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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捕快春秋 第三部 BY 绾刀 (点击:426次)

捕快春秋 第三部 BY 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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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快春秋 BY 绾刀
第三部:侠气纵横八千里,豪情来去三界天

    第1回:明烛折扇影晓月故人情,咄咄笋敲肉哽哽泪横流
   
    长堤绿柳依西湖,四桥烟雨醉扬州。
    天下名曰‘西湖’之地,三十有六之多,而扬州的西湖似飘似拂,时放时收,以其形似碧玉裙带,神如窈窕少女的清瘦神韵,在众多西湖中脱颖而出,独占一席之地。
    才是掌灯时分,西湖岸边的‘丹凤阁’已红灯高挂,人影绰绰。
    在扬州,只要沉溺风月、喜好男色之人,没有不知道‘丹凤阁’的。有句话道‘京城长春院,扬州丹凤阁,蚀骨销金处,莫能分轩轾。’说的正是京城的‘长春院’和扬州的‘丹凤阁’并驾齐驭,难分高下,同为一掷千金、狎玩男色的好去处。当然,即便是不嗜男色之人也是可以到‘丹凤阁’花销银子,坐上一坐的。
    此刻,高邮知州徐陵正坐在丹凤阁二楼的一间厢房内。
    这间厢房精美华贵,门额上以小楷描金写着‘瑞气祥云’的字样,一看就是用以接待身份尊贵的宾客的。室内灯火通明,围着一张嵌了大理石面心的酸枝木八角拼桌,除了徐陵,还坐了五人,每人身后都有一名清秀小倌陪伺着。坐在徐陵对面的,是他的年谊,和他同年考中进士的上司兼好友--扬州知府蒋瑶,其余列席的四位皆是新近结识的扬州名士。
    这顿花酒,做东的人是徐陵,请的客人主要是蒋瑶,而将请客的地点选在‘丹凤阁’,一方面是四位名士极力推荐此地,另一方面也是明廷有规定,禁止官吏私上青楼,违者轻则贬谪,重则褫革,永不录用,而对于下男风院则并无任何规定,加之‘丹凤阁’的小倌们俱是内穿女服,外罩男衣,捏起嗓子说话,并以姐妹相称,举止言形与女子无异,是以一般司酒陪笑倒也没甚两样。
    不多时,桌上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全已齐备。
    徐陵站起身,举起酒杯,异常恭敬道:“尽兴也不能忘礼,属下先敬知府大人。”
    蒋瑶笑道:“存孝,你这般倒显生分了,我同你吃酒,自是当你朋友,你我又何需以官场上那套应对?”
    ‘存孝’是徐陵的字,蒋瑶如此称呼显然是为了表示亲近。
    徐陵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坚持,毕竟他的官职是从五品,蒋瑶的则是正四品,且高邮辖于扬州府,礼数方面似乎还是该周到一些为妥。
    趁着对方犹豫的功夫,蒋瑶已起身举杯道:“此地是我的所在,却要你来请我,这第一杯酒,该我敬你。”说完,先干为净。
    旁边坐陪的名士们纷纷附和,说朋友相聚就为彰显情谊,本该去了束缚,放浪形骸,顾忌多了怎能尽兴?
    “甚是甚是。”徐陵只得撇了先前的礼数,跟着饮了,笑道:“粹卿,你我多年没见,只能以书信相通,亏得这一趟进京述职凑在了一块儿,否则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缘一叙。”
    ‘粹卿’是蒋瑶的字。
    原来,徐陵在高邮的又一轮任期将满,上京述职时正好赶上蒋瑶也在京城述职,完事后便邀约一路同行,先往扬州送蒋瑶,请他吃喝一顿,再转道回高邮。
    蒋瑶颔首道:“是啊,很有些年头没见了。”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徐陵,他摇头笑道:“你我都愈显老相了。还记得上次见面是何时的事吗?”
    徐陵道:“似乎是你外放荆州的时候。”
    感叹了一声,他又道:“当年我们那群人里就数你厉害,升迁得也极快,能够历任两京御史,那是何等的风光啊。”
    蒋瑶抬一抬眉,挟了口菜,道:“再风光也是以前,现时不同往日。”
    徐陵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又不知该不该问。”
    蒋瑶笑道:“但问无妨。如果是不该问的,我不答便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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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回:针芒闪灼避穴探动奇伤,俗不可医实乃别有思量
   
    剔了剔小指处的长指甲,蓝诸慢条斯理道:“我的用意是,往后在谷里的日子,你二人只得一张罗汉床,晚间给谁睡,怎么睡,你们自己商量。”
    不待黄芩反应,韩若壁已坐起身,微微皱眉,苦笑道:“在这张床上过夜,我要如何才得好睡?”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嫌弃这张床不够称心,不过,若只得这一张,好与不好也是当仁不让,不必与黄芩商量,非他莫属了。
    蓝诸明知故问道:“这张床,有哪里不好?”
    韩若壁不以为然,反问道:“这张床,有哪里好?”
    ‘咦’了声,蓝诸佯作不解,讶异道:“刚才你不是还说‘挺舒服’吗?”
    其实,这张罗汉床实在不大,别说供两个大男人睡,就是仅容韩若壁一人也颇为局促,临时在上面躺一躺是挺舒服,可真要睡上一整夜,既伸不了腿,又翻不得身,实在难受得紧。
    韩若壁道:“你当真的?”
    他以为蓝诸是开玩笑。
    蓝诸煞有介事道:“自然是当真的。”
    明显心有不快,韩若壁道:“莫非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连一间客房也不给预备?”
    蓝诸抱负双手,理所当然道:“别说你们根本不能算是客人,就算是客人,也并非是我客来主不顾,而是建造这座庄园时就没指望会有客人,当然不必预备客房。”瞥了二人一眼,他又微笑道:“实际上,这么多年了,从外面来的,除了你和他二人,我连个喘气的也不曾见过。”
    指了指药房外,韩若壁道:“我瞧你这庄园里足有十余间大屋,腾出一间来,不就成了吗?”
    吸了吸鼻子,抚了抚长须,蓝诸掰着指头,夸大其词道:“我数给你看啊,我和我那五个婆娘须得一人住一间屋,这就要六间了,还有客厅、伙房、柴房,织房、碾房、药房,当然还有茅房等等缺一不可。而且,我家女人多,事也多,伙房要两间,织房也要两间,你说说,哪里还有富裕的屋子可以腾出来?你以为我喜欢让你们睡我的药房吗?要不是那些伙房、柴房摆满了东西,没甚空地,我早把你们撵去了。”
    见他一副振振有辞的模样,韩若壁一时啼笑皆非。
    这时,黄芩道:“如此,还烦蓝老先生随便拿两床被褥出来,他睡床,我一边打个地铺即可。”
    蓝诸摊手,哀叹一声,道:“不瞒你说,我家的被褥也紧张得很,能匀出一床给你们已是东拼西凑来的了。”
    头次碰上这样的事,黄芩也不知该说什么。
    忽尔,韩若壁拍了拍身下的罗汉床,很有几分挑衅地邪笑道:“蓝老先生,你如此亏待我们,就不怕我们晚上睡得不踏实,跑出去满庄园溜达,回来时进错了屋子,上错了床?”
    蓝诸‘哼’了声,冷笑不止,道:“你若是上错了床,我不过绿巾裹头;我若是扎错了针,你就得两眼一翻,双腿挺直,抱着阎王爷的脚脖子睡了。”转脸,他一瞧黄芩,摇了摇头道:“至于他嘛……我看可靠得很,不似你这般油滑。”
    韩若壁嘻嘻一笑,自罗汉床上悠然站起,边缓步向黄芩这边踱来,边道:“你切莫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似他这样的,是不是真‘可靠’,待我靠上一靠,才有分晓。”
    转眼,他就要往黄芩身上依靠过去。
    见他欲在外人面前作怪,戏耍自己,黄芩感觉脊背微微发凉,连忙躲开几步,厌声道:“靠什么靠,闪开!”
    韩若壁斜眼瞧他,啧啧几声,憋住笑,怪里怪气道:“他不让我靠,可见心虚胆怯,底气不足,是个‘不可靠’的。蓝老先生,这一回,你可是看走眼了。”
    蓝诸哈哈大笑,行至韩若壁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我可是比往常开心多了。我从没见过似你这般有趣的小子,真有你的,挺对我的脾气啊。投缘投缘。”
    原来,他年轻时十分喜欢捉弄别人,眼下见了韩若壁一有机会就戏弄黄芩,不由得生出一种认同感来。
    韩若壁躬身一礼,得意笑道:“过奖过奖。”
    蓝诸不禁赞叹道:“你明明重伤在身,不但没有愁云惨雾,还能如此谈笑风生,想来在江湖上定是一号人物。我医过之人极多,但似你这般的,却是不多。”
    韩若壁也赞叹道:“未曾出手诊断,已知我重伤在身,可见蓝老先生的一双医眼明察秋毫,果真厉害。”
    黄芩瞧他二人一吹一唱,互相夸捧得来劲,心道:他们倒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蓝诸慰然笑道:“光是靠眼睛瞧,只能瞧出你身上有伤,至于伤势轻重,却是瞧不出来的。不过,我以为,会想方设法寻到谷里找我医伤之人,伤势必定不轻。”
    韩若壁佯装叹了声,道:“都说医者父母心,蓝老先生身为神医,又岂能忍心委屈一个伤势不轻之人,在这等狭窄的床上对付着过夜?”
    蓝诸也佯装叹了声,道:“话是这么说,可寒舍地方小,被褥少,我也是没法子啊。”
    韩若壁挑一挑眉,道:“不如……我给蓝老先生想个法子?”
    蓝诸捻了捻须,道:“什么法子?”
    韩若壁道:“暂且委屈某两位夫人合睡一间屋,把空出的一间让给我和他睡,床也好,被也罢,不就都齐全了嘛。”
    沉吟一瞬,蓝诸道:“她们若是不同意呢?”
    韩若壁道:“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连笑数声 ,蓝诸频频摇头,口若悬河道:“不可问不可问。我若问了,万一她们心底里明明不同意,可碍于我的面子,只得嘴上同意,那不是有违她们的心意,委屈了她们嘛。于我而言,你们只是陌生人,最多算是不速之客,她们却是我的至亲至爱,我怎好委屈她们,成全你们?若换成是你,可愿为了外人,委屈自家人?再者,她们都是我的婆娘,春屋鸾帐岂容别的男人涉足?缎褥锦被又岂容别的男人亵渎?……”
    这一番滔滔不绝下来,真把韩若壁说的没了道理。
    黄芩心道:嘿嘿,擅言若韩若壁,今日可算是遇上对手了。
    瞧对方没了言语,蓝诸又道:“另外,你可不要瞧不起这间药房,连我那几个婆娘没事都不准进来,能租给你们住上一段时日,已是我上善若水,古道热肠了。”
    “租?!”韩若壁惊愕不已,道:“莫非你还要收取银子?”
    蓝诸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否定,以为自己听错了,韩若壁刚想自嘲几句,蓝诸又笑着点头道:“若是没有银子,金子也是可以的。”
    感觉又好气又好笑,韩若壁忍不住道:“诊金已要一千两之多,怎的还要额外收钱?确是有些贪得无厌了吧。”
    “贪得无厌?”蓝诸吹了吹胡子,瞪了瞪眼,道:“诊金是诊金,吃住归吃住,难道还有白吃白住的事不成?真那样,别怪我把你们扫地出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若壁无奈道:“你说吧,还要多少银子?”
    围着他转了一圈,蓝诸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色,道:“就算伤得不重,也要治个两三日吧……吃喝方面,我就大方些,算你们一人一百两。至于房租,本来我也想收你们一人一百两,但考虑到只有一张床,一副被褥,就打个折扣,二人加起来一百五十两吧,总共三百五十两。”
    听他狮子大开口,算盘打得噼啪响,韩若壁瞪着他道:“你给我们吃的是何等山珍海错、烹犊炰羔,须得一人一百两之多?就这,还是你大方了?”
    其实,他真想指着蓝诸的鼻子问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冤大头了。
    蓝诸轻轻地摆了摆手,笑道:“莫忘了三天一粒的‘火梨子’。嘿嘿,那可是一粒就要一百多两,我若不大方,你二人就是饿着肚子,也得把‘火梨子’的钱交上。”
    韩黄二人对视一眼,俱没了声息。
    见他们如同千年的破庙--没僧(声)了,蓝诸笑道:“说定了,这些日子,你二人就凑合凑合,晚间在药房里熬着。以我的医术,应该也不需熬得太久。”冲韩若壁颇为友善地笑了笑,他又道:“等诊断过后,还烦你把银子交上,也好让我安心替你制药医伤。”
    想着一千三百五十两银子就要落入腰包,蓝诸心情大好。
    韩若壁点了点头,又轻叹了一声,道:“蓝老先生,没想到你和我一样,不但有病,而且还是无药可医之病。”
    心下一疑,蓝诸暗道:莫非他说的是我中毒之事?嘴上,他淡淡道:“哦?我能有什么病?”
    笑了声,韩若壁道:“俗病。”
    蓝诸不解道:“俗病?”
    韩若壁笑道:“爱财如命的俗病。”
    蓝诸故意道:“此种病当真无药可医?”
    韩若壁摇头道:“有道是‘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啊。”
    蓝诸道:“莫非你没有此种俗病?”
    韩若壁笑道:“和你比起来,我只是没有病入膏肓而已。”
    “说的好!”一指那张罗汉床,蓝诸哈哈大笑道:“躺下,就让我这‘病入膏肓’之人替你诊断伤势吧。”
    韩若壁依言躺到了罗汉床上。
    担心有自己在一旁会影响诊断,黄芩转身就欲离开药房,蓝诸却叫住他道:“去哪儿?”
    黄芩回道:“出去四下走走,就不妨碍先生诊断了。”
    蓝诸皱起眉头,道:“虽然我觉得你应该可靠,但你未必真的可靠,是以,还是呆在我瞧得见的地方,才让我放心一些。”同时,他心里暗想: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行路吸风,坐地吸土’,这送上门的银子是一定要赚的,但送上门的‘绿帽子’可是戴不得的,是以,还是看牢些,防着点儿好。
    黄芩听言,耸了耸肩,又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只留在了原地,从旁瞧看。
    但见,蓝诸坐在床边,先是让韩若壁伸出舌头,仔细瞧了瞧,后又执起他的左手,以中指定得关位,齐下前、后二指搭脉,再微微闭目,潜心定神地感觉起脉象来。
    过了一会儿,他的面上隐隐笼上了一层疑云。
    黄芩小心问道:“怎样?”
    蓝诸并不答话,只是换过韩若壁的右手,又搭住脉门处,闭目皱眉不语。
    片刻之后,他又换回左手。
    如此,前后足有一顿饭的功夫,他搭了左手换右手,搭了右手又换左手,反反复复了好几次,最后是直接双手齐出,同时搭住了韩若壁的左、右手脉门,久久不能放下。
    瞧见光是搭个脉,就有如此阵势,无论是黄芩还是韩若壁,都感觉到蓝诸必是遇上了很大的困扰,同时也说明韩若壁的伤势颇为离奇。因此,二人难免心头惴惴,有些坐立不安了。
    最后,蓝诸松开双手,叹了口气,道:“你这伤势好生奇怪。”待到黄芩、韩若壁先后追问时,他却又不肯解释,只是摇头不语。二人只得心神不宁地瞧着他,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思索了很长时间,蓝诸站起身来,负手前后踱了两圈,终于在韩若壁身前站定。他面色沉凝,道:“我马上要以自身内力,从你头顶处的‘百会穴’注入你的经络之中,以便探寻伤势,你切不可动用内力相抗,更要集中精神,感知、体会经络之中有何异常,回头好细细说与我知道。”
    闻听此言,韩若壁苦笑道:“我内力已失,根本无法提聚,是以绝不会用内力抵抗你的内力的。”
    蓝诸漠然地点点头,伸出右掌,抚在韩若壁的头顶上,覆盖桩百会穴’。
    当他一开始运功时,立刻就有一道温和的内力透过‘百会穴’,灌入了韩若壁的体内。
    须知,任由他人以内力自头顶‘百会穴’注入身体,本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倘若注入内力之人对于内力的控制、拿捏略有不妥,又或是他的内力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够精纯的话,被灌注内力之人就难免经脉俱断而亡。
    但是,蓝诸的这道内力控制得极好,温和绵长,全然不带任何攻击性,就如同一道温热的暖流一般,经过一条条经络,一处处要穴,游走至韩若壁全身。内力所达之处,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滞,一路通行无阻,韩若壁只觉得通体舒泰,全身各处并无任何不适。
    当这道内力在韩若壁的全身经络中游走了三个周天后,蓝诸缓缓收回了手掌。此时,他的面皮有些微微发红,额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汗珠,胡须也因为被汗水浸湿而粘在一起。
    看起来,这一番动用内力探查韩若壁的经脉,颇为消耗体力。
    不知为何,他神色复杂地瞧了韩若壁好一阵,才问道:“我的内力已在你体内运转了三个周天,你可曾感到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韩若壁一面思虑,一面道:“我感到全身经络畅行无阻,似乎没有任何滞重阻塞的感觉。但是,当你的内力游走至胸口‘膻中穴’时,我有细微的发冷的感觉,而游走过丹田处的‘关元穴’时,却有细微的发热的感觉,与其他地方不同。”
    蓝诸闻言,‘哦’了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
    许久之后,他自腰上挂着的袋囊中,取出一只黑漆漆的盒子放至到平头案桌上,打开盒盖。
    盒子里摆满了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金针。
    黄芩心头一动,问道:“先生用针,可是要替他治伤?”
    在他看来,诊断时是不需动用金针的,而以‘金针’为名号的蓝诸取了金针出来,极有可能是要替韩若壁治伤了。
    这话刚问出,一个侥幸的念头便闪过黄芩的脑海:真若是现在就可以开始治伤,那是不是意味着韩若壁的伤并非十分难治?
    可一瞧见蓝诸脸上的表情,他又觉得定是自己过于乐观了。
    扫了他一眼,蓝诸道:“我的金针别有妙用,你在一旁瞧着就好。”
    说罢,他令韩若壁起来,站直身体,以目光细致地丈量过他的身长后,又令其脱光上衣,盘膝端坐在罗汉床上。
    韩若壁依言而行。
    随后,蓝诸令他平伸手掌,并拢中间的三根手指,以目光仔细丈量之后,又伸出自己的食指横着比划了几下,才示意他收回手掌。
    蓝诸的这一行为令韩若壁想到了医书上的某种‘手指同身寸取穴法’。此种取穴法是根据病人并拢的三根手指的横宽,定义其长度为‘二寸’,以便作为接下来在病人身上度量取穴的标准。当然,此种方法也必须考虑到身长的因素,是以蓝诸才会最先丈量他的身长。
    会有‘同身寸’这种取穴方法,皆因人的高矮、胖瘦、身材比例各不相同,身上穴位间的距离、方位也因人而异,想以统一、固定的标准来确定不同人身上的穴位,是不可能的。而此种方法则考虑到了个人的差异,以病人自身的一部分作为标准,来确定这个病人的穴位,是以较为精准。
    可是,令韩若壁疑惑的是,若是寻常的认穴、取穴,稍有些道行的练武之人就可以凭借经验做到,难道这个被称为‘医人所不能医’的‘金针’却还需要如同初学者一般,仔细丈量比较?
    黄芩也同样搞不懂。
    完全无视他二人眼中的迷惑,蓝诸自平头案上提起一枝小号的湖州鼠须笔,沾了些朱砂,来到韩若壁身前。
    韩若壁大惑不解,道:“这是要做什么?”
    蓝诸只沉声道:“莫要动。”
    韩若壁只得坐稳了,一动不动。
    蓝诸贴近他身前,动手在他的胸腹间一番比划丈量后,才找准了位置,小心仔细的在他身上,以笔尖点了六个极小的红色小点。
    不远处的黄芩瞧见其中三个小点在胸口的‘膻中穴’处,而另外三个小点,则在脐下的‘关元穴’处。
    趁着蓝诸转身放回毛笔,取拿什么东西时,韩若壁低头稍微瞧看了一下身上,不免哑然失笑道:“这真是把我当‘针灸铜人’使了。”
    难道蓝诸刚才真的只是认穴、取穴?
    可他在两处穴位上各取了三点,却是为何?
    心头疑云密布的黄芩凑到罗汉床前,弯下腰,伸着脖子,几乎贴着韩若壁的胸腹,瞧了片刻,皱起眉头,道了声“怪了”。
    韩若壁道:“什么怪了?”
    黄芩站直身,抬起头道:“仔细瞧的话,那六个点俱紧挨着穴位,但没有一个准确地落在穴位上。不知为何。”
    听言,韩若壁低头细看。
    无奈朱砂是点在他的身上,自己瞧看颇为不便,反而没法子瞧清楚准确的位置。
    望了眼正在案前挑捡金针的蓝诸,黄芩又道:“我猜,他打算用金针去扎你身上点了朱砂的地方。”
    韩若壁不置一词,心下暗道:下丹田的‘关元穴’乃是练‘精’之处,而中丹田的‘膻中穴’,乃是练‘气’之所,均是练武之人身上极其重要的穴位,若是被人击中、刺中,轻则重伤,重则毙命。也许,蓝诸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才小心丈量、仔细以朱砂标注出靠近的位置,作为下针的地方?可靠近的位置也不少,他为何独独选择那几处?这里面究竟又有什么明堂?
    这时,蓝诸已从盒内挑出了三枚三寸来长,细如毫发的金针,熟练地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中指与无名指,无名指与小拇指之间各夹了一枚,转身走了过来。
    黄芩退至一旁。
    见蓝诸到了面前,韩若壁本想将心中疑惑一一提出,可又突然意识到这类问题可能会涉及‘金针’在医术方面的独门秘法,许是他赖以成名江湖,赚钱养家的压箱底绝活也不一定,轻率发问未免太过不讨喜,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儿便硬给咽了回去。
    见一切准备妥当,蓝诸抬起执针的右手,提前告诫道:“我这三针下去并无甚危险,你若感觉痛楚,不必惊慌失措。”
    韩若壁点了点头。
    接着,但见蓝诸手掌微一起伏,三道金光划空而过,三枚金针无声无息地分别射入到韩若壁‘膻中穴’处的那三个极小的朱砂点中。
    金针只灭入了三分之二,尚有三分之一露于体外。
    继而,蓝诸上前,以小指的长指甲分别弹动三枚针尾,针体无声地轻轻颤动起来,金芒闪灼不定。
    霎那间,韩若壁仿如置身冰天雪窖,脸色铁青,嘴唇发白,浑身打起了哆嗦,若非强撑着,几乎要端坐不住。
    瞧他的反应,分明和此前寒症发作时一般无二,黄芩目瞪口呆。
    就在韩若壁快要支撑不住时,蓝诸抖手拔出了三枚金针,退回丈外。
    但不待韩若壁缓一口气,金针再次离手,分别射入到韩若壁‘关元穴’的那三处极小的朱砂红点中,同时蓝诸身形一闪,复又上前,再次弹动三枚针尾,令金针轻颤不止。
    倏闪之间,韩若壁的额角微微跳动,口鼻有生烟之感,胸口激烈起伏,浑身又红又烫,有汗渍不断渗出,面容也开始扭曲变形,想来是感觉痛楚,正在竭力忍受着。
    黄芩瞧得清楚,这情形又与韩若壁的热症发作时一模一样,禁不桩啊’了一声。
    蓝诸神色怪异地摇了摇头,适时地取下了那三枚金针。
    待金针从体内取走,韩若壁仿佛精疲力竭一般再也端坐不住,躺倒在了罗汉床上。
    蓝诸不声不响地把金针放入案上的盒子里。
    待他转回身时,韩、黄二人同时瞧向他,一时间惊为神人。
    蓝诸绕了绕胡须,边沉思,边缓缓道:“我明白了。”
    黄芩听言,为之一振,喜出望外道:“既是明白了,可见他这伤是有的治了。”
    白了他一眼,蓝诸道:“明白是一回事,有没有的治是另外一回事。”
    黄芩急道:“既然明白了是什么伤,不就好治了嘛?”
    蓝诸‘哼’了声,道:“明白是什么伤,就一定好治了?有人被砍了脑袋,我一瞧就明白了,可偏是治不了。”
    黄芩一时无语。
    擦了把额角的汗,韩若壁勉强披上衣袍坐起,疲倦地笑道:“我这伤……“转头瞧向韩若壁,蓝诸象瞧着一件十分珍奇的宝物一般,目光中充满了兴奋与期待,道:“你这伤,我以前从未遇见过,奇哉,怪哉。”
    韩若壁道:“比起公冶庄主的蛊毒,还要奇?还要怪?”
    蓝诸如鸡啄米般点头,道:“那蛊毒和你的伤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但凡能引起大夫异常兴趣的,多是难以治愈的疑难杂症,是以韩若壁听言,心头猛的一沉,问道:“我的真力是不是消散殆尽了?”
    以手指敲了敲脑门,蓝诸道:“最初替你把脉时,我真是觉不出你体内的真力,后来以内力灌注到你的经脉之中,才有了一些特别的发现。”停歇了一瞬,他道:“总之,你的内力只是提聚不起,并未消散殆尽。”
    听他如此一说,韩若壁转又心下大喜,道:“如此说来,我伤得不重?”
    蓝诸摇头,毋庸置疑道:“错!是极重。”
    一边的黄芩听言,但觉心头猛地一缩,道:“极重是多重?”
    蓝诸道:“若是听之任之,最多一年半载,就要命丧黄泉。”
    韩若壁惊愕失色,道:“什么?!”
    要知道,此前,他熬受痛苦,身心俱疲,但只以为最多不过失去内力,根本不曾想到会有性命之攸。如是不曾知道‘金针’的下落,也许就和黄芩在江湖上四处晃荡个一年半载也未可知。可谁曾想,真到那时,他就要命丧黄泉了。
    浑然无知了半晌,他面无表情地瞧了眼黄芩,又转顾蓝诸,神情变得异常严肃道:“我到底因何提聚不起真力?”
    其实,他本来想问的是‘你有没有治好我的把握’,可是话到嘴边,却换了个问题,或许是担心答案令人失望,才不想问出问题吧。
    稍加思索,蓝诸道:“想要提聚真力就必须要动用精、气,可你所受之伤十分特别,使你的精脉、气脉产生了截然相反的两种伤情。这两种伤情互相牵制,且不断加深,却又总处于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导致了提精则损气,聚气则伤精,精、气运转不灵,也就无法提聚真力了。”
    瞧着韩若壁似懂非懂的样子,他继续道:“你的伤势实在特别,以我所知,中原武学没有类似的武功能造成这样的内伤,倒叫我不禁想起了传说中,千余年前西域的一种武功。”
    韩若壁问道:“什么武功?”
    蓝诸道:“‘无量宝焰指’。据说是一种同时包容了两种相反力道,可以造成截然相反的两种伤情的武功。”
    从未听说过此种武功,韩若壁别有用意地望向黄芩。
    黄芩一脸茫然,显是也从未听说过。
    笑了一下,蓝诸又道:“不过,‘无量宝焰指’早已失传,甚至可能只是前人胡诌出来,从未存在过的一种武功,和你所受之伤并无半点关系。我只是觉得它的理念与你所受之伤隐隐有些相似之处,这才禁不住拿出来说道说道。当然,如果它真的存在,经过千余年的传承演化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能不能造成你这样的伤情,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想听他天马行空地说开去,韩若壁道:“你说我最多只有一年半载的命,可我感觉除了内伤,身体并无其他不适,这又是为何?”
    蓝诸道:“现在你的伤还在初期,因为这两种伤情的互相牵制,你瞧上去除了不能提聚真力,寒热之症偶有发作以外,并无甚大碍。可是,待到一年半载之后,精、气二脉上的伤势必然积重难返,便是你心脉衰竭,疾入五脏六腑,命归黄泉鬼道之时。”
    不知不觉中,韩若壁用自己的右手紧握住了左手。
    他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蓝老先生,你到底能不能医好他的伤?”
    问话的是黄芩。
    他的声音十分忐忑。
    韩若壁望向他。
    这句他没有问出来的话,黄芩问了。
    摇了摇头,蓝诸没有回答。
    有时候,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这种回答,无声无息,却如乱石崩云,又似惊涛拍岸,直击人心。
    顿时,黄芩的心仿佛遭受了大锤重击一般。
    精疲力竭的韩若壁则感觉一阵昏眩。
    蓝诸问道:“伤他的,是何人?”
    许久,黄芩无比懊恼地叹息了一声,道:“是我。”
    蓝诸愣了半晌,惊疑道:“竟然是你?可你们……不是朋友吗?”
    黄芩以为他接下来会问自己为何出手伤韩若壁,可是,他没有。
    叹了声,蓝诸道:“算了,朋友之间的刀兵相见,我也不是没瞧见过,你为何伤他,我也不关心……”
    听言,黄芩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愧疚之情,仿佛忘了那场对决本是韩若壁刻意挑起的。
    已对黄芩异常好奇起来的蓝诸,急不可待道:“我关心的是,你的内功来历大不寻常,是从哪里学来的?”
    黄芩道:“我也不清楚。”
    蓝诸轻蔑地笑了声,道:“小子,你不老实。你的内功,你居然不清楚?骗鬼啊。”
    本来,得知韩若壁的时日无多,黄芩的心情已是极乱极糟,是以完全不想解释,只硬呛呛道:“你既说骗鬼,便是骗鬼好了。”
    想不到他会如此敷衍,愣了一下,蓝诸一扯胡子,恼道:“胡扯!你承认是‘骗鬼’,不就等于骂我是‘老鬼’!”
    黄芩淡淡道:“那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你……“就在蓝诸待要发作时,韩若壁微微一笑,道:“其实,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挺老实的。教他内功的人并没有告诉他姓名,也不曾收他为徒,是以他确是不清楚。”
    瞧见他在此种祸吉未卜,生死难测的时刻,居然能迅速恢复平素的从容不迫,黄芩不得不心生几分敬佩。
    蓝诸‘哼’了声,道:“若被伤之人是这一根筋的臭小子,给我银子,我也不治!”
    听得此言,黄芩惊喜道:“这么说,他还有的治?”
    蓝诸没甚好气道:“若是没得治,我哪有闲心和你聊天,问你的内功来历?”
    韩若壁也精神大振,道:“那么,蓝老先生是已经有医治的法子了?”
    “这么说也不对。”蓝诸两眼放光,道:“总之,你这伤实在是我行医数十载,头次遇上的挑战!我一定要治!非治不可!不治不快!”
    眼珠连转几转,韩若壁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贼笑数声,道:“可是,我却改主意了,不打算给你治了。”
    他此言一出,不仅蓝诸,连黄芩也怔在了当场。
    呆了一呆,蓝诸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问道:“你说什么?”
    韩若壁笑着来到蓝诸面前,一字一顿道:“我说,不给你治了。”
    蓝诸急得跳了脚,道:“不给我治?!你不要命了?”
    韩若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一副大大咧咧,置身事外的口气,道:“不给你治,不是也还有一年半载的命嘛。再说,我瞧这伤也够蹊跷的,兴许不管不治,每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自己就好了也不一定。”
    “自己就好了?你别做梦了!……“话未说完,蓝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特别之处,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道:“不乱扯了。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怎样?”
    韩若壁笑得开了花一般,道:“没想怎样,只想那一千两的诊金,你若给我免了,我便给你治了。”
    原来,他觉出自己的伤势已钩起了这位神医的好奇、好强、好胜之心,是以起了和他谈条件的心思。
    蓝诸铁青了脸,道:“我若不答应,赶你出门呢?你可要弄弄清楚,你这是在赌命。”
    韩若壁哈哈大笑了一阵,道:“拎着脑袋去赌命,那是我进江湖第一天就在做的事,这么多年来,天天如此,多赌一次,实在没甚稀罕。更重要的是,我还和你一样,得了一种‘俗病’,爱财如命的‘俗病’。”
    受伤之后,他难得笑得如此豪情万丈。
    冷笑数声,蓝诸道:“原来,单这‘俗病’你就比我病得厉害多了。”他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你还比我多得了一种病--‘赌病’。这种病若是得上,总有一天会输掉自己输不起的东西。”
    韩若壁嘴角一抬,道:“至少,现在我还有一条命。”
    蓝诸摇头叹道:“所以,你就要赌一条命?”
    韩若壁摇头笑道:“不对,我赌的是半条命。”
    蓝诸点头道:“不错,我头次遇上这种奇伤,未必有把握治得好,乐观的估计也不过五成,所以你赌的的确是半条命 。”
    韩若壁劝他道:”其实,你若应下,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是极好的事。”
    蓝诸道:“怎么个极好法?”
    韩若壁微笑道:“对你来说,定是想从治好我的此种奇症异伤中得到医术上的自我肯定,以及无以伦比的自我满足,此种肯定和满足绝不是银子能带给你的。如果你应下,便等于是花一千两银子买到了替我治伤的机会,那么‘俗病’在身的你必然会加倍珍惜这个机会,攻克此伤的动力必然倍增。如果说你之前打算花八分的力气攻克此伤的话,那么之后必定会花十分,甚至十二分的力气。花费的力气越大,就越容易成功,同时,成功时获得的肯定和满足感也必然越大,如此说来难道不是极好的事吗?”
    狐疑了片刻,蓝诸紧锁白眉道:“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韩若壁继续笑道:“与我而言,虽然不想承认,但自从受伤之后就一直意志消沉,憋屈难耐,若是这一把赌赢了,能免去一千两诊金事小,扫去阴霾、振奋精神事大,自然是要豁出去的。”
    一直没发表意见的黄芩道:“听你这么说,银子不但可以买享受,还能买刺激了?”
    韩若壁和蓝诸互视一眼,双双点头。
    想来,在这一点上,他们已达成了统一的意见。
    左右为难了一阵,蓝诸行至窗口,望向外面渐暗的天色,吁叹了声,道:“我平生看诊,诊金一千两起,只多不少,从不打折,绝不免费。只除了一次……”
    韩若壁‘哦’了一声,道:“原来还是有例外的。”
    蓝诸道:“这辈子,我也只为一个人治伤没有收取诊金。”
    韩若壁道:“我知道。”
    蓝诸回头,泰然自若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你就是他的弟子。”
   
    第17回:心溶溶罗汉床边叠罗汉,阴肃肃月华珠里隐月华
   
    冷不丁被瞧出了来路,韩若壁心生疑窦,暗道:当真咄咄怪事,莫非这个‘金针’能掐会算?
    倏而,他问道:“你怎知我师父是何人?”
    转身,蓝诸神色倨傲,道:“我曾以内力灌注你的经脉,若然不知,岂非枉称‘金针’?你习练的是‘六阴真水神功’,如非他的弟子,又能是何人的?”
    韩若壁恍然而悟,道:“原来那时你便知我师父是‘寒冰剑’了。”
    趾高气昂地一笑,蓝诸道:“随带说一句,你的真力属阴寒一脉,总也提聚不起,难免阳火愈旺,嘿嘿,最近的胃口想必很是不错。”
    揉了揉胃部,韩若壁苦恹恹道:“被你如此一提,倒觉饿了,何时才能用晚膳?”
    没搭他这一茬,蓝诸转向窗外,喟叹一声,道:“‘寒冰剑’……庄浩然,我已有几十年不曾见过他了。他现下可好?
    庄浩然……韩若壁心中默念道:原来师父的名字是庄浩然。
    之前,他并不曾听师父提起过自己的名字,只知道师父的道号是‘三玄子’。
    接着,他回答道:“自入江湖以来,我已有好些年不曾回去,也不曾见过他老人家了。不过,以我看,如果没有白日飞升的话,他老人家八成还在山里潜心修道,定是一切都好的。”
    “修道?!”蓝诸惊奇不已,自顾自道:“庄浩然入山修道了……”
    猛地转回身,他张大嘴,瞪着眼,又激动问道:“他真的当道士去了?”
    不明白他的表情为何这般夸张,韩若壁讶异道:“你不知道?”
    其实,别说久居深山的蓝诸不知道,江湖上知道‘寒冰剑’去向的,又有几人?
    蓝诸一扭头,甩了把胡子,嗤靳道:“在我眼里,他还算不上什么非知道去处的大人物,不知道有甚稀罕。”
    韩若壁笑了笑,道:“早在收我为徒之前,师父就已是一名道士了,到如今,这道士也该当了几十年了吧。”
    瞬时,蓝诸转惊为喜,抚掌大笑起来。
    瞧他笑的胡须乱颤,韩、黄二人俱面露迷惑不解之色。
    蓝诸边笑边喝彩般道:“哈哈,有趣有趣,他居然真当道士去了,这实在是太有趣了……和尚,道士……倒也般配……”
    韩若壁皱起眉头,大为不解道:“你说什么?”
    “这个却不用提了……“笑声渐止,蓝诸摆了摆手,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当道士?”
    “不清楚。”摇了摇头,韩若壁想当然道:“不过,我以为但凡潜心修道之人,所为的不过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虽然不能指望羽化升仙,与天地同寿,但也想要水火既济 ,百病不生,多活个几百年吧。”
    “几百年?就算多活个一千年又怎样?”蓝诸嗤之以鼻道:“乌龟活上一千年,也还是乌龟。”
    觉得他话歪理不歪,韩若壁深以为意,但因为谈论的是自己的师父,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随声附和。
    蓝诸又问道:“我替他治伤不曾收取诊金一事,可是他告之你的?”
    心里,他颇为怨愤地想:老的叫我破例了不说,还指使小的也来叫我破例。
    韩若壁摇头道:“那倒不是。他老人家只偶然说起过你替他治伤一事,别的并无多言。”笑一笑,他又道:“师父从来也不似有钱人,是以当你说起只为一人治伤不曾收取诊金时,我便想到了他老人家。”
    蓝诸赞同地点点头道:“也是,凭他那点银钱,确是请我不起的。”顿即,他又自负一笑,道:“此刻,你将他抬出来,可是想跟我套近乎,觉得这样容易说服我免去你的诊金?”
    韩若壁心道:分明是你先挑起的话头,怎的变成我抬他出来了?面上,他只随意一笑,道:“如此看来,当年蓝老先生同家师必是交情极好的朋友。”
    蓝诸道:“为何这么说?”
    韩若壁十拿九稳道:“似蓝老先生这般喜爱银钱之人,居然会替别人医伤不收取银钱,那人若非是你极好的朋友,还能是什么?”
    他以为庄浩然和蓝诸不是义结金兰,也该是惺惺相惜。
    蓝诸摇头道:“你想错了。我这人从来只认银子,不认人,别说是极好的朋友,就是亲兄弟,那也得明算账,看诊的一千两银子,是一分一毫都不能少的。”
    韩若壁百思不解,道:“那你因何没收我师父的诊金?”
    蓝诸神色庄重道:“因为他救过我一命。我的命,总还能值上一千两银子的。”
    没想到会是这样,韩若壁正要发问,蓝诸已翻了个白眼,抢先道:“你不用问,我绝不会告诉你,他为何救我一命。”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又咧一咧嘴,讶然笑道:“你以为我要问的是这个?”
    蓝诸道:“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
    韩若壁摇了摇头,道:“我想问的是,那一次,我师父为何会受伤?以我师父的武功,何人能伤得了他?”
    这个疑团曾困扰了他很久,但一直没能得到答案。
    想了想,蓝诸道:“他没有告诉过你吗?”
    韩若壁道:“没有。以前我问过他,可他不肯说。”
    蓝诸微微叹息道:“既如此,我也不方便告诉你了。”
    他不愿说,是因为‘寒冰剑’曾救过他一命,他也以免费治伤的方式予以了回报,二人虽则谈不上是朋友,但彼此间到底存了几分敬重之情,因而蓝诸不想在背后说出庄浩然不愿提及之事。
    见他明明知道却不肯说,韩若壁心下几转,出语试探道:“我师父武功高强,面对面与人交手,怎可能被人所伤?是以,对方若非偷袭得手,就定是以多欺少了。”
    听言,蓝诸忍不住摇头道:“说实话,那时候,伤你师父之人的武功,可真比你师父要高明一些,更非偷袭得手,而是正大光明地较量。后来……”突然,他意识到中了韩若壁的圈套,愠怒地绷紧脸,捂住嘴道:“贼小子,居然套我的话?”
    韩若壁一副嘻嘻旭旭的样子,道:“反正话都说了一半了,何必再遮遮掩掩,干脆一口气全说出来吧。那人是谁?“吃了秤砣铁了心,蓝诸脸一沉,道:“有关这事,我绝不会再说一个字。想知道,回去问你师父便罢。”
    韩若壁失望且遗憾地瞧他一眼,道:“好。言归正传,我那半条命,你应不应下?”
    左右为难地思考了半天,蓝诸勉强点了点头。
    称心如意地笑了声,韩若壁道:“既说应下了,便是不能再改,否则就叫耍赖。”
    蓝诸哼哼几声,道:“贼小子,别得意,我应下你赌的半条命,一部分是瞧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并非全是因为你巧舌如簧。”
    韩若壁笑嘻嘻道:“又是一千两啊……我师父的面子可真够大的。”
    蓝诸一斜眼,甩了甩手道:“三张纸画一个鼻子,他有那么大的面子吗?”
    韩若壁没明白过来,道:“你不是说应下了吗?”
    蓝诸道:“应下了是不错,可你师父的面子,只够免去你二人那三百五十两的食宿费用。若是治得不顺,需得在我这里久住,超过三百五十两的话,还要另行支付。这已是我慷慨大方,仁至义尽了,你们莫要不知足。”
    他这分明是讨价还价。
    向黄芩招了招手,韩若壁真假难辨般道:“走,我们出谷,不需他治了。”
    蓝诸见状,有些慌了,上前拉住他,道:“你这伤重得很,少说也得在谷里住上个把月,加之你胃口极好,吃得铁定少不了,食宿方面的开销绝对是一笔大数目。好了好了,我也不说什么三百五十两了,你们在谷里的吃住等一应开销全由我担下,就是住到死,也绝不再另收银钱,这还不成吗。”
    韩若壁甩开他的手,黑着脸连呸几下,道:“莫要乌鸦嘴,什么‘住到死’?谁会在你这闷死人的毒瘴谷里住到死?!”
    蓝诸更正道:“那住到你们不想住为止,成不成?但是,那一千两诊金是断不能免的。再者,你师父救我一命,我不得已免了他一次诊金,已是坏了规矩,心里老大不舒服,如今岂能再坏一次规矩?“稍顷,韩若壁点头,平心静气道:“说的也是。”转而,他又狡黠一笑,道:“若住得舒服,兴许治好了,我也舍不得走,就在这谷里吃定你。算一算,两个人,吃个三年五载的,也该把一千两吃回来了。”说完,他故意做出乐不可支的样子。
    表面陪笑了几声,蓝诸心下暗讥道:只得一张罗汉床,你二人能住得舒服才怪,不怕你们不走。”
    眼见已是晚饭时间,三人一并出了药房,穿院过屋,到厅里用膳去了。
    晚膳与午膳不同,不再只有他们三个大男人一桌吃喝,蓝诸的五位夫人也都加入了进来。
    既然免去了食宿的费用,黄、韩二人自可敞开肚量吃喝了。不过,出乎黄芩意料的是,已经饥肠辘辘,本该狼吞虎咽的韩若壁却变得斯文起来,完全不似那日在小食店里的一副饿狼模样,甚至也没了午饭时的迫不及待,面对满桌美食,瞧上去竟然从容不迫、举止文雅,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不比泛泛庸徒之态。
    对于他的变化,黄芩边吃边想,却总也想不明白,直到发现一桌子五个妇人,吃食中倒有三个时不时拿眼角扫一下韩若壁,还有两个的眼睛虽未瞧他,可心里有没有瞧,却难说得很时,才明白了一二。黄芩心道:想来,他到底是秀才出身,此种时候总是面子比肚子重要了。
    当然,黄芩是不在意这些的,是以吃饱喝足之后,又自行打包了大半碗风吹肉,说是留待夜里饿了吃,令得桌上几位讶异不已。
    饭后,蓝诸以明日就要替韩若壁治伤,大家最好早些歇息颐养精神为由,打发韩、黄二人早早回去药房了。
    回去药房的路上,韩若壁神色萎靡,显是精神不佳。
    黄芩笑话他道:“活该!谁叫你在女人面前装斯文,吃不饱肚子,自然是一副蔫吧模样。”
    正饿得烦躁,韩若壁面露凶相,斥道:“滚远点,你一个又吃又拿的,少在我面前废话啰嗦。”
    将那大半碗风吹肉捧至他鼻子下面,黄芩道:“拿是我拿,吃是你吃。给你预备的。”
    怔了一瞬,韩若壁接过,喜笑颜开地揭开碗盖,一边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一边捡了几片肉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
    黄芩叹一声,道:“虽然这里没有相熟的女人们,你也不需如此肆无忌惮吧。进屋再吃。”
    说罢,二人加快步伐往药房而去。
    夜深了,药房内,点有一枝红烛,韩若壁裹着唯一的一床被褥挤在罗汉床上,黄芩则背靠药柜,闭着眼,伸着腿,席地而坐。
    此前,韩若壁的寒热之症刚发作过一回,但居然比前几次的症状轻了许多,令他颇感意外和惊喜。
    忽然,韩若壁翻身坐起,下了床。
    听到动静,黄芩睁开眼道:“起来做甚?”
    韩若壁体贴笑道:“夜深了,地下寒气重,床让给你睡吧。”
    想不到他如此大方,黄芩怔了怔,道:“那你睡哪儿?”
    韩若壁得意笑道:“我睡你身上就好。”
    黄芩疑道:“你没被寒热症烧糊涂吧?”
    韩若壁正色道:“我睡过许多褥子,就是没睡过人肉褥子,今夜正好有机会,想试上一试,也好看看是不是舒服。你就不能成全我?”
    瞧着那张窄小的罗汉床,黄芩思忖了片刻,站起身道:“我是无所谓,就怕你不舒服。”
    说罢,他干脆地躺在了上面。
    韩若壁也不客气,在他身上先卧后趴,上撑下压,连撩拨带逗弄,好一番辗转腾挪后,直把个身下人折腾得又是酸痛,又是欲涌,又是魂销。
    黄芩耐不住了,一边克制,一边就要推开他。
    韩若壁支起身子,以手指轻轻抚过黄芩长密的睫毛,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黄芩明净的眸子,一面道:“今日你再不依我,万一我的伤真治不好,就没机会了……这笔赔了命的买卖,岂非亏大发了?“他说这话时,异乎寻常的平静,既不觉悲苦,也不似往日的嬉闹调笑。
    不知为何,黄芩心里一阵惶恐,不由自主地紧抱住韩若壁,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象是终于做出了某项重大决定一般,道:“既然你不在乎伤,我也不需憋忍了,索性同你脱了衣服,睡做一床,来试一试这龙阳之好,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说着,他一把扯下韩若壁的亵衣,露出里面雨润云凝般的橄榄色肌肤来。韩若壁也不怠慢,当即扒了黄芩的外衣,道:“放心,我虽然也没试过,但知道对手若是黄捕头,定是不虚一试!”
    就在黄芩意已散,情正浓,落入一片无边无际,深不见低的欲海狂涛中无处逃遁时,韩若壁却戛然而止,皱起眉头,来了句:“人肉褥子,果真不舒服。“紧接着,他断然推开对方,一骨碌爬将起来,下了地。
    这一下,可苦了床上白挺着根‘擎天柱’,没的寻顶的黄捕头了。
    不过,地上,空支了杆‘大地根’,无处觅入的韩若壁,想必也不轻松。
    一时间云山雾罩,只觉浑身赤热难消 ,心里毛毛燥燥,黄芩喘息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方面,他向来还算克制,甚少动欲得如此彻底,没想到一旦彻底动欲,便如惊涛骇浪,几乎将自己没顶而淹。
    韩若壁咬牙压下□,一扬眉,一挑目,‘哈’地笑道:“如今,也算叫你尝到我之前欲求不得的滋味了。怎么样?黄捕头可觉辛苦?”
    收不得,放不得,黄芩愣住了。
    之后,他突然苦笑了起来。
    他明白,原来韩若壁忍得真是很辛苦。
    韩若壁又道:“对不住了。可若不让你尝上一回,你只会看轻我的定力,我实在心有不甘。何况这一回,有我陪你一起忍,算是公平。”
    半晌,二人□渐冷,各自披上衣袍。
    赶着黄芩离开罗汉床,韩若壁复躺了回去,道:“怎么?才让你忍这么一回,就委屈的跟个小媳妇似的没声响了?”
    在床边冰冷的地面上,蛮不在乎地仰面睡下,黄芩道:“我在想,你这么做,只是想让我尝尝欲求不得的滋味,还是另有原因。”
    这时,二人一高一低,头并头,脚并脚,相隔并不算远。
    “另有原因?”韩若壁笑道:“也许,我是想打破你的面具,瞧一瞧面具下,到底藏着怎样的一副面孔。”
    黄芩以手枕头,道:“有的人,有很多副面孔,那样的人,不需要面具。而我,只有一个面具而已。”
    那个面具下,就是他唯一的面孔。
    韩若壁侧过身,道:“很多副面孔,你是说我吗?”
    黄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好像是笑了笑,但又好像没有。
    忽然,他道:“到如今,你还想征服我吗?”
    韩若壁道:“其实,我早想明白了,我想征服的从来就不是你,而是我自己的欲望。”
    当即,他一翻身,整个人从罗汉床上滚落了下来,正好重重砸在黄芩身上。
    猝不及防之下,黄芩不由一闭眼,‘啊’了一声。
    当他再睁开眼时,韩若壁那张蓄意挑衅、情意绵绵的笑脸几乎挨到了他的脸上。
    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那张笑脸,黄芩道:“说实话,你到底相中我哪一点?”
    咯吱了一下身下人的腰部,换来对方一阵低笑溢出口外,韩若壁的双眸中闪动着狡诈、诡黠的光芒,嘻嘻笑道:“每一点。”
    黄芩皱眉道:“我是认真的。”
    韩若壁板起面孔,道:“认真的,也是每一点。”
    黄芩道:“可有时候,我觉得你只是想和我做一做那档子事。”
    韩若壁没心没肺地笑道:“若非相中你,我为何想和你做一做那档子事?”
    转而,他又道:“你呢?中意我哪一点?”
    虽然黄芩不说,但他自信黄芩也是中意他的。
    稍稍寻想了一下,黄芩道:“你让我觉得快活。”
    一手摸上对方的臀部,韩若壁色迷迷笑道:“是这样快活?”又一手伸至对方双腿中间,道:“还是这样快活?”
    深吸了几口气,黄芩好不容易压下喘息,摇了摇头,道:“看着有你这样的人,可以这般快活地活在天地之间……我便觉快活了。”
    感觉到了身下之人的某种变化,韩若壁道:“我发现,你现下想要快活了。”
    立刻,黄芩也感觉到了什么,了然笑道:“你也想了。”
    转头,瞧了眼身边空落落的罗汉床,韩若壁叹道:“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我现在十分想念‘妙不可言’里的那张水床。你呢?”
    黄芩道:“本来我不觉它怎样,可现在……至少它要大上许多,方便行事。”
    他想,韩若壁有伤在身,实在不宜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乱折腾。
    韩若壁听言,欣喜若狂,暗道:这一次,只要死不了,便是值了。舔一舔下唇,他道:“管不了了!”揽过黄芩,就欲成其好事。
    没想到,黄芩却一把将他推开,翻身跃起。
    以为黄芩是记恨他之前故意挑逗,打算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韩若壁正要说话解释,黄芩却面露警觉之色,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轻手轻脚地行至门边,黄芩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蓝诸正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半蹲在那里。
    惊见来人,蓝诸错愕地直起身子,尴尬笑道:“嘿嘿,我本想进去取几味药的,不想你们竟在……打扰了打扰了……”
    黄芩冷冷道:“深更半夜的,跑来取药?”
    蓝诸不服气道:“我的药房,我来取药,难道还得挑时候吗?”
    这时,韩若壁也到了门边,打趣道:“哎呀呀,没想到蓝老先生听别人墙根的本事竟也不输医术,堪称一绝。不过,怎的如此不小心,被人抓了个现形?”
    蓝诸气哼哼道:“若非他轻功厉害,到了门前我还不自知,等他开门时,我早没影了。”
    黄芩道:“这么说,还是我的不是了?”
    左右瞧了瞧二人,蓝诸忽然笑了,道:“我早该想到原来你二人是那般的关系,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黄、韩二人莫名其妙地互望了一眼,韩若壁道:“我二人的关系,与你何干?”
    蓝诸放宽了心,笑道:“之前,我还担心……算了算了,总之你二人的此种关系挺好。”
    其实,他已到垂老之年,就算懂得制药调养,也绝没法似年轻人那般龙精虎猛了,可身边却有五个正值虎狼之龄,需求颇旺的婆娘,难免会有‘满足’不过来的时候。以前谷里只得他一个男人,就算怠慢了些,也没甚关系。可眼下多出了两个小子,尤其其中一个还瞧上去非常不可靠,因而令他很不放心,以至于半夜三更跑出来窥听。不过,不听则已,一听居然发现这两个小子之间有关系,反而放下了大半颗心。
    黄芩故意道:“蓝老先生,你不是来取药的吗?怎的不进屋取药?“蓝诸听言,讪讪笑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这会儿我又想起来,手边还有没用完的药,暂时就不必取了。”
    转念,他又冲黄芩道:“我再提醒一下,他的伤比想象中重得多,若是不想有什么差池,今夜最好不要乱来。”
    说完,调头快步而去。
    二人瞧见,相视了一阵,只得回去药房里各自睡下了。
    第二日辰时一到,蓝诸就让‘灯心草’取了手巾,打了一盆水,连同几瓶‘太阴膏’一并送进了药房,说是打算施展‘金针’奇术,替韩若壁医伤。本来,黄芩还想象昨日一般,呆在屋里,从旁瞧看,却被蓝诸轰出门外。看来,自打昨夜在屋外窥破了黄、韩二人的好事,蓝诸便以为他们对女人不感兴趣,是以大为放心,也就不愿再留黄芩在药房里碍手碍脚了。
    出了药房,黄芩也没往别处去,除了吃饭的时候,都只在门外转悠。其间,他闻到了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隐隐自药房内飘将出来,猜想应该是蓝诸用上了‘太阴膏’。另外,开始时,他还能间或听到里面传来一些响动,以及蓝、韩二人的只言片语,但越往后,就越没有声息了。
    显然,这次医治的时间要比上次诊断的时间长出不少,直止戌时将至,天色渐暗,庄园里各处点上了红烛,那扇关了将近一整天的门才开了。
    开门的人,是蓝诸。
    此时的蓝诸已是凶喘肤汗,脚步虚浮,似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黄芩当即闪身而入,只见罗汉床上的韩若壁光着上身,皮肤上涂满了黑乎乎的‘太阴膏’,双眼微阖,面色一片蜡黄,几与死人无异,状况竟似比医治前还要糟了数十倍。
    大惊失色之下,黄芩冲上前去,道:“你这是……“韩若壁用力睁了睁眼,刚要说话,却喷出一口血箭,随及晕厥了过去。
    黄芩当即转身,劈手一把揪住扶着门框喘息不定的蓝诸,惊怒不已道:“庸医!怎的把人治成这般模样?!”
    无力地挥了挥手,蓝诸面无表情道:“求我时,便叫我神医,遇上麻烦,便骂我庸医,世人皆如此,你亦不能免俗。”
    对他的讽刺,黄芩全不在乎,紧了紧手指,迫问道:“昨夜,他明明有所好转,连寒热之症都减轻了,可今日,经你一治,却如油尽灯枯。你不是庸医,是什么?!”
    轻笑了声,蓝诸道:“他的寒热之症减轻,只不过因为谷里的毒瘴同他习练的真力一样,同属阴寒一脉,对他颇有好处,是以才能缓解症状,并非是内伤有所好转。”
    黄芩不懂这些,自是无力反驳,只得道:“你若有能耐,总该想法子让他醒过来!“蓝诸无动于衷道:“你不放手,我怎么让他醒过来?”
    瞧了眼仍旧昏迷着的韩若壁,黄芩松开了手。
    整理了一下衣领处,蓝诸无比失望地叹了声,自言道:“想不到阴寒若‘太阴膏’,居然也帮不上忙。”
    待行至床边,他又道:“你放心,他不过晕一阵而已,没事的。我让他醒来便罢。”
    说着,蓝诸在韩若壁身上扎了几针。
    很快,韩若壁悠悠转醒。
    见他醒了,黄芩似是舒了一口气,转又怒目瞪视蓝诸道:“之前,你是怎么医他的?”
    漠然地瞧他一眼,蓝诸道:“做什么一副吃了我的德性?你本该多谢我才是。刚才极其凶险,亏我耗费了七成真力,才得化险为夷,保你那相好的暂且没事。不过,若不能根治,他终究还是死路一条。他的伤,比我原先想的,还要难治?”
    黄芩将信将疑道:“因何?”
    蓝诸道:“他的内伤难治,是因为精脉、气脉上两种截然相反的内伤互相牵制,医治其中一种内伤的同时,必然导致另一种内伤的加剧,是以,在治好其中一种内伤之前,另一种内伤已足以致命。也就是说,这两种内伤无法同时医治。想治他的伤,一定要先行化解此种牵制的关系。”
    继而,他自豪道:“这一点,我的金针是可以做到的。”
    一指床上的韩若壁,黄芩急道:“既然可以做到,为何治成这般?”
    蓝诸无奈道:“因为他习练的真力是‘六阴真水’,而我没想到‘太阴膏’的阴寒之力,竟远及不上‘六阴真水’。”
    黄芩听不懂。
    蓝诸道:“说起来太过复杂,打个简单的比方吧,这就好像一个人无恙无伤时,身体内部总是阴阳调和,互为平衡之势,而此种平衡一旦被打破,必然产生伤害。我以金针刺激他的身体,化解两种伤情的牵制关系时,便会不得已打破此种平衡。而他原先的‘六阴真水’提聚不起,则必然导致身体处于极阳的状态,我才会想在医治的过程中,以极为阴寒的‘太阴膏’从旁辅助,抑制阳火,帮他维持阴阳平衡。可不成想……唉,这已是‘太阴膏’第二次令我失望了……“黄芩似懂非似地点了点头。
    “‘第二次’?那‘第一次’是哪一次?”躺着的韩若壁冷不防发问道。
    瞧他一眼,蓝诸只道:“莫管别的,你的内伤可是更为麻烦了。”
    黄芩冲前一步,道:“你不是说他暂且没事吗?”
    蓝诸叹了声道:“暂且没事不假,可原本他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现下若不尽快医治,就只剩下一个来月的时日了。”
    原来,因为‘太阴膏’无法在治伤过程中维持韩若壁体内的阴阳平衡,是以经过蓝诸的一番运针,不但未能医治伤势,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伤情,令其迅速恶化了。当然,若非紧要关头,他耗费了七成真力,及时撤出金针 ,韩若壁这会儿就是个死人。
    没有人说话,屋里一片沉寂。
    忽而,韩若壁坐起身,抹了把身上的‘太阴膏’,面露嫌厌之色。
    黄芩瞧见,无言地端了水盆到床边,以手巾沾水,把他身上臭哄哄的‘太阴膏’仔仔细细地擦净了,又替他穿上衣袍。
    整顿好衣袍,韩若壁站起,轩眉攘腕,豪气飞扬道:“我还没认输,莫非蓝神医已认输,想就此不治了?”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可气势却不曾稍减。
    蓝诸一翻眼,嗔怪道:“谁认输了?!”
    韩若壁笑道:“这才对嘛。你把我赌的半条命又给治去了半条,怎么着也要连本带息还一条回来给我才行。”
    沉思良久,蓝诸道:“若非‘太阴膏’不够阴寒,断不至如此。”
    黄芩问道:“莫非没有比‘太阴膏’更为阴寒的东西?”
    蓝诸迟疑道:“这……倒不是没有……只是……““老爷,您可是想起了那颗珠子?”
    一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只见‘百花露’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向三人稍稍施礼,而后道:“‘罗汉果’说老爷忙的一天没吃东西了,叫我来看看。”
    听话听音,黄芩立刻追问她道:“什么珠子?”
    ‘百花露’望向蓝诸。
    蓝诸道:“但说无妨。”
    ‘百花露’道:“四年前,我陪老爷出山看诊,经由‘金碧山庄’的公冶庄主介绍,到凤凰山上的彝寨,替土司的儿子医治顽疾。当时恰逢寨里的‘火把节’,家家门口都扎着小火把,寨子中间竖着大火把,就等到了晚上全部点燃,大家好欢聚一堂。土司很好客,留我们参加了当天的欢宴。那天参加的人很多,有些是寨里的族人,有些是寨外的客人,十分热闹。老爷总是瞧向对面静静坐着的一个陌生少年。我问老爷为什么瞧他,老爷说那少年脖子上挂着的一颗珠子很是特别。我也瞧了瞧,却没瞧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老爷说,那是天下间至阴至寒的宝物,难得一见。”
    言毕,她又望向蓝诸。
    韩若壁好奇道:“什么宝物?”
    目光里闪现出几许贪恋之色,蓝诸道:“月出皎兮,华光寒兮,至阴肃肃,出乎于天……那是一颗未经琢磨、不曾炼制的‘月华珠’。”
    韩若壁目光闪动,道:“听起来就是个了不得的宝物啊。”
    蓝诸无限惋惜道:“我本有意花大价钱向那少年买来,但他不肯卖,说是家传的珠宝,多少钱也不卖。唉,可惜了那颗‘月华珠’落在了平庸之人手里,就只能变成一件无用的珠宝了。”
    接着,他又补充道:“一般人是没法子激发出‘月华珠’里蕴含的月华阴气的。所以啊,是不是宝物,也得看落在什么人手里。”
    脑子里各种念头转来转去,黄芩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蓝诸所说的‘月华珠’,还有那个陌生少年,会不会和徐知州托付给他的事情有关?转念,他又一想,可红云曾说过那个赎了杨松的苗王土司来自苗疆,而凤凰山就在‘金碧山庄’边上,分明是湘西境内……
    “有了‘月华珠’,就能治好我的伤?”韩若壁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黄芩当即断了这些想法,静待蓝诸的回答。
    蓝诸道:“十分把握也许不敢说,但至少有八分。不过,那珠子我也只在四年前见过一次,现在在哪里已无从知晓,要在一月之内找到它,简直是异想天开。”
    凝目寻思了半晌,黄芩道:“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不行的话,我就去一趟凤凰山。”
    说这话时,他心里也很没底,毕竟就如蓝诸所言,那个陌生少年和他的那颗‘月华珠’,是四年前出现在凤凰山的彝寨里的,现在人和珠子在哪里,实在难说得很。但既然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那么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他也必须试一试。
    黄芩相信,只要有线索可寻,他就一定能找到那颗‘月华珠’,想尽办法把它带回来,因为,目下它就等于是韩若壁的命。
    沉吟了一阵子,蓝诸道:“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你去凤凰山的彝寨里寻一寻,看有没有‘月华珠’的线索,我这边也会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医他的伤。”
    黄芩点头道:“明日一早我就出发。”
    蓝诸面色凝重道:“我给你一月为限,一月之内,无论寻没寻到‘月华珠’,都必须赶回来。”
    黄芩一愣,道:“若是寻不到,赶回来有何用处?”
    蓝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如果那时候,你还不能赶回来,也就不用回来了。”
    黄芩神色一暗,心道:他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让我赶回来见韩若壁最后一面?
    深思了片刻,蓝诸忽然笑道:“对了,昨日你们提到的那个苗女,对韩若壁的内伤颇有益处,若是能得她相助,也许……会别有奇效。”
    不知为何,黄芩觉得他的笑有些猥琐。
    想起此前离那个苗女越近,就越觉身上舒服,韩若壁不禁疑道:“有甚奇效?”
    蓝诸连咳数声,道:“这个,这个……恐怕……那倒是要看她的意思了。”
    黄芩听了,心里感觉怪怪的。
    之后,他向蓝诸讨要了几粒‘火梨子’带在身上。蓝诸交待了他一些事项后,就和‘百花露’一起去吃食了。
    房内,只剩下黄、韩二人。
    黄芩道:“你一日滴水未进了,也该去吃点东西。”
    此刻,韩若壁的眼中才流露出一丝抑郁之色,道:“好汉就怕病来磨,若是一刀一剑砍过来,当真没什么,这般日日熬忍,确是有些难耐了。”
    黄芩道:“砍过来的刀剑,一下子挡不住,不是受伤就是没命,能有熬忍的日子,再难耐,也还有机会。你熬忍,我陪你熬忍,你难耐,我一起难耐。”
    韩若壁道:“这话,你须记着,改天忘了,我可不饶你。”
    转眼,二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旦日,黄芩收拾妥当,与韩若壁告别,又叮嘱蓝诸就算想出了法子,若是把握不大,也不要胡乱试行。之后,他匆匆出了‘魇伏谷’,疾步而行,就欲下山兼程往‘凤凰山’去。不想,才行至雪峰山的山脚下,就见径前跳出一名女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苗女熊传香。
    黄芩一怔,硬硬道:“怎么是你?你待怎样?”
    熊传香努唇胀嘴,道:“会说的惹人笑,不会说的惹人跳。你怎的如此不会说话?”
    黄芩含含糊糊地‘嗯’了声,道:“你怎知我会在这里出现?”
    熊传香道:“我的那只蛊子瞧见过你,就能记得一段时日,是以,你出来时,我便知道了。”
    黄芩道:“你没走远?”
    熊传香道:“为了等你们,我打算留在雪峰山周围。”
    黄芩心下为难,暗忖道:她此来定是为了先前之约。
    熊传香翻一翻眼,道:“既然你已经出来了,就领我去‘金碧山庄’吧。”
    黄芩摇头道:“下次吧,这次我有急事,不能领你去。”
    熊传香面色转厉,道:“你说话不算数?”
    从包囊里取出两粒‘火梨子’递给她,黄芩道:“我那位朋友还在谷里医伤,我这次出去只是为了替他找一味药引子,很快就回来。下次,等他伤好了,我们一起出来时,定将姑娘领到公冶庄主的面前,决不食言。”
    熊传香收了‘火梨子’,看了看黄芩,又想了想,道:“你要去哪里寻药引子?”
    黄芩道:“凤凰山。”
    熊传香道:“凤凰山不就在‘金碧山庄’附近吗?不必等下次了,这次,你顺道领我去就好了。”
    黄芩道:“不好。”
    ‘金碧山庄’离‘凤凰山’虽近,但一个月的时间本就极为有限,黄芩此行是去凤凰山查寻‘月华珠’的下落,还不知是否顺利,要花费多少时日,是以当然不宜分心他事。另外,熊传香要去‘金碧山庄’一事本就大有蹊跷,黄芩又岂会感觉不出?是以,他知道那定是桩麻烦事,熊传香也定是个麻烦人,绝计不方便在此种时候沾上手。
    熊传香怪笑一声,道:“你说不好便不好了?这一趟,我跟定你了。”
    暗里,她想:蛊子识人定位的能力仅限于方圆三里以内,且只有十来日的功效,现下若是放黄芩离开,万一他就此不回来了,自己的蛊子又不识得韩若壁,很容易错过,却要到哪里找他们领自己去‘金碧山庄’。
    黄芩淡淡道:“只怕你未必跟得上我。”
    熊传香道:“我见识过你的轻功,自知撵不上你。不过,你别忘了,方圆三里之内,我可是有法子知道你的行踪的。”
    黄芩道:“你跟得上也没用,我不会去‘金碧山庄’的。”
    熊传香一昂头,道:“无妨,我有的是空闲,就当陪你走一遭‘凤凰山’,然后再送你回来‘雪峰山’。”
    瞧出了她的心思,眼见甩又甩不掉,打又打不得,黄芩只得冷声威胁道:“总之,莫要坏我的事,否则休怪我翻脸教训你。”
    闻言,熊传香恼意顿生,暗忖:你有多大本事,竟敢如此小看我?咱们走着瞧!
    原来,她身为巫祝,在苗人中的地位自不用说,周围人对她向来是敬畏有加,行事、说话均不敢造次,就怕稍有不慎得罪了她,被记恨报复。是以,她早已习惯了顺言顺语,受不得这般威胁。眼下,黄芩的这一句话,便算是把她罪了。
    不过,心里虽恼,面上,熊传香却只是阴晦地笑了笑,道:“我坏你的事做什么,又没甚好处。一起走吧。”
    说罢,她让开了道。
    黄芩在前,她在后,二人一言不发地上路了。
   
    第18回:来匆促徒劳往返入彝寨,去茫乎另辟蹊径寻他谋
   
    凤凰山上的彝寨建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层层屋舍,片片梯田,隐于一座如黛青山之中,别有一番远离尘嚣的静谧。
    这日,黄芩和一直跟在身后不远处的熊传香进到了山里,去往彝寨。
    还没到寨子门口,就见两名彝人模样的精瘦汉子,身披长度及膝的黑色羊毛斗篷,大踏步迎上前来,一边迅疾拔出腰间所佩彝刀,一边神色警觉地注视着黄芩。其中一个黑皮长脸的汉子,以生硬的汉语喝问道:“站住!干什么的?!”
    他发觉来的是个汉人,因而以汉语警告。
    瞧出这二人就是彝寨守门的护卫,黄芩停下脚步,平静道:“我想进寨子里,求见安苏其土司大人。”
    另一个四方脸的汉子疑惑地瞧他两眼,斥问道:“你怎知我们土司大人的名字?难道识得他?”
    斜眼瞧了瞧他,黄芩反诘道:“你说呢?”
    那人见状,不禁以为他是识得土司的。
    其实,黄芩哪里识得,不过是土司上次派人送火狐皮给公冶修时,公冶修曾提及过安苏其的名字,被他听在了耳中。
    四方脸的汉子语气转为平和道:“你改日再来吧。从昨日起,我们就封寨了。外面的人不准进寨。”
    黄芩摇头道:“不行,我有急事要面见土司大人。”
    心下,他暗疑道:不知寨里出了什么大事,需要封寨这般严重。
    迟滞了片刻,黑长脸的汉子道:“见土司大人是想都别想了。你有急事便说出来,最多我们帮你通传一声。”
    黄芩道:“没见到土司大人,不方便说明。”
    他的急事又岂是通传一声,就能解决得了的?
    两名汉子相顾一眼,四方脸的迈前一步,峻拒道:“你走吧,我们土司不见外人。”
    话里没有任何商量回旋的余地。
    黄芩双目如电,凝视对方,缓缓道:“要是我不走呢?”
    两名汉子横刀立于胸前,黑长脸的威胁恫吓道:“不走?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赶你走了!”
    睨了眼他们手中的彝刀,黄芩道:“只怕你们赶不走我。”
    四方脸的好生不服气,道:“怎么?你还想硬闯不成?”
    黄芩微微颔首,道:“没错。这一趟,我是打也要打进你们寨子里去的。”
    他的语气并无半点居高凌下,锋芒逼人,只象是在陈述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这时,跟着黄芩的熊传香已悄没声息地到了近前,冲那两名汉子翻了翻眼。
    见到她,不知为何,那两名汉子仿佛见了鬼一般,俱面露危悚之色,忙不迭地退后了几大步。
    黑长脸的惊惧不已,声音走了调儿般道:“她……她是巫祝!”
    又瞧了眼黄芩,他‘哎呀’了一声,紧接着恍然道:“他们定是那批贼人里的!……那批贼人就要来了!快叫人来!”
    四方脸的迅速从腰里取出一片木叶放至唇间,鼓起腮帮子,发力一吹。
    当即,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啸冲天而起,在四周的林木间回荡不止。
    黄芩心道:看来,他是想以此种声音招唤帮手了。
    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熊传香,他又心生疑异,暗想:那彝人口中的‘贼人’是些什么人?莫非这苗女与‘那批贼人’真有甚关系?无论如何,我此番怕要受她牵连了。
    可熊传香却是一脸莫名奇妙,不知所措的表情。转而,她又颇为不信任地瞧向黄芩,似乎以为黄芩才是和‘那批贼人’有关系的人。
    摸不清状况之下,黄芩决定暂且不做打算,只静观其变就好。
    没有一会儿功夫,寨门洞开,从里面奔出两队训练有素的彝人汉子,个个提刀拎棒,背弓带箭,神色凛然。
    寨门复又合上了。
    两队人中,一队于寨前排开阵势,严密守备,大有森严壁垒之态;另一队则冲上前来,风驰电卷般将黄芩和熊传香团团包围在了当中。
    对于快步流星冲上来的为首之人,黄芩有了种似曾相识之感。而那人瞧见黄芩时,面上表情微显困惑,想是也觉得眼熟。
    顿时,黄芩想起来了,他正是送火狐皮给公冶修的彝人男子。
    那人转向四方脸的汉子,沉声问道:“日则,怎么回事?”
    显然,他瞧见外面既无打斗闹事,又无危险临头,除了两个陌生人站在场中,没有任何异样,是以对日则吹响木叶示警一事颇为不满。
    被唤作日则的四方脸汉子有些委屈道:“是俄里让我叫人的。”
    他口中的俄里显然是那个黑长脸的汉子。
    俄里惊魂稍定,道:“立色,他们想要硬闯进寨子里去。”
    原来,那个明显比他们地位高些的汉子叫立色。
    瞧向黄芩,立色厉声道:“你们想硬闯寨子?”
    没等黄芩回答,熊传香已抢前一步,质问俄里道:“他是不是贼人,我不知道。可我什么话都还没说,你凭什么当我是贼人?!”
    舍了黄芩,立色来到俄里身边,似乎也在等他回答。
    俄里倒握住刀柄,冲立色行了个礼,神色肃穆道:“瞧她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巫祝了。土司大人交待过,说那批贼人里有个会放蛊的巫祝。我想,天下间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所以,就料想他们是那批贼人派来的,不是充当前哨,就是刺探情况了。我怕门口人少,变故突生时,反应不及,出于谨慎考虑,才让日则吹响了木叶……““好了。”立色一听就不奈烦了,打断他道:“放蛊伤了土司大人侄儿的巫祝是个男人,而且年纪不小了,怎会是这位姑娘?!”
    俄里愕然,道:“这……土司大人没说清楚,我只知道是个巫祝,又不知道是男是女……“冲俄里使了个眼色,立色喝了声:“闭嘴!算了!”
    他总不能去怪安苏其土司没有交待清楚吧。
    熊传香翻了翻怪眼,得理不让人道:“既然是错怪了,还不向我赔理?”
    上下左右瞧了瞧她,立色问道:“姑娘可是炼蛊的巫祝?”
    熊传香点头道:“不错。”
    见她的眼仁奇特,且腰间没有一般巫祝装带蛊虫的瓦罐,立色猜想她的蛊术定是极其厉害。
    当即,他命令俄里和日则,道:“还不快向这位姑娘认错?”
    二人虽则心有不甘,但也不敢违抗命令,于是马马虎虎地认了个错。
    熊传香倒也欣然接受,感觉满意了。
    转眼,立色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熊传香道:“我姓熊名传香。”
    立色又问道:“姑娘来我们彝寨有何事?”
    熊传香一指黄芩道:“我没事,他有事。我跟着他来的。”
    对于黄芩,立色似乎不甚关心,又对熊传香道:“我瞧熊姑娘的蛊术定是高强得很,不知道懂不懂得除蛊?”
    口角托出一丝冷笑,熊传香道:“你是瞧不起我吗?我们炼蛊之人靠蛊吃饭,哪有不懂得除蛊的?”
    立色连连摇手道:“不敢不敢。只是我们土司大人的侄儿被人放蛊伤了,眼下昏迷不醒,土司大人正四方求治无门,如果姑娘能进去寨子里,施予援手,帮忙治一治,我们定然感激不尽。”
    瞧了眼黄芩,熊传香心道:明明他有事要进寨子,却进不去,我没事,寨子里的人倒找到我头上,求我进寨子,这当真有趣极了。
    想到这里,她索性拿起乔来,头一昂,鼻子快要顶到天上去一般,道:“我凭什么替他治?”
    立色诚恳道:“如果姑娘能令土司大人的侄儿有所好转,土司大人定有丰厚的礼物、银钱馈赠。”
    熊传香笑道:“侄儿侄儿,是侄,不是儿。怎的你们这位土司对侄儿快赶上对儿子好了?”
    立色道:“我们彝人家有句话叫‘外侄的一百根头发里,倒有五十根是舅舅家的’,侄舅关系极为亲密,土司大人对侄儿和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好。”
    熊传香道:“如果要我治,势必要我进去寨子里了?”
    立色道:“那是当然,否则如何治?”
    “喂,”熊传香故意招呼黄芩道:“你说,我是治,还是不治?”
    黄芩讶异道:“问我?”
    熊传香意图不明道:“想进去寨子里的人又不是我,不问你,问谁?”
    黄芩道:“我若说治,你便治?”
    熊传香怪笑一声,道:“那可未必。”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也许,黄芩说治,她不肯治,黄芩说不治,她反倒要治了。
    自知没有左右她主意的本事,黄芩道:“你看着办好了,若是愿意替他治,我们便一同进去。毕竟,这边的事早日了结,你想办的事,也可早日办成。”
    他心道:能不动用武力自然最好,若是没法子,该怎样,便怎样。
    想了又想,熊传香暗道:土司都是有钱有势的,此番若替他的侄儿除蛊成功,相信报酬颇丰。我的‘火梨子’已然不多了,以后还需花大价钱去买,绝不能因为意气用事,同他做对,而放弃了大好的赚钱机会。
    想罢,她点头道:“好吧,我就进去治治看。”
    立色得闻此言,匆忙领着二人进去寨子里了。
    进得寨中,二人瞧见一排排、一列列的泥巴房子距离极近,几乎户户相连。房子的顶部都极其平坦,高度也差不多,仿佛只要抬一抬脚,就能从一家的屋顶,迈上另一家的屋顶。泥巴房子的外墙边还安放着梯子,似乎是为了方便大家爬上爬下。
    立色带领二人爬上近前的一处屋顶,而后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通过众多屋顶,健步如飞地走了起来。
    上面的视野极佳,只要举目四望,便可将整个寨子尽收眼底。
    走在屋顶上,黄芩只觉脚下被夯实的黏土柔软而富有弹性,莫名一阵惬意,不禁赞道:“这房子可真够特别的。”
    立色边走边自豪道:“这是我们住的房子,叫做‘土掌房’。”
    回头瞧了眼黄芩,他又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黄芩道:“你送火狐皮给公冶庄主时,我也在场。”
    ‘啊’了声,立色拍了一下脑袋,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原来你是‘金碧山庄’的庄客。”
    黄芩道:“算是吧。”
    转而,他问道:“寨子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立色叹一声,道:“说来话长,一会儿你问土司大人好了。”转瞬,他又象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问道:“莫非你这些日子不在‘金碧山庄’?”
    黄芩道:“不在。”
    立色‘哦’了声,道:“难怪你不知道了。”
    黄芩得闻此言,心底疑云骤起,暗道:莫非彝寨封寨以及土司侄儿被巫蛊所伤,和‘金碧山庄’有甚关系?
    他们说话的当口,熊传香只是听着,并未插嘴发问。
    现下,她已可确信黄芩是认识‘金碧山庄’的庄主公冶修的,之前并没有诓骗于她。
    走过十来个屋顶后,几人瞧见近前的一个屋顶上守有四名全副武装的彝人护卫。
    瞧见来的是立色,他们只是打了个招呼,没有加以阻拦。
    立色带着二人迈上这处屋顶,又从外墙边立着的一把梯子上先后爬了下去。
    下面是一个挺大的院子,共有五间屋,和屋顶上一样,有四名护卫守备着。
    立色向其中一名护卫耳语了几句,那名护卫便将三人领到正中间的一间堂屋门口等着,然后自己进去通报了。
    很快,他出来说土司大人请三人进去。
    得了许可,立色弓着腰、低着头,领二人进到屋内。
    只见里面光线黯淡,左墙边的地上挖有一个小坑,四周垒上鼎形的砖石,设了一个火塘。现时,火塘里没有火,上面支着一口大锅。锅的上方,以竹蔑编织成索,吊着一个铺了竹条的木架,瞧上去是撤下锅后,拿来烘烤肉食以便待客用的。靠近火塘的地上还摆着一只竹盆,里面放满了盐巴、花椒、辣子、蒜头等各种东西。
    经过火塘时,立色低声嘱咐身后二人不要跨越火塘。
    黄芩心想,这大约是彝人的某种风俗,若是不甚跨越,便是不吉利了。
    “无酒不成礼。客人来了,怎能没有酒?”一位身材微显矮胖,精神矍铄的老者从木漆桌后站起身来,眯着眼,大声道:“立色,快拿咂酒过来待客。”
    瞧他身上的那件深蓝色镶边,湖蓝色为底,绣着四爪金龙的官服,就知道必是此地的土司安苏其无疑。
    立色应了声,出去了。
    黄芩道:“土司大人太客气了。”
    安苏其热情洋溢地笑道:“汉人贵茶,彝人贵酒,这是起码的待客之道。客人若是不喝,便是看不起主家。”
    眨眼的功夫,立色抱了一只酒瓮进来,摆放在桌上,又插上两根空心细竹管到酒瓮里。
    安苏其示意黄芩和熊传香坐下咂吸饮用。
    黄芩吸了几口,感觉酸甜之中带了点儿微辣,独具风味。
    熊传香跟着也吸了几口。
    稍后,安苏其问黄芩道:“这位朋友,听说你有事要面见我,是何事?”
    黄芩道:“我来,只是想问土司大人一件事,还望土司大人能够告之。”
    安苏其呵呵笑道:“只为问我一件事?”
    黄芩点了点头。
    这时,熊传香忽然叽里哇啦地说起话来。
    她说话的嗓门很大,不像是自言自语,但眼睛只盯着门外,是以弄不清是对谁说话。
    黄芩一个字也听不懂,怀疑她说的是苗语。
    安苏其面色微动,似是考虑了片刻,也用同样的语言回了几句话。
    显然,他不但听得懂,而且还能说。
    熊传香冲黄芩得意地笑了笑。
    黄芩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
    眨了眨眼,熊传香道:“原来你听不懂苗语啊。”
    黄芩道:“是听不懂。”
    熊传香笑道:“我只是询问一下土司大人侄儿的伤情。土司大人见我用苗语问他,便也用苗语回答我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但黄芩却心下一阵不定,觉得她突然以苗语说话,不会这么简单,极可能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意图。
    紧接着,熊传香颇为郑重地,又以苗语对安苏其说了几句话。
    安苏其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黄芩忽然产生了一种怀疑。
    他想,不管熊传香第一次以苗语说话的内容,是不是询问土司侄儿的伤情,都十分可疑。因为,伤情怎样,医治时一看便知,此刻特意加以询问,岂非多此一举?是以,熊传香这么做,也可能只是以此为幌子,目的是试探自己是否听得懂苗语。经过试探,她发现自己不懂苗语之后,才第二次使用苗语向安苏其说了什么。
    第二次说的是什么?
    她特意用苗语,是有什么话不愿意、不方便被自己听到?
    还是她有什么别样的图谋?
    黄芩猜不透。
    他笑了笑,干脆直接问熊传香道:“这一次,又说的什么?”
    似乎根本不想隐瞒,熊传香张嘴就道:“我对土司大人说,如果可以治好他的侄子,馈赠的礼物我不要,只希望能多给些银钱。”
    转瞬,她诡秘一笑,冲安苏其道:“土司大人也答应我了。是不是?”
    迟疑了一刹那,安苏其点头算数。
    不待黄芩多想,他已道:“朋友,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神思不定了一瞬,黄芩道:“我想问一个人的下落。”
    安苏其坐回桌后,道:“什么人?”
    黄芩道:“蓝老先生,土司大人可还记得?”
    安苏其含笑道:“当然记得,他可是四年前替我儿子医好了顽疾的神医。你想问他的下落?”
    黄芩道:“不是。”
    顿了顿,他继续道:“那年的火把节上,有一位脖子上挂有一颗珠子的少年坐在蓝神医的对面。我想问那位少年的下落。”
    皱眉寻思了片刻,安苏其欠了欠身,无奈笑道:“汉人敬官,彝人敬火,我们很看重火把节,因而每年的火把节,都是许多人一起参加,里里外外加起来,能有好几百号人,别说是四年前,就是去年参加火把节的人,我也没法一一记住。“彝人慷慨大方,热情好客,待客从来不嫌多,他这么说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黄芩不死心,又追问道:“你再想想看。火把节十分热闹,大家定是载歌载舞,可那少年却是一直静静坐着的,应该颇为醒目。莫非就一点儿印象没有?”
    装出使劲想了又想的模样,安苏其唉声叹气道:“都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再有印象怕也忘光了。”
    说完,他又冲黄芩抱歉地摇了摇头。
    黄芩垂首无语,心里一阵挣扎。
    之后,安苏其让立色领着熊传香去自己侄儿家里,也好尽早替伤者查看、医治伤势。
    接下来,屋里只剩下他和缄口不言的黄芩二人了。
    安苏其正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一片沉闷的安静。
    忽然,黄芩喃喃自语了起来。
    说是喃喃自语,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安苏其,分明是说给对方听的。
    令人费解的是,他嘴里说的并非汉语,而是苗语。
    不但是苗语,还是刚才熊传香嘴里说过的话,以及安苏其的回答。
    安苏其的目光一阵炫乱,心头不由一震。
    继而,黄芩严正道:“我不懂苗语,但只要费点心思,还是可以原封不动地记下你们所说的话的。所以,若是想弄清楚,迟早能知道。”
    听言,安苏其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黄芩继续道:“那个少年的下落,同我一位重要朋友的生死有关,是以,我不想因为一些小误会,引起不可收拾的后果。不知土司大人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警告安苏其,他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人。
    屋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尴尬起来。
    为了缓解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尴尬,安苏其叫人唤来一名穿着镶边大襟上衣和多褶长裙的妇人。
    那妇人将火塘里点上火,把大锅端去一边,取下头顶上的木架放在跟前的地上,又拿来一条腊猪腿,看上去是准备烘烤腊肉,用以待客。
    然后,她自腰间拔出一把小刀。
    这把小刀,瞧上去并不锋利,甚至有些钝滞,或许已经用了许多年,主人却因为怕麻烦而没有打磨、更换。
    紧接着,她用力切了几下猪腿,却是什么也没能切下来。
    黄芩上前道:“这种粗活,不如我来替你做吧。”
    那名妇人愕然地瞧向安苏其。
    虽然不明其意,安苏其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那名妇人照着黄芩说的做。
    黄芩左手拿过猪腿,右手接过小刀,行至木架边站定。
    耐人寻味地望了眼安苏其。
    骤然间,黄芩持刀的手腕疾速翻动起来。
    他手上的动作本就极小,又快得好似蚊蝇震动翅膀,因此安苏其根本瞧不见他的手,以及手上的刀,只能瞧见一片眼花缭乱之中隐有模糊的刀光闪现。
    那把不好用的刀到了黄芩的手中,竟似吹毛利刃,泼风也似地切削猪腿如入腐土。在连片的、有节奏的‘倏倏倏倏’之声中,一张张薄如宣纸的肉片如落英缤纷般,散落于他脚前的木架上,高高堆起。
    待到刀光敛去,旁人再看时,黄芩左手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腿骨了。
    腿骨上没有一丝肉。
    肉片里没有一针骨。
    边上,那妇人瞧着,不自觉中吐出的舌头,半晌也没能缩回去。
    安苏其则瞪目哆口仿如木鸡。
    却原来,黄芩运刀已完全不依赖于刀锋的锐利,切削到最后时,掌控得当,娴熟自如,已是不必目视,完全以神驭刀,因而恢恢乎间游刃有余,每一刀都附着骨头切削猪肉,但又不伤及骨头分毫。
    露过这一手功夫后,黄芩扔了猪腿骨至一边,道:“土司大人,好了。”
    安苏其这才回过神来,心道:如此看来,这人不但不容易被糊弄,而且功夫了得,真正难以对付啊。
    一想到这,他的心里便如同十五把铡刀铡草一般,七上八下了起来。
    看来,黄芩这么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只是想震慑一下安苏其,令他不敢诓骗自己。
    挥手令那名妇人退下,安苏其亲自上前,从木架子上取了些肉片烘烤起来。
    也许,只有做点什么,才能让他那颗跳得过快的心平稳下来。
    过了很久,黄芩瞧着火塘里跃动的火苗,道:“我来之前,我那朋友还剩下一月的时光。这一月,应该够我到你这儿来两趟了。”
    安苏其专心烘烤着肉片,没有接话。
    黄芩沉声静气道:“我想,你不会希望我来第二趟的。”
    这句话分明暗含威胁之意,但由他的口中说来,却甚为平淡自然,不仅没有半点咄咄逼人,还让人觉得十分诚恳。
    是以安苏其没有发作,只是转过头,道:“你若是要来,我也担不住。不过,没事的话,还是别来了,陪着你的朋友比较好。”
    沉默了片刻,黄芩道:“土司大人可否准许我去寨子里各处走走问问?”
    将一盘烤好的肉片递给他,安苏其道:“现时不同往日,不方便由着你四处走动。这样吧,等会儿我让立色到寨子里各处问一问,看看还有没有人记得你说的那个少年。”
    黄芩神情漠然地接过,只是放置于桌上,道:“现时因何不同往日?”
    安苏其卷起一片肉,送入口中,嚼吃了下去,才道:“我担心那批贼人会跑来闹事,所以寨子里戒备森严,不容外人乱走。”
    黄芩疑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苏其凝目深思道:“前日是公冶庄主五十五岁的生辰,因为寨里有事,我没能亲自前去,无奈之下只得派了几个随从,带了些礼物,令我侄儿阿力威为代表去‘金碧山庄’表示祝贺。不料,那一日,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伙贼人跑去庄上无理取闹,打死、打伤十数位庄客。阿力威是寨子里有名的神射手,一时瞧不过,就用弓箭射死了他们中的一人。不想,那伙贼人十分厉害,其中一个巫祝模样的男人,放蛊伤了阿力威。虽然,因为庄里的高手能人很多,他们最后并未能伤得了公冶庄主,但也把‘金碧山庄’掀了个底朝天。临到走时,那伙贼人还威胁说终要找上凤凰山的彝寨,为他们死去的兄弟报仇。”
    黄芩讶异道:“还有人敢在‘金碧山庄’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安苏其道:“这些都是送阿力威回来的随从们说的。阿力威在回来的路上就已昏迷不醒了,也没法问他,所以,当时的具体情况我并不知晓。不过,既然那伙贼人口出狂言,不管是真是假,总不能不予理会。是以,从昨日起,我便命令紧闭寨门,严阵以待了。”
    其实,彝寨的实力远远比不上金碧山庄,那伙贼人连金碧山庄都闯得进去杀得出来,扬言要找上彝寨又怎能不让他心惊肉跳?
    他正说着话,只听外面虚弱的一声唤“舅舅。”
    一个彝人青年被熊传香搀扶着,来到门口处。
    安苏其惊喜过望,立刻从木漆桌后几步抢至,扶住来人,激动的连声音都发起抖来,道:“阿立威……你这么快就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熊传香松开手,道:“本来才除去蛊,该好好歇息,恢复元气的,可他一醒来就急着要找你,我也没法子。”
    安苏其一边扶阿力威坐下,一边对熊传香感激道:“姑娘当真厉害!”
    熊传香道:“伤他的人炼的是青蛊,道行也不算多高,因此比较好除。”
    阿力威瞧了眼黄芩。
    黄芩向他点了点头。
    安苏其让熊传香也坐下,然后介绍黄芩道:“这位朋友是和救治你的熊传香姑娘一起来的。我们正在谈论前日‘金碧山庄’的事。”
    听到‘金碧山庄’,熊传香显出几分兴趣。
    阿力威道:“那日的事真是怪异得很,那伙贼人也实是无理得很。我记得,就在大家向公冶庄主献礼时,忽然间,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二十来个贼人,里面大部分是汉人,瞧穿戴应该都是江湖上混的。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汉子,为人轻率、鲁莽。他质问公冶庄主,庄里有没有一个胡子、头发全白了,带着把刀的疯颠老头儿。可不等庄主回答,他又放下狠话,说那老头儿杀了他们一拨兄弟,识相的就把人交出来,否则定叫喜气洋洋的‘金碧山庄’变成腥风血雨的‘阎罗宝殿’。在场所有人听言,都猜想他们铁定跟那个老头儿结下了极深的梁子,因而想要找人寻仇。对于寻仇一事,江湖人早已司空见惯,若是知道的,给个消息本也没什么。可他们这般盛气凌人的态度令得大家十分不满,若非看在庄主寿辰的面子上,好些人已忍不住要动手了。可能是顾及恰逢生辰,不想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公冶庄主忍气吞声,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告诉他们是有这么一个老头儿在庄里住过一宿,但那已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现在那老头儿并不在庄里,而且也不知去往何处了。”
    他说的‘老头儿’,令黄芩想起了在苗疆把慕容长、俞高远一伙人连锅端了的,能发出‘离火之精’的神秘老头儿。如果那个老头儿是经过辰州,去的苗疆,那么会在公冶修的‘金碧山庄’里住上一晚,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可之后,那伙贼人并不肯就此善罢干休,又胡乱问了些有的没的的消息刁难公冶庄主,还一边打烂庄里的东西,一边出言侮辱庄主。庄主的公子受不了了,率先和他们中的一人打了起来。如此,本来碍于庄主面子,不想在寿宴上生事的庄客们也耐不住了,和他们动起手来。见状,我也上前帮忙,射杀掉对方一人,后来,被一个巫祝样的男人放蛊伤了。”
    因为一气而说了太多话,阿力威喘息了片刻,才又道:“走之前,那伙人声称,以后他们的买卖若是经过辰州,井水不犯河水,不许‘金碧山庄’里有人插手,否则,他们的手段,大家也瞧见了。另外,他们还威胁说要到我们彝寨里寻仇。”
    听他说完,黄芩多方想了想,道:“那伙贼人未必会来彝寨寻仇。”
    安苏其道:“为什么?”
    黄芩道:“依我看,他们去庄里的目的,可能并非为着找那个所谓的老头儿。”
    阿力威怀疑道:“难道那个老头儿的事,是他们胡诌出来的?”
    黄芩道:“也不尽然。那人说的老头儿杀了他们一拨兄弟之事,也许是真的。他们可能恨透了那个老头儿,或许不至于想啖其肉,饮其血,但一刀杀之,图个干净的念头,还是有的。可是,一来,能凭一人之力杀了他们一拨兄弟的老头儿,定是不好惹的;二来,江湖人只要路过辰州,大多会去‘金碧山庄’寻个歇脚的地方,他们未必不知道那老头儿早已离开‘金碧山庄’往别处去了,是以,提那个老头儿的事,大约不过寻个契机闹事罢了。”
    微有思考,安苏其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寻那老头儿是假,借机挑事显威风是真?”
    黄芩道:“不错,或许,他们的目的大抵不过在公冶庄主,以及庄上的所有江湖客们面前露一露锋芒,显一显威风,展示他们的粗暴、难缠、凶狠。”
    感觉匪夷所思,阿力威道:“可这种简直等同于挑庄的行为,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他们可也死了好几个人。”
    黄芩道:“好处就是他们口中的‘买卖’。”
    至于这‘买卖’是什么,他已是心里有数了。
    那必然是丧尽天良的、强抢民女贩卖为娼的买卖了。
    之前,黄芩曾听何之章转述俞高远的话,说他们惨遭那疯老头重创后,已无甚人力,只能向上头要求派遣增援。眼下看来,他们的增援想必是到了,而且极可能为首之人还打算把原本没甚势力的辰州,作为他们转运抢来女子的一个重要据点,这才会寻事打上‘金碧山庄’,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阿力威问道:“他们也没说是什么买卖啊?”
    黄芩道:“妙就妙在这里。他们不说明是什么买卖,‘金碧山庄’只当他们不可理喻,但经此一役,以后见到他们的人在辰州,只要互不相犯,连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怕也不大愿意过问了。试问,谁愿意无端招惹一帮疯狗?而他们此次挑庄,虽然打死、打伤了不少庄内人,但杀伤的不过是些庄客,同时也付出了差不多的代价,是以和‘金碧山庄’倒是没结得多深的仇怨。”
    他又瞧向安苏其,道:“那领头的能有如此深谋,绝不似你说的轻率、鲁莽,因此,我不信他会做出带人来彝寨寻仇这种没有好处的事。”
    安苏其微微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出于谨慎考虑,还是会封寨一段时日。”
    黄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表示与己无关。
    如果没有韩若壁受伤一事,他本该马上去到‘金碧山庄’,向公冶修查问那批贼人的下落,可能不必去到曲靖府南宁县的‘安泰客栈’,就可追查到这桩案子的踪迹,从而弄清楚这路贼人与贩卖苗人妹子到‘莺苑’的人伢子,是不是一伙的了。
    可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不是做不了,而是提不起兴趣做。
    虽然,他想着这桩案子,分析这桩案子,但在韩若壁生死难测的时刻,实在是没兴趣置身其中了。
    但是,即便没兴趣置身其中,线索到了眼前时,他又忍不住想着这桩案子,分析这桩案子……
    这种感觉,真是矛盾极了。
    不过,因为分得清轻重,这种矛盾还不至于到达令他痛苦的承度。
    继而,他道:“土司大人,有关那少年的下落……”
    不待他把话说完,安苏其就笑道:“这个,你放心。”
    话一说完,他就当着黄芩的面,让人叫来了立色,叮嘱他去把寨子里的人问个遍,看有没有谁记得四年前的火把节上,有过那样一位少年。
    立色领命而去。
    安苏其又让人送阿力威回去休息,之后对黄、熊二人道:“马上就是晚饭时候了,我让人带你们去吃喝的地方。”
    熊传香站起身,点头说好。
    黄芩却坐着没动。
    安苏其笑道:“朋友,要把寨子里的人问个遍,总需要些时候,你坐在这里等,也只能是干耗,倒不如先去吃喝一些吧。”
    黄芩想想也是,就和熊传香跟着来人去吃喝的地方了。
    这一顿晚饭十分丰盛,有白水煮乳猪、荞粑、面糊酸菜肉等等。熊传香是吃了个肚儿圆,黄芩却似味口不佳。
    等他们吃完饭,回到那间堂屋时,立色已经站在安苏其身边了。二人的表情俱十分严肃。
    黄芩心怀忐忑,拱了拱手,问道:“怎样?”
    不着痕迹地瞧了眼熊传香,安苏其颇为遗憾道:“都问过了,有几个人还依稀记得四年前的火把节上确有那样的一位少年,但面生得很,不知他是打哪儿来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
    黄芩死死盯着安苏其的眼睛,似乎在不停地衡量他这话的真实性,以及该不该相信他。
    安苏其又道:“每年火把节时,寨子里都会来许多客人,有些是受邀前来,有些则是顺道来的。这些客人中,近的有‘金碧山庄’附近的,远的能到苗疆那么远……总之,我说的是实话。”
    他的表情不似说谎。
    他说的也很合情理,不似有假。
    黄芩想不信,但又不得不信。
    顿时,他的心凉了半截,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处可去,无法可想。
    其实,就算问出了那少年的去向,从而得知‘月华珠’在哪里,有没有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寻来送去‘魇伏谷’,也仍是个未知数。
    接下来,黄芩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呼天喊地,也没有咆哮怒吼,更没有向隅而泣,就好像经历过了重重的打熬,连所谓绝望的表现,也只能是淡淡的了。
    旁人什么也瞧不出来。
    可是,黄芩自己仍能感觉得到,胸腔里那颗原本火热地跳动着的心,象是忽然裂开了一样疼痛,但转瞬又被冻结住,仿佛一沟没了希望的死水,再也吹不出半点漪沦。
    不过,当人没了希望,濒临绝望时,老天爷常常会给出另一条路,虽然这条路未必可靠。
    良久,黄芩将目光转至熊传香身上。
    被人以一种瞧着救命稻草般的目光瞧着,熊传香感觉一阵不自在。她开口道:“做什么盯着我?”
    移开目光,黄芩道:“没什么。”
    从‘魇伏谷’出来前,蓝诸说的话不清不楚,以至于他并不知道这个炼蛊的苗女是不是真能帮到韩若壁。
    但是,也是因为蓝诸的话,他才没和熊传香撕破脸,由着她,跟自己来到了凤凰山。
    现在,黄芩想:至少值得试一试。
    因为时候不早了,二人被安排在寨里歇下。其后,安苏其土司又给熊传香送来了许多银钱,并就她替阿力威除去巫蛊一事,再次表示了感谢。
    这一晚,熊传香睡得极其香甜,黄芩却是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二人踏上了返回雪峰山的路程。
    这一日,风出奇得大。
    雪峰山的山脚下,熊传香大方地摆了摆手,道:“你进去山里吧,我们后会有期。”
   
    伫立了好一阵,黄芩道:“这一趟,我没能找到药引子。”
   
    搓了搓被风刮得有些发木的脸,熊传香道:“我可管不了这些,就算那个叫韩若壁的没了药引子,医不好伤,死在‘魇伏谷’里,稍后你去通知他的亲朋好友前来奔丧时,也要领我去往‘金碧山庄’。”
    听她说得冷酷,好似事实就在眼前一般,黄芩压下心头窜起的火气,道“你和我一道进山吧。”
    熊传香疑道:“为何?”
    黄芩道:“蓝神医说,也许,你对他的伤有所帮助。”
    熊传香‘哈’了声道:“我对他的伤能有什么帮助?”
    黄芩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以请你和我一道进山,也好当面问一问蓝神医。”
    淡蛾微挑,熊传香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默想沉思了一阵,黄芩道:“你要怎样才肯答应?“熊传香怏然不悦道:“你怎知我想谈条件?”
    黄芩道:“那你想是不想?”
    发出连串的枭笑声后,熊传香两手一拍,道:“我想。”
   
    第19回:六阴绝地藏魇伏谷奇秘,流冰寒泉葬尾火虎之心
   
    当即,黄芩问道:“你说吧,什么条件?”
    短叹一声,熊传香道:“怕只怕你做不到。”
    肚里稍作寻思,黄芩道:“若说马上领你去‘金碧山庄’,我确实做不到。”
    须知,他这一趟跑去彝寨,虽不曾寻到‘月华珠’的下落,可一去一回还算顺利,并不曾发生什么耽搁行程的事,但即便如此,也已花去半月功夫。若是再跑一趟‘金碧山庄’,不管在途中,还是在目的地遇上什么麻烦事,半月之内都极可能赶不回‘魇伏谷’,那便是把韩若壁剩下的时日消耗光了。真到那时,任是熊传香身赋异能,可以救得了韩若壁,也是为时已晚。是以,黄芩知道,‘金碧山庄’目前仍是去不得的。
    见他会错了意,熊传香疾笑嗌嗌道:“我有那么傻吗?如果只是要你马上领我去‘金碧山庄’,之前卖‘火梨子’给你们之事,不等于白做了好人?”
    黄芩道:“那你想怎样?”
    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熊传香道:“我的条件不由你,只由蓝神医,所以全看你能否说服他。”
    黄芩大为不解道:“关他何事?”
    熊传香道:“我要把肚内的‘雪蛤蛊’炼到最高境界,如果你能说服他帮我,我便答应随你进山,帮你的朋友韩若壁。否则,一切免谈。”
    原来,她炼的蛊是‘白蛊’中极为罕见的‘雪蛤蛊’。
    黄芩难以置信道:“蓝神医又不是什么巫祝,如何能帮你炼蛊?”
    ‘哼’了声,熊传香拉下脸道:“我说能帮便是能帮。怎么,你不信我?”
    黄芩道:“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你拿一件不着边际的事来和我谈条件,我就算是应下了,也是无法做到的。”
    他以为熊传香故意这么说,是为了令他断了请她入山相助的念头。
    知道不说清楚,对方无法相信,熊传香神态诡谲道:“你可知道这座‘雪峰山’上的毒瘴,其实是些性喜阴寒的毒虫?”
    黄芩点头道:“我知道。”
    见他已然知晓,熊传香微显讶异。
    接着,她道:“那你又知不知道,那些毒瘴虫和别处山上的不同,只有这座山上才有?”
    黄芩摇头道:“这却是不知道了。”转眄,他又道:“你怎知道它们与别处的不同?”
    稍稍显出得意之色,熊传香道:“为了炼蛊,从苗疆到这里的高山大岭,我很早以前就都跑遍了,岂能不知道?别处没有这般阴寒的毒瘴虫,所以定是雪峰山上土生土长的。”
    她说得轻松,黄芩听得却不免又是惊叹又是佩服。
    试想,要跑遍苗疆到这里的无数山岭,是何等艰苦绰绝之事,很早以前,熊传香还只是个小姑娘,能有这般毅力和决心做到,使人不得不心生敬佩。
    他道:“如此,熊姑娘当真不易。”
    熊传香缓缓道:“只要能炼出绝顶厉害的‘雪蛤蛊’,再怎么不易,也值得。”
    似有遗憾地轻叹了一下,她继续道:“这些年,我的‘雪蛤蛊’依靠吞食雪峰山上的毒瘴虫,精进得很是迅速。可是,最近以来,那些虫子的阴寒之气已越来越难以满足‘雪蛤蛊’了,因此,我炼蛊出现了停滞不前的症兆。”
    听出了她的意思,黄芩道:“你认为蓝神医有法子助你突破此种停滞?”
    熊传香点头道:“不错。他住在山里二十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雪峰山’,他一定知道那些毒瘴虫是从‘雪峰山’上何处生出来的。”
    黄芩疑道:“既然那些毒瘴虫已经满足不了你炼蛊了,知道从何处生出来的,又有什么相干?”
    目中似是流露出无限期望,熊传香道:“生出毒瘴虫的地方必然极其阴寒,在那里,很有可能找到比毒瘴虫更为阴寒的毒虫。有了那些毒虫,就不愁‘雪蛤蛊’满足不了,没有精进了。”
    黄芩心下了然,道:“原来你是另有所图。”
    略略一顿,他接着又说道:“这么说,只要蓝神医告诉你那地方的所在,你就愿意帮韩若壁?”
    熊传香却晃一晃脑袋,否定道:“只是告诉我地方可不行。如果仅仅只为找到地方,我自可进山寻找,到时全力以赴,十天半月不行,就一月两月;一月两月不行,就一年两年……还不信找不到了。”
    不过,这样一来,她不单要花费银钱买更多的‘火梨子’,还要耗费无数的时间、精力在寻找地方上,结果也并不一定能尽如人愿。
    黄芩皱眉道:“你还想怎样?”
    熊传香有些苦恼道:“我担心的是,就算找对了地方,那地方的阴寒之毒也绝非‘火梨子’的药性可以抵挡的。”
    原来,因为需要顾虑的细节很多,她才提出要蓝诸帮她把‘雪蛤蛊’炼到最高境界,如此一来,便不用一一考虑了。
    黄芩恍然道:“我明白了,除了找出那地方的所在,你还想让蓝神医替你制药,确保你安全进去那地方炼蛊。”
    熊传香怪异一笑,道:“可能他早已制出了那样的药,只是不愿拿出来卖与旁人罢了。”
    黄芩道:“但也可能‘雪峰山’上根本没有那种极其阴寒的地方。”
    淡淡瞥了他一眼,熊传香道:“最好有那种地方,不然我可不会答应帮你那位朋友。”
    瞧她一心一意只为炼蛊,黄芩忍不住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绝顶的‘雪蛤蛊’根本就不存在。”
    熊传香嘲笑他道:“什么根本不存在?我可是亲眼瞧见过的。”
    黄芩微露讶色道:“你瞧见过?”
    熊传香道:“我姑姑曾是我们那儿最厉害的巫祝,她就炼出了绝顶的‘雪蛤蛊’。”
    话声一顿,她将两只指节突起的双手绞在一起,眼睛睁得比平时足足大了一圈,直勾勾地望向苗疆的方向,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小声却坚决道:“她能炼得出,我也一定能。等到了那时,我要让大家知道,炼得出绝顶‘雪蛤蛊’的巫祝并不都象我姑姑一样,只会叫人失望。”
    她的语气里隐约有一种忿忿不平和阴森森之感。
    对于她的事,黄芩全当没听见。他道:“你何不同我一道进去谷里见蓝神医,那样一来,我有没有说服他,你当场就知道答案了。”
    他想的是,不管成不成,能把熊传香先带进‘魇伏谷’里,总是没错的。
    可惜,熊传香并不这么想。
    她沉吟了一瞬,提高声调道:“不,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很尊重蓝神医,如果他答应了,你再出来带我进去谷里;如果他不答应,我也没必要进去打扰他,下次你出来时,就一定要领我去‘金碧山庄’了。”
    对于蓝诸,她可不想随便得罪。
    无奈之下,黄芩吃了一粒‘火梨子’,就待进山。
    熊传香又叫住他,道:“你等等。”
    刚转回身来,黄芩就见熊传香两眼翻动,自口中放出一只银白色的蛊子来,在他身前身后飞速绕过一圈,才又收了回去。
    他又疑又愕,道:“你这是做什么?”
    熊传香古灵精乖的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不想忘了你。”
    黄芩当即明白了,八成是之前的蛊子已失了功效,是以她才会又放蛊子出来识人。
    不再说什么,他就欲往雪峰山上去,但没走几步却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停了下来,回头说道:“有件事,我觉得颇为奇怪。”
    熊传香不甚在意,道:“什么事?”
    黄芩道:“在彝寨时,你因何不干脆让安苏其土司领你去‘金碧山庄’面见公冶庄主?照理说,你救了他视如亲生儿子的侄儿,提出这么个请求,应该不算过份。而且,你也不会瞧不出安苏其土司与公冶庄主来往颇密,交情要远胜过我和韩若壁这两个外乡来的庄客吧。”
    心里嘀咕了老大一会儿,熊传香道:“没什么奇怪的,我不信任他罢了。”
    实际上,正是因为她瞧出了安苏其与公冶修关系过密,才没有向他提出这样的请求。
    在熊传香看来,安苏其未必不知道‘金碧山庄’从来不留苗人,公冶修更加不见苗人,而身为苗人的她,却突然向安苏其提出要面见公冶修的请求,无法不令对方起疑。至于那套之前向黄、韩二人所说的‘敬仰英雄人物,存心见识一下’的理论,她自己也知道只能嘴上说说,包括黄、韩二人在内,谁都骗不了。是以,既便安苏其为了救侄儿,嘴上暂且答应她,可到底出于假意,还是真心,根本无从分辨,到头来能否领她去‘金碧山庄’,又或者暗中派人提前警告公冶修,令他做好准备,抑或伙同公冶修干脆摆她一道,都是说不准的事。她并非老于世故之人,但也知道此种可能会打草惊蛇之事,是断不能做的。而公冶修在辰州落脚二十余年,当地的关系甚多,耳目也极多,倒是似黄芩、韩若壁这样不知根不知底,为了‘火梨子’枉自夸口说和公冶修是莫逆之交的外乡庄客,才有帮她的可能。
    黄芩不可置信地‘哈’了声,道:“莫非你信任我们?”
    熊传香怪眼一眨,道:“比起那个土司大人,算是吧。”
    黄芩想不明白,只当她信口开河,摇了摇头,进山去了。
    才行至魇伏谷里那座庄院的门口,他就听到里面传来韩若壁无比得意的哈哈大笑之声。
    黄芩心道:不知何事惹得他这般高兴?
    进到院子里,就见院中摆着一张四方的铁力木黑漆棋桌,蓝、韩二人各据一边,好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对弈。
    蓝诸坐在桌前撑着脑袋冥思苦想,韩若壁则已跳将起来,叉着腰笑道:“哈,老蓝,你可瞧清楚了,我还有数步就呈‘二马饮泉’之势,之后再有三个回合,你就完蛋了。这一局,无论你怎么走,都是输定了。”
    原来,他们正在下象棋,而且瞧上去这一局是韩若壁赢了。
    蓝诸懊恼地揪住胡子揉搓了几下,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局,是我输了。”
    他虽然输了,眼里却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站起身,他拍了拍韩若壁的肩,无限感慨道:“小韩,这是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输棋。”
    韩若壁伸了个懒腰道:“这可是十五天来,我第一次赢棋。”
    蓝诸摇头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单独跑下山三天,所以,不是十五天,是十二天。”
    韩若壁点头笑道:“不错,是十二天。”
    他二人竟能以‘老蓝’、‘小韩’互称,看来这些天不但混得特熟,特融洽,而且已大有成为忘年交之势了。
    慨叹了一声,蓝诸道:“我觉得,你比你师父有意思得多。”
    韩若壁扑哧一笑,道:“我也觉得,你比我师父有意思得多。”
    话刚说完,蓦然间,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望见了黄芩。
    四目交汇之际,二人都没能出声,仿佛世间的情意,天下的温柔,都凝聚在了脉脉的眼波中,送往对方的心坎里。
    良久,黄芩道:“我没能寻到‘月华珠’。”
    眉头微皱了一下,韩若壁仿佛有些无奈,道:“你走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又是良久,黄芩道:“熊传香就在山脚下等着我领她进来。”
    韩若壁愣了愣,道:“什么?”
    没再对他说什么,黄芩转向蓝诸,把熊传香的条件详述了一遍。
    蓝诸嘻嘻笑道:“嘿,这位熊姑娘倒是精明,很会打算盘啊。”
    听言,黄芩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弯了弯,道:“如此说来,这‘雪峰山’上是真有她说的极其阴寒之地?”
    蓝诸捂住嘴,贼笑几声,道:“可惜我不但不能告诉她,更不能让她进去那里炼蛊。”
    黄芩绷直了嘴角,道:“为何?”
    蓝诸一缩脖子,道:因为那地方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等我死了以后,打算一个人埋在里面。”
    默然了一阵,黄芩道:“我想知道,眼下没有了‘月华珠’,熊传香能不能救得了韩若壁?如果能,我势必要说服你答应她。”瞧了眼一旁若无其事的韩若壁,他又苦笑道:“我一向很会说服人,不知道这一次成不成。”
    韩若壁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眼珠儿滴溜一转,蓝诸‘啊’了声,做出领悟状道:“原来你是为了之前我说的,她对韩若壁的内伤颇有益处,别有奇效啊。其实,她能不能代替‘月华珠’,我也说不准,还要取决于她的白蛊有多阴寒。但不管怎样,如果韩若壁能和她多多亲近,总是极有好处的。”
    黄芩急忙道:“既然目前没有他法,也只能找她来试一试了。”
    蓝诸笑道:“小子,你这是求我答应帮她炼蛊吗?”
    黄芩沉声道:“是。”
    整了整身上的大红袍,蓝诸道:“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吧。”
    黄芩道:“你想我怎样求你?”
    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番,蓝诸拿起腔调,故意道:“瞧你也不象个有钱人的样子,没法拿出几千两银子求人的。这样吧,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一跪,也算有点诚意。”
    黄芩二话不说,撩袍就待要跪。
    其实,他明知道是这小老儿借机戏耍自己,很想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胡子逼他就范,可韩若壁的伤,光有熊传香也没用,还得这小老儿来治,是以只能忍了这一回,压下性子,向他下跪。
    忽然,韩若壁一把拦住他,俯在他耳边悄声道:“莫急,陪他下了十多天的棋,他已越来越不舍得我死了。”
    瞟了他一眼,蓝诸调笑道:“小韩,瞧你的样子,莫非舍不得他跪我一跪?”
    黄芩待要争辩,韩若壁已抢先嘻嘻笑道:“老蓝,我已猜到你那块棺材板要埋在何处了。”
    蓝诸一惊,道:“你说什么?”
    韩若壁双肩微耸,道:“下棋的间歇,我也会到外面走一走的。”
    转眼,蓝诸已敛去惊容,恢复了平静。他打了个哈哈,道:“到外面走一走挺好的,可以舒缓心情。”
    韩若壁悠悠道:“走一走的时候,我总瞧见‘罗汉果’去外面的那处水潭里取水。”
    蓝诸敷衍道:“她要生火做饭,没水怎么成。”
    瞧了眼外面,韩若壁道:“那潭里的水是从谷外的山涧里流出的一条小溪形成的,我和黄芩也是寻着那条小溪,找到‘魇伏谷’的。”
    蓝诸刻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道:“原来是这样啊。”
    韩若壁道:“我注意到那条小溪在外面汇聚成潭后,溪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谷里另一个方向流淌得更远了。”
    蓝诸翻了个白眼,讥声笑道:“一条小溪有甚稀奇,都不知你说来说去想说什么。”
    “虽然一般人很难注意到,可我还是注意到了,那个方向上的地势比我们这里要稍稍高出一些。”韩若壁手托下巴,假意做出思索状,道:“可是,水往低处流,所以,我一直不明白那条小溪为何会流向那个方向。”
    蓝诸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难看了。
    韩若壁又道:“我还记得入谷的第一天,你说起那些毒瘴虫每日午时飞来‘魇伏谷’的原因,曾说‘这谷里与别处不同’,但之后莫名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谷里是雪峰山上最为阴寒之处’。”
    说到这里,他凑至蓝诸面前,目光炯炯直射向对方的眼睛,才继续道:“现下想来,可能‘雪峰山’上最为阴寒之处并不是‘魇伏谷’。或者说,‘魇伏谷’虽然很阴寒,但只是极靠近那里罢了。”
    想不到韩若壁居然有如此敏锐、强大的洞察力,蓝诸呆住了。
    挨着韩若壁的黄芩探问道:“你早知道有那个地方?”
    韩若壁苦涩地咧了咧嘴,道:“怎么可能?我也是刚听你说了熊姑娘的那番话后,才忽然想到的。”
    蓝诸垂头丧气地坐回到棋桌前的椅子上,道:“二十年多前,我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只该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
    转而,他连笑数声,又道:“这样也好。”
    黄芩问道:“什么‘也好’?你是答应熊姑娘的条件了吗?”
    没有理睬他,蓝诸望着韩若壁,缓缓道:“我若说,只要借助那个地方的阴寒之气,原就可以冶你,却因为不愿带你进去那个地方,所以根本没作考虑,你恨不恨我?”
    韩若壁道:“我想说不恨你,但事关我的生死,站在我的立场上,还是有点儿恨你的。”
    对他的答案好像很是满意,蓝诸宽慰地笑了笑。
    接着,他又转向黄芩,道:“你若是说服不了我,会怎么做?”
    看了眼韩若壁,黄芩又垂目想了想,道:“我会把那个地方告诉熊姑娘。”顿一顿,他又道:“也许还要告诉更多的人。”
    言下之意,那个地方就绝对不会只属于蓝诸一个人了。
    蓝诸哈哈笑道:“那哪里是你会做的事,”指向韩若壁,他继续道:“他那么做还差不多。”
    长叹了一声,他以求之不得的眼光望向韩若壁,道:“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我若有儿子,保不准就是你这副模样了。“继而,他又道:“唉,既然‘六阴绝地’的秘密总要被人知晓,选那个苗女,还不如选你,我就带你进去治伤吧。”
    韩若壁道:“那地方叫‘六阴绝地’?”
    蓝诸笑道:“那地方极其特别,是至阴至寒之地,我发现它以后,就给它取名‘六阴绝地’。嘿嘿,它的名字还要感谢你师父的‘六阴真水神功’给了我一点启示。”
    黄芩道:“你带他进去治伤,我是不是要留在这里?”
    蓝诸冷笑道:“想得美,把人打伤的是你,你还想留在此地逍遥快活?何况,替他治伤也用得着你。”
    言毕,他叫来五位婆娘,说明日一早要出发,离开一段时日,又交待下去哪些草药可以采摘了,哪些草药需要碾磨了,哪些草药等着晾晒了等等诸多琐碎之事,并让她们准备好十来日的干粮,以及一些必须的替换衣物,装了七八个包裹,方便带在身边。
    收拾停当后,婆娘们聚在一起,赶在晚饭时做出了一顿好吃好喝,算作替蓝诸践行。
    次日一早,三人连背带抗上必备的东西,就此离开了。
    回头瞧见庄院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的五名妇人,韩若壁嘻笑问道:“她们若是想你想得苦,会不会跑去‘六阴绝地’找你?”
    瞪他一眼,蓝诸道:“跑去那里不是找我,是找死。”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粒样子酷似‘火梨子’的东西递给韩、黄二人。
    韩若壁微微一愣道:“我们不是吃过‘火梨子’了吗?”
    蓝诸道:“这不是一般的‘火梨子’,进去之前记得吃下,不然死了做鬼可别怨我。”
    想来‘六阴绝地’的阴寒之毒定是不同于‘雪峰山’上别处,二人当即收好,小心保存。
    蓝诸紧走了十几步,头前领路。
    黄、韩二人并肩跟上。
    黄芩边走边道:“若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桩六阴绝地’的秘密,不让我们告诉熊姑娘或别人,却是有些牵强了。”
    的确,如果韩若壁的伤好了,二人出去后告诉别人,蓝诸似乎也不能怎样。
    韩若壁点了点头。
    黄芩又道:“可若说他真心想救你,为何先前不这么做,又是用‘太阴膏’把你治得只剩下一个月时日,又是任我徒劳无功地跑去凤凰山寻‘月华珠’?”
    他当真糊涂了。
    韩若壁若有似无的一笑,道:“人的想法哪有那么简单。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行事’与‘行路’一样,一件事成与不成,并非全被能力所操控,更多的其实是‘人情’。有时候,‘人情’很简单,可有时候‘人情’却很复杂,不帮人,不是帮不了人,而是帮人也需要付出代价,不得不掂量掂量。黄捕头,对于查案,你也许很在行,可对于‘人情’……你真是迟钝啊。”
    被他如此一说,黄芩茫无头绪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蓝诸回头催他们道:“快点跟上。”
    其实,韩若壁也不知道,如果没有熊传香这件不相干的事的推动,在黄芩找不到‘月华珠’的情况下,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蓝诸会不会把他带进‘六阴绝地’治伤。
    蓝诸自己知道吗?
    就算是知道,这只老狐狸也是不会告诉他们的。
    毒瘴越来越深,几乎辨不清方向,瞧不见人影,黄、韩二人只能凭借蓝诸的招呼声,跟着他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二人眼前一黑,似乎是走进了某处没有光亮的地方。
    在黑暗中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只听‘嗒嗒嗒’几声,紧接着,前方出现了昏黄的一团光亮。
    原来,是蓝诸用打火石点燃了一枝红烛,持在手中。
    就着光亮,黄、韩二人发现不知何时已置身于山腹中的一条甬长宽阔的天然洞穴之中,洞顶上垂下无数冰柱,上粗下尖,若削若琢,或低或昂,大大小小,莹洁剔透,瞧着叫人感觉寒冷,同时脑袋顶上还受着威胁。
    但事实上,这里并不寒冷。
    不知是不是那根红烛的作用,黄芩觉得眼前的毒瘴很淡。
    瞧看了一下周围,他发现其他地方的毒瘴也同样极淡,心道:不知道这是‘雪峰山’的什么地方,怎的毒瘴如此稀薄?
    蓝诸沉声道:“快把药吃了。”
    二人不敢怠慢,赶忙吃下。
    这条洞穴就仿佛一个横放着的、无比巨大的漏斗一般,愈往前走,洞里的毒瘴愈淡,原本丈余高、七八尺宽的山洞也越来越狭窄。他们先是弓下腰,一边躲避头顶上的冰柱,一边小心地往前走,后来则不得不匍匐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慢慢往前爬。
    黄芩疑道:“好像越往前,越是瞧不见那些毒瘴虫了,莫非这里并非阴寒之地,我们走错了方向?”
    冷笑了两声,蓝诸道:“这里的阴寒之气,连那些性喜阴寒的毒瘴虫都打熬不住,无法久居。另外,现在不是时候,你若是来对了时候,还是可以看到它们的。”
    过了一会儿,跟在最后的韩若壁迷惑道:“开始时,我们是顺着那条小溪走的,后来虽然瞧不见了,可我间或还能听到流水的声音,现下怎么什么也听不见了?”
    蓝诸道:“这会儿,那条小溪就在我们脚下,你听不见是因为下面的岩石太厚了。”
    原来,那条小溪已经潜入地下很深的地方了。
    七拐八弯之后,三人瞧见了不远处的一圈光亮 ,于是加快了爬行的速度,冲着光亮而去。
    没过多久,三人从仅容一人爬出的细小洞口一个个挤了出来。
    外面,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十分隐秘的小山谷,四周峭壁百丈,险峰、巨石犬牙交错着斜斜插出,遮蔽住高处的大部分天空,谷内古木森然挺立,枝繁叶茂,苍翠欲滴,似乎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了。
    蓝诸拈灭手中红烛,收入囊中,舒了口气,道:“这里就是‘六阴绝地’。”
    韩、黄二人好奇地四下眺望了一番。
    蓝诸又遥遥指着大约三十丈开外处,道:“走,往那边去。”
    于是,三人越过片片蔓草、荆棘丛生之地,往他所指处走去。
    还没到近前,就已可见那是个椭圆形的雾气弥漫的水潭。令人乍舌不已的是,‘六阴绝地’里也算草木茂盛,可远远望去,那个水潭周围两丈以内却似没有一草一木,除了岩石,就是泥土,死气沉沉一片。
    韩若壁啧啧道:“凛凛岩土,皎皎水潭,寂寥无物,凄神寒骨。”转头,他问蓝诸道:“那水潭可有名字?”
    蓝诸面上泛起几分得色,道:“我替它取了名字,叫作‘流冰之泉’。”
    韩若壁奇道:“明明是个水潭,流的自然是水,哪里来的冰?为什么叫‘流冰之泉’?”
    蓝诸神秘兮兮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很快,三人脚底带风,进入到了潭边两丈以内的荒土地上。
    突然,黄芩瞧见不远处的一块岩石后面,藏一个几尺见方的小土堆。土堆上竟然长满了茂密的长草,在这一大片光秃秃的地里,显得尤为惹眼、稀奇。
    他停下脚步,手指土堆,道:“单单那上面长了草,好生奇怪。”
    韩若壁也瞧见了,跟着站定,眼光闪动了几下,笑道:“干脆我们去挖开来看看,说不定里面埋了什么值钱的宝贝。”
    “值钱的宝贝是一定有的,但挖开来看看就大可不必了,因为那宝贝原就是我埋的。”
    是蓝诸阴阳怪气的声音。
    韩若壁尴尬地笑了笑,道:“你在那里面埋了什么宝贝?”
    蓝诸撇了撇嘴,但因为有老长的花白胡子挡着,也不大看得出来。他道:“你们知道‘尾火虎’吗?”
    黄芩没作声。
    韩若壁点头道:“知道,是二十八星宿其中之一,属火,为虎,多凶。”
    连笑数声,蓝诸摇头道:“看来你并不知道。”
    韩若壁显出诧异之色,道:“难道你说的‘尾火虎’并非天上的星宿?”
    蓝诸道:“这世上有一种大虫也叫‘尾火虎’。这种大虫十分罕见,它的心至刚至阳,比燃烧的烈焰还要凶猛成百上千倍,能弊除一切阴气,乃是世间之宝。那时候,我还年青,好不容易在山海关外的索岳尔济山的极寒之地找到了一只‘尾火虎’,费尽无穷心力,几乎丢了性命,才将其杀而取心。”
    说着,他将目光移至那个小土堆上,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韩若壁猜测道:“那里面埋着的……莫非就是那颗‘尾火虎之心’?”
    蓝诸叹息道:“准确地说,是半颗。得到‘尾火虎之心’后,我就将它一剖为二了。”
    一直不曾说话的黄芩问道:“那另外半颗呢?”
    蓝诸道:“已经用掉了。”
    韩若壁追问道:“用在什么地方?”
    苦笑了几声,蓝诸道:“我拿来制成一粒药,自己吃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韩若壁呆愣了一瞬,道:“自己吃了?”
    蓝诸一瞪眼道:“那么珍贵的宝贝,你还指望我用在别人身上不成?”
    忽然,黄芩正正经经地问了一句:“那东西,好不好吃?”
    韩若壁愕然地望向黄芩。
    蓝诸却象是听明白了这句问话里的意思,闭上双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摇了摇头,道:“不好吃。”
    知道他这句‘不好吃’别有深意,韩若壁弃而不舍地问道:“当年,你为何辛苦跑去寻找‘尾火虎’?”
    过了好一会儿,蓝诸睁眼,面容狰狞,目光闪烁,似是将要提起一段十分不堪的过往一般,道:“因为我要取它的心制成药,给自己服下,来提高功力。”
    见状,黄芩道:“你若觉不妥,就休提了吧。”
    别人的事,他本就不大关心,瞧蓝诸说得痛苦,便觉他不如不说了。
    捧起自己的胡子瞧了瞧,蓝诸道:“我这个年纪,其实已没什么不妥的了。”
    好奇若韩若壁自是极想听的,当即道:“既没甚不妥,就快说出来听听。”
    “‘紫电金针八面风,火刀冰剑天地动’,都说这句话里说的是五个绝世高手……”惋叹一声,蓝诸道:“其实,这五个人里只有四个人称得上‘绝世高手’之名。”
    听言,黄芩道:“为何这么说?”
    蓝诸丧气地摇了摇头,道:“在当时,我的医术可说冠绝江湖,可武功、内力与另四人相比,总是差了一些。”
    黄芩不以为然道:“既是放在一起说的,又能差得了多少。”
    蓝诸道:“这么说吧,如果他们有十成厉害,我便只有八、九成了。”
    黄芩道:“所以你才会以‘尾火虎之心’制药,以图提高功力?”
    蓝诸点头道:“功力不济乃是我年青时的心结。”
    黄芩仍是没法完全理解,道:“十成与九成,只差了一成,相必也不至于令前辈这般耿耿于怀吧。”
    沉吟了片刻,蓝诸无力地叹一声,道:“算了,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年,因为我制出了‘太阴膏’,并在江湖上兜售,因此对‘火焰刀’产生了不小的威胁,管天泰总想找机会杀我。”睨了眼韩若壁,他又道:“你师父曾从管天泰的刀下救过我一回,所以,后来他受伤时,我替他医伤才没有收取他的诊金。如此,你们可算明白我的功力与他二人的差距了吧。”
    韩若壁心道:这样说来,‘金针’的武功是铁定比不上‘火焰刀’管天泰的,而我师父可以从管天泰的刀下把‘金针’救出,可见武功绝不逊色于‘火焰刀’,甚至可能更强。
    这般想着,他的脸上便不禁露出了几丝得色。
    瞧出他是替庄浩然得意,蓝诸‘哼’了声,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你师父又不是天下无敌。”
    韩若壁嘴上不说,心里却道:总之,他敌得过你和‘火焰刀’。
    黄芩道:“其实,只要精于苦练,那一成也未必不能赶得上。”
    蓝诸冷冷地瞅向他,道:“练武练到那样高的境界,就是一成,也是穷尽一生苦练都未必能赶得上的。我自知修为已无法精进,难以结成‘内丹’,就一直有心求助‘外丹’,多方寻找能增益功力的奇珍异宝。后来,终于让我找到了一只‘尾火虎’,得到了‘尾火虎之心’。依照我对各类医书的研习,理论上,只要我吃下那粒以半颗‘尾火虎之心’制成的药,就可以增加一甲子的功力。多了那一甲子的功力,我相信,自己的功力不但未必在他们四人之下,还可能超过他们。”
    瞪起好奇的眼睛,韩若壁道:“结果怎样?”
    蓝诸捶胸顿足道:“结果就是我不得不苟延残喘,躲进这与世隔绝的毒瘴山里,而且连一个子嗣也留不下来。”
    怔了半晌,韩若壁张大了嘴,道:“你中的毒,就是因为这个?”
    蓝诸昂起头来,道:“我精通草药医理,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让我中毒?”
    ‘哈’了声,黄芩道:“这却是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了。”
    韩若壁难以置信道:“可此种没有把握的事,你为何要做?”
    蓝诸不平道:“谁说没有把握?”
    韩若壁道:“你也说‘尾火虎之心’乃是世间至刚至阳之物,怎会想不到它阳火极旺,稍有不慎,便会阳毒侵体?”
    几度沉哦,蓝诸微微颔首,道:“其实,我已经考虑到‘尾火虎之心’的阳火极旺,会令身体阴阳不调,阳极而阴衰,是以不但只用了一半来制药,而且在用药的同时,还辅以大量的、极为阴寒的‘太阴膏’调节自身,想以‘太阴膏’的阴气,来平衡‘尾火虎之心’的阳火。”
    缓了口气,他继续道:“可惜,和‘尾火虎之心’的阳火比起来,‘太阴膏’的阴寒之气还是太弱了,是以我增加功力不成,反而中了阳毒。不过,也幸亏有‘太阴膏’帮助吊着性命,悬住了我最后一股阴脉,才虽然备受煎熬,却不至身死……直到寻到这处‘六阴绝地’,才得以舒服过活。”
    二人听他所言,不免一阵唏嘘。
   
    第20回:人力有穷难匹乾坤造化,生机未尽引发地火天雷
   
    蓝诸向水潭边缘走去,任由身形缓缓融入那片浓浓的雾罩里,同时回头对身后二人招了招手,道:“过来这里。”
    韩若壁只当没听见,自顾自转向潭边的另一处使他感兴趣的地方。
    黄芩则依言,走到蓝诸身边。
    感觉水面上的白雾颇不寻常,他想起此前熊传香说这里极可能存在更为阴寒的毒虫,不由问道:“那些雾气不会和山上的‘毒瘴’一样,都是些聚集在一起的小毒虫吧?”
    隔着重重霾雾,望向对岸只剩下一点模糊影子的草木、石壁,蓝诸道:“它们和雪峰山上的那些小毒虫一样。”
    黄芩迷惑道:“山上的毒瘴是灰色的,潭上的雾气却是白色的,分明不一样。”
    点起一根红烛,驱散开周围的白雾,蓝诸道:“等它们飞进山里时,就是一样的了。”
    黄芩越发不解,寻思了顷刻,道:“你的意思是,这片白雾是那些‘毒瘴虫’的幼虫?”
    蓝诸点头道:“不错,等他们成熟后自会飞去‘雪峰山’上各处。”
    紧走几步,黄芩来到潭边,俯身看向雾气缭绕,离迷不清的潭水,道:“原来‘六阴绝地’就是那些‘毒瘴虫’的出生之地。”
    蓝诸道:“确切地说,‘流冰之泉’才是它们的出生地。不过,它们在这里也呆不长,等到月末长成成虫了,就会因为受不了这里的阴寒之气,一窝蜂地从我们来时的通道飞涌出去,离开‘六阴绝地’。”
    黄芩道:“真要飞走了,这里不就没有‘毒瘴虫’了?”
    蓝诸摇摇头道:“那时,下一拨幼虫也到了浮出水面,升腾上来的时候了。”
    二人正说着,就听见韩若壁发出一声惊叹,道:“这水……确是奇了!”
    原来,他已蹲在不远的地方,从潭里掬起水来。
    闻言,黄芩立即到他身边查看。
    蓝诸手持红烛紧随其后。
    韩若壁站起,将手伸向黄芩。
    黄芩低头瞧看,只见他的两只合拢的手里有一块冰正在渐渐融化。
    那潭里明明只有水,哪里来的冰?
    面对黄芩难以置信的表情,韩若壁深有同感,道:“我也想不到,只是随手捧了把水出来,却居然变成了冰。”
    黄芩也蹲下身,从潭里掬了把水,眼睁睁地瞧着掌心里的水慢慢地结成了冰块,然后又因为手掌的温度而融化成一汪清水。
    微微一愣神,他松了松手,清水便自指缝间漏出,滴落到了地上。
    感觉手掌一阵冰冻刺骨,甚至有些发麻发痛,黄芩连忙在衣袖上蹭去了残留的水渍,匪夷所思道:“怎会这般?”
    蓝诸走了过来,面有自得之色,道:“你们也瞧见了吧,这潭里看似流的是水,其实流的是冰,我初见时也是惊叹不已,才会花费心思替它取名为‘流冰之泉’。”
    韩若壁半信半疑地卷起袖管,将臂膀探入近前的潭水里搅合了一会儿,道:“流的不是冰,真的是水,但这水一离开水潭,就变成了冰。”收回手,他冲蓝诸赞许一笑道:“叫它‘流冰之泉’倒也贴切。”
    黄芩疑问道:“是不是这水有甚特别?”
    就着衣袖,几下擦干了手臂,韩若壁道:“潭里的水应该是那条小溪自地下汇聚而成的,不该有甚特别。”
    黄芩又疑问道:“难道是这水潭里有甚特别的东西?”
    韩若壁向蓝诸讨来红烛,握于右手,轻巧地跳至岸边一块斜斜伸向潭面的岩石上。而后,他将身形探向潭面,伸长右臂,于空中尽量大范围地,前后左右试探着晃动手臂,以期驱散掉近前的一帘云蒸雾涌。
    稍后,韩若壁俯身仔细地凝视着下面的潭水。
    没有了雾气的影响,他第一次瞧得如此清楚。
    不瞧则已,一瞧之下,韩若壁一阵心神恍惚,只觉这片失去了雾气笼罩的潭水莹静通亮,却又深不见底,犹如一片无尽的透明,让人感觉应该能一眼看穿,却又悄怆幽邃,无法看穿,竟象极了黄芩的一双眸子。
    他愣了愣,回头冲黄芩笑道:“我瞧这‘流冰之泉’怎的和你的眼睛一般?”
    嫌他这种时候还东拉西扯,黄芩只道:“别管我的眼睛,你瞧出什么特别的没有?”
    韩若壁又锁起眉头,聚起目力,往深里瞧了瞧,道:“我能瞧得见的地方,什么特别的都没有。”
    这时候,蓝诸道:“你两个别再折腾了,若是能瞧出什么特别之处,早些年我就瞧出来了,哪还轮得到你们。”顿了顿,他又道:“其实,天地造化之神奇,若非亲眼所见,别说是你们,我也无法相信。我想,‘流冰之泉’所在的地方应该就是‘雪峰山’上最为阴寒之处,也就是‘六阴绝地’的最中心,所以,再寻常的水到了里面,也会变得特别。”
    转身,他又瞧向不远处埋了‘尾火虎之心’的小土堆,无限遗憾般道:“再想想啊,那可是能增加一甲子功力的好东西,却没能被我运用得当,所以浪费了。可惜啊可惜。”
    回头,他又临望潭水,道:“当年我吃那颗奇药时,若是能在这‘六阴绝地’,辅以‘流冰之泉’的阴寒之气,说不定就成了。”
    韩若壁跳下岩石,到他面前,道:“可二十多年前,你不就找到这地方了吗?为何不把剩下的半颗‘尾火虎之心’制成药,想法子吃下去?那样一来,虽然迟了些,但仍然可以如你所愿,增加一甲子的功力啊。”
    ‘嘿’了声,蓝诸涨红了脸,道:“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如果可以吃,我岂会憋在这么个鬼地方?怕是早跑到江湖上,找‘火焰刀’那老鬼显显功力、争回面子了!”
    长长地唉叹一声,他又愁苦道:“其实,那次中毒之后,我已是阳极阴损之躯,根本没法循着医理用药,是以可不敢再冒险一试了。”
    轻轻‘哦’了一声,韩若壁心头一动,暗想:我若是冒险一试,不知能不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
    瞧他眼神飘忽,蓝诸立刻猜到了他动的心思,于是讥讽笑道:“莫要忘了,你练的是‘六阴真水神功’,‘尾火虎之心’可是至阳之物,你若吃下以它制成的药丸,功力能不能得以增加不好说,但削减体内原本的‘六阴真水’真气却是一定的。”
    其实,更有甚者,蓝诸犬尾火虎之心’制药,为的是给自己吃,自是小心谨慎,花费了极大的功夫在制药上,然而结果尚且难以预料,而他的内力本来并非走的极阴极阳一脉,制药、用药时的种种计较,也都是以他习练的内力属性为基础,因此,韩若壁若是吃了那样的药下去,是好是坏,效果如何,可是难说得很了。
    听他说的自有几分道理,韩若壁断了心思,转念又道:“如此说来,内力极阳的‘火焰刀’管天泰,若是得着了至阳的‘尾火虎之心’,岂非大有益处?”
    蓝诸面容一阵扭曲,诅咒般冷冷道:“不知道,极阳遇至阳,把他烧死了也说不定。”
    转脸,他望向一直不曾发表任何意见的黄芩,面露引诱之态道:“你想不想试一试?你若是想试一试,我可以把剩下的半颗‘尾火虎之心’制成药丸,给你服下。”
    从韩若壁的伤势,他可以判定黄芩的内力虽然难以捉摸,但精深醇厚是一定的,且和他一样,走的并非极阴极阳的数路,若是拿来试一试,极可能会成功。
    思忖了片刻功夫,黄芩道:“服下就可以增加一甲子的功力?”
    听他似乎有点兴趣,蓝诸忙不迭的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你快决定下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黄芩犹豫了一下,道:“你因何要我一试?”
    蓝诸笑道:“我自己是伤疤没好,不得不记着痛,是以不敢再试了,却很想找个机会在别人身上试一试。再者,那半颗心,埋着也是浪费了。”
    黄芩道:“你有几成把握?”
    蓝诸道:“虽然我很想拿你来试,不过也不能因此就骗你说有十成把握。”
    黄芩心道:骗我说十成,也须我信才行。
    迟疑了一下,蓝诸打包票般道:“五层把握是一定有的。”
    肚里寻思了一番,黄芩终究摇一摇手,道:“还是算了吧,有现在的功力,我已经可以满足了。”
    吹了吹胡子,蓝诸恨铁不成钢般‘嗤’了声,不屑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不思进取了!想当年,我可是想试就试。”咳嗽了一声,他又补充道:“那时候,除了‘太阴膏’什么也没有,哪象现下既有极佳的‘六阴绝地’,又有至寒的‘流冰之泉’,还怕得什么?”
    黄芩道:“我怕万一不成,便要和你一样,困在这‘魇伏谷’里一辈子。”叹一声,他又道:“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不想过。”
    蓝诸仍是不放弃,道:“以你的资质,应该没有万一。”
    黄芩心意已决,道:“你权当我无福消受好了。”
    愣愣地瞪了他半晌,蓝诸才无可奈何道:“可惜了……似‘尾火虎之心’那般强大的力量,居然只能一直埋在这里,无法为人所用,真正是暴殄天物。”
    听他之言,韩若壁也生出了同样的心境。
    黄芩却摇摇头道:“这世上,强大的力量多的是,天上的雷鸣电闪,地上的狂涛巨浪 ,无一不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但并不代表可以为人所用。就算似‘尾火虎之心’这般看似可以被人所用的宝物,也还得瞧有没有运用它的能力,否则一旦贸然尝试,只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听他说到‘惨痛的代价’时,蓝诸的心不由得一阵哆嗦。毕竟,对这‘代价’,他已深有感触。
    韩若壁并不赞同,道:“若是不去尝试,又怎知有没有运用它的能力?怕只会永远心存敬畏,不敢冒险赌命吧。”
    瞧他一眼,黄芩道:“真需要时,冒险也是要赌命的,可没甚用时,我可不想拿自己的命做赌注。所以,那是一种选择,也可以说,那是一种代价。”
    转瞬,他又瞥了眼蓝诸,道:“大家来这儿,并非为了说服我吃‘尾火虎之心’制出的药,而是为他治伤。”
    蓝诸讪讪道:“那是自然。”
    之后,他留下了装带着百十来根红烛的包裹,令二人把其它包裹拿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取出里面的东西安顿好,再回来这里。
    待到二人回来时,发现蓝诸已在‘流冰之泉’周围点上了一圈红烛。
    因为红烛的驱逐功效,‘白雾’全逃往水中央去了,于是在紧贴着水面的上方,形成了一个硕大无比、浓厚无比的白色雾团,而近岸处的水域则变的一片清朗。
    这情景真是奇妙极了。
    蓝诸立于先前韩若壁站着的那块岩石上,临水而望,一脸的凛严之色。
    见二人来了,他不放心地问道:“你们都是会水的吧?”
    二人点了点头。
    他又郑重道:“一般的湖泊水潭,水里近岸的地方尚有可以立足之地,但‘流冰之泉’不同,它形似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只要人一入水,近岸处便和中间一样深不可测。”
    黄芩问道:“下去后我们要怎么做?”
    蓝诸道:“小韩只要保持直立的姿势便可。而你必须一边踩水,稳定住身形,一边抱住他的双腿,将他尽量向上举,确保他的上半身,直至肚脐下的‘关元穴’露在水面以外,方便我隔空运针刺穴。当然,你也要保证他的双腿一直泡在‘流冰之泉’里吸收其中的阴寒之气,否则便会功亏一篑。这些,你二人能做到吗?”
    韩若壁道:“我这里是没有问题,他那里才比较难办吧。”
    黄芩点了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转向黄芩,蓝诸有些不确定道:“此种运针之法,我一天只能行一次,但一次大约需要两个时辰,且中途不能有任何差池。你全身都将泡在至阴至寒的‘流冰之泉’里,能支撑得住那么久吗?”
    黄芩没甚把握,道:“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蓝诸绞起眉头,道:“当年,我也曾下去过,感觉底下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人往里面拉扯。因为那股力量,‘流冰之泉’里虽然不至于说鹅毛不浮,但树枝、木头之类的浮物到了里面,都会沉得瞧不见影子。是以,你踩水的力道、速度决不能同在一般水里相比,须得万分小心。”
    黄芩道:“知道了。”
    蓝诸道:“还有,你若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我或许来得及救出水面上的他,却未必来得及救你。”
    黄芩‘嗯’了声。
    蓝诸犹豫不决了一刻,又道:“此事关乎性命,帮不帮他,你就不需再考虑考虑?”
    黄芩不耐烦道:“你这人怎的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
    见状,蓝诸不再与他多言,转而对韩若壁道:“你需脱光了入水,我才好方便辨穴下针。当然,这样也更有利于你吸收‘流冰之泉’里的阴寒之气。”
    韩若壁应了声,干脆利索地扒光了衣裤。
    稍顷,他大模大样地来到水边,旁若无人地瞧望了一番四周景致,昂首放声吟诵道:“峭崖秀春草,水色凝烟光。赤身入寒潭,濯污又清扬。好啊好啊,正好下去洗个澡!”
    黄芩瞧见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不着寸缕,却居然没有半点赧然,还大模大样地赋诗吟诵,顿时呆愣在场,无语相对。
    就在这当口,韩若壁又回眸一笑,道:“你也脱了吧,不然上岸时套着一身结了冰的衣裤,不生病才怪。”
    黄芩没说话,也没脱衣服。
    蓝诸也帮着劝道:“冰化了也还是一身湿衣,很难弄干的。”
    终于,望望韩若壁,又望望蓝诸,黄芩道:“不必了,到时我自可运功将衣裤蒸干。”
    以内力蒸干衣服可不是件容易做的事,何况,黄芩还要以内力抵御‘流冰之泉’的阴寒之气,以及保持极快速地踩水动作,真到上得岸来时,也必是筋疲力尽,内力消耗殆尽,是以,他只是随便说说,当不得真。
    知道他的话不过托辞,但他不愿脱,另二人也不便强求,只得就此作罢。
    眼见着,黄、韩二人就要下去‘流冰之泉’,蓝诸又出言叮嘱道:“你们尽量离岸边近些。”
    韩若壁笑而回道:“那是当然,知道你老眼昏花,不靠近些,万一刺错了我的穴位怎么成?我可不想成为你的针下之鬼。”
    蓝诸摇了摇头,不愿与他打口水仗,抬手取下原本用来绾住头发的一根犀牛角一般,一头粗一头尖,五、六寸长短,金灿灿的发簪,任由花白的头发披了一肩。
    发簪入手之时,他面上的神情立刻变得庄严肃穆起来。
    韩、黄二人知道,那才是他最为得意的金针。
    ‘流冰之泉’中,彻骨春寒般的潭水淹没至黄芩的肩膀处。他将韩若壁的双腿紧紧环在胸前,不停地以双脚踏水,以期将韩若壁的身体托出水面多一些。
    初时,考虑到潭水虽然冰冷扎骨,但还不至于熬受不住,黄芩为了节省精、气、神,并不曾运用内力抵御蕴含在水里的阴寒之气。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额头居然开始出汗,而且全身发热,似乎还有一种颇为离奇的、流汗的感觉,不免暗里心惊。
    在水里,他没法弄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流汗,但身体发热的同时,他的四肢却愈渐发冷,腰、膝也开始隐隐酸软。虽然他不知道这是阴火攻心,虚阳上浮,上热下寒的阳虚症状,但也心知不妙,当即意识到‘流冰之泉’的厉害,继而聚起全身功力,与之相抗。
    岸边,那块岩石之上,蓝诸身形舞动,红袍翻飞,白发飘扬,手中那根粗长的不似金针的‘金针’上下纵横,左右旋转,一时金芒耀眼,一时黯淡无光;一时射出重重针气,犹如河沙里的金粉,千点万点,同时刺向韩若壁身上各处,一时又凝成一道强劲的金光,专攻一处。
    韩若壁则奇热奇冷不定。
    就见他时而通体泛红,呲牙咧嘴,大叫出声,真如被烈火焚烧一般痛苦;时而又哆嗦轻颤,闭目垂首,低声呻吟,似是落入了冰窟雪海之中,但不论怎样,他都保持着直立的姿态,以便让蓝诸的针气医治伤势。
    这一刻,令黄芩头痛不已的已不再是潭水的阴寒了,而是那股来自潭底深处的强大吸引力。不知为何,那股吸引力越来越大,他知道,自己全身的肌肉只要稍有放松,脚下踏水的速度稍有减缓,就会稳定不住身形,被那股力量吸了下去。因而,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与那股力量抗挣上,完全顾不上关注蓝诸是怎样以金针替韩若壁医伤的了。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只听得岸上传来蓝诸一声乍雷般地吼叫:“成了!”
    与此同时,两道闪耀着异芒的针气直冲向韩若壁的‘膻中穴’和‘关元穴’。
    受此一击,韩若壁‘啊’了一声,身形一松,腰膝一软,便再也支撑不住,面朝下,扑倒在了‘流冰之泉’里。
    一时不防,黄芩只得赶紧松开原本环住韩若壁双腿的两手,手忙脚乱地欲把人捞起来,却因为韩若壁全身上下未着片块衣物,过于湿滑,而失手了好几次。
    终于,黄芩将他打横抱起,却见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双目紧闭,牙关咬合,似是晕死了过去。
    怕他昏迷时呛进过多的潭水,等不及上岸再待处理,黄芩想也没想,低头张嘴,舌尖用力一顶,撬开了韩若壁的牙关,硬是一口真气给渡了过去。
    他希望韩若壁得了真气的支持,能马上醒过来,就可以咳出呛进口鼻里的潭水了。
    双唇相触之际,黄芩骤然感觉一片激冷。
    原来,附着在韩若壁唇上的潭水已变为一层薄冰。
    但很快,温热的嘴唇便把它融化了。
    紧接着,黄芩心头一惊。
    薄冰下的唇,竟比火焰还要热烈、还要灼人。
    这似乎不该是晕死过去的人的嘴唇。
    一冷,一热的变化是如此的激烈,令他生出了一种来自心底的、最原始的留恋,是以一口真气渡完了,也没能舍得移开双唇。
    就在这时,韩若壁那双原本紧闭着的眼睛,‘忽’地睁开了,眼波里还带着一种心满意足、偷偷摸摸的窃笑。
    黄芩顿悟:他是装的!
    说时迟,那时快,韩若壁一把用力抱住黄芩的脖子,就着那两片轻贴在自己唇上的、微微开启的嘴唇,伸出舌头,以直捣黄龙的气势,突入黄芩的嘴里,饥渴地舔食了一圈。
    他早已百爪挠心,情难自禁。
    黄芩僵了僵,头一热,心一乱,便忘了踩水。
    二人的身体直坠了下去,如同两张绞缠在一起的渔网,原本尚在惊涛骇浪中挣扎飘摇,蓦然间却被卷入了漩涡,势将没顶。
    ‘流冰之泉’浸透了他们的身体、发丝,冷得仿佛刚刚融化的雪水,却分不开他们的身躯。
    唇齿相连,相拥相抱的他们,被彼此间浓烈的情绪、欲望所侵蚀着,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只能感觉到一片热得如烫酒,烈得似火烧般的情怀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任是怎么样的冰雪水也冷却不了,浇灌不熄。
    没有缠绵悱恻,没有九曲回肠,有的是万箭穿心般的刚厉、冲击。
    是对,是错?
    是生,是死?
    是自己,是别人?
    是拥有,是失去?……
    去他的!
    这时刻,黄芩什么也不想了,只想放开所有的一切,长驱直进,和眼前这个男人狂放驰掣、痛快淋漓地爱一场,哪怕只这一场就死,哪怕黑白颠倒,天翻地覆,哪怕山崩地裂,乾坤逆转,也不算白活了一世。
    这一刻,就好似戈船飞渡,铁马长驱,雷电为之恍惚,甘霖为之注焉!
    这是狂飙追逐上叠浪!
    更是天雷勾动了地火!
    这一刻,黄芩是豁出去了。
    忽然间,他发现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
    ……
    待黄、韩二人再次露出水面时,仍是相拥相抱,唇齿纠缠之态。
    岸上,蓝诸一声轻叹,道:“如此医伤总还要有个七八次,若每次你二人都要上演这么一出,却叫我说什么才好?”
    尽情尽性的一吻终了,韩若壁撒开黄芩,笑道:“不知说什么才好,便闭上嘴休要说话。”
    到了岸上,黄芩默不作声地放下韩若壁。
    韩若壁站定后,以舌尖舔过嘴唇一圈,嘻嘻笑道:“黄捕头,你可是从我这儿学去了不少花招,何时交学费与我?”
    抿了抿嘴唇,黄芩红了脸,虚张声势道:“谁说是从你那儿学来的。”
    韩若壁故意夸张地挺一挺腰,哈哈笑道:“无妨,下次我再多教你一些好了。”
    瞧他现在的神气模样,似乎这次的医治算是成功了。这时候,黄芩才感觉身体有些发虚,倦殆地笑了笑,扭头跑去洞口处生起了一堆火,脱下衣裤,精赤着上身,一边休息,一边烤干身体、衣袍。
    真气耗尽,累的汗湿衣裳的蓝诸见到有火烤了,不声不响地跃下岩石,走至洞口,坐在了火堆前。
    韩若壁擦干身体,穿上衣裤,裹了外袍后,也坐了过去。
    歇了一阵,蓝诸去山洞里拿了些干粮出来,与二人分食。
    大家边吃边聊起来。
    吃食的当中间,蓝诸老拿眼睛瞟韩若壁。
    韩若壁见状,问道:“你老瞧我做什么?”
    蓝诸道:“小韩,我怎么瞧,怎么觉得你本该是个讨女人欢心的风流种子,不象是喜欢男人的。”
    韩若壁讶然笑道:“莫非你忘了之前听墙根听到了什么?”
    蓝诸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一度怀疑那一次是你二人故意做戏给我听的。”苦笑了一下,他又道:“不过,见到刚才的那一幕,我确信你们不是做戏了。”
    韩若壁捉摸不定地笑了笑,道:“也许是另一场好戏也说不定。”
    他不喜欢被人看透。
    瞄了眼黄芩,蓝诸凑到韩若壁耳边,小声道:“老实说,你有没有动过喜欢女人的念头?”
    韩若壁哈哈笑了一阵,毫不掩饰道:“在他之前,我一直是喜欢女人的,而且喜欢的程度不比你少。”
    见他并不在意被黄芩知道,蓝诸也放开了嗓音,‘哈’了声,道:“原来你是‘能’喜欢女人的。“之后,他又感慨道:“是啊,女人多好啊,各式各样,多姿多彩,我游戏其间快一辈子了,总也没个够。”
    瞧向似乎在一心一意吃食,无暇顾及他们的黄芩,韩若壁叹息一声,道:“女人的确是好,只是没有他那般好罢了。”
    蓝诸实在不理解,忍不住问道:“他哪里好了?”
    韩若壁道:“女人的多姿多彩我总能看透,可他的简单直接我却怎么也看不透。”
    蓝诸笑道:“女人的多姿多彩我虽然能看透,却总也看不够。男人嘛,不看也罢。”
    这时,黄芩似有意似无意地抬头瞧了他一眼。
    转头打量了一番黄芩,蓝诸面露惋惜之色,道:“要我说,你虽然不招人喜欢,但也是堂堂男儿,不能喜欢女人,却是可惜了。”
    黄芩淡淡道:“你怎知我‘不能’?”
    很显然,对于蓝诸的‘不能’理论,他心下大为排斥。
    蓝诸凑近韩若壁,讶然道:“难道他和你一样,也是‘能’喜欢女人的?”
    韩若壁心头一阵不快,打了个哈哈,道:“沾上我,却是叫他能,也变成不能。”
    以极聚穿透性的目光射向韩若壁,黄芩道:“你能不能喜欢女人?”
    韩若壁理所当然道:“我自然是能的。”
    黄芩道:“那么,我为何不能?”
    韩若壁一时无言以对。
    瞧他二人似是较上了劲,蓝诸笑一阵,道:“既然你们都是‘能’的,那小韩出去以后,倒该同那位苗人姑娘亲近亲近。”
    黄芩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直言道:“又不需找她医伤了,为何还要亲近亲近?”
    蓝诸道:“就算医好了伤,他想要完全恢复功力还需待一年半载,可是,如果能和那位炼白蛊的姑娘‘亲近亲近’,行双修之道,借助她肚内白蛊的阴寒之气,那估计十天半月,即可恢复如前了。”
    听言,黄芩愣了愣。
    脑筋一转,他道:“若为阴寒之气,不如叫他在‘流冰之泉’里多泡几日好了。”
    没想到黄芩会想出这么个法子,蓝诸讶然笑道:“想法虽然挺好,不过并不可行。因为,等他的伤好以后,便不再需要这样的‘阴寒之气’了,再泡在‘流冰之泉’里,只怕会有害无益。”
    见黄芩冷硬的表情里隐约有几分懊丧之态,韩若壁顿感有趣,于是挑了挑眉毛,故意啧声道:“女人里,那位熊姑娘也算特别了。”
    蓝诸应道:“对付特别的女人,自然要用特别的手段。她能不能帮你,全看你的手段。”
    韩若壁斜了黄芩一眼 ,见他脸色已有些发黑,两手一摊,无奈道:“就算我有手段,可那位熊姑娘似乎对我没甚好感。”
    蓝诸讶然笑道:“怎么会?女人嘛,不管多特别,不爱你的钞,就爱你的俏,不爱你的俏,也爱你的才,你有钞有俏有才,只要不是个银样蜡枪头,还怕她不爱吗?”
    韩若壁不再理他,而是眼波暧昧地冲黄芩歪嘴一笑,道:“枪头再好,闲置得久了,也是要生锈的。”
    黄芩听言,皱了皱眉头。
    韩若壁索性粘了过去,嘻笑道:“你打算到何时才让我拿出来,‘上阵杀敌’?”
    听他在人前说话如此露骨,黄芩颇不习惯地一把推开了他。
    蓝诸一拍脑袋,道:“适可而止吧,你两个大好男儿不是真想一直搞这一套吧?那可是条断子绝孙的路啊。”
    黄芩没说话,只是恶狠狠地啃了口手里的粑粑。
    韩若壁又坐回原地,瞪一眼蓝诸道:“你没搞这一套,不也断子绝孙了。”
    话说到了蓝诸的痛处,令得他含糊地咕噜了一声后,立时瘪了下去。
    忽尔,黄芩道:“你们可有人懂苗语?”
    蓝诸道:“我懂,怎么?”
    黄芩将那日熊传香在彝寨第一次以苗语说的话,以及安苏其的回答学说了一遍后,道:“这是什么意思?”
    蓝诸呵呵笑道:“你的口音真是怪异,不过幸好我还能听得懂。一个问,你家侄儿的伤势如何,并要求对方以苗语作答。另一个说伤势很重,昏迷不醒。”
    黄芩又将熊传香第二次以苗语对安苏其说的几句话复述了一遍,道:“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蓝诸道:“这几句话的意思是:无论那个人问你什么,你都不可称了他的心意。否则,你侄儿的伤势我一定医治不了。”
    紧接着,他道:“这些话好生奇怪,你从哪儿听来的。”
    黄芩嘴上敷衍道:“没什么。”心里却气恼地想:果然是她做的怪!因为我没能及时兑现承诺,便想法坏我的事,那苗女当真不是省油的灯。
    他哪里知道,熊传香并非为了没能及时去‘金碧山庄’才阻他的事,而只是为了他一句小瞧人的话,记恨下了。
    不过,现下既然不再需要‘月华珠’替韩若壁医伤,黄芩也就不想过多纠结了。
    韩若壁却似听出些门道,于是问他道:“你的这些话,是不是和熊传香有关?”
    黄芩只道:“现在已没甚关系了。”
    韩若壁又问蓝诸,道:“你不愿领熊传香进来这里炼蛊,可是还有其他意图?”
    蓝诸装傻道:“我只是不希望别人进来这里,能有什么其他意图?”
    韩若壁心中暗笑,嘴上道:“比方说,她的蛊若是炼到了绝顶境界,就不必再进山炼蛊了,你的‘火梨子’也就少了一个大买家了,你就要少挣无数银钱了等等,诸如此类的。”
    轻蔑地瞧他一眼,蓝诸道:“你以为自己是属蛔虫的?”
    韩若壁笑道:“难道不是?”
    蓝诸扔下手中的吃食,道:“熊传香若是炼出了绝顶的蛊王,就不怕山里的毒瘴了,我担心到那时,她可能对我构成威胁。所以,不是银子的关系。”
    他虽然卖‘火梨子’挣银钱,但至少没有‘火梨子’的人进不了‘雪峰山’,他也不希望有某个人可以似他一般随意进去山里任何地方,包括他的‘魇伏谷’。这关系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却是事实。
    已是日落时分,眼见头顶上狭长的天空布满了如胭晚霞,三人不再闲聊,收拾了一番,进到山洞里各自歇下了。
    之后的几日,蓝诸每日都会让黄、韩二人下去‘流冰之泉’,依着前面的法子替韩若壁运针一次。韩若壁的伤势的确越见好转,寒热之症也消失了。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转眼间八日已过。
    这日一早,蓝诸替韩若壁仔细诊断了一番后,连跳带笑,得意忘形道:“哈哈哈,你的旷世奇伤已被我医好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什么事能令他这般兴高采烈了。
    明知他说的不假,韩若壁仍旧笑而发问道:“真的?”
    蓝诸拍着胸脯,道:“不信?你提聚真气试试!”
    表面上是依他所言,实际上则是韩若壁想自己试试。他盘膝坐在地上,将真气运转了一个周天后,站起身,抖手震臂,‘呛’地一声拔出了多日不曾出鞘的宝剑‘横山’,高举过顶。继而,他运起‘六阴真水神功’。
    顷刻间,只见剑身周围笼上了一层冷气逼人的白雾,剑上光华时明时暗,闪烁变幻不定。
    不一会儿,韩若壁收了神功,微有遗憾地想:瞧目前的样子,我的功力才只恢复了五成不到。莫非真如蓝诸所言,想要完全恢复,须得一年半载那么久?
    不过,这点担心很快就被重伤初愈的喜悦湮没了。
    他并不知道,现在他感觉恢复了五成功力,只是得益于在‘六阴绝地’里,若是到了外面,恐怕就只剩下两三成了。
    见他已能动用内力,黄芩喜不自胜,上前道:“你的伤,真的好了!”
    韩若壁嘿嘿笑道:“你也算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吧。”
    黄芩道:“我从没把你当包袱看。”
    韩若壁道:“我知道。我是说你不用整天想着替我医伤了。”
    黄芩笑道:“那倒是。”
    他的嘴角处现出了两点凹陷的梨涡。
    这是连日来,他第一次展露笑颜,韩若壁瞧在眼中,不禁一阵迷离沉醉。
    发觉他二人眼中只剩下了对方,再无旁人,蓝诸怕又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识趣的三步并两步跑进了山洞里,先行收拾东西去了。
    可惜,一阵对视之后,什么也没发生。
    定了定神,韩若壁似有所想,慢悠悠道:“其实,这次受伤于我而言,不但感触良多,还有那么点浴火重生的意味。”
    黄芩听不明白道:“浴火重生?”
    韩若壁思潮浪涌,斟酌了片刻,道:“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好像凤凰涅磐一般。”
    黄芩明白了一二,道:“你是说从痛苦中获得了新的感悟和启发?”
    韩若壁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总之,经历过这一次,以后任何绝境,我都可以从容应对。”
    他又两眼放光,兴奋道:“你知道吗,鸟儿若不自焚,就不可能变成凤凰。”
    黄芩撇了撇嘴,道:“我不想沷你冷水,可鸟自焚以后,是变不成凤凰的,只能烧成灰烬。”
    被他这么一说,韩若壁顿有一种灰头土脸之感。
    黄芩继续道:“鸟就是鸟,从来也变不成凤凰,能从涅磐里重生的,本来就是凤凰。以火自焚,只不过是凤凰的一次磨砺而已。”
    脑筋转过一个弯,韩若壁又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这不等于夸我是凤凰嘛。”
    黄芩也笑了。
    笑意渐收,韩若壁道:“这样的话,女人不会对我说。”
    黄芩道:“不要拿我和女人比。”
    韩若壁含笑摇头道:“我没法拿你这样一个把一腔热血藏在心里,外面包上一层冰霜,让它瞧上去象是冷血一样的男人和女人比。你做的事,女人不会做。”
    转脸,他甩一甩头发,迫不及待道:“我们还是快些下山去吧。”
    瞧他迫切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黄芩道:“也好,那个熊姑娘还在等着我们领她去‘金碧山庄’。”
    心里,他想,这些事了了之后,我也该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
    对于承诺熊传香的事,韩若壁却好像并不太关心,只道:“如果碰上她再说吧。”
    说着,二人便往山洞找蓝诸去了。
    蓝诸自然也巴不得早些回去见他的五个婆娘。
    于是,三人麻利地收拾好行囊,照原路返回‘魇伏谷’了。
   
    第21回:送人头穷凶极恶施恐吓,遇玩伴侨居他乡为人妇
   
    申时,一场小雨刚过,迷离的瘴气中绿树成萌,积翠凝蓝,置身其间犹入仙境,别有一种神秘、恬静之感。这时辰,可算是一日间‘魇伏谷’里最好的时光了。
    来到家门前,只见周围一切如常,没甚异样,可不知为何,蓝诸却感觉与平日不同,总像是少了点什么,但到底少了什么,仓促间他又无法确定。
    左顾右盼了一阵,他终于确定了,皱起眉,‘咦’了声,自言自语道:“怎的没有声音,难不成她们不在前院?”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五个女人自然比一台戏还要热闹,是以凑在一起时,是绝对没法子保持安静的。而以往这时候,‘百花露’、‘罗汉果’、‘相思子’、‘灯心草’、‘阿芙蓉’都会聚集在前院里或休息聊天,或追逐嬉戏,那没完没了的吵闹声早就传到院墙外老远去了,可现在却一片静谧,听不到半点声响,颇不寻常。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继而,蓝诸思疑不定地抬手推门,心想,也许是她们恨自己多日未归,害她们记挂,思念之余不免有些着恼,才在发觉自己回来后,联合起来故意不作声,只为吓自己一跳,作为报复?又或者缺了自己坐陪,她们意兴懒散,整日闷在屋里,没兴致出来玩耍了?果真如此,倒不过虚惊一场,推门进去后,数落她们几句也就罢了。
    可是,这一推之下,只听得‘当’的一声,门钹轻撞了一下门板,那扇关着的门,却并没有被推开。
    ‘魇伏谷’里向来没有外人,不需提防什么,因而庄院的那扇门表面上是紧闭着的,可实际上从来不曾上锁,只是虚掩着,和低矮的院墙一样形同摆设。可是,现在,它却被从里面锁上了。
    这又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蓝诸只觉身上一冷,心里泛起了一种不祥之感。
    他一边僵立在门口,一边忍不住想:不好,家里出事了!
    一念至此,他有些慌神了。
    想着,蓝诸回头,狐疑地看向身后二人,本意是想同他们交换一下意见,却见黄、韩二人早已奔至不足一人高的围墙下,身形一展,先后跃进了前院里。
    看来,他们也瞧出事有蹊跷,已等不及多说,先行进去查看了。
    见了他们的反应,蓝诸这才警醒,懊恼地用力跺一跺脚,如油浇火燎一般跟着掠进了院墙内。
    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丝极为怪异的念头:虽然自己已退隐二十多年,可之前也曾笑傲江湖数十载,处变的经验怎么说也该比这两个小子丰富多了,可今日遇事的反应竟及不上他二人,莫非是老了?
    还是怕了?
    也许,怕了正是因为老了。
    有时候,人不服老是不行的。
    三人进到院内,只见浓浓的毒瘴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棵樟树一如往常静悄悄地挺立着。
    愈发觉得有问题,黄、韩二人立刻往织房、客厅分头查探而去。
    感觉周围的空气好似要凝结起来,蓝诸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转眼,他撒开大步,疾风一般奔向‘阿芙蓉’的屋子。见屋里没人,他又一面奔出来,一面大声呼喊道:“‘阿芙蓉’、‘百花露’、‘罗汉果’、‘相思子’、‘灯心草’……你们……”话还没有喊完,就见黄芩从一间织房里探出头来,道:“她们没事,都在这里。”
    转眼,‘罗汉果’和‘阿芙蓉’已提起裙角,慌不迭地从黄芩身后窜了出来,急急向蓝诸这边奔来。
    蓝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笑着一左一右环住投怀入抱的二名妇人,假意嗔怒道:“老爷的心都快被你们吓出来了,以后切不可这般捉弄老爷。用这种法子躲迷藏,老爷可是要生气的!”
    这时,单独奔进客厅里的韩若壁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
    转头,他瞧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竹篓和一个土灰色的包裹。
    他正打算上去一窥究竟,就听得黄芩在外面唤他,于是调头走了出来。
    感觉怀抱中的两人似在微微颤抖,蓝诸疑惑不解地稍稍放开她们,道:“你们怎么了?”
    ‘罗汉果’的双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抖抖霍霍道:“刚才听见敲门声,我可吓死了,以为是那个凶人又来了,幸好是老爷回来了。”
    ‘阿芙蓉’的眼角隐有泪光闪现,不知是真被吓着了,还是借机装样。她一边拍着波涛汹涌的胸脯,一边气喘不迭道:“是啊是啊,先前我一颗心儿‘扑通扑通’地狂跳,直到看见进来的是黄公子,又听见了老爷的声音,才安下心来。”
    感觉不对劲,蓝诸知道必定有事发生,沉声疑问道:“什么凶人?我不在的时候,谷里来了什么人?”
    提到来人,‘罗汉果’和‘阿芙蓉’俱是面露惊恐不已的神情,结结巴巴了起来。
    这一刻,‘灯心草’也走出了织房,慌慌张张地上前帮腔道:“你们走后才两天……就来了个……凶人。”
    原本躲在里面的‘相思子’和‘百花露’,也跟着她步出织房。
    不知什么原因,‘相思子’娇小的身材变得更窄了,原本满月一样的脸庞也凹陷了下去,瘦的眼珠子都有些突出了。
    见另几人都怕得不行,‘百花露’镇定道:“那人的确很可怕,但既然老爷已经回来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相思子’咬牙,又恨又怕般道:“那人前后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只是表现得凶恶粗鲁,倒还罢了,可第二次……第二次……他,他真是个恶魔……“说到这里,她将颤抖不已的手指向客厅,竟是没法说下去了。
    ‘灯心草’过来和她依偎在一起,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以示安抚。
    ‘百花露’接茬道:“那人第一次来时,先说要找‘金针’。”
    说着,她睨了眼黄、韩二人,道:“上次这两位公子来时,也曾以‘金针’称呼老爷,所以我们知道,他要找的人就是老爷。”
    其实,不管怎么称呼,能费力跑到‘魇伏谷’找人的,除了找蓝诸,也不会有别人了。
    皱了皱眉,她继续道:“‘相思子’实话告诉他说,老爷进山里办事去了,这段日子不在家,可他蛮横得很,硬是把每间屋子挨个儿搜了个遍,见找不到老爷,才罢休了。我们几个女人没甚本事,自然是拦他不住。”
    对那人的行径,蓝诸听得极为光火,压抑住迸发的怒气,道:“他找我做什么?”
    ‘百花露’道:“后来,他说了,是带着银子来买药的。”
    蓝诸恶声恶气道:“带着银子就了不起了?!这般无礼之人,鬼才卖药给他!”
    瞧了眼‘相思子’,‘百花露’微微点头道:“正是嫌他目中无人,行事霸道、不讲理,‘相思子’才故意对他说,我们不知道药在什么地方,只有等老爷回来后,才能卖给他。”
    ‘相思子’激愤道:“不错,我当时就是看不惯他那副飞扬跋扈的德性,才不愿把药卖给他……“她的情绪极为激动,竟有些控制不住声调,因而声音听起来颇为怪异。
    转念间,她又神色萎靡了下去,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肉,口中嗫嗫嚅嚅道:“怎知……怎知……”
    ‘灯心草’面色怜惜地用力搂了搂她的肩,阻止她说下去,道:“老爷也说‘鬼才把药卖给他’,可见换成老爷,也和你一样不愿把药卖给那人。你没法未卜先知,后来的事又如何预料得到?现下就别想太多了。”
    韩若壁大为好奇,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百花露’道:“后来,那人恶狠狠地警告我们说两天后会再来,到那时,老爷最好已经回来了,否则,他定叫我们不得好过。”
    那之后的两天,蓝诸自然是没法回来的。
    黄芩轻轻摇一摇头,道:“那人当真来者不善。”
    想到事情已过去多日了,可眼前的妇人们的脸上或多或少,仍存有几分惊怖之色,韩若壁料想那人定是有些手段,想必已经达成了目的,于是口中问道:“他再次来时,你们可是把药卖给他了?”
    ‘百花露’无奈地点了点头,道:“那人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们哪里敢不卖给他。”
    除了恼火以外,蓝诸对那人还十分生疑,心道:他能进来‘魇伏谷’里,定是吃了‘火梨子’的。同时,他暗里将这些年来从他手里买到过‘火梨子’的江湖强梁,在脑内筛过一遍,却并没有一个能有如此强横霸道的气焰的。
    韩若壁并不为然,道:“真正可怕之人我见过不少,可你们说的那人,听起来似乎不过是凶蛮了一些。”
    心里,他想:可能是这些妇人久居深山,少与人交往,见得人太少,因而容易受到惊吓,言过其实了。
    ‘百花露’将目光转向客厅方向,道:“他第二次来时,带着一个竹篓……“韩若壁点头道:“适才我进去厅里时,是瞧见桌上多了个竹篓。里面装的什么?”
    ‘百花露’没有说话,领头向客厅走去。
    众人跟在她身后。
    黄芩边走,边心道:没想到这五名妇人中,竟是她最为镇定不惧,以前可没瞧出来。
    到了客厅,‘百花露’径直行至桌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掀开了竹篓上的草盖。
    顿时,一股浓烈的恶臭从里面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里,一时间充塞口鼻。
    ‘百花露’面无表情地捂住口鼻,嗡声嗡气道:“第二次,他带了这颗人头来。”
    蓝诸、黄芩、韩若壁听言俱是凛然一惊,匆忙上前瞧看。
    可能是放置的时间长了,里面的人头已开始腐烂。
    另四名妇人只驻足原地,如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
    想来,此前她们必定已然瞧看过了,恐怕还因此做了噩梦,是以不愿再次触及。
    蓝诸面色沉凝,手扶竹篓,仔细瞧看了一番那颗已经有些面目难辨的人头。
    良久,他道:“这是‘大坳村’里采药的丁四哥。”
    他记得,多年前丁四哥曾经从他手里买走过两粒‘火梨子’。
    不待别人说话,他严然道:“我明白了,那人定是杀了丁四哥,抢了他的‘火梨子’吃下,才能找来我这‘魇伏谷’里的。”
    一指竹篓旁边的包裹,‘百花露’微有心悸般道:“里面是那人拿来买药的一百两银子。那人说,他行事向来先礼后兵,这脑袋的主人不答应把‘火梨子’卖给他,他便割下了这人的脑袋,当然,也拿走了他的‘火梨子’。所以,如果我们不把药卖给他,他也会依样割下我们的脑袋。”
    ‘灯心草’秀眉微蹙,插嘴补充道:“那人还说,之前,他已花费了五十两银子从丁四哥那里买到了一粒‘火梨子’用以进山,可没想到还要跑第二趟,所以回去后又找到丁四哥,想再以五十两银子买他一粒‘火梨子’,可丁四哥说自己只剩下一粒了,要存着保命,如果五十两卖给他,下次向老爷买进时,价格怕要超过一百两了,是以怎么也不肯卖。丁四哥又好心告诉他,其实一粒‘火梨子’可以支持三天三夜,因此,就算他两天后要再跑一趟‘雪峰山’,只要能在天黑前下山,便没有问题。可那人根本不听,硬是把人杀了,抢下了第二粒‘火梨子’。”
    当然,那人的说法自然与她不同,但内容大抵相差不大。
    忽然,黄芩道:“若为抢下第二粒‘火梨子’,他只消制住丁四哥便可,但却痛下杀手,足见为人之歹毒,用心之险恶。”
    ‘相思子’颤声道:“不用杀人的时候也杀人,那人实是凶残到了极点。”
    ‘灯心草’道:“此种一味蛮横逞凶,随便杀人的恶徒,当真粗鲁、可恨!”
    黄芩道:“可恨是真的,粗鲁倒是未必。”
    他以为,仅是从那人随手杀了原本不必杀的丁四哥,割下脑袋来用以恐吓一事,便可瞧出那人也许表面粗鲁,可内里必是个心思颇深的厉害角色。否则,他因何不直接在‘魇伏谷’里随手找个妇人下手杀了,那样一来,杀鸡儆猴的效果岂非更好?可他并没有这么做,自然是考虑到丁四哥不过是个采药的,凶性起时,杀了就杀了,没人能把他怎样,可蓝诸怎么说也是上一辈的五大绝顶高手之一,若是和他结下很深的梁子,总是没甚好处的。
    同‘阿芙蓉’站在一起的‘罗汉果’小声埋怨道:“若是他第一次来,‘相思子’不从中作梗,老实将药卖给他,兴许丁四哥就不用死了。”
    ‘相思子’嘶声争辩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的吗?”
    ‘阿芙蓉’也掺合进来,道:“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丁四哥总是死了,而且还死无全尸。”
    ‘灯心草’怒道:“你们说这种话,是嫌她这几日还不够自责难过的吗?!”
    眼见二边就要争吵起来,蓝诸一挥手,喝道:“都别吵!”
    他很少这般严肃。
    另四名妇人听见,均收了声。
    蓝诸拾起那个竹篓,沉声道:“你们等我一会儿。”说罢,转身离开了客厅。
    想必,他是将丁四哥的人头拿去别处了。
    屋内的恶臭味慢慢消失了。
    很快,他回转来,对‘百花露’道:“那人要买什么药?”
    ‘百花露’‘啊’了声,道:“‘太阴膏’。”
    听言,蓝诸面沉似水,道:“他有没有说明姓甚名谁,身份来路?”
    其实,若是知道,五名妇人定是早就说了。
    ‘百花露’摇了摇头。
    蓝诸又问道:“他什么长相,多大年纪?”
    ‘百花露’答道:“他身量高壮,一张大饼脸上生了一对凶光毕露的铜铃眼,狮鼻阔口,还留着两撇八字胡。年纪最多四十出头。”
    黄芩‘咦’了声,道:“八字胡?”
    最近,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长着‘八字胡’的男人了。
    ‘百花露’不明所以地冲他点了点头。
    停了一瞬,她一拍前额,道:“哎呀,我怎么给忘了,那人还在后院的石桌上刻了东西,说是留给老爷回来后瞧看。”
    感叹了一声,她又道:“到现在,我仍是不敢相信有人能用手指头在石头上刻东西。”
    若有所思地伫立了片刻,蓝诸先吩咐婆娘们各自离去,后又招呼黄、韩二人,道:“走,一起去瞧瞧!”
    三人匆匆来到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土陶药罐、晾晒着各类草药的后院里。
    后院中央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来到石桌前,蓝诸低头瞧看。
    只见,原本光滑可鉴的石桌中央被新刻上了一个标记。
    这个标记的样子颇为奇特,中间直直的一道竖线,左右两边各上下排列有两个圆圈,上面的圆圈较小,下面的圆圈较大,就好似“8|8”模样。
    如果真是凭借手指刻上去的,那人的指力之强当真可透砖石,令人称奇。
    蓝诸脸色骤然一变,口中惊道:“竟然是他?”
    韩若壁好奇道:“他是谁?”
    没有直接回答,蓝诸指着那个标记,道:“你瞧这个象什么?”
    韩若壁横竖瞧了半天也没瞧出来,嘟囔了一句,疑道:“怪模怪样的,到底象什么?”
    一旁的黄芩冷不丁道:“我瞧着象蝴蝶。”
    赞许地看他一眼,蓝诸道:“说的不错,这就是‘孤飞一蝴蝶’夏辽西的记号。”
    韩若壁惊了惊,道:“‘孤飞一蝴蝶’?难道,他是三针里的‘蝴蝶针’?”
    听他这么一说,蓝诸倒有些糊涂了,问道:“哪里来的‘三针’?”
    表示理解地微微点了点头,韩若壁道:“你已退隐江湖多年,自是不知道一钱,二圈,三针的名气。‘一钱,二圈,三针’说的是当今江湖上六个使暗器的绝顶高手。‘三针’分别是‘百里见秋毫’的‘秋毫针’,‘孤飞一蝴蝶’的蝴蝶针,以及‘漫天皆落雨’的落雨针。”说罢,他颇有含意地扫了眼黄芩,因为,‘秋豪针’已在高邮被‘爆裂青钱’的黄捕头毙于的一把形似匕首的飞刀之下了。
    黄芩没甚反应。
    ‘咦’了声,蓝诸轻笑道:“没想到夏辽西现在已这般有名了。”
    黄芩问道:“你知道他叫夏辽西,可是认识他?”
    一般的江湖人并不知道‘蝴蝶针’姓甚名谁。
    蓝诸道:“说起来也不算认识,只是有一面之缘而已。”
    韩若壁道:“你三年才出一次山,何时与他有一面之缘的?”
    见他误会了,蓝诸摇手道:“和他见面时,我还在江湖上叱咤风云,而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罢了。”
    韩若壁恍然,道:“那可是很早前的事了。”
    蓝诸道:“是啊,那时我刚得知索岳尔济山的极寒之地有‘尾火虎’出没,大喜过望,急着要往那里赶。就是在那时,夏辽西找到了我,自报门户,要以他的‘蝴蝶针’与我比拼。他这么做,当然是为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出人头地。”
    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回忆起当年在江湖上的无限风光,道:“当时,胜过‘金针’,是多少想要一战成名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韩若壁顺水推舟般夸他道:“那是当然,能医我这样的旷世奇伤,除了‘金针’,又有谁可以做到?“蓝诸纵声长笑,道:“我的‘金针’,可以医人,更可以杀人。”
    黄芩道:“后来,你同他比拼没有?”
    蓝诸答道:“是个人跑来找我比拼,我就答应,那不是有病嘛,就算一针能解决掉一个,也是要活活累死的。不过,夏辽西颇为难缠,老是跟着我,为了打发他,匆忙之间,我只得同他定下约定,说半年后在南昌府的‘腾王阁’附近公平比斗。他虽然不情愿,但也无计可施,临走前,为了令我不能小觑他,显露了一手功夫,以手指在树干上刻下了刚才的‘蝴蝶’标记。不过,那以后我一心想以‘尾火虎之心’制药,便将与他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自然也不曾见过他。”
    ‘嘿嘿’笑过两声,他又得意道:“不知这些年来,他会不会因此心有不甘。”
    韩若壁讥嘲笑道:“莫得意,现在的‘蝴蝶针’在江湖上已是赫赫有名,早已不需要通过斗败你来成就他自己了。”
    稍加思索,黄芩道:“从原来在树干上刻下‘蝴蝶’,到现下在石桌上刻下‘蝴蝶’,夏辽西的指力进精可谓惊人。”
    韩若壁摸一摸下巴,道:“‘蝴蝶针’……真难为他替自己的暗器取了个这么好看的名字。”
    撇了撇嘴,他又不屑道:“可这个夏辽西无论是长相,还是行事风格,真是和‘好看’一点儿边也沾不上。”
    蓝诸笑道:“他长得不怎么样,但手上的‘蝴蝶针’的确很是特别,勉强也算得上好看吧。”
    黄芩目光一闪,道:“怎么个特别法?”
    看起来,对于这一点,他很是关注。
    蓝诸边回想,边道:“夏辽西给我瞧过,他的‘蝴蝶针’不是直的,而是如弹簧一样,卷曲着缠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也不知施展开来会是什么样。若非为着‘尾火虎’,那时我或许会有兴趣见识一下。”
    黄芩冷冷一笑,道:“可能我有机会见识一下也说不定。”
    韩若壁讶异道:“难道你想同此人比拼一场?”
    黄芩没回答他,而是向蓝诸一拱手,道:“如无其他事,我们想就此告辞。”
    韩若壁也正有此意。
    “等等,还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蓝诸道:“你们随我来。”
    说罢,他领着二人转回到客厅,拎起‘蝴蝶针’留下的那个包裹,冷声道:“这一百两银子,我不能收。”
    韩若壁不解道:“因何不能?”
    在他看来,虽然对方是强买,但东西已然拿去了,不收银子也于事无补。
    蓝诸道:“因为这买卖不公平。”
    韩若壁疑道:“莫非一百两银子不够拿你几瓶‘太阴膏’的?”
    蓝诸摇了摇头道:“一百两银子拿我几瓶‘太阴膏’是足够了,但他还多拿了一样。”
    韩若壁想不出,道:“哪一样?”
    蓝诸的面色变得比‘太阴膏’还要阴寒,口中道:“丁四哥的性命。”
    韩若壁‘啊’了声,似有所悟。转念,他道:“可你不收,难道还想还回给‘蝴蝶针’不成?”
    蓝诸将包裹递向他二人,道:“‘大坳村’离‘雪峰山’不远,我想请你二人把这一百两银子带给丁四哥的家人。”
    说着,他又想到了什么,收回手,从身上取出两粒‘火梨子’放入包裹内,重又递向二人。
    蓝诸这等爱财之人,到手的银子居然有不拿的时候,而且,只是为了一个没甚关系的丁四哥--这让韩若壁吃惊不小。他象是第一次认识蓝诸一般盯着他,忘记了去接包裹。
    黄芩伸手接下,道:“我可以替你送,但一百两银子也买不了丁四哥的性命。”
    在他看来,血债只有血来偿。
    蓝诸的双目中射出冷电般的利光,道:“夏辽西若在眼前,我必杀之而后快。”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年纪。
    韩若壁道:“这样说来,若是出了‘雪峰山’,你的‘金针’就没有原先那般威力无穷了?”
    蓝诸没精打彩道:“我被阳毒所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否则即便没有丁四哥被杀,家里婆娘们被人吓成这般,我也该下山找‘蝴蝶针’讨回点面子。”
    之后,黄、韩二人没再多言,与他告别,离开‘魇伏谷’,下山去了。
    下山的途中,韩若壁随口问道:“你说‘蝴蝶针’买了那些‘太阴膏’去,能有何用?”
    黄芩也随口答道:“可能他有亲戚、朋友被烫伤了,急需救治。”
    继而,他眼光一闪,语气变得沉重而谨慎道:“也可能,他想对付能发出‘离火之精’的江湖高手。”
    思忖片刻,韩若壁道:“能发出‘离火之精’的江湖高手,除了‘火焰刀’管天泰,还有旁人吗?”
    黄芩道:“这却是说不清了。”
    二人又走了一阵,黄芩开口问道:“我离开‘魇伏谷’的时候,你独自下山了三日,做什么去了?”
    韩若壁的眼光变得颇为迷离,道:“黄捕头,这问题你不该问的。”
    听他如此说法,黄芩当即明白他去做的事与自己猜想的差不多,必与‘北斗会’相关,因而‘哦’了声,便忍下不问了。
    韩若壁扬了扬眉毛,道:“其实,你的脚,假若肯往我的这条道上靠一靠,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黄芩笑了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和他拉开了距离。
    韩若壁追上他,道:“你若是不做捕快了,会不会来我的‘北斗会’?”
    以前,类似的话题,他们也曾经讨论过,不过这一次,是韩若壁问得最直接的一次。
    黄芩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韩若壁眼眸闪动,嘻嘻笑道:“假话比较好听,还是听假话吧。”
    直愣愣地瞧他一会儿,黄芩道:“每次我问别人这种话时,别人都会选真话,你倒是特别。”
    韩若壁面露得意之色,笑道:“这个不消你说,我也知道。”
    黄芩道:“假话是----不会。”
    得了答案,韩若壁顿时兴味盎然起来,又道:“听了这样的假话,我便忍不住又想听真话了。”
    黄芩淡淡一笑,道:“真话是----不知道。”
    眼珠几转,韩若壁古怪一笑,道:“这样说来,我岂非该试一试叫你做不成捕快?”
    黄芩心里‘咯噔’了一下,惊了惊,道:“你当真?”
    这时,投射下的树影在韩若壁的脸上留下了一片阴影。
    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道:“真真假假,我说了,你就信?”
    若是放在前些日子,黄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信’,可现在,那个近在咫尺的韩若壁,他已是看不清,瞧不透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黄芩不禁怀念起韩若壁受伤未愈的时候来:那时候,韩若壁的想法、心思,十件中他倒能猜中八件,即便偶尔有些古怪,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一心只想寻法子为对方医伤。此刻回想起来,那样简单、直接的状态实在很好。现在,韩若壁的伤好了,可心思也随之变得像迷一般无法琢磨;而他自己,又不得不再次烦恼起这一趟苗疆之行的诸多事情来--寻找杨松的下落、处理拐卖苗女的案子,没有一件是好办的,不由得他不烦恼。因而,有一瞬间,黄芩甚至想,如果韩若壁的伤永远也好不了,或许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心神一震:自己怎能有这样的想法?
    见他神色有异,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自己,韩若壁朗声笑道:“眼下,你我都有极其要紧的事等着去办,一句玩笑话又何必深究。”
    沉默片刻,黄芩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是啊,还是快些下山寻到熊姑娘吧,‘金碧山庄’之后,你我就该各行其事去了。”
    韩若壁道:“寻她做什么,走就走了,又不欠她的。”
    心底里,对八十两银子‘借’熊传香两粒‘火梨子’几天一事,他已觉没甚亏欠,是以‘金碧山庄’之约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黄芩道:“既是承诺了,还是莫要耍赖的好。”
    韩若壁笑道:“下山时若是碰上了,便领她去好了,若是没碰上,又不是我们躲着她,有何关系。”
    黄芩暗道:也是。便不再多言了。
    其实,领熊传香去‘金碧山庄’见公冶修,只需他们中的一人与熊传香同行便好,也就是说,如果愿意,下山后他们就可以分道扬镳了。但不知是黄芩不放心韩若壁单独与熊传香一路,还是韩若壁不放心黄芩单独与熊传香一路,抑或是二人表面不说,但心底里都有些留恋,不愿就此分别,总之,关于这一点,二人颇有默契,均不曾提及。
    少时,到了山脚下,只见熊传香已悠哉悠哉地靠树而坐,象是正等着他们,韩若壁知道没理由不领她去‘金碧山庄’了,暗里道了声‘麻烦’,表面却主动打招呼道:“熊姑娘,别来无恙啊。”
    见他二人双双下了山,熊传香原地站起身,翻了翻怪眼,道:“伤好了?”
    韩若壁笑道:“不好怎能领姑娘去‘金碧山庄’?”
    瞧了眼黄芩,熊传香皮笑肉不笑道:“前次跟着他替你去找药引子,还以为你伤得多重,却原来没几天就医好了。”
    韩若壁瞪向黄芩,那意思是:你同她一起上路,怎的没说与我知道?
    转头避开他的目光,黄芩冷冷瞅着熊传香,道:“希望熊姑娘以后不要再做损人不利已之事。”
    白他一眼,熊传香道:“我喜欢做什么是我的事,不需听别人教训。”
    黄芩心头火起,道:“你喜欢做什么是你的事,但须得不碍着我的事,若再使手段阴我,定不能这般饶过你。”
    见他二人大有剑拔弩张之势,韩若壁反倒心里一阵窃喜,上来打圆场道:“莫忘了蓝神医交待的事,去‘金碧山庄’前,先拐到‘大坳村’的丁四哥家里走一遭。”
    已知事情败露,熊传香嘴上逞强,总还是有些理亏,因而没再多话,只扮了个鬼脸,道:“你们男人事真多。”便和二人一道去了。
    到了‘大坳村’,找到丁四哥的家,将一百两银子和两粒‘火梨子’转交给他的家人后,三人出得门来,就往村口去了。
    还没走出村子,忽然,不远处一个嘹亮的女声响起:“熊传香!熊传香!……”
    那声音里带着难以名状的惊讶和喜悦之情。
    熊传香转身看去,只见一名女子站在石板砌成的井边,冲她兴奋地挥动手臂。
    那女子身边的地上放有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一只水罐,显然是到井边打水的本村村民。
    熊传香一边缓步上前,一边狐疑地打量起那名女子来。
    终于,她认出来了,惊喜过望道:“妮蒙鲁,怎么是你?!”
    被唤作‘妮蒙鲁’的女子迎上来,与熊传香热烈地抱成一团。
    妮蒙鲁又笑又跳,道:“真是想不到,离家这么远,我还能见到小时候玩得最好的朋友!”
    松开手,熊传香道:“光顾着高兴,都忘了问了,你怎么从家里跑来这么远的地方?”
    妮蒙鲁苦涩一笑,道:“我在家被人伢子抓了,本来是要运到别处卖的,可半路被好心人救下……“正说着,瞧见黄、韩二人走上前来,她惊呼一声,手指黄芩,激动道:“当时救我们的恩公里,就有他!”
    熊传香讶异地回头望了望黄芩。
    黄芩感觉到那与众不同的眼光里多了几分感激,少了几分敌意。
    他倒是不记得被公冶修带回‘金碧山庄’的那些苗女里有没有这个‘妮蒙鲁’了。
    妮蒙鲁向黄芩拜了拜,道:“多谢恩公。”
    黄芩摆摆手,奇道:“你们不是在‘金碧山庄’吗?”
    妮蒙鲁摇了摇头,道:“因为庄子里不缺下人,公冶公子很大方地给了我们每人一笔银子,让我们寻出路去了。”说着,她拉着熊传香的手,笑道:“那个公冶公子真是个好人,救我们的时候,就属他出力最大!”
    皱了皱眉,熊传香道:“金碧山庄?公冶公子?”
    妮蒙鲁兴高采烈道:“是啊,他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紫云剑客’,他爹就是人人敬仰的‘三湘大侠’。”
    可惜她的快乐情绪并没能感染熊传香一丝一毫,熊传香只是‘哦’了声,瞧不出半点兴奋。
    妮蒙鲁不禁感觉有些失望。
    熊传香道:“既然被人救了,又有盘缠,为何不想法子回去家里?”
    立刻,妮蒙鲁的脸色黯淡了下来,道:“你出来好多年了,哪里知道家里的事。今年,家里大旱了,而且越来越厉害,回去定是没法好活。”
    熊传香大为震惊,道:“我们那儿一向雨水丰沛,多少年都没有大旱了,怎会遭这种灾?”
    妮蒙鲁道:“我哪里知道,兴许有恶鬼、精怪作祟也不一定。我被抓走之前,寨子里已经在祭拜土地鬼了,但也没什么用。不过,最近旱情有没有好转,我远在这里,却是不知道了。”唉叹了几声,她又道:“对了,你奶奶很掂记你,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前几年那样好了。”
    听言,熊传香目光一暗,心中焦急,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去。她暗下决定:事情完了,就马上回苗疆。
    转念,她道:“现在你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妮蒙鲁面色一红,道:“我在这里找了个男人。”
    熊传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道:“你嫁人了?”
    妮蒙鲁笑着点头道:“他虽然是个汉人,但对我很好。”
    原来,她嫁到了‘大坳村’。
    过后,二人又寒暄、叙旧了几回,妮蒙鲁热情地邀请三人到她家里吃饭,熊传香却说还要急着赶路,于是和黄、韩二人离开了‘大坳村’。
   
    第22回:轻而易举改装束入金碧,大动干戈惊宿醉闹书房
   
    从大坳村出来,向‘金碧山庄’进发的途中,熊传香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黄、韩二人则各自想着各自的事,几日无话。
    快到沅陵县境内时,眼见着天空中墨浪奔,阴电笑,云脚长毛,转眼就下起大雨来。这雨来得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一时间下黑了天地,三人无处可躲,只得冒着雨,从烂泥地里走进了县城。估摸着再有几个时辰就可到达‘金碧山庄’了,可雨脚织成的帘子密密丛丛,由天及地,雨势丝毫没有停止或变小的趋向,明显不方便再赶路了,三人便就近找了处客栈住下 。
    晚间,大家吃过饭食,各自回租住的房间歇息。就在熊传香准备铺床吹灯、宽衣解带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她出声问道:“什么人?”
    “我,韩若壁。”
    停了手里的动作,熊传香打开门,略带抱怨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我要睡了。”
    韩若壁贼溜溜一笑,颇有点讽刺的意味道:“眼看快到‘金碧山庄’了,熊姑娘能睡得着吗?”
    熊传香神色木然,道:“我睡不睡得着,关你什么事?”
    见她把身子堵在门口,完全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意思,韩若壁收了笑容,正色道:“姑娘若是想顺利去到‘金碧山庄’见公冶修,最好容我进去说几句话。”
    熊传香一边不屑道:“罗哩罗嗦的真烦人。”一边放他进来,转身又关上了房门。
    进到房内,韩若壁四下踅摸了一圈,大马金刀的在桌前坐定,又提起桌面上的凉水壶,拿了只干净的瓷碗,替自己倒了碗凉水,自顾自喝了几口。
    熊传香皱起眉,催促他道:“别装模作样了,有什么赶紧说,跑了几天路,我可是累坏了。”
    韩若壁倒是不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不耐烦的一屁股坐下,熊传香道:“有话快说!不说就出去!”
    韩若壁一边聊无趣味地玩弄着掌中的瓷碗,一边道:“熊姑娘,大家都是明白人,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因何不能独自前去‘金碧山庄’见公冶庄主?”
    熊传香嗤声一笑,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狠厉之色,道:“你们既已答应了我,再问这个问题还有什么用?难道是想反悔吗?”
    韩若壁放下碗,撇了撇嘴,做出一个不同意的表情,摇头道:“熊姑娘此言差矣。其实,谁都知道,答应下来的事也只能尽力去做,至于能不能做成,还得看具体情况而定。你说是不是?”
    熊传香双目一凝,疑道:“你这么说,可是不想尽力?”
    韩若壁歪嘴笑了笑,道:“熊姑娘又错了,我若是不想尽力,就不会这么晚跑来问你,而是直接把你领到‘金碧山庄’门口,成不成到时再说。”
    熊传香愕然一瞬,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但又不是很明白,道:“那你什么意思?”
    韩若壁道:“我的意思是,你无法独自一人去‘金碧山庄’的理由,将直接影响到我们以什么法子领你去‘金碧山庄’才能顺利进到庄内,面见公冶修。”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道:“比方说,假使你的理由是不识路,则只需找个人领路;而假使你本身是不受‘金碧山庄’欢迎之人,则需要的就不只是领路这么简单了。“他说的如此清楚,熊传香想装糊涂也不成了,况且,细细想来,韩若壁说的也的确在理,若是继续糊弄他二人,极可能偷鸡不着蚀把米。
    她难得和善地笑了笑,道:“外人大都不知道,公冶修的‘金碧山庄’里从来不留苗人,一般情况下,他本人也绝不肯见苗人。”
    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后,韩若壁道:“可熊姑娘却是知道的,难道并非外人?”
    熊传香淡淡道:“我和他没甚关系,你不要想歪了。”
    韩若壁心道:如果她此话不假,此前必是独自去过‘金碧山庄’,吃了闭门羹的。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不待熊传香起身,韩若壁已抢至门前打开了门,笑道:“就知道是你。”
    门外站着黄芩。
    见到韩若壁,黄芩似是吃了一惊,道:“你也在?”
    韩若壁点点头,道:“你来找熊姑娘?”
    黄芩“嗯”了声,道:“我有话想问她。”
    韩若壁笑一笑,道:“原来你我都有话想问她,可见是心有灵犀了。”
    黄芩眼珠转了转,略略思索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道:“如果我们想问的话都一样,那才算是心有灵犀。你想问什么?问出来了吗?”
    将他引进房内一起坐下,韩若壁哈哈笑道:“不消说了,我们绝对是心有灵犀的。”
    黄芩只是歪头瞧了瞧他,对于他的“心有灵犀”之语不置可否。
    韩若壁道:“我已经问出来,原来‘金碧山庄’里从来不留苗人,公冶修也不见苗人,这才使得熊姑娘犯难不已,必须找人领她去庄子里见公冶修。”转瞬,他又冲黄芩挑衅般一笑,道:“你想问的难道不是这个?”
    黄芩笑了笑,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道:“难怪公冶一诺要拿银子打发掉那些苗女,看来并非是庄内不缺下人,而是过不了公冶修那一关。”
    说着,他目光狐疑地瞧向熊传香,心道:公冶修不见苗人必有蹊跷,而熊传香要见公冶修也必有蹊跷。
    熊传香理所当然道:“总之,你们一定要想法子让我进去‘金碧山庄’。”
    闻言,黄芩颇感不快,‘哈’了一声,道:“熊姑娘好生霸道,须知,我们虽然答应了带你去‘金碧山庄’,可如果受限于公冶庄主的私人规矩而无法做到,却是无可奈何之事了,并不算爽约背誓。你总不能说,要我们带着你打进‘金碧山庄’吧!”
    熊传香‘霍’得站立起身,怒道:“你……”却顿时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韩若壁摇头‘啧啧’道:“他说的没错。熊姑娘,你总不会以为,凭我们二人,再加上一个你,就能杀进高手如云的‘金碧山庄’吧?”紧接着,他又道:“不过,姑娘也大可不必着急上火。其实,要领你进去‘金碧山庄’并非什么天大的难事,只是于姑娘而言,须得事事听我安排调度才可。否则的话,姑娘最好还是回去‘雪峰山’上继续修炼,再莫要提起什么‘金碧山庄’了。”
    熊传香面上虽凶,但何尝不知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得却都是大实话。此刻听到韩若壁有法子带她进去‘金碧山庄’,不免心里一喜,当即又坐了下来,道:“你说说,有什么办法?”
    这时,她的语气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比起平日已缓和、温顺了许多。
    侧头瞧向熊传香,韩若壁不禁心生好奇,暗想:不知她这副冷冰冰、硬呛呛,不似索命,也似讨债的语气是天生的,还是炼那个劳什子阴寒的‘雪蛤蛊’导致的。
    旋即,他抛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撇下熊传香,冲黄芩笑了笑,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带熊姑娘进去‘金碧山庄’?“黄芩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但心知韩若壁的鬼点子极多,说不定真有法子也不一定,于是脸色微沉,道:“你的法子或许可行,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头。”
    一时摸不清黄芩的意图,但知道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可不让他说,他也一定会说,于是熊传香点了点头,沉声道:“有什么话尽管说。”
    黄芩略一沉思,目光犀利道:“不知熊姑娘找公冶修所为何事?”
    熊传香目中露出警戒的神色,道:“这个却不能告诉你了。”
    黄芩道:“既然姑娘不愿说,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不过,谁都明白,你这一趟往‘金碧山庄’绝非是仰慕公冶庄主那么简单,必然是别有所图。如果你所图之事实乃伤天害理之举,我们带你入庄,岂非助纣为虐了?”
    熊传香闻言,重重的‘哼’了一声,眼中凶光大盛,道:“你若是想自毁诺言,直说就好了,说这些不相干的废话做什么?”
    黄芩也不生气,接口道:“我们若是带你入得‘金碧山庄’,无论你在庄内折腾出什么事,这黑锅我们都是背定了,所以,你以为不相干的废话,我也得说出来。”
    熊传香撇撇嘴,没好气道:“嘴长在你脸上,我能堵得住才怪。”
    黄芩道:“带你入庄见公冶庄主,那是我们和你的约定,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也就不需多言了。但是,你在庄中别有所图之事,我们不但不会相助,而且,如果那事确实伤天害理,恐怕还会出手阻拦,你要有些心理准备才好。”
    熊传香嗤笑一声,怒道:“笑话,我可不怕你们,也不需你们帮忙!”
    喘了口气,她又道:“我所做的一切,更加不会伤天害理!”
    黄芩扬一扬眉毛,点头道:“那是最好。”
    见二人都不再言语,韩若壁嘻嘻一笑,对熊传香道:“好了,丑话说完了,事情也清楚了。我们带你入庄,入庄之后,我们就是‘金碧山庄’的庄客,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是你所做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假使出了对庄子不利的事情,庄客难免要出手帮衬,这一点我们和其他庄客可就没什么不同了,合情合理。”嘻嘻一笑,他又道:“不过,熊姑娘,你可别忘了,我们带你入庄时,那是实打实地出谋划策,帮你瞒天过海,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了事哦。”
    说罢,他转头冲黄芩道:“你说,熊姑娘长得可象汉人女子?”
    黄芩不假思索,立刻摇头道:“不太象。”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唉叹了一声,道:“其实,除了熊姑娘的眼睛太特别,其他方面和汉人女子倒还真没什么区别。换上一套汉人女子的衣服,跟我们一起入庄,只说是江湖上的同道,应该也不太看得出来吧。”
    熊传香摇头道:“问题是,别人只要一瞧见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是苗人的巫祝了。”
    韩若壁眨了眨眼睛,道:“人的脑子,有时候总在死胡同里打转,怎么也出不来,所以问题也就无法解决,就像你现在这样。假如你总是这么想,永远也进不了‘金碧山庄’。”
    熊传香反驳道:“我的眼睛摆在这里,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韩若壁笑道:“你得这么想,既然公冶庄主不见苗人,那么你想要见到公冶庄主,就不能是苗人。所以,无论多么困难,你都必须装成汉人,因为只有汉人,才能去见公冶庄主,这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熊传香不耐烦道:“你又开始说疯话了。衣服什么的都好办,但是我的眼睛却是没办法装的,你说怎么办?”
    韩若壁得意的吃吃笑道:“别人一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苗人的巫祝,所以你要想装成汉人,就一定不能让别人看见你的眼睛。这个道理,也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
    听到这里,黄芩对韩若壁的心思已猜到了七八分,忍不住道:“比如闭上眼睛装瞎子?”
    看了看黄芩,又看了看韩若壁,见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熊传香愣了愣,道:“你说真的?”
    韩若壁点头道:“这也是一个法子。当然,直接把整张脸藏起来也行,不喜露脸的女侠,江湖上也有好几位的,应该问题不大。”
    熊传香坐在桌边,托着脑袋想了想,道:“仔细想想,这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黄芩也道:“至少值得一试。”
    熊传香无奈的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见事情计划的差不多了,韩若壁一拉黄芩,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告退了,不妨碍熊姑娘歇息。”
    熊传香冷淡道:“不送。”
    出来后,黄芩的神色并不显轻松,拉着韩若壁到了他的房内,道:“我有些担心。”
    韩若壁奇道:“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说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黄芩道:“熊传香去‘金碧山庄’,不用说也知道是包藏祸心的。公冶庄主对你我总算有恩,似这般引狼入室的做法,万一惹出什么大祸处理不及,却是亏心了。”
    韩若壁笑道:“能有多大的祸?难道她会想刺杀公冶修?”
    黄芩反问道:“她不会吗?”
    带着一副沉思熟虑的表情,韩若壁道:“不能说没有此种可能,其一,公冶修当年曾经身中蛊毒,最后被‘金针’医好;其二,他一直以来不见苗人。从这二点,可以推测出他与苗人养蛊的巫祝之间,应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恩怨。但是,如果只是为了刺杀公冶修,熊姑娘何必费老大的力气跑去‘金碧山庄’?有这个必要吗?”
    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他继续道:“如果我是熊姑娘,想要刺杀公冶修,必定先研究好他的活动路线,最好能在他出门打猎或者办什么事情的路上埋伏下来,抓住机会放蛊杀人,万一失手逃跑也容易得多,决计不会进去‘金碧山庄’里面。”
    黄芩反驳道:“也许因为公冶修出门打猎、办事时,总带着许多庄客,因此她不好下手。”
    韩若壁道:“他出门带着许多庄客不假,可‘金碧山庄’里的庄客不是更多吗?”
    黄芩道:“是啊,所以她才希望我们能领她面见公冶修,到时候近到公冶修身前,就有机会下手了,得手的把握也更大些。”
    韩若壁嘿嘿笑道:“但是,那时候,你我都在场,她想下手杀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黄芩不以为然道:“她又不知道你就是韩大当家,怎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韩若壁笑道:“黄大捕头太过谦虚了,她可能没把我放在眼里,但是你已擒过她一回了,你的厉害,她岂能不知?虽然她还有放蛊的绝招没用,不过如果打的是这个算盘,反倒简单了,因为有我们在场,自是不能容她随意放蛊,也定不会让她轻易得逞。而假如你我二人都阻止不了她,那么,之前的所谓‘出门打猎、办事,带得庄客太多而无法下手’的推论,也就如同放屁了。”
    黄芩知道他的意思是,如果熊传香有能力在他们俩眼皮子底下刺杀公冶修,那么手段之高明,蛊术之强悍,也就无需害怕公冶修出门时身边的那些庄客了。因为这个推论无懈可击,是以,他只能默然同意。
    韩若壁道:“所以说,假如熊传香是想刺杀公冶修,有我们在,相信她必定无法得手。而如果她有什么其他企图,后果也不是太严重的话,就随她去吧。我瞧公冶修表面豪侠,可总是一方之霸,自非善类,相信藏着不少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说不定经过熊传香这么一闹,反倒掀出了冰山一角来也未可知呀,嘿嘿嘿。”说道这里,他不禁奸笑了几声。
    瞧他的表情,黄芩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眼前的韩若壁又回到了二人最初见面时一般--陌生而危险。
    黄芩不由自问:此前‘天魁’不明原因地出现在辰州,自然不可能是为着自己,那么,究竟为着什么?自己离开‘雪峰山’去‘凤凰山’的彝寨寻‘月华珠’时,韩若壁曾离开过‘魇伏谷’三天,到底去做了什么?眼下,韩若壁分明知道苗女熊传香对‘金碧山庄’的公冶修是个威胁,而公冶修总算帮过他,可他却大有听之任之,甚至从旁看笑话的嫌疑,这又是为什么?莫非公冶修出事,‘金碧山庄’的势力因此削弱,会对韩若壁或‘北斗会’有甚好处?到现在为止,这一切行动,是不是早在韩若壁的计划之中?……
    种种疑问如潮水般奔涌而至,一时间,黄芩只觉头大如斗,不愿再想下去了。
    接下来,心绪纷乱的黄芩和韩若壁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就打发他回房休息去了。不过,韩若壁似乎也有心事,所以没有对他过多纠缠。
    第二日起程前,韩若壁先去城里逛了一圈,搞回来几大包东西,送进了熊传香的房间。
    很快,熊传香换好汉人女子的衣服,戴上黑纱斗笠,遮蔽住整个头脸,把苗刀贴身藏好,将一把银光闪闪的弹弓和一个装满了金弹子的囊袋挂在腰侧显眼的地方。之后,她走出房门时,就从一位苗人的女巫祝,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神秘江湖女侠,‘银弓金弹’玉娘子了。
    按照韩若壁之前的计划,一直苦等到天色将黑未黑之际,三人才前往‘金碧山庄’。
    到了庄上,得知这一日公冶庄主带着少庄主以及一些庄客外出赴宴还没回来,而留守在家的家仆、庄客们里有些是识得黄、韩二人的,知道他们是少庄主极为看重的高手,加之当时天色已晚,光线不佳,而灯火又尚未点起,跟随二人一起来的那位以黑纱蒙面的‘玉娘子’,又算得上是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人物,于是便没什么人多问,一并请入庄内不提。
    三人本想等到公冶修回来后前去面见,却被告知庄主可能明日才能回来,只得先行歇下了。
    家仆将他们引至一进的三间客房前。韩若壁、黄芩各选了左边的一间和右边的一间,把中间的一间留给了假的‘玉娘子’熊传香。二人这般作为,看似因为照顾她是女的,所以有心庇护,其实却是小心提防。熊传香虽则心有不快,却也无法当面发作。
    黄芩到她身边,半是警告,半是威胁的小声道:“明日一早,我们帮你引荐公冶庄主,但今晚,你最好不要走出房门一步。”
    言下之意,怕她趁公冶修不在,先行在庄内生事。
    熊传香没有应声,不服气地拍了拍腰间装满金弹的袋囊,击起一阵金铁相击的脆响,转身进去房里,‘啪’的一声,重重摔上了房门。
    韩若壁大声笑道:“不想‘玉娘子’还是个爆脾气。”
    稍后,他二人对视一眼,各自进屋。
    过不多时,庄里各处陆续亮起了灯火。
    三个人,三间屋,各怀心事,互有猜疑,当真是一夜长如岁。
    进到房间里,韩若壁撂下背囊,解下腰包、肚包,整理了一些随身物品后,便和衣仰躺在床上假寐。
    眼看到了入夜时分,他眼一睁,轻巧地从床上坐起,悄没声响地来到桌前,吹灭了桌上的灯火。
    继而,他来到紧邻着熊传香房间的那面墙边,将耳朵贴于壁上,仔细地听了听,确定熊传香还在屋内。
    韩若壁兀自露出一个微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身形一闪,宛如一道轻烟般掠了出来。
    外面,灯火大多已经熄灭了,天空中有几片暗淡无光的云彩在缓缓移动,因而月光也不是十分明亮。院子里寂静一片,只有旁边的草丛里有几只小虫间或发出‘唧唧’的低鸣。
    韩若壁的脚步如同狸猫一般轻巧灵活,几步窜至熊传香的门口,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罐,打开,伸出右手食指在瓷罐里沾了点什么。然后,他小心地蹲下身,以那根食指在门槛上画了一些不知什么用处的、奇形怪状的符文。转身,他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来到窗下,又用手指从瓷罐里沾了沾,在窗框上画下了和之前类似的符文。而后,韩若壁将食指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里抹了几下,将罐子收好。
    这一切说来啰嗦,可他做起来却是非常熟练,只三下两下就完成了,因此没有惊动任何人。
    韩若壁左右瞧了瞧,再次确定熊传香的这间客房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本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去,可转念又一想,却滑到了黄芩的屋前立定。
    正在韩若壁迟疑着要不要敲门的时候,却听到耳中传来一声轻笑。
    夜深人静之际,韩若壁听得真切,不是黄芩还有谁人?
    这笑声乃是以‘传音入密’之法送至他的耳中的,是以,韩若壁知道自己的举动没能逃得过黄芩的六识。
    他无奈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又自嘲一般,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试着轻轻一推门,果然门没有插上,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
    韩若壁闪身入内,把门关上,转身打量起室内来。
    此刻,屋子里没有点灯,黄芩正盘膝坐在床边,连抓地虎快靴也没脱,一双大眼正瞪着韩若壁,在黑暗中,映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如粼粼碧波,分外晶亮。
    韩若壁咧嘴一笑,浑身似乎很是放松,大摇大摆地来到桌前坐下,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是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他先叹了一声,才道:“看来我受伤之后功力退步得厉害,所以瞒不过你了。”
    他的话也是以‘传音入密’之法送出,是以并不担心被隔壁的熊传香听见。
    黄芩以同样的方式回到:“你开门关门,举手投足之间看似随意,却没弄出半点声响,莫不是常做夜贼练出来的吧?“被他如此挖苦了一下,韩若壁似乎不以为意,依然以‘传音入密’之法,道:“我刚动了一些手脚,只要她夜里悄悄地溜出去,我就会发现,你也就用不着一整夜这么打坐冥想似的来监视她了。”
    黄芩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应他,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没变,似乎并不太放心他的那些小伎俩。
    韩若壁呆坐了片刻,见黄芩闭口一言不发,他好似也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于是佯作困倦的哈了一口气,起身道:“你不信我的手段就慢慢打坐吧,我回房睡去了。”
    就在此时,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隐隐传来了一些喧哗声。
    韩若壁‘咦’了一下,旋即做恍然状,道:“莫非是公冶修回来了?”
    黄芩面无表情,道:“她起来了。”
    韩若壁伸出左手,只见他的手掌心里有一个圆圆的、红色的、钱币大小的点,看起来鲜艳欲滴。
    他摇了摇头,道:“但是她没有出门。”
    黄芩冷冷道:“是没有,她一步也没走,只是在床边站起来了而已。”
    略显惊讶地瞧了瞧他,韩若壁道:“你现在的六识,已经达到此种境界了吗?”
    以黄芩此刻表现出的水准,韩若壁自忖纵然没有受伤之前,若是不运起‘六识神通’的功夫,也是没办法达到的。
    由此可见,黄芩在六识方面的精进已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黄芩耸了耸肩膀,道:“这段时间我自己也觉得功力比以往有所进展,似乎帮你疗伤,对我的修为却也有些好处。”
    韩若壁‘哦’了一声,似酸非酸道:“居然有这等好事?”
    顿了顿,他又道:“我还是去瞧一瞧公冶修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吧。”
    黄芩点了点头。
    韩若壁闪身出门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又悄声溜了回来,告诉黄芩说公冶修等人的确回来了,公冶修自己还喝醉了,庄子里的下人们都起来迎接庄主,所以引起了刚才的嘈杂。
    原来,公冶修是应邀去‘凤凰山’上的彝寨赴宴,本打算在山上住一夜再回来,但席间,他喝得醉醺醺的,直嚷嚷着要回家,安苏其拗不过他,就派了几个寨里的护卫送他们一路下山回来了。
    既然没甚异常,韩若壁本该回去自己的房里睡下,可他偏不,硬是挤在了黄芩的床上。
    等到一切安顿妥当,庄子里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后半夜了,院墙高大到不可攀跃的‘金碧山庄’暗沉单调地淹没在一片墨绿色的枝叶里,仿佛成为了它的一部分,浑然一体。
    忽然,韩若壁和黄芩同时从床上跳将起来。
    韩若壁伸开左手,只见他手心里的那个红色印记,此刻已消失不见了!
    很显然,熊传香不知何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出去,离开了房间。
    看来,她是等不及明天再去面见公冶修了。
    能令黄、韩二人在她离开之后才有所察觉,这苗女也是颇有些神通了。
    庄内,一个负责打更的老迈更夫走出更房,一边提着个写有‘更’字的纸扎灯笼,一边走过一条僻静的长廊,一慢三快地敲击木柝,发出‘邦--邦!邦!邦!’的声响。他打着哈欠,且行且喊着:“平安无事!小心火烛!”
    看来,已是四更天了。
    就在更夫走过院子里的一片假山时,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被一条人影从背后捂住嘴巴,拖进了假山的阴影里。
    更夫惊恐万分地把头昂至最高处,瞪起一双老眼,一眨不眨地望向紧贴着下巴,直抵向喉咙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
    “只要你不乱叫唤,肯老实回话,就不杀你!”
    一个尖厉的声音在更夫耳旁响起。
    因为利刃就在颌下,更夫不敢点头,只能用鼻子‘哼’了声,算作回答。
    跌落一边的灯笼照亮了他的身后,那里映出一个瘦小而有力的身影。
    “公冶修现在何处?”
    那个声音问道。
    同时,那只紧捂住更夫嘴的手放开了,但抵住更夫下颌的利刃却促催似往上抬了抬,压了压。
    立即,皮破血流。
    刀刃在颌下的皮肉上留下了一条血痕。
    表皮的锐痛令更夫明白身后的凶徒绝对是心狠手辣的角色,求饶是没有用的,只有按‘他’的要求去做,才有可能免去一死。
    他的年纪虽然很大了,身上也有好几种不太好医的病,但仍是没有活够,还不想死。
    更夫咬紧起牙,尽量不动嘴唇,以免带动下颌,加深刀伤,含糊地发音道:“老爷……老爷……在书房里睡了。”
    “为什么睡在书房?”
    显然,‘凶徒’对更夫的答案产生了怀疑。
    顾不上仓促张嘴可能加深下颌的伤口,就怕对方因为不相信而凶性大发,一刀杀了自己,更夫忙道:“老爷回来得太晚,几位夫人已经睡下了。老爷不想打搅她们,喝过醒酒汤后就独自睡在书房了。”
    听了他的解释,刀刃松了松。
    看来,那‘凶徒’觉得这理由说得过去,所以相信了。
    “往书房怎么走?”
    凶戾、尖锐的问话声再次于更夫耳边响起。
    这会儿,更夫虽然仍是惊怕不已,但已不似刚开始时被吓得结结巴巴了。他道:“经过长廊,向左拐,然后穿过一个院子,再一直走到头,最里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只有一间屋,就是老爷的书房。”
    待他说完,就觉后颈处一下钝痛,顿时晕死了过去。
    书房内,当躺在老花梨木制的围屏榻上醉得七七八八,半梦半醒的公冶修突然惊醒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
    一双连眼珠子仿佛都是白色的眼睛!
    与此同时,一把小巧而锋利的苗刀正紧紧压在他的脖子上。
    苗刀的主人,当然就是熊传香。
    一般来说,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只能老老实实的任由对方摆布,因为那近在咫尺、紧贴在脖子上的苗刀,只消稍稍往前进上半寸,就会割断咽喉。
    但是,公冶修一瞧见那双诡异的眼睛后,竟仿佛受到了无比巨大的惊吓,完全忘记了脖子上还架着一把极其锋利的苗刀,口中发出一声凄惨至极的呼号,好像脚尖踏上了烧红的铁板一般,‘腾’的从榻上窜了起来。
    那惨嚎是如此的凄厉,以至于连熊传香都被吓了一大跳。
    另外,若非她缩手得快,收回了苗刀,说不定公冶修这一窜之下,就主动送了性命!
    对于这一点,熊传香始料未及,因此也很是郁闷。
    寂静的夜空里,那一声惨嚎在庄园里传了开去。
    很快,陆续有屋子里亮起了灯,各处响起了纷繁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赶到这边来了。
    远远跟随而来的黄芩和韩若壁也被这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吓了一跳。
    韩若壁讥嘲而笑道:“公冶修好歹也是堂堂的‘三湘大侠’,怎的被个小姑娘吓成这样?要是传将出去,岂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黄芩脑中念头一闪,若有所悟道:“也许公冶修错把熊姑娘当成下蛊伤过他的那个巫祝了,或许那个巫祝也有着和熊姑娘一样的眼睛。”
    韩若壁大感诧异,道:“说的很有道理嘛,怎的今天你的脑袋如此好使?这样精彩的推断,一般应该是由我想出来的才对呀?”
    黄芩冷哼道:“别叽叽歪歪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快过去,别耽误出大事来。”
    韩若壁道:“我们还是赶紧绕到后面,和几个腿脚快、先跑过来的庄客一起到公冶修那边去。否则被人瞧出我们早到了,还以为有甚图谋,和熊传香是一伙的,就比较难看了。”
    毕竟,是他们领着熊传香进来的,若是处理不当,的确容易惹火上身。
    于是,黄芩依了韩若壁,二人一起向最近的脚步声传来处奔去。
    那边的书房里,黑灯瞎火中,公冶修和熊传香二人已缠斗在了一处。
    按道理说,公冶修虽然号称‘三湘大侠’,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但终究是仗着为人仗义疏财,广结江湖好汉得来的,手底下的功夫着实平常得很。而熊传香虽然在黄芩手下吃过亏,但那只是因为黄芩实在太过厉害,其实她的一身武艺已可堪称一流高手,要远远胜过公冶修。
    可刚才公冶修一窜而起时,一来熊传香也着实吃了一惊,二来她此来并非为了取公冶修的性命,是以把刀缩了回去。待到公冶修翻身下地时,她再立刻箭步上前,就想尽快制住公冶修。却不料,此刻的公冶修,双目赤红,脸色惊恐如见鬼魅,整个人几乎疯狂了一般,手脚之间的力气,竟比平时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公冶修的拳、掌功夫大多是成名之后,从他的庄客那里东家三拳,西家两脚学来的,虽然不成章法,但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精妙绝学,此刻施展开来,力道十足,也不是很好对付。饶是熊传香的武功高过公冶修一大截,一时间竟也无法制住他。
    其实,这并不奇怪,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在危急时刻,往往能够释放出平时无法想象的潜能。比如后有追兵之时,的卢马就可以跃檀溪而过救刘备一命,而换在平时,那是怎么也跃不过去的。
    进退一二十个回合、打翻打碎了多件家具之后,公冶修渐渐脚步散乱,终究敌不过熊传香了。
    毕竟,那危急之时爆发出来的潜能无法持久。况且斗到此刻,公冶修当然早已瞧出,眼见这个年轻女子虽然长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怪眼,但绝不是自己怕极了的人物。惊恐之情一旦稍退,他那随之而来的勇力也就不复存在了。
    眼见着熊传香一个贴身上来,举掌就要砸将过来,又快又狠。公冶修心知不妙,情急之下,一个侧扑出去,撞破了花窗,跌落在书房外的小院中。
    熊传香哪里肯让他脱身?当即越窗疾出,追踪而至,不待公冶修爬起身来,已经探手扣住了他的‘肩井穴’。
    公冶修登时动弹不得。
    熊传香右手一横,把刀再次架在公冶修的脖子上,叱道:“狗贼,看你往哪里跑!”
    这时,一声清叱传来:“休要伤人!”
    与此同时,一道绚烂夺目,令人难以直视的剑光,如匹练般刺向熊传香!
   
    第23回:刀穷蛊继巫女恶斗群雄,危解难消盗魁舌灿莲花
   
    面对这道横空而至的剑光,熊传香惊讶之下,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不知如何应对之感。
    她如此难办,并非这一剑来得太过凶猛,难以匹敌,而是此时她已擒住了公冶修,如果这一剑是为了解救被擒之人,那么来得实在迟了些,因为她大可以一刀先结果了公冶修,再转身对付这一剑。甚至于换个角度看,这一剑,简直就象要借她的手杀死公冶修一般!
    可是,偏生这一剑的劲道十足,没有半点虚张声势,瞧剑上发出的闪闪寒光和飒飒破风之声,熊传香自忖没有把握在控制住公冶修的同时,化解掉这一剑。
    剑锋瞬息即至,容不得她再多考虑。
    恨恨的一跺脚,熊传香心有不甘地放开到了手的公冶修,把人轻轻推开一边。同一时刻,她向另一边侧身跳开半步,以防止公冶修趁机发难。转眼,她手中的苗刀借着腰力和猛然侧跳开的步法,半旋身只那么一抹,刀身划过飞射而来的剑脊,发出刺耳的吱吱嘎嘎之声,激起一溜惊心动魄的火花,化解掉了这迅猛而来的一剑!
    熊传香的这一刀,看似动作幅度不大,很轻巧,却借助了跳起之力,又伴以腰间发力,是以力道着实不可小觑。来人虽然借着高速冲上之势,已大占便宜,但经过这一下刀剑相交,还是感觉脚下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甩开五六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他心下不免大吃一惊,暗道敌手的功力怕是要胜过自己一筹了。
    当然,吃了这一剑的冲击之力,熊传香也是不太好受,一时间气血上涌,脸色微微泛红。不过,此时循声赶来的人只有三五个,因而四周的火光尚不是很明亮,是以一般人倒是看不太出来。
    一招过后,二人站定,两厢对峙。
    熊传香定睛打量来人,却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貌倒与公冶修有七八分相似。如此,对于来得是谁,她心里已有了六七分把握,心想:这便是救了妮蒙鲁的‘金碧山庄’的少庄主了。看他的剑法、武功,和他老爹完全不是一回事嘛,算是有几分本事。
    来得自然就是‘紫云剑客’公冶一诺。
    只见,他由于来得匆忙,手中提着剑,却连剑鞘也没在身边,可能是丢在房里没来得及带出来,脚下只穿了一双软布鞋,身上套着件松松垮垮的便服,头发只随随便便地挽了一个发髻,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和平日里衣冠楚楚、神采飞扬的剑侠形象大为不同。
    他怒目圆睁,挺剑站在公冶修和熊传香之间,喝问到:“何方妖女,竟敢来我‘金碧山庄’闹事,还想行刺我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打听打听‘金碧山庄’是什么所在。你若就此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有条生路,若是负隅顽抗,公了,我们捉了你见官;私了,我们按江湖道义来,你都是死路一条!”
    已经随着第一批赶到之人奔涌而来的韩若壁,忍不住对身边的黄芩小声耳语道:“若非我原就知道他是个莽撞的小子,就冲他刚才那冒冒失失的一剑,难免要怀疑他巴不得自己老爹早死,好继承这一大家子产业呢。幸好人家没想要公冶修的命,不然十个公冶修,到这时也该死绝了。”
    黄芩瞧他一眼,颇有玄机的反诘道:“公冶庄主安然无恙,你看起来却好像很遗憾的样子,为何?”
    韩若壁没有任何异常反应,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道:“与我有何干系?说起来他们双方对我医治伤势都曾有过不小的帮助,我倒希望他们哪一方都莫要出事才好。”
    随后,他二人你来我往交谈不歇,但都只是耳语,倒不至让旁人听了去。
    熊传香眼见四下的庄客们越来越多,而且有一些已悄悄围拢了上来,个个拿刀带剑,绝非善于之辈。而当她的目光警惕地扫过一圈时,又发现黄芩和韩若壁也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她见周围形势不利,加上深知黄芩的武功实在了得,自己是万万不敌,不免萌生了几分退意,心道:今日恐怕无法达成心愿了,不如走为上策。只是,好不容易才混进‘金碧山庄’,却没能把握住机会,下次恐怕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正犹豫间,机会已经稍纵即逝,只听得人群中有一人大声喊道:“小心妖女想逃,快堵住四周和屋顶!”
    闻言,熊传香心中微凛,瞥眼看去,只见一个手持两个轮型怪异兵刃,一把大胡子的红面中年汉子正在大声呼喝着指挥一些庄客们堵住四周的退路,又叫了一些庄客跳上房顶,防止她从屋顶上逃出去。
    熊传香心下大恨,却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夺路而逃的机会消失殆尽,心下不禁微有慌乱。
    这时,公冶修已脱身出来,惊魂稍定,正想借机退入人群中,早离险地。
    熊传香瞧得明白,心道:眼下形势不妙,惟有再次设法抓住这个老家伙做人质,否则难有其他脱身之法。绝不能让他躲远。
    想着,她口中喝了一声:“哪里走?”纵身便上。
    此刻,四周已是火把齐聚,照的场内通明一片。
    大家瞧得真切,只见熊传香的身法极其古怪,左一滑步,又一跳步,再左一滑步,脚下如同行云流水,而身形半弓着,看似有些别扭,却是几步间就贴到了公冶修身前,探手就要擒人。
    虽然在场的众多庄客们无一不是见多识广的江湖客,却也不识得她的古怪身法,但都明白那必然是极为高明的诡异轻功。
    公冶一诺见状,哪敢怠慢,暴怒道:“妖女尔敢!”同一时刻,他的宝剑再度扬起,当真是流光如云。
    这一剑刺出,是拦在熊传香和公冶修之间,因此,纵然熊传香下了狠心想对公冶修痛下杀手,也得先过了他这一关。而且,适才的一记相拼,公冶一诺稍微吃了点暗亏,这一次出击自是不敢有丝毫大意,把压箱底的‘流光如云剑法’尽数施展了开来。他虽然出来得匆忙,衣服、鞋子都不合适,但剑上功力却丝毫不打折扣。但见他那口花重金打造的宝剑锋锐无比,此时挥洒开来,一、两丈方圆之内寒气迫人,同时伴随着噼噼剥剥的剑气激荡之声,威势摄人!
    熊传香则怒目圆瞪,一双发白的眼珠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鬼魅,令人心神震颤不已。另外,她那奇诡的侧向滑步和跳步灵活多变,饶是公冶一诺的三尺青锋已把流光如云剑的精奥绝学尽数施展,却连她的衣角也难以沾上半片。而她掌中的苗刀吞吐自如,还经常在格斗中从左手扔换到右手,或是从右手扔换到左手,寻找对手的破绽下刀,每每令公冶一诺拙于应对。
    如此这般,不消十数个回合,熊传香已杀得公冶一诺满头大汗,险象环生。
    此处虽属湘西地界,但庄客中颇有一些往来于湘西、苗疆之间的江湖客,见到熊传香的刀法,其中有人便忍不住惊呼出声道:“这妖女用的是极特别的苗刀!”
    又有人道:“且不说那苗刀的锋锐程度绝不逊色于少庄主的宝剑,只她把刀扔来扔去的手法,就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还有熟悉此种手法的人解释道:“这种手法被苗人称为‘跳鸡摸’,这妖女使起来和玩儿一样,真是纯熟到家了。看她的身法、刀法的精纯程度,必是苗人中的顶尖好手了!”
    瞧见公冶一诺绝非那苗女的对手,只是苦苦支持,肖八阵一阵心急火燎。他知道这个少庄主最好面子,就算明明敌不过对手,也要死撑面子不愿向人求援,而且,若是别人主动上去帮他,他还会因此发怒。可若任由他这般下去,只怕很快就要折在那苗女手里了。
    灵机一动之下,肖八阵大声呼道:“少庄主,你没穿靴子,身法大打折扣,剑上的招数就施展不出来了,对付这等卑鄙刺客,咱们也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夥儿一块上,先拿下这妖女再说!”
    言罢,肖八阵振臂一挥,好几个跃跃欲试的庄客也举起兵刃,一同加入了战团。
    对于熊传香而言,局势立刻变得凶险起来。
    肖八阵掌中一对日月轮刀,出刀迅猛,力道之沉,功力之高,远胜公冶一诺。而随他一起加入战团,冲在前面的,不用说也知道个个都是武功好手。不然,有公冶一诺的前车之鉴,武艺一般的哪里敢上?
    也有一小撮人扯起嗓子,一边发出乍雷也似的喊威声,一边作势要冲上前去,看起来比谁都要卖力,可脚底却似粘了鱼鳔胶一般举步维难。其实,都是些滥竽充数,想仗着人多混上前去,只等完事后好向公冶修表功,索要好处的混混。
    冲在最前面的人里有一个身材雄悍的独腿胖子。他仅有的一条腿壮实无比,几乎相当于别人的两条腿并拢在一起一般粗细,力量可想而知,因此靠着那条腿,腾挪跳跃着猛扑上前的速度丝毫不逊旁人。只见,他手握一柄长约六尺,粗约一把的‘独脚铜人槊’,一边向前突进,一边舞动开来,劲风扑面,声势骇人。
    这人名叫甄文远,生下来时就只有一条腿,江湖上绰号‘南天一柱’。
    他身侧另有一名白冠、白袍、白靴,使一对‘峨眉刺’的瘦子。此人步法飘忽不定,招式变化灵活,身形忽高忽低,束展变化多端,掌中‘峨眉刺’直入直出,刚猛迅捷。正是江湖人称‘白狮子猫’的樊益年。
    这时,一个高眉弓,鹰勾鼻,开口一嘴龅牙的使剑汉子张嘴呼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公冶公子先歇过一旁,让我‘追风剑’鲁辕门来会会这个妖女!”
    鲁辕门的剑法虽不及公冶一诺那般凌厉,却是极为老辣,先把自己防守的密不透风,再瞅准机会,时不时攻上一两招,而这一两招往往是致命的杀招。
    另外,这些人里还有个用棍的高手颇具威胁,手中一根白蜡杆子足有八尺长短。此人招法最是歹毒,见熊传香手中的苗刀短小,就把整个身体缩在棍后,令熊传香根本无法攻击到他,而他的长棍却点点戳戳,上下左右均不离熊传香的要害。所谓“棍怕点头枪怕圆”,他这套棍法施展开来,棍作枪使,以点戳之力伤人,那可算是把棍法练到家了。
    五人之中,就属肖八阵和这个用棍的高手,威胁最大。
    熊传香这时候,真是连吃奶的力气也施展了开来,脚下跳跃如飞,几乎足不沾地,手中苗刀舞动如疾风,进退似奔马,和五大高手如走马灯一般战在了一处。
    见到这许多人冲上来围攻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公冶一诺略感尴尬地退了开来,没有加入围攻熊传香的行列。
    本来,他的嘴巴还张了数下,似是想制止这样以多欺少的举动,可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估计是虽觉以多欺少的行为不妥,可一来那妖女实在厉害,二来冲上来的都是好心帮助父亲和自己的,所以思前想后之下就说不出口了。
    当然,熊传香也确是厉害,虽然上次在黄芩面前处处受制,但那是因为对方棋高一着,她才缚手缚脚,没能把苗刀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而此刻和‘金碧山庄’的五大高手相抗,方才显示出她的真实本领来。只见,这五人,个个都堪称一方之雄,可急切间居然也奈何不了她半分。
    只听‘叮叮’两声金铁相交之声响起,是熊传香抓住了一个极好的机会,接连猛攻了‘追风剑’鲁辕门几招。
    鲁辕门手中长剑吃她一压,立时把持不住,坠落地上,胸口空门大开。熊传香借势往前一推,刀锋一转,直削向他的胸口。他一个急退,堪堪避过,胸口处的衣服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鲁辕门惊觉胸前微微一凉,只道自己已中刀了,吓得惨叫一声,向后便倒。
    这一刻,因为熊传香贪功多攻出了那几招,脚下的步法不免稍缓,肖八阵已寻到了她的破绽,那对以快见长的‘日月轮刀’当即急攻而至。熊传香见状,顾不得伤人,赶忙一边侧滑避让,一边挥刀反击。
    鲁辕门趁机一个咕噜爬了起来,左手摸了把胸口来看,却不见有血,心下稍定,知道这一刀只是划破了自己的衣服,并没有割伤自己,刀势虽然可怖,但好歹有惊无险。他寻隙拾起长剑,却一时不敢上前,可又不好意思就此退下,只得在场边颇为尴尬地一面徘徊,一面观战。
    少了一个对手,熊传香的局势却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见危急。这是因为她刚才虽然击退了鲁辕门,却被肖八阵抓住破绽一通猛攻,而其余几人也趁机压了上来,逐渐逼紧,团团围住,把她跳跃闪躲的空间都挤光了。
    如此一来,熊传香原先脚步变化诡异的优势未免大打折扣,手中的刀法也微见散乱,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
    在她刚刚躲过肖八阵的一记毒招后,那柄沉重的‘独脚铜人槊’已当头劈落,而熊传香闪躲肖八阵那一招时,身法已经用老,这时刻身体的重心完全压在左腿上,唯一能够闪躲的方向只剩下右侧了。
    几十个回合下来,肖八阵等四人互相间已逐渐找到了默契,而且也逐渐熟悉了熊传香独特的侧滑小跳步的节奏,此时此刻,四人的配合相当巧妙,因此,‘白狮子猫’樊益年的‘峨眉刺’早守在熊传香的右侧,蓄势待发,就等着她送上门来了。
    熊传香心知不妙,如果自己勉强让开头顶落下的重击,便到了一口真气用尽之时,绝无法抵挡等候多时的‘峨眉刺’的袭击。无奈之下,她一咬牙、一横心,运足腕力,欲挑开迎面砸下的‘独脚铜人槊’。
    ‘独脚铜人槊’乃是重兵器,恐怕比熊传香的苗刀要重上十倍也不止,熊传香想以轻搏重,当真是非同小可。
    不过,幸好她的功力着实惊人,是以这一次硬碰,虽然稍落下风,毕竟还算是成功地挑开了重如山岳的当头一击。
    就在熊传香以为逃过一劫,吐息换气之时,那素来最为阴毒的用棍高手,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天赐良机,人在八尺之外,一棍捣出,直向熊传香胸口点去!
    正所谓立木顶千斤,棍子抡圆了抽打过去,虽然看起来很威猛,其实尚不及直顶出去的力道。是以,熊传香若是被这一棍点中,只怕纵有护体神功防御,也难免落得个胸骨破裂,毙命当场的结果。
    这一棍,正是在熊传香最无力抵挡之时戳出的,棍下更无半点余地,杀气凛冽,就是奔着取她的性命而来,当真毒辣至极!
    熊传香眼见危急,脸色骤变,煞白一片,目中射出极为凶狠可怖的光茫,口中‘荷--’的一声尖叫,如猿啼鹤唳,似神嚎鬼哭,尖锐凄厉无比。
    听见那样的叫声,瞅见那样的目光,躲得远远的公冶修像是忆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往事一般,全身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随着那一声尖叫,一种奇异的,低沉的吼叫声,自熊传香瘦弱的身躯里传了出来。
    此种吼叫声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人能发出的,但不须怀疑,那种声音,真的是从她的“身躯里”传出来的。
    那种声音不但不响亮,而且很低沉,似是一种鸣叫,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穿透力,仿佛一下子钻到了人脑子里,再从里面出来,撕裂人的耳膜。听见的人,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一把铁锯,连切带割,又拉又扯,搅得一片混乱,似乎连思考也无法继续了。
    倏时,熊传香的双目中放出异样的光华。
    她张大嘴巴,一道道银白色的光芒从她口中疾射而出,片刻间笼罩全场,同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嗡嗡之声虽然响亮,却总也掩盖不住从她身体里传出的、低沉的、极具穿透力的、诡异的鸣叫声。
    这样的景象,黄芩不是第一次瞧见了,但这一次蛊子们的声势,以及雪蛤蛊的鸣叫声,都与上次他见到熊传香练蛊时完全不同。
    那用棍的高手首当其冲。
    只见,几道银色的光芒在他身上飞速的打了几个转,他便惨嚎一声,扔下棍子,抱头摔倒了。倒地之后,他还滚来滚去,惨嚎不止,似是极为痛苦。
    “这妖女在放蛊!”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唤醒了场中惊呆了的众人。
    此地距苗疆本就不远,更何况不久前还有一伙二十来人,为了个疯颠老头儿的下落跑来‘金碧山庄’闹事,里面就有个会放蛊的男人,在场不少人都吃过他的蛊毒的苦头,这一次见到熊传香放蛊,虽然放蛊的方式和蛊都与那个男人大不相同,但看起来却更神奇,更厉害,哪有一个不怕的?于是,众人一发喊,都慌不迭的纷纷向后退开。
    说来也奇怪,那漫天飞舞的银白色光芒在放倒了那个用棍子之人后,尽管还是飞舞不停,却没有人继续摔倒了,也不知道是大家退得快,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不过,就在不管是参战的,还是围观的迈着大步,还是跺着小步往后退时,有一个人,没有退。
    这个人就是黄芩。
    只见,黄芩目光沉重,满脸肃穆,迅速的把身上的长衫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短打。他将长衫拿在手中,注视着那些漫天飞舞的、银白色的、连形状也几乎看不清的蛊子们,变化着、飞窜着逐渐向人群逼近。
    大家都在急着往外退,难免发生互相碰撞、推搡之事。一个彝人打扮的汉子正慌忙往外退时,不知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刚巧摔倒在距黄芩身前不远的地方,而那些飞行如电,嗡嗡作响的数道银光,已飞至他身体上方,似乎就要冲着他飞射下去,吓得他脸色惨白,大声呼救起来。
    这汉子就是黄芩前次彝寨之行遇上的立色。
    立色是和其余几个寨里的护卫一起送公冶修等人下山,后被留在庄内歇息过夜的。半夜,他听到了公冶修的喊叫声,赶来了此处。
    黄芩往前一跃,一把扯起立色,推至身后。
    紧接着,他身体四周仿佛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把拥挤着往后退的人群,更向后挤了去。同时,他将手中的长衫舞动开来,双手上下翻飞,真气鼓荡,那快如闪电的银白色蛊子,竟似无法穿透他以手中长衫激荡而起的力场。
    渐渐的,黄芩全力舞动手中的长衫,以一种瞧不见的真气形成的气网,把到处飞舞的蛊子给笼罩住,反逼向熊传香那边。
    熊传香怒声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封死我的蛊子吗?莫要逼我让它们分散开来肆意伤人!”
    黄芩心道:我若是不把它们封住,你岂非已要肆意伤人?
    他一边舞动长衫,一边还能说话,道:“你若让蛊子散开,我却是没甚好法子了。不过那样一来,也等于逼我向你下毒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见他手上动作飞舞如电,口中却是气定神闲,若是只用耳朵听他说话,绝对无法相信他正以无上的真力笼罩着那一群如银芒般的蛊子。这份功力,让在场所有人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熊传香闻言,脸色连变数变,知道黄芩的意思是她若肆意纵蛊伤人,就可能下杀手取她性命。
    她知道黄芩有这样的能力。
    可是,如果不凭借蛊术,公冶修有那许多庄客作为帮手,她要如何再制住公冶修?或是杀出重围?
    就在这火燎雀儿毛的紧急时刻,随着韩若壁的一声轻叹,苦恼不已的熊传香耳边响起了一阵说话声:“熊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目前对方人多势众,而你则孤立无援,还是莫要逞强硬拼了,你若收蛊,我便助你,一切都好商量。”
    这句话听起来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每一个字都如同许下的诺言一般铿锵有力,不免令人心生向往,产生了一种想要去相信的渴望。
    这是韩若壁以‘传音入密’之术灌进她耳朵眼里的。
    其实,目前的形势优劣,不消旁人言明,熊传香心下是一清二楚。她知道自己已被团团包围,只能作困兽之斗,若是继续硬拼,充其量再勉强支撑一时半刻,最终仍是逃不过败下阵来,被群情激愤的庄客们合力毙于刀剑之下的结局。方才,她还在暗里权衡,假使没了指望,要不要干脆放开手脚,奋起余勇以蛊术杀掉几人垫背,毕竟之前她不是不能杀人,而是不想杀人,这才没有全力施展蛊术,也没有令蛊子们四散开来,随意侵袭,因而只不过伤了一人。当然,熊传香想不到的是,正因如此,那些庄客们未被迫至极限,才只是一味后退,没有不顾一切冲上前与她抵死相拼,否则,她决计撑不到现时。是以,在此种将近绝望的时刻,听到韩若壁的那句话,她不禁感觉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暂且按捺下玉石俱焚的念头,分一分神,快如电光的朝韩若壁这边瞧了一眼。
    同时,她暗道:这些人里就属黄芩最难应付,他和韩若壁是一伙的,如果韩若壁不但不与我为敌,反而出手助我,黄芩也可能转而一道助我。哪怕他不助我,能够袖手旁观的话,也等于去了一个劲敌,到时我随机应变,抓住机会再一次制住公冶修,要办之事也未必办不成。只是,那个韩若壁素来油嘴滑舌,说话真假难辨,他刚才传入我耳中的话,是真?是假?还是半真不假?若是假的,我依言收蛊,岂非变成束手就擒了?到底能不能信他?
    因为韩若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熊传香,所以当熊传香瞧向他时,二人的眼光交汇了一瞬。
    就着这一瞬间,韩若壁不着痕迹地送去了一个颇有诚意、令人信服的微笑。
    熊传香仍在犹豫,可由于刚才的一分神,眼见自己的蛊子受制于黄芩真力挥舞而出的无形力网,已越来越向自己这边靠近。她慌忙又加强了蛊术的控制,那些蛊子又向黄芩以及那些庄客所在的方向逼近。
    此刻,熊传香只觉身前是悬崖,身后有追兵,无论往哪儿去、怎么选,都是凶险难测。面对这骑虎难下,进退维艰之境,终于,她把心一横,暗道:能不能信,也要信他这一次试试,总好过当场被杀吧。
    主意已定,转瞬,她疾速退让开几步,两眼一翻,嘴巴张大,肚内的‘雪蛤蛊’发出一声震颤不定,响彻全场的‘咕--’的鸣叫。
    听闻蛊鸣,那些个庄客们俱心中大骇,以为熊传香又要施展什么更为古怪、强大的蛊术了,纷纷一面后撤得更远,一面或舞动兵刃,或拉开架式小心提防。
    就见,原本那些在月光下、黑夜中时高时低,盘旋不定地飞舞着的,不断想要袭向庄客们的、银白色的蛊子,仿佛听见了某种不可违抗的使命的招唤,疾如电掣雷奔,密如飞沙扬砾,净如风卷残云,刹那间全都涌回到了熊传香的嘴巴里。
    她真的把蛊收回去了!
    黄芩见状,将长衫披回身上,垂手立于原地,谨慎地注视着她。而那些已绷紧起全身肌肉以应不测的庄客们都不禁愕住了。
    不待他们回过神,转过劲,韩若壁已抚掌大笑起来,道:“精彩!真他奶奶的精彩!”
    紧接着,他整一整衣袖,故意清了清喉咙,道:“这许多江湖豪杰、英雄好汉合起伙来同一个小姑娘拼斗,虽然精彩之极,却未免有失风度。”
    呆立已久的公冶一诺低头瞧了眼手中的宝剑,‘呃’了声,面上显出几分尴尬之色。
    看来,他觉得韩若壁说的有点道理,因此心生惭愧。
    ‘日月轮刀’肖八阵一脸严然道:“难道在韩大侠看来,就因为想杀公冶庄主之人年纪颇轻,我们便只能听之任之,管不得了吗?”
    韩若壁双臂一张,道:“管得,管得,当然管得!不过,在场的各位,有哪一位不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提起名头,那都是响当当的,可此番若是管的失了风度,不仅有损自己的名头,顺带也砸了公冶庄主‘金碧山庄’的招牌不是?”
    其实这些位里,还真有不少自视极高,可并没啥拿得出手的真本事,且在江湖上也没甚名气的混混,韩若壁出言拔高他们,不过是为了方便说话,言下之意,你们个顶个的厉害,却为何不敢和人家小姑娘一对一的干仗?
    大多数人都听出了他的意思。
    熊传香暗喜,心道:有他这么一搅合,兴许这一趟不白来。
    肖八阵冲韩若壁拱了拱手,道:“韩大侠,谁都知道‘风度’是个好东西,我们这些江湖粗人也不是不想有风度,只是一般情况下,不愿冒着流血、送命的风险硬充‘有风度’罢了。”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虽然我们有些本事,一对一抵死相拼,未必拼不过那个女巫祝,可没谁愿意冒送命的风险全力而出,所以大家一起上才是最为公平、合理的手段。
    话锋一转,他又道:“当然,韩大侠是极有‘风度’的,所以尽管吃在庄上,住在庄上,也还能保持中立,问心无愧地站在这儿,连手指头都不抬一下,自然不同于我们这些个没风度的。”
    后面那句话里的讥讽之意已十分明显。换而言之,就是骂韩若壁受着公冶修的好处,可当公冶修身陷危机时,却啥忙也不帮,只知道在一边杵着说风凉话。
    韩若壁冲他貌似友好地笑了笑,道:“我这不是已经站出来,想试着管一管吗?凡事总得弄个清楚才好解决,光是打打杀杀的有什么用。”
    边上的几个和韩若壁一样不曾上前参战,只管瞧热闹的庄客中,有人阴阳怪气道:“不错,谁是谁非还不一定呢,也许公冶庄主做过什么亏心事,这才有人找上了门。”
    话里或多或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韩若壁向出声之人瞧去,见正是前次来时见到的那个在酒桌上借酒撒疯,摔碗扔狗腿的汉子。
    虽然这汉子说的话是站在韩若壁一边,但韩若壁听闻心下却一阵不快,忍不住厌薄地瞪了他一眼。
    那汉子瞧见,也回瞪了韩若壁一眼。
    在场的庄客们听闻那汉子的话,有些陷入了沉思,有些交头接耳,有些则毫不在意。
    忽然间,‘白狮子猫’樊益年冲上前,一脚把那汉子踹了个跟头,怒骂道:“麻二!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觍着脸赖在庄里吃喝,还不说人话!老子忍了你不是一日二日了!告诉你,公冶庄主待老子不薄,老子当他是朋友,所以不管谁是谁非,就算他罪大恶极,为天地所不容,老子也要站在他一边,帮他!你若是不服,站起来,咱们划下道儿比划比划!”
    韩若壁听言,转头瞧向他,目光中竟似有几分赞许之色。
    麻二显是没胆色的,更加没本事同樊益年比划,干脆躺在地上,死皮赖脸道:“你叫老子起来,老子偏不起来,你要与老子比划,老子就不比划!”
    往他身上吐了口吐沫,樊益年转身站到了公冶修身旁。
    见他离开了,麻二一个鲤鱼打挺撅起来,抹去脸上的吐沫,掸一掸屁股上的灰,招呼起二、三个一起旁观的朋友,象啥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看热闹。
    樊益年不屑地‘哼’了声,调头对公冶修道:“庄主,这种人就该赶他出庄!”
    此时,公冶修的心比一团麻线还要乱,根本顾不上这个,摇了摇头道:“算了。”
    其实,麻二的秉性他早就知道,而且庄内的庄客本就极多,鱼龙混杂,哪可能少了麻二这样的角色?在公冶修看来,这样有些武艺的泼皮除了能闹点小事外,并没甚大的影响,若是公开赶他走,反倒给人一种‘金碧山庄’容不下人的印象,那便得不偿失了。
    韩若壁赞道:“公冶庄主心胸之宽广,为人之豁达,确非一般人物可比。”
    转而,他瞄了眼熊传香,故意问道:“不知庄主可识得那个小姑娘?”
    公冶修装傻道:“不识得。”
    到了这一刻,他仍是不由自主地装傻,至于出于什么目的,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不想旧事重提,也许是担心失去什么,又也许只是害怕……唉,谁又能说得清呢。
    韩若壁‘哦’了声,以求证的目光转向熊传香。
    熊传香点头道:“他的确不认识我,不过……“不等她说完,‘追风剑’鲁辕门已冲过来,抢先对韩若壁戟指怒目道:“姓韩的,你是睁着眼睛打呼噜--昏了头了吧,没瞧见我那个交命的朋友已被她的蛊重伤了吗?别一口一个小姑娘的,说的她好像多可怜!她可是能驱动‘白蛊王’伤人、杀人的巫祝、妖女!”
    他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已可算是这些人中颇有名气的了。
    韩若壁却故意道:“阁下是何人?”
    鲁辕门傲然道:“在下‘追风剑’鲁辕门。”
    韩若壁一字一顿道:“追,风,剑?”又装腔作势地挠了挠脑袋,皱眉苦脸的疑惑道:“没听说过,没听说过。”
    鲁辕门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才好,干脆一指已昏死在地上的使棍之人,道:“我,你没听说过。他,你总该听说过吧。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通天彻地棍’董锦安。”
    转头,他怒目瞪视熊传香,道:“今日,我便要为这个朋友向你讨个公道!”
    其实,董锦安经常和他在庄子里因为争个吃饭、喝酒的座次,一言不合,两眼不顺,就打破头、锤肿脸,恨不能拼个你死我活,说是仇人都有人相信,哪可能是什么交命的朋友?不过,上去的五人里,鲁辕门是最先被熊传香打翻在地的,加之后来又没敢再上去,简直是丢足了面子,因而愈发痛恨熊传香,不愿就这么算了。所以,到了这会儿,他必须拿董锦安来说事,那便不是朋友也要硬充朋友了。
    韩若壁摆出一副漫不经心之态,道:“明明可以好好商量的事,你们偏要一涌而上,刀剑相逼,这才搞到现在这般田地。试问,有一帮人拿刀带剑,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想置你于死地,你若会用蛊,可能忍得住不放蛊出来,以求自保?”
    言下之意,是说他们有咎由自取之嫌。
    一直憋着气没出声的‘南天一柱’甄文远几下蹦到韩若壁面前,赫然而怒道:“姓韩的,你是吃错了药,还是长偏了心?!这妖女想杀公冶庄主、公冶公子,我们所有人都瞧见了,你还在这里为她说话,难不成和她有一腿?!”
    韩若壁嗤笑一声,回敬他道:“原来我为她说句话,便是和她有一腿,那前次我来时,还与你同桌吃过酒,莫非和你也有一腿?”扫了眼对方唯一的那条腿,他又摇了摇头,佯作叹气道:“你只‘有一腿’,难怪这么喜欢说别人也‘有一腿’了。”
    被人这般揭了短,甄文远气的怒目圆睁,手抖成了七八只,骂道:“滚你奶奶的!”就想抄起‘独脚铜人槊’上去同韩若壁武斗,却被身边的同伴伸手拦住了。
    他气昏了头,他的同伴却没有,知道韩若壁是和黄芩一伙的,而黄芩的功夫他们已然见识过了,瞧得出高下,知道这二人必不好惹。
    这时,麻二突然挺身而出,道:“那个妖女是装成‘银弓金弹’玉娘子进来庄子里的。”
    他一指韩若壁,颇有用意地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指责似的高声道:“是和他!”接着再指向黄芩,语气萎靡了一些,道:“还有他,一起进来的。”
    说完这话,他自鸣得意地躲到一边贼笑起来。
    显然,麻二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韩若壁之前那鄙夷的一眼。
    立时,场内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了二人身上,另有几人手持刀剑,悄悄围拢向韩若壁。
    韩若壁毫不在意地笑道:“呵呵,这‘株连’来得可真是够快的。”
   
    第24回:金花银梳引出尘封故事,无心插柳旧线又起新头
   
    公冶修疑异道:“韩大侠,她真是和你们一道进来的?”
    冲他深施一礼,韩若壁一脸抱歉道:“全怪在下识人不准,倒令公冶庄主受惊了。”而后,他又抱拳转过一圈,提高嗓音道:“初入庄时,以诸位好汉那许多火眼金睛尚且没能瞧出‘玉娘子’是别人假扮的,我和黄芩只得两个人,四只眼,如何瞧得出来?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在来的路上遇见了她,以为她就是传说中的‘玉娘子’,本着仰慕之情,才结伴而行,邀她一同入庄的。唉,谁晓得她竟是假冒的。”
    他这套说辞滴水不漏,说得也极溜,显是事先准备好的。
    话毕,他若有似无的向熊传香使了个眼色。
    熊传香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自是不能拆穿他。
    由于他的这一说法听上去很有几分道理,加之在场的庄客里确有不少人亲眼见到熊传香假扮成的‘玉娘子’进来庄里,却并未瞧出有甚异样,是以对此深表理解。
    麻二见没能把韩若壁怎样,嘴里不干不净地咕噜着骂过几句后,便偃旗息鼓了。
    鲁辕门却不肯就此罢休,瞪着韩若壁,气鼓鼓道:“这妖女进庄子时我也在场,正因自己没能瞧出这妖女假扮他人,之前不好意思提及。可现在想想,你不但不帮公冶庄主,还跳出来为刺杀庄主、公子的妖女说话,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你们和她是一伙的了。”
    韩若壁摇摇头,叹口气,冲黄芩那边努了努嘴,道:“真若和她一伙,我这位朋友还会费心费力替你们挡蛊?”
    知道刚才多亏有黄芩,鲁辕门只得结结巴巴道:“也许……也许是他念及庄主的好处,临到头时良心发现了……这才……““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你自已都无法相信的话了。”韩若壁挥手打断他道:“而且,大家都说那妖女意在刺杀公冶庄主、公冶公子,怎的我偏是没瞧得出来?”
    说罢,他目光锐利,如同一把冰锥一样射向公冶一诺。
    被他这么一瞧,公冶一诺不禁打了个哆嗦,眼光闪烁地扫了眼熊传香,低声含含糊糊道:“别的我不知道,她……没有放蛊伤我……我想,应该不是要刺杀我吧。”
    的确,他一直就站在近前的一个角落里关注战局,熊传香放蛊时,他吓得忘了后退,呆立在原地,以为肯定要倒霉了,可不成想,不知熊传香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放出的蛊子硬是避开了他所在的那个角落。如此,他虽然弄不明白熊传香因何不放蛊对付他,但也知道对方此来并无针对他的意思,更非是想刺杀他了。
    既然他如实说了,就不需韩若壁多费口舌了。
    韩若壁又转向公冶修道:“公冶庄主,你觉得她来‘金碧山庄’,真是为了刺杀你吗?”
    瞧向熊传香那双令人生怖,似乎只能在噩梦中出现的眼睛,公冶修一阵神思迷离。
    其实,那样的一双眼睛也可以出现在美梦里。
    只是,那是一场距现今已十分遥远的美梦。
    当然,所有的美梦都有一个让人着迷的开场,但其中的一部分却可能以噩梦告终。
    思潮起伏之下,公冶修感觉一阵冲动,脱口而出道:“韩大侠说的不错,她如果意在刺杀我,之前并非没有机会。”
    至少在这一刻,他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转脸,韩若壁面向熊传香,做出一副语重心长、循循善诱之态道:“小姑娘,‘金碧山庄’可不是随随便便闹着玩儿的地方,目下,不但有这一干江湖好汉、能人异士在场,而且只要公冶庄主再喊上一嗓子,立刻还会有更多的高手、能人赶过来护卫,就算你肚子里的蛊绝顶厉害,能伤得了许多人,自己也是逃不出去的。”
    熊传香的那双怪眼里射出强硬、倔强的光芒,直刺向公冶修,厉声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变鬼也不会饶过他!”
    韩若壁一挥手,装模作样斥责她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的行为虽然无礼之极,可公冶庄主一世豪雄,行事向来循天理,遵道义,岂会无缘无故害你性命?”
    他这话明面上是褒奖公冶修,实际却是以名声相要挟,令公冶修无法随意处置熊传香,说到底是为熊传香着想。
    熊传香只是盯着公冶修。
    韩若壁又道:“小姑娘,这件事说不定只是一场误会。不如这样吧,蛊是你放的,你自然会医,若保证将那位中了蛊毒的英雄医好,我想公冶庄主和众位英雄好汉俱是大人有大量,就不会同你一个小姑娘过多计较了。然后,你再将此番的来意说明,把误会澄清,也就是了。”
    眼见面前搭了这么好的一座台阶,熊传香就是再笨,也知道要抓住机会往下迈了。
    立刻,她点点头道:“那敢情好。我本不想伤人,是他们咄咄逼人,我才不得不放蛊伤人,现下他们不与我为敌了,医好那人也在情理之中,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接着,韩若壁道:“如此这般,公冶庄主以为如何?”
    公冶修沉吟一刻,未置可否。
    这时候,他心里又有些后悔先前为熊传香澄清刺杀一事,而没有想法子令众人群起而攻之,让她死于混战之中了。
    其实,从开始到现在,公冶修的心思纠结不定,变来变去,甚至连他自己也捉摸不清。他一会儿冷酷而理智地想要熊传香死,觉得只有这般,一切才能彻底翻过去,再不被揭露出来;一会儿又睹人思人,想着正是她的出现,才令自己忆起了那段陈年旧事,并被由此激发出的情绪所撼动,所左右,觉得必须和似熊传香这般相关之人把尘封的过往说个清楚明白,才能令自己安心;可一会儿又怕把那些事统统抖落出来,会令自己失去现有的一切……总而言之,公冶修的心里既矛盾又困惑,忽尔理智,忽尔激动,忽尔迷糊,象是掉进了无底的漩涡里难以自拔。
    凑近他身前,韩若壁轻声提醒道:“庄主,这个苗女的来历只怕不简单,她的蛊术更不简单,背后说不定还有厉害的靠山,若是稀里糊涂地处置了,难保不招来更大的麻烦。不如问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要什么,把事情解决了为好。”
    话说的虽平淡,而且一点也不响亮,却是掷地有声,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公冶修想了想,心道:罢了罢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防得过一时,防不过一世。
    接着,他神色复杂地用力点了点头。
    韩若壁得了应允,大模大样的朗声向众人宣布道:“公冶庄主宽大为怀,大人大量,尽显豪侠风范。各位英雄好汉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愿让这位小姑娘将功赎罪,替董锦安医伤?”
    说起来,这本是公冶修的事,公冶修自己都没甚异议了,场中众人又有什么闲话好说?而已经昏死过去的‘通天彻地棍’董锦安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当然是保全性命、治愈伤势,是以在他身侧负责照顾的一位庄客便点头代他表示同意了。
    既然大家都赞成,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对于这个结果,将前前后后瞧在眼里的黄芩觉得还不错,毕竟除去和一群江湖人干上一架,以蛊子伤了一人外,熊传香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恶毒之事,更何况是董锦安主动上前与她相斗,欲置她于死地的。而且,瞧公冶修之后的反应,竟似有些心虚,真象亏欠了熊传香什么一样,想来必有齷齪之事,刚才自己出手相帮,已算是还了他之前的点滴恩情了。
    同时,他不禁暗赞韩若壁能言善辩,化解事端的手段高明,处理危机的能力出众,是以向他投去一个赞赏的微笑。
    韩若壁得意受之,还他一串暧昧不清的眼波。
    稍顷,韩若壁做出费力思考的架势,问熊传香道:“小姑娘,你跑来‘金碧山庄’,夜闯公冶庄主的书房所为何事?”
    熊传香犹豫了片刻,似乎在考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表明来意有无好处。
    “这个却不忙说!”心神不宁地注视着熊传香,公冶修抢着道:“我且问你,你来这里,真的不为取我的性命?”
    熊传香怪眼圆睁,啐了一口,道:“便宜你了,本姑娘此来,只为向你讨还欠债,你的这条老命,我取来何用?”
    公冶修那颗忐忑不定的心稍稍安宁了一些。
    韩若壁眼珠连转几转,道:“公冶庄主素来大方得很,若真欠下了小姑娘你什么债,那是连本带息一定要还的。他到底欠了你什么?”
    看起来,他很想知道。
    公冶修脸色泛白,心头一颤,暗道:不成,这种事绝对不方便让太多外人知晓。他马上道:“小姑娘,此事不急。我先让人把董英雄扶进房里妥善安顿,稍后也好让你去替他医治。只要你要的不是人命,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
    言毕,他叫来下人把庄客们尽数带下去,吩咐将受伤的董锦安抬进房里好生安顿、照料,以待医治,还要给其余各位庄客备上宵夜,好生款待,并且说在场众人日后都有重谢,只留了公冶一诺和肖八阵在身旁以防万一。
    公冶一诺是他唯一的儿子,肖八阵则是他最为信任之人。
    熊传香似乎也不太愿意在众人面前深言,只是紧闭着嘴巴,等大家离开。
    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庄客们虽然很想留在院子里,弄清楚公冶修到底欠了那个年轻的女巫祝什么,但一对上他少有的坚如岩石、隐含威慑的目光,都不禁心头一缩,无奈而又憋闷地跟着下人离开了。
    不过,好奇得如同猫爪抓心一般的韩若壁,却象脚底生了钉子,任是公冶修的目光如何严厉,也不动地方。
    对于这件事,黄芩并不好奇,加之眼见公冶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在脑门上写下了‘逐客令’三个字,便伸手拉起韩若壁,道:“别不识相了,这里不欢迎我们。”
    韩若壁挣扎了一下,不死心道:“公冶庄主,这里地方宽敞,多我一个不多,你说是不是?”
    公冶修不发一言,面色冷凝成一团。
    旁边,被黄芩救下的彝人立色居然也还没走,急急拉了一把黄芩,道:“朋友,你跟我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脸上神秘兮兮的,象是心里藏着什么秘密。
    见了立色的表情,韩若壁心头一动,脚跟也松了松,暗道:他能有什么话要告诉黄芩?
    看来,对于这个,他也很想知道。
    黄芩回立色道:“你且等一等。”转头又不耐烦地问韩若壁道:“你倒走是不走?!”
    瞅见仍旧不发一句话,寒着一张脸,瞪着一双眼,已恨不能把他们一脚踹走的公冶修,韩若壁终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道:“唉,瞧主人家的意思,不走也不成啦。”
    拉着韩若壁离开前,黄芩忽然回头,目光缓缓的从公冶修、肖八阵、公冶一诺面上依次扫过,最后落在熊传香的那双怪目上,道:“姑娘,我们和你一道进来的,自然也要一道出去,你没做甚伤天害理之事,所以不管你那债讨得,还是没讨得,都须记着,完事后,我们在庄园门口等着你。”
    听见他的这句话,早已独自一人在外很久的熊传香心里莫名涌起了一股异样的亲切感,一时间竟忘了之前他还站在自己的敌人一边,同自己以武力相拼,只觉得这个教训过自己的外族青年,竟象极了小时候总是拉着自己一块儿玩耍,却也总把自己训到掉眼泪的族里的一位大哥哥。
    她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黄芩的这句话在公冶修等三人听来,却是另有一番滋味了。
    在他们耳中,黄芩的意思无疑是,等不到熊传香安全出庄,他和韩若壁就不会离开。
    待黄、韩二人和立色一并消失在小院的拱门外时,已近鸡鸣时分,天色昧明,灰白的曙光朦朦胧胧地射入院中,在四人的脚边留下长长的暗影。
    肖八阵和公冶一诺心知此事必有隐情,是以均没有出声,只等另二人开口。
    良久,公冶修总算开了口,道:“姑娘尊姓大名?”
    他这一问,肖八阵和公冶一诺都很诧异,因为欠债的怎会不知债主姓甚名谁?
    “我的姓氏你应该能猜得出来吧。”熊传香的鼻子抽动了一下,道:“我姓熊,名传香。”
    “果然。”公冶修低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转瞬,他抬起头,面目有些僵硬,微显茫然道:“熊敬玥……是你什么人?”
    ‘熊敬玥’!
    这个名字,对于公冶修而言,实在熟悉,几乎刻骨铭心,可又实在陌生,因为太久没有提起。
    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埋葬了二十多年,早已成为了他的禁忌。
    听见是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名字,刹时间,公冶修只觉太阳穴上青筋乱迸,一颗心象被人紧攥住了跳动不得,几近窒息。
    熊传香面无表情道:“虽然我不想承认,可她是我姑姑。”
    公冶一诺听言,心道:这苗女的姑姑自然也是苗女,不知同爹爹有何关系。紧接着,他想到了公冶修不许家里有苗人出现一事,暗道:八成和那个叫‘熊敬玥’的苗女有关了。
    对于她和熊敬玥的关系,公冶修似是并不吃惊,道:“熊姑娘,你想讨什么债?我可不欠你什么。”
    熊传香抬一抬眉毛,不答反问道:“既然你不欠我什么,你觉得我该讨什么债?”
    不知不觉退后了一步,公冶修直勾勾地瞧了她一会儿,道:“这……我哪可能知道。”
    熊传香面色一变,厉声道:“我想讨的是你不该得、不配得,却得着了的东西!”
    她咬牙切齿又道:“我找了你好多年,直到前几年才得知你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湘大侠’。”
    公冶修面色一沉道:“莫非你想要‘金碧山庄’和我名下的所有产业?”
    仰头瞧了瞧这片庄园,熊传香冷笑道:“‘金碧山庄’……名字起得真不错。这可是用我们寨子里的金子建起来的山庄,当然金碧辉煌。”
    公冶一诺听在耳里十分别扭,质问道:“‘金碧山庄’是我爹一辈子的心血,怎么倒成了你们寨子里的金子建起来的了?”
    熊传香瞪他一眼,道:“去问你爹!当年,他在辰州建庄园、买田地用的大笔银钱是从哪儿来的?“公冶一诺狐疑地望向公冶修。
    公冶修低头垂目,如老僧入定一般不言不语。
    熊传香哈哈笑道:“原来他还知道羞耻,不好意思说。那便由我替他说了吧。”
    她的面目变得极为阴冷,道:“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叫做公冶修的家伙伙同叛徒熊敬玥从寨子里的金矿盗取了一大笔金子,准备一起私奔去过好日子。可惜,就在他们把金子装满车厢准备逃走时,壁垒里的寨兵发现了这对图谋不轨的狗男女,双方起了冲突。因为熊敬玥精通蛊术,寨兵最终没能拦截成功,被他们带着金子逃掉了。不过,熊敬玥也被偏架弩射中,贯穿身体,受了不治之伤。”
    另二人听到这段话,惊愕得难以言表。
    停了一瞬,熊传香阴森森笑道:“她背叛本族,带人偷盗寨里的财富,瞎了眼和一个狼心狗肺的外族男人私奔,被射死也是活该!”
    抬起眼,公冶修摇一摇头,道:“她不活该,她是为了救我。那只弩箭本来是要射中我的,可我那时不会武功,自是避让不及……她救了我,可她自己……不过……”
    熊传香心头微颤,‘哧’了声,道:“你和她之间的事,我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至于被你们偷盗走的金子,我奶奶已经和土司及寨里的同胞们说好不再追究了,就当是熊敬玥拿命换的。”
    听她话里的意思,象是无意讨要自己的财产,公冶修心里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瞧他的表情略有松懈,熊传香真有一种放蛊出来杀死他的冲动。
    公冶修挤出一丝笑容,道:“那么,熊姑娘究竟想从我这儿讨什么去?”
    熊传香道:“我奶奶说,那时候她跟着寨兵紧追出去,在路边找到熊敬玥的尸体时,她头上的金花银梳不见了。”
    听到这里,公冶修头皮一紧,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熊传香冷硬着脸继续道:“那把银梳是我们熊家的东西,需要和它的主人一并埋葬,不能留在外人手里。因为熊敬玥的坟里少了这一样,我奶奶一直耿耿于怀,每次谈到这事,就忍不住垂泪,说女儿只能做孤魂野鬼,没法升天,也没法去祖先所在的地方。奶奶年纪大了,我想替她完成心愿。”
    公冶修道:“你怎知那把银梳一定在我手里?”
    熊传香诡秘一笑道:“那东西有些邪性,可以在上面施咒、下蛊。我偶然听说你二十多年前中过蛊毒,也算死过一次,难道是我道听途说了?”
    苦叹一声,公冶修道:“那把银梳,是你姑姑临终前送给我的,她叫我一生一世都带在身边,还要我发誓这辈子只爱她一个女人……”
    熊传香不屑一顾地打断他道:“显然,你并没有做到。”
    公冶修道:“答应她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会做到。可是后来……唉,不管怎样,我为她守了两年。”
    “哈哈哈哈……两年?两年啊……“熊传香仰天大笑道:“她为你背叛族人,为你盗取族里的财富,为你送了性命,简直为你舍弃了一切,却只换得你为她守了两年。”
    她的笑声里满是戾气。
    公冶一诺略带埋怨地瞧了眼自己的父亲,小声喃喃道:“若有女子肯如此真心待我,为我舍弃一切,我为她守一辈子,不爱别的女子又有何妨?”
    熊传香讶异地望向他。
    “你疯了!?”公冶修瞪了儿子一眼,紧皱起眉,道:“我是个男人,能守两年已是不易。她送给我的那把银梳,我贴身带了两年之久,直到洞房花烛那夜才无奈取下来……”
    熊传香调整了一下情绪,‘哦’了声,道:“你觉得要一个男人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是强人所难吗?”
    公冶修摇了摇头道:“如果她活着,我这辈子必定只爱她一个女人。”
    熊传香讥讽道:“你不觉得欠她的多了点吗?”
    公冶修争辩道:“我不欠她什么。当初,我和她在一起时是一心一意,对她很好,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是我和她两个人一起做的。虽然,我没能遵守诺言,可她临死前,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往我身上下蛊,此后一旦我近了女人身子便要毒发惨死,这也够歹毒了吧。”
    精明如他,当然猜得到那次差点要了他性命的蛊毒发作,是因为与新婚妻子的一夜缠绵,破坏了坚守两年的誓言,而那蛊毒无疑就是熊敬玥两年前落下的。
    熊传香气得胸膛一阵起伏,正想有所举动,却见‘日月轮刀’肖八阵已警惕地上前了几步。
    “她再歹毒,也是以性命下的蛊……是想以性命换取你这一辈子只爱她一人!”她退后一步,努力深呼吸了几下以稳定激动的情绪,道:“你明知那把金花银梳上刻着什么,却不知道它代表了什么吗?”
    公冶修恍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代表什么,也不过是一把梳子。”
    熊传香鼻翼扇动,呼息急促道:“所以,我说你不该、也不配留着那把银梳!”
    不愿再多辩驳,公冶修点点头,一边转身出了小院往别处去,一边道:“罢了,我这就拿与你吧。”
    趁着公冶修去取金花银梳的时候,公冶一诺上前向熊传香郑重施了一礼,道:“熊姑娘,多谢你没有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出我爹的这件丑事。”
    朝他翻了个白眼,熊传香道:“你以为我是替你爹留面子?我是怕说出来丢了我们苗人的脸。”
    公冶一诺试探问道:“那个熊敬玥和你一样,也是巫祝?”
    熊传香道:“我奶奶说,她可能是族里几百年来最有天分的巫祝了。可是,她让奶奶很失望。”
    公冶一诺道:“比你还有天分?”
    熊传香双手握拳,点了点头,道:“不过,以后我的蛊术一定会比她厉害。”
    她不希望族里最有天分的巫祝就是熊敬玥那个样子,所以她要拼命炼蛊,要超过她,要让奶奶为她骄傲。
    她记得,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奶奶。
    公冶一诺笑了笑,道:“没错,如果孙女儿超过了女儿,做奶奶的应该会更高兴。”
    他笑得很挚诚,没有一丝敷衍,竟是真心为熊传香的志向而欣喜。
    熊传香觉得有些奇怪,便不禁多瞧了他几眼。
    被那样慎人的眼睛瞧着,公冶一诺的心禁不住呯呯呯一阵狂跳,面色发红,头有些晕,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怎么的。
    他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定了定神,心道:莫非是从没见过似她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子,所以有些失常了?
    要知道,公冶一诺向来认为但凡女子都是小事冲在前,大事缩在后,全身心依附于男子,不但胆小懦弱,而且软弱无力,所以,他一向不太看得上女子。可这些在熊传香身上一丝一毫也看不见,她不但很有勇气、胆色,武功、蛊术也叫人大吃一惊,当然,长相确是古怪可怕了些。不过,在偷偷多瞧过几眼后,公冶一诺又觉得除去那双没法忽视的怪眼,那淡淡的眉毛,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角,虽然不显得多美丽,却也十分耐看。
    感觉他在偷瞄自己,熊传香眼一翻,表情看似颇为不悦,但语气却较为和善,道:“你想瞧就大大方方地瞧,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
    说实话,虽然她对公冶修不但没有任何好感,而且隐隐还有杀之而后快的念头,但对他的儿子公冶一诺却生出了几分好感。
    公冶一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几声,抓了抓头,没敢再去瞧她。
    这时,公冶修手捧一只铁盒走了回来。
    他将手里的铁盒递给熊传香,道:“那把银梳就在里面。”
    铁盒上锈渍斑斑,十分陈旧,表面间或还附着有几片又脏又湿的泥块。
    熊传香的面上露出几丝厌容,没有立刻伸手接过。
    公冶修忙收回铁盒,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作势将铁盒擦拭了几下,道:“熊姑娘莫怪,它这个样子非是我保护不周,而是刚从地里被挖出来。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可以让人给另换个盒子。”
    原来,二十多年前,他那次蛊毒发作几乎死过一回后,就再不愿看到熊敬玥的那把银梳了,本想丢掉它,却又心中坠坠,感觉不妥,于是找了个铁盒装起来,深埋在了山庄里。
    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铁盒,熊传香打开盒盖往里瞧看,只见银梳上镶嵌的那朵金花早已掉落一旁,银梳通体发黑,完全瞧不出本来面目。
    盖上盒盖,扬了扬手中的铁盒,她道:“变成这副模样了,你要我如何确定它就是我要的那把金花银梳?”
    公冶修只能苦笑道:“姑娘这么说来,却是叫我没法回答了。埋在地下二十多年,我也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
    思索了片刻,熊传香收起铁盒,傲然道:“量你也不敢哄骗于我,否则这事可不算完。”
    公冶修笑一声,道:“那是当然,我哄骗姑娘又有何益。”
    稍后,熊传香道:“我马上就去给那个中了蛊毒之人医治。你让人准备一小罐沙浆来。”
    以为沙浆是医治蛊毒所需的东西,公冶修当即满口答应,找来下人,命令快去准备,并让肖八阵带领熊传香速去董锦安处。
    熊传香正要跟随前往,公冶一诺追出几步,叫住她道:“熊姑娘,那个,那个……我想问问,刚才你放蛊时,为何对我一人手下留情?”
    对于这一点,不知为何他很在意。
    熊传香直言道:“没什么,因为你救过我的苗人姐妹。”
    公冶一诺听闻茫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忽然想起了什么,熊传香掉头又走回到公冶修面前,道:“刚才你说,她要你发誓这辈子只爱她一个女人时,你以为你能做到?”
    公冶修诧异道:“是啊,怎么了?”
    熊传香问道:“你当时,是真心的?”
    公冶修更为诧异了,点头道:“自然是真心的。”
    摇了摇头,熊传香面露讥讽之色道:“虽说她重伤在身,无法可医,但如果你是真心的,怎能因为害怕后面的追兵,由着她曝尸荒野,独自一人驾着满载金子的马车逃走?”
    公冶修面色微黑。
    熊传香视若无睹,冷冷道:“若非我奶奶和寨兵追了上去,寻到她的尸身,怕就被土狼野狗啃吃光了。”
    说罢,也不等公冶修再说什么,权当他是瘟疫一般惟恐避之不及,熊传香跟在肖八阵身后,快步离开了院子。
    公冶一诺紧锁眉头,道:“爹,虽然我知道你心里有种种算计,可之前还当你是英雄、大侠,可你,你……你瞧你做的这些,都是什么事啊!……“他心中翻腾不定,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甩了他一个白眼,公冶修道:“傻儿子,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英雄、大侠,那都是别人说的,其实,爹如果真是你想的英雄、大侠,怕就没有你了。”
    公冶一诺支吾了一阵,道:“至少,你不该抛下熊姑娘的姑姑,独自一人逃跑吧。”
    公冶修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公冶一诺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为何那么做?为何不把她姑姑掩埋了再走?”
    沉吟了片刻,公冶修道:“不管你信不信,那时候,我是怕了。可我不是怕那些追兵,而是怕她。那会儿,她瞧着我的眼神,实在太可怕了……““爹,我不会象你一般……“公冶一诺退后了几步,沉思良久,才道:“我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大侠!”
    说罢,他‘霍’地转身,边走边道:“明日我就往曲靖府南宁县去。我要做一件大侠该做的事!”
    公冶修紧追几步,张嘴似是想叫住他,但终究没叫出声,他心道:儿啊,除非你没有家,否则你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大侠。傻孩子,等你再长大些,就知道爹的苦处了。
    与此同时,立色将黄、韩二人领至山庄里一个墙旮旯儿处。确定了四下没有其他人后,他摘下头帕,郑重的向黄芩下了个跪行礼。
    这是彝人最虔诚的礼仪。
    黄芩显是没料到,愣了一瞬,忙伸手将他扶起,讶道:“这是做什么?”
    韩若壁也颇为吃惊,道:“难道你有什么事需要求他?”
    立色站起身,摇摇头道:“我并非有事求他,这一跪,是感谢他方才出手相救。”
    不过是无心之举,他不提,黄芩都已经忘了,是以摆摆手道:“那就大可不必了。”
    顿了一顿,黄芩道:“刚才你说有话告诉我,是什么话?”
    立色点点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瞧了眼韩若壁,犹豫了一下。
    黄芩道:“他是我的朋友,但说无妨。”
    立色面有愧色道:“上次在寨里,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们没能实话实说。”
    他口中的‘特殊原因’,黄芩已经猜到了,那就是熊传香从中作梗。
    喘了口气,他继续道:“当时,你问的那个四年前参加了‘火把节’的少年,其实大家都还记得。他是个汉人。”
    不待黄芩开口,韩若壁目光闪亮,抢先问道:“那个少年现在何处?”
    见了他的举动,黄芩不免心下犯疑,暗道:韩若壁会对那个少年感兴趣,必然是因为‘月华珠’,可他明明已不需用‘月华珠’医伤了,却为何对那颗珠子恋恋不忘?莫非是生了贪念,想据为己有?
    因为有立色在跟前,不便直言相问,他暂且压下心头疑问,附和道:“是啊,那个少年现在何处?”
    立色道:“我不知道他现在何处,我只知道,四年前‘大瑶山’的‘苗王’灰老卯曾领着他一道来参加我们的‘火把节’。听说,苗王是从扬州的一个叫做‘丹凤阁’的地方花钱买下他的。”
    黄芩不免暗想:‘丹凤阁’?莫非那个带着‘月华珠’的少年真就是杨松?那颗被一般人当作寻常珠宝的‘月华珠’就是徐知州的家传之宝?世间竟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瞧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立色住了口,不解地望着他。
    韩若壁也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黄芩道:“没什么。”同时示意立色说下去。
    立色继续道:“灰老卯和我们土司大人算是朋友,从扬州到‘大瑶山’又途经我们那里,既然顺路,而且恰逢我们的‘火把节’,他当然没有理由不去山上热闹一下,所以就带着随从,以及那个少年一起参加了‘火把节’。”
    韩若壁撇一撇嘴道:“早就听闻苗王土司里有不少位贪幕汉族女子的美色,专程跑去中原繁华之地的秦楼楚馆,花重金买下中意的歌妓带回苗疆侍奉身侧的,可这个灰老卯独独偏好男童,还真是特别。”
    立色赞同道:“可不是嘛,他的这个嗜好是比较特别了。”
    黄芩兀自寻想了一阵,道:“大瑶山?可是在柳州那边?”
    立色道:“是啊。”
    说着,他似是回忆起了四年前那个隆重的节日,道:“算起来,那年的‘火把节’是这些年来最为壮观的了,入夜以后,田头寨尾都是火把,密得象是炉塘里的火星一样,广场上的火塔窜起的火焰几乎烧红了半边天。我们全寨的人都动起来了,对歌、跳舞、斗牛、赛马等项目样样俱全。当时,来得人特别多,连苗疆最有名气,同时也最神秘的大法师谢古也来了。那还是我头次有幸见到他。”
    对他说的这些没有太大兴趣,黄芩问道:“‘火把节’完了以后,灰老卯他们就回去大瑶山了?”
    立色答道:“是啊,我记得清楚,他们是和谢古大法师一起上路的。”
    黄芩心道:‘大瑶山’路途遥远,想在一月之内往返一趟,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如此说来,安苏其也不算骗我了。
    立色随口又补充了一句道:“谢古大法师向来行踪诡秘,不喜与人同行,那一次主动提出和灰老卯他们一路,也算是件稀罕事了。”
    对于他口中的‘谢古’,黄芩显是也没甚兴趣。
    说完这些后,立色行了一礼,与黄、韩二人告别,说是马上就要领着几个护卫回去寨子,不便再作逗留。
    二人齐齐回了一礼,瞧着他远去,消失在视线外。
   
    第25回:各有去处三人分道扬镳,前途多舛一心欲闯龙潭
   
    这时候,四下无人,生怕他跑了似的,黄芩陡然出手,一把紧攥住了韩若壁的左臂。
    韩若壁疑道:“怎么?”
    黄芩道:“你老实说,是不是惦记上了‘月华珠’?”
    “解我心者,唯有黄芩。”韩若壁嘻嘻一笑,道:“那么好的宝贝,不被我知道便罢了,既被我知道了,如何舍得错过?”
    黄芩目光闪烁不定,似真非真道:“莫非我去‘凤凰山’时,你独自一人离开‘魇伏谷’,也是为了‘月华珠’的下落?”
    韩若壁故作讶异之态道:“竟然被你猜中了?”他佯叹一声,又道:“那时我就料到你在彝寨未必能得到准确的消息,于是下山联系‘北斗会’的兄弟,交待他们去查找‘月华珠’的下落了。”
    心里,他暗道:我想要‘月华珠’不假,可下山并非为它。既然替‘北斗会’另觅巢穴一事不方便让你知晓,不如拿‘月华珠’搪塞过去,也省得你老是放在心上,找我的别扭。
    原来,韩若壁前次离开‘雪峰山’的确是联系‘北斗会’的兄弟去了,但并非为了‘月华珠’的下落,而是找人传递消息给 ‘天玑’傅义满,告诉他辰州的官府势力不大,行事又不怎么得力,是以,此地可以作为筹建另一处总舵的备选地点,但具体选在辰州何处建立总舵,还需多派人手深入察探,仔细商榷。不过,那样一来,唯一的麻烦就是‘金碧山庄’的势力过于强大,如果‘北斗会’选择在这里扎根,‘金碧山庄’的存在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他还让人提醒傅义满,如有可能,不妨积极寻找机会制造一些事端,暗中想法子打击‘金碧山庄’,削弱他们的势力。
    权当他承认了,黄芩皱了皱眉,道:“其实,真为了那颗珠子……我若得着了,送与你也无妨。”
    的确,徐知州只说要他把杨松带回去,可没说要把‘月华珠’也带回去。
    想不到他对自己如此大方,韩若壁只觉心头一热,思潮如涌,小声呓语道:“你待我……真算好了。”
    说着,他动情似的以右手抚上黄芩的面颊,满怀怜惜之情地摸索了一阵。
    黄芩目光迷离,一动不动,任由那只手掌在面上流走。
    转而,韩若壁收了手掌,换以右手食指在黄芩的面上,缓缓地,轻轻地,精确地描画着。
    此时此刻,韩若壁仿佛变成了一位颇俱骨法的名家画匠,而他的食指则变成了画匠掌中的生花妙笔,宛如要小心翼翼地将黄芩的眉、眼、鼻、口等实实在在临摹下来,以便日后在画卷上重现一般。
    最后,那根食指在黄芩的唇角齿际流连来去,仿佛被吸附住了,久久不能离开。
    正是一年里气候最为潮湿的时节,因而黄芩那原本干燥微皱的双唇也显得水润柔滑了许多。这等美好的触感,韩若壁当然求之不得,因而不厌其烦地反复勾勒着那两瓣诱人的轮廓,沉浸其间不愿收手。
    黄芩仍旧一动不动,但目光已变得清冽起来。
    就在韩若壁神思俱丧,蓄势待发着想要撤回手指,换以自己的嘴唇覆盖之际,黄芩张嘴如电,一口咬住了近在唇边,将要缩回去的那根食指。
    这一口,咬得颇狠。
    那种痛,十指连心。
    韩若壁的面颊抽搐了一下,短促地低吼一声,道:“你是属狗的……还是属鳖的?”
    黄芩松了口,狠声恶气道:“这一口是叫你长点记性。真当我好糊弄,是吗?你独自一人离开‘魇伏谷’绝非为了打听那颗珠子的下落,而是和‘北斗会’有关。哼哼,嘴巴上面趁风使舵的本事,你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很快地舔了一下手指上的牙印,又甩了甩手,韩若壁轻佻一笑,道:“原来黄捕头不但不好糊弄,还会做个套儿让人钻,当真瞎了我一双狗眼!”
    错愕一瞬,黄芩努力憋住笑,道:“一个人要如何才能瞎了一双‘狗眼’?大当家,你见多识广,可否替我解释解释?”
    言毕,他终于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随着纵情、肆意的笑声,自他双颊绽现出的梨涡,象极了两朵盛开的白棠花。
    韩若壁瞧得一阵痴迷,忘了食指上还生疼不已,一进身,将黄芩抵在墙上,双手捧住那张笑脸,以指腹轻轻摩擦着,苦笑道:“说真的,你我走的路不同,所以我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是捕快,是公人,必须对你保存几分戒心。可是,于我而言,这件事已变得越来越困难,越来越辛苦了。”
    敛去笑容,轻轻挪开他的手,黄芩冷声道:“是吗?”
    韩若壁脸色略变,睁大双目道:“你不信我说的?”
    黄芩稍作沉吟,面有不屑之色道:“你素来言轻,从无可信。”
    话是说重了些,但也不算完全冤枉了韩若壁。
    韩若壁眉目含愠,摁住黄芩的双肩,道:“我甚少向人倾吐真言,现下对你说的话,简直比任何一个老实人还要老实,可谓重如九鼎,你怎可不信?怎可无视?”
    黄芩推开他,走过一边,道:“你的意思是,因为你难得对人倾吐真言,是以一旦倾吐真言,份量便特别沉重,不容人不相信,不珍视。是吗?”
    韩若壁跟上前去,反问道:“难道不是?”
    “笑话!”黄芩瞥他一眼,道:“莫非难得说真话的你,说一句真话的份量,竟比那些老老实实、句句真言之人的话,反倒沉重、金贵许多?如此,那些人岂非冤枉得很?”
    韩若壁哑口无言了片刻,才苦笑道:“你该知道,有些事我没法对你说实话,言至于此已是不易。”
    凝目望了他许久,黄芩才道:“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这话问的颇有意味,因为他早告诉过韩若壁,只要‘北斗会’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就不会管。所以,在此种前提之下,韩若壁还是担心他对‘北斗会’有所威胁,因而没法对他说实话的话,要么是不信他说的,要么是韩若壁没法保证‘北斗会’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也就是不信自己。
    韩若壁唉叹一声,道:“为自己负责容易,为他人负责难,更何况‘北斗会’那许多兄弟。于你,我有情,于‘北斗会’,我有义,我希望二者能互不相犯。”
    黄芩似乎听懂了,点点头,笑了笑道:“能不能互不相犯,那可要瞧你怎么做了。”
    韩若壁低头不语。
    二人陷入了一片沉默。
    终于,黄芩率先打破沉默,道:“你吭着头做甚,地上又没银子。”
    韩若壁抬起头,露齿一笑,道:“我在想一件事。”
    黄芩很想问他想什么事,却犹豫了。
    瞧出他的心思,韩若壁道:“你不问我想什么事?”
    黄芩道:“我不想找不自在。”
    如果对方不能说,问出来岂非找不自在?
    韩若壁笑了笑,道:“你不问我,我倒想问你了。”
    黄芩道:“问什么?”
    韩若壁道:“刚才见你对付那些蛊子挺有手段,难道一点儿也不怕?”
    黄芩笑道:“最初见到时是有些怕的,后来见过几次,就觉得不过是些小号的蜜蜂罢了,也就不怕了。”
    韩若壁眯起眼,讶笑道:“拿它们当蜜蜂对付,真有你的。”
    黄芩道:“刚才你想的事,可想好了?”
    韩若壁笑着不答,反问道:“我且问你,如果你以为做某件事是对别人好,可那人也许并不这么以为,这件事,你是做,还是不做?”
    想了一会儿,黄芩道:“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对别人好,若是我,还是会做。”
    韩若壁‘嗯’了声,点头道:“有你的这句话,那件事,我便是想好了。”
    黄芩满腹狐疑道:“莫非你想对我做什么?”
    韩若壁佯装哎声叹气道:“若还有空闲,我真想对你‘做什么’,可惜你我都要准备赶路了。”
    这次与黄芩相聚,他已耽误了太多时间。
    之后,二人边说边回到客房门口。
    韩若壁忽然又说要借马匹来赶路,并嘱咐黄芩在客房里等他回来再一起上路,就匆匆去找公冶修了。
    询问过好几个庄内的下人,他才在建有戏台的一处内院里找到了公冶修。
    这处内院十分宽大,可容纳百十来人,左右两边是观戏的厢房。现时没有大戏上演,厢房里也没有人。
    公冶修正独自一人站在那方戏台上,踱来踱去,不知玩的什么花样。
    缓步从台阶上到由十二根方形的石柱支撑着的,高约两丈的戏台上,韩若壁冲公冶修拱了拱手,笑道:“公冶庄主真是有兴致,居然跑到戏台子上躲清闲。”
    见他来了,公冶修只点了点头,淡淡道了声:“韩大侠也来了?”
    韩若壁面露自责之色,道:“其实,那件事……““不用提了,那件事与韩大侠无关。”公冶修站在戏台上,望向下面空空荡荡的院子,冷漠地打断他道:“即便有关,现在也无所谓了。”
    韩若壁没话找话,问道:“那个小姑娘呢?”
    公冶修道:“给董英雄医治蛊毒去了。”
    韩若壁道:“我来,是想向公冶庄主辞行的。”
    公冶修眼珠微转,沉吟一刻,道:“你们不等那位熊姑娘了?”
    韩若壁装样道:“原来她姓熊啊。是要等她的,只是我怕稍后走得匆忙,没时间向公冶庄主辞行,未免有失礼数,所以特意提前跑来。”
    突然,公冶修一双虎目中射出冷电般迫人的光芒,面露不悦之色道:“韩大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她的姓名你岂会不知?你不会以为我傻到不知道你们和她相识吧?”不待韩若壁辩驳,他又道:“也许,将她装扮成‘玉娘子’进来山庄里,正是你们出的主意也不一定。”
    感觉脸上微微发烫,韩若壁讪笑了两声,道:“那是庄主多心了。”
    公冶修道:“就当是我多心了吧。总之,托黄兄弟的福,庄里没出什么大事,你们也算是有分寸的,我不想追究了。”
    韩若壁抱负双手,学公冶修的样儿站得四平八稳,一边俯览台下,一边亦真亦假道:“如此,我陪公冶庄主站上一站,权当答谢庄主放我们一马吧。”
    一指脚下的戏台,公冶修捋捋胡须,略微一瞥,道:“韩大侠,你我并非戏子,虽然站在戏台之上,却也没必要演戏吧。我知道,你此来绝不会只为说一声‘告辞’,更非是陪我站上一站,所以,就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有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吧。”
    韩若壁微笑道:“庄主真是爽快人。其实我来,是想请问庄主一件事儿。”
    公冶修抬手示意他快问。
    韩若壁做出烦恼之态道:“年前,我在辰州府地面上丢了一批货,可有什么法子追得回来?”
    公冶修双眉一扬,问道:“‘辰州府’大了去了,你是在何处丢的货?”
    韩若壁想了想,道:“棋坪。”
    公冶修微一皱眉,道:“那可就难了。”
    韩若壁问道:“为何?”
    琢磨了片刻,公冶修道:“那里可说是三不管地带,出了事,汉人的官家管不了,外族的首领不愿管,你一个外乡人若没法子自己追回来,就没辙了。”
    韩若壁追问道:“怎会这般?”
    公冶修道:“没法子,‘辰州府’这地界本是蛮烟瘴雨之乡,山多岭多外族多,而‘棋坪’那里毗邻苗疆,往来苗蛮众多,民风强悍,且都喜欢自治,不愿被汉人官府管束,出了事大多自家处置,甚少跑去报官。朝廷一直以来管不了,又怕花大力气管得不偿失,若激起民变,哪个官员也承担不了后果。因而,当地官府已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形同虚设了。”
    韩若壁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寓意不明地笑了笑。
    公冶修疑道:“韩大侠,你不会是编个故事向我探消息吧?”
    韩若壁笑而不语,微微摇头。
    公冶修何等人物,当即心头一拎,道:“莫非韩大侠有意在‘辰州’这地面上扎根?”
    他早怀疑韩若壁大有来头,但至今仍没能弄清楚他是黑是白,什么身份。
    韩若壁仰头哈哈笑道:“岂敢岂敢。我早已习惯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如漂蓬断梗,纵是再好的地方,也没可能生出扎根的念头。实在是心疼此前丢了的一趟货,颇不甘心,想着能不能把货找回来,才有此一问。”
    紧接着,他又大大方方道:“另外,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公冶修道:“别客气,说。”
    韩若壁恭谦道:“庄主可否借三匹马供我们赶路之用?”
    他还真不客气,三匹马确是价值不菲了。另外,他说是‘借’,可谁晓得什么时候能还,因此在公冶修看来和‘要’没甚区别。
    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公冶修不禁慨叹起来,道:“韩大侠,以前,我瞧那些戏子在台上,并不觉怎么,今日瞧见你在戏台上,才觉遇上了演戏的行家。”
    言下之意,你替我惹了那许多麻烦,却居然还敢向我要东西,这戏演得有点过了。
    韩若壁毫不在意,悠悠一笑道:“庄主放心,你随便凑合着借我三匹马,他日定还你三匹骏马良驹。”
    公冶修叹一声,道:“还就不必了。真人不露相,我不知道韩大侠是何来历,权指望你能记着我一点好处,日后若有冲突,大家各让一步便罢了。”
    韩若壁挑了挑眉,眨了眨眼,道:“客气客气,好说好说。”遂走下戏台。
    临到出院门时,他回头瞧了眼仍站在戏台中央,不知想些什么的公冶修,笑一声,道:“其实,台下的戏比台上还要难演,公冶庄主才是演戏的行家,实令区区在下不服不行啊。公冶庄主,后会有期了。”
    其后,他与黄芩、熊传香汇合,三人骑马一并离开了‘金碧山庄’。
    此时,谷雨已过,端午未至,正是薰风拂面的时节。土路边,绿浪翻滚,小虫呢喃;青天下,金日灿灿,白云悠悠。
    韩若壁意兴慵懒地骑在马背上,敞开前襟,让初起的夏风抚过胸膛。他知道这条道走到尽头时,就要和黄芩分道扬镳了。
    路上蹄声得得,三人驾马缓行,均没有说话,似是都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忽然,熊传香凝目望向韩若壁,感激道:“这一次,真是多亏你了。”
    韩若壁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其实,他花力气帮熊传香,一方面是见她一个小姑娘被那许多江湖人合伙欺负,心存不平;另一方面也是瞧出她和公冶修有过节,留着她,日后若是对付‘金碧山庄’,说不定可以借着她揭出公冶修的丑事,再大做一番文章。
    熊传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你是个好人,之前,怪我误会你了。”
    挺了挺胸,她又义无反顾道:“如果你需要什么作为回报的话,尽管提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绝不食言。”
    瞧得出,她是真心实意的。
    原来,此前,熊传香对黄芩有些好感,对公冶一诺也有些好感,独独对韩若壁不但无甚好感,甚至还有些厌恶。这完全是因为她姑姑的缘故,使得她对男子的戒备心极强。而韩若壁这类风流倜傥的男子对女子的杀伤力极大,也就更容易激起她的戒备。因此韩若壁虽然对女子很有手段,但偏偏拿熊传香这样戒备心极强的女子没甚办法。可经过‘金碧山庄’一役,被韩若壁解了围后,熊传香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瞧错了,原来韩若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甚至可以说还颇有些可爱之处,所以,她瞧韩若壁的眼神竟然变得有些温柔了。
    对于她的巨大转变,韩若壁感觉极不适应,口中尴尬道:“这个……那个……倒是有件事……“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跟她提一提双修之事,让她帮着尽快恢复功力,可一想到公冶修曾经备受蛊毒折磨,他就觉得脊骨上麻麻的,好像有蜈蚣爬过一般。他心道:熊传香这样的女人,不但难以上手,更加难以脱手,主动去惹这样一个大麻烦,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转眼,他又瞧向黄芩,见黄芩正目光灼灼地瞧着他,似乎很在意他的回复。
    韩若壁忙手抚胸口,轻拍几下,心中庆幸连连,道:还好嘴边留了个把门的,没把‘双修’给顺溜出来,否则那个醋葫芦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想到这里,他莫名又生出了瞧一瞧黄芩是什么反应的念头,不过这念头只是瞬间而过,终因不忍而没有付诸实行。
    见韩若壁踌躇着不说下去,熊传香催他道:“什么事啊,你快说。”
    韩若壁道:“我想知道公冶修到底欠了你什么债。”
    听他这么说,黄芩先前感觉不安的一颗心,才算是恢复了平静。
    熊传香稍稍为难了一刻,道:“这件事,说出来丢我们苗人的脸,我本不想说,不过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怕在你二人面前说了。”
    她又叮嘱道:“你们千万不要再说与别人知道啊。”
    韩、黄二人互望一眼,齐点了点头。
    稍后,熊传香把姑姑熊敬玥同公冶修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然后,她索性放开缰绳,由着马儿自行慢步。而她则坐在马鞍上,端出早先公冶修给准备的一小罐沙浆,又从随身的腰包里拿出一块牛皮,蘸上砂浆,再从怀里掏出那只铁盒,取出里面黑乎乎的银梳。
    韩若壁问道:“这就是你姑姑送他的银梳?”
    熊传香一边用力以牛皮擦拭、打磨着银梳,一边道:“是啊,别人家的银梳都是内里木质,外包银皮,我们熊家的可是纯银的。你们想看看吗?”
    二人一左一右,从马上探头来看。
    只见,在她飞快的打磨之下,银梳渐渐褪去了那层黑色,显露出本来面目。
    瞧见梳背上的图案似曾相识,黄芩道:“这上面刻的是‘金叶白兰’?”
    他还记得在‘魇伏谷’里瞧见过的那种美丽而又奇特的树。
    熊传香停下手,瞧他一眼,道:“你也知道?你可知道它代表了什么?”
    黄芩摇了摇头。
    韩若壁摊了摊手,显是也不知道。
    熊传香眺望远方,娓娓道来:“很久以前,有一对恋人,男的叫金叶,女的叫白兰,他们许下诺言,约定相爱一生,至死不渝。有一回,白兰生病了,金叶为了给白兰医治,上山采药,结果不慎坠崖而死。悲痛欲绝的白兰牢记住他们的誓言,就爬到金叶坠崖的地方,也纵身跳了下去。很多年后,那处悬崖下的深谷里,长出了一种美丽、圣洁的树,它有着金灿灿的叶子,能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人们管它叫‘金叶白兰’。”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从黄芩和韩若壁二人身上滑过,道:“所以‘金叶白兰’代表的是至死不渝。”
    韩若壁长叹一声,道:“至死不渝……这种要求未免太高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公冶修只是那些做不到的人里的一个而已,所以他的背信弃誓虽然谈不上好,却也罪不致死。”
    熊传香愤然道:”如果嫌要求太高,他当初为何要答应,为何要许下诺言?”
    黄芩点点头道:“没有百分百把握做到的事,就不该许诺。”
    的确,他极少向人许诺,甚至一直在做,也打算义无反顾地做下去的事,他也从不许诺。
    在他看来,做好现在才最重要。
    韩若壁冲他淡淡一笑,道:“其实,能许下某一时刻想坚守的诺言,又有何不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当时能开心不就好了?”
    黄芩道:“正因为人预料不到未来,才不该许下坚守不了的诺言。”
    瞧他认真的模样,韩若壁只觉浑身一阵不得劲,道:“我觉得,能让熊敬玥爱得鬼迷心窍的男人,一定也是极爱她的,所以她才可以为他抛弃一切,包括性命。她要他许诺的时候,他许诺了,所以那时,她虽然将死,应该还算快乐。”
    黄芩道:“你不觉得那快乐不太真实吗?我倒觉得,公冶修不该许下那样的诺言。而且,熊敬玥也未必相信公冶修的诺言,否则何需临死前在他身上下蛊,以防万一?”
    打了个哈哈,韩若壁道:“黄捕头,你的毛病就是凡事看得太清楚了,因此反而不容易快乐。”
    黄芩回他道:“有吗?倘是虚假的快乐,不要也罢。”
    这时,熊传香紧紧盯着掌中的银梳,象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什么地方,神思恍惚道:“我始终弄不明白,如果公冶修也是极爱她的,并如同他说的,当时真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而且也坚守了两年之久,却为何没能一直坚守下去?”
    作为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至死不渝’在熊传香心目中是神圣的,她甚至有一种拼了性命去感受一场的冲动。小时候,听奶奶说起熊敬玥的事,她就恨那个扔下爱人逃跑的男人,后来又得知那个男人早已娶妻生子,过上了极不错的日子,就更加痛恨。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公冶修从开始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心肝、没有担当的男人,熊敬玥又为何会甘心为他舍弃一切?所以,这一刻,熊传香对心目中的‘至死不渝’产生了一种迷惘。
    韩若壁唏嘘几下,道:“因为人是会变的。有些人变好,有些人变坏,有些人也不知变好变坏,总之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
    熊传香望向他,不确定道:“能怎么变?”
    稍想了想,韩若壁轻吟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你可曾听过?”
    熊传香摇了摇头。
    韩若壁道:“那么,能听得懂吗?”
    熊传香点头道:“很容易听懂。”
    韩若壁微微颔首道:“做这首诗的人叫李绅,是七百多年前唐朝的人。这首诗是他年轻时所做。他还做过类似的另一首诗,也是同情田间农夫,感叹劳作辛苦,食物来之不易的,因此当时被称为‘悯农诗人’。我相信,他做两首诗时绝非敷衍了事,而是感触颇深,真情流露,否则也做不出如此脍炙人口的诗来。当时的御史吕温听闻他的这两首诗,断定他日后必为卿相。”
    不等熊传香张嘴问出话来,韩若壁已接着道:“很多年以后,他真的当上了宰相。不过,他后来生活豪奢,一点儿也不体恤农民的疾苦。据说,到了晚年时,他特别喜欢吃鸡舌头,每顿饭必有一盘。鸡舌头这玩意儿不经吃,一只鸡只有一条舌头,所以要杀三百多只鸡才凑得成一盘菜。当然,因为他的这个嗜好,他家后院里就堆满了浪费的死鸡了。”
    黄芩从未听说过这些,是以听得很专注,心下称奇。
    熊传香怔住了,道:“人怎会变得这般前后不一……““其实,变不变的也很难说。”韩若壁禁不住轻声吟诵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古今忠馁有谁知?’”
    熊传香摇一摇头道:“你念的……我听不懂了。”
    韩若壁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假如二十多年前,公冶修和你姑姑一起死在了弩箭之下,你便以为他们是‘至死不渝’了。所以,有些事就莫要再多想了。”
    熊传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银梳收拾好,放回到铁盒中。
    黄芩忽然道:“你懂得真不少了,当初弃文从武,不做文人,真是可惜。”
    将身子在马背上向前依了依,以便越过熊传香望见黄芩,韩若壁道:“你是不知道,我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向文人展示我的武功,”冲黄芩挤了一下眼睛,他接着又道:“和向‘武夫’卖弄我的学识。”
    他特别强调了‘武夫’二字。
    黄芩愣了一瞬,才明白韩若壁有笑他是武夫,不精通文墨的意思。
    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气,只道:“我和你不同。我只有在发觉对方的武功有可能强过我时,才会生出展示一下,和他比上一比的念头。”
    韩若壁‘切’了声,道:“牛皮不是这样吹的。你下面是不是要说,因此你从来不和别人比?”
    黄芩原本想说‘我和你可算是比过的。’但转念则道:“这话我可没说过。”
    片刻后,韩若壁又嘿嘿笑过几声,幸灾乐祸般道:“其实,对于公冶修这么个有钱有势,虽然没甚武艺,但跺跺脚也能叫辰州地皮抖三抖的厉害角色,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居然是靠着女人,以盗取苗寨金矿这种法子发家致富的,有趣,着实有趣。”
    黄芩神色奇怪地瞧了瞧韩若壁,突然问道:“我瞧你好像挺羡慕公冶庄主的样子?”
    韩若壁微愣了愣,反问道:“因何这么说?”
    黄芩道:“因为我见你每次提起他时,瞧上去都是一副颇为羡慕的样子。”
    韩若壁‘哈’的一声,道:“公冶修的确厉害,绝对的‘地头蛇’,可要说我羡慕他,倒也未必。”
    顿了顿,他又道:“他的厉害之处不在于武艺多高,而在于有着八面玲珑的手段,既能够摆平当地的官府,又能够笼络江湖上的汉子。如果拿他来和你我相比,我们办事,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公冶修办事,依靠的则是别人的力量。换句话说,如果他是‘劳心者’,我们就是‘劳力者’了。”
    黄芩皱眉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岂非该更加羡慕公冶修才是?”
    韩若壁摇头道:“这可要看你怎么瞧了。剑有双锋,事有正反。劳心者,需要利用别人的力量来成事,所以也会被周围的人所限制,有时候,反倒不如劳力者来得痛快。这就好像,当你想控制别人的时候,也会被别人所控制。这个道理,说白了,就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就拿麻二那等角色来说,若是在我手底下出现,我就一剑割了他的舌头,把他赶走,可公冶修绝不能这么做,他若是这么做,便会寒了其他庄客的心。所以,虽然他心里未必不讨厌麻二,不想要麻二的性命,可表面上却还得笑眯眯的,向这等猥琐之人妥协。那样的日子,我是一日也过不来的,怎可能心生羡慕?”
    咽了咽喉咙,韩若壁继续道:“还有,公冶修要结交的那些官府名流们,怕是比江湖豪客们更难对付。古人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那种日子,我这等自在惯了之人,又如何受得了?”
    听他说得有趣,熊传香插嘴道:“照你这么说,‘三湘大侠’的名头,‘金碧山庄’的家业,也只是驴子拉屎表面光喽?看来过得也并不怎么好。”
    听她一个少女,说话却如此粗鄙,韩若壁不但没有反感,反觉颇对胃口,心里笑道:到底是苗疆女子,泼辣胆大,倒是不忌口的。
    他道:“过得好不好,那得看人。我想,那样的日子,似我这般游手好闲之人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但公冶修八成是甘之如饴的。”
    熊传香不屑地轻啐了一口。
    韩若壁好心说道:“他混到今天这般地位,能量可是大得很呀。比方说,如果这次我劝你不住,你真个杀了他,不但很可能逃不出‘金碧山庄’,要给他陪葬,而且还可能引起苗汉的兵变,祸事可不小呢。”
    熊传香扁扁嘴,不相信道:“别说得那么严重好不好,我才不信。”
    韩若壁道:“你想啊,公冶修可是地方上的名流豪绅,若是被苗人刺杀了,哪个想建军功、往上爬的官家主儿必定就此事添油加醋,上奏一道折子,只说这里苗人民变,杀死了地方上的汉人豪绅,要朝廷派兵镇压。而当今圣上,好好的皇帝不乐意做,非叫自己作大将军,以他那胡闹成性的调调,最喜欢的就是刀兵之争,身边更是围了一群做梦都想整点纠纷,好凭借军功封妻荫子的虎狼之将,会引来怎样的后果可真是难说得很呢。”
    熊传香目光呆了一呆,狠狠道:“我们苗人可不怕你们汉人!”
    韩若壁皱眉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没说你们怕汉人,汉人、苗人冲突了千百年,直到现今,不还是谁也没奈何得了谁吗?其实,真要冲突起来,两边的百姓都不好受,那些流血拼命的士兵也不好受,好受的只有有好处拿、有军功立的将军老爷们。那才真是造孽呀。”
    熊传香知道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心理还是老大的不服气,但是也没再说什么了。
    她好奇地瞧了韩若壁好一会儿,道:“对了,我一直没问过,你是被何人所伤?”
    以前她对韩若壁根本不感兴趣,自是不关心,此刻当他是朋友一般,难免有些好奇了。
    韩若壁故意大声道:“古人说,信陵君天下无双,我却说,伤我之人天下无双。”
    说这话时,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瞩目的傲雅之态。
    听到此种夸赞,想到是自己伤了他,黄芩不禁低下头,但心里却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得意之感。
    熊传香噘起嘴,道:“你这不等于白说吗,我又不知道什么人天下无双。”
    韩若壁豪爽大笑道:“我本就没打算告诉你是谁伤了我。我只是想告诉你,被天下无双之人伤了的我居然恢复如常了,那必然是比天下无双还要天下无双喽。”
    熊传香咯咯笑个不停,道:“原来你是变着法子夸自己啊?”
    这时候,韩若壁的油嘴滑舌在她眼里也变成了活泼可爱。
    黄芩嗔怪瞧他一眼,道:“是了是了,这世上唯你独尊才好。”
    挤眉弄眼冲他扮了个鬼脸,韩若壁油头滑脑道:“‘独尊’多寂寞啊,还是‘双修’比较好。”
    他这‘两修’二字乃是对黄芩说的。
    黄芩面色微微泛红,没搭理他。
    熊传香只觉他二人间说不出有什么怪怪的,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前面就是路口了,她‘哎呀’一声,匆忙向二人告别,道:“家里大旱,我急着赶回去,这就走了。”
    扬一扬手,韩若壁道:“一路好走。”
    熊传香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黄、韩二人也催马往前。
    到了路口,二人象是商量好了一样,同时拉缰止马。
    韩若壁笑言道:“怎么,舍不得走了?”
    黄芩不服气地一抖缰绳,道:“谁说的?”
    可是,他腿上并没有相应的催马动作,所以跨下的马儿依旧在原地打着蹄子。
    韩若壁扯过他的缰绳,调侃笑道:“黄捕头,马上就要分手了,别象闷葫芦似的,说点什么吧?”
    黄芩道:“你想我说什么?”
    摇头晃脑地想了一阵,韩若壁手里打了个榧子,道:“向我许个诺吧。”
    黄芩只觉莫名其妙,道:“做甚?”
    韩若壁道:“之前听你的意思,只要许了诺就一定要做到,对吧?”
    黄芩疑惑地点点头。
    韩若壁问道:“以前你对别人许过诺吗?”
    黄芩摇摇头,道:“可能没有。”
    韩若壁满足地松了口气,道:“那好,你今日就向我许个诺吧,随便什么,只要许一件以后必定能做到之事便可。”
    黄芩大为不解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为何要我做此种无聊之事?”
    韩若壁眯起眼,道:“那你是做不做?”
    黄芩颇为犹豫,道:“只我一人许诺,这可不公平。”
    韩若壁道:“要不,我先向你许个诺,你再向我许个诺,就算公平了。”
    打量了他一下,黄芩道:“还是算了吧,你许下的诺言不过是现时想许下的而已,不值什么。”
    想起此前对公冶修背信一事的讨论,他也只能这么推测韩若壁的诺言了。
    韩若壁笑道:“真的不要我许?”
    又细想了想,黄芩转而道:“也好,你先许来,我瞧瞧这会儿你想许下什么诺言。”
    韩若壁目光如炬注视着他,豪情万丈道:“我发誓,总有一天,会让你离开高邮,和我一起纵横江湖,笑看风云!”
    瞧他的眼神,听他的语气,有那么一刹那,黄芩几乎以为他是认真的,忍不住吓了一大跳。可继而又一想,他现时许下的诺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当然而已,便放下心来,笑了笑。
    韩若壁道:“轮到你了。”
    黄芩一面苦思,一面道:“且容我想想。”
    见他半天还没有动静,韩若壁‘好心’提醒他道:“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把下半辈子许给我,这样以后的日子就轻松多了。”
    黄芩瞪他一眼,道:“我想好了。”
    韩若壁道:“那便赶紧许了吧。”
    黄芩道:“我发誓,下半辈子……“
    说到此处,似乎口里呛进了随风飘来的小飞虫,他咳嗽了起来。
    韩若壁心头激喜,暗道:听开腔的‘下半辈子’,莫非他真要许我下半辈子?!
    想着,他脸上不由自主笑开了花,嘴巴咧得连牙花都瞧得见了。
    止住咳嗽,黄芩继续道:“不会向任何人许任何诺言。”
    “什么?!”
    象是从云端一脚踏空掉落在地上,韩若壁瞬时体验到了被捉弄的滋味,咬牙道:“你居然,你居然……“黄芩无辜地眨了眨眼,微笑道:“没法子,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条我必定能做到。”
    韩若壁心下愤恨不已,暗道:刚才那阵咳嗽,一定是他故意的!没错,故意的!
    黄芩伸手向他讨要缰绳,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出发了。”
    韩若壁心不甘情不愿地递还给他,道:“是啊,你该去‘安泰客栈’了。”
    有关那桩案子,黄芩先前已告诉他了,于是回他道:“你可是要回‘北斗会’?“韩若壁‘嗯’一声,道:“总是要先回去一趟,省得兄弟们心里不踏实。”
    至于回去一趟后会不会再出来?如果出来,又会到哪里?他却是没有提及了。
    黄芩道:“也是,谁叫你是‘北斗会’的天魁来着。”
    韩若壁拍了拍脑门,哀叹一声,道:“你要不是捕快该有多好啊。”
    想起他刚才的许诺,黄芩剑眉微锁,道:“有什么好?”
    韩若壁大言不惭道:“你要不是捕快,我就方便邀你一路同行回去‘北斗会’,寻个良辰美景把事给办了。”
    黄芩没听明白,问道:“办事?什么事?”
    韩若壁捂嘴笑道:“良辰美景,必躬於乐事,要办的自然是‘乐事’。”
    仍是不大明白,黄芩搔了搔脑袋,道:“越说越糊涂了。”
    韩若壁冲他伸了伸舌头,突然抖缰催马疾冲向前,回头哈哈笑道:“简而言之,就是把你给办了!哈哈哈哈……”
    瞧着他远去的身影,黄芩低声自语道:“谁把谁办了可不一定,到时再说吧。”
    说着,他放长了缰绳,两脚轻轻一磕马腹,座下马匹长嘶一声,撒蹄箭射而出。
    黄芩此行的目的地是‘曲靖府’南宁县的‘安泰客栈’。
    他要去那里查证强掳苗女贩买为娼的案子。
    当然,他此行其实还有个任务,那就是替徐知州找到故人之子杨松。眼下,这个任务也已经有了头绪--他已经从立色那儿得知‘杨松’四年前跟随苗王灰老卯去了柳州的‘大瑶山’,所以要得知杨松的下落,就必须往柳州走一趟。
    曲靖在西南面,柳州在南面,两地相距甚远,而且根本不顺路,所以对于先去曲靖,还是先去柳州,黄芩心里也曾犹豫过片刻。但很快,他便决定好先去‘安泰客栈’了。毕竟,他离开高邮,奔赴几千里地,为的就是给那对苗人兄妹一个交待,是以,这桩案子对他十分重要,应当放在首要的位置上。另外,他也考虑到,如果先去柳州,万一在‘大瑶山’就寻到了杨松,总不能带着杨松那样一个大累赘在身边去‘安泰客栈’走一遭吧--可以预料的是,‘安泰客栈’此行必不简单,不是刀山火海,也是龙潭虎穴,总之不是易与之地。因此,他才决定先把案子处理了,再去柳州‘大瑶山’寻找杨松的下落。当然,如果他没本事离开‘安泰客栈’,也就没可能再去柳州找寻杨松了。
   
    第26回:暗施毒咒法师辣手夺珠,怀璧有罪绿袖魂归地府
   
    ‘大瑶山’位于柳州的东南面,峰峦峻拔而起,绵亘不绝,古木参天蔽日,拿云攫石,更有溪水溅溅于岩间乱走,鸟兽跄跄自林中漫步,高处云海浩荡围绕山体,低处山泉瀑布飞流溅白,实乃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这日一早,一人一骑自北面而来,到了‘大瑶山’脚下。
    从山下的农户口中问明苗王灰老卯的寨子就位于‘大瑶山’的主峰‘圣塘山’上后,那人便找了户人家寄存下马匹,徒步往‘圣塘山’攀登而上。
    走了许久,穿过一片密密丛丛,与云日相辉映,红得象一簇簇热烈燃烧着的火把一般的山石榴林后,那人终于瞧见了苗寨。
    这处苗寨依山而筑,被几丈高的石墙包围住,从外面看真好似一座无比坚固的城堡。城头上架有几只长约六七尺,需三人合力才能张开的、威力巨大的偏架弩,更有头顶铁盔,身披铁甲,左手拿木牌,右手持标枪,腰间挎利刃的寨兵们在城头往来,捷走如飞。城下是一扇厚重无比的大石门,任是再锐利的刀、斧也劈砍不开。门外守着两个带着双环刀、猫叉的寨兵。
    那人远远瞧见,脸上露出了若有若无、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他以一种颇为优雅闲适的姿态掸了掸靴面上附着的尘土,迈步上前。
    来人正是韩若壁。
    未待韩若壁行到近前,城头上有寨兵发出警告,大声命令他留在原地,否则便要拿弩箭射他。
    虽然他未必在乎寨兵的警告,更不会惧怕那些弓弩,但还是依言站定,没有再向前半步。
    门外,提着猫叉的那个寨兵冲至他身前几丈开外,警惕询问道:“你是什么人?来‘圣塘山’上做什么?”
    韩若壁负手背后,挺身而立,表情俨然道:“你们赶紧派人进去通传,告诉苗王灰老卯,就说他的事发了,朝廷来的大内密探必须马上见他!”
    此刻,他的一言一行倒真有几分大内密探的派头。
    那个寨兵狐疑道:“什么‘事发了’?”
    韩若壁瞪起双目,摆出一副官架子,道:“你一个守门的,哪有资格知道这等机密?!快去通报,耽误了大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个寨兵显是被他唬住了,怕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耽误不得,犹豫了一瞬,口气一软,道:“那你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准去。”
    说罢,他调头回去,冲城头上的人挥挥手,示意打开寨门。
    不一会儿,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大石门缓缓地开了一条缝。
    等那个寨兵走进去后,石门又‘轰隆隆’地关上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石门再次开了一道缝,先前去通报的那个寨兵从里面探出头来,冲韩若壁招招手,道:“我们苗王要见你。”
    韩若壁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一边心里笑道:古人云兵不厌诈,这一招果然好用,只要诈得巧妙,怎么样的铜墙铁壁也有法子进得去。
    原来,他刚才全属编瞎话。
    编瞎话素来是韩若壁的强项,他的瞎话不一定编得好,编得圆,却编得极为恰当、极为有分寸,可以说,他最懂得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编什么样的瞎话,是以,他的瞎话也许骗不了所有人,但他要骗的人难免觉得真有那么一回事。
    跟随那个寨兵进到里面后,映入韩若壁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吊脚木楼,灰蒙蒙的梯形瓦顶,重檐错落,别具一格。寨子里有许多刀斧难伤的石门,那些石门后都有一条巷道,巷道里家家户户建有龙门、后门,彼此相连。瞧得出,有了这样的巷道,如遇紧急状况,全寨的人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后门出来,聚集在一起,有条不紊地撤退、避难。
    就在韩若壁暗赞这座苗寨的设计颇具匠心时,那个寨兵已领着他,健步如飞地沿着石墙走到了寨子的尽头。
    尽头处是一处断崖。
    崖下是瞧不见底的万丈深谷。
    一座年代颇久的滕木制成的锁桥凌空架在深谷之上,穿过重重云雾,直通向对面的另一处山头。
    韩若壁手搭凉棚,向前望去,隐约可见对面的山上还有一座寨子。
    那个寨兵已疾步走上了锁桥。
    韩若壁跟在后面也上了桥,边走边问道:“对面是什么寨子?”
    那个寨兵答道:“那是我们的后寨。如果前寨遭到敌人的攻击,我们可以把女人和小孩送去后寨安置好,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韩若壁随口问道:“听你这么说,难道敌人不能通过锁桥,追去后寨吗?”
    那个寨兵回头看他一眼,半是炫耀半是告诫般道:“这座锁桥既长又窄,只要派十来个人,端上弓弩守在另一头,无论来多少敌人,一旦他们到了桥上就成了我们的活动靶子了。而且,真到守不住时,我们还可以砍断锁桥,敌人就没法子从前寨追去后寨了。”顿一顿,他又古怪地笑了笑,道:“对面的那座山上有我们的几个矿洞,是寨子富足的保证,所以我们加筑了好几处堡垒,比前寨还要保险数十倍。另外,那座山头难爬得很,想要从山下上去,连我们自己走崖入谷往来惯了的都少有人能做到,就更别提外人了。总之,如果没有这座锁桥的帮助,外人要进到后寨,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韩若壁点了点头。
    很快过了锁桥,二人进到后寨。
    那个寨兵将韩若壁带入一间大院,在里面的一座新刷了桐油漆的吊脚楼前停下了脚步。
    他伸手做出‘请’状,道:“我们苗王就在上面,你进去吧。”
    韩若壁也不客气,一撩袍子,抬腿上楼。
    到了楼上的堂屋门口,他发现有几个头上裹着刺花帕,襟口绣有细长边的侍卫样苗人汉子守在里面,其中一人默默地把他领至旁边另一间不太起眼的屋子门口。
    那间屋里所有的陈设都黑乎乎的,只有床上的帷幔上挂了一幅大红色的、长方型的刺绣绸缎,显得十分醒目。门前的一张躺椅里,懒洋洋地躺着个头发已近半白的老头儿。一名眉目清秀、皮肤白晰,大约十三四岁,面上涂抹了一堆脂粉的少年正端坐在躺椅前的一张小凳子上,将老头儿伸长的双腿放置在自己的膝头,捏起拳头轻轻地捶打着。老头儿边上一左一右各站立有两名侍卫。
    见有人进来,那名少年迅速地抬头张望了一下。
    老头儿示意他停止捶腿,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帽,面色冷然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总之不是我们寨子的客人,恕我不能给你奉酒了。”
    韩若壁清咳一声,道:“喝酒误事,我有公务在身,就算你请我喝,我也是不能喝的。”
    上下左右端详了他好一会儿,老头儿将信将疑道:“你真是大内密探?”
    说实话,对于朝廷的官职设置,他本就所知不多,从不知道什么大内密探,更没有见过。但是,既然有人跑到他的寨子门口如此扬言,他也不敢断然轰走,而且得知来的只得一人,感觉不会有甚危险,这才让人放韩若壁进来寨子里,也好仔细询问一下。
    韩若壁猜想,面前的这个老头儿一定就是苗王灰老卯了。
    他一昂头,面露趾高气扬之态,道:“苗王可是要拿我的腰牌去验一验?”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面腰牌,拿在灰老卯面前。
    灰老卯本待去接,却见韩若壁只是握在手上,没有递给他的意思,想想这等腰牌可能颇为重要,持有之人轻易不愿离手也在情理之中,是以灰老卯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凑到近前,他仔细看了看韩若壁手上的腰牌。
    只见,那块腰牌似乎是象牙质地的,呈八角椭圆形,顶处有一个小巧的穿孔,穿着一条朱红色的丝绦,牌上刻着“锦字陆拾参号”,腰牌四周的浮雕纹饰精美异常,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
    灰老卯笑了声,道:“说起来,我以前从未见过大内密探的腰牌,所以,你的这块腰牌是真是假,我也没法子验。”
    韩若壁小心翼翼地收回腰牌,显出它乃是极为重要之物的样子。
    其实,这东西当然只是伪造的赝品,因而韩若壁如此这般不过是装腔作势,以博取灰老卯的信任罢了。
    稍后,他耸耸肩道:“此次若非是奉了圣上口谕秘密出京办事,定叫上柳州的几个地方官陪同前来,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虽然感觉事出突然,但对当今圣上的行事怪诞早有耳闻的灰老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谨慎态度,选择相信了韩若壁。他行了个礼,急忙问道:“不知大人说我‘事发了’,是指什么事?”
    很久以前,他的祖先曾经不肯臣服,以地势险峻、固若金汤的寨子为壁垒,与明廷对着干过,但最终还是被大批官兵打败了,不得不伏首称臣,因此,灰老卯心底虽然不服朝廷管束,但终是不愿与朝廷再生战事,所以至少表面上要显示出顺服和敬畏,因而,对这个皇帝派来的大内密探也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了。
    韩若壁瞪他一眼道:“你做的事你会不知道?居然还要我说出来?”
    灰老卯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道:“我们这里地处偏远,与朝廷少有联系,所以很多事都不明白,还请大人把话敞开来说吧。”
    见他急了,韩若壁反倒不急,道:“我走了老远的路,你也不叫人支张椅子,容我歇歇,莫非一点待客之道也不懂吗?”
    灰老卯哭笑不得,只能依他的话,让人搬了把椅子进屋来。
    韩若壁大剌剌坐下,却只是啧着嘴巴,仍是不说话。
    灰老卯催他道:“有什么事,大人倒是明说呀。”
    韩若壁一拍座椅扶手,打起官腔道:“真是好没规矩!我大老远跑来,没有拦门酒也就罢了,总得烧壶水,沏杯茶吧。”
    他明明一个盗匪头子,这会儿却装出了十足的官派模样。
    真是火焦鬼遇上了慢大夫,灰老卯心头燥得难受,但也愈发觉得以这人作威作福惯了的德性,八成就是皇宫里的大内密探了。
    耐下性子,又叫人去沏了杯茶端上来,送到韩若壁手里,灰老卯终于有些不耐烦了,道:“有什么事,大人还是快些说出来吧。我们这个小地方天高皇帝远,就是皇帝老子亲自来了,不好办的事一样不好办。”
    韩若壁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小口茶,皱了皱眉,似是嫌茶水的口味不佳。
    稍后,他起身将茶杯放置到墙边的桌上,一拍桌子,回身怒视灰老卯道:“灰老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皇宫里的宝贝?!”
    灰老卯听言完全摸不着头脑,道:“我连皇宫的门朝哪面开都不知道,哪可能私藏皇宫里的宝贝?”
    韩若壁冷笑几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一路查将下来,好不容易从‘凤凰山’上彝寨的土司安苏其口中得知了宝贝的下落,你还想抵赖不成?四年前,你可是从扬州的‘丹凤阁’里买走了一个小倌?”
    灰老卯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道:“我拿银子买小倌有什么不妥吗?”
    韩若壁斜眼瞟了瞟垂手哈腰、战战兢兢地立于一旁的那名少年,接着道:“拿真金白银买小倌自然是没什么不妥的,但是,从那个小倌身上,你得到了一样很特别的东西。那东西的价值,可比你买那个小倌花的银钱多了百倍千倍也不只。”
    灰老卯狐疑不已,道:“天下间哪有这种好事?”
    “好事?这种事要是落到我头上,我哭都来不及。”韩若壁嘲讽笑道:“所以,你也别得意,那东西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小倌身上,你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碰巧得着了。”
    故意停顿了一下,他面色一寒,继续道:“因为,那东西可是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的。”
    听到‘杀身之祸’四个字,灰老卯的面颊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道:“那是什么东西?”
    韩若壁道:“一颗明珠。那颗明珠是皇宫里的宝贝,估计被什么人偷出去卖了,最终又被某个嫖客送给了那个小倌。”
    事实上,他知道蓝诸想花大价钱向那个小倌购买‘月华珠’时,那个小倌说珠子是家传的,多少钱也不卖,但却故意歪曲成这般,以方便下面的说辞。
    灰老卯似乎听出了一点门道,微微皱起了眉头。
    韩若壁继续道:“哼,其实若是放在往常,一颗小小的明珠对于藏宝无数的皇宫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少了都不一定有人知道。但是,前些日子太后生病了,夜里睡不着,白天没法睡,饱受煎熬,皇宫里有人想起了那颗明珠,说它有镇邪的奇效,放在枕头下面,就能缓解太后无法入眠的苦楚。结果,大家找遍了皇宫的所有宝库,也没能找到那颗登记在册的明珠。”
    灰老卯眼珠一阵乱转,神神鬼鬼地插嘴道:“就算找到了也没用。那颗珠子是邪物,哪可能有镇邪的奇效?”
    韩若壁‘嘿嘿’一笑,道:“你瞧,我就知道你不会忘掉那颗明珠的。它太特别了,让人很难忘掉。”
    灰老卯知道说错了话,但也没法子了。
    韩若壁又不屑地瞧他一眼,道:“另外,不管那颗明珠有没有奇效,总是不见了。圣上得知勃然大怒,本欲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但我们都觉得这件事不宜张扬,否则怕不容易将珠子找寻回去,以治太后的失眠之症。于是圣上才秘密地派了我这个大内密探出来查找那颗珠子。”
    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真龙活现一般,不容人不相信。
    对于灰老卯而言,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事从天落--他怎知只因为多年前买了个小倌回来,就莫名其妙地把当今皇上给得罪了呢?
    他瞧了瞧左右的侍卫,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韩若壁瞥他一眼,厉声道:“不说话了?怎么,难道是动了心思,想叫人来把我杀了灭口,就没人知道你私藏大内宝贝一事了?”
    灰老卯愕然当场。
    韩若壁目光犀利地扫过四下,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其一,若是没有几分本事,我岂敢一个人前来?所以,你寨子里的人有没有本事杀我,还是个问题;其二,我既然能查到你的苗寨来,别人未必不能,你若把我杀了,也不能保证你的事情不会再次败露。”
    灰老卯连连摇手,无比苦恼地长叹了一声道:“这可真是冤枉我了。”
    “被押到衙门的大堂上之前,谁都说自己是冤枉的。你总不会以为,我千里迢迢跋涉而来,只是为了讹你吧。”韩若壁显出不值一听的表情,道:“总之,我跑出来好几月功夫,苦也吃了,罪也遭了,早就想回去京城交差了。你若识相,趁早把珠子交给我,我得了东西,调头就走,也不说是从你这儿找到的,回去能交差便罢。”歇了口气,他又缓下语气道:“你瞧,我只身前来也是没打算以武力解决此事,作为一方苗王,你不会让我这个大内密探太过难办吧。”
    灰老卯苦恼道:“不瞒大人,我也想交给你,可那颗珠子真不在我手里。”
    “胡说!”韩若壁呲牙咧嘴,一指旁边的那名少年,道:“你四年前买来的小倌就在这里,为何珠子不在了?“原来,他从一进屋就注意到那个少年了。
    灰老卯摇头道:“他是我前年从京城的‘长春院’里买来的‘香尘’,可不是四年前从扬州的‘丹凤阁’里买来的‘绿袖’。”
    韩若壁怔住了,道:“哦?那个‘绿袖’呢?”
    他并不知道‘绿袖’本名杨松,是徐知州要寻找的故人之子,因为黄芩并没有向他提起过此事。
    灰老卯道:“‘绿袖’早已死了。”
    韩若壁疑道:“死了?”
    灰老卯点头道:“四年前,我兴冲冲地领着‘绿袖’从‘凤凰山’往回赶,没想到他竟然死在了半道上。”
    他摇了摇头,一边回忆一边道:“‘绿袖’很宝贝那颗珠子,而且据他自己说,可不是什么客人送的,而是他死去的爹留给他的唯一纪念。我替他赎身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把珠子藏着掖着,不敢在‘丹凤阁’里显露出来,怕被老鸨抢了去。我替他赎身以后,他才把珠子拿出来挂在脖子上,连洗澡、睡觉也不愿取下,并央求我让他一辈子保留那颗珠子。当时我很爱惜他,而且又不缺什么金银珠宝,哪里会贪他的一颗珠子,就一口答应了。”
    “他虽然死了,但那颗珠子应该还在啊。”迟疑了一刻,韩若壁试探道:“你不会拿那颗明珠给他陪葬了吧?”
    灰老卯轻叹一声,道:“如果他不是死得那般蹊跷,我也许就如你所言,拿那颗珠子给他陪葬了,毕竟,那颗珠子是他生前最为留念的东西。”
    韩若壁奇道:“难道他的死有什么古怪?”
    灰老卯面色一变,骤然紧张了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沉默了半晌,灰老卯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几声,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几口吐沫。
    而后,他才压低嗓音,控制不住地颤抖道:“‘绿袖’……‘绿袖’是被厉鬼……索了命去的。”
    说这话时,他整个人突然一阵收缩,仿佛到此刻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恐怖。
    韩若壁吃了一惊,道:“被厉鬼索了命去?那是个什么死法?”
    灰老卯瞪大了眼珠,道:“说实话,他的死,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有这么严重吗?”韩若壁的好奇心陡升,道:“那倒要听一听了。你好好说,说得越仔细越好。”
    酝酿了片刻,灰老卯面色铁青,道:“四年前,参加过‘凤凰山’的火把节后,我们一行人就往柳州赶。某天晚上夜宿时,‘绿袖’睡在我身边。半夜时分,我已经熟睡,却被忽然响起的一声惨呼惊醒了。那惨呼声近在耳边,好像沾了水的鞭子抽在人的心尖尖上,把我吓出了一身虚汗,差点滚下床去。”
    韩若壁猜测道:“那声惨呼是‘绿袖’发出的?”
    抹了把额上骇出的冷汗,灰老卯心有余悸地哆嗦了几下,才点点头,接着道:“当时,我瞧他和我一样,已经坐了起来,但整个人好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蜷缩在床角里,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面色青白青白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洞的,一眨也不眨,不知瞧着什么地方,可怕极了!”
    韩若壁道:“你没问他怎么回事?”
    灰老卯努力镇定下来,道:“当然问了。他说是做了一个极可怕的噩梦。我觉得不过做了个梦,不必大惊小怪,就没当一回事,但转头瞧他惊怕不已,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就温言安慰了他几句,并说有我在不用怕,就要搂着他继续睡。可是,那一夜,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睡了,只是缩在我怀里,惊魂难定。当时,我还想,他的胆儿也太小了吧。”
    韩若壁小声嘀咕道:“做梦被吓醒不敢再睡的事,谁都会遇上几回,倒也不足为奇。”
    灰老卯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差了调,道:“可第二天半夜,‘绿袖’又发出了更为可怕的惨呼,把我吓醒了。这一次,他比前一次还要害怕,不但象筛糠般抖个不停,鼻子上、脸上,乃至全身都流满了冷汗。他说,他又做了和昨天一样可怕的噩梦……““这却是有些稀奇了。”韩若壁讶异道,“你没问他梦见了什么?”
    灰老卯沉默了片刻,目光有些呆滞,面色比死灰好不了多少。
    良久,下意识地想抵御从记忆中袭来的阵阵恐惧,他用力握紧起双拳,使得两只因为年老而早已失去弹性的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一样,更加显著地、怪异地突了起来。
    灰老卯已沉浸在了四年前的那段惊怖的日子里,目中满是与年纪不相衬的恐慌之色,道:“起先,‘绿袖’只说希望快点把那个噩梦给忘掉,怕提得多了反而记得更牢,还会做那样的梦,所以不想说。可是,第三天夜里,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绿袖’只要一睡着,就会被那个噩梦折磨。终于,他受不了了,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后,他醒了过来,嘶哑着嗓子,语不成声地向我哭诉。他说梦见自己被鬼勒住了脖子直至勒死。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一次强烈过一次,令他怕得要死,所以在梦里,他拼命想法子让自己醒过来,却总也醒不过来,每次都要等到鬼把他彻底勒死后,才能在一片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里醒过来,喘上几口气。而且,他发觉,在梦里,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强烈,以至于他怀疑如果继续做那样的噩梦,总有一天会真的死在梦里。到这时,我也觉得情况十分严重了,就偷偷去找同行的谢古大法师,想让他替‘绿袖’做一场法式驱鬼,谢古大法师仔细的问清楚了情况之后,却连连摇头,说‘绿袖’已经被厉鬼缠上了,这种厉鬼无论用什么法子也驱赶不走,还叫我最好不要和‘绿袖’同床共枕了,免得也被厉鬼缠上。”
    韩若壁喃喃自语道:“‘谢古’大法师?”
    随后,他想起立色曾经提到过此人,说他是苗疆最有名气,同时也最神秘的大法师,而且行踪诡秘。
    仿佛根本听不见韩若壁嘴里说了什么,灰老卯的目光瞪着前方,一把扯下自己的帽子,以两手揉搓着,继续道:“到后来,‘绿袖’已经很怕晚上,也很怕睡觉了,可是因为白天我们还要赶路,难免旅途劳顿,所以到了晚上,他想强撑住不睡也不成。但其实,他睡得很少,有时一天连半个时辰也不到,总是顶着两个黑眼圈,可只要眼皮一打架,他就会做被鬼勒死的噩梦。每天夜里,他惊醒后都坚决不肯再睡,而且为了不睡觉,他满屋子窜来窜去,乱唱乱跳,闹得越来越凶,有时象魔怪一样厉吼,有时又象小孩子一样啜泣,有时对我很依赖,有时又怕我怕得要命。再后来,他白天的神智也开始有些迷糊了,经常说胡话……总之,‘绿袖’变得越来越不正常。这之后的路上,我也没法子再和他同床同枕了。”
    韩若壁道:“你可是因为谢古大法师的话,怕了,所以不敢再和他一起睡?”
    灰老卯转过身去,用帽子遮住脸,没有回答他,只是颤巍巍道:“到了第二十一天,我见‘绿袖’的脸色蜡黄蜡黄的,难看极了,怕他劳累,于是在途中让人早早寻了个住处歇下。那天夜里,‘绿袖’的那间客房里没再发出任何惨呼声……”
    在这里停顿了许久,灰老卯才语调怪异地继续道:“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他死了,死在了床上,死在了睡梦里……他死得好惨……”
    这个结果,韩若壁已经料到了,所以没有显出过多惊讶。
    忽然,他问道:“你怎么会记得天数?这种事应该很少有人在意吧。”
    “因为那二十一天里的每一天我也在备受折磨。”灰老卯转回身来,重新将帽子整理好,戴到头上,道:“‘绿袖’是我见过的最讨人喜欢、惹人怜爱的孩子。我至今仍记得,他死后,原本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却因为痛苦、恐惧而扭曲变形了,显得特别狰狞。他的两颗眼珠子瞪大了朝上翻,象要掉出眼眶似的。他的舌头伸了出来,紫黑紫黑的,嘴唇也紫黑紫黑的……“灰老卯的声音木渣渣的,听不出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却有一种奇异的、恐怖的感染力。
    韩若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就象那些被勒死的人一样?”
    灰老卯盯着韩若壁,仿佛到现在也无法相信‘绿袖’是被勒死的,需要别人给他一个答案般道:“但是,他的脖子上没有任何被勒的痕迹,除了被噩梦折磨成了一把骨头,全身也没有任何伤处。你说奇不奇怪?所以,我只能相信谢古大法师说的,‘绿袖’是被厉鬼索了命去。”
    听完这些,那个名叫‘香尘’的少年已不知不觉躲到了一名侍卫身后,显是害怕了。
    韩若壁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接着,他口中喃喃念了几声:“二十一天……二十一天……正好二十一天!?”
    灰老卯用力地点点头。
    蓦地目光一凝,韩若壁厉声道:“很不错的故事,不过怎么听都像是胡编乱造的。你不会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这段鬼话吧!”
    灰老卯连声道:“这是千真万确,千真万确的事!我绝无虚言。若有一个字不实,定叫我也,我也……”
    停顿了一下,他才抖抖霍霍说道:“定叫我也和‘绿袖’一样备受折磨而死!”
    说话之时,他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似是仍然沉浸在‘绿袖’可怕的经历之中。
    韩若壁皱眉道:“哪有你这般把事情往死人头上推得干干净净的?接着你定要说,那颗明珠也被谢古大法师拿走了,是也不是?!”
    灰老卯像是被吓了一跳,惊恐道:“不不不…… 啊,是是是,‘绿袖’死后,大法师说他脖子上戴的那颗珠子是一件邪物,之前就是那颗珠子招来了厉鬼,害了‘绿袖’的性命,如果把珠子留在我身边,也会给我带来不幸,不如交给他,由他处理掉。我想着那颗珠子已经害死了‘绿袖’,留下来也是祸害,便给了他了。”
    韩若壁见他不似作假,在心里咒骂了两声,暗道:看来,那颗‘月华珠’定是被心狠手辣的谢古大法师讹去了。想来,四年前的‘火把节’上,瞧出‘绿袖’脖子上戴着的并非一般明珠,而是天下间至阴至寒的‘月华珠’之人,绝不只蓝诸一个。
    想到这里,他果断道:“好,我就相信你这一次。既然明珠不在你这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即刻告辞了。当然,丑话也要说在前头,如果最终被我发现你在骗我,那你可就是给你们整个族人惹祸了。”
    想不到他来得快,去得也快,灰老卯愣了一瞬,道:“我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大人尽管放心。山路多险,可要寨里派人送您下山?”
    韩若壁大咧咧的摆摆手,官气十足地说道:“不必了,你让人送我出寨子便可。”
    已当他是个大麻烦的灰老卯自然求之不得。
    回头,韩若壁又问道:“你可知道谢古大法师现在何处?”
    通过之前立色对谢古的描述,他感觉灰老卯不会知道谢古的所在,但稳妥起见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果然,灰老卯摇头道:“谢古大法师法力无边,行踪不定,我哪能知道。”
    韩若壁‘嗯’了一声,不阴不阳地冷冷道:“他的法力的确是够大的了。”
    以为他是赞同自己的说法,灰老卯点头道:“总之,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他啊。”
    跟着送他出寨的侍卫离开前,韩若壁回头,颇含寓意道:“我听说苗疆的法师中有人修行很深,精通‘咒杀之术’,能以‘起尸鬼’杀人,不知那位谢古大法师可有如此神通?”
    灰老卯茫然地摇一摇头,道:“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他很厉害,也很可怕。”
    韩若壁心知‘绿袖’并非是被‘月华珠’招来的厉鬼索了命去,而是被谢古大法师暗里以类似‘咒杀之术’的法术给害死的。不过,一般说来,以‘起尸鬼’咒杀生人的‘咒杀之术’需要九九八十一日,法术高明者也需要八八六十四日,就算练到绝顶之境,尚须得七七四十九日方可。而绿袖只用了二十一日便命丧黄泉了,多少还是有点古怪。转念,他又想起还有一种用来咒杀生人的‘钉头七箭书’倒正好是二十一日,可具体过程与灰老卯之前的描述却完全不符。看来,这位谢古大法师的能耐着实让人琢磨不透,当真是莫测高深了。至于谢古害死‘绿袖’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那颗‘月华珠’。
    他要‘绿袖’的‘月华珠’有什么用?
    韩若壁曾听蓝诸说过,‘绿袖’脖子上戴的是一颗未经琢磨、不曾炼制的‘月华珠’,如落在平庸之人手里,只能变成一件无用的珠宝。
    显然,谢古大法师不是‘平庸之人’,而‘月华珠’里蕴含的月华阴气只有经过特殊的琢磨、炼制后才会被激发出来。莫非那个谢古大法师需要‘月华珠’里的月华阴气?如果是,那么四年前他就得到了那颗‘月华珠’,有没有将珠子里的‘月华阴气’炼制出来呢?……
    一时间,韩若壁想了很多。
    当然,他想的这些没必要告诉灰老卯。
    之后,韩若壁没再多说什么,跟着侍卫离开了这座吊脚楼,又通过那条锁桥,从后寨回到了前寨,继而离开了‘圣塘山’上的这座苗寨。
    下山的路上,他心里泛起了一股义愤之情,随之,对于从谢古大法师手里夺回‘月华珠’的渴望也越发强烈了起来。
    与此同时,黄芩牵着马,顶着灸人的烈日,行走在曲靖府南宁县郊外的一条荒芜的小道上。
    这时候,万籁俱寂,天上一丝云也没有,炫目的阳光从红得吓人的天空直泻而下,将他脚下的焦土、身旁的枯草、干木等俱染成了红色,连道上刮过的风也仿佛变成了红色的。在这片笼罩天地的红色里,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溶化、消失了,只剩下--干和热。
    曲靖这里并非荒旱的中心,旱情只是初露端倪,所以虽然许久不曾下雨,土地已见裂纹,庄稼奄奄一息,周边的河流大多几近干涸,但还能打井取水,各家各户手上也还有不少囤粮,因而对于当地的百姓而言,目前的情形还没有达到背井离乡、水深火热的地步。
    黄芩正走着,就见前面热热闹闹过来一队人,从他们的衣着打扮判断,应该就是南宁县的汉人百姓。
    这队人总共约有十来个,前面几个敲锣,后面几个打鼓,中间几个合力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竖着不知从哪座龙王庙里搬出来的龙王塑像。
    黄芩走上前去,向在最前面敲锣的老汉打听道:“老伯,你们这是做什么?”
    老汉愁眉苦脸道:“我们正拿龙王游街、晒太阳呢,谁让他老是不下雨。”
    其他人也停下了手里的锣鼓。
    另有一人道:“不错,之前到龙王庙里求雨的人多到把庙里的门槛都踩塌了,心诚的脑袋上全磕出了大包,可龙王还是无动于衷,我们才把他抬出来,叫他也受一受我们受的苦。”
    黄芩心道:看来他们是因为此前祭拜龙王求雨没有结果,所以想以此种方式逼迫龙王下雨了。
    老汉打量了黄芩一番,疑惑不解道:“瞧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是外乡人吧?”
    黄芩点了点头,而后问道:“城里是不是有个‘安泰客栈’?”
    老汉道:“看来你不但是外乡人,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的。”
    黄芩微微一笑道:“是啊,头次来这里做买卖,人生地不熟的,只能嘴巴勤快点儿多问问人了。”
    老汉也笑了笑,道:“‘安泰客栈’不在城里,在‘田坝镇’上。”然后,他又道:“不是我说你,现下曲靖这儿越旱越厉害,都快有人要往外跑了,你倒奔来做买卖,真是稀奇。”
    黄芩道:“为了一张嘴,跑断一双腿,这世道,糊口饭吃也不容易呀。当然,我要是早知你这里旱成这样,也就不来了。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 老伯,那‘田坝镇’要怎么走啊。”
    老汉摇头道:“那儿可远了,要翻几个山头,百多里山路呢,路还特别不好走。今天你是赶不到了,明天赶早吧。”
    黄芩略微想了想,笑道:“谢谢老伯。我带了宿具在身边,如果夜里能在山上露宿一宿,明日午时之前就该能赶到了吧?”
    他想抓紧时间赶路。
    那老汉像瞧着疯子一样瞧着他,道:“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第一天跑买卖的雏儿呀,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不着调。你敢在我们这儿的山上露宿?就不怕狼虫虎豹吃了你?”
    黄芩道:“那些倒是不怕的。”
    知道他定是有些斤两,否则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老汉又道:“就算你身子壮,力气足,懂些武艺,不怕那些个猛兽,可夜里山上黑漆抹乌的,被毒蛇、蜈蚣咬上一口也是吃不消吧。我们这里不比别处,山上的毒虫多,所谓‘三个蚊子一盘菜’,咬你一口,管保不大病一场,也要头疼脑热好几天!”
    听他这么一说,黄芩觉得也有些道理,抬眼望一望日头,苦笑道:“老伯说得是。可现在日头还高,难道我非得在这里耗上半天,寻个地方住上一宿,明日一早才能启程?”
    那老汉闻得此言,上下打量了黄芩几番,突然喜笑颜开,一把抓住黄芩的胳膊,道:“好好好,你想不想赚点外快?”
   
    第27回:胸胆开张山坡畋猎野彘,出乎意料弃屋邂逅熟人
   
    黄芩愣愣道:“赚什么外快?”
    老汉道:“这附近有个吕财主,前些年得了胃病,因为抠门不愿拿银子出来医,就一直拖着。不想今年年头病情突然加重,疼得吕财主死去活来,实在受不了了,只得花大价钱请了位名医来替他医病。名医给他开的方子除了几副药,还要他每十日吃掉一付‘野猪肚’。猪肚上必须有‘钉’,‘钉’越多疗效越好。我们山里原本就有不少野猪,吕财主便放出话来,长年收购‘野猪肚’,猪肚不算钱,一个‘钉’算一两银子,五个‘钉’以上,加的银子还要多。我儿子上回打了几只野猪,割下猪肚给他送去,得了不少银子。”说到这里,他喜滋滋地咧嘴一笑,道:“一月不到的功夫,足足赚了十两也不只,快赶上平日里整一年的收入了。我瞧你有些本事,出来跑生意也为挣银子,不如趁闲着的半天和我儿子一起去近前的山上碰碰运气。如果运气好,打到带‘钉’的好货,得来的银子你们二一添作五,谁也不吃亏。”
    野猪肚就是野猪的胃,‘钉’是野猪生吞下蕲蛇后才有的。据说,野猪生吞下蕲蛇后,蕲蛇会用毒牙去咬野猪胃的内壁,在里面留下创伤。为了修补自己的胃,野猪便会跑去山里找寻各类名贵的草药吃下,待胃壁上的创伤收口愈合后,就形成了‘钉’,野猪肚也就具有了独特的、可以医治胃病的功效。而且野猪肚上的‘钉’越多,即表示野猪生吞的蕲蛇越多,从而吃进去的名贵草药越多,‘野猪肚’医治胃病的功效自然越强,药用价值也越高。
    黄芩挠挠头,不确信道:“如此好赚的买卖吃独食还来不及,就怕别人横插一杠子进来分了银钱去,你如何舍得邀我一个外乡人参与其间,分一杯羹?”
    老汉笑道:“这买卖方圆十多里内早就传遍了,哪有什么独食可吃。其实,不光周边的猎户,只要有点本事,能拉弓会射箭的全都跑去山上试着打过野猪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似交底般道:“当然,本来我也确实不愿外人掺和进来,可从年头到现下,附近几座山上好打的野猪都被猎户们打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些极难对付的‘单边猪’了,我担心儿子一个人上山打野猪太过危险,又瞧你话里话外透着有些本事,这才想拉你和他一道上山,也好有个帮扶。”
    边上另有一名胡渣子发黄的汉子插嘴道:“前些日子我也去山上碰过运气,想寻一、两只容易对付的带崽子的母猪打,但跑遍了整座山也没寻到,倒是瞧见了几头独来独去的‘单边猪’。”
    那汉子缩一缩脑袋,伸了伸舌头,又道:“那些大公猪瞧上去都是好货色,可惜我只得一个人,怕对付不了,根本没敢碰。唉,全怪自己胆儿小,赚不到银子也是活该。”
    老汉宽慰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猎户们都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可见最难打的不是熊、不是虎,就是‘单边猪’,你连猎户都算不上,胆儿小些也是应该的。”
    那汉子点头‘嗯嗯’了两声,道:“丘老爹说的是,走单的大公猪发起狂来乱撞乱咬,那可是比熊、虎还要可怕呐。”
    原来,此种‘单边猪’个子大,身体重、皮糙肉厚,一般情况下只能令其受伤,很难一击毙命。而‘单边猪’一旦受伤,又最易发狂,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伤人,来个鱼死网破。它的目力虽然一般,但速度极快,且不似熊遇袭后即刻人立而起,露出心脏等重要部位,容猎人有二次击杀的机会;又不似虎冷静擅断,发现处于劣势,极可能放弃硬拼夺路而逃,因此,三者相较,还是‘单边猪’最为难猎。
    眼见黄芩仍是犹豫不决,丘老爹道:“你要是没那个胆子,便算了。”
    黄芩道:“我以前在山里也曾猎到过‘单边猪’烤了来吃,不至于没有胆子。”
    丘老爹喜道:“原来你是熟手,那便再好不过了。我儿子熟悉山道,知道哪里容易打到野猪,你们一起去,一定不会空手而回。”
    想着好些日子未吃上荤腥了,黄芩有些馋肉,点点头,道:“倘是打到带钉的野猪,不但可以割了猪肚卖与吕财主挣几两银子,还可以饱饱吃一顿猪肉,何乐而不为?不错,就这么办吧。”
    “野猪肉比不得家猪,又骚又硬,难吃得紧。”黄胡渣的汉子嘻嘻笑道:“不过,野猪鞭可是好东西,最为补肾壮阳,男人吃了,极是不亏。”
    黄芩道:“只要有肉吃就好,我不是很挑的。”
    见黄芩答应了,丘老爹道:“我家离得近,不如等打过野猪,你和我儿子一起回来,到家里好好歇息一宿,也好明日一早往‘田坝镇’去。”
    黄芩答道:“如此甚好。”
    之后,丘老爹推说自己还要负责‘晒龙王’,就让队伍里的一个小个子领黄芩去他家里找他的儿子丘济了。
    待那人和黄芩离开后,黄胡渣的汉子问丘老爹道:“谁都知道受了箭伤的‘单边猪’又凶又悍,狂暴无比,打猎的最好先行避开,由着它在山里乱冲乱撞,尽情发泄些时候,然后等天亮了,依着地上的血迹、蹄印远远跟上。等找见了它的踪影,时机成熟时再拿箭射它。如此这般,前后总得好几次才能成功猎得一头‘单边猪’。可他明日一早就要起程上路,哪里来得急?”
    丘老爹挑一挑眉毛,得意一笑道:“要的就是他来不急,到时卖了猪肚的银子,不就都是我家的了吗。”
    敢情他是看黄芩一个外来的,明早就要起程赶路,所以临时起意,趁机让他白出半日力气。
    另一边,黄芩跟着那个小个子来到丘家门口。
    小个子唤出丘老爹的儿子丘济,说道了一番。
    丘济是个矮墩墩的汉子,四肢短,脖子粗,体格很是壮硕,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他听说黄芩以前打到过‘单边猪’,立时精神抖擞,信心百倍地表示有了黄芩相助,他们一定可以打到‘七个钉’的值钱货色。之后,小个子离开了,丘济把黄芩让进屋里稍事休息。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丘济便全副武装地带着黄芩来到最近的那座山上的一处坡地上。
    坡地下不远的地方是一汪泥塘。
    小心翼翼地在坡地上挑选了一块下风的隐蔽处,又在四周洒下驱避蛇虫的药粉后,丘济伸出粗糙的手指,指了指下面的泥塘,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地对黄芩道:“前几日,我在那里发现了一头独猪,真是个大家伙,怕不得有三四百斤重呢。当时,它在泥塘里扑腾打滚得来劲,我凑着月光远远望去,不得了!那一身黑毛像箭一样张着,真好似铮亮的铠甲!那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是两团鬼火!那獠牙,足有半尺多长啊!哈哈,我瞧它的模样,说不定再活几年就要修炼成精了。想来,那家伙的猪肚没有‘七个钉’,也不会少于‘五个钉’。可惜那时我只得一人,实在没有把握,不敢下手。这一回有咱俩合作,一定要拿下那头野猪精!”
    说罢,他向黄芩招一招手,二人猫着腰将身形隐藏于茂密的草木间,缓缓滑到坡下的泥塘边。
    丘济让黄芩负责警戒,自己一面时不时环顾四周,一面在泥塘边上选定好某处埋下了窝弓、药箭。
    他心想:如果那只野猪能落入陷阱,就省事多了。
    接着,二人重新爬上坡地,在最初选好的地方站定。
    丘济迅速取出两张强弩,十来枝弩箭,自己留下了一张弩和几枝箭,给了黄芩另一张弩和几枝箭。继而,二人双双蹲伏下来,隐身于草丛、荆棘之间。
    “咱们就在这里守着,千万别发出一点儿声音来。”丘济小声嘱咐黄芩道:“许是被猎的次数多了,这山上的野猪机敏得要命,稍有风吹草动,立马掉头就跑,若是惊动了它,咱们这趟就算是白来了。”
    黄芩咧嘴一笑,道:“那是当然,容易打得早被打光了,剩下的自然都是快成精的。”
    言罢,他又喃喃地嘀咕了一句,道:“十天就要吃掉一付猪肚,若是吕财主的胃病总不见好,这几处山上的野猪岂非要被你们猎到绝了种?”
    丘济精于打猎,耳聪目明,是以黄芩的声音虽低,他也听得十分清楚,于是嘿嘿笑道:“是呀,吕财主的胃病不好,周围山上的野猪就算是倒了血霉了,不过,我们这些猎户却可时不时小赚一笔。”
    接着,他又自信满满道:“如果那家伙踩了窝弓,便是最好。如果它绕过了,你听我的招呼,到时咱们一起放箭,尽量往它身上的要害处射。能一箭射死当然最好,倘是射不中要害也不打紧,我的箭上都喂了药,射中身上哪里都成,不怕它跑到天上去。”
    黄芩一边听他说,一边低头摆弄了一下手上的弩。
    原来,丘济自己拿的是一张新弩,给黄芩用的却是一张旧弩。
    那张旧弩看起来很有些年头,连望山上的刻度都已经磨得看不清楚了。
    黄芩有点不放心的转头问他道:“这弩,能好使吗?”
    因为自己拿了新的,把旧的给了对方,丘济感觉有些不好意思,面露尴尬之色,干笑了两声,道:“有点旧,可能准头不是太好了。”
    转眼,他又拍着胸脯保证道:“但是力道绝对够足,只要射准了,一丈之内,可以洞穿野猪的脑袋。对了,你射的时候小心一点,千万别射到猪肚上,那样就不值钱了。”
    黄芩心中颇感不快,反诘道:“一丈之内?如此近的距离,不怕给野猪拱翻在地吗?若是被你口中那‘半尺多长的獠牙’刺到,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丘济讪讪道:“是呀,所以咱们万事都要小心才可。”
    不想再搭理他,黄芩自己装上箭,左右瞧看了一下,骤然抬手举起强弩,瞄着远处的一颗大树,拨动悬刀,迅如电,疾如风,一箭射出。
    只听‘嗡’的一声响,那枝箭矢正钉在树干上。
    丘济惊呼道:“你疯啦!做什么?!”
    黄芩白了他一眼,一副嫌他大惊小怪的表情道:“别担心,现在天还没黑,野猪不会这么早出来,我先试一试弩,免得到时用着不顺,手忙脚乱的,没射中野猪,倒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说罢,他起身,从容不迫地走过去,把箭又从树干上取了下来。
    丘济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如此来来回回射了三五箭,黄芩才算是满意了,再次同丘济一起埋伏下来,静静等候野猪的到来。
    周围越来越黑,除了风吹过草丛、树梢的沙沙声,就只能听到满山的鸟鸣虫语了。
    二人足足等了个把时辰,却连野猪的影子也没能瞧见一只。
    丘济等得不耐烦了,丧气的低声道:“看来今天运气不好,那头猪不会来这里了,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再碰碰运气?”
    黄芩皱眉想了想,道:“我看坡下的泥塘极可能是那头野猪滚泥来惯了的地方,还是再等等看吧。”
    丘济想了想,一时间也不知该到哪里去碰运气,便暂时依了他。
    就在二人又困又乏之际,突然间,四周鸟虫们那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戛然而止。
    一直闭着眼睛作态假寐的黄芩,猛地睁开双目,就好像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惊醒了他似的。
    他小心的透过草丛向下看去,只见月光里,一个朦朦胧胧的、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山坡下不远的地方。
    果然是一头体形巨大的野猪,正磨磨蹭蹭地往泥塘而来。
    只见它瞻前顾后,三步两停,还时不时拿巨大的身体往近前的树干上一阵摩擦,像是蹭痒一般,显得机警无比。
    黄芩轻轻地推了把丘济,把他弄醒。
    二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头野猪,直到瞧见它蹒跚着脚步,碰巧绕过了他们埋放窝弓、药箭的地点,并没有触到窝弓时,心里都不禁暗呼可惜。
    这时,距离已近了许多,二人已经能把那头野猪瞧个仔细了。
    真是个庞然大物啊!
    它的体格看起来像一头小牛,黑乎乎的身躯强健有力,白森森的獠牙长长的伸在嘴外,鼻子里‘呼呼’的喘气声好像在拉风箱一般,煞是惊人!
    也许是那头野猪的体型大得实在有点吓人,丘济显得有些胆怯,端着强弩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一会儿功夫,他把弩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了好几回,却始终不敢下手。
    不过,那头野猪的确非常机警,在泥塘里拱过几下,或者打了一个滚后,就抬起头来左右张望一番,确实也没留下什么好下手的机会给丘济。
    又一次,野猪低头拱泥,丘济举起强弩想瞄准发射,可不待他瞄上,野猪又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并朝山坡这边多望了好几眼,丘济赶紧放下了弩箭。
    就在野猪再次低首准备拱泥之际,黄芩已瞅准机会,抬手就射。
    他并没有听丘济的招呼。
    “嗡!”
    一只弩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那头野猪的面门处!
    野猪惨嚎一声,拼命甩头,同时四下寻找伤他之人,却不见有人,于是愤怒而又疯狂地掉头就跑。
    这时,丘济又惊又喜,喊道:“中了!”
    他的箭头上都喂了药,那头野猪既然中了箭,迟早会药性发作,只消明日天亮后,追着野猪逃走的踪迹赶上去,再花个一、二日不怕找不到它。只是这样一来,第二天急于赶路的黄芩只怕就等不了了,而卖野猪肚的所得,自然也就落入丘济一人的腰包了。
    他话音未落,只觉身边风声飒然,黄芩竟已如猛虎一般窜了出去。
    丘济大惊之下,伸手想去抓他,却哪里抓得住?
    打猎的人都知道,受了伤的野猪是非常危险、可怕的对手,没有哪个猎人敢在夜里的山林中追赶一只受了伤的野猪的。是以,丘济伸手想拉黄芩,倒是出于好意。
    黄芩窜出去的速度,比受伤逃遁的野猪快了好几倍!
    就见,那头大野猪还没窜出泥塘多远,黄芩已风一般赶了上去,与此同时,他把第二支弩箭也装上了箭槽。
    野猪听到身后有人追来,怒嚎一声,转身就反冲了上来,想要拱倒敌手。
    黄芩不慌不忙,纵身拔地跃起,单手持弩,在半空中对准了野猪的脑袋,扣动悬刀,又是一箭射出。
    这一箭射出时,黄芩距离野猪不足三尺之地。
    丘济果然没有夸口,弩虽然十分老旧,力道却依然强劲。
    顿时,那支弩箭快如并剪,锐如昆刀,贯穿了野猪的脑骨。
    只听野猪又是一声惨嚎,声震山林,向前奔出了五七步后,便轰然倒地,当即毙命了。
    丘济的嘴巴张得老大,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瞧见的。
    黄芩行到野猪的尸体旁,回头冲山坡上喊道:“它已经死了,你下来吧。”
    丘济立刻奔到近前瞧了瞧地上躺着的死猪,愕然了片刻,伸出大拇指赞道:“你当真好本事!”
    黄芩道:“闲话少说,怎么把它弄走?”
    丘济弯下腰拎起两条猪后腿试了试,道:“这家伙太大,整个弄走颇为麻烦,不如割下它身上最值钱的猪肚和一些好肉带走,其余不值钱的就扔在这儿好了。”
    黄芩点头表示赞同。
    二人点起松明,当场把野猪开膛破肚,取出猪肚,割下猪腿等地方的好肉,当然也没忘了猪鞭、猪□这一类‘大有作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合起来怕也有一、二百斤了。黄芩找来几十张芭蕉叶和一些韧劲十足的藤蔓,将那些东西包裹、捆扎好,大致分作四堆。丘济则砍来两根较粗的,五六尺长,可以负重的树枝。然后,二人各挑起一根树枝,如同挑扁担一般,前后各挂了一堆猪肉及零碎,下山去了。
    路上,丘济假装抬头瞧了眼天色,含含糊糊地道:“现在这时候,吕财主家早关门闭户了,怕是去不了。”
    黄芩无所谓道:“去不了就去不了呗。”
    丘济笑道:“没法子,上我家先歇上一晚吧。”
    黄芩道:“好,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丘济又道:“可是……你要想在日落前赶到‘田坝镇’,明天最好一大早出发。”
    听出了他的意思,黄芩瞧他一眼,狡黠笑道:“不怕,我脚力过人,不在乎迟出发一、二个时辰。反正吕财主家又不远,明日一早我们先去,等卖过猪肚、分了银钱后,我再走不迟。”
    打好的如意算盘就这么落了空,丘济未免有些失望,一时无语。但转眼瞧见前面挂着的野猪肚又老又大,‘钉’自然是少不了的,想着就算把卖来的银子分给黄芩一半,自己也还赚了好几两,更何况这头野猪根本就是黄芩打的,他只不过给指了个地方,也就不再多想了。
    这时,黄芩又道:“等下能不能借你家的锅、灶一用?”
    丘济吃惊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还要开伙?”
    黄芩指一指前面挂着的一条猪腿肉,笑道:“许久没有吃肉,馋得慌,不割几块吃下我睡不着。”
    月光下,他的笑容真如多日没尝到肉味的孩童盼望着饱餐一顿大肉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烂漫。
    丘济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树枝,道:“那到了家里,你自己烧肉吃去,我可要睡了。今天真是累死了。”
    二人加紧赶路,不多时到了丘济家门前。
    家里人已然睡下了,但留了门给他们。
    丘济轻手轻脚推开门,二人进到院里,去柴房卸下了重担。
    问明了伙房的去处后,黄芩挑了两大块嫩些的野猪肉直奔伙房,洗肉切肉,打火热锅,就要烧来吃,转头却见丘济手背在身后,站在伙房门口瞧着自己为了一张嘴忙活个不停,并没有去睡下。
    黄芩问道:“还有事?”
    丘济走到他身侧,呵呵笑道:“一份也是烧,两份也是烧,不如你替我也烧一份吧。”
    黄芩道:“这里的肉只够我一人吃食,你若想吃,再割些肉来。”
    如同变戏法一般,丘济伸出藏在身后的双手,拿出那根粗长的猪鞭,神神鬼鬼道:“我不吃你的肉,借你的手,帮我把这个烧了就成。”
    黄芩接过,笑道:“这东西气味太重,做法十分讲究,否则便难以下咽。我以前没做过,不会烧。”
    丘济摇头道:“没关系,你随便烧了,我当它是药,捏着嗓子,总能咽得下去。”
    黄芩奇道:“你好这一口的话,为何不等明日你婆娘起来,叫她仔细烧与你吃?”
    似有难言之隐地踌躇了一阵,丘济唉叹了一声道:“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我那方面总是不行,她已有些瞧我不起,我不想让她知道。”
    原来,他是想偷偷试一试野猪鞭在壮阳补肾方面的疗效。
    黄芩‘哦’了声,道:“那先说清楚,我厨艺不佳,做的猪鞭你若是吃不下去,可别怪我糟蹋了好东西。”
    嫌他说话的声音高了,丘济忙示意他小声点儿,自己也压低嗓音道:“我在柴房先睡一会儿,你做得了就叫我来吃。”
    黄芩没再说什么,接过他手里的野猪鞭摆放到灶台上。
    丘济去到柴房里,找了块地方躺下睡了。
    伙房里,黄芩先做好了红烧猪肉,又把丘济的猪鞭稍加处理,捡了些去臊去腥的调料放进去,一起炖上锅。待他风卷残云一般把两大碗肉吃进肚里,颇感满足后,见猪鞭还没有炖好,便等不及了,跑到柴房里唤醒正打着呼噜的丘济,要他自己去盯着火。而后,黄芩整了整柴堆,就此靠着睡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二人拎上野猪肚,往吕财主家去了。
    吕财主家离得很近,没走一里路就到了。
    听见拍门声,一个精瘦精瘦的管家开门闪身出来。
    见到门口站着的两人里其中一个是识得的,他很不高兴地抱怨道:“丘济,一大早跑来叫的什么丧?吕老爷可还没起呢。”
    丘济把手里提着的野猪肚拿到他前面晃了晃,笑道:“刚打到一头好货,现割下的猪肚,就怕耽误了不新鲜,所以赶着给吕老爷送来了。”
    管家一看,惊喜道:“好大的家伙叻!”
    丘济得意道:“可不是嘛,那只独猪又凶又悍,得有五、六百斤那么重,可是不好对付。”
    他故意夸张了一、两百斤。
    见猪肚确实又大又老,一瞧就是好货,管家让二人进来,领着他们往后院去了。
    丘济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七拐八弯轻车熟路得很,想来没有管家带领,他也知道应该怎么走,往哪儿去。
    到了后院,丘济让黄芩在院里等着,他和管家先后进到院内的一间大屋里验看野猪肚的钉数,领取银钱去了。
    二人进去后,大屋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二人出来,想是还在里面讨价还价,黄芩闲得无聊,便在院子里四下逛了逛。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压抑着轻唤道:“黄少侠,黄少侠……”
    黄芩寻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发觉那声音竟似出自东墙下一间颇为老旧,可能已经废弃的屋子的窗口处。可当他瞧看时,那窗口只是黑洞洞地张着,并不见有人。
    黄芩疾步行至那间屋前,推开虚掩着的屋门,迈步走了进去。
    这间屋里堆满了类似缺了腿的凳子、少了背的椅子、漏了底的锅、生了锈的盆等等已经没甚用处,却因为主人舍不得,没有被扔掉的杂物。因为太久没人打理,所以墙壁发黑,蛛网绕梁,还有一股潮湿的、木头腐败发出的气息弥漫四周,令人窒息。
    “黄少侠,我在这里。”最黑的墙角处,有人压低嗓音道。
    黄芩绕过重重杂物,到了墙角,只见一人颇为狼狈地靠坐在那里。
    他定睛瞧了半天,才讶异道:“肖爷?怎么是你?”
    那人居然是威震三湘四水的‘日月轮刀’肖八阵。
    此刻的肖八阵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慌慌如漏网之鱼,衣袍破破烂烂,整个人灰头土脸,连原本总是随身携带的一对日月轮刀,也只剩下一只了。
    他站起身,喜道:“我刚才听到有人进了院子,还担心是追兵到了,于是跑到窗口瞧看……却竟然是黄少侠!”
    黄芩大感意外,愣了半晌,才道:“你怎的变得这副模样?因何躲在这里?什么人在追你?”
    肖八阵唉声叹气道:“这事,说来话长了。我本以为已经走投无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处,让我在这里遇上了黄兄弟。这真是苍天有眼,少庄主有救了!”
    黄芩微微皱了皱眉毛,没有说话,心里却明白了大半。
    肖八阵警觉地瞧了眼窗外,道:“长话短说吧,追我的是‘安泰客栈’的贼人,他们追了我几座山头了,不知有没有追到这里来。现下少庄主身陷囹圄,我好不容易才逃将出来,意欲赶回‘金碧山庄’搬救兵救人。”
    黄芩思忖道:“‘安泰客栈’?你们怎么这么快和他们冲突上了?”
    肖八阵道:“前些日子,少庄主也不知是和老爷闹别扭,还是下定决心要做一件真正的、行侠仗义的大事,挑了庄里最快的马,赌气也似地离开了‘金碧山庄’。我受庄主之请,快马加鞭去追赶少庄主,免得他缺少江湖经验,遇事吃亏。结果,好不容易追上少庄主后,他说要去‘安泰客栈’,把那个强抢苗女来贩卖的窝点一锅端掉。我感觉此举十分不妥,便苦口婆心地劝他,可他就是不听,还撵我回去,说自己已经吃了称砣铁了心,拼上一条命也要把那伙害人精连根拔起。我见他虽少不更事,却勇气难当,更有一副难得的侠义心肠,又想到那伙贼子贩卖良女确属罪大恶极,令人愤恨,于是不禁也心头发热,脑袋发昏,异想天开地以为与他二人合力便可铲除掉那群恶贼……”
    黄芩忍不住叹道:“用脚想想也知道,‘安泰客栈’里面必是高手云集,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你们莫非真敢去硬挑人家?”
    “这个我们也是想到了的,是以没敢大摇大摆地跑去挑梁子。”肖八阵一张老脸微红了红,道:“在‘田坝镇’,少庄主和我发现‘安泰客栈’其实只是个门脸和掩护,真正的据点应该在后山上的一座大宅院里。那座宅院的主人是‘安泰客栈’的掌柜。我们有如此推断,是因为客栈里人来人往,根本不易藏匿强掳来的姑娘,而那座大宅院里有不少间屋子,十分方便藏匿。于是,少庄主迫不及待的叫上我,趁夜一起去了那座大宅,想先查探一下敌人的情况再说。本来,我也料到那里肯定有不少难缠的厉害角色,却没料到对方会厉害成那般!唉,我们才一潜进去,人家立马就知道了,而且连我们自己都没注意到暴露时,大批的高手早把我们包围了起来。”
    黄芩疑道:“对方真有如此厉害?”
    肖八阵道:“包围我们的为首之人是个又高又瘦的和尚,手里拿着一根镔铁禅杖,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臭名昭著的淫僧--真法禅师。”
    黄芩忍不住吃了一惊,问道:“真法禅师?就是那个一身‘混元真气’,号称刀枪不入,手中一支四十斤重的禅杖,以‘七十二手疯魔杖’横行天下的那位?”
    肖八阵恨恨地点一点头,道:“正是此人。此人虽然又高又瘦,看起来像根竹竿,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一身真气却刚猛无比,手中的禅杖沉重难当,我左手的轮刀就是被他一杖磕飞掉的。”
    黄芩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喃喃道:“看来这个‘安泰客栈’还真是扎手得很。”
    肖八阵接口道:“何止扎手,若光是‘真法淫僧’一人倒也罢了,可就我见到的人中,武功不逊色于那淫僧的至少有六七人之多!”
    黄芩第一次蹙然动容,道:“当真如此?!都有些什么人?”
    肖八阵道:“有三个老道士,都背着四尺长的七星剑,虽然那日没见到他们出手,但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应该就是江湖上传说的‘三妖剑’。还有赤手空拳生擒了少庄主的家伙,他的一双肉掌犀利无比,几乎不畏刀剑。要知道,少庄主掌中长剑乃是切金断玉的宝刃,却居然伤不了那人的肉掌。我瞧那人的相貌、年纪,以及掌上的惊人功力,莫不是名声赫赫的‘断掌’余少峰?另外,还有个其貌不扬、身材矮小的汉子,他使得一手好拳法,而且为人阴险狡诈,我正是伤于他突如其来的偷袭之下。我猜他可能是江湖上以阴险毒辣著称的‘七尺追风拳’朱矮子。如果论江湖名头,光这几人,怕都不在淫僧真法之下啊!”
    肖八阵提起的这几人都非善类,可在江湖上当真是大名鼎鼎。
    ‘淫僧真法’,贪恋女色,淫□女,不但坏了戒规,更是犯了江湖大忌。几年前,官府已下了海捕公文全天下缉拿他,江湖白道的英雄好汉也想手刃此獠,更有无数初入江湖,想要一战成名的少年英豪,寄望格杀掉他从此成名。怎奈他一身混元真气练得精纯无比,浑身上下金刚不坏,刀剑难伤,而那支禅杖舞起来更是风云变色,所向披靡,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是以直到眼下还活得好好的。
    ‘三妖剑’更是要人的命。那三个妖道不但剑法了得,而且善于炼丹制药,一身的毒药、法宝让人防不胜防。
    至于‘断掌’余少峰,掌力雄浑,难有匹敌。江湖传言,他的掌力称第二,天下就没人敢称第一。此人号称‘断掌’的意思是,他的手掌拍到哪里,哪里就会“断”掉,真正是开碑碎石,无坚不摧。
    ‘七尺追风拳’,独门拳风不但可以隔空伤人,而且甚为歹毒,专破高手护体真气,是极为神奇的拳法。朱矮子就是凭着这一手绝技跻身于江湖第一流好手行列的。
    听了他的描述,黄芩默然片刻,苦笑道:“有这许多厉害角色,难怪你们一个照面就吃了瘪。想来你能逃出命来,已是运气不错!”
    肖八阵道:“他们中八成有人识得少庄主,可能希望生擒我们当筹码,回头好从‘金碧山庄’讨些好处,所以没有痛下杀手。也幸亏如此,我才抓住了个机会逃出来了,只是丢了一只兵器,还吃了一记‘七尺追风拳’,内腑受到了严重的震撼。”
    黄芩问道:“现下,你的伤现势怎样?”
    肖八阵摇了摇头,道:“躲在这里调养了好几日,已经好些了,可还没有好利索。”
    黄芩点了点头,道:“不知公冶一诺目前的处境如何。”
    肖八阵道:“我还没有逃出去前,少庄主就被那个‘断掌’余少峰擒下了。不过,他们既然想利用少庄主从‘金碧山庄’得些好处,应该不会把少庄主怎么样吧。”
    黄芩‘嗯’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除了你说的这些人,他们中应该还有个会放蛊的巫祝。”
    肖八阵回想了一下,道:“我没有遇上。”
    黄芩道:“那人倒也罢了,‘蝴蝶针’你可听说过?”
    肖八阵惊了惊,道:“‘一钱,二圈,三针’里的‘蝴蝶针’?那可是绝顶的暗器高手啊。”
    黄芩笑得有些古怪,道:“他也在其中。嘿嘿,‘安泰客栈’真是高手如云,实力空前强大,空前强大呀!”
    瞧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令肖八阵颇难理解。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在外面呼唤“黄兄弟,黄兄弟?你到哪里去了?……”
    黄芩听得真切,正是猎户丘济。
    他应了声,道:“就来!”
    又压低了声音对肖八阵道:“我还有话说,没人时,你到外面的林子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去和你汇合一处。”
    肖八阵点点头。
    黄芩转身出了小屋,来到外面。
    丘济笑眯眯道:“你怎么跑进那里去了?”
    他的心情不错,看来猪肚一定卖了个好价钱。
    黄芩笑道:“没什么,我等得烦了,就溜达了一圈,四下瞧瞧。”
    管家板着脸孔,斜眼瞧他道:“怎么能在别人家里随便溜达?真是山野粗人,好没规矩!”
    黄芩也不甚在意,问丘济道:“怎么样,那个猪肚有几个钉?得了多少银子?”
    丘济喜笑颜开道:“居然真有七个钉!哈哈,只这一晚上我们就赚了十两银子。”
    说罢,他爽快地分出五两银子给黄芩,道:“这是你的。”
    得着的多了,他也就不像先前那般耍心眼,多计较了。
    管家见状撵他二人走,道:“好了好了,买卖结了,你们到外面分钱去,别矗在这里。”
    黄芩结过银子,和丘济一起被管家连催带赶着出了吕财主家的大门。
    出了门,丘济露出可惜的神情,道:“按说,这只猪肚应该能卖出十二、三两银子的高价,可也不知是吕财主家里买的野猪肚太多,已经不缺了,还是管家想暗里扣下几两银子入自己的腰饱,只肯给八两。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十两银子成交的。”
    黄芩笑道:“那真是亏得有你,多出来的一两银子已够我路上尽情吃喝几顿了。”
    他向丘济拱了拱手,道:“我还要赶路,不便再多逗留。”说罢,就要离开。
    丘济上前想伸手拉住他,却被他下意识地躲过了。
    黄芩问道:“怎么?”
    见他躲闪的动作快如闪电,丘济吃了一惊,随及道:“我是想说,你那买卖赚得未必有和我一起打野猪多,不如留下来和我一起多打几头大家伙,卖野猪肚给吕财主来得实在。”
    原来,他是想劝黄芩留下来和他一起打野猪挣银子。
    黄芩道:“我这一趟可是‘大买卖’。”
    说这句话时,他的面容有些古怪。
    丘济不以为然道:“别唬我。就你单枪匹马一个人,能有什么‘大买卖’?真要是赚许多银钱的买卖,我们这穷山恶水之地,本就常有强梁出没,更何况现下大旱,他们什么都缺,更舍得出命去,你可别有命挣钱没命花啊。”
    黄芩连点了几下头,‘哈’了声道:“你还别说,我这趟买卖想要做成,确是要豁出命去的。”
    丘济再要追问,黄芩却摇了摇头,没再多说,和他挥手告别,往不远处的林子里去了。
   
    第28回:少年剑侠囚笼忍辱负重,金刚禅功不敌落网飞石
   
    踏着歪歪倒倒,枯黄茂密的长草,在萎靡不振的林子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黄芩一面奔走如飞,一面四下张望,不住地轻声唤道:“肖爷……肖爷……”
    “我在这!”
    声音起处,肖八阵自一棵半黄半绿的树后显现出身形。
    行至他面前,黄芩开门见山问道:“肖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肖八阵神色紧张道:“‘安泰客栈’那伙贼人已追了我一路,眼下的情形,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稳妥起见,我希望黄少侠能一道回去‘金碧山庄’搬救兵。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万一我遭遇不测,也还有黄少侠。可就是不知黄少侠意下如何?”
    言下之意是怕贼人追来,想请黄芩护送他回去‘金碧山庄’。
    黄芩听言,低头思索,好像正在考虑他的这一请求。
    有顷,见黄芩仍是沉吟不语,不置可否,肖八阵以为他担心对手太过强大,不愿掺和进来,可又不好意思明说,于是惨然一笑道:“当然,如果黄少侠另有要事不便相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叹一声,他又道:“不过,黄少侠,常言说,忘功不忘过,忘怨不忘恩,你和韩大侠在庄上时,公冶庄主对你们可是极为看重的,临走还借了马匹与你们,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似乎像没听见他这些话一般,黄芩仍是不答,不知在想些什么。
    肖八阵终于面露不耐之色,提高了嗓音,冷硬道:“那伙恶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追上来了,迟恐生变,还请黄少侠速速给个说法。行不行的,我也好早些上路。”
    终于,黄芩抬头冲他一笑,道:“和你一道回去确是没有什么。”
    听他似是答应了,肖八阵心下稍安。
    黄芩又道:“只是,你回去搬救兵,为的是把公冶公子救出来,还是将那伙恶贼铲除?”
    肖八阵微愣一瞬,道:“救少庄主自然是第一位的。”接着,他又道:“不过,只要能回去‘金碧山庄’,把一切向庄主言明,我以为,多的不说,庄主一声招呼,庄上的那些位受了庄主恩惠的侠义之士定会聚拢起来,合力一处……嘿嘿,到那时,说把‘安泰客栈’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黄芩‘哦’了声,道:“这么说,你还是寄望能把他们彻底铲除喽?”
    肖八阵咬牙切齿道:“那是当然。我能咽得下这口恶气,庄主和少庄主怕也不能!”
    黄芩摇了摇头道:“真若如此,我倒觉得你没必要回去‘金碧山庄’了。”
    肖八阵疑道:“怎么说?”
    黄芩摊手笑道:“何必浪费时间呢。”
    他的笑容里有几分不羁的野性,让人产生了一种难以捉摸以及没法控制的感觉。
    不明白他这么说的用意,肖八阵心头一个激灵,嘴巴嘟哝道:“不回去还能怎样?”
    同时,他颇为不满地暗道:莫非他已认定少庄主没的救了?这人真个没道理。
    黄芩语气坚定道:“不回去,还可以留下来。”
    肖八阵道:“留下来能做什么?”
    黄芩静静注视着他,眸子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茫,缓缓道:“留下来和我一起,试一试能不能把‘安泰客栈’夷为平地。”
    以为自己听错了,肖八阵不由张嘴问道:“就你、我二人?”
    黄芩点点头,肯定道:“就你、我二人。”
    没想到对方会有如此打算,肖八阵怔住了。
    他迟疑了片刻,才道:“黄少侠,你别是糊涂了吧?我先前可是说了那伙贼人里有些什么样的高手,若只有你我二人,恐怕没法子救出公子。”
    黄芩平心静气道:“如果你回去只是想救出公治公子,比起搬救兵来救人,倒不如通知公冶庄主准备大笔赎金换人的机会大些。”
    肖八阵横眉挑目,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怒声道:“这是什么话?!‘金碧山庄’岂会向那伙恶贼服软!?”
    黄芩正色道:“既如此,请恕我直言,若合你我二人之力都无法救出公冶公子,铲除那伙贼人,你回去‘金碧山庄’搬救兵也是于事无补,而且一去一来的还要耗费不少时日。我瞧公治公子并不象是吃过苦头的,若因为身陷牢笼时日太久而熬受不住,出点什么意外的话,那却是冤枉了。”
    肖八阵撇了撇嘴,道:“难道黄少侠瞧不起我们‘金碧山庄’,嫌我们不够人多势众?”
    黄芩笑了笑道:“人是够多了,势也够众的,可惜并没有几个真舍得出性命的。”他顿了顿,又道:“这一点,从上次那个苗女混进庄里挟持公治庄主时诸位庄客的反应就可见一斑了。”
    想到当时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五名庄客舍命上前与苗女相搏,肖八阵顿觉黄芩说的不假,难免暗自泄气,但嘴上仍是不服道:“上次的事是因为庄主心怀愧疚,不愿伤那苗女,否则一声令下,我不信有庄客不肯出力。”
    黄芩道:“那是,光是出力的话,只要得了点好处,大多数人都会责无旁贷,可若要他们出命,公冶庄主平日里给的好处也许还不够份量吧。”
    言下之意,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金碧山庄’里那伙人少有不要命的,真遇上需要殊死搏斗的硬仗时,大部分就都变成没用的软脚虾了。
    肖八阵不禁有些心灰意冷,道:“可仅凭你我二人之力,不等于飞蛾扑火吗?怕只怕少庄主没救出来,又把你我二人给搭上了。“黄芩嘴角微扬,淡淡一笑,道:“若是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他的表情十分冷静,并不像疯狂自大之人。
    肖八阵心道:瞧他的样子并非孤注一掷,不管不顾,能这么说,应该还是有点儿底的。然后,他又想起那夜在船上解救苗女时,黄芩所展现出的盖世奇功,不由心头松动,向黄芩试探问道:“你觉得,真的可以一试?”
    黄芩冷声道:“其实,不管有没有肖爷相助,我都打算一试。当然,有了肖爷相助更好。肖爷若信我,就留下来和我一起,若不信,尽管回去搬救兵,我决计不拦。”
    他的话虽然冷冰冰的,却实实在在,没有半点浮夸,似乎有一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坚定不移的气魄,足以激起别人的心性。
    肖八阵只觉热血沸腾,豪情翻涌,挺起胸膛,把心一横,道:“好!你一个局外人都愿意为少庄主舍身试险,我岂能甘于人后?你说吧,要我怎么做?我全听你的!”
    显然,有件事他说错了,黄芩之所以这么做,可不是为了‘金碧山庄’的少庄主。
    黄芩点头微笑道:“如此,我们便好生计划一番吧。”
    对于肖八阵的话,他并不否认。因为,到了这一刻,于他而言,为谁舍命试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样才能险中求胜,达成目的。
    其后,二人在林中找了块已经干裂的空地,头对头蹲下身。黄芩将一根随手捡来的、毛笔粗细长短的小树枝撅成两截,递了一截给肖八阵,让他在地上画出那座大宅的位置,以及周边的地形等。肖八阵接过,一面用树枝在光秃秃的地上画了些表示位置、地形的标记和线条,一面向黄芩仔细说明。黄芩边聆听,边以手中的半截树枝在那些标记、线条上指点,时不时如此这般地说道上一番。
    当他二人计划完毕,双双施展起轻功,往肖八阵来的方向而去时,已是晌午时分了。
    ‘田坝镇’的后山上有座大宅。大宅的后院里有间柴房。柴房唯一的一扇窗被钉上去的木板封死了,所以门关着的时候,里面黑咕隆冬的不见一丝光亮。
    这时,一个面目凶狞、打手模样的汉子满是嫌厌丧气之色地走进后院。他的左手提着个破篮子,上面盖了块脏兮兮的,好像抹布一样的布片,右手的食指上勾着一把生了锈的钥匙。
    几步走到柴房门口,那汉子抬脚轻踹开门,同时用衣袖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随着一股恶臭从黑暗里扑面而来,阳光也从外面照射了进去,顷刻间,将室内的一切呈现在光天华日之下。里面,飘浮于空气中的、无数细小的灰尘失去了黑暗的掩护,再也无处遁形,密密麻麻地暴露了行踪。柴房内并没有柴禾,只有一个五尺长、五尺宽的大铁笼。这铁笼锈迹斑斑,如果仔细瞧的话,还可以发现栅栏上粘连着一团团或黄或灰的毛,看起来倒象是个巨大的狗笼子。铁笼的门上挂着一只硕大的铁锁。笼子的一角蜷缩着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将头脸深深地埋进屈至胸前的双膝内,瞧不见面目。笼子里,离那人最远的另一处角落放着个便桶,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正是来自那里。
    等味道散发掉一些后,那汉子才放下衣袖,径直走到铁笼跟前,一边拿钥匙用力敲击栅栏,发出刺人耳鼓的‘当当当’声,一边没好气道:“喂!别装死了!”
    笼子里的人迟钝地从两腿间抬起头来,只见他蓬头垢面,神思恍惚,惨白而消瘦的脸上有血痂,也有污垢,挺大的一双眼睛因为在黑暗中久了,不适应忽然到来的光亮,紧紧地眯了起来。
    瞧他的五官长相,正是‘金碧山庄’的少庄主公冶一诺。只不过,寻常庄客若在这会儿瞧见他,怕是怎么也认不出了吧。
    那汉子见他没死,将左手的篮子搁在地上,麻利地用钥匙打开铁笼上的锁,矮身进去,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把那只便桶拎了出来。
    感觉手中的便桶不轻,应该是尿过的,他骂骂咧咧道:“小死丫子,一天吃一碗还能拉撒出这许多臭料叫你舅舅我替你收拾!改天舅舅我恼了,直接倒进你嘴里,叫你吧嗒吧嗒滋味!”说着恶狠狠地瞪了公冶一诺一眼。
    知道他们这种专做没本钱买卖的悍匪强梁向来说的出就做的到,公冶一诺不禁一哆嗦。
    放下便桶,那汉子回头揭开篮子上的破布,从里面取出一只铁海碗,‘嘡’的撂进了笼子里,恶狠狠道:“吃!”
    公冶一诺缓缓蹭到那只海碗近处,伸出指甲里满是黑乎乎的污垢的、不停颤抖着的双手把碗端了起来。
    手抖是因为受了伤,更是因为他已饿得浑身乏力,连端起碗这么简单的事也变得极其辛苦。
    也许,正因公冶一诺如此虚弱,那伙人才只是将他关进铁笼里,并没有派人严加看管。
    他定定的瞧着面前冰冷的、飘浮着油花的、一吹三条沟的稀饭,面上露出了似哭非哭的表情。
    见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端不住那只海碗了,那汉子一条腿猛踹在铁笼上,讥讽道:“少给你舅舅我装模做样,有的吃就快吃!你以为自己还是‘金碧山庄’的大少爷,吃饭也得下人伺候!?”
    公冶一诺几次努力将嘴凑至碗边,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无法成行。
    那汉子嗤笑一声又道:“瞧你那副窝囊废的样子,就是抖成了一碗水,也不值得你舅舅我多瞧一眼。”
    公冶一诺咬紧牙关,撒开端住海碗的其中一只手,转而紧握住另一只手腕加以稳定,才把碗送到唇边。
    勉强喝了一口后,一股哈喇的油味令他几欲呕吐,实在难以下咽。他无奈地抬头,冲那汉子道:“劳驾……能不能给加点儿盐?”
    那汉子狞笑一声,道:“加盐?加盐给你长力气,想得美!”
    公冶一诺哀叹一声,道:“这猪油稀饭哪里是人吃的,喝下去总是上吐下泄……要不,给点白粥也好啊。”
    他受了伤,每天却只给吃一碗不加盐的猪油稀饭,而且里面硬得好像石子的米粒总共加起来也没有一碗底,吃不饱不说,肠胃受不了,还落下了拉肚子的毛病。
    那汉子厌恶地‘哎哟’了声,道:“怎么不是人吃的?谁叫你生了一副娇贵的肠胃,拉死活该!”
    公冶一诺低头瞧看碗里,微有不服气道:“这哪里是人吃的,分明是你们有意折磨我。”
    那汉子瞥他一眼,道:“告诉你,折磨你有的是法子,能给你口吃的,就不算折磨你了。眼下旱得越来越厉害,若非夏总管说不可轻易杀了你,要留下你这条狗命日后有用,哥几个早把你一刀宰了,也省得费粮费油费水,还得我每天伺候一趟。”
    公冶一诺一时控制不住,怒视他道:你们这群掳良为娼的贼人活在世上才是费粮费油费水!”
    那汉子也不说话,探手将他从铁笼里拽了出来,抢过海碗,送到自己嘴过。
    但见,随着他手腕的动作,海碗转过半边,碗里的稀饭就被喝掉了一部分,再反过来转过半边,稀饭就见了底。
    之后,那汉子抹了把嘴边残留的猪油,脸上的横肉一阵颤动,骂道:“瞧,怎么不是人喝的?你舅舅我就喝了!只有你这种没吃过苦头,好肉好饭喂大的废物才挑三捡四!”
    见那汉子竟丁点儿没浪费,将那碗没有盐、一股哈喇油味的稀饭全部落到了肚里,公冶一诺脸上露出迷惑、讶异的神情,喃喃道:“这种东西你也喝得下?你还是不是人?”
    那汉子恼羞成怒,不再跟他废话,一把将他拎了过来,左左右右连打了十数个嘴巴,直到公冶一诺的脸孔肿得亮晶晶的,口角出了血,他才算解了气,罢了手。
    朝被打得七荤八素的公冶一诺脸上啐了口浓痰,那汉子凶恶道:“小死丫子,下次说话再敢惹毛你舅舅,把你剥个精光扔回狗笼里当狗养!”咧一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他又以阴森森的目光将公冶一诺上下刮过一遍,道:“瞧你生养得不错,真到没的吃时,就拿你当狗肉炖了。”
    说罢,那汉子把他丢回铁笼里,出去倒过便桶又放回原处,重新锁上了铁笼,关上柴房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冶一诺则缩在黑暗的笼子里,心里又恨又怕,强忍着才没让眼眶里打着转的泪珠掉下来。
    流血流汗他不怕,可从小到大,几曾有人敢这般折辱于他?
    他突然觉得很委屈,很无力,原来行侠仗义并非他以前想的,除了豪情万仗,就是痛快淋漓,哪怕丢掉性命也不过是引刀一快。也许,是他没能把这个江湖瞧清楚,瞧明白。
    不过,不管怎样他都没有后悔,只是产生了一种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行侠仗义的本事?
    出了柴房,那汉子想到了夏总管之前的吩咐,脚步不由缓了下来。他心道:万一被夏总管知道我不但饿了那小子一天,还打了他一顿,会不会怪罪于我?
    但转念,他又想,虽然夏总管吩咐过必须保证那小子活命,每日的一碗稀饭灌也要灌下去,可那小子除了在狗笼里蹲着,啥事也不做,比我们都舒服,少喝几口稀饭,多挨几个巴掌又死不了,定是不会有事的。
    想过,他快步离开了后院。
    正是午间吃饭的时候,大宅的前院子里东东西西地支着四五张桌子,横横竖竖地摆了十来条凳子。想是因为天气闷热,特意把桌、凳等搬到了院子里,方便一边吹着凉风,一边吃饭。当中间的一张可以坐得下八个人的八仙桌上却只坐了四人,东南西北每边各一人。这四人瞧上去均属精明强干、气派十足一类,应该就是此间的头领了。周边的几张桌上则拥坐着一些打手模样的喽啰。
    八仙桌主座的位置上端坐着一个身材高瘦、四肢纤细的和尚,他一张脸庞黑里透红,两只豹眼左顾右盼,很是神气,想来正是肖八阵口中的真法禅师了。
    正吃着,真法禅师扔下筷子,不耐烦道:“夏总管带着十几个高手去寻那什么劳什子的会玩火的老头儿,去了好几日了,也不知寻到了没有。”
    他左手边坐着的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接口道:“夏总管行事素来靠得住,照计划,不管寻不寻得到,这两天就该回来了吧。”
    那中年汉子不但身材矮小,穿着打扮也是土了吧唧,看起来不像是位江湖上的高手,倒似是个寻常的乡巴佬,不过脑袋两边高高隆起的太阳穴,以及一双精光四射的小圆眼,则显示出他绝非等闲之辈。
    他就是以阴毒手法偷袭,伤了肖八阵的‘朱矮子’。
    其实,‘朱矮子’原也有名有姓,但自入江湖后,人人都唤他作‘朱矮子’,慢慢的,真名反倒没人知道了。
    真法禅师右手边是个眯缝眼,满脸横肉的粗壮汉子。只听,他嗡声嗡气道:“要我说,人海茫茫,时隔多日,那贼老头儿早不知跑到哪儿逍遥去了,夏总管再厉害,怕也没那么容易找到他吧。”
    坐在真法禅师对面的是一个脸色蜡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听了另三人的话,他的神色中显出几分傲慢,道:“这事儿得这么看,如果那个贼老头儿将慕容长、俞高远等人连锅端了的事是纯属巧合,并非针对我们组织,那么夏总管这一番搜寻,恐怕遇上的机会很小。”
    那粗壮汉子道:“这么说,如果是巧合,夏总管岂非白废力气?”
    书生样的年轻人摇头道:“也不是白废力气,至少可以确定日后那贼老头儿不会成为我们的威胁,所以不是坏事。可如果那贼老头儿一心针对我们,还想有所举动的话,便很可能与夏总管撞上了。嘻嘻,有了‘太阴膏’,定要他的好看!”
    真法禅师闻言,不以为然道:“怕就怕人家的确是针对咱们组织的,却又不愿意和咱们来硬的。你们想想,咱们在这里能守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倘若买卖来了,前脚我们一走,后脚那老头儿即刻跑来找麻烦,那可就头疼了!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另几人觉得他说的甚是,心下隐隐烦恼,一时间都闭了嘴。
    半晌,那粗壮汉子边啃咬着一条烤狗腿,边问道:“‘金碧山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龟儿子的命到底能值多少银子,他家那只老乌龟会不会舍不得拿银子赎人?”
    书生样的年轻人笑道:“那只老乌龟只得龟儿子一条命根子,怎可能舍不得?”
    粗壮汉子有些心急,道:“就是不知道夏总管要等到猴年马月才张罗这件事。不见银钱落袋,我心里总是放不下。”
    “我想,不需多久,等忙完了这边的事,夏总管就会派人去联系那只老乌龟了吧。”书生样的年轻人揶揄笑道:“既然他是辰州府的首富,若是在赎金方面对他客气,反而是瞧不起他了,所以我们必须狮子大开口。是以,大家分得的银钱定是少不了。你那份,足够你顿顿吃狗肉,一直吃到撑死为止了。”
    提到分银钱的事,各桌上的人都兴奋起来,纷纷闲话不绝。
    他们正边吃边聊着,只见一个背着刀的打手匆匆赶来,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真法禅师见状,不太高兴道:“有事就报上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那人闻言,快步走上前,在真法禅师耳边说了些什么,真法禅师听得连连点头,稍后向来人摆摆手,来人便迅速离去了。
    看来,在‘夏总管’不在时,就轮到真法禅师坐阵了。
    朱矮子探问道:“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真法禅师好像突然来了精神,把面前的饭碗一推,道:“当然是好消息!前几日和‘金碧山庄’那个小王八蛋一起来的老王八蛋,几日里不见踪迹,今日终于露头了。我们的探子听闻,有个衣衫褴褛,带着把轮刀的家伙从前头的‘山坳村’里偷了些食物和水,往‘豺狼坡’去了。”
    另外三人立刻也跟着来了精神。
    朱矮子兴抖抖道:“那厮吃了我一拳定是受伤不轻,所以逃出去后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养伤,让我们找不见他。估计这两日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想找路回去‘金碧山庄’,可因为身上没有干粮,也没有银子,便只好到村子里当贼去了。”
    那个眯缝眼的粗壮汉子一拍桌子,震得桌面上碗筷乱颤,道:“言之有理!翻过‘豺狼坡’,正是往‘金碧山庄’去的方向。”
    朱矮子贼笑两声,道:“让他回去通风报信也不错,正好等着公冶修拿钱来赎人。”
    那面色蜡黄的书生却摇头晃脑道:“不妥不妥。那个人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大名鼎鼎的‘日月轮刀’肖八阵,可算‘金碧山庄’的第一高手了,如果放任他回去,公冶修也许还会心存幻想,让他领着一大批庄客跑回来找咱们的麻烦。”
    粗壮汉子一挥手,傲气十足道:“怕的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书生笑道:“虽然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咱们也绝对可以杀到他们作鸟兽散,不过苍蝇多了也是麻烦,如果能抓桩金碧山庄’的第一高手肖八阵,对公冶修的心理打击必然极大,他也就更容易乖乖地交出大笔赎金,而不是召集一群庄客跑来闹事了。”
    真法禅师哈哈狂笑几声,嘲讽道:“就那个肖八阵,还第一高手?罢罢罢,你们在这里继续吃喝,瞧佛爷我带上几个人,去把那个所谓的第一高手抓回来。嘿嘿,上一回佛爷的禅杖留下了他的一把轮刀,这一回,就得留下他这个人了!”
    现下,这里本来就以他为首,众人又都深知他武艺过人,且素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最恨别人同他抢功,是以并未多言,任由他点了四名手下,提起禅杖,匆匆去了。
    ‘山坳村’就在‘豺狼坡’底下的一片平地上,真法禅师一行人从‘田坝镇’后山的大宅过去,约莫要有七、八里地的路程。因此,纵然他们一路上已经加快了脚步,也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那里。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脚力不好的也足够赶几里路了,所以,肖八阵很可能已经不在‘豺狼坡’,而是指不定跑到那儿去了。不过,真法禅师为人处事貌似鲁莽,却也有几分真才实料,他并没有急着上山胡乱搜人,而是先让四名随从守住豺狼坡下的一处要道,自己独自进去‘山坳村’,向村民们仔细打听了一下被偷财物的情况。
    等他出了村子,一副看起来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挥了挥手,命令手下道:“走,我们上山搜人去!”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随从苦着脸,说道:“禅师,这‘豺狼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搜山,就凭咱们几个人,那里搜得过来呀?更何况,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也不知那厮走出多远了。”
    摸了摸下巴,真法禅师狰狞笑道:“放心,他走不了太远。我刚才问得清楚,他从村子里弄到的食物和水都不是太多,也就够一、二日吃喝的,所以没办法一下子走太远,必然还要找其他地方补充食、水。”
    话到此处,他举起禅杖,一指前面,又道:“过了这个村,再有十多里地还有一个‘石碑村’,而过了‘石碑村’,就一连百十里地再没有人烟了。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他就是再心急赶路,也不可能走过了‘石碑村’,否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上带的食物和水又不够长途奔逃,不是自寻死路嘛。所以,我料定他必是想先赶一段山路,等到了前面的‘石碑村’附近再找个地方藏身下来。可能稍后,他会想办法在‘石碑村’里多弄些吃喝带在身上,继续跑路。”
    几个随从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忙不迭地大拍他的马屁。真法禅师向来最喜这一套,心里不免沾沾自喜了一番,一张黑瘦的凶脸上也笑开了花。
    接下来,这一行五人便攀上‘豺狼坡’,朝‘石碑村’的方向边搜索,边赶了过去。
    这时候,艳阳赫赤赤,‘豺狼坡’上一片焦土,草枯树稀,少遮少挡,晒得人头皮发烫,又渴又热。
    走了盏茶的功夫,远远的,一个村夫模样的人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的阴影里乘凉休息。那人的面上象粘了几块马粪一般脏兮兮的瞧不清长相,身边没有包袱行囊,倒是有一根梢棒横放在腿边。看他的身材、年纪,显然不是真法禅师他们要找的肖八阵。
    真法禅师剔眉斜眼瞧看过去,对身边的随从道:“那厮身材高大,一看便知是外乡人,身旁又没见行李,在‘豺狼坡’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很是可疑。”
    一名随从主动请缨道:“我去问问他有没有瞧见过什么人从这里走,顺便探探他的底。”
    真法禅师点头同意。
    那名随从当即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向那个村夫走去。
    岂料,不待他走近,那个村夫抬眼瞧见了他们一行五人,却好似见到了恶鬼一般,翻身爬起来,提起梢棒,拔腿就跑。
    瞧他的动作,显然已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狂奔,但落在真法禅师和那几名随从的眼中只觉身法稀松,步态沉重,速度也慢,感觉他应该是个不懂武功之人。
    就见,真法禅师一声令下,几名随从便迅即纵身猛追了上去,想要拿下此人加以拷问。那先行的随从因为起步较早,此刻便一马当先追在了最前面。
    他的轻功颇为了得,几个健步已堪堪追到村夫身后。
    就在他脑中盘算着再有三两步就要追上那个村夫,然后应该如何伸手擒人之际,那个村夫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一矮身,抱住头半蹲下来,煞住了往前疾奔的势头!
    他的这种招数分明是孩童打闹时的惯用手段:一个人在前面跑,后面的人快追上时,前面跑的突然急停下蹲,后面追的刹不住脚,难免被跘个大跟头。
    那名紧追上来的随从虽然武功不俗,却如何想到此时此刻居然遇上个家伙使出这种招数来?
    虽然这一招粗鄙无比,可以说没甚技艺,别说是江湖高手,就是寻常武夫斗殴也不屑使用,偏偏这时却好用得很。加之那个村夫急停抱头下蹲之时,手中的梢棒也极为阴险地自肋下向后伸出,不偏不倚,正对准了那名追上来的随从的膝盖骨!
    ‘嘎巴’一声,那名随从迎面撞了个正着,顿时从那个村夫的背上翻滚了过去,人还没有落地就已抱住右膝,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他的右腿膝盖已被那根梢棒顶碎了!
    眼见随从倒了地,那村夫立刻一跃而上,高高举起梢棒。看他发力的姿势,必是憋足了浑身力气,要抡圆了棒子劈头抽下,真正毒辣无比。
    真法禅师和另外三名随从还隔着好几步远,营救不急,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
    原来,那村夫力气用得太大,而梢棒的质地不佳,吃不起他这一击,生生被打断了。而那个倒地的随从也被一棒打破了脑袋,显然活不成了。
    说实话,那村夫一连串的动作除了有两膀子力气,再无其他任何出奇之处,偏偏用得时机极妙,硬是断送了一个身手不俗的江湖好手的性命,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大感诧异。
    真法禅师见手下的一名随从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眼睛都气红了,怒吼一声,好似半空中打了个炸雷,脚下一发力,顿时超过了另外三名随从,举起禅杖就想拍死那个村夫。
    以他这一杖的威力,那个村夫若被拍中,则必死无疑。
    可就在真法禅师人还在半空中时,只听得一旁树上的高处传来一声冷笑。
    这声冷笑并不响亮,却令真法禅师心中大惊。
    他待要收招换式,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一片黑影从天而降,直向真法禅师等四人压顶而来。
    那是一张硕大的渔网。
    根本来不及躲避,渔网一下子就把真法禅师和他的三名随从笼罩住了。
    真法禅师不禁心中大呼不妙。
    原来,任是何等厉害的江湖高手只要被渔网网住,一身功夫十成里施展不出一成,倘若不能及时破网而出,难免死路一条。而真法禅师虽然力大杖沉,但手中禅杖不比刀剑,更加难以破网。兼之那声冷笑一经入耳,他就知树上埋伏之人毫无疑问是‘金碧山庄’的第一高手‘日月轮刀’肖八阵。肖八阵的武功,真法禅师早先已经领教过,虽然稍逊他一筹,但绝对称得上一流好手,现下他被渔网所困,想要在这般困境里与如此高手对阵,明显处于劣势,就算肖八阵前不久才受了伤,由于伤势初愈使不出十成的功力,他恐怕也是离死不远了。
    同时,他还发现那个提着半根梢棒的村夫虽然武功不高,但手法、行事却相当歹毒,在格杀掉他们一人后,又瞧见渔网偷袭奏效了,立刻俯身从地上捡起大大小小的许多碎石,如雨点般砸了过来。
    立刻,真法禅师头上连中两块鸡蛋大的石块,饶是他一身金刚不坏的禅功护体,也被砸得眼冒金星,疼痛难忍。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眶上被狠狠地砸了一下,虽然没有破皮,却是高高肿了起来,难受极了。而他身侧的一名随从因被渔网缠住,难以闪身躲避,不幸脑袋上连中数下,其中正好有一下砸中了太阳穴处,立时两眼凸起,眼眶里流出血来,模样甚为恐怖。
    到了这种时候,真法禅师哪里想得过来,为何一个武功寻常的山野村夫扔出的石块竟能如暴风骤雨一般,倒像有十条八条手臂才做得到的!
    疾如旋踵之际,只见一道眩目的白光,带着呼呼的破风之声直向真法禅师迎头落了下来。却原来是肖八阵一纵身,从藏身的树上向下一跃,同时挥舞着手中的轮刀,全力以赴劈砍向真法禅师。
    眼看真法禅师好大一颗光亮亮、圆溜溜的秃头,就要被劈成两个瓢儿了。
    这一刀真正势不可挡!
    真法禅师大骇之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江湖道义?但见,他的右手明明握紧着禅杖,却没有举起来招架,而是探出左手抓住身边一名紧抱住脑袋,蜷缩起身体,以防被碎石击中要害的随从的腰带,将人猛扯了过来,拿他的身体来抵挡肖八阵这当头劈下,志在必得的一刀!
    霎时间,惨呼震天,血光飞洒,那名随从被肖八阵的轮刀一刀劈成了两半,同时,渔网也被这一刀劈开一条大口子。
    真法禅师竟然不惜断送掉一名随从的性命,就为了要获得这个宝贵的、破网而出的机会。
    趁着渔网被撕开一条大口子的时刻,他横眉瞋目,怒吼一声,右手四十斤重的禅杖抡起来向前猛力一冲。
    这一冲,足足运起了十二分力气,当真有裂石熔金的威力,刹时间激起无数碎石尘沙遮蔽云日。就在这一片灰烟瘴气中,渔网也被那股爆炸性的气浪从开口处撕扯成了两半。
    真法禅师顿时得以脱困而出。
    可是,原本那三名和他一起困在渔网中的随从,一个已被砸中太阳穴半死不活,一个被他拿来挡轮刀当场毙命,能活命的就只剩下一人了。但经过他如此一发力,剩下的一人也被他这一杖上的气劲波及,震碎内脏,口中鲜血狂喷,倒地不起了。
    脱困后,真法禅师毫不迟疑,一跃而起,挥动禅杖与肖八阵恶斗在了一起。
    实际上,他用同伙的身体挡刀从而得到脱困的机会后,再以禅杖发出的罡气撕破渔网,实有顺手格杀掉剩下的那名随从的意思。因为拿同伴挡刀这种事实在太不仗义,就算在黑道也是为人所不齿的,因而他绝不希望这事被传扬出去,所以借机把瞧见他行事,还活着的同伴给灭了口。也因为如此,这时候的他既有羞愧,又有愤怒,更是决心要把那两个敌人尽数灭口,顺便找回点颜面,手中禅杖舞动如风,愈发凶狠难当起来。
    本来,以他的功力应该胜过肖八阵不少,可这当口儿他刚刚受到伏击,惊魂未定,气势上明显被肖八阵占去了上风。而且他刚才在渔网中闪躲不便,又被飞石砸中了眼眶,现在肿得老高,影响了视线,是以匆忙间只能和肖八阵战个平手,谁也奈何不了谁。
    恶战中,真法禅师忽觉脚踝一痛,不禁步伐微乱,险些吃了肖八阵一记轮刀。激怒之下,他用余光一扫,发现又是先前那个村夫模样的汉子,此时躲在丈外正用碎石砸他的脚踝、脚跟。
    其实,他本一身金刚禅功,何惧一个武功低微之人扔出的碎石?
    可惜的是,他的护体神功再厉害,背不住脚踝、脚跟处一层皮下面就是骨头,再强的神功也难以保护。虽然对方扔出的碎石也不是十分厉害,根本伤不了他,但砸得生疼却是毫无问题的。偏偏他又在和一个身手不俗的肖八阵拼斗,脚下痛了难免影响步法,武功也就不得不大打折扣了。而那个村夫又极为狡猾,一会儿砸他的左脚踝或左脚跟,一会儿砸他的右脚踝或右脚跟,次次都砸得极准。
    真法禅师吃了苦头,又气又恼,恨不能掠过去把那个村夫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了,却是疲于应付,□乏术。
    如此这般和肖八阵斗了十来个回合,见没能把肖八阵怎样,他自己的脚踝、脚跟处倒吃了七八下砸,眼看着杖法已有些散乱,心下不免生了怯意。
    脑中念头几闪,他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且逃过这一次,回头定叫他们不得好死。想罢,虚晃一招,拔腿就撤。
    肖八阵经过一阵恶斗已是气喘吁吁,见他反身逃去,知道他一身武艺非凡,倒也不敢强追。而那个只会在一旁使暗着扔石头的武功低微的村夫,自然更加不敢上前。二人只得看着他逃去了。
   
    第29回:调虎离山捕快扫庭犁穴,逃脱樊笼公子前路未卜
   
    ‘田坝镇’附近,放眼望去都是山,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难得有一块平地。周围零零星星、大大小小约十数个村落几乎都是依山而起,之间仅靠着断断续续、崎岖不平的山间小径纵横连接。从‘田坝镇’到‘山坳村’一路上均是此种山间小径,途中还颇有几个地势险峻之处,其中最险的地方唤做‘象鼻弯’。‘象鼻弯’这名字由来已久,最早是谁给取的已无从考证,但可想而知,会取这么个怪名字,八成是因为此处的山路狭窄难行,又盘旋蜿蜒,远远看去就如同一条弯曲的大象鼻子一般。
    ‘象鼻弯’是‘田坝镇’到‘山坳村’的必由之地,沿途逼陡悬崖、壁立千仞,古木参天,草莱遍地,且只有一条山路,实在不是个容易通过的地方。
    此时,这条唯一的、迫窄的山路旁的一棵巨大的白皮松上,肖八阵和黄芩正隐身于粗壮的枝杈间,眯起眼睛,透过重重枝叶和晃眼的阳光,警惕地注视着山路上的动静。
    虽然这棵白皮松因为缺水已有些发黄,但仍称得上枝繁叶茂,而他二人藏身的位置又在树冠的高处,是以十分隐蔽,别人如果不纵身上树,光是在下面瞧看的话,很难发现树上藏着人。
    快一个时辰过去了,下面的山路上还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感觉心里总有些不打底,肖八阵忍不住对身侧的黄芩道:“黄少侠,怎么不见人?”
    “再等等看。”黄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另外,你还是称呼我‘黄兄弟’吧,显得亲切。那个‘少侠’我怎么听怎么别扭。”
    在武陵追踪人伢子的客船时,他就曾让肖八阵不要叫他‘少侠’,对方也依了,可在吕财主家遇上时,因为有求于人,肖八阵又开始恭维地称呼黄芩为‘黄少侠’了。
    肖八阵笑道:“少庄主最是看重侠义,巴不得别人称呼他时带一个‘侠’字,越听越高兴,不想黄兄弟却是不同。”
    黄芩笑了笑,客套道:“我这种江湖里摸爬滚打过多年的混混,早已失了做大侠的志向,哪里能和你们初入江湖,正值一腔热血的少庄主相提并论。”
    肖八阵尴尬地笑了笑,道:“黄兄弟实在是过谦了。”
    过了一会儿,仍是不见人影,他又焦虑问道:“黄兄弟,你确定他们会派人追去‘山坳村’?”
    黄芩胸有成竹道:“真法那秃驴一向眼过于顶,吃了咱们这个大亏,怎能咽得下一口气?是以,他一定会召集大量人手出来搜寻,以期抓了我们回去扬眉吐气。”稍顿了顿,他又道:“当然,如有可能,直接把我们杀了泄愤也许更合他的心意。”
    “可过了这么久都没人出现啊。”肖八阵半信半疑道:“会不会是他过于小心,决定不管我们,龟缩在老巢里就是不出来?”
    黄芩摇头否定道:“不会。关键是,先前的一役,他只觉因为一时不察,才遭了咱们的暗算,所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回去之后定是火冒三丈,服气不得。但是,吃了大亏的人总难免有点儿心虚,是以,他再出来时,必定会带上众多高手,以备不测。另外,刚才我的表现根本不足为惧,因而在真法那秃驴的眼里,你才是唯一需要防范的高手。而考虑到你毕竟只有一人,力量有限得很,大宅里的贼人也就不必担心我们可能会反扑他们的老巢了。在此种情况之下,他们居然还不多带上几个高手出来找回场子,而只是龟缩在大宅里守着,才是奇怪透顶。所以,你就放心得了。”
    肖八阵‘嗯’了声,没再说什么,因为黄芩那坚定的语气已给了他足够的信心。
    其实,他和黄芩并没有打过很多次交道,但对方身上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冷静气质,以及办事的沉稳感就是给他一种再牢靠不过的感觉。
    但是,如果黄芩的判断全部准确无误的话,也就意味着他们很快要去玩命了。
    可是,面对即将到来的大阵仗,肖八阵居然一点儿紧张的感觉都没有。
    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甚为奇怪。
    其实,他不觉得紧张,也许是因为有人给了他底气--他身边的人是足以信赖的黄芩。
    还好,没让他们等太久,山路上终于有了动静。
    就见,由气急败坏的真法禅师打头,一大群提刀携剑,恶虎毒狼般的汉子脚底生烟着大踏步赶了过来。
    这会儿的真法禅师与平日大不一样,那双原本闪动着精光的豹眼,被燃烧的怒火填满了,紧闭的嘴巴凶狠地撇向一边,看起来一副恨不得磨牙吃人的模样。他脸上的左眼眶处被黄芩以石块砸肿了的地方此刻已有些消肿,但形成了老大的一块乌青,再配合上那对怒火喷射的凶睛,实在有几分滑稽可笑。
    真法禅师的身后紧跟着朱矮子、一个脸色蜡黄的书生,以及一个满脸横肉的眯缝眼汉子。除此之处,还有十余名健卒。他们正气势汹汹地赶往‘山坳村’附近。
    树上,黄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个书生和眯缝眼的汉子,在他们身上上上下下的足足打量了好一会儿。
    直到那伙人走得远了,他才皱眉道:“看起来,他们并没有出动很多人手,你说的什么‘三妖剑’啊,‘断掌’啦,都不在其中。而且‘蝴蝶针’也不在,否则带头的不会还是真法禅师。”
    肖八阵心中一凉,没了主意,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得取消原来的计划,重新计划一番?”
    迟疑了一会儿,黄芩道:“不,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趁机摸到他们的大宅里瞧瞧。”想了想,他又道:“只是,就目前看来,他们似乎并没有倾巢而出,我们也不得不小心一点。是以,等到了大宅附近,你我二人里只能有一人先进去探路,另一人留在外面放风。小心使得万年船,别一不小心翻在了阴沟里。”
    肖八阵‘嘿’了一声,道:“黄兄弟的眼光可真够高的,如果那座戒备森严的大宅只能算是阴沟的话,莫非皇帝老儿的皇宫才不算阴沟吗?”
    黄芩哈哈一笑,道:“当今的皇帝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子,哪里是什么老儿。”
    肖八阵笑道:“说得也是,和他比,我倒算是老儿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
    准备好后,黄芩和肖八阵纵身跃下白皮松,一阵烟般往真法禅师等人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田坝镇’后山上的这座大宅的主人是‘安泰客栈’的老板,姓田,所以这座大宅就叫做‘田家大宅’。
    在离‘田家大宅’几十丈开外的一座无名的山丘上有两条身影。这两条身影隐于树木草丛之间,似乎正远远地观察着‘田家大宅’。
    毫无疑问,这两条身影是黄芩和肖八阵。
    叹了口气,黄芩对肖八阵说道:“这哪里是一座民居,简直可以当一处军事堡垒了。”
    他叹气是有缘由的。
    须知,一般的大宅不过是围墙高一些,占地大一些,是决计拦不住像他们这样武艺高强的江湖好手秘密潜入的。可是,这座‘田家大宅’非同一般,显然在建造初期就得到了高人的指点,因此不但建在一处开阔地上,前后左右都是空旷一片,既没有其他住房,也没有茂密长草,甚至连树都没有几棵。这样一来,四下几乎一览无遗,身手再好的人也很难偷偷摸摸地靠近宅子而不被人发现。另外,宅子的后面毗邻一片水塘,眼下水位下落了不少,却没有干涸。宅子的前面是一条大路。整个宅子院墙高筑,门口有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看守着,一看就不是寻常去处。
    肖八阵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那座宅子的确不好进去。上回我和公子是趁着夜色摸过去的,可估计也没能逃过他们的监视,否则不会一进去就被发现了。”
    黄芩接口道:“这大白天的,日头还不小,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恐怕不太容易。幸好现在大旱,宅子后面水塘里的水已经不多了,或许有法子从那里溜进去。”转念他又道:“不过,直接从大门打进去也是个法子。肖爷,你觉得哪种法子比较稳妥?或者,你还有什么建议?”
    肖八阵苦笑了几声,道:“我实在是没什么招了。或许……试试看从后面的水塘溜进去?……哎呀,总之黄兄弟你看着办吧,就别再为难我了。”
    黄芩微微皱眉,若有所思了好一阵子,才道:“要我说,还是从大门打进去比较稳妥。若然宅子里本没有多少高手坐镇,溜进去也好,打进去也罢,都不成问题。可刚才真法禅师那一行人里似乎缺了不少高手,如果那些高手都在宅子里,我们从水塘那边溜进宅子,未免太过深入,恐怕危险得紧,倒不如从大门直接打进去,见势不妙的话,撤退出来也方便得多。”
    扫了眼肖八阵握在手里的那只轮刀,他继续道:“肖爷的这只轮刀好比是活招牌,别人一看便知你来了,太容易打草惊蛇,还是先留在此地压阵,待我大摇大摆地上去探明了状况再说。你看如何?”
    肖八阵稍有犹豫,握轮刀的手不经意地紧了一紧,道:“成!就听黄兄弟的安排。不过我也有些话要说在前头。”
    黄芩道:“但说无妨。”
    肖八阵摸了把脸上好像长戟一般又长又硬的胡须,道:“当年我疾病缠身,食不裹腹时承蒙公治庄主收留,可以说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只要能救出少庄主,我肖八阵绝对豁得出一把老骨头,黄兄弟大可不必为我考虑太多。”
    迎上肖八阵决绝的目光,黄芩的眸子精光闪烁,悠悠道:“不怕死,不代表不要命。而且,把人从宅子里救出来并不是目的,目的是把人救回‘金碧山庄’。是以,逃出那个宅子,远没有躲过那批贼人一路上的追杀来得困难,那可不是光靠拼命就能做到的。肖爷,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其实,想要救人,凑银子也是可以的,没必要现在就拼个鱼死网破。所以,凡事有机会就下手,没机会也别丧气,一切见机行事就好。”
    听了他这番话,肖八阵顿时明白了不少,连连点头。
    未时已过,申时将近,‘田家大宅’前面的那条大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越来越近。
    虽然这条路修得颇为宽阔,但毕竟是乡下的土路,在经历了连续的干旱之后,路面上浮尘遍布,积土如山,风一吹,连眼睛都睁不开。
    路上来的那人装扮颇为轻便,没有任何包袱、行李之类的累赘,可瞧着也不像是本地人,不知是何来路。不过,仔细一瞧,可以发现他腰间系着一个百宝囊,倒象是跑江湖的江湖客。
    那人一路行来,到了‘田家大宅’门口的岔路时站定身形,微微迟疑了一瞬,稍后,转向‘田家大宅’的大门方向来了。
    门口的两个守卫见了,立时警觉了起来。
    不过警觉归警觉,估计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人居然打定主意要大摇大摆的从大门口打进‘田家大宅’,因此并没有做出任何警示、告诫的举动。
    毋庸置疑,那人正是黄芩。
    眼看黄芩就要走到近前,一个守卫喝止他道:“站住,干什么的?”
    黄芩打了个哈哈,道:“光棍不挡财路。有人告诉我,想发财,就来‘田家大宅’。难道这里并非田家大宅?”
    两个守卫听得此言,俱为之一愣,扭头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他们的上头向来不惜金银,最喜招募奇人怪杰,平日里,有时也会有一些江湖上的好手不知从哪里寻到了门路,特意跑来投靠。虽然黄芩此时前来未免太过凑巧,但就这样什么都不说,直接把他赶走似乎也不太合适。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守卫稍加思索,即开口道:“这里正是‘田家大宅’。你既说有人推荐你来的,我且问你,青龙大张嘴,不知来自哪一水?”
    黄芩身为捕快,整日里应付得就是来自三江五湖的好汉们,又岂会不知他们的切口黑话?他肚子里暗笑不已,应到:“活水。”
    那守卫接着又问道:“活水来江,死水来缸,请问来自哪一江?”
    黄芩眼珠子转了几转,阴阴一笑,道:“休要多啰嗦了,我此番前来,是为投奔一位高人。”
    那守卫面露不屑之色道:“高人?什么名头?”
    黄芩眨眨眼,道:“说出名头来,吓破你的胆!就是那‘花花和尚欢喜僧,一根禅杖四十斤’的真法禅师。”
    两个守卫暗吃了一惊,一时都没有言语。
    黄芩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替我通报一声?”
    年长些的守卫道:“你来得不巧,目前真法禅师不在里面,你到晚上再来吧。”
    黄芩佯装诧异,道:“你们少来哄骗于我,真法禅师不在?那夏先生呢?”
    他所说的夏先生,自然是‘蝴蝶针’夏辽西。
    两个守卫如此吃他一蒙,更是吃惊,年长的连忙道:“‘夏总管’出去有七八日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
    黄芩心里犯起了嘀咕,面上故意皱眉道:“那不管了,你进去给我找个能管事的人出来说话吧。”
    那守卫为难之下,实话实说道:“实不相瞒,真法禅师带着人手刚出去办事,此刻我们这儿没有一个真正管事之人。而且禅师吩咐过,这段时间是特殊时期,闲杂人等大宅里一概不留,你还是等到晚上再来吧,我想,那时真法禅师或许应该回来了。”
    黄芩眼珠转了又转,心想:哈哈,原来是高手尽出,空余巢穴啊。
    他忍不住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那两个守卫不明就里,一副云山雾罩的模样。其中一个抓了抓脑袋,反问道:“怎么个好法?”
    黄芩挑了挑眉毛,‘哈’了声,嘴上似乎正要解释,双手却猝不及防地,形如闪电般探出,屈指成扣,一左一右同时锁住了两个守卫的项上要害--咽喉。紧接着,他手腕一扭,没等那二人反应过来,只听得‘咔嚓’一声,就见二人突起的喉结处齐齐断裂开来,黄芩的双手陡然一分,那两个守卫便如同烂泥一样瘫倒了下去,一时间舌头伸长,眼珠暴凸,除了被捏断的喉咙处发出细小的、丝丝的出气声外,再无别的声响了,状况甚为恐怖,显然已是没命活了。
    瞧着倒地的二人,黄芩的嘴角缓缓擒起一丝冷酷的微笑,答道:“就是这么个好法!”
    不过,那两个守卫恐怕已然听不见了。
    此时,可能是由于得知里面无甚厉害高手,杀了两个守卫的黄芩表现的似乎有些肆无忌惮。只见,他从背后抽出铁尺,向肖八阵所在的方向做了个表示安全的手势,然后不等肖八阵跟上前来,就轻轻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闪身而入,随后又探出手来,把门口的两具尸体先后拖了进去。
    将尸体拖到较为隐蔽的一处角落后,黄芩开始贴着墙根快速地边移动身形,边全面搜索。
    沿途,他一旦撞见人,若是手无寸铁的寻常仆役,便纵身上前,劈手以掌根击打对方的太阳穴处,令其晕厥。显然,对于这一手法的运用黄芩已相当纯熟,否则若是重了些,搞不好失手把人打死,轻了些,又无法立即制服对方,收不到效果。而黄芩施展这一招时,每每恰好处,总能令对手当场晕厥;若是遇上拿刀带剑的,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一铁尺敲在人家的脑壳上,如同敲鸡蛋一般把敌手敲个脑花迸撒,脑浆横流。
    但见这一番行动中,他脚下步履如风,下手干净利落,是以等肖八阵得到信号,闪身进来时,整个前院已被黄芩粗粗搜过一遍,同时放到了七八个仆役,当然也敲破了好几个人的脑袋。
    肖八阵见状,着实暗吃一惊,心道:虽然敌人中不见什么高手、能人,但是这一口气的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了十几个大活人,这黄芩的手脚之快简直宛如鬼魅,也太惊人了吧!
    见到肖八阵来了,黄芩也不说话,指了指肖八阵,又指了指大门,然后指了指自己,再向内堂的方向做了一个手势。
    原来,他刚才搜寻时,诸多杀伐下手飞快,几乎悄无声息,并没有惊动到内堂里的人,所以,此时不想出声,只用手势与肖八阵交流,意思是叫肖八阵守住前院的大门,他自己则进去内堂,杀敌人个措手不及。
    其实,内堂与前院相隔较远,并不容易听到这里的动静,只是黄芩行事习惯了谨慎,而且越是把握住了主动的时候,他越是小心翼翼。
    肖八阵点了点头,转身守住大门,紧张地向外瞧了瞧。
    外面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迹象。
    实际上,因为门口的尸体已被黄芩拖至院子里来了,纵使真法禅师一行人赶回来,也只能发现门口没了守卫,虽然会起疑心,但毕竟不会好像瞧见尸体倒在大门外那样,当即明白敌人侵入了宅子。
    由此可知,黄芩行事,考虑周到,确有一套。
    就在肖八阵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外面时,身后较远处的内堂里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稍后,就听黄芩喊道:“肖爷,我抓到一个话事的。”
    肖八阵掠身进了内院,见黄芩在西侧的一间厢房门口向他招手。
    他快步上前,二人一并入得屋内。
    只见,一个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身穿一件棕色丝袍,汗流浃背的胖老头正一动不动地瘫软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瞧着他们,满脸的惊恐之色,一看就知道是被黄芩制住了令其浑身麻软,动弹不得的‘神阙穴 ’,和令其舌根肿胀,言语不得的‘哑门穴’。
    肖八阵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田掌柜!”
    黄芩惊喜道:“原来这人居然就是宅子的主人田掌柜。我见他穿着不一般,知道是个人物,所以制住了,没想到真是条大鱼。相信他会知道不少东西。”
    田掌柜听言,身子不能动,心思却能动,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肖八阵来到他近前,面上露出阴狠之色,道:“虽然你被点了穴,说不了话,可我知道,你还是能听见的。马上,我会叫这位朋友替你解开穴道,如果想活命,就千万不要大喊大叫。”说着,他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田掌柜面前晃了晃,狞笑了一声,道:“否则……嘿嘿,这白刀子进去,自然得红刀子出来。”
    黄芩轻笑一声,道:“这宅院里的人已被我杀了的杀了,打倒的打倒,制住的制住,他就是喊,也没甚用处了。”
    肖八阵颇为尴尬地望了黄芩一眼,黄芩随及拍开了田掌柜的‘神阙穴’和‘哑门穴’。
    田掌柜立刻忙不迭地连声唤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呀……”
    肖八阵一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且问你,你们前些日子抓住的‘金碧山庄’的少庄主,现在何处?”
    田掌柜不假思索地答道:“就在后院里一间专门关人的柴房,小的领你们去好了。”
    肖八阵心下一喜,正待接话,黄芩却打断他,问田掌柜道:“我瞧你这座大宅上没什么人手,不知‘夏总管’等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听他提到夏总管,田掌柜身躯一震,赔笑道:“原来大侠对我们已是了如指掌。‘夏总管’带着一干好手去寻一个会用火烧人的对头去了,说起来这一两日就要回来了。现下宅子上只有真法禅师坐镇,但今日恰好他也领了人出去办事,所以宅子上便没什么人了。”
    黄芩追问道:“‘夏总管’带了些什么人,走了多久?”
    田掌柜一脸苦瓜相,道:“他们都是一言不合提刀便砍,打打杀杀能当饭吃的江湖高手,小的哪里识得?至于走了多久……大概有七、八日了。走前夏总管说过,无论找不找得到那个对头,十日之内,他们必定回来,所以最迟明、后天,他们就该回来了。”
    黄芩又问道:“你们干那些个拐卖妇人的勾当,有多久了?曲靖这一带的事是不是都是你们干的?”
    田掌柜连连摇手,否认道:“小的无拳无勇,哪里会做那些事。小的只是‘安泰客栈’名义上的掌柜,其实什么也不管,他们做的事小的根本不插手,也插不上手,实在是完全不知道呀。大侠,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真的和小的一点瓜葛都没有呀。”
    黄芩作势倒吸一口凉气,很夸张地上下瞧看了田掌柜一番,道:“真是失敬失敬。你的意思是,你是出污泥绝不染,坐地分赃就有份,见不得人的事不沾边的‘清白之人’?”
    田掌柜半张开嘴,似是想说什么。
    不待他说话,黄芩已摇头笑道:“少唬我了。江湖上无论什么帮派,想入伙,最少得递个投名状吧,不要说得这么无辜好不好?”话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追问道:“对了,你们到底是个什么组织,神神秘秘的,有名字就报上来吧。”
    田掌柜半张着的嘴,配合上一张肥脸,看起来很是白痴。愣了片刻,他突然像是恢复了一些底气,‘嘿嘿’笑了起来,道:“我们上面的来头可大了,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你们的‘金碧山庄’灰飞烟灭,不知你们信也不信?”
    显然,他以为黄芩也是‘金碧山庄’的人。
    肖八阵听他说得无理,正要发作,黄芩却伸手拦住他,道:“肖爷莫急,且听他说下去。”
    田掌柜的脸上多了几分神采,道:“我们都是来自‘宁王府’下的护卫,这天下,本是他们朱家的天下,他们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谁能管得了他们?拐卖几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要我说,你们也都是人才,宁王一向求贤若渴,‘金碧山庄’的小庙养不了你们这样的好汉。你们在‘金碧山庄’一年能有多少银子落手?几十两?一百两?外面被你们杀了的那些人,每人每年的银子就是一百两,像真法禅师那样的高手,一年的银子是一千两,这还不算派出来办事可以捞的外快。说真的,你们若是愿意投到宁王帐下,我可以给你们引荐,以你们的身手武功,每年不会少于一千两,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你们愿意,叫上十个八个的妞儿排肉屏风也没甚问题,这样的日子,不好过为‘金碧山庄’卖命?……”
    “宁王!”
    肖八阵和黄芩同时惊呼,半天作声不得。
    愣了半晌,黄芩才道:“一人一年一千两,这么个花法,就是有座银山,也得挖空了。难怪宁王连拐卖妇人这种事都要做,多少银子也不够他花呀。他想干什么,难道真是想造反?”
    听到‘造反’两个字,田掌柜脸上的肥肉也颤了几下,毕竟,造反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不由的他不担心。
    随即,他假装满不在乎道:“造反?说句难听的话,造不造反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的日子过上一天,死了也值,是不是?”
    黄芩‘哼’了声,道:“看来这事果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听说苏州的才子唐伯虎在宁王府上做了两天西席,就装疯卖傻,逃出了江西,看来也是瞧出宁王有谋反之意了。他朱家的人谋朱家的反,于我屁相干?只是,你们在这里拐卖妇人,丧尽天良,就别怪我向你们挥刀了。”
    田掌柜吓了一跳,好声好气道:“好汉别冲动,想想清楚后再决定不迟。”
    肖八阵明显有些心烦意乱道:“姓田的,别废话了,快带路去少庄主那里。救人第一。”
    田掌柜倒是非常配合,当即头前领路。
    虽然他不会武艺,但却颇有几分胆色,被两个凶神恶煞般的邪神押着,还是表现得相当冷静。
    很快,三人来到关押公冶一诺的柴房前。
    推开房门,瞧见公冶一诺被锁在铁笼里的凄惨模样,黄芩倒没什么,肖八阵却是心头一阵酸楚,转回身一个耳光狠抽在田掌柜脸上,痛得田掌柜杀猪般的呼天喊地起来。
    急忙之间找不着钥匙,肖八阵正待挥起轮刀劈断锁头,黄芩突然道:“肖爷,别急。还是我来吧,省得把你的兵刃磕坏了。”
    回头看时,只见黄芩正将肖八阵遗失的那把轮刀递过来给他。
    原来,前次真法禅师打掉了肖八阵的轮刀后,便把此刀作为战利品扔到了柴房里,黄芩进来后瞧见了躺在角落里的轮刀,于是拿来还给肖八阵。
    这时,黄芩的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鬼头大刀。
    肖八阵接过轮刀,来不及说声谢,就见黄芩已挥动鬼头大刀,‘当’的一刀劈在了锁头上。顿时,火花四射,铁屑飞溅,锁头应声被劈成两截。
    黄芩把刀翻过来仔细瞧了瞧,见那把鬼头大刀上已被磕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可想而知,那只生了锈的锁头瞧上去虽然不起眼,实乃精钢打造,不比普通的铜锁头,趟若适才肖八阵不管不顾用轮刀去劈砍,弄不好真会把轮刀磕伤了。
    将奄奄一息的公冶一诺扶出囚笼,容不得他哽咽着同肖八阵感慨上几句,黄芩已道:“事不宜迟,肖爷,你现在背上公冶公子,从后门的池塘那里趟水出去,直奔先前说定的地方,路上不必担心痕迹形藏,只管加紧往那儿去就好。我还有点事要办,随后再走。”
    肖八阵愣住了,显出很惊讶的模样,道:“你不跟我们一起撤?”
    黄芩笑一笑,道:“放心,在你们赶到会合点之前,我一定已经赶去了。”
    肖八阵狐疑了片疑,想多问几句,又觉不便多问,心想,反正自己只要救回少庄主,其他的也无需多问,于是不再罗嗦什么,依黄芩所言,背上公冶一诺快速离去了。
    瞧着他们没了影子,黄芩冷笑着转向田掌柜,道:“其实,刚才我们问你时,凡不需你说我们也有法子知道的,你却是回答得爽快,比如这个关人的地方。但是,该你说的,你真是一个字也没说,还唧唧歪歪了一大堆,想拉我们入伙,妄图行策反之举,由此可见,你的本事真是不小呀!”
    早已不再呼嚎,只是捂着半边青肿起来的脸的田掌柜还是一副赔笑的样子,道:“哪有,我哪敢呀?”
    黄芩撇了一下嘴,一脸蛮横道:“小爷也不和你废话,小爷我自在惯了,对当宁王的走狗没甚兴趣。”
    田掌柜讪笑两声,没有说话。
    黄芩继续道:“你们在这里拐卖妇人有好几年了吧,除去上缴宁王的,私下里想必也捞了不少好处。这样吧,只要你把私吞的金银都给小爷我吐出来,小爷便饶你一命。得着了大笔金银,小爷自当远走高飞,快活逍遥去,之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两不相干。”
    田掌柜面色几变。
    黄芩头一扬,眼一瞪,道:“怎么,舍不得?莫非你的命不值那些金银?”
    田掌柜阴阳怪气道:“说实话,那些银子可是烫手得很,你未必有能耐拿得住。而且,我也做不了主。”
    黄芩笑道:“原来你是舍得的,却怕‘夏总管’等人舍不得。”
    田掌柜显是十分为难道:“原来你是想黑吃黑……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怕……“黄芩‘切’了声打断他的话,似讽非讽道:“怕的什么?只要你们继续干那些见不得人的、无本万利的买卖,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金银赚来,只当花钱在我这儿买个教训,不就皆大欢喜了。”
    他说的好像理所当然,再轻松不过。
    不待田掌柜反驳,他牙一咬,眉一剔,手中鬼头大刀在对方的鼻尖前连耍数下,威胁道:“若你交不出金银,没法子‘皆大欢喜’,我就一刀剁了你,权当小爷今天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也落个痛快。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田掌柜的鼻尖上渗出几滴汗珠。
    黄芩又逼视他道:“我这人向来不会说话,你若还要叽歪别个,我只当你选了后一条路,干脆一刀两断,绝不含糊。只是,不知你的脖子有没有刚才那只铁锁头硬。”说罢,他嘴角泛起冷笑,手里的鬼头大刀对着田掌柜肥得已瞧不见了的脖子比划了一下,‘嘿嘿’狞笑了两声。
    这两声笑落在田掌柜的双耳中,只觉毛骨悚然,头皮发炸。
    这时候,肖八阵背着公冶一诺,正在山间的小路上狂奔不休。
    原来,来之前,他已和黄芩在附近的山林里查勘了几日,把黄芩的马也找人家寄存了,并且预先计划好了撤退时会合的地点。因为此种救人脱困之事,最困难的往往就在于一路上如何逃脱敌人的追捕,所以他们也想尽量计划得周详一些,力求万无一失。
    实际上,‘田家大宅’经常有被劫持、监禁的犯人趁隙逃出,但大多因为体力不佳和路线不熟,难以逃过之后的追捕。
    在肖八阵背上饿得头昏眼花的公冶一诺有气无力道:“肖爷,停一停好吗?我……有些受不了了。”
    他一连几日被猪肉稀饭折磨的连拉带吐,基本没吃甚东西,此刻又被肖八阵背着奔跑颠簸,胃和肚子里都如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
    肖八阵抬头看了看方位,焦急道:“还没走出一半路程呢。”
    公冶一诺极为痛苦地哼唧了一声。
    肖八阵叹一声,道:“这样吧,请少庄主再坚持一下,前面不远就有处坡地,我们去那里歇口气,然后一鼓作气到会合点等黄兄弟来。好不好?”
    公冶一诺‘嗯’了声。
    肖八阵又往前跑了有一盏茶功夫,果然山林渐舒,出现了一块背风的坡地。
    放下背上的公冶一诺后,肖八阵赶紧趁机调息修养片刻。
    须知,他背着人一通狂奔,体力消耗也极为严重,公冶一诺一边揉着胃和肚子,一边咕哝道:“我瞧那个姓黄的也未必是什么好人,否则何以将我们先行支开?不知他故意落在后面要捣什么鬼。”
    经过了这一遭,他已不像从前那般容易相信人了。
    肖八阵闻言,忍不住为黄芩辩驳道:“黄兄弟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定有他的道理。他此次舍命帮咱们,真可谓侠肝义胆了,我们怎好无端以恶意揣度他?”
    公冶一诺一时语噎,不知该说什么好。
    歇了片刻功夫,公冶一诺稍微缓过来一些,肖八阵便背起他,再次发力奔跑。
    这一次,他们终于一口气赶到了预先约好的会合处。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肖八阵寻到一个树根处放下公冶一诺,脚还没站稳,就见黄芩‘呼’的从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跳了下来,笑眯眯地走上前来。
    他的背后多了一个超大的包袱,手里也提着一大包东西,看起来都极为沉重。
    肖八阵乍见有人从树上跳下来,本来吃了一惊,一看是黄芩,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原来黄兄弟比我们还快。”
    黄芩也笑道:“我一个人,脚下自是轻松一些,而且还寻了条近路赶来,所以先到了。”
    肖八阵心中叹道:瞧他背上背的包袱,估计不会比少庄主轻多少,加上手里也提着重物,却还能后发而先至,轻功真是胜过我不只一筹啊。”
    黄芩瞧了瞧公冶一诺,道:“公冶公子这几日怕是饿坏了吧。我走时,把他们灶屋里好吃好喝的随手都顺来了,咱们就在这里大吃一顿,先填饱肚子,然后再瞧瞧能不能为公冶公子推血过宫,令公子尽快恢复体力。”
    公冶一诺甚为感激地瞧他一眼,道:“有劳黄兄弟了。”
    黄芩又道:“不过,今夜我们恐怕不能休息,要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如我料得不错,他们的大队人马很快就会回去大宅。可不能被他们追上了。”
    说罢,他放下手上提着的大包,打开、铺在地上。
    另二人见里面有鸡有肉有面饼有清水,除了没有酒,真算得上丰盛了。
    肖八阵拿眼睛的余光扫过黄芩背后的包袱,心里老大的怀疑,毕竟黄芩去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包袱。不过,他行走江湖多年,自有城府,知道不该问的话能不问就尽量不问,于是按捺下心里的胡思乱想,扶起坐都不太坐得住的公冶一诺,围坐在食、水边边吃边聊起来。
    刚刚还身处樊笼,此刻已顺利脱困,公冶一诺和肖八阵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没到‘金碧山庄’,未来便充满了变数,也因此,二人吃得并不尽兴。
    黄芩瞧在眼里自然心知肚明。
    他撕开一条鸡腿,递给公冶一诺,道:“别想了,先吃个饱再说。可惜目下不宜喝酒,否则我必定顺一两罐来。那个‘田家大宅’里的好酒可是不少呢。”
    见公冶一诺只是苦笑,黄芩又笑道:“开心些吧。昨日不必提,明日是个谜,至少今日我们还有吃有喝,总不算太坏,不是吗?”
   
    第30回:绕道回山庄胸中有成竹,金珠作诱饵野墺猎群雄
   
    面上挤出一个明显是应付的微笑,公冶一诺接过鸡腿,勉强送至嘴边,胡乱啃了几口。
    看来,无论别人怎么劝,他目前是丁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黄芩不再关注他,一心一意对付着面前的好吃好喝,风卷残云般长啜大嚼、狼吞虎咽。如此,没三两下功夫,他就已吃饱喝足,抹嘴擦手了。
    转头,见公冶一诺手里的那条鸡腿居然还没有吃完,而肖八阵也在不紧不慢地吃喝着,黄芩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尽量快些吃。照我的估计,‘蝴蝶针’那拨人最迟明日就要追击而至。他们得知老窝被别人端了,必定恼羞成怒,倾巢而出。而真法贼和尚等人,弄得不好,日落后就会赶来连夜搜山,是以,咱们凡事还得加快手脚才行。”
    肖八阵迟疑了一下,不解问道:“真法等人不好说,可姓夏的那伙人真能来得那么快吗?田掌柜不是说,他们明、后日才可能回去大宅吗?你怎么说他们最迟明日就会追来?”
    黄芩扬了扬眉毛,摇头道:“他们应该已经知道家里出事了,眼下恐怕正在赶回来的途中。”
    “他们身在别处,如何知道家里出事了?”肖八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往田家大宅的方向望了望。
    黄芩微微一笑,道:“这么瞧,是瞧不见的。你要是真想瞧,就上树去瞧,便知道我为何这么说了。”
    闻听此言,肖八阵忍不住放下手里吃食,在衣襟上粗粗擦了擦油腻的双手,一个纵跃,攀上了身边的一颗大树,向田家大宅的方向观察了一阵。
    须臾,他下得树来,脸色倏然苍白了一层,凝目打量黄芩道:“田家大宅的方向上升起了一股浓烟……莫非……你烧了田家大宅?”
    “没有。”黄芩目光一闪,道:“那是狼烟,应该是田掌柜在我离开后点燃的,显然是他们组织内部约定好的示警信号。”
    “坏了坏了,这却如何是好?”肖八阵拳掌相击,懊恼地‘嘿’了声,道:“如果在外的那些贼人瞧见了狼烟,真是对我们极为不利啊。”
    的确,真法禅师等人瞧见了狼烟,势必调头赶回大宅,见宅子里被人搅翻了天,很可能就要连夜搜山。另外,现下晴空万里、烈日如火,狼烟凝聚不散,几十里外也能瞧得清楚,而既然‘蝴蝶针’一伙人明、后日就得回来,此刻想必不会离得太远,八成也瞧得见。他们若是得着了狼烟的信号,也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田家大宅查看,带人前来追击的时间也就绝不会拖至后日了。
    这时,公冶一诺早已停下吃喝,惊慌失措道:“你怎么没把那个田掌柜杀了?杀了他,不就没这事了吗?”
    他认为没了田掌柜,就没人生狼烟通风报信了。
    肖八阵瞧向黄芩,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
    黄芩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宅子里的人全杀光?”
    事实上,除了田掌柜,宅子里还有不少被黄芩打晕、制服的普通仆役,他们醒过来或者脱困后,也并非没有点燃狼烟的可能。
    感觉一阵心烦意乱,公冶一诺一手穿过乱似鸟窝、油如面条的头发,狠抓了几下痒得象小虫爬过的头皮,没有回答。
    肖八阵似乎瞧出了些名堂,道:“黄兄弟,你可是故意没杀田掌柜?”
    黄芩转向田家大宅的方向,脸上的笑容变得怪怪的,仿佛没听到对方的问话一样,自言自语道:“我想,他们来得一定非常快,非常非常快。”
    肖八阵和公冶一诺互视一眼,没再多问。
    心知情势急迫,二人匆匆忙忙地又吃了一些东西,喝了小半袋水便罢了。
    之后,肖八阵为公冶一诺推血过宫,理顺内息。
    见经过一番调整后,公冶一诺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黄芩当即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送公冶公子回‘金碧山庄’。”说着,他指了指南面的那座山,又道:“翻过那座山,就是我们寄存马匹的‘南湾村’,肖爷应该还认得路吧。”
    肖八阵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直到现在,我方才明白黄兄弟为何非要把马匹寄存在那么远的一个小村庄里。原来,你早已作好了打算,安排好了大家安全撤退的路线。哈,真有你的!”
    黄芩淡淡一笑道:“安全撤退?也许没你说的那般简单。”
    肖八阵轻‘噫’一声,道:“难道很复杂?”
    不待他进一步追问,黄芩已道:“只要连夜翻过那座山,到‘南湾村’取了马,再小心绕道回去‘金碧山庄’便可。”
    公冶一诺皱眉道:“绕来绕去的,太耽误时间了。”
    黄芩道:“如此一来,虽然路程要远不少,须得多走几日,但途中不易出什么危险,况且有马匹代步,你也不会体力不支。”
    公冶一诺担心道:“那些贼子中必有擅长追踪之人,我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难免拖累你们,而追来的贼人们个个都是高手,轻功自然不低,怕只怕不用多久,就被他们追上了。”
    黄芩昂然自若道:“倘是信得过我,只管放心一路去,保你无事。”
    听他说得果断坚决,而且目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虽然心底感觉还是很不踏实,公冶一诺和肖八阵也只得按照他说的话去准备了。
    二人稍加收拾,正待起身上路时,却见黄芩仍是立于原地纹丝不动,肖八阵疑道:“黄兄弟,你不走?”
    黄芩‘嘿嘿’一笑,道:“我若走了,只怕真如公冶公子所言,很快就有人追上你们了。”
    肖八阵讶异道:“黄兄弟,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呀,真把我给搞糊涂了。”
    黄芩得意一笑,指了指原来背在背上,现在放置在树脚下的那个大包袱,道:“你道那里面是什么?”
    肖八阵自然不知道,只好顺着黄芩的话问道:“是什么?”
    黄芩笑着走上前,打开包袱。
    霎时,一片金光宝气,里面黄澄澄、闪亮亮,不是大小金锭,就是珍珠宝玉,一剗的惹人眼,看起来价值不菲。
    不顾公冶一诺和肖八阵目瞪口呆的模样,黄芩一拢,一提,一系,重又将包袱扎好,道:“我已把田家大宅里这些年来积攒下的不义之财一锅儿端来了。你们说‘蝴蝶针’、‘真法禅师’等人得了消息可会暴跳如雷?”
    另二人互望一眼,均愕然地点了点头。
    黄芩又道:“他们来了,我背上包袱就走,你们说,他们中可有人舍得去追你们,而不来追我这个‘活财神’?”
    肖八阵和公冶一诺这才明白,黄芩为何那么有把握地说他们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因为凭着这一大包金珠,已足以把所有的贼人都吸引到黄芩的身边去了。可是,如此一来,黄芩的危险也就大大增加了。
    认为他处心积虑,全只为着自己和少庄主能安全撤退,肖八阵一阵激动,道:“黄兄弟,你……你……”一时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公冶一诺也十分后悔之前错疑了黄芩,忙道:“黄兄弟,我先前还怀疑你故意落在后面是另有所图,却原来,却原来……“黄芩的脸上透出一股浓重的杀意,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另有所图’。”
    公冶一诺愣住了。
    拍了拍那包金珠,黄芩长笑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人不远千里跑来这蛮疆之地强掳妇人贩卖,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不也为一个‘财’字嘛?现下,我图的就是要他们为了这一包金珠,客死异乡,让他们得偿所愿,为‘财’而死。”
    他举目眺望过眼前的山林,又冷声笑道:“从今夜起,这一片山林,就是我的猎场。”
    肖八阵心头惴惴,道:“黄兄弟,你也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我们一起走吧。他们都是高手,切不可小视,你一人留下若是被他们……‘伤了’,如何是好?”
    他原本想说‘杀了’,踌躇了一下,还是换成‘伤了’。毕竟,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瞧见黄芩被那伙贼人所害。
    黄芩却是无所谓,道:“猎人若是被猎物伤了、杀了,只能怪自己实力不济,自认倒霉。”
    肖八阵还想劝他,道:“他们人多,你却只得一人,万一一个不慎……如此行事,未免……““他们人多,我当然不可能傻乎乎地冲上去送死。有了这袋金珠,我就能领着他们在山里打转,然后想法子一个个地杀死他们!”说到这里,黄芩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森冷摄人的杀机,眼光也锐利得好像碰一碰就能割伤人的刀锋一般,一时之间,令得肖八阵竟也不敢直视。
    听到这里,公冶一诺的眼中喷出了复仇的火焰,挺身而出道:“我也留下来,和黄兄弟一起把这群狼心狗肺的贼子诛杀干净!”
    转头瞧了瞧他,黄芩叹了口气,道:“且不说你体力没有恢复,贼子们个个都是硬手,怕是不好对付。就算你身手如初,也是不能招惹这群混蛋的。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公冶一诺不服气道:“他们是什么人?难道还是天王老子不成?!“黄芩道:“不是天王老子,可也差不多了。”
    公冶一诺迷茫不已,不知他什么意思。
    黄芩又道:“审问田掌柜时你不在,肖爷可是在场的。”
    肖八阵目光闪烁了一瞬,点了点头。
    黄芩继续道:“‘田家大宅’里的人都是‘宁王’的爪牙。宁王是谁?当今天子的叔叔。只要他一句话,辰州府的当地官员立刻就会抄了你爹的‘金碧山庄’,砍下你家里满门男女的脑袋。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你敢和皇家的人斗吗?天下都是他们家的。”
    公冶一诺呆了呆,接着,又上前一步,似乎想争辩什么。
    黄芩摇了摇头,又道:“你自己不要命,难道连你老爹、老娘,一门老小的命都不顾了吗?”
    公冶一诺哑口无言,脖子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黄芩说得没错,宁王的人,他们‘金碧山庄’惹不起。
    肖八阵忽然问道:“但是,黄兄弟,你和他们作对,就不怕宁王动用皇家的力量,找你的麻烦吗?”
    黄芩狞笑一声,道:“我怕的什么?别说是宁王,你又知道我是谁?我叫黄芩,可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个叫黄芩的,他上哪儿找我去?找到我又如何?我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大不了和他拼命呗,反正光棍打光棍,一顿换一顿,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再说了,今天我叫黄芩,明天可能叫赵虎,后天还能叫李四,天下大得很,他能奈我何?”
    公冶一诺和肖八阵同时默然。
    他们知道,黄芩说得很对,‘金碧山庄’虽然财雄势大,但真要到玩命的时候,绝对比不上黄芩这样江湖上闯道的光棍。有了女人,有了家小,再强悍的男人也会变得软弱,所以,黑道上历来有一条原则,好汉不好色,就是这么个道理。
    有了家,你就输不起了,不到家破人亡,是很难有和人拼命的胆色的。
    稍顷,黄芩摆摆手,道:“快走,剩下的事交由我,你们只管放心去吧。”
    公冶一诺还在犹犹豫豫,想留下又不敢,想走又不甘。
    肖八阵冲黄芩用力抱一抱拳,虎目中精光闪闪,道:“黄兄弟侠肝义胆,一身正骨,果然是响当当的好汉。大恩不言谢,此次一别,黄兄弟必然身陷险地,但若苍天有眼,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日尽屠这群猪狗后,黄兄弟定要来‘金碧山庄’喝上一杯。‘金碧山庄’,永远把黄兄弟当作朋友!我肖八阵,也永远把黄兄弟当作朋友!”
    黄芩也是一抱拳,口中道:“保重!”
    肖八阵再不多话,领着公冶一诺先行离开,往南面的那座山头去了。
    望着二人消失在树林中的身影,黄芩心道:若然不能把那群贩良为娼的狗崽子统统杀干净,这里恐怕就是我的埋骨之地了。
    想罢,他在近前的一棵树上做好记号,将一些用不着的随身物件统统埋在了树下。
    接着,黄芩潜入树林里,东奔西跑,忙活了好一阵子,也不知忙了些什么,只是出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又提拎着那包金珠,找到了一块空旷地放下,并故意将包袱半散开来,露出里面的一鳞半爪。然后,他在身边四周撒下驱避蛇虫的药粉,盘膝坐下,闭上双眼,以五心向天的姿势调运起内息来。似乎只在一呼一吸之间,黄芩便如睡着了一般,迅速地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猛地,黄芩惊醒了。
    此刻已是凌晨时分,天空微微泛着红光,林子里还是很暗。
    警惕地往四下扫视了一圈后,黄芩发现一只小松鼠正在十余丈外探头探脑,谨慎地寻找食物。
    竟是这么个小东西无意间侵入到了他的警戒范围内,惊醒了打坐调息中的他。
    黄芩摇头苦笑了笑,心道自己真是太过小心了。
    转眼,就在他抬了抬肩膀,伸展开双臂,准备活动一下筋骨时,一阵凌乱的悉悉索索之声从不远处传来。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二十丈外的林子里窜出一群人来。为首的是个高瘦和尚,赫然正是真法禅师!
    黄芩心里一拎,眼光飞速扫过,瞧见真法禅师身后跟着的是个眯缝眼的汉子,再后面则是一群打手喽啰。
    原来,真法禅师等人在‘豺狼坡’搜了许久也没搜到人,正准备回来时,就见大宅的位置上升起了狼烟。众人情知不妙,立马加快脚步往回赶。回来后,他们知道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本就懊恼不已,又听田掌柜说其中一人还把他们的金珠全都搜刮走了,立刻如同扎满了破洞的纸灯笼,个个眼里都冒着火!恨不能马上抓了黄芩来活剐。但当时天已经很黑了,想要追踪实在太过困难。而且他们中的几个善于追踪的好手,都跟随夏总管一起出去了。无可奈何之下,真法禅师等人只得苦捱了一夜,待天光一放亮,才追了上来。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出来,真法禅师害怕再被别人挑了老巢,所以只带了那个眯缝眼的汉子和八名打手,留下了朱矮子和那个书生看家。
    见此情形,黄芩心下大定,怪叫一声,倏地跃起,奔到半散开的金珠旁,飞快地打好包袱,往背后一捆,三转两转间,便向密林深处逃去了。
    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打包时动作太过仓促,竟然遗漏下了一柄金钗和数小块金锭在地上。
    乍一瞧见有人逃窜,又瞧见那人不慎遗落在地上的疑似金钗、金锭的东西,更有甚者,那人的模样装扮和田掌柜的描述完全吻合,真法禅师的眼都红了,一发喊,众人风风火火地紧追了上去。
    只是,真法禅师本来离黄芩就有二十多丈的距离,加上他还要跑上去低头捡金钗、金锭入囊,又浪费了少许时间,而黄芩的手脚溜滑极了,忽左忽右那么一闪,便已跑开了老远。
    真法禅师虽说是老江湖,可这会儿明显气糊涂了,几件应该多想一想的事,他都没有去想。比如:眼下黄芩只得一人,那肖八阵和公冶一诺上哪里去了?再比如,黄芩现场收拾包袱,却还不慎遗落东西,这诱敌之策也太明显了吧。又比如,江湖所谓‘逢林莫入’,就是说遇上了相当的敌手,对方逃进林子里去,贸贸然之下千万不能追,因为别人若是在林子里布下埋伏等着你进去,你实在是防不胜防。
    不过,真法禅师如此大意也是没法子的事,人在紧急的时候,判断力往往会大幅下降,越是事后看起来无比低级的手法,事中越是能起到奇效。而很多看起来深谋远虑的计策,却常常因为对方在情急之下,难以想到那许多,反而效果不佳。
    总之,真法禅师这一追,就算是上了黄芩的套了。
    只见,黄芩衣角带风,与真法禅师一众冲在最前面之人保持着大约十五丈到二十丈左右的距离,既没把他们拉远,也没容他们逼近。瞧着前面不远不近,上窜下跳的身影,真法禅师甚至能感觉到黄芩背后那个大包袱的质感。
    那里面可是真金白银呀!
    苗疆一带的山区层峦耸翠,藤萝翳鬱,树林里杂枝密幄,藤蔓繁茂,随处都是阻挡,想要快速穿行其间绝不是件容易事。
    不过,这件事对于黄芩却一点儿也不难。但见他的身法虽看不出多特别,却贼滑无比,每当遇到阻碍时,总能或翻身而过,或伏地滚窜,完全不影响前进的速度。
    真法禅师显是没有此种能耐,于是一边撒开腿飞奔,一边抡起禅杖,在身前‘呼呼’舞动着,好似风车一般。再粗壮的藤蔓也经不起他轻轻一扫;手腕粗细的小树枝一碰上禅杖上舞出的罡风,当即断裂,掉落地上,声势骇人之极。他这么做,虽然对于去除障碍物的效果不错,但功力的消耗也是非常可观的。
    此时,那个眯缝眼的汉子已掏出了吃饭的家伙什擒在手中--那是一双闪着寒光的、锋锐无比的鹰爪镰。
    那汉子轻功了得,紧跟在真法禅师右后侧大约一丈开外。他缩着颈,耸着肩,张开双臂,身形远远看去宛如鹰隼,且每次足尖一点地,都能窜出老远,一般的树枝根本阻挡不住他的去路。只有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他才需要挥动一下手中的鹰爪镰,拨开几株碍事的藤蔓。
    其余的喽啰大多图省事,不想费力气用刀剑劈开前路,所以均聚集于真法禅师身后。他们知道,有真法禅师的禅杖开道,紧跟上去的难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黄芩人在前面,却早把后面几人的动向瞄了个清清楚楚。
    瞧见那眯缝眼的汉子施展轻功时的独特身法,以及掌中的独门兵器,他心中颇感讶异,暗道:瞧那厮的模样,难道竟是大名鼎鼎的‘细眼鹰王’战飞?可战飞虽说名声不大好,总算是白道上混的,怎么也到宁王的门下当起走狗来?
    跑出一段路之后,众人的武功还没分出高低,脚下却已分出胜负了。
    真法禅师虽然一身横练,号称金刚不坏,但是这么舞着禅杖一通猛追,也是吃不消的,慢慢的脚下开始越渐沉重起来。他后面的那些喽啰就更不必提,多被抛下有十多、二十丈开外了。而‘细眼鹰王’战飞的轻功,明显胜过真法禅师,此时还能保持着一开始的速度,于是自然而然地越过了真法禅师,追在最前面。只瞧他胸口处的上下起伏还很平稳就可得知,他还有大把余力没有发挥出来呢。
    前面逃遁的黄芩,身法虽然还是快捷无比,但已无法像最初那样上跃下窜,躲避阻路的藤蔓了。所以,他抽出铁尺,用以拨开路上的阻碍,奋力前进。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可以拉开真法禅师差不多二十丈的距离,但‘细眼鹰王’战飞已经迫近到离他只有十丈左右的距离了。
    猛然间,只见黄芩脚下一个踉跄,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形大大地晃了一晃,虽然不至于摔倒,但如此一耽搁,战飞已逼近到差不多只有五丈的距离!
    五丈,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一个瞧得见摸不着的距离,可对‘细眼鹰王’而言,就是足以置敌手于死命的距离!
    只见战飞嘬口发出一声长啸,宛如鹰鸣隼啼,同时身形突然加快,一双鹰爪镰直扑向黄芩的后颈!
    感觉身后有劲风袭到,黄芩的面颊上隐隐泛起一片潮红,眼睛一眯,展露出一个微笑。
    这微笑颇为特别,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愉,有的是令人颤栗的忍鸷和暴虐。
    只是,因为黄芩没有回头,所以他身后紧追不舍的众人没有一个瞧得见这怪异的微笑。
    下一瞬,但见黄芩突兀的一扭腰,身形一闪,让开了正面,同时手起尺落,边上一根纠缠着的、粗壮结实的山藤被他的铁尺一斩而断。
    就在‘细眼鹰王’飞身扑上之时,前面原本空当的地方,不知怎么猛然弹起一根碗口粗细的小树,如同被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抡起了一般,‘啪!’的一声,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抽砸在战飞的面门上!
    这一下当真是又准又狠,当即打碎了战飞的面门。
    只听战飞狂吼一声,被打得倒飞出去好几丈,面上血花飞洒、颌下被小树上突出的树枝硬扎了一个洞,鲜血狂喷,一双鹰爪镰也飞落一旁。他倒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来回不停地翻滚,惨嚎声凄厉刺耳,历久不绝,显是没得救了。
    据说这‘细眼鹰王’平日里最恨别人说他眼睛小,谁敢说他眼睛小,他立马跳起来狠揍对方一顿,而且主要目标就是对方的眼睛,直到把对方的眼睛打到肿得睁都睁不开,再向他跪地求饶才算完事。可是这一次,别说是他的眼睛,连整张脸都被彻底打烂了,眼睛、鼻子、嘴巴根本分不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报应。
    却原来,黄芩之前已在这里做好了机关,将一颗小树硬生生地拉弯,用粗壮的藤条牢牢捆住,只要一扯断藤条,那被释放的树干就带着巨大的反弹力弹直了回去。
    被碗口粗的小树直接抽到面门上,那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只是想一想,就会让人做恶梦!
    十余丈外惊见这一幕的真法禅师耳中听见那‘啪’的一声响,真如打在他心头一般,一阵肝颤脾摇。
    黄芩转身看向已经无力惨呼,只能低声哀叫的战飞,又看了看真法禅师,脸上做出了个夸张的疼痛表情,随即扮了个鬼脸。
    真法禅师见状,又是一阵不寒而栗。
    正在此时,只听得落在后面的那群喽啰中,忽然爆发出一连串的惨呼之声。就见十余丈外一条人影疾速从侧面靠近,刀光起处已有三、四人倒下。眼见偷袭得手,那条人影没有恋战,转眼又迅速从另一侧窜进了树丛里。喽啰里有两个中了刀却并没有立刻丧命之人正滚倒在草丛中大声呼号。
    “日月轮刀!”
    真法禅师惊呼出声。
    那圆形的刀光,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见此情形,黄芩也不免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随即转身,继续奔逃而去。
    本应该追击而上的真法禅师,却驻足原地,脚下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这是因为,他突然间心生恐惧。
    恐惧令他产生了犹豫。
    追,还是不追?
    先是眼见武功几乎不逊于他,轻功则更为高明的‘细眼鹰王’却连一个照面也没能对上,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敌手的暗算之下,后又发现‘日月轮刀’肖八阵躲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可能窜出来挥刀屠杀自己的手下。
    这种局面下,他还敢追吗?
    这时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对手的埋伏之中。
    真法禅师铁青着脸,发出一声几乎不似人声的厉吼:“敌人有埋伏,先撤!”
    众喽啰唯恐留在原地被不知何时落下的刀光取了命去,当即随他撤了出去。
    伏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瞧着真法禅师领着受伤的、没受伤的手下狼狈撤走,黄芩的面上一阵阴晴不定。
    他并没有追赶上去,因为他知道真法禅师的武功在那伙贼人里算不得多出众,甚至有可能还比不上刚刚被他的埋伏打碎了面门,戳破了喉咙的‘细眼鹰王’,放任他回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而有利于引蛇出洞。至于这一回追击,为何仍是真法禅师领头?莫非‘蝴蝶针’还没有回去?抑或是他们另有对策了?这些他就不得而知了。当然,他也没必要知道。
    就在黄芩待要离开,换个地方时,只听得身后的林丛中一阵响动,肖八阵从绿叶藤蔓间钻了出来,手上提着两把血迹斑斑的轮刀。
    黄芩一脸掩饰不住的诧异,问道:“肖爷,你怎么回来了?”
    肖八阵笑道:“我们连夜翻过了山头,已经取回了马。我瞧少庄主的精气神恢复了不少,独自骑马绕上官道回去‘金碧山庄’应该不成问题,所以我就把身上的银两尽数给了他,料想他路上再无大碍。我寻思着,你一个人势单力孤,和大批高手周旋拼命,总需要个帮手来分散对方的注意,所以就回来和黄兄弟做个伴儿。”
    黄芩正要说什么,肖八阵又抢着道:“嘿嘿,我一把老骨头,也是光棍一条,和黄兄弟一样没甚好怕的。怕只怕武艺不精,要是拖了黄兄弟的后腿就不好了。”
    黄芩‘嘿’了一声,冲他竖起大拇指,赞道:“‘日月轮刀’肖八阵当真是个人物!我原先倒是小瞧你了。”
    肖八阵呵呵笑过几声。
    接着,黄芩上前,又郑重道:“能得肖爷相助,胜算必然大增。但是,这一回的敌手强大,我们的处境凶险得紧,只要稍有不慎,便要把命送在这蛮荒之地。这一点,肖爷却要晓得。”
    肖八阵收起轮刀,拍了拍胸脯,道:“我肖八阵虽然武功稀松平常,但是闯荡江湖几十年,本事没学到多少,就是不怕死。能和黄兄弟一道,痛宰这帮人贩子,就一个词儿,痛快!”
    歇了口气,他继续道:“而且少庄主已经脱出魔爪,我心也安了,还怕的什么?宁王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了,若不能把那群贼子杀光杀尽,让他们回到宁王府,还不定怎么编排‘金碧山庄’的不是呢,一个莫须有,也够‘金碧山庄’倾家荡产的了。所以,我想唯有让他们没办法活着离开,才是上策。等做完了这件事,也算我老肖还了公冶庄主最后的恩情。”
    黄芩连连拱手,道:“‘日月轮刀’之名威震三湘,肖爷何必过谦?”顿了顿,他又好奇问道:“最后的恩情?肖爷打算离开‘金碧山庄’?”
    肖八阵点点头,道:“你不喜欢我叫你‘黄少侠’,我也不想你叫我‘肖爷’,我年长你几十岁,你就叫我一声老肖好了。”
    黄芩点头道了声“老肖。”
    叹息一声,肖八阵继续道:“你说的不错。我在‘金碧山庄’已呆了太久,好日子也过得太久,原先江湖上的豪情也消磨的差不多了,本以为连闯荡江湖的心都死了。可这次遇上黄兄弟,我那颗‘江湖心’却又活了过来似得,这种感觉,就好像喝了一肚子烧刀子,想到雪地里打两个滚,好生快活。再看公冶少庄主拍着马往‘金碧山庄’去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所以我想,是到了离开‘金碧山庄’的时候了。不过,公冶庄主对我恩同再造,没有公冶庄主,江湖上怕早就没有我这号人物了,所以我若能帮公冶庄主做完这件事再离开,才算两不相欠。”
    黄芩叹了口气,道:“你别怪公冶公子,他也是没法子,他有家有业,有太多牵绊,若说只是一般的行侠仗义,替人出头,和江湖上的恶人杠一杠还行,让他去和宁王的人玩命,未免强人所难了。”
    肖八阵摇了摇头道:“你别说了。我一直觉得少庄主为人不坏,虽然有点儿公子哥儿的习气,但也有点儿豪侠风骨,这看法,到现在也没变。但是,再这么跟着他下去,我只觉越活越像个老妈子。看了黄兄弟的行事,我老肖打心眼儿里喜欢。能和黄兄弟并肩杀敌,我会觉得我老则老矣,身体里的血却还是热得发烫!”
    黄芩冲他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道:“既然如此,来吧,咱们并肩杀敌。”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深入密林准备、布置去了。
    此时的田家大宅里,‘蝴蝶针’夏辽西正在大发雷霆。田掌柜、真法禅师一干人等俱苦着脸,耷拉着脑袋,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装熊样。
    夏辽西骂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十几号人,一个个平日里都自诩是绝世高手,耀武扬威,比秃尾巴狗还横!可这一回我只出去了几天,你们就让人打上门来,还把宅子里多年的积攒全端跑了,你们几十年的江湖都算是白混了!”
    像被训孙子一样训话,纵然训话的是头儿,也让这些平日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江湖汉子受不了。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忍着,其中几人只是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敢吭声。
    抬手一指真法禅师,夏辽西又接着骂道:“你,号称一身混元真气金刚不坏,一根禅杖横行天下无敌手,和个毛头小子对阵了两次,居然一次被人打肿眼睛,另一次还折了‘细眼鹰王’,你丢不丢脸呀?!”
    真法禅师似乎没甚忌惮,说到他头上时,立刻出声为自己辩解道:“那小子武功虽然不甚高,但实在是太贼了,滑不溜手呀。两次我们都吃了他的暗算。而且,还有一个肖八阵躲在边上偷袭。哼,若是被我抓住了,定要活剥了他们的皮!”
    他之所以敢在这种时候说话,是因为他和夏辽西的关系不一般。
    原来,真法禅师的武功在这些人里并不算出类拔萃的,但他和夏辽西相识已久,算是多年的老朋友,关系甚好,所以夏辽西才把他视为亲信,自己不在时,都是让真法禅师作为临时的首领。当然,也是因为关系特别,所以夏辽西骂起真法禅师来毫不留情,而在夏辽西震怒时,也只有真法禅师敢去辩解两句。
    “别吹牛了,你不让人家活剥了就不错了。”夏辽西不屑的愤愤然道。
    “夏总管,”见夏辽西的怒气稍稍平复了一些,田掌柜立刻凑上去说道:“如果有人想要从这里逃回‘金碧山庄’,‘豺狼坡’是必经之地。可他们逃走的方向却是‘老虎山’。翻过‘老虎山’是‘南湾村’。如果从‘南湾村’回去‘金碧山庄’却是要绕老大的弯路,靠两条腿走的话,那可是累得不行了,何况他们中还有个体虚身乏,脚力不便的公冶一诺,肯定不可能那么走。而如果从‘老虎山’到‘豺狼坡’,唯一的一条捷径必须从咱们这儿过,否则只能走难走的山路。我听禅师刚才说,那个小滑头设埋伏坏了鹰王的地方,正是在朝着‘豺狼坡’的方向,可见他们是打算往‘豺狼坡’去,翻过‘豺狼坡’,回去‘金碧山庄’。有个公冶一诺拖累着,他们走不了多快。而我们呢,现在人手足,实力强,完全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在他们必经的途中设下埋伏,另一路则紧追着他们不放,来个前后夹击,将他们一网打尽。而且,我估计他们身上的干粮也不会太多,料想飞不出我们的手掌心。现下的问题是,他们会选择从我们门口过,还是走难走的山路。”
    听了他的话,夏辽西一边思索,一边道:“假如他们熟知这里的路的话,‘老虎山’到‘豺狼坡’,的确是从我们大宅这儿走最为方便快捷。但是,因为有所顾忌,他们肯定不会选从这儿走。那么,他们只有选择从山路走去‘豺狼坡’,那就要翻过‘虎耳峰’,经过‘大蛇腰’。‘大蛇腰’那里地势险峻,是个打埋伏的好去处,我们可以在那里伏击他们。按照正常的脚力,从‘虎耳峰’去‘大蛇腰’差不多要走一天的山路,不过,如果他们对这里的山路不是很熟,在‘老虎山’里迷了路的话,时间上就不好判断了。”
    深思熟虑了片刻,夏辽西又道:“如果他们走岔了路,没有越过‘虎耳峰’,而是绕着山走,无论如何,也会经过‘棋盘峰’。‘棋盘峰’是从‘老虎山’到‘豺狼坡’的必经之路。‘棋盘峰’很高,而且山顶平坦如棋盘,我们可以提前派人在‘棋盘峰’上瞭望,四下里的情况便一览无遗了。”
    说到这里,他来了精神,提高了声调道:“我想到一个好法子,只要在‘棋盘峰’上竖起一面信号旗,负责瞭望之人一旦瞧见下面有什么异常,就以旗语通知大伙儿,大伙儿只要抬头瞧见‘棋盘峰’上的旗子,就知道整个的局势了。那样一来,如果我们无法在‘大蛇腰’解决掉敌人,就立刻退至‘棋盘峰’。哼哼,上面有我们的探子侦查瞭望,下面有我们的天罗地网,我就不信那三只丧家之犬能闹翻了天去。”
    田掌柜连声说道:“还是夏总管考虑的周全。”
    盘算一定,夏辽西立刻吩咐道:“真法,你带上一路人,先去‘大蛇腰’埋伏,我亲自带人去追那几个兔崽子。如果被我追上了,直接就让他们好看,如果没追上,你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越过‘大蛇腰’!”
    真法禅师用力地点了点头。
    夏辽西又左右瞧了瞧,目光落在一个长着双死鱼眼的小个子身上,道:“丁可正,你素来以耳聪目明,行事机灵著称,探听消息什么的都是一流的。你立刻带几个人去‘棋盘峰’上瞭望,把招子放亮些,那里可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绝对不能把人给我放跑了!”
    丁可正,江湖人称‘一阵风’,素来以轻功超绝著称,但是武艺并不是多高,是以夏辽西让他去‘棋盘峰’瞭望,而不是去和敌人打打杀杀,也算是择才而用了。
    夏辽西转而又对真法禅师说道:“丁可正去‘棋盘峰’后会竖起一面青旗,如果你看到那青旗变成了红旗,就是说人已经出现在‘棋盘峰’,你们就撤出‘大蛇腰’,赶去棋盘峰那里汇合,我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另外,我会带着‘万里追魂’宋万里宋兄一同追踪肖八阵他们,以宋兄的追踪之术,极有可能直接就追上他们了,那也就没你们什么事了。但是,你们千万不可麻痹大意,若是人从你们那里被放跑了,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罢,他那双铜铃眼凶光四射,环顾过一圈。
    一群江湖高手被他这么一瞧,个个噤若寒蝉,没人敢搭腔。
    夏辽西这才满意的咳嗽了两声,抚了抚嘴边的八字胡,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各行其事,绝不能让那几个兔崽子带着我们的钱财逃了!”
    说着,他又重重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咬牙切齿道:“等我捉到那小子,定叫他后悔被生到这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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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回:机关密布追踪路上中伏,借物遁形棋盘峰下强度
   
    ‘老虎山’深处悬崖嵯峨,石芒峭发,山林里树木森蔚,历井扪天,因而人迹罕至,只有鸟兽悠然栖息其间。此刻,正值午火烧空的时候,林子里蓦然出现了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仿如两只松鼠一般上窜下跳,从无数树杈、灌木、藤蔓间疾行而过。以他们当下的行进速度,若放在平坦大道上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在如此稠密、耸然的深山密林里,便是极快了。
    这两条人影正是黄芩和肖八阵。
    黄芩和肖八阵所处的这片稠林与别处不同,虽然有些日子点滴雨水不见,天天都是大太阳高挂着往死里晒,可因为顶上遮云蔽日,繁密错缛的枝叶庇护,挡住了倾泻而下的火辣阳光,所以下面的林子里还算得凉爽。当然,少了阳光照耀,难免要阴暗一些,视线便颇为不佳了。
    就见,肖八阵紧紧跟在黄芩身后不停地纵跃起落,黄芩则手持铁尺披枝斩藤,当先开道。
    虽然没法透过重重枝叶瞧见天空中的太阳,无法象常人一般依靠太阳来辨别方向,可黄芩一路行来拐弯转角也好,迂回折曲也罢,总好像吃准了方向一般胸有成竹,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之态,倒是跟在他身后的肖八阵早已有些晕头转向了。不过,肖八阵隐隐觉出黄芩无论怎么走,都始终朝着某个方向前进,并未有所偏离,可见自有一番在密林中辨别方向的本领,因此对他很是信任,并不担心可能会迷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二人先是隐约听到淙淙水声,接着水声渐大,到了近前,发现是一条幽静的小溪。
    这条小溪原本是一条小河,因为缺水才渐渐干涸成了小溪。
    这时,黄芩停下脚步,回望一眼,道:“走了老长一段路,想来也够他们追一阵子的了,不如就在此地歇息片刻,也好吃些东西,喝些水。”
    肖八阵点头。
    就近找了块干燥的地方,黄芩取出昨日没有吃完的食物摆放好,解下自己随身的水袋,又向肖八阵要来水袋,去到溪水边打满了两只水袋,再回来坐下吃喝。
    二人边吃边聊起来。
    肖八阵哈哈笑道:“先前我瞧黄兄弟武艺超群,意志坚不可摧,只道是金刚转世一般,现下见在这深山老林里,黄兄弟还能辨识清楚方向,又难免以为你前世是久居此间的猎户了。佩服佩服!”
    喝了口水袋里清凉的溪水,黄芩讪讪笑道:“没法子,若不把这一带的地形都弄清楚,我哪敢向‘田家大宅’里的那群狗贼下手?莫非你真以为我是刀枪不入,铜浇铁铸的金刚不成?”
    原来,在‘南湾村’寄存马匹时,他曾趁肖八阵歇息的功夫,找到熟知此地地形的猎户,把那些沟沟岭岭、山路险道全打听了个遍,并象画地图一样画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肖八阵抓着头‘呵呵’笑道:“如此说来,此番黄兄弟定是十拿九稳啦。”
    黄芩摇头道:“那伙人贩子里什么样的高手没有?放蛊的,使毒的,用暗器的,懂机关的……恐怕哪样的都不缺,而且一个比一个强,我可是没甚把握。”
    肖八阵想了想,道:“不错,如果我们现在硬闯去‘田家大宅’,他们兵多人强,随便使个什么见不得人的机关也会要了我们的命。”‘嘿嘿’一笑,他又道:“当然,我们才不会傻到和他们硬拼呢。黄兄弟,你说是不是?”
    黄芩点头道:“那是当然。是以,现下才反过来了,由我们布下些见不得人的机关来对付他们,只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往来时的方向上望了望,肖八阵道:“刚才我们埋下的那些机关陷阱,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你说那些贼子会不会识破了我们的意图,不敢追上来?”
    这会儿,他反倒担心起‘蝴蝶针’等人不追上来了。
    黄芩淡淡笑道:“放心,他们已经追上来了,而且此刻距离我们不算太远,大概有十五里到二十里路的样子。”
    肖八阵面露惊容,道:“你怎的知道?”
    黄芩指一指身后,道:“刚才经过一处山脊,我们转了个弯,才来到这片密林里的,你可记得?”
    肖八阵‘嗯’了声,道:“记得,那片山脊光秃秃的,很是险峻。我在上面被晒得又热又渴,一转下来,到了这片林子里当即觉得凉快了许多,所以印象很深。”
    黄芩点了点头道:“那里叫做‘鱼背岭’。在‘鱼背岭’上时,我曾瞧见我们来时的某处上空有山鹰盘旋。”
    肖八阵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道:“黄兄弟,你不会是瞧见后面有山鹰飞,就以为‘田家大宅’的贼子追上来了吧?不是我不小心,哪座山上没有山鹰飞来飞去的?若据此判断,也未免太过疑神疑鬼了。”
    黄芩咧嘴也是一笑,道:“你可知道,平素里山鹰在天上飞,同被人惊起后,在空中盘旋不落的姿势大不相同。”
    肖八阵一愣,道:“这……真有区别?”
    “当然有。”黄芩答道:“平素里,山鹰在天上飞时,一般都是悠哉悠哉地滑翔,而在‘鱼背岭’上我回头瞧看时,见到的那几只山鹰明显不是在滑翔,而是被人畜惊得飞起来在原地上空盘旋。是以,极有可能是‘田家大宅’的人追到了那个地方,惊动了原本沉寂的山鹰。由此判断,他们追来了是一定的,只是不知追来的人里有没有‘蝴蝶针’夏辽西。”
    肖八阵这才明白黄芩并非无的放矢,于是眉头不伸,沉吟道:“这却是不好说了。你以为呢?”
    黄芩沉想片刻,慢悠悠道:“按说,‘蝴蝶针’既然是那群贼人的头领,从稳妥出发,追捕时应该会居中调度,不会突到最前沿,否则头领一旦出错,手下们也就失了应对,极易导致满盘皆输。”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加上我一直小心隐藏,没有暴露太多的真实实力,他们难免会低估我们,是以,若‘蝴蝶针’实在追敌心切,也不是没有可能亲自带人追上来的。”
    干咳了一声,肖八阵心道:看来你也不能确定‘蝴蝶针’会不会追上来,那说这么多不等于废话嘛。但是,瞧在黄芩的面子上,这句抱怨的话,他总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黄芩接着又道:“不过,照我估计,追上来的那群人里,没有‘蝴蝶针’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追上来的人里,一定有擅长追踪之术和擅长暗器之人,也许还有擅长施毒、放蛊的,总之不容小视,咱们绝不能和他们硬拼。”
    肖八阵脸色一暗,道:“是呀。此前被你在林子里用埋伏好的机关打碎了面门的那人,你知道是谁吗?”
    黄芩微摇一摇头,道:“不确定,但看身法和兵刃,我觉得有点像传说中的‘细眼鹰王’战飞。”
    肖八阵苦笑着点头,道:“‘细眼鹰王’的独门轻功和兵刃等于是他的招牌,所以那人定是战飞无疑。夜探大宅的时候,我曾和他打过一个照面,若非一来因为急于逃脱,二来因为天色太暗,当时就该把他认出来了。”
    黄芩笑了笑,道:“照你这么说,他应该就是战飞了。”
    肖八阵喟叹一声,道:“‘细眼鹰王’何许人也?想当年他帮朋友押货过鄱阳湖,鄱阳湖上四路最强悍的水匪‘独角蛟’、‘水阎罗’、‘白面夜叉’和‘闹江龙’都想抢他船上的红货,却先后被他杀得落花流水,从而名声大震。此后,凡过三江五湖,只要提起‘细眼鹰王’的名号,所有水路上的朋友都得绕着道走,名头远比‘真法禅师’要响亮。这样的人却居然也做了宁王的走狗。可见,那拨贼人中高手必定很多,扎手得很呐。”
    闻听此言,黄芩面上阴晴变幻了一阵,道:“我听说,现在鄱阳湖上的几路悍匪,都归附了那个最大的悍匪头子,和‘细眼鹰王’已成了同门。”
    肖八阵诧异道:“最大的悍匪头子?……哪一路的,我怎生不知?”
    黄芩一挑眉毛,道:“宁王呗。”
    肖八阵哑然失笑。
    “说回正题吧。”黄芩又道:“我前面选择的路线都在向敌人表示,我们想往‘豺狼坡’去。而从前面一直到‘鱼背岭’,都是往‘虎耳峰’去的方向,越过‘虎耳峰’就是一处险要的去处--‘大蛇腰’。我怀疑,‘蝴蝶针’会带着人在那里等我们。”
    其实,黄芩是因为上次在高邮时被‘三针’之一的‘秋毫针’暗算过,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这次才过于小心谨慎了。本来,以他们目前显示出的实力还真不值得被‘蝴蝶针’放在眼里,所以紧紧追上来的并不是别人,就是夏辽西本尊;而在‘大蛇腰’守着,等着打埋伏的,则是他们的‘老朋友’真法禅师了。这却是黄芩始料未及的。
    肖八阵问道:“‘大蛇腰’是什么所在,名字好生古怪?”
    黄芩扑哧一笑,道:“听起来古怪,想起来简单,就是前面的山势盘亘起伏,连绵不绝,好似一条大蛇。而过了‘虎耳峰’后面的那段山路,基本上就到了这条大蛇身体一半的地方,也就是蛇腰的部分,所以叫做‘大蛇腰’。那里极为险要,也是我们取山路去‘豺狼坡’,再往‘金碧山庄’去的最方便的路径。”
    说到这里,他向肖八阵眨了眨眼,道:“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想逃回‘金碧山庄’,是也不是?”
    肖八阵这才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们会在那里等着伏击我们?”
    “极有可能。”黄芩颔首道:“如果‘蝴蝶针’名列‘三针’之一的威名不是吹出来的,那他找好地方打好埋伏抽冷子放暗器,你说谁受得了?”
    肖八阵‘哦’了一声,面显愁容道:“真是谁也受不了。”
    黄芩冷冷道:“但是,我们绝不会傻乎乎地中了他们的埋伏。”
    肖八阵进一步探问道:“那黄兄弟打算怎么办?”
    黄芩目视远处,道:“不从‘虎耳峰’走。我们只要多绕大半天的山路,就可以绕到‘大蛇腰’后面的‘棋盘峰’去,然后反过来从背后奇袭埋伏在‘大蛇腰’的‘蝴蝶针’。”
    肖八阵道:“使得!一切全听黄兄弟安排。”
    此时,二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把残余的东西收拾干净后,黄芩站立而起,道:“随身带的都吃完了,看来,下一顿我们得抓点野味来尝尝了。”
    肖八阵笑道:“容易,我看这山里獐子、野鹿的不老少,还有些水源,肯定饿不着也渴不着咱们。”
    二人谈笑中继续上路了。
    后面,相隔十余里地的地方,夏辽西正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地领着大批高手狂追不止。
    他并没有走在最前面。
    走在最前面的是‘万里追魂’宋万里。
    宋万里是个五十多岁,皮肉干瘪的半老头儿,模样有些猥琐。虽说他在江湖上是以轻功高明、擅长追踪著称,其实手底下的功夫也非常了得,一双判官笔施展开来有神鬼莫测之能。这会儿,他正半弯着腰,一边寻找痕迹,一边追踪,速度几乎不逊于普通人疾步行走,令人称奇。
    如果注意瞧看,会发现他虽然在循着肖、黄二人的痕迹前进,却没有从找到的痕迹上直接通过,而是沿着与之平行的一条路线朝前行进。据他自己说,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对方在逃窜的途中,于身后布下陷阱、机关,而追踪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会中招。
    和夏辽西并肩而行的,是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此人身形高大壮硕,一只手掌如蒲扇般大小,另一只却和常人无异,看起来颇为怪异。
    原来,他的那只大手掌练得是外家功夫的开碑手,而另一只手掌练得则是内家功夫的点穴之术,双手不同,内外兼修,江湖中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此人便是江湖上人称‘阴阳大煞手’的寇劲松。
    寇劲松威名赫赫,声名并不在‘蝴蝶针’之下,此刻与‘蝴蝶针’并肩而行,看起来地位要高出其他人一截。
    跟在二人左后方的,是个着灰色衣袍,鹰钩鼻子,目光凶厉的男子。那男子的背上背着个不大不小的瓦罐,看起来颇为惹眼;而二人的右后方,依次跟着三个背着七星剑的老道士,自然便是‘三妖剑’无疑了。
    在夏辽西和寇劲松的前面,也就是宋万里的身后,是个赤手空拳的蓝袍汉子。他的个头儿和普通人差不多,但异常强壮,肩宽、背厚、脖子粗,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肌肉块块隆起,那鼓起的胸脯足有平常两个人叠起来一般厚,所以虽然他的个头儿不矮,可瞧上去总给人一种矮墩墩的感觉。他跟着宋万里,一边走一边还不耐烦地搓动双掌,时不时发出‘格格’的关节响动声。
    此人正是‘断掌’余少峰。
    除了这些人,后面还跟着高高低低共计十来名好手,他们各自带有趁手的兵器,明显不是善类。
    不夸张地说,这伙人的实力应该足以同一队百余人的官兵抗衡了。
    走着走着,向来没甚耐心的寇劲松忍不住出声抱怨道:“老大一座山林,就凭三二十号人根本没可能搜山,那几个灰孙子只要随便找个狗熊洞、兔子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钻进去躲两天,我们到哪儿找人去?眼下这么个追法,我看玄得很。”
    夏辽西倒是很沉得住气,一张大饼脸上凶光毕露,道:“宋老弟的追踪之术可不是盖的。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这一路不管如何绕来绕去,方向总是没变,一直是朝着‘虎耳峰’去的。嘿嘿,他们果然是想经过‘大蛇腰’,‘棋盘峰’,往‘豺狼坡’去,和我在大宅时的推测分毫不差,可见宋老弟追的方向绝对没错。放心吧,前有堵截,后有追踪,谅他们也飞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寇劲松拉着脸,嘴角挑动了几下,没再说什么,但是瞧他的表情,显然没能放心。
    又往前走了一段,宋万里的脚步突然放缓了。
    他站直身子,一边揉了揉腰,一边放眼四顾。
    毕竟,他这么弯腰一口气追了快两个时辰,纵使功力精纯,可人又不是铁打的,老腰难免就有点儿受不住了。
    余少峰本来跟在他身后,此刻加紧赶前两步,来到他身边,问道:“宋兄,怎么了?”
    宋万里的目中流露出疑惑的神色,道:“前面一段过来,他们留下的痕迹很明显,每一步的间隔距离也差不多。可到了这里,他们每一步的间隔突然间变得忽大忽小,而且痕迹也变得若有若无,我感觉有些古怪。”
    追了大半天,人影子没见到半个不说,眼下又听说有古怪,余少峰不耐烦道:“你是说咱们把人给追丢了?”
    这话颇有些不入耳,宋万里累得够呛,本就不大痛快,闻得此言,顿时跳了起来,瞠目怒道:“有本事你来追追看?!这里丛林茂密,要追的人又是高手,很难寻找痕迹,也就是在我眼里还能分出个清楚的和不明显的,换了你,保证连个屁也看不出来,你信是不信?!”
    余少峰巨掌一挥,作势就要回敬几句。
    见二人间火药味甚浓,夏辽西当即喝到:“吵什么吵!别敌人没追上,自己人反倒先闹起来了。余老弟,你就少说两句吧。宋老弟的追踪之术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追不上的人,那准保是谁也追不上的。其实,大家这会儿都着急,怎么就你憋不住,冒出许多话来?”
    余少峰咕哝了两句,向侧面走开,显是不太敢出言顶撞夏辽西。
    不想,他还没走出两步,变故陡生!
    就在余少峰一脚踏入边上的草丛中时,忽然感觉脚下一空。
    这时候,他正因为被头领说了几句而大感不快,自顾自忙着在心里咒骂宋万里和夏辽西,根本不曾注意到脚底下的变化,哪里能反应得过来?于是,毋庸置疑的一脚陷了下去。
    顷刻间,一阵钻心的剧痛从脚下传来,令得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余少峰忍不桩嗷’的怪叫一声,倏地想跳起来,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动弹不得,只摇晃了两下身躯,接着‘噗通’一声原地跌坐了下去。
    众人大吃一惊,立刻围拢了上来。
    只见,一根尺许长、儿臂粗的尖木桩自下而上,穿透过余少峰的麻鞋底,直直刺穿了他的右脚掌。
    一时间鲜血横流,惨不忍睹!
    原来,余少峰刚才踏足的地方是个陷阱,下面埋有一根削尖了两头的木桩,一头插入地下,另一头支在草丛里,上面又用枝叶小心地盖好,撒上了浮土,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
    这陷阱挖得不大,显然是专门为了要刺人脚掌用的。
    夏辽西见状,恨得一阵牙痒,心道:埋下这样的机关,那三只兔崽子当真又滑又毒!
    却原来,刺穿脚掌虽然疼痛,其实并不算非常重的伤,若放在平日里,对于这些把脑袋拎在手上玩的江湖客而言,倒也算不得什么。可眼下是在深山密林之中,倘若伤了脚,行动便大为不便,再想去追人就困难了。而且,更要命的是,作为头领的夏辽西面对手下此种不轻不重的伤情,绝不能不管不顾。他若甩手扔下余少峰,命令其他人继续一起追,铁定会寒了众多手下的心。心一旦寒了,各人便只顾自己,也就散了。真到那时,任是夏辽西如何有威慑力,也没法子做成任何事了。但是,如果带着余少峰这样的伤号继续追击,不但要空出人手来照顾他,还会影响大伙儿追踪的速度,实在是头疼至极的问题。
    夏辽西咬着牙,铁青着脸瞧着地上的余少峰,心中愤愤然道:这般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
    的确,余少峰若是死了,扔下他便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寇劲松和余少峰平日交情不错,当下牙齿都要咬碎了,两眼也冒出火光来,怒道:“定是肖八阵那狗贼干得好事!让我抓住他,非把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没法子,夏辽西只得大声叮嘱道:“地下有陷阱!所有人加倍小心,仔细搜寻,注意脚下别中了机关。”
    众人一阵忙乱,恨不能扒开身边的每一处草窠小心探寻。很快,他们在周围陆续又找出了四处类似的陷阱,便再也找不着了。
    原来,黄、肖二人一共在这附近挖了五处陷阱。
    夏辽西这伙人都是江湖上玩命的硬手,所以身边常备有治疗外伤的伤药什么的。他让人将余少峰的脚从那根尖木桩上拨下,取出上好的金创药撒在伤口处止血,继而包扎好。寇劲松又借了别人的刀,砍了棵小树,削巴削巴,替余少峰做了根拐杖。最后,夏辽西让两个人护着余少峰,余少峰便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了。对着空气狠狠得咒骂了一番之后,夏辽西等人再无他法,只得继续追赶。但是,他们前面的追得快,余少峰等后面的走得慢,渐渐的,就再难以保持原有的队形了。
    要说这‘万里追魂’宋万里的追踪之术确实很有几分门道,虽然途中也曾追丢过几次痕迹,但在扩大圈子一番搜寻后,总能再找到新的痕迹,继续追踪。如此这般,一队人走走停停,终于追到了黄芩和肖八阵之前路过的‘鱼背岭’上。
    ‘鱼背岭’这里的地势较高,光秃秃的也没啥遮挡,毒辣的太阳直要把人晒得脱掉一层皮。
    在岭上追了一段后,宋万里又迷惑地停了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又追丢了痕迹。
    寇劲松焦躁地问道:“老宋,怎么停下了?又找不到痕迹了?”
    宋万里皱眉道:“看他们留下的痕迹,似乎是从这里转向林子去了。”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左侧的树林。
    寇劲松不耐道:“那还不快追,愣在这里做什么?”
    宋万里犯了疑,道:“可是,‘虎耳峰’应该往前走,他们却在这里转了个弯,不知要往哪里去啊?”
    寇劲松道:“难道他们猜到了我们的布置,不打算越过‘虎耳峰’经‘大蛇腰’去‘豺狼坡’了?”
    宋万里犯难道:“也可能他们感觉到后面有人追踪,所以故意留下这些痕迹想愚弄我们,骗我们往那片林子的方向去。”
    说罢,二人望向细目思索的夏辽西,等着他做决定。
    夏辽西手一抬,显是有了决定,道:“只管顺着找到的踪迹追下去。若是发现不对,再掉头回来这里。”
    宋万里点头称是。
    一众人转下‘鱼背岭’,往左侧的密林里追去了。
    刚才在‘鱼背岭’上时,还无遮无挡,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猛地一转到这片稠林中来立刻就不见了太阳,不但周遭阴凉了下来,光线也突然变暗了。就在大伙儿的眼睛努力地适应着从亮到暗的光线变化时,只听得队伍中连续有人发出惨叫。慌乱中,宋万里只觉脚下踩中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小腹一痛,也是惨叫一声。定睛看时,他发现自己被地上埋着的一支窝弓射中了。
    这支窝弓十分粗糙,弦是藤蔓制成的,射出的箭则是一根被削尖了的树枝,因此力道不是很足,射入宋万里的小腹内不足一寸。
    伤不致命,但鲜血横流是一定的。而且,这种伤就和余少峰的伤一样,虽然不会死人,但要处理,要包扎,大大降低了已方的战斗力,又必然会拖慢队伍的前进速度,所以从夏辽西的角度看来,真是比死人还令他着恼。
    这一次,队伍中的好几人都被同样的窝弓射中了,一时间众人手忙脚乱,包扎伤口的,检查地面的,忙成一团。
    显然,在此种光线变化影响视力的地方埋下多处机关,是黄芩特地设计的。
    果然一举奏效!
    等到夏辽西一伙好不容易处理完受伤的,循迹追踪到黄芩和肖八阵进食的小溪边时,已是又累又饿又渴。至于那些因为负了伤,不得不落在最后之人就更是快要跌跌爬爬了。
    见此情形,夏辽西只得吩咐大家休息整顿一下,顺便饮水进食,补充体能。
    吃喝休息的过程中,只要有人提起肖八阵等几人,这伙人无一不是咬牙切齿,但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黄芩和肖八阵已经走远了。他们绕过‘虎耳峰’,往前出了林子,眼见着再越过一大片不算高的灌木丛,就是‘棋盘峰’了。实际上,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能瞧见‘棋盘峰’了。
    在林子里,黄芩一面走,一面不时的向‘棋盘峰’的方向张望观察,脸色略显阴郁。
    肖八阵觉出有些异样,贴近到他身边,问道:“黄兄弟,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黄芩眉头微蹙道:“肖老哥啊,敌人里必有高人,这一回,我们算是遇上硬手了。”
    尽管肖八阵让黄芩管他叫老肖,可黄芩叫着总觉得不合适,后来还是改口管他叫肖老哥了。
    肖八阵道:“咋了?”
    黄芩努了努嘴,道:“你瞧‘棋盘峰’的方向上,是不是有个大风筝在天上飘着?”
    顺着黄芩努嘴的方向望去,肖八阵果然见到一个青色的大风筝飘在天上,已经放得很高很高了,远远看去,只有巴掌大小。
    肖八阵疑惑道:“有个风筝又怎么了?”
    黄芩‘哼’了一声,道:“瞧这里林深草密的,‘棋盘峰’上也必是个荒凉去处,除了少数猎户,平日里哪可能有什么人迹?至于那些猎户,谁吃饱了撑的爬到‘棋盘峰’顶上放风筝?”
    想想也是,肖八阵吸了一口冷气道:“那风筝能是怎么回事?”
    黄芩若有所思道:“‘棋盘峰’地势高,视野阔,我猜定有敌人埋伏在峰顶瞭望,一旦瞧见我们的动静,就靠那个风筝通知四下的人手。”
    肖八阵问道:“怎么用风筝通知?”
    “就好像军队里用旗语一样。”黄芩道:“风筝很高,四周的人都能瞧见。可能,在峰顶上负责瞭望之人如果瞧见我们,就直接斩断风筝,或者让风筝按照某种约定的手法放出信号,比如瞧见我们从东边来,风筝就往东边指,看我们打西边来,风筝就往西边指之类的……总之这类方法很多,能让埋伏的人得了消息就成。至于具体约定的信号,我却是猜不出来了。”
    肖八阵迟疑了一下。
    他虽然并不完全相信黄芩说的,但也觉得这亦是一种可能,所以不可大意。
    他问道:“那我们能怎么办?”
    黄芩思忖片刻,道:“眼下这座‘棋盘峰’是非过不可的,也没法子再绕了,所以最好是偷偷摸上‘棋盘峰’,把在上面负责瞭望的暗哨宰了,而且得又快又干净,不能容他们把信号发将出去。”
    肖八阵点点头。
    黄芩眺望前方,‘啧’了声,又道:“可前面一里多地都是矮小的灌木,掩不住我们的身形,想要偷偷摸摸地避开峰顶上那些人的眼睛混上去,可是难办了。”
    肖八阵用力握一握双手轮刀,索性豁出去了,道:“不用再想了,干脆就这么杀上去吧!该咋样咋样!”
    黄芩摇头道:“不可。”
    肖八阵急道:“这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等在这里让人家前后夹击?”
    黄芩叫他稍安勿躁,然后独自一人边想边观察,来来回回走了一大圈,可挖空了心思也没能找到什么好的法子上峰顶。
    当然,他只是在林子里转悠,没敢贸然出去林子,进入前面的灌木丛,因为一旦出去,他们的行踪就很可能暴露在峰顶的暗哨眼里。
    肖八阵只得一筹莫展地跟在他身后瞎转悠。
    过了好一会儿,黄芩停下了脚步,展开眉心处微微打着的结,道:“我想到了。”
    肖八阵欣喜道:“什么好法子?”
    黄芩道:“不是什么好法子,但算是目前唯一可以尝试一下的法子。”
    说着,他手指前面,道:“肖老哥,你瞧那里。”
    肖八阵举目望去,只见左前方的那片灌木丛要比其他地方生长得茂盛一些,但想从那里奔过去,到达‘棋盘峰’顶而不被发现,却是万万不能的。
    难掩面上的失望之色,肖八阵正待说话,黄芩已转过身来,道:“快,我们弄一些伪装来,试试看从那里摸上‘棋盘峰’。”
    肖八阵摇头道:“从那里上去恐怕瞒不过敌人的暗哨吧。”
    心里,他道:如果‘棋盘峰’顶真有暗哨的话。
    黄芩道:“直接奔过去当然不行,我们先砍来一些树枝藤叶,再把全身都伪装起来,然后紧贴在地上,从那片相对茂盛的灌木丛里一点一点爬过去。如果足够小心,应该有机会瞒过‘棋盘峰’顶的暗哨。”
    肖八阵问道:“你有多大把握?”
    黄芩道:“不多,五成。”
    稍微犹豫了一瞬,肖八阵点头表示同意。
    黄芩又道:”不过,要连续匍匐前进一、二里地,体力消耗会非常大,希望峰顶上的敌人不要太过扎手才好。另外,我们在进行的过程中,还要时刻注意空中的风筝,如果风筝有什么异动,就说明被暗哨发现了,我们就要以最快的速度撤回这片林子里来。”
    听了这话,由于过于惊讶,肖八阵的嘴巴张得老大,道:“什么?撤回来?不一鼓作气冲上‘棋盘峰’顶?”
    黄芩解释道:“若然如我所想,‘棋盘峰’顶真有暗哨的话,‘蝴蝶针’必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我们被发现后往上冲的举动也必定在敌人的预料之中。如此,他们只要利用风筝把消息发出去,四下的敌人得了消息也不用急,单等我们上去后,将路口一堵,把所有的高手都聚集到山脚的路口处守着。我们呆在峰顶,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晚上也不敢睡,如此这般,他们根本不用攻山,耗也把我们耗死了,不等于自投罗网嘛。但是,敌人必定料不到我们会折返而回,所以这条路线上暂时还是安全的。而且,虽然这片密林的后面有追兵,但也有我们一路布下的不少陷阱、机关,相信能拖慢他们的速度,令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另外,林子里视线不佳,逃遁的路线又多,只要把他们的阵形拉散开,我们还可以逐一消灭,虽说仍是九死一生,但总比身陷重围要强得多。”
    听了黄芩这一番道理说得清楚,肖八阵忍不住赞道:“黄兄弟当真高明。定是这帮贼子平日里作恶太甚,该到报应的时候了,这才叫他们遇上了你。”
    黄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肖老哥过奖了。咱们马上行动,试着过去这片灌木丛。”
    当下,二人在林子里砍了些细小的枝条编成帽子戴在头上,又以绿叶、藤蔓仔细包裹在衣服外。
    说实话,他们伪装得实在不错,以至于趴在灌木丛中不动,别人不走近了瞧,还真瞧不出是两个大活人!
    如此,黄、肖二人只依靠膝盖、手肘在地上匍匐前进着,悄然向‘棋盘峰’逼近。
    ‘棋盘峰’顶上,丁可正居高临下、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四下的动静,他带着的五人也都各伺其职,没一个闲着的。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有半拉子树桩,风筝线就牢牢地栓在树桩上。
    本来,他们应该以竖旗子的方式向追踪、打埋伏的同伙通报肖八阵等人的动向,可出发前又担心插在山顶上的旗子瞧得不够清楚,于是改变了计划,换以风筝代替,约定一旦发现目标,就把风筝线割断。如此一来,只要青风筝一飞走,就表示肖八阵等人出现在‘棋盘峰’附近了。
    说起来,在顶上瞭望放哨是不需和人动手打杀的,所以被丁可正挑选出的那五人都是目力过人,行动机敏之人,而他们的武功就很稀松平常了。武功不高,体力就没法太好,可‘棋盘峰’顶上只有蔫巴巴的几棵树,简直无遮无挡,几人被大太阳曝晒了数个时辰,难免有些两眼发黑,体力不支,于是个个叫苦连天。
    从‘老虎山’那边,只有三个方向可以来人,所以包括丁可正在内,六人两人一组,各自看守着一路方位。
    丁可正和一个小个子看守的正是黄芩和肖八阵来的这个方向。这个方向上是从‘老虎山’绕过‘虎耳峰’过来的地方,所以格外重要,丁可正自然要亲自负责盯着。他身边的人姓窦,单名一个显字,绰号‘脚底生烟’,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机灵鬼,轻功尤其出色。
    此刻,窦显趴在用碎石搭好的瞭望口上,一边瞧看,一边发牢骚道:“头儿,这么搞可不成呀。太阳太烈了,我看再有个把时辰咱们的水就要喝完了,如此耗下去,非得被烤成人干不可。”
    丁可正咕哝了一声,道:“少啰嗦,这一回夏总管的火可是大了去了,谁要是出什么岔子,撞在他的刃口上,保管吃不了兜着走。再者说,咱们武艺稀松,打斗拼命全用不上,就在这里放个哨,晒晒太阳,虽然有点难熬,可至少不会把命赔进去,不是吗?”
    窦显歪了歪嘴,道:“要我说,夏总管也太沉不住气了。那小子顺走的金珠总共也就值个几千两吧,撑死万把两吧?多干几票买卖不就回来了嘛,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大动干戈的吗?再说了,那小子不是‘金碧山庄’的吗,大不了追到‘金碧山庄’去,还怕银子长翅膀飞了不成?”
    丁可正道:“我寻思,夏总管是咽不下这口气。你想,这些年,都是咱们骑在别人头上拉屎,可曾有过被人打上门的事?可这一回,先是个会玩火的老头儿几乎把咱们这边的人手全给端掉了,夏总管千里迢迢的从南昌赶过来处理这事儿,出去了十几天找那老头儿,却连个人影子也没找见,再回头一看,老家居然让人给捣了。夏总管何等人物,能咽得下这口气吗?另外,他才来我们这儿,也是想趁此机会立个威嘛。”
    窦显‘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他老人家咽不下这口气,却苦了咱们喽。”
    丁可正不悦道:“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要是到夏总管面前说上半句,保管脑袋搬家。你原是这边的,以前没跟过他,不知道他的手段。”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了某些可怖的事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同时,他眼光一紧,‘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
    窦显奋起目力朝丁可正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埋怨道:“啥玩意儿?什么也没有呀?你看见什么了?”
    丁可正迟疑道:“我,我刚才好像看见……树枝什么的……在向我们这边移动?”
    窦显扑哧一声,笑道:“难道树枝长了脚,会自己走路不成?我看你是被太阳晒晕了吧!”
    丁可正面上一红,又往下仔细看了看,并没看出任何异样来,只得讪讪笑道:“可能是盯得久了,看花了眼,嘿。”
    又观察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丁可正又渴又热,于是吩咐窦显道:“小窦,去拿点水过来。”
    原来,这‘棋盘峰’顶上光秃秃的,被太阳晒得滚热,只有靠近上峰的山路口边上有连片的树木,较为阴凉,所以丁可正他们上来后就把食物和水放在阴凉处了。
    窦显应了声,老大不情愿地爬起来,晃晃悠悠地向阴凉处走去。
    其实,他被太阳晒得根本懒得动一下,但丁可正的地位比他高,而且此次夏总管又令丁可正负责此处,所以只能听他吩咐。
    等了半晌还不见窦显回来,丁可正的嗓子都快要冒烟了,心下奇道:“这个死人头窦显,怎么老半天不回来?莫不是在树荫下贪凉偷懒吧?看我怎么收拾他!”
   
    第32回:铁尺落时四周妖魔丧胆,禅杖起处八方鬼怪心惊
   
    想着,他迅速扭头往山路口边上的树木丛里张望了一眼,却因为瞧不太清楚,只得把视线又转回到前方。
    ‘棋盘峰’顶上视野开阔,虽然号称平如棋盘,但总归有些高低起伏的地形变化,不过,和一般山峰顶部比起来还是要平坦许多,加之山路口边上那片树木遮遮掩掩连成了一片,因而从丁可正瞭望的地方,是没法子直接看清楚他们放置食、水的地方的。
    过了一会儿,见前面一如既往没甚异样,丁可正终于按捺不住了,心下恼道:那刁滑小子不回来,想是吃定我不便擅离职守,所以只管躺在阴凉地里躲清闲。哼,我这就去叫他,不容他偷懒,反正只离开片刻功夫,时间不长,如果有人这时候往这儿来,回头也还能瞧得见,不碍什么事。想罢,他爬起身,快步向放着水和食物的阴凉处走去。
    待走出几步,丁可正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来,这时,他不但已远远地瞧清楚了那块地方,也瞧清楚了窦显正如他所料般躺在树荫下。但是,再仔细一瞧,窦显躺着的姿势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僵硬,怪异得不太像在睡大觉,丁可正顿时生疑,所以才停了下来。
    他警觉的左右望了望,见除了偷懒的窦显有些怪异,其他四人,每两人一组,都平静地趴在岗位上瞭望着,没有丝毫异样的表现。如此,他又怀疑起是不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了。但是,无论丁可正如何说服自己,心头那种怪怪的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
    继而,他轻声喊了起来:“小窦,小窦!”
    窦显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而在周围负责瞭望的几人也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一样,趴在原地一声不响,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
    丁可正见状,不由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也捏上了一把汗,浑身汗毛‘呼’地就竖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心中暗呼:不好!有情况!
    须知,他虽则武艺寻常,但行事最为机敏,所以夏辽西才会派他来这里负责瞭望侦查一事。
    此时,丁可正感觉到情况不对,当即顾不得别的,只管拔出腰间短刀,全力以赴一个虎扑,冲着那个离他不算很远的、系着风筝的树桩而去!
    就在他的身形将将起动之时,只听得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眼前一道黑影‘飕’的赶风赛电般一闪而过。瞬时,‘啪’的一声,丁可正的腰眼处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某物击中了似的。
    没等他缓过劲来弄清楚被什么打了个正着,一晃眼,又是‘啪’的一声,他的左腿腿弯处又感觉一下猛烈的剧痛。
    这一次,丁可正总算是瞧清楚了--击中他的是一块满地都是,随处可捡的拳头大小的石块。
    继而,他膝盖一软,整个人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不过,他人刚倒地,右腿便使足了力气一蹬,整个人又弹了起来,依旧向前猛窜了出去。
    他的目标仍然是树桩上的风筝线。
    看来,丁可正已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以手中的短刀砍断那根风筝线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那个树桩已近在咫尺,丁可正大吼一声,猛然挥起短刀,向细韧的风筝线砍去。
    到了这种时刻,他居然还没有忘记他的任务!
    这时,只听得有人喝了声:“有种!”
    随着这一声喝,丁可正只觉背后一股冷冽劲风迫体而至,一条人影飞鸟也似得从后面扑了上来。就在丁可正即将砍断风筝线的一刹那之间,一根黑黝黝、直挺挺的铁尺鬼使神差一般,悄没声息地从他持刀的手腕处一把抹过。
    “呃……”手腕处如被挫去一层皮,拉下一块肉般切肤的剧痛,令得丁可正再也把持不住,手掌反射性地一松,短刀‘叮当’掉落在地。
    没等他反应过来,背心处的‘神道穴’已是一痛,接着‘脊中穴’又是一麻,气血当即运转不畅,人木愣愣地扑倒在地,无法动弹了。
    利用眼角余光,他瞧见击倒他的是一个手握铁尺,背后背着个大包袱的汉子,而不远处,另一个手握圆形轮刀的人正在向这边接近。
    完啦,这下我可算是完啦!--丁可正在心里狂呼了一声,因为他已认出向这边接近的不是别人,正是‘日月轮刀’肖八阵。
    见已然放倒了丁可正,黄芩转头对肖八阵道:“这厮恐怕就是负责这里的头儿了,能临死还不忘砍断风筝线送信号出去,也称得上好汉一条。”
    肖八阵边迈步上前,边凶狠狞笑道:“好不好汉的,我都叫他一五一十全招出来。”
    他磨了磨牙,自信满满地瞧向黄芩又道:“只要是你想知道的,就是他老娘和别人有什么□,我也保管能问得出来。”
    黄芩摇头笑道:“那还是免了吧,只把他们如何传递消息的手法问出来就好。”稍顿了顿,他又道:“反正已经杀了五个了,杀人的瘾也算是过足了,我瞧他还算得一条好汉,如果肯老实招来,我们也不用坏了江湖规矩,留他一条性命好了。”
    “那是自然。”肖八阵点点头,伸手一把抄起丁可正的衣领子,只那么一提,就如老鹰拎小鸡般把他拎了起来,嘿嘿笑道:“他如果肯合作,我就把他扔在这山顶上,倘是造化大,自然还有一条生路,可如果他点儿背,兴许被狗熊拍了,或者被大虫撕了,又可能被野狼吃进肚里去,那就算他自己倒霉喽。不过,如果他不肯招,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翻脸无情!落在我手里,可比遇上狗熊、大虫、野狼什么的还要倒霉百倍千倍。”
    丁可正心下叫苦不迭,张口正要说几句服软的话,肖八阵却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左左右右噼里啪啦地给了他几个大嘴巴。
    一时间,丁可正被他打蒙了,说不出话来。
    肖八阵仔细端详了一下对方,‘嗯’了声,道:“不过,瞧他在最后关头居然还念念不忘砍断风筝线,给同伙送信,定是个狠角色了。不先砍下他的一些零碎,肯定是没法老实说话的!”
    说到这里,肖八阵挑起眉毛,拎着丁可正的手故意摇了摇,对丁可正道:“你说是不是?”
    丁可正激凌凌打个冷战,当即回过神来。
    他背后两处大穴被制,全身动弹不得,但嗓子、舌头、嘴巴还是能用的,于是连连服软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呀。我招,我招,可是我,我,我真不知道多少……但,但凡知道的,我一定能招,一定招呀!”
    黄芩和肖八阵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本来就是为了吓唬丁可正的,当然,若说酷刑逼供一事,混江湖、跑码头的还真没谁不会,所以他二人的话倒也不纯是虚言恐吓。
    其实,就丁可正而言,本也没多少东西可招的,说来说去,不过就是砍断风筝线通知同伙,敌人已绕过‘大蛇腰’出现在‘棋盘峰’下啦,‘大蛇腰’是真法禅师在埋伏啦,夏总管亲自循迹追踪啦这么几件事,所以,不大一会儿功夫就被肖八阵逼问着全抖搂出来了。
    让穴道被制的丁可正靠在树桩边坐好,黄芩和肖八阵行至另外一边商议起来。那里距离很远,所以并不担心丁可正有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黄芩一边思忖,一边道:“夏辽西带着一众高手在我们后面猛追,真法禅师等人在‘大蛇腰’打埋伏……相比而言,后面追的才是主力,‘大蛇腰’上的敌人则要弱上一大截。”
    肖八阵点头道:“是这么个意思。”
    又想了想,黄芩道:“目前看来,我们身后的夏辽西等人应该离得还远,追上来可能还须得几个时辰,但‘大蛇腰’就在前面,真法贼和尚等人若是赶来,想必花不了多少时间。”他一指渐渐暗下来的天空,道:“你瞧,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天就要开始黑了,不如我们等一个时辰后砍断风筝线,然后找地方埋伏好,专等着真法贼和尚等人赶来‘棋盘峰’,反过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你觉得怎样?”
    肖八阵皱眉道:“刚才你去查看地形时,我又审了审那人,他还说这次行动他们出动的全是江湖上的高手,身手一般的小喽啰都留在田家大宅里守着没出来。所以,真法秃驴这边虽然只有八个人,但个个都身手不凡,真法秃驴自己就不必说了,据说还有‘丧门书生’申有德,‘七尺追风拳’朱矮子,‘血手印’马二混,‘黑虎’杨静海,‘活阎罗’刘大业,‘修罗剑’卢子龙,‘不学无术’贾公甫,个个都是江湖上威名远播的好手。人的名,树的影,盛名之下,岂有虚士?”
    黄芩微有沉吟道:“对这些人,你知道多少?”
    肖八阵皱起眉头道:“我听说‘丧门书生’申有德,一口丧门剑长达四尺,双手施展,凌厉无比,无人能出其右,自称双手剑天下第一。”
    黄芩暗里嘲笑道:天下第一当真好这么自称吗?
    肖八阵继续道:“‘七尺追风拳’朱矮子曾经打过我一拳,能耐如何自不必说。那个‘血手印’马二混据说有点儿愣,是个浑人,在家排行第二,所以大家都叫他马二混。此人虽然愣了点儿,却硬是把一手铁砂掌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听说一掌拍出去,拍到你身体哪里,哪里就会留下一个血手印。”
    黄芩道:“这人我倒是听说过。”
    肖八阵又道:“‘活阎罗’刘大业,恶名远播,掌中一根哭丧棒不知道坏了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可说是个杀人无算的老凶魔。”
    黄芩微点了点头。
    看来,他对此人也是略知一二。
    肖八阵叹息一声,道:“那个‘黑虎’杨静海和‘不学无术’贾公甫就更加了得了。‘黑虎’杨静海,腰间一根金瓜锤,横行西北,号称‘遇人杀人,见鬼杀鬼’。据公冶少庄主的师父‘流光如云剑’岳书山说,‘黑虎’杨静海曾经和他交过一次手,二人相斗千招未分胜负。他还特地嘱咐过少庄主,说日后如果瞧见使‘金瓜锤’的定是不能大意。由此,杨静海的武功之高可见一斑。至于‘不学无术’贾公甫,则阴险无比,经常杀人于一笑间。因为,他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假功夫’,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叫做‘不学无术’,实际上此人诡计多端,武艺超群,名列‘南北双凶’之一。”
    黄芩插嘴问道:“南北双凶?这个名号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肖八阵道:“‘南北双凶’之名在江湖上流传的并不算广,严格地说,这个名头是打‘金碧山庄’传出去的。”
    “哦?”黄芩道:“那倒要仔细听听了。”
    肖八阵道:“其实也没什么,‘北凶’就是‘人屠’许必振,‘南凶’则是‘不学无术’贾公甫。实际上,这二人的活动范围都不是太广,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正好‘金碧山庄’里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好汉,有人来自北方,有人来自南方,闲时大家经常在一起聊些江湖上的见闻,发现许必振和贾公甫二人虽然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但都是一般的凶恶,一般的狠毒,武功又都极其高强,所以便把他们合起来称为‘南北双凶’了。”
    歇了口气,他又道:“贾公甫的名头不算特别响亮,是因为他并不常在江湖上四处走动。以前,他基本只在南方活动,所以在南方可是算得上‘威名赫赫’了。因为他坏事干得太多,‘八大神剑’排名第五的‘勾漏神剑’邓荣安曾经纠集过南方的几十位高手围剿他,但还被他杀伤了好几个高手逃走了。那一次,‘勾漏神剑’邓荣安也被贾公甫打成了重伤,所以,后来再没人敢去招惹这个‘不学无术’了。此人的武艺之高可能还要超过‘黑虎’杨静海!以我看,真法秃驴这八人里,当属‘黑虎’杨静海和‘不学无术’贾公甫最为可怕了。”
    黄芩道:“不是还有个‘修罗剑’卢子龙吗?他是什么来头?”
    肖八阵摇头道:“这人我从没听说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而且丁可正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黄芩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对这一连串的江湖人物似乎无动于衷。
    转而,肖八阵又道:“我前面说了那许多,黄兄弟在做决定前一定要多考虑考虑。”
    忽然,黄芩笑了笑道:“肖老哥可是有些怕了?”
    肖八阵脸微红了红,一挥手道:“死都不怕,还怕得什么?只是他们人手多,武功又好,我总是不能不为黄兄弟担心。”
    瞧出他还是有点怕的,黄芩想了想,侧头又问肖八阵道:“肖老哥是不是很少和大批高手群殴互斗?”
    肖八阵愣了愣,道:“确是没有过,怎么了?”
    黄芩道:“群殴和单挑不同,群殴非常讲究协同作战,所以,虽然个个都是武功高手,但若只是乌合之众,群殴之时,并不会因为人多而厉害太多。”
    肖八阵怔了怔,道:“还有这样的说法?可是,个个都厉害,加在一起不是更厉害吗?”
    黄芩解释道:“对于乌合之众,一旦以最迅速、猛烈、令人心惊胆寒的手法消灭掉对方为首的几人后,其余喽罗的斗志、信心和勇气就会大幅下降,激战时往往连平日一半的武功也施展不出,还极易失去判断,犯下错误,最终只能等同于任人宰割。而对于训练有素的坚甲利兵,比如久经沙场的官兵,虽然个个武功都不是多高,但消伙掉他们中的一个两个,哪怕是为首之人,也只会令他们失了领导,但他们还是该怎么打怎么打,不会因为受到惊吓而信心下降,依然能发挥出本身的实力,那就很可怕了。”
    肖八阵苦思了片刻,似乎还是不能完全理解。
    黄芩阴阴笑道:“这就好像,蚁多咬死象,但是,一百只羊怎么也斗不过一条狼。”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闪动着可怕的光芒,道:“我相信,真法那些人只不过是一群高手组成的乌合之众。况且擅长暗器、施毒、巫术的好手都在‘蝴蝶针’那拨人里。对于我们,真法等人无法形成远近交攻的杀戮形式,能依靠恐怕只有肉搏了,所以一点儿也不可怕。”
    肖八阵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道:“真的一点儿也不可怕?”
    黄芩嘿嘿一笑,故意夸大道:“一百只羊也斗不过一条狼,我们是什么?是两头老虎,还怕他们做甚?”
    他这么说是为了给肖八阵以信心。
    红日西沉,倦鸟归林。
    整个山坡像是一位已经闭上了双目,在卧榻上躺下的少女,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而那轮昏黄的红日就是少女枕边平头案上荧荧摇曳的一灯,美得真象是一副画。
    这时,真法禅师手提禅杖,怒气冲冲,一马当先,大踏步闯进了‘画’中,破坏了这无以伦比的景致。
    真正是大煞风景。
    却原来,他在‘大蛇腰’上埋伏了大半天,人影子、鬼影子是一个也没瞧见,不由得怨气冲天,所以一瞧见‘棋盘峰’上的风筝飞了,便第一个跳将起来,带着一行八人,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本来,按照他们的预期,‘棋盘峰’顶上视野开阔,肖八阵等人没可能躲过丁可正的双眼,应该在离‘棋盘峰’较远处就会被发现。而‘大蛇腰’离‘棋盘峰’距离很近,真法禅师等人可以先赶去‘棋盘峰’顶同丁可正等人汇合,然后再一起选定合适的地点,打肖八阵等人一个埋伏。在他们看来,已方人手充足,且个个都是高手,对方不但只三人,更兼只有肖八阵一人勉强算是高手,如此这般的布置实在已是十拿九稳,甚至可以说杀鸡用牛刀了。
    真法禅师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说起来是走,却比普通人狂奔还要快。
    他身后一左一右紧紧跟着‘七尺追风拳’朱矮子和‘丧门书生’申有德。
    此前,夏辽西领人外出办事时,他们三人和‘细眼鹰王’战飞同时留守在田家大宅里,所以关系要亲密一些。
    在他们身后大约三四尺开外,是’血手印’马二混, ‘黑虎’杨静海和‘活阎罗’刘大业三人。
    ‘黑虎’杨静海个头不高,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皮肤白皙细腻如同女人一般,眼角密布有细细的皱纹,显出他的年纪已然不小了,乍看上去倒象是个中年妇人,幸好一双丹凤眼不但顾盼生姿,而且精光四射,否则真是丁点儿高手的风范都没有了。
    ‘血手印’马二混个子也不高,但长得极为粗壮,脖子看起来倒像和脑袋一样粗细了。他的四肢较为粗短,看上去就是爆发力惊人的样子。
    ‘活阎罗’真是人如其名,长得一脸凶相,手上还提拎着一根上粗下细的哭丧棒。那棒子,粗的一头上密布有无数细小的尖钉,寒光闪闪,令人不寒而栗。
    这三人也走成了一伙。
    在他们后面的是个年青人。
    但见他前不靠,后不依,左不沾,右不连,只独自一人走在当中,与其他人保持着较大的距离,看样子应该不怎么合群。另外,他怀里抱着一柄长剑,神色冷漠,两眼寒光闪闪,全身上下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杀气,想来定是那‘修罗剑’卢子龙了。
    在卢子龙身后的是个肤色黝黑,相貌英武,着绸缎长衫之人。他一边行走,一边左右观察,显得极为机警,正是凶名极盛的‘不学无术’贾公甫。
    看来这一趟是贾公甫断后了。
    一行八人保持着这样的队形向‘棋盘峰’挺进。
    细细想来,这样的队形颇有讲究,让‘黑虎’杨静海居中守卫,叫‘不学无术’贾公甫断后,由相对而言实力较差的真法禅师领头带路,真可算得上是无懈可击了。因为,敌人若是奇袭,当然要选择后路或中路作为目标,而让八人里最为厉害的两人负责中路和后路,敌人从后面偷袭,或从中间截断的难度必然最大,而从前面攻击的话,就无法起到奇袭之效了。
    又走了一段,再转过一个弯就是直上‘棋盘峰’顶的小路了,一行人相应地加快了脚步。
    就在前面的真法禅师,朱矮子和丧门书生率先转过弯路,从后面的‘黑虎’杨静海等三人视线里消失的一刹那间,朱矮子一声惨呼,随及双手捂住面门,指间已有鲜血迸流而出,踉踉跄跄地退了回来。而前头已传来真法禅师的连连怒吼和凌厉的金刃劈空之声!
    原来,就在弯道前面,黄芩左右手里各擒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早已等候多时了。当他听到真法禅师等人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时,立即凝神细察,之后抢在他们将至未至,尚不及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之前,两块石块脱手而出,三人转过弯才一冒头,石便然飞到了他们面前。这等提前计算好的陷阱真如自己撞上了一般,怕是连神仙也反应不过来。
    可怜‘七尺追风拳’朱矮子五短身材,正好被一块石头打在面门上,登时鲜血长流,迷糊了眼睛,情急之下,只得手捂住面门急退!
    而黄芩的另一块石头,砸中了丧门书生的嘴巴。就听丧门书生‘哎哟’一声低沉的怪叫,手捂住嘴巴,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接着一口鲜血连同几颗牙齿一道吐了出来。
    好个真法禅师,此时的反映堪称迅速无比,正确无比。就见他怒吼一声,也不作势,四十斤重的禅杖已往前一推,舞作一团,刹时间,风雷之声大作,漫天都是激荡的气流涡旋呼啸嘶吼。
    真法禅师的混元金刚真气终于有了尽情施展的机会,威力之强,如非亲见,怎敢相信?
    须知,一般的‘杖’其实和棍棒差不了多少,也就比棍棒更粗、更硬一些而已。可是,禅杖并不一样,虽然也叫做‘杖’,却一头是方便铲,另一头是月牙形的利刃。真法禅师的禅杖号称有四十斤重,那个方便铲头当然也是又粗又厚,宛如大铁砧一般。
    这一刻,真法禅师赤红着面庞,额上青筋迸现,双手紧握禅杖,脚蹬腰挺之下,连人带杖飙发电举般冲向黄芩,凶猛似鳄鱼,剽悍若豹螭,血勇如神魔!看他的声势当真是雷霆万钧,势不可挡。若是遭此一击,黄芩无论有何等护体神功,也难逃被拦腰铲断的下场!
    此时,黄芩手里的两块石头已然掷出,本就‘嗖’地抽出了背后的铁尺,一副准备与人拼斗的架势。不过,他手里的‘二斤铁’同真法禅师那几十斤重的镔铁禅杖比起来实在相去甚远。况且,他是一人,对方则有多人,若是这时候就以硬抗硬,即便占得上风,也等于被缠上了,而在后面还有高手窥伺的前提下,未必能讨得多少便宜。
    见状,黄芩再不迟疑,怪叫一声,扭身就跑!
    这一刻,他二人间的距离接近一丈左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黄芩如此扭身一走,真法禅师的禅杖虽然长达六尺,却也是够不着的。
    眼见再有个三两步就可击至黄芩身前了,真法禅师岂肯让对手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顷刻间,他一声怒喝,仿若舌头上炸了一个响雷,使尽平生气力,奋起直追了上去!
    那边,‘丧门书生’申有德只一个照面就被黄芩的飞石砸掉下几颗牙齿,当即是王八钻进了火炕里--连憋气带窝火,只恨不得咬下黄芩身上一块肉来。
    盛怒之下,他自然不能放过黄芩,于是紧跟着真法禅师追了上去。
    当真是报仇心切呀!
    后面的‘黑虎’杨静海,‘修罗剑’卢子龙乃至断后的‘不学无术’贾公甫听到动静,又见满脸是血的朱矮子踉踉跄跄地退了回来,知道必是敌人现身了,俱心头一热,边拔刀抽剑,边一拥而上地追了过去。
    他们这一追,可把一个人单独落在后面了。
    谁呀?
    ‘七尺追风拳’朱矮子。
    这时的朱矮子感觉手心湿漉漉,脸上火辣辣,而且好像被人抽了一记闷棍般,整个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乱了。
    同样是吃了黄芩一块飞石,他的伤可比申有德重了许多,因为那块石头正好打在他的两眼中间。幸好黄芩只是随手那么一掷,力道还不足以击溃他的护体真气,否则他难免要被打破额骨枉送掉性命。但饶是如此,那些散碎开来的小石屑也弄得他两眼剧痛,一时难以视物。更麻烦的是,伤口处还在不断流血,倘不能及时止住,便无法与人拼斗了,是以朱矮子才不得不停下来处理,于是就被落在最后面了。
    朱矮子正手忙脚乱地想止住印堂处横流的鲜血时,只听得路旁草丛里微有响动,紧接着‘呜’的一声怪啸,一股可怕凌厉的刀风自他身侧横劈而至,直奔他的颈项而来!
    朱矮子的双目尚瞧不清楚东西,惊惶万状之下,只得仓促地就地打了一个滚,让开了迅即袭到的这一刀。与此同时,他人还半躺在地下,就已‘呼’地挥出一拳,向来人的方向打去。
    这一拳正是他的成名绝技‘七尺追风拳’!
    只听来人哈哈笑道:“先前我已被你这歹毒的拳法伤过一次,算是自个儿不小心,得个教训,倘是第二次中招,才当真是傻了!”
    其实,朱矮子的‘七尺追风拳’法,拳风刚厉,离体七尺尚能凝聚不散,威力分毫不减,本来是极为高深的武学,但朱矮子平素为人阴险,最喜欢从远处偷袭对手,习惯于暗中伤人,是以别人都以为‘七尺追风拳’是一门歹毒的武功,倒是错怪了这门武学。
    显然来人便是‘日月轮刀’肖八阵。
    肖八阵此番前来早有准备,一边说话,一边纵身一跃,让开朱矮子拳路的同时,人也飞到了半空中,舞动起掌中的一双轮刀,刀光一片闪亮,如云飞电掣般直向朱矮子的脑门处落下!
    朱矮子的武功本不在肖八阵之下,只是吃了黄芩的打在前,又着了肖八阵的伏击在后,一连串的打击下来,更加上他面门受伤,视线受损,根本没法对敌人的攻击及时做出反应,已是回天乏术,只能发出一声悲凄惨烈的呼嚎,被肖八阵一刀劈开脑门,脑浆涂地,眼珠迸出,死得惨不忍睹!
    前面七个正在猛追黄芩之人忽然听到后面同伴的惨呼,当即知道中了敌人的伏击,任是他们个个身经百战,虽然不至于傻了眼,脚下也没有片刻停顿,但总难免心下发慌。
    要知道,两军对垒时,明明一方军力占优势,却因为被对方打了一个伏击,扰乱了自己的阵脚,旗下兵将心一慌,阵一乱,就被对方趁机以少量兵马击溃的战例数不胜数,所以这是非常危险的状况。
    就在众人心下惶惶时,贾公甫口中一声爆喝,道:“他们最多只有三人,公冶一诺更是不值一提,我们人多,别因为死伤个把就自乱阵脚!”
    此刻,他的一番话极大地稳定住了六人的心态。
    可见,贾公甫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心机深沉,自有一番临危不乱的本事,绝对是个难缠的人物。
    听罢,卢子龙也跟着吼道:“后面的定是姓肖的那老狗。你们先追上去,杀了前面那扔石块的小狗,我回去结果了姓肖的!”
    言罢,他‘呛啷啷’一声掣出长剑,转身展动身形,向后奔去,看来是要给朱矮子报仇去了。
    黄芩虽然跑在前面,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后面的动静没有能瞒得过他的。他知道这些人能够经变不乱,全仗阵中有贾公甫这等厉害的角色,心里暗道了一声“可惜”。毕竟,如果不能迅速地击溃对方的信心、斗志,就算他还有猎杀对方的手段,肖八阵那边却怕是扛不过这群凶魔了。
    想到这里,黄芩把心一横,陡然吸气缩胸停下脚步,顿时脚底如同生了根一样,把急速前奔的势头完全止住了!
    率先追上来的真法禅师见状,心中一阵狂喜,随及吼声震天,整个人鱼跃而出,如同水平发射而出的旗花火箭般,将禅杖的月牙儿刃口顶在最前面,加速往前直顶向黄芩。
    这会儿,他一鼓作气往前冲,可顾不得利刃口对着的是不是黄芩身体的要害处了,反正在他看来,只要被他的月牙儿刃口顶中,甭管是不是要害,黄芩就算是完了。
    这时候,真法禅师信心满满,以为自己的这一冲之势异常凶狠,而黄芩急停之后绝难再次加速前奔,因而黄芩已是他砧板上的咸鱼,再也翻不了身啦。
    想到此处,真法禅师加倍地提聚起生平的功力,吐气开声,力贯禅杖,发力刺去!
    这时刻,说来啰嗦,实际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黄芩脚跟刚一站稳,真法禅师的禅杖就已经到了。
    感觉背后劲气戾急,风生雷动,黄芩的身形没做任何停顿,立刻一个原地旋转纵身跃起,人在半空中,已转过了半圈,和真法禅师形成了面对面之势。
    眼见真法禅师的禅杖就在跟前,镔铁打造的杖身被真气贯注满了,因而不停地微微颤动,四周被旋卷激荡的空气发出‘嗡嗡’的可怕声响。此种时候,如果是刀剑一类的兵刃,极薄的刃口边缘处往往会发出奇特的啸叫声,而真法禅师手中的禅杖粗大沉重,只是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但也足以摄人心魄了。
    黄芩人未落地,左手已如闪电般探出,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竟然准确无误地握住了真法禅师的禅杖的杖身。
    高手相决,能够握住对方的兵器,那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
    真法禅师又惊又怒,‘哇呀呀’一声吼,双手攥紧,猛然间使出一个‘崩’字诀,就要强行抖开黄芩的手。
    黄芩人在半空,无力可借,如何能与真法禅师斗力?
    只见他顺势把手中的禅杖轻轻往后一拉,立时松手,而身体却仿若一个陀螺般飞速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贴向真法禅师的怀里。
    本来,真法禅师就在奋力向前冲,如此被黄芩这么一拉,不由得重心浮动,而黄芩鬼魅般的身形一下子就贴了上来,不等真法禅师变招挥杖,黄芩的右手四指已并拢一处,拇指张开,形成一个虎口状,猛然铁腕翻动,自下而上,一记钩出!
    钩心!
    黄芩直接用手,施展出了‘钩心’!
    他的四指犀利无比地直戳向真法的下颌处。
    黄芩的手指看似寻常,却比刀剑还要锋锐,比铁钩还要凶毒,戳中真法的下颌皮肉时当真如入腐土。
    四指从真法的下颌刺入,连血带肉地从他的嘴巴里伸了出来。
    骁勇如真法禅师也彻底呆住了。
    他忘记了伤口,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满口的血沫,只是呆在场中。
    刹时间,黄芩目光一寒,满是血污的手掌一紧,腰翻腕转,连带牙齿扣住了真法禅师的下巴,继而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猛力一拉一甩,真法禅师那干瘦的身躯便如同一根枯木一般,被黄芩整个儿抡了起来,重重地摔落在尘土之中。
    顿时,血花散落,哭嚎震天。
    这样的招式实在太诡奇毒辣!
    这样的场面也实在惨烈可怖!
    场中所有人都怔住了。
    他们的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黄芩,眼神里或多或少藏着惧意。
    黄芩笑了。
    转眼间,他感到左手如针刺般一阵剧痛,低头看时,掌心已红肿起一大片。
    原来,刚才他冒险以左手握住真法禅师的禅杖,吃了真法禅师全力一崩,而对手的混元真气实在非同小可,黄芩体内的护体真气难以完全抵挡得住,因此被震伤了。
    心知眼下这等情形,自然不能被敌手发觉,黄芩强忍住疼痛,把左手握成拳,垂于身侧,将满是血污残渣的右手在衣襟上擦了一下。随及,他斜眼瞧向身边倒在地上的真法禅师,见他双目紧闭,因为下颌脱臼而合不拢的嘴里满是血沫,气管里因为呛进了血污正发出古怪的咕噜声,眼看已是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活不成了。不过,即便如此,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抓住禅杖没有放开。
    黄芩弯腰,探手握住了禅杖,想要提到自己手中,却因为半死不活的真法禅师抓得太紧而没能得逞。见状,黄芩‘哼’了声,毫不客气地抬脚,一脚将那也不知是死还是活的躯体踢开到一边。
    四十斤的禅杖入了手,却轻飘飘的有如无物,黄芩将禅杖往空中扔了一下,又探手接住。接着,他剑眉一耸,转眸四顾,道:“嗯,这根禅杖挺不错的,杀起人来一定比我的铁尺还要好用!”
    言毕,他以右手单手握住禅杖靠近月牙刃的一端 ,抻臂抡起禅杖在头顶上舞动了几圈,顿时风雷虎虎,已瞧不出禅杖原先的形状,只能瞧见他头顶上一片黑光闪动变幻着连成一片,可怕极了,声势恐怕还要强过在真法禅师手中百倍有余。
    转了几圈后,黄芩收了内劲,单臂平举禅杖,用方便铲那一头指着众敌,舌乍春雷般虎吼一声,道:“哪个不怕死的上来!”
    众人摄于他的威势、气度,一时间都不敢上前。
    黄芩的眼光扫过众人,飞身向‘丧门书生’申有德掠了过去。
    申有德见状,吓得连那柄四尺长的‘丧门剑’都快拿不住了。
    要知道,真法禅师的禅杖毫无疑问属于重兵器一类,所以舞动时发出的呼啸声通常比刀剑低沉许多。但是,扑上来的黄芩手中的禅杖抡开来时,却发出‘嘶嘶’的啸吼声,尖锐刺耳仿如灌注满罡气的快刀利剑。这样的不同,在申有德此等高手眼中自然知道厉害。更何况,真法禅师虽然不是他们中最厉害的,但毕竟也是一流高手,竟被黄芩如此干净利落的解决了,而且死状那般惨烈,令人不忍回想。这些都对他的构成了巨大的压力。 简而言之,黄芩魔神一般强大可怕的气势已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令他的斗志和信心瞬时土崩瓦解。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为了能以最迅速、猛烈、令人心惊胆寒的手法杀死真法禅师,黄芩的左手已经受伤了。
    就见申有德怪啸一声,扭身想跑。
    这样一来,原本可能发生的一场遭遇战,立刻就变成了一次毫无难度的杀戮。
    黄芩的‘流光遁影’虽然曾被韩若壁的‘蹈空虚步’在速度上给比了下去,但同申有德的轻功比起来却至少快了三倍,所以申有德转身只跑出了两步,第三步将踏未踏时,黄芩的身影已如附骨之疽般贴了上来。
    严格地说,二人间的距离尚有差不多四尺长短,还算不得贴身,但是,此刻黄芩的手里提着真法禅师的禅杖,那却是长达六尺的要人命的武器。但见,黄芩将禅杖往前一送,那只锋利的方便铲头便割过了申有德的后颈,如薄刃划过豆腐一般轻巧。
    申有德的头颅一下子腾跃至空中,颈血喷洒而出,似喷泉一般升起有半尺多高。
    可怜一代凶人,甚至都没有攻出一剑,就惨死当场了!
    之前,黄芩说得当真是一点儿不错,两军相逢勇者胜,一旦丧失了信心、斗志,十成的功夫,便连一成也施展不出来了。
    黄芩心下暗嘲道:这样的‘丧门书生’,杀起来真不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真书生困难多少啊。
    贾公甫见状不妙,大吼道:“点子扎手,咱们千万别跑!我们人多,联手做掉他!”
    只是,这时候已没有多少人听他的了。
    马二混率先撂了挑子,撒腿就想逃。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得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只是有点愣,但毕竟还是怕死的、要命的,见到武功高过他的真法禅师和丧门书生一个照面就被人宰了个稀里哗啦,他又岂能不怕?
    这一次,黄芩没有追上去,而是任由他逃了。因为,他听到了贾公甫的吼叫,也瞧见了马二混身边的‘黑虎’杨静海和‘活阎罗’刘大业各自向前迈出了半步,并且举起兵刃,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刘大业和杨静海二人站在一处,看起来颇为默契,‘活阎罗’将‘哭丧棒’竖在面前,杨静海则站在刘大业身后侧面半尺有余,手中的‘金瓜锤’举至额头高低。
    看来,二人均已拉开了架势,就等着黄芩杀上来了。
    瞧见他们不但拿的都是重兵器,而且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所处的位置非常利于相互配合,联手御敌,黄芩一时之间居然也不敢贸然冲上去,而是缓步行至他们身前一丈开外的地方站定。
    另一边,逃了的马二混跑过贾公甫身边时,被贾公甫伸出手臂,一把拦住了。
    贾公甫喝骂到:“你个混人,犯的什么糊涂!难道我们四人联手,还宰不掉那个小子你跑什么跑?再说,这时候跑也没用了,若他真有那般神通,我们最终不过是任人宰割,又能跑出多远?!”
    马二混吃他这一喝,脑袋才清醒了不少,知道贾公甫不让走,也是走不了的,于是和贾公甫一起也迅速地补充到了杨静海和刘大业的阵形之中。
    想来,这四人已下定决心,要联起手来同黄芩比一比高低了!
   
    第33回:恶徒有幸尸骨得埋青山,二匪命薄狭路偏逢煞星
   
    瞧他们集结一处,个个虎视眈眈,紧绷绷得好似利箭上了弦,黄芩只是冷笑。他不曾冲上前去,而是异常冷静地原地伫立,完全瞧不出一丝一毫刚才痛下杀手时的疯狂模样。
    看来,这时的他并没有打算贸然强攻。
    随后,黄芩手起杖落,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那只偌大的方便铲头硬生生地插入地下,整个儿没入泥土里瞧不见了,同时,鼓起的劲风激得周遭沙石飞扬。
    这段时日以来,白天总是烈日杲杲,没有树荫遮蔽的空旷处虽不至燋金烁石,但地表浮灰下的土、石早已被蒸干了水份,因而异常坚硬,是以,黄芩这看似不起眼的一手功夫也是颇为了得。毕竟,禅杖上倘没有千斤重的力道,怎能一下子铲进如此干硬、密实的地里去?
    贾公甫等四人瞧在眼里,无不惊摄,心下知道面前这人的武功实在非同小可,由此看来,他一个照面就毙了真法禅师和丧门书生并非侥幸。
    俄尔间,黄芩目光如炬,先是从左到右,后又从右到左打量过眼前四人,继而眼芒一寒,戾气暴涨,令人心惊肉跳不已。
    瞧他一副择人而噬的凶厉模样,马二混心头一怕,脚下难免有些发虚,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贾公甫凶睛闪动,大声喝到:“不用慌!大家且散开阵势,把这小子围起来,他既非长角生翼,又非三头六臂,身前身后不可能没有破绽!”
    另三人本有些惶惑,听他如此一说,顿觉是个好主意,都仿佛在黑暗中瞧见了一盏明灯似的,不假思索地照他说的行动起来。
    不成想,如此一来,却是正中黄芩的下怀。
    原来,黄芩早已瞧出眼前的四人里只有贾公甫斗志尚存,且为人狂狡凶滑,绝对是主心骨级的人物,所以势必先行格杀掉此人。但是,在对方摆好架势,抱成一团的情况下,他又很难找到贾公甫的破绽,加上不愿轻易冒险出击,这才与敌手们形成了相持的局面。
    如今,敌手们主动散开,对他形成了包围之势,虽然威胁性提高了,但失了互相间的依仗,破绽便呼之欲出啦!
    就见,黄芩一声狂笑,声震层巅,掌中禅杖猛力一挑。霎时间,一大片泥土夹杂着碎石被他从地上挑起,如狂飙卷浪、电掣星驰般泼向‘血手印’马二混!
    马二混见状,以为黄芩选中了先攻击自己,接下来就要近身扑上,大惊之下连忙举起双掌护住面门,同时后退数丈,以便挣取一些防御的时间。不过,他出手还是迟了些,因此没能挡住黄芩偷袭而至的这一泼,吃了一嘴硬泥和碎石。
    实际上,他以为错了。
    不但他以为错了,其他三人也都以为错了。
    他们都以为黄芩会袭向马二混。
    就在这一触及发的时刻,但见黄芩突兀地撇开了马二混,身形纵拔而起,如同插了翅的猛虎般凌空扑袭向杨静海和刘大业处。
    他的这次猛扑,当真敏捷赛猿猴,勇猛压龙象,大有一往无前的气势、狂野无畏的斗志,落在杨静海这等高手眼中,知道那定是底气十足、信心满怀的表现,于是,此消彼长之下,杨静海和刘大业不由得更加气馁了。
    容不得他们片刻犹豫,就听得那根四十斤的禅杖带起尖锐、猛烈的金铁劈空之声,如鬼哭,似狼嚎,犹风吼,若雷鸣般杀到二人面前。
    随着禅杖携丘峦崩摧之势,劈头盖脸砸将过去时,黄芩一边狂笑一边吼道:“吃我一杖!”
    ‘黑虎’杨静海手中的金瓜锤素来以锤重势猛见长,眼见黄芩的禅杖势头威不可挡,无甚良策应对,只得也是虎吼一声,双手紧握住金瓜锤的手柄,将两个拳头大小的锤头舞动起来,如同一道黑色闪电般击向已快要袭到面前的方便铲头!
    ‘铮’的一声金铁交鸣,巨响带着长长的尾音几乎要撕破在场人的耳鼓,令人心胆震颤,汗毛竖立。锤头上传来的力道使得杨静海的胸口如同被勒上了一道铁箍,那种极端的沉重感让他莫名奇妙地想吐。他身经百战,当然知道这种时候是万万吐不得的,否则嘴里出来的绝不会是饭菜残渣,而是汩汩鲜血!
    ‘黑虎’杨静海威震西北,一身内力精纯无比,此刻方才显现出一二。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暗中调息,硬是在黄芩禅杖毁灭性的压力下,顽强地以内力运转了一个周天,平缓下胸口的憋闷,止住了强烈的呕吐感,但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手腕发麻,两膝发软,五脏六腑中尽是受到剧烈震荡后遗留下的苦楚。
    见他表面上没甚异样,黄芩禁不住替他喝了声彩,道:“好功夫,那便再吃我一杖试试!”
    杨静海闻言,心中大骇。
    此时的他,手腕、膝盖均酸麻不已,尚未恢复,如何有能力再接黄芩一杖?
    幸好他身旁还有个‘活阎罗’刘大业。
    方才,黄芩的第一杖来势凶猛,刘大业被对手的气势所震,所以不及反应,待到第二杖起时,他终于反应了过来。
    眼见,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狞笑一声,凶性大发,索性豁了出去,人随棒走,揉身而上。
    与别人直接冲上去不同,刘大业踮起脚尖,滴溜溜地旋转开身体,以身体转动时的腰力带动手里的哭丧棒,伴随着一道强劲的冷风,‘嗖’得一下,虎虎势势地卷向黄芩的腰眼处。
    如果从远处看去,他的姿态十分与众不同,不太像是一种武功身法,倒像是一种奇特而粗狂的舞蹈。
    不过,这种‘舞蹈’完全没有美感可言。
    见状,黄芩冷哼一声,立时撤招变式,进退之间,快若闪电,四十斤重的禅杖仿若无物,收发由心,自如随意。
    本来,刘大业是瞅准了黄芩腰间处的一个空门,这才毫不犹豫痛下杀手,但不料,黄芩禅杖回防的速度,却比他的哭丧棒攻上去的速度快得多,是以后发而先至。
    就听‘当’的一声脆响,黄芩的禅杖已封挡开了刘大业的哭丧棒。
    经过一前一后这两下硬拼,黄芩也不免觉得右手虎口处有些发麻,心知杨静海、刘大业二人均是一身强悍硬功,又用的都是重兵器,很难在一二招之内解决掉。
    实际上,他原也没做这样的打算,只不过顺手试探一下这二人而已,现下发觉不对,便无心恋战,于是扭腰旋身,将禅杖抡起来平平一扫。霎时间,罡风扑面,风雷隐隐,断枝枯草齐飞,尘土碎石俱扬,方便铲头上异光流动,可怕之极。
    这一扫之势乃是黄芩以神驭器发出,是以携天地之威,上下一体,气势如山,浑然而不可破,威力涵盖着方圆两丈以内的空间。
    刘大业和杨静海无计可施,只得避其锋芒,向后跃开,便等于被黄芩迫到了两丈开外。
    此时,马二混为了避让碎石、泥土,以及防备黄芩的进攻,选择了自动后退至数丈外,而刘大业和杨静海则被同时迫退了,因而,黄芩终于寻到了率先格杀四敌中的首脑--‘不学无术’贾公甫的机会!
    这一时刻,黄芩猛然将‘流光遁影’的身法施展到了极致,整条人影变细,拉长,飘忽不定。另外,他手中那根原本忽而风吼雷鸣,忽而尖声啸叫的禅杖此时却变得无声无息,杖随人动如浑然一体,直奔贾公甫而去!
    刘大业和杨静海看得目瞪口呆,只觉他的身法已几乎达到了‘五行遁术’的境界!
    所谓‘五行遁术’乃是道术的金遁、木遁、水遁、火遁、土遁,其中‘金遁’、‘火遁’、‘土遁’常被法术高强的道士使用,而‘木遁’和‘水遁’因为受限于周围的环境较多,不常被使用。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原本不过是来围剿三条漏网之鱼的小差事,其中最厉害的一条也不过是‘日月轮刀’肖八阵,却居然遇上了这等可怕的高手!
    二人大惊之下,呆在原地,竟忘了出手援助不远处的贾公甫了。
    到了这种时候,便显示出打硬仗,浑人确实有浑人的用处。
    本来,‘血手印’马二混是最先被吓破了胆想跑之人,但真到交上手,被黄芩的碎石、硬泥弄了一脸一嘴后,性子突起,脑袋发热,便犯了浑毛病。这会儿的他,反倒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浑人犯起浑来,那是连皇帝老子也不会怕的了。
    于是,就在黄芩飞也似地掠过他的身侧不远处,想要一举格杀掉贾公甫的时候,马二混冷不丁地运起十成功夫的‘铁砂掌’,疾速冲杀上前,‘嘿!’的吐气开声,双掌齐出,一记‘石破天惊’拍了出去。
    这可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杀招绝学!
    这一下,黄芩当真伤透了脑筋。
    要知道,他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格杀贾公甫的机会,实在不愿如此轻易失去。况且,贾公甫看上去就是心思阴险之人,当然习惯于躲在别人后面保全自己,所以想要攻击到他并不容易,而对方这四人个个都非庸手,真要是被他们缠上,斗上三二十个回合,局面一旦稳定下来,那可就麻烦了。所以,在黄芩看来,唯有趁着对方惊魂未定,脚跟不稳时痛下杀手,速胜之,才是上策。但是,马二混绰号‘血手印’,自然是把‘铁砂掌’这门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之境,眼下他双掌合力,若是不偏不倚正拍在身体极为要害的背心处,倘若弄得不巧,说不定就能要了自己的半条命去!
    脑中念头电转而过,黄芩一咬牙,一横心,收肩弓背,将全部的护体真气提聚到了背心处,就准备硬接马二混的这记‘石破天惊’。
    他绝不能放过这次格杀贾公甫的好机会!
    ‘波’的一声闷响,如击败革,刹那间,空中飞舞起无数大大小小的布片。
    马二混只觉双手掌心处一阵剧痛,‘啊’地惨叫了一声,身形急急后退至数丈以外。他忙不迭低首看去,只见自己的手掌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顿时痛不欲生。
    却原来,黄芩的护体真气非同小可,而且反震之力无比凶猛绝伦,马二混拍上去时,竟如同拍在了烧红的钢板上一般,又烫又硬,一双手掌当场就被震伤了。
    到此刻,这号称‘血手印’的马二混名副其实地拥有了‘一双血手’!
    不过,黄芩那边也好不了多少,就见他后背被拍中的地方,衣袍已化作片片碎屑,如同纸钱烧成的灰烬一样漫天飞舞,□出的那片肌肤上,立时多了两个血色的手印,殷红欲滴,煞是吓人!
    黄芩只觉背心处骨骼疼痛欲裂,心头一阵燥热,虽然还不至呕血,内脏也应该没有被震的移位,但显然也是受伤不轻!
    转眼间,他憋住一口气,强忍着背上的伤势,已经扑到了贾公甫的面前。
    六尺长的禅杖看似笨重,可在黄芩的手中施展开来,却如同延长了的手臂一样灵巧自如,若是这禅杖的主人真法禅师得以复活,看到眼前的景象,恐怕也要自叹不如了。这时的禅杖,挥舞时无声无息,禅杖上还闪动着吞吐不定的奇异光芒,简直诡异无比。
    见到黄芩宁可硬吃马二混一记重击,也要迫上来与自己对决的气势,贾公甫心知此时绝计不能有丝毫的退缩,否则立刻就会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倒,进而大败亏输。
    心下里一发狠,贾公甫脸带狞笑,手腕一翻,本来空着的双手上骤然间多出了一对匕首。那对匕首一亮相就寒光迫人,耀眼炫目,光芒到处,须眉皆碧,显然是斩金截铁,削玉如土的宝物。怕任是何等的护体真气,也挡不住这样一对匕首的穿刺!
    实际上,这对匕首就是贾公甫的独门兵器。平日里,他习惯把匕首藏在衣袖中,旁人看他,只道他空手不用兵器,却不知他这对匕首长仅尺二,专破内家真气,端的歹毒无比。
    这两把匕首十分短小,加在一起重不到两斤,和黄芩手中长达六尺,重达四十斤的禅杖比较起来,未免有些可笑。但是,贾公甫的匕首一经出手,立刻剑气四射,隐隐发出‘哧哧哧’的声响,刃上显现出长达尺许,吞吐不定的紫色剑芒,随着贾公甫的举手投足间光华闪耀,风响雷动,声势倒要胜过长枪、大斧那样的重兵器了。而与之相反的是,黄芩的禅杖反而舞动得无声无息,好像那巨大的禅杖其实是鹅毛变作的一般。
    转瞬间,二人已来回了三两个回合,贾公甫未落下风,并且两次企图转到黄芩背后,奇袭他受了伤的背心处,而杨静海、刘大业以及手掌受伤的马二混也一起围拢上来,形势对黄芩大大的不妙。
    没想到贾公甫的一对匕首歹毒如斯,手段也高明得出人意料,更有甚者,杨静海等三人眼看就要上来,构成围攻之势,黄芩不免在心里暗暗着急。他知道已经到了时不我待的危急时刻了。
    猛然间,黄芩右手力道迸发,禅杖上再次发出虎啸龙吟之声,猛力推向贾公甫的面门!
    贾公甫见状哪敢怠慢,大叫一声,一双匕首呈交叉之势,奋力向前一格,竟然生生把黄芩的这一杖给架住了!
    这时,刘大业和杨静海见到机会来了,惊喜不已,高举起手中的金瓜锤和哭丧棒赶上前,对着黄芩的后背就招呼了上去!倒是马二混吃了黄芩的护体真气那么一震,手掌受了重伤,难免有些畏缩,却是没有急着赶上来。
    就在这雷驰电飚之际,黄芩急中生智,口中一声暴喝。
    这声暴喝乃是以真力送出,直窜云霄,四周树叶受到震动,纷纷飘落,场中四人只觉耳边如钟撞锣敲,头痛欲裂!
    这当口,黄芩忽然手上一震,就着猛推向前的势头,四十斤重的禅杖当即脱手而出,砸向贾公甫!
    贾公甫哪里想得到黄芩会把手里的禅杖扔出来,不免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手腕加力一挑,便将禅杖高高地挑向身后。
    与此同时,黄芩的右脚不着痕迹地闪电般踢出,脚尖到处,正是贾公甫的下裆!
    猝然不防之下,贾公甫被踢了个正着。
    挑起禅杖的同时,要害处实实在在受了一脚,贾公甫惨呼一声,脸色顿时变成了紫猪肝色,控制不住地扔开了匕首,弯腰捂住裆部。
    就在此时,黄芩身后的金瓜锤和哭丧棒也到了。
    好个黄芩,单足一点地,‘腾’的一下正好跃过弯下腰的贾公甫,在半空中右脚又往下一跺,脚后跟重重地踩在贾公甫的后颈处,登时踩断了他的脖子。
    可怜贾公甫这回连声音也没能发出就扑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借着一跺之势,黄芩又一窜一滚,正好接住了被贾公甫挑飞后落下的禅杖,随即往前一个小跳,利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失了手、落了空的杨静海和刘大业。
    不过,这一连串的动作显然也牵动了背心处的伤势,因而他忍不住单手握杖,以受了轻伤的左手揉了揉背后,面上稍显痛苦之色。
    瞧见黄芩的动作,杨静海在懊恼失手之余,更是愤恨不已,恶狠狠地吼道:“瞧,那小子受伤啦,我们快趁机耗死他!”
    马二混和刘大业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侧,只是齐齐瞪着黄芩,却没敢冲上去动手。
    显然,杨静海的话并没能给他们多少信心。
    黄芩挑眉笑道:“是呀,好个‘血手印’,打得我真是够痛的。”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笑眯眯地瞧着马二混。
    唇边的梨涡明明很亲切,可笑容里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被他如此一瞧,马二混只觉得脚底有冷气直往脑门子上窜,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心的伤处也在隐隐作痛,额头上汗珠直冒,像是蒸肥鸡蒸出的油粒子一样。
    黄芩不再瞧他,大大咧咧地把禅杖斜斜拖在地上,自己拎着月牙刃那一端,任由方便铲头与地上的土石摩擦,发出刺耳、慎人的声响,以及因为铁石相交,时不时闪现出几朵微小的火花。
    他这般向前走过几步,到离三人只有五尺左右的距离处才停了下来。
    本来,瞧他如此缓步逼上前来,三人的心情正越来越紧张,脑中徘徊不定,脚下也犹豫不决,不知是该一起冲上前拼命,还是后退各自逃命,突然间,又见他停顿了下来,不免为之一怔。
    就在他们还有些不知所措之时,黄芩陡然间加速前冲。
    只见,一条淡淡的人影,伴随着身后方便铲头摩擦地面发出的‘呛啷呛啷’的声音,以及越闪越急的火花,直冲向‘黑虎’杨静海!
    杨静海大吃一惊,本能地挥手一记重锤击出。
    他此举完全是人的条件反射行为,因此速度快得甚至超过了脑瓜子里的想法。
    黄芩既没有闪躲避让,也没有挥杖格挡,而是将手中的禅杖轻而易举地往前一挺,‘呛’的一声,月牙儿刃口处不偏不倚,正好卡住了杨静海袭来的金瓜锤的锤头。与此同时,禅杖另一端的方便铲已牢牢地斜撑于地下,于是乎,黄芩等于没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就挡住了杨静海临危发出的沉重一击。这一击的力道着实强劲,硬是把厚重的禅杖砸得陷入地面以下半尺有余,禅杖的月牙儿刃口处与锤头相撞,溅射出一串火花,刃口当即卷了。
    须知,杨静海等人见黄芩逼了上来,早已蓄势待发,金瓜锤上贯注满了真气,加上这一锤实乃本能性挥出,自当全力施为,威力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因为这一击的力道极大,反弹之力也极为可怕,是以一击之后锤头高高弹起,杨静海为反弹之力所苦,顿觉虎口巨震,手腕发麻,几乎就要拿捏不住手中的锤柄。他被震得步履蹒跚,歪歪斜斜地退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定住下盘。
    而与杨静海相距不远的‘活阎罗’刘大业则被黄芩吓破了胆,已失去了原本的判断力,因此一见黄芩加速逼上来,吓得竟以为是冲他来的,下意识地猛然挥动起手中的哭丧棒迎了上去。
    此时,黄芩的禅杖已被杨静海的金瓜锤砸得深深陷入地下,仓促间无法以禅杖相抗。
    就见棒头上尖钉闪闪,直朝黄芩的面门砸将下来。
    早料到刘大业有此一出,黄芩见状不但未显惊慌,反觉正合心意。
    眼见着刘大业连人带棒,义无反顾地猛扑上来,他突然一矮身,单手握住禅杖的一头,双脚瞬时离地而起,借着禅杖的支撑,身体横向半悬在空中,双脚迅捷如风、强劲如钢般平蹬了出去,正对着刘大业的腰眼处。
    以黄芩的速度,刘大业如何来得及变招?所以,在外人看来,倒似是刘大业猛扑上去,拿腰眼撞向黄芩的双脚一般。
    说来麻烦,实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只听得‘噗’的一声,黄芩这一脚不偏不依,蹬了个实实在在。
    任是刘大业如何了得,也受不起他双脚上神一般的力气,少不得被当场踢断了腰椎骨,瘫倒在地上,一时间虽然还不得死,却难免嚎哭不止,声震天地。
    那根斜插入地不算很深的禅杖毕竟挂不住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的重量,随即倾倒。黄芩则因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没法子变招,只能随之摔落地上。
    当然,他身子一落地,旋即翻腾而起,望向杨静海和马二混处,以便提防对方趁自己脚跟未稳时杀将上来,却发现那二人眼见‘活阎罗’竟去见了阎罗,再顾不上什么高手风范,脚搭着脑杓般,撒开了腿掉头就跑,还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实在令黄芩有些哭笑不得。
    ‘黑虎’杨静海的武功、轻功都比‘血手印’马二混高明不少,因而逃走的速度也远快过马二混。出于舍难求易的考虑,黄芩提起禅杖,人如利箭一般射出,只两三个起落,就追到了马二混的身后。
    两军作战,最忌溃败,所以被敌人从背后掩杀上来,那是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黄芩的武功远胜马二混,又是从背后直接掩杀而上,实在是手到擒来。于是乎,同杀死‘丧门书生’申有德如出一辙,黄芩人到杖到,铲头只往前那么一送,马二混便身首异处了。
    这人杀得好轻松,简直吃颗豆一样。
    紧接着,黄芩转头再看时,杨静海已逃得颇远了,纵然以‘流光遁影’,想要立刻追上也绝非易事。
    但是,他怎能容贼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走?
    唇边绽出一朵冷笑,黄芩早已胸有成竹,不急不忙的奋力将手中禅杖往杨静海逃走的方向一掷,六尺长的禅杖带着冷电般的光芒,划过一道弧线,月牙儿刃口朝下,‘叱’的一声破土穿石,斜斜地插入到地下深处,露出表面的部分已经不足四尺长短了。
    继而,他纵身而起,轻轻一跃,双脚正好落在方便铲头上,使出千斤坠的功夫,把刚硬而又极具韧性的杖身压的深弯了下去。一晃眼,他又撤去了千斤坠的功夫,铲头失去了强大的压力,‘呼’地弹了起来,黄芩的身躯便如同一颗砲弹般射了出去,快得好似一阵疾风,高得仿佛一只大鸟,转眼间就自杨静海的头顶飞过。还在空中时,黄芩就已一个旋身,调整好了身形,所以落下时是面对着杨静海的。
    随着他下落的身形,人到尺到,当头劈下!
    杨静海做梦也没想到,黄芩还有这么一手,猝不及防之间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挥锤向上猛挑,只盼黄芩因为尚在半空,重心不稳,难以发力,能够以自己的金瓜锤与他的铁尺一拼。
    怎知,黄芩虽则人在半空,手上却还能变出花样来,手腕只轻轻巧巧那么一翻,便收回了之前下砸的势头,让开了杨静海的金瓜锤,然后,忽得向前一捣!
    能变化得如此之快,难免让人怀疑他之前那一砸不过是诱敌之招。
    向前一捣的同时,黄芩又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令得身形加速下落。
    这个动作看起来简简单单,黄芩做起来也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但人在半空,无处借力,任何微小的变化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其实,若非黄芩结成内丹,内力已达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境,怎可能做得出来?
    这一捣,正捅在杨静海的面门上。
    铁尺虽是钝的,但因灌注上了黄芩霸道无比的真气,纵使强悍如韩若壁,亦吃不起他这一刺,更何况是杨静海?
    顿时,铁尺贯穿了杨静海的头脸,从后脑处露出半截被血污、脑浆污染的尺头来。
    杨静海的脸孔上被捅了个血窟窿,自然是鼻骨塌陷,两眼凸出,立时毙命了!
    黄芩身形落地,一脚踢开杨静海的尸身,一边用衣角擦拭起铁尺上的血污,一边无意识地向远处的天边望去。
    落日的余晖正慢慢消退,只剩下形状各异的云彩们慵懒地挤在一起,云层的边缘处偷偷摸摸地露出些狡黠的金色光芒。
    黄芩边看边想:云挺多的,不知会不会下雨,如果下雨,倒是此地百姓的福份了。
    瞧看中,他的目光凝固在一朵瞧上去象是一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的云彩上。
    哈,真像韩若壁。
    这是黄芩瞧见那朵云彩后,脑中的第一个想法。
    他的第二个想法是,指给韩若壁瞧看。
    可惜,韩若壁不在身边。
    不知不觉中,黄芩叹了一口气。
    转瞬,他回过神来,向四下瞧看。
    渐起的夜色包裹住这片青山,象是娘亲的那双抚过儿子头顶的手一样温柔,一样美丽,让人产生了一种把这里当成归宿的渴望。
    感觉有些疲惫,黄芩转头瞧看过地上的那些尸体,心道:这些贼人能死这么美的地方,也算不幸之幸吧。
    即刻间,他又强迫自己舍弃脑中涌现出的种种想法,以及一战后的倦怠心理,因为他知道,还有更大的阵仗在等着他。
    至此,黄芩这边,虽然受了点小伤,手段算不得多干净利落,但毕竟有惊无险地解决掉了几大高手,可肖八阵那边,却陷入了万分惊险的苦战!
    这一刻,肖八阵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修罗剑’卢子龙手底极为狠辣,一口长剑舞起来滴水不漏,剑剑不离他的要害。他的轮刀本是以快见长,但和卢子龙的剑法相比,无奈还是慢了半拍。
    格斗经验丰富之人都知道,一旦自己的强项被对手所克制,那便是最为凶险不过的了,因为,纵然敌手强过自己,只要自己还有一两手能够威胁对方的强项,再耐心缠斗,就依然有获胜的机会,最怕的就是自己最为擅长的东西被敌手所克制,那就完全是对手棋高一着,自己缚手缚脚了。
    肖八阵哪里想得到,名不见经传的‘修罗剑’却居然会比他这个威震三湘的‘日月轮刀’还要厉害。
    其实,卢子龙之所以没甚名气,并非因为不够厉害,而是因为以前从未在江湖上闯荡过。他原是宁王麾下的一名护卫,因为酒后闹事误伤了一位同僚,才被宁王撤了职,‘发配’至此处,同这拨江湖人一起为宁王做事。‘修罗剑’的绰号,也完全是他信口胡侃的。
    卢子龙的剑比自己的刀快--这一点,肖八阵在刚与他动手两三招时,就已经知道了。幸好,他横行江湖多年,自然经验极为丰富,一旦发觉不对,立刻改变了策略,不再与卢子龙硬碰硬,而是拉开步法,和对方绕着圈子游斗。好在卢子龙的剑法虽然迅疾、毒辣,但轻功却似乎比不上肖八阵灵巧、快捷,是以肖八阵在被卢子龙一番穷追猛打之下,仍然坚持到了现在。虽然,他的身上已有好几处地方挂了彩,衣服也被敌手的利剑削破了几块,但并没有受什么致命重伤。
    不过,似肖八阵这般被对手压着打的状况,体力方面的消耗也就要比对手多得多了,而他的年纪明显比卢子龙大一大截,时间长了,难免有些支持不住,身法也就渐渐开始变慢了。
    眼看卢子龙又一次追近到了肖八阵的身后。
    感觉对手的身法已变慢了不少,他心头一阵暗喜,强聚真气,怒喝一声,手腕一颤,掌中长剑幻起斗大的剑花,挺剑便刺。
    这一剑杀气腾腾,光华夺目,直取肖八阵的背心,看来是志在必得!
    突然,只听得‘呜--’的一声怪响,卢子龙以眼角的余光扫见一道乌沉沉的电光,怒涛狂潮般闪了过来,顿觉脖子一凉,接着项上一紧,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量顷刻间传到。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觉两脚一空,一阵窒息,人已被什么东西凭空拉扯地飞了起来,如腾云驾雾一般,直飞出两三丈远,才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这一摔,便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黄芩到了。
    原来,黄芩人在丈外,瞧见肖八阵身陷危急,于是抖手甩出铁链缠住了卢子龙的脖子,又一发力将卢子龙摔了出去。他那根铁链上的力道何等刚猛无俦?因而,卢子龙人未落地,颈骨已然折断,自然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肖八阵瞧在眼里,心中大呼侥幸,暗道:这个救星来得可真及时。
    收了铁链,黄芩见肖八阵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关切问道:“肖老哥,伤得不重吧?”
    肖八阵‘嘿’了声,不在乎地摇摇手,道:“虽然我这把老骨头不怎么利索了,但还扛得住,你呢?”
    黄芩握了握左手,感觉掌心处的疼痛已有所缓解,又用手揉了揉背后的伤势,道:“被马二混拍了一掌,应该问题不大。”
    肖八阵的眼皮跳了跳,惊道:“马二混的铁砂掌号称能开碑碎石,你……你真没事?!”
    黄芩轻描淡写道:“还行,可能他没拍实在吧。”
    心里,他暗想:能把绝招保留到最后给‘蝴蝶针’夏辽西,受这么一点伤倒还算值得。
    要知道,天下间没有无敌的武功,也不会有毫无破绽的绝招,无论什么样的绝招,倘若使得多了,难免被敌人窥出破绽,不是这个敌人,就是那个敌人,迟早为人所破。所以,江湖上任是何等高手也不愿轻易对敌人施展出绝招,除非性命攸关,迫不得已之时。这一点,黄芩自然也不例外。
    随后,黄芩领着肖八阵,一路回到他刚才大开杀戒的地方。
    肖八阵目瞪口呆地瞧着遍地的尸身、头颅,以及一块块因为吸满了血肉而变得红红黑黑的土地,一时间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他实在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杀伐才能杀成眼前的这副景象。
    黄芩先是从地上拨出真法禅师的禅杖,又把贾公甫的匕首捡了一把来瞧看了一番,忍不住啧啧赞道:“真是削铁如泥的宝贝。”
    说罢,他一手紧握禅杖,另一手紧握匕首,眯起眼,瞄准了位置,在禅杖中间的某个地方细细连削了十余下,割出一道环形的印子。然后,他把禅杖斜支在一块大石头上,回头又捡起杨静海的金瓜锤,对着禅杖‘哐哐哐’地猛砸了起来。
    莫名奇妙的肖八阵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好奇的在一边瞧看。
    不消几锤,那根禅杖便被硬生生地砸成了两段。
    黄芩捡起连着方便铲头的那一段,估摸着还有将近四尺长,左右看了看,又上下提拎了一下,似乎很是满意,转头对肖八阵道:“好了,我们这就动身。天马上就要全黑了,夏辽西等人吃过我们的埋伏,追踪到这里,又瞧见真法禅师等人的下场,估计不会有胆子再在夜里追踪我们了。如此,我们取了东西,越过前面的小山头,寻个稳妥处各自处理一下伤势,明日也好和他们见真章!”
    肖八阵先是点了点头,后又不解问他道:“你带着这半截子禅杖做什么?”
    黄芩哑然一笑,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转眼,就见二人身形展动,向前面的小山头而去。
    月亮升起来了,泼洒下的光芒像一席被风吹得飘摇不定,无边无际的纱裙,朦朦胧胧地笼罩在这条土路上。
    这条土路远远地向‘田坝镇’的方向延伸着。
    其实,说它是土路,却也足够宽大平坦,并不比某些官道差,但因为是此地的居民集资修建的,官府未出分毫,所以修得再好,也不算官道。
    这种时候,土路上自然是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突然,路旁的小树林里一阵窸窸窣窣乱响,眨眼间钻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一个脚上有伤,包扎得严严实实,腋下支着一根树枝砍成的拐杖;另一个小腹上有伤,所以走路时总是不自然地弯着腰,护住小腹上的伤势。看他们的体格、面目,应该都是跑江湖的强人。
    不肖说,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断掌’余少峰和‘万里追魂’宋万里。
    二人转到土路上,往离开‘田坝镇’的方向走。
    一边走,余少峰一边不安地说道:“宋老哥,你说,咱们就这么走了,夏总管那里会怎么想?”
    宋万里冷笑一声,道:“还能怎么想?定是恨不得扒了我们的皮,吃我们的肉呗。”
    余少峰听得此言,不由得一个哆嗦,屏气慑息地回头瞧了瞧,像是害怕夏总管突然追上来似的。
    宋万里又是一声冷笑,道:“别瞧了,他这会儿可是忙不过来,哪有闲功夫追我们?‘棋盘峰’下的样子你也瞧见了,真法禅师、贾公甫、杨静海,这些个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被人家杀成什么样了?夏辽西他们能抓紧时间把这事处理了就算不错了,哪可能有功夫跑来追你我二人?”
    余少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道:“是呀。不过,按说,一个真法禅师就足够对付肖八阵了。那个什么‘日月轮刀’虽然号称三湘第一,但比起真法禅师来可是差得远了,再加上‘黑虎’杨静海和‘不学无术’贾公甫,怎至于被人杀得如此惨?”
    宋万里狠狠道:“你到现在还以为敌人只有‘日月轮刀’一个?”
    余少峰愕然道:“难道不是?”
    宋万里不屑道:“别傻了!都是真法那个秃驴一派胡言,敌人中明明有超凡入圣的高手坐镇,他非说人家都是一群混混。你看到那些人的伤势没有?”
    余少峰点头道:“大概瞧了几眼。”
    宋万里道:“只有一个‘七尺追风拳’是被轮刀所伤,其他的人……唉,算了,不说了,反正我这几年在宁王府下已赚足了大几千两银子,可犯不着为了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那般可怕的高手在一座山沟沟里玩命!”
    余少峰也明白了过来,心有余悸道:“是呀,太可怕了。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魔怪,才能一口气杀死如此多的高手。”顿了一顿,他又道:“我这几年也挣了不少银子,只要拿上银子往江湖上一躲,随便找个地方买一块地,建个庄园,相信也可以一辈子吃香喝辣,有享不尽的福,睡不完的妞,这天天刀头舔血的日子,不过也罢。”
    “算你小子聪明。”宋万里嘿嘿笑道:“要不是咱俩不小心受了伤,不得不走在最后面,如何能开溜得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接着,他又抱怨道:“要说,夏辽西就是一点儿亏也吃不得,这次栽了吧?其实,被人卷走价值万把两的财宝,干上个三五票不就回来了嘛?非要拉出人手和他们在山林里玩命!敌暗我明的,可是不好玩儿。你瞧,到现在为止,敌人中的高手到底是什么来头,都一点儿没弄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追上去,真是……要我看,夏辽西这次不要说拿回那笔钱财来,只要能保得住命在,就算是不错了。”
    余少峰附和道:“是呀是呀,要说,不就是个‘金碧山庄’吗?咱们让南昌派人过来,直接动用这里官家的力量,还怕要不回钱来?就是踏平了‘金碧山庄’,我看也不费吹灰之力呀。”
    听他这话,宋万里却露出不以为然之色,道:“这你就不懂了。一来,那座‘金碧山庄’和本地官家的关系可是不一般,要动他们哪那么容易?二来,真要说起来,也不是逼不动官家去踏平‘金碧山庄’,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外院’和‘内院’的关系一向很坏。想要动用官家的力量,就必须走‘内院’那条路,夏辽西和‘内院’的人吵过几次了,势同水火,怎肯低头去找‘内院’的人帮忙?”
    原来,在宁王麾下,他们这些江湖上招募来的强人、匪盗都划归在‘外院’,由几个江湖上的老凶魔当总管统领着,而宁王自己的人马则归‘内院’管理。一般来说,‘内院’人的地位要高过‘外院’,所以‘外院’这一大群牛鬼蛇神如何能甘心?双方的关系当然好不了。
    余少峰一拍大腿道:“嘿,还是宋老哥瞧得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接下来,二人一面走一面聊,相谈甚欢。不过,有关先前他们在追踪肖、黄二人的路上所起的冲突,倒像都得了失忆症一般,谁也不提那一茬儿了。
    由此可见,只要成了一条船上的难友,过往的嫌隙也是可以不提的。
    余少峰因为脚上有伤,走不多快,很是累赘,免不得不时出声抱怨上几句。
    正在他抱怨的时候,忽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那匹马走得不快,蹄声清脆,在这更深夜静之时格外分明。
    二人赶紧侧身躲进路旁的树林里,向蹄声传来的方向小心张望。
    很快,一人一马出现在这条土路上。
    马,是上等的卷毛白龙马。
    马上坐着的,是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人。
    就见,这年轻人一身装扮华贵考究,身侧挂有一柄长剑,看起来应该是个练家子。他的那柄长剑,剑柄上老大的黄金云头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剑穗上挂着的玉石宝贝光彩耀目,想来必定价值不菲。他半闭着眼,懒洋洋地坐在马上,似是享受着夜色的清凉,嘴角微微向上翘起,说不清笑没笑。
    这个公子哥儿,一看就是个有钱人。
    宋万里的嘴角也忍不住向上翘了起来,嘻嘻笑道:“真是天助我也!没想到才跑了一个公冶一诺,就又来了个公子哥儿。现在的江湖啊,哪里来的这许多混世的富家子弟哟?我们身上正缺少盘缠,他就跑出来给我们送银钱了。哈哈,来得好,来得妙!”
    余少峰也喜道:“爷爷我正愁脚上走不快,就有送马的来了。咱们合伙做了那小子,马归我,其他的全归你,如此一路回去,各自取了钱快活去。嘿嘿,到那时,夏辽西纵有再大的本事,怕也没法子满天下寻我们吧!”
    眼见那个公子哥渐行渐近,二人呼喝一声,从树林中窜将出来,就打算杀人夺马,远走高飞!
   
    第34回:杖起石飞戕杀千尺以外,拳来掌落决胜方寸之间
   
    看到路旁忽然跳出两个吊着恶眉,鼓起凶睛,咬牙切齿,一脸歹人模样的汉子来,那位公子哥‘吁’的一声,拉住马头,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溜圆,显是吃了一惊。
    继而,他口中清咳一声,拖长了声调道:“光天……“刚说了两个字,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举头望一望半天中挂着的月牙儿,作势摇头晃脑了一番,才道:“光天化‘月’,郎朗乾坤,居然还有拦道打劫的,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见他惊讶归惊讶,竟还能酸不溜丢地说话,面上也没有半分慌乱之态,余少峰和宋万里都不禁微感诧异,但转念又想,他有如此反应,八成因为初入江湖,是个不懂厉害的愣头青罢了。
    肥羊当前,宋万里挺身跃上,歪着嘴角,狰狞一笑,道:“小子,江湖上可是危险得紧,遇上我们,算你倒霉!”话音未落,已抽出一对判官笔,直向马上的公子哥扑了去!
    说实话,虽然他的小腹受伤不轻,可并没把马上的那位公子哥放在眼里。
    原地伫立,等待同伴一击得手的余少峰只觉眼前似乎花了一下,那公子哥的掌中就多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剑上冷气四射,好像只是那么轻飘飘地一送,又好像不只是轻飘飘地一送,而是自己眼力不济,无法瞧清楚那一送之前以及之后的招式。总之,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瞧见长剑的剑刃飞也似的从宋万里的咽喉处一扫而过!
    没有血花飞溅,没有惨呼连天,仿佛刚才的一剑只是幻觉,余少峰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当然没有。
    瞬间之后,就见宋万里已落在马前,佝偻着腰,身形僵硬,喉咙里咯咯作响,似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余少峰定睛看去,只见他的咽喉处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肌肉、骨头都翻了开来,却没有流血,惨白惨白的,好似被水洗净后斩了一刀的鸭脖子,甚为奇特。
    那位公子哥收剑入鞘,气定神闲,满面微笑,道:“不错,江湖上的确是太危险了。遇上我,算你们倒霉。”
    话音方落,宋万里的躯体已‘噗通’一声向前栽倒,栽倒的同时尚且保持着刚才僵立的姿态,就如同冰窑里冻上的死猪一样!
    余少峰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唰’地变成煞白,嘶声惊呼道:“六阴真水神功!”
    他知道,这一回他们是有眼不识泰山,活该栽了。
    来得自然是北斗会的‘天魁’韩若壁。
    韩若壁闻言,眼睛一亮,笑道:“我不过想去‘安泰客栈’寻一位故人,不料路上竟发生这等意外之事。哈哈,有趣!”
    同时,他心下暗笑:我可是黑吃黑的祖宗,却居然有人敢劫我的道,抢我的东西,当真是不自量力,可笑之极。
    须知,‘北斗会’在江湖上素来以黑吃黑著名,敢黑吃黑‘北斗会’的怕都到阎王老爷那儿报到去了,所以,在韩若壁看来,这两个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毛贼当真是不长眼。
    听到“安泰客栈”四字,余少峰没来由精神一震,赶紧问道:“你那故人也为‘安泰客栈’做事?”
    听话听音,韩若壁当即似笑非笑道:“怎么,你是‘安泰客栈’的人?”
    以为猜得不错,余少峰打了个哈哈,又‘嘎嘎’笑了两声,道:“我原本就为‘安泰客栈’做事,不知你要找的故人是哪一位?说不定我还识得。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啦。”
    这一会儿,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他们可是要打劫人家呢。
    韩若壁瞧着倒在马前的尸首,意味深长道:“你真能确定,我们是一家人?”
    ‘六阴真水神功’乃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寒冰剑’的绝学,余少峰有伤在身,不得不怕,于是叹一声,边套近乎边解释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刚才的误会全赖宋万里。都是他出的馊主意。”
    韩若壁一指尸体,问道:“他就是宋万里?”
    余少峰点头道:“他和我一样,也是‘安泰客栈’的人。”
    韩若壁眉毛微挑,‘哈’了声,笑容有些邪行,道:“哦,原来熟人都凑一块儿了。”
    见他笑得古怪,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考虑到自己脚下颇为不便,因而绝无逃走的可能,余少峰只得在一旁赔笑。
    上下打量了他几遍,韩若壁假意关切道:“我瞧你二人好像都受了伤,一副要逃命的模样,莫非有人找上门,挑了你们的‘安泰客栈’不成?”
    余少峰苦着脸道:“是呀,来的是‘金碧山庄’的人,杀了我们不少兄弟。”
    韩若壁微愕道:“什么?‘金碧山庄’的人?”接着,他又喃喃道:“这倒是奇了!”
    余少峰问道:“什么奇了?”
    没理他的问话,韩若壁眼珠转了转,故作神秘道:“我只听说有个凶蛮小子,拿了根铁尺,要找你们的麻烦,却不知你们什么时候又得罪了‘金碧山庄’?”
    余少峰一惊,随及道:“说起来,‘金碧山庄’那几人里确实有这么个小子,专门喜欢拿铁尺敲破别人的脑壳,我们中好多人都被他不明不白地杀了。哦,对了,他还劫走了我们一大批金珠宝贝!”
    听言,韩若壁终于忍不桩嗤嗤’笑出声来,道:“好小子,什么时候竟学会了我这一手。”
    听他说得亲切,余少峰面色如土,恍然大悟,心道:眼前这个煞星却原来和那个使铁尺的魔头是一伙儿的。
    这时候,他当然想跑,无奈脚下有伤,心知半分机会也没有,只得把心一横,双掌一高一低,摆开一个架势护住全身,口中喝到:“你究竟是什么人?!”
    韩若壁收了笑,不答反问道:“在江湖上,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切口?”
    余少峰道:“什么切口?”
    韩若壁道:“天魁出,鬼夜哭。天魁现,阎王殿。”
    余少峰大惊失色,道:“‘天魁’?‘北斗会’的‘天魁’!?“韩若壁面上浮现出鄙夷不屑的笑意,道:“江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天魁’吗?”
    余少峰心头震颤不已,半信半疑,期期艾艾道:“莫非,莫非……你是……你就是……?”
    韩若壁接口道:“死到临头,告诉你也无妨。不错,我就是独一无二的‘天魁’。”
    余少峰惊得脱口而出,道:“你竟然是劫了我们王爷的宝船的‘北斗会’的‘天魁’!?”
    “你们王爷的宝船?”韩若壁眉头微皱,道:“原来你是宁王的人……可你又是‘安泰客栈’的人。如此说来,那‘安泰客栈’八成也是宁王开的了。”
    见一场搏杀势在必行,他担心座下马儿有失,于是翻身跳下马来。
    余少峰绷紧起一身肌肉,瞋目道:“废话少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管你是‘寒冰剑’的传人,还是‘北斗会’的‘天魁’,想杀爷爷我,还得拿出真本事来!”
    他自知伤在脚上,虽然不重,却对步法的影响极大,当然是敌不动,我不动为上策。
    瞧他一个起手式便笼罩住了全身的破绽,自有一番岳峙渊渟的宗师气派,韩若壁暗暗称奇,倒也不敢随便小觑了他。
    但闻一声长啸,韩若壁的宝剑‘横山’已跃匣而出。
    剑一入手,他周身便是纷纷霜雪寒,辉辉星斗现。
    没有片刻迟疑,韩若壁挺剑便刺。
    剑光如电,直奔面门!
    余少峰大喝一声,‘呼’的一掌拍出,一股劲风随手而起,掌中真气猛然吐出,声侔鬼神,惮赫千里,顿时将韩若壁扑面而来的剑势给震偏了!
    原来,方才韩若壁能够一举格杀宋万里,主要是因为宋万里没料到他如此厉害,所以能够突袭得手,杀宋万里一个措手不及。可这一次对余少峰,就没那么便宜了。
    余少峰掌力雄厚,不畏寻常刀剑,功力之深犹在宋万里之上,只是由于脚下受伤颇重,身法不灵,因而攻击时受限极大,但防守时还是威力不减的。
    韩若壁的伤势未能痊愈,还好一路上悉心调理,把想得到、用得上的法子都试过了,总算恢复了将近五成,但面对余少峰这样的高手,也是没法掉以轻心的。
    一拼之下,发现对方的剑光虽然冰寒彻骨,凌厉迫人,但剑上的真力似乎并不比自己强多少,余少峰心下一喜。
    其实,这是他过于托大了。
    须知,韩若壁此时已恢复了将近五成功力,比起原本的十成功力确是差了许多,可胜过余少峰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适才的那一剑是他有意试探,并没有全力而出,余少峰据此判定他和自己相差无几,实在失之偏颇。
    发现对手的掌力浑厚,不可小视,又想到自己的内伤未愈,为免一不小心加重伤势,韩若壁决定不与对方硬拼,代之以招式取胜。
    主意已定,他又是一剑刺出。
    这一剑刺出之势,歪歪斜斜,看不出明显的意图,令得余少峰很是为难,有心不理不睬直接反攻对手吧,心下总余了点儿后怕,可有心挥动双掌全力防备吧,却因为对方剑势的意图不明,一时间不知该防备哪里,如何防备。
    当真不尴不尬,难以处理。
    眼看对方的剑势将近,余少峰终究拍出了一掌。
    他还是没敢忽略来的这一剑,即刻反击,而是不管对方意图如何,先发出了一掌,准备震歪掉对手的长剑后,下一掌再攻击对手腹部出现的破绽。
    韩若壁目光如炬,早发现了余少峰的意图。他还瞧出余少峰因为右脚受伤无法发力,此刻已将重心全部移到了左脚上,就准备下一招发动时,凭借左脚跳起来攻击自己。
    没等余少峰展开攻势,韩若壁身法展动,轻轻巧巧地一转,避开了拍来的一掌,剑光一敛,极速下沉,猛削向余少峰的左脚!
    余少峰刚才一掌落空,此时便想转过身来对付韩若壁,怎奈自己脚伤导致身法不灵,无法跟上韩若壁的身法速度,眼看着韩若壁的剑光若浪,卷向自己的左脚。无计可施之下,他单足一点地,奋力纵起,跃过对方的头顶,落在韩若壁背后几尺处,总算是避开了这一剑。
    余少峰的下盘本就有些不稳,仓促应对之下,落地时再也无法控制住身形,‘嗵’的一声,双脚踩实在地上,当即牵动了右脚的伤势。顿时,他感觉脚下一阵剧痛,额角冷汗涌出,重心更加浮动,一时间寸步难移。
    韩若壁见机会来了,岂肯放过?立刻脚踏九宫步,不待转身,反手又是一剑撩出,直取余少峰的背后‘命门’处!
    他不愿硬拼,因此剑上并没有贯注满真气,但是身法、步法、手法连接得几乎天衣无缝,上一剑剑势未尽,这一剑已蓬勃而出,大有连绵不绝之势!
    感觉身后有剑气袭来,余少峰强忍住右脚的疼痛,踉跄着转过身,眼见韩若壁的这一剑狂横无比,自己实在难以闪躲防御,刻不容缓之下,他凶性大发,狂吼一声,干脆对这一剑不管不顾,拼尽全部功力一掌拍出。
    ‘呼’的一声,伴随着凌烈咆哮的劲风,一道浑厚的掌力,直劈向韩若壁的背心!
    看来,余少峰想要两败俱伤!
    韩若壁朗笑一声,喝到:“着!”
    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他头也不回,剑势一转,反手只一抖,手中长剑猛然间挑起一朵剑花。剑光突然炫亮了起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同时,‘横山’上寒气四射、周围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这是他的无上绝学,‘六阴真水神功’!
    这一剑,不偏不倚,正刺中余少峰的手腕处。因是之故,余少峰拍向韩若壁背心处的、威猛绝伦的一掌登时劲气溃散,消失于无形了。
    被携带着‘六阴真水’真气的这一剑刺中,余少峰只觉有千万根寒冰凝成的尖刺刺入了骨髓,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成了雪,冻成了冰,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接着,韩若壁转身上步,剑光只微弱的一闪,余少峰又觉喉咙一凉,眼前漆黑,脑袋麻木。他再也站立不住,咕咚一声,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韩若壁眉毛一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横山’,剑上滴血未沾。
    瞧着地上的余少峰十指僵硬地蜷曲着,嘴唇冻上了一层白霜,他悠悠道:“我的剑,不但很快,而且很凉,杀人的时候,痛苦也最少。能死在这样的剑下,你应该满足了吧。”
    稍后,他又不急不忙地检视了一遍二贼的尸体,才翻身上马,一面拍马疾行,一面眺望向‘安泰客栈’的方向,像是穿过了茫茫星海,漫漫黑夜,瞧见了什么。
    在马上,韩若壁得意地摇了摇头,忍不住坏笑道:“黄捕头啊黄捕头,没想到你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居然也干起我这等黑吃黑的勾当来了。这回若是遇见,瞧我怎么审你!”
    从‘棋盘峰’往‘豺狼坡’去的方向,一条小路盘山而建,蜿蜒曲折,来回往复,远远望去如老龙翻身。此处地形甚为险恶,被当地人称作‘龙脖子’。
    天还没有大亮,‘蝴蝶针’夏辽西一行人已然出现在这条小路上。
    昨日,在‘棋盘峰’下,瞧见真法禅师等人死状惨烈,众人无不怛然失色,心生惧意,就连夏辽西自己也生了忌惮之心,没敢催促大伙儿连夜追人。一行人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夜,次日一大早终于动身了。
    夏辽西和寇劲松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
    此刻,夏辽西脸色阴郁,嘴角下撇,凶睛闪闪,显然心情很是不好。
    他身旁的寇劲松已年过五旬,但因为长得胖,皮被肉撑开了,所以面上没甚皱纹,瞧上去要比实际年纪小一些。
    寇劲松边走边恨恨道:“宋万里和余少峰那两个兔崽子居然半路开溜了,真是岂有此理!”
    夏辽西一脸阴毒之色,‘哼’了声,道:“他们受了伤,这会儿就是跟上来也不顶事。等手头上的事结了,看我怎么收拾那两个逃兵。现在当务之急,是把‘金碧山庄’的贼人抓住,给咱们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二人正在气头上,边说边走,每一步迈出都是又高又飘,足有六尺以上,远远看起来倒有点腾云驾雾的意思。可相比之下,后面跟着的一行人就是在‘爬云’了,于是前后拉开成一条线,大多数人聚集在中间。而‘三妖剑’和那个背着瓦罐的,看似苗人巫祝的男子似乎轻功最为不济,只得拖在最后面。
    眼见这一行十数人奔走在细长蜿蜒的‘龙脖子’上。
    陡然间,只听得对面山上传来一声长笑,震天彻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与他们脚下这条山路几乎平行的另一条山路上出现了两条人影。因为离得不近,瞧不太清楚对方的面貌,只能瞧见其中一人的衣着打扮,看上去似乎是个寻常村夫,手中却挥舞着半截禅杖,模样甚是古怪,而他身侧之人则一手持一片光华闪闪的轮刀。
    来得不是黄芩和肖八阵,还有何人?
    一见半截儿禅杖,和那两片轮刀,夏辽西顿时怒火中烧,心跳加速,瞳孔收缩。
    毋庸置疑,持两片轮刀的人自然就是肖八阵。而真法禅师的禅杖被弄断了,带方便铲头的那半截还被人顺走了一事,他已然知晓,虽然不知敌人的意图如何,但显然就是对面山上那人所为!
    这时,他身后,和其他人挤在一起的丁可正指向黄芩,惊呼道:“就是他!就是那人制住我的!”
    原来,他被制住穴道扔在‘棋盘峰’顶上,夏辽西到达后帮他解了穴。因为他之前见过黄芩等人的容貌,而且轻功也好,不至于拖后腿,夏辽西就命他跟着,一道追赶黄芩和肖八阵来了。
    此处名为‘龙脖子’,山路当然是弯弯绕绕,折折叠叠的,是以,虽然两边人可以隔着山谷面对面地瞧见,但想要碰面,还得绕一段很大的弯路才成。
    夏辽西一众都停下了脚步,死命地盯着对面山路上的二人。没有人想起步去追,因为,一则,实际路程相距较远,一下子是怎么也追不上的;二则,他们也想瞧瞧敌人突然主动现身是要做何计较。
    纵声长笑之后,黄芩道:“你们现在才来呀,我在这里已经恭候多时了。”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很大,但隔着面前幽深的山谷,远远传来,却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如同在耳边说话一般,足见内力之强令人乍舌。
    夏辽西不甘示弱,冷哼一声,回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盗我钱财,杀我属下,若现在束手就擒,我答应给你个痛快,若是不然,别怪我让你受尽折磨而死!”
    他的这一番话也由内力送出,字字铿锵有力,远远地传了过去。
    黄芩闻言大笑,道:“怎么,想用‘受尽折磨而死’来吓唬我?敢在你们面前撩虎须,我岂会怕你说的死法?这个道理,你不明白,我却是明白,就像我知道你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不怕的贼子强梁,否则也不会做那等杀千刀的买卖。”
    顿了顿,黄芩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起来,他厉声道:“所以,我不会用‘死’来吓唬你们,我会把‘死’直接送给你们!”
    话音刚落,他突然闪开半步,只见身后竟是一堆高高垒起的石块。
    夏辽西见状,心中一动,大呼“不好”。
    可惜,已经迟了!
    只见,黄芩左手拿起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块,高高抛起,随即右手的方便铲猛力一挥,正抽中半空中的石块。那石块便如砲弹一般向这边飞射了过来,声如霹雳,疾若彍弩,罡风猛烈,劲气十足,几十丈的距离,瞬息即至!
    原来,黄芩那边的地势高,夏辽西这边的地势低,因而,他借助着四尺长的禅杖的挥击之势,击打飞射而出的石块,比用手发出暗器的威力要大上十倍也不止。而且,那个方便铲头已被他用布条层层裹住,如此一来,击打石块时就不至将石块打碎。似这般发出的石块,要比手上暗器的攻击距离长出许多,杀害力也极其强大,当真如同砲弹一般厉害。由于两边隔着一道长长的山谷,距离颇远,纵然夏辽西一众人手里也有功夫了得的暗器好手,却是无法射到黄芩那边的,而他们自己则尽在黄芩发出的飞石的杀伤范围之内。
    当然,因为距离远,又是被挥铲击打出的,那颗石块难免准头不佳,是以,飞出去后并没有打中人,而是打中了山路边的一颗小树,顿时枝断树摇,砸将下来,又是一阵尘土飞扬,乱作一团。
    转眼间,接二连三,牵五挂四的飞石如雨点般凌空袭来,漫天都是呼啸之声,撞击之声,形成了一片弹雨石网,当真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石块上的力道着实惊人,虽然凌空飞过了几十丈的山谷,却声势不减,被石块打中之人轻则筋折骨断,重则毙命当场!
    要知道,黄芩击打飞石的手法很有些名堂,因为距离太远,又是挥铲击打出去的,很难掌握好准头,所以他击打石块时,有意没有对准对面的人,而是按照固定的点阵模式击打出去,如此一来,疾速射出的飞石就形成了一整片弹网,让人根本无法可躲。
    群贼做梦也想不到敌人会使出这样的攻击手法,夏辽西和寇劲松纵有通天的能耐,此刻也只能抱头闪躲,任由敌手穷追猛打了!
    山路上光秃秃,周围只有几棵蔫吧小树,根本没有东西能拿来当盾牌使,一行人只得飞来纵去,闪闪躲躲,轻功不佳的当然最先倒霉。
    三妖剑擅长毒药,却不擅长轻功,闪躲中,一名妖道的面门处被石块打了个正着,面骨凹陷,仰天便倒。另一名妖道先是膝盖吃了一记,呼痛摔倒,还没等爬起身来,背心、后脑又接连被石块打中,当即趴在地上浑身抽搐,想是活不成了。
    那个背着瓦罐的男子也难逃厄运,就见他左闪右躲间,一个不小心,只听得‘啪啦’一声,背后的瓦罐居然被石块打碎了!
    他惊得‘嗷’地怪叫一声,想赶紧把身上碎裂的瓦罐甩下,但为时已晚。只见一只暗绿色的、蛤蟆模样的毒物好像受到了惊吓,一下子从破裂处跳将出来,在那男子的后颈上重重一咬。随即,那男子发出一声惨呼,挥掌一通猛拍,将绿蛤蟆拍了个稀巴烂。可是,他已是两眼赤红,脸色乌黑,显是回天无力了。极为痛苦地惨呼着倒地后,那男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了几下就不动弹了。看来,他是被自己养的蛊给毒死了!
    瞧见了那人的惨状,肖八阵哈哈大笑起来,道:“成天想着养蛊害人,结果把自己毒死了,活该!”
    黄芩一边发石,一边道:“把一身修为都练在一只蛤蟆身上,可不是个好主意,坏处就在于你不知道那些修为究竟是属于你的,还是属于那只蛤蟆的。”
    说着,他不禁想起了熊传香--她倒是能把蛊修炼到自己的身体里,道行显然比此人高上许多,若全力施展开来,确实令人头痛不已。
    如黄芩这般暴风骤雨似地击打石块,石块的消耗速度也是惊人的,因此本来准备好的数百块石块,不过盏茶的功夫就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那半截禅杖怎么着也得二十来斤重,他不停地、连续地挥动起来,时间长了也颇为费力,因而发石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没法保持一开始时那样迅猛了。
    感觉到对手飞石的威力减弱,憋了一肚子怒火的‘阴阳大煞手’寇劲松率先发难。
    他暴吼一声,运足脚力,顶着弹雨,沿着山道一路猛冲了出去,想尽快接近黄芩所在的位置,以摆脱现在这种光挨打、没法反击的恶劣局势。
    夏辽西也不甘落后,紧随着寇劲松冲了出去。
    见二人一路冲了上来,黄芩当即调整目标,瞄准他们连发了数石。奈何寇劲松一身功力惊人,边飞奔,边闪躲,发出的石块很难砸中他,偶尔有躲不过去的石块到了面前,他也会立刻挥动起一只大手,凌空发掌,雄浑的掌力如有实体一般,居然能将电射而至的石块震偏掉。
    黄芩见状,索性舍了寇劲松和夏辽西,任由他们向自己逼近,继续不断的击打飞石攻击对面山路上的一群贼人,同时,他冲肖八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撤走。
    经过前面的一役,肖八阵对他信任有加,得了他的眼色,当即向远处飞掠开去。
    又以飞石打倒了数人后,瞥见寇劲松已拐过几个弯道,马上就要逼近自己了,黄芩一声长啸,禅杖电激风驱般脱手而出,直飞射向寇劲松,与此同时转身就走,足尖点地,似飞鸟,若轻烟般掠向山路的另一端。
    瞧着偌大的禅杖呼啸着飞卷而来,寇劲松心头一惊,赶紧双足发力,凌空跃起,那方便铲头便从他的脚下一滑而过。
    铲头周身虽然裹上了层层布条,但前端的开刃处并无遮挡,锋利依旧。
    这一下,可苦了夏辽西了。
    他人在寇劲松身后约莫两丈开外,也是一路狂追不止,因为视线被那个胖大的身躯阻挡住了,所以根本瞧不见前面的状况。此时,前面的寇劲松猛然间冲天跃起,紧接着,夏辽西就见那半截乌沉沉的禅杖携带着骇人的劲风扑面而来!
    这一刻,若他反应稍有不及,恐怕就要毁在禅杖之下。
    好个夏辽西,危急时刻,意发功至,双脚一个铁门栓,硬生生地刹住了前冲之势,转瞬间,身体化作一个铁板桥,平躺了下去。那半截禅杖将将从他面门上飞掠而过,激荡起的劲风刮得面目生疼。
    倘若稍有差池,他的面皮恐怕就要被削下半片来!
    惊心动魄地逃过了生死一劫,饶是夏辽西身经百战,也不免双脚发软,有些后怕。
    待他再度翻身跃起,前面的寇劲松已经追着黄芩拐了一个弯,瞧不见人影了。他只得再度提起真气,奋力追去。
    穷追不舍的寇劲松并没有留意到身后发生了什么,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的黄芩吸引住了。此时此刻,黄芩就在他前面不到五丈的距离,身法如狡兔般迅捷,无论他如何奋力猛追,也再难迫近一步。但是,同样的,黄芩似乎也没有办法摆脱掉他。就见这二人一个追,一个逃,忽起忽落,穿林过树,耳边风声呼呼,眼前树影重重,也不知跑出去了多远,只知道早已偏离了山路,进入到一片茂密的小树林里。
    小树林的尽头又有一处拐弯,黄芩的身影‘嗖’地向左一转,忽然就不见了。
    寇劲松哪肯放过,当即加快脚步,紧紧追上。
    他跟着一拐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外面是一片开阔地。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只见空荡荡的天上是销金般的烈日,地面上的枯草足有一尺多高,能淹没人的小腿肚子。
    此处端得是人迹罕至。
    黄芩正站在草丛里,手中握着一根铁尺,脸上是一种很招人恨的怪笑。
    阳光从他的头顶沷洒下来,很是耀眼。
    瞧见眼前的景象,寇劲松的心里没来由一凉,产生了一种踏入了别人圈套的感觉。但转瞬,他心下一横,暗道:只要做掉这小子,还不知谁中了谁的圈套呢。想罢,胆气也随之一壮。
    这时,黄芩冷笑道:“‘阴阳大煞手’寇劲松。传说你的‘阴阳大煞手’一只手可开碑碎石,一只手擅长点穴,能破内家护体真气,江湖上罕逢敌手,也算是横行江湖多年的老魔头了。此番我若不让你尽情施展,而是不明不白地把你杀了,谅你无法甘心,死不瞑目。”
    寇劲松心中一凛,道:“瞧你年纪不大,怎的居然听说过老夫的名号?老夫掌下不杀无名之鬼,你是何方神圣,报上名来。”
    黄芩嘿嘿一笑,道:“那个叫丁可正的,早已把你们的情况,详详细细地都招了,你们那伙人有几斤几两,我自然一清二楚,是以能知道你的底细实在没甚稀罕。至于我吗,无名小卒一个,即便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寇劲松脸色铁青,心道:实在没必要与这小子斗口。于是双掌一拍,一只蒲扇般的右手立于胸前,左手则捏成一个点穴撅的模样摆在耳边,身体微微后仰,拉开一个起手式。
    一般人准备格斗时,身体都会不自主地微微前倾,而寇劲松却是微微后仰,所以看起来颇不一般。
    黄芩瞧在眼里,不由得生出一种高峻威严之意。
    对手几十年魔名显赫,决非幸致,他知道必然非同小可。
    但是,没想到停顿片刻后,黄芩居然把铁尺重新还入背后,双手捏成了苦恼拳的样子,双拳环峙胸前,相隔数寸。
    他也摆出了一个颇为怪异的起手式。
    寇劲松见状不怒反笑,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什么玩意儿?”
    说话间,右掌猛然一抖,斗风似地向前推出寸许,立刻收回,旋即又云迅般向前推出!
    实际上,这一推,一收,又一推,当中的名堂可是不小。
    这一掌,前后推出了两次,分明是两道不同的掌力,但因为两次发出掌力的距离不过寸许,所以第一掌和第二掌的掌风便连接在了一起,不但可以互相重叠,增加威势,而且还稍有先后之分,因而两重掌力层叠攻出时,敌人躲得过第一重,也躲不过第二重,绝难抵挡!
    这就是寇劲松的致命杀招之一--‘双掌连环破’!
    虽然名字叫做‘双掌连环破’,但却以单掌发招。
    虽然是以单掌发招,却又有两重力道!
    霎那间,场中暗流汹涌,气浪滔天,‘波’的一声脆响,隔空产生了一次小小的气爆,两重掌力如惊涛卷地,怒江奔海般直向黄芩冲过去,仿佛当场就要把黄芩撕成碎片一样。
    要知道,黄芩曾经屠杀过真法禅师一行,刚才又以抽射飞石的功夫击伤、击死多位高手,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寇劲松如何不知?所以,面对如此强敌,他不敢有丝毫的轻敌之心,一上手就施展出了压箱底的绝招!
    黄芩大喝一声:“来得好!”
    不待话音落下,他已拉开马步,双拳齐出,正对着寇劲松的掌势,拳劲凌空迸发而出!
    只听得‘哧哧’两声异响,黄芩的拳劲发出破空之声,两道硬戗似铁、锐利如剑的拳风,正面迎向寇劲松澎湃而至的两重掌力。
    寇劲松的掌力笼天罩地,范围极为广阔,令得敌手难以闪躲。
    黄芩的两股拳风,凝而不散,聚集成束,如两柄利剑,直插向对手的要害!
    寇劲松的掌力宽阔,因而不会被黄芩的拳风所阻挡,但黄芩的拳风锐利,也足以撕破、穿透寇劲松那威猛无匹的掌力。
    如此下去,二人怕是要同时被对方击中!
    寇劲松心下大惊。
    原来,似这般拼斗法,看起来是两败俱伤,其实吃亏的却是他。须知,他的掌力笼罩的范围大,力道也就会被分散至各个方向,而黄芩的双拳发出的拳风锐不可当,力道则是完全集中成了两股,正所谓牛皮虽厚挡不了针刺,若是任由这两种不同的力道正面相拼,除非他的功力远远胜过黄芩,否则铁定要吃亏。
    幸好此时是他处于攻势,占了先发制人的便宜,因此还是掌握了少许的主动权。无奈之下,寇劲松只得撤掌闪避,但他的这一杀招,就等于被别人轻松地破解了。
    其实,他刚才一击失手,关键是没有料到黄芩的‘苦恼拳’居然可以发出凝聚不散,锐利如剑的拳风。
    孰不知外家拳法的‘苦恼拳’本就是依靠拳头捏成的棱角来增加伤害,而黄芩已把此种外家拳法练成了内家拳法,所以发出的拳风,也可以如同外家的‘苦恼拳’一般有棱有角,堪称一绝!
    瞧见对方撤招闪过了刚才的一击,黄芩感觉进攻的机会来了,又是一个马步向前,双拳一抖,施展出‘崩’字诀,双拳齐出,直捣向寇劲松的两肋!
    ‘崩字诀’、‘砸字诀’本来都是外家拳法的法门,按说在寇劲松这样的内家掌法的宗师面前,根本是不值一哂的玩意儿,可偏偏黄芩这一记‘崩字诀’施展出来,拳风凛冽,凌空击出,完全不似外家拳法的用处,超乎了寇劲松的想象!
    寇劲松不敢有丝毫大意,立刻提聚起毕生真力,脚下反踩九宫步,身形如鬼魅般急退,同时右掌一记‘海底针’,向前下方劈出,掌力澎湃悍勇,以便阻挡黄芩贴身逼近。同时,他的左手已拉了回来,捏成鹤嘴状,紧紧贴在左侧的腰眼边上。
    寇劲松的这一招,堪称恶毒。
    其实,他面对敌手的强攻,居然不战而退,不但本身很危险,对敌手也是极大的挑衅。敌手一般都会以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立即全力逼攻上来,而他的那记‘海底针’虽然能够起到一些阻挡的作用,但若是护体罡气极为强劲的敌手当然不至于被他一掌拦住,而会运足护体罡气,硬抗住掌力的压迫,发力猛冲上来。就在敌手发力上冲,力量用老之时,他藏在腰际的左手正可以发出足以刺破敌手护体罡气的点穴手,制敌死命!
    他的点穴手,乃是江湖一绝,叫做‘单掌穿三脉’,言下之意,一次可以同时点破敌手三条经脉,可谓狠毒无比。
    须知,‘双掌连环杀’、‘单掌穿三脉’乃是他三大杀招中的两招,他与黄芩才不过区区几个照面,就毫无保留,接二连三地祭了起来,可见已把黄芩当成了难得一遇的劲敌。
    黄芩果然上当了!
    眼见对手用‘海底针’阻挡自己,眼见这等天赐的良机,黄芩岂肯放弃?
    他猛地提聚起护体真气,硬生生挤开了对手一记‘海底针’推出的暗劲,向前猛冲,吐气开声,拳力再无保留,猛然击出,声如裂帛,就要直击向寇劲松的心脏处!
    寇劲松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狞笑,早已准备好的左手抢在黄芩拳风攻到之前陡然出手。
    那只捏成‘点穴撅’模样的左手骇然间幻化成三只鹤嘴,分别点向黄芩身上的‘云门穴’、‘俞府穴’、‘缺盆穴’三处穴位。
    这三处穴位都并非致命的大穴,但分别属于‘手太阴肺经’,‘足少阴肾经’和‘足阳明胃经’,寇劲松的‘单掌穿三脉’可以通过那三处穴位,同时锁住这三条经脉。
    若是三条经脉同时被锁,想活命都难。
    此番,黄芩倘若被寇劲松点中三处穴位,则必定立毙当场,命丧黄泉!
   
    第35回:钢刀铁尺齐举勇者得胜,青钱蝴蝶共舞速度为先
   
    眼见寇劲松发出如此绝技,迅疾如闪电,威猛似雷霆,歹毒胜赤链,正对着自己身体右侧的三处穴位而来,黄芩心下一惊,这才知道上了当!
    危急时刻,他惊而不乱,咬紧牙关,凝神定气,一边全力压下猛冲向前的势头,一边左手化拳为掌,自左向右迅捷推出。
    刹那间,就听得‘啪’的一声撞击,黄芩只觉掌心一震,幸而拍开了寇劲松点向‘俞府穴’的肉撅!
    不待片刻犹豫,他顺势又急翻手掌,以手背向外奋力一甩,立时,手背处如受榔头重击。
    这一下,以手背对上寇劲松的手指形成的肉撅,黄芩只觉左手一阵剧痛传来,骨骼欲裂,手背上顿时泛起一大片青紫,高高地肿了起来。
    不过,受此一击之下,他总算挡住了寇劲松点向‘缺盆穴’的攻势!
    黄芩的出手不可谓不快,只可惜,终究还是快不过寇劲松苦修已久、声名赫赫的‘单掌穿三脉’。就见,他的左手形同鹤嘴,势若疾电,虽然被黄芩连续化解掉了前面的两击,但第三击出手之时,黄芩再无招架之功,右肩上的‘云门穴’结结实实地被一击点中!
    本来,寇劲松的手指上力道迸发,足可洞金穿石,但接触到黄芩的身体时,指尖着力处却觉又韧又滑,手指上的真气竟然无法穿透敌手的经脉,倒似是切到了滚刀肉上一般!而且,敌手的‘云门穴’处还隐约产生了一种反震之力,竟像是要把他的手指弹开一样。又惊又怒之下,寇劲松心知这定是敌手强大的护体神功所致。
    要知道,他的‘单掌穿三脉’天下无二,出手时所向披靡,从来没有人能够挡得住。而眼前这个山野村夫模样的无名之辈,居然可以接连化解掉他的两记点穴手,出手之快,变化之精,实属他平生仅见。更有甚者,被他的第三记点中了穴位后,那人的护体神功居然还能够硬顶住他那足以破经刺脉的独门点穴真力,看来,那人的武功之高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他这里吃惊不小,却不知黄芩那边也是有苦自知。
    虽然,凭借着提升到了极限的护体神功,黄芩勉强保住了‘手太阴肺经’没被完全锁住,但在吃了寇劲松力透穴位的一点之下,他的整条右臂登时又酸又麻,已然动弹不得。
    此等刻不容缓的情况下,一条手臂暂时废了,若再容对手拉开来继续攻击,则定难抵挡。
    但见黄芩临危不乱,瞬时定下身形,气沉丹田,一个千斤坠踏落地面,同时突然半蹲下身子,侧身挺肩往前猛力一顶。
    这一招的前后连接极自如,变化极快速,仿如行云流水,又似电光火石,寇劲松一时间反应不及,被这一记肩锤顶中了胃部。虽然,他早已提聚起了护体神功,因而黄芩的这一顶远不足以使他负伤,但也着实叫他吃痛,忍不住向后踉跄着退出了三四步有余。
    而黄芩一记顶中了寇劲松,当然不敢奢望能够伤敌制胜,而是趁着对方后退之机,立刻双足点地,一个金鲤倒穿波,向后越开三尺有余,与此同时,一边以左手拍开了被制住的右臂‘云门穴’,一边将体内真气迅急转动,希望可以令酸麻的右臂尽快恢复如常。
    寇劲松一见之下,当即瞧出自己的一击虽然没能制住对手的整条‘手太阴肺经’,但毕竟还是点中了对手的‘云门穴’。
    趁人的病,要人的命!
    寇劲松何等人物,当然不会蠢到坐待黄芩恢复,瞬间呼喝一声,窜步上前,意发功至,双掌齐出。
    此时此刻,他的双掌来势迅猛,不再左手专注点穴,右手全力发掌,而是左、右手或出掌,或点穴,随意施展,皆是信手拈来。不过,看似随意,其实招招凶狠,变幻莫测,忽而右掌击出,但落到眼前时却变作了点穴手,忽而左手点穴而去,却半途转成了开山掌劈到,让人瞧得眼花缭乱,防不胜防!只见他一双手掌上下翻飞,前后伸缩,快若离弦之箭,急似奔江之水,幻化作漫天的掌影,风起雷轂,狂潮电火,欲把黄芩格杀当场!
    这正是寇劲松三大杀招中压箱底的绝技:‘夺魂缤纷错’!
    黄芩的一条手臂无法提起,眼见寇劲松的掌势如山,不禁暗自叫苦不迭。
    拳利攻而不利守,黄芩这时无力进攻,又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得化拳为掌,单靠一只左掌苦苦防守。
    但见,这一刻,那只左掌,连带整只左臂的潜力都发挥到了极致,舞动开来,宛如变成了一块笼罩身体的肉盾,手掌、手腕也好,手臂、手肘也好,各个部位都好像是活的了。当对方的双掌以不可思议的位置、角度击到,光靠左掌根本没法守得住时,黄芩还能依靠手肘,手臂等处格挡开来。是以,在寇劲松那如雨点般的攻势之下,虽然黄芩只能以单掌应敌,却居然没落下风!
    但是,寇劲松的掌力雄浑、打击沉重,黄芩以单掌敌双掌,气力不济,渐渐地,手法便开始滞重了起来,远不如一开始那般迅猛快速了。
    激战中,寇劲松忽然一掌拍下,黄芩举臂一挥,格挡开了来掌。
    可是,这一掌的掌力极为沉重,恶斗之下,黄芩的体力、真力已在迅速下降,因此,虽然挡下了此掌,身形却不免晃了晃,脚下有些站立不稳。
    寇劲松见状,心中一喜,大喝一声,左右手掌连环拍出,直取黄芩的面门!
    眼看寇劲松的双掌一大一小,一左一右,就要拍到自己脸上了,黄芩不慌不忙,甚至唇角还闪过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右腿猛然一记‘鞭腿’踢出!
    黄芩的这记‘鞭腿’力出丹田,发于腰,由腰到胯,由胯到股,由股到膝,由膝到腿,由腿到踝,由踝到脚,出脚之势真如鞭子抽出去一样,又快又狠。
    寇劲松一时疏忽,闪避不及,被扫中了左小腿!
    按说,寻常的一记‘鞭腿’本不至于如此轻易地踢中寇劲松这样的高手,但一则,二人交手以来,黄芩一直没有出过腿,寇劲松以为他的腿功不济,也就忽视了,没有客意防备。二则,对于寇劲松来说,此时正是形势一片大好之际,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进攻套路和自己的一双肉掌上,防守方面难免疏忽大意。三则,黄芩的这一腿蓄势已久,神出鬼没,无影无踪,也确实难以防范!因而,寇劲松便中招了。
    感觉左腿小腿处一阵剧痛,更兼一股强大的力量传了过来,寇劲松的下盘再难稳定,‘噗通’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幸好他身体强健,加上护体神功非同小可,中了黄芩的这记‘鞭腿’,虽然跌了个七荤八素,但没有伤及腿骨,转眼间,双掌撑向地面,就想纵身跃起。
    一记得手,黄芩岂能容他脱身?
    就听黄芩口中大喝一声,仿如晴天里打了个响雷,震得寇劲松心神一颤,身形微顿。同一时间,黄芩陡然向前一跃,运起十成功力,于半空中两膝合并,屈起双腿,一记‘膝锤’击下,“嗵!”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寇劲松的胸前。
    这一回,纵使寇劲松的护体神功再强,也承受不住了。
    只听得他腔子里一连串‘噼啪’爆响,肋骨也不知被砸断了多少根。断了的骨头自然不是□心脏,就是刺穿肺叶,寇劲松口中鲜血狂喷一气,哪里还有命在?
    确信寇劲松已死,黄芩扶着自己的右臂站立起身,心下微感懊恼,一边摇头苦笑,一边暗道:‘阴阳大煞手’果然名不虚传!此次对敌,倒是我不小心,过于托大了。
    想到此处,他身形左闪右闪间,已掠过这片开阔地,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杂草、树林之中。
    树林里幽暗的一角,突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那条人影身材不高,手持两片轮刀,正是肖八阵。
    肖八阵驻足林间,左右望了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一阵悉悉索索之声后,不远处的大树上跃下一人来。
    正是黄芩。
    黄芩一边警惕的观察着四周,一边上前问道:“肖老哥,你先走的,怎么反而跑到我后面去了?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肖八阵掩饰不住一脸的兴奋,道:“嘿嘿,我绕到他们后面去了。他们被你的飞石砸得死伤惨重,我过去顺手就除掉了好几个伤重的。厉害啊,个个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名宿,倘在平日里,恐怕我一个也对付不了,这次却是一刀一个。对了,那个叫丁可正的,也被我宰了!”
    黄芩笑了声,道:“自作孽,不可活。咱们放过他一次,不可能再放过他第二次。不过,你可要千万小心,虽然那些人受伤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别一个失手,就追悔莫及了。”
    肖八阵连点了几下头,道:“放心,我是极小心的。他们现在急着追赶我们,队伍七零八落,前后拉得很远,我都是抽个冷子解决掉落单的,没啥问题。你那边怎么样?”
    黄芩撇了下嘴,道:“寇劲松已被我干掉了,不过,中了他一招,现在右臂还有些发麻。”
    肖八阵吃了一惊,关切道:“没事吧?”
    黄芩不甚在意道:“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我们快些准备赶去下一个伏击点伏击他们吧。”
    之后,二人纵身而去。
    夏辽西黑着一张脸,气急败坏地在山路上急行。他身边只剩下三个人了。
    严格地说起来,可能还算不上三个人。因为这三个人里只有一个身穿黄袍,国字脸,黑脸膛,眉毛稀疏的刀客完好无损,其余二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那名眉毛稀疏的刀客绰号‘绝情刀’,名叫钱汝敬,在江湖上并没有多大名气。
    另二人,其中一人是个老者,身着麻衣,脑袋上长着大片黄癣,已秃了半边,名叫马青岩,江湖绰号‘勾魂爪’。另一人是个白衣道士,正是三妖剑中仅存的‘月妖剑’。他二人都被黄芩的飞石砸伤了,所以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原来,此前,夏辽西被飞出的禅杖阻挡了一下,再起身追时,竟追错了方向,把人给追丢了。之后,他转回头来,又听见来时的山路上惨叫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无奈之下,只得舍了追人,回头重新聚集剩余的人手。可怜十余位高手,竟只剩下三人了。
    这时候,虽然夏辽西仍是满脸凶相,但气势明显已大不如前,蔫巴了许多,而他身边的三位的面上那掩饰不住的惊慌失措之色,真有几分好似受到了惊吓,正夹着尾巴逃跑的野狗的模样。
    敌手的衣角还没碰到,己方却已损伤大半,如此情况下,不管是领头的夏辽西,还是另三人都硬不起来了。
    夏辽西心里已是气恼到了极点,怒火都快要燎着眉毛了。他明知目前追踪的痕迹,极可能是黄芩和肖八阵二人故意留下的,也不肯放弃追踪,因为他一定要抓住这二人,食其肉,喝其血,报仇雪耻!
    突然,狂笑声震天动地,黄芩和肖八阵的身影出现在前面约二十丈开外处。
    瞬息间,夏辽西等四人停下了脚步,没有一人贸然冲上前去。
    他们有如此反应,皆因一来,二十丈的距离不短,没法子一下子扑上去,杀敌人个措手不急。二来,追上去的寇劲松铁定已遭遇不测,否则这二人何以再度现身?这一事实令他们为之一惊。
    夏辽西的眼里藏着刀子,直射向黄芩,狠声恶气地喝道:“好阴险的小辈!你用如此歹毒的手段屠杀我们,还有一点江湖道义吗?‘金碧山庄’空有一副大好名头,却原来尽是你这等江湖宵小!”
    黄芩冷笑一声,道:“先前,你们人多势众,有人在后面追踪,有人在高处放哨,有人在路边埋伏,几十个对付我们两个,那时候,怎不见你和我讲江湖道义?刚才,你们中有人玩蛊,有人放毒,有人使暗器,巴不得等我一出来就一齐招呼到我身上,满心打算在三丈之外结果掉我,那时候,怎不见你和我讲江湖道义?到如今,我拿了性命和你们搏,挑了你们放哨的,杀了你们埋伏的,三十丈外结果了你们一大半人手,你却要和我讲江湖道义了。试问,天下间可有这样的江湖道义?”
    被他说中了软肋,夏辽西一时愕然,不知如何回话。
    黄芩接着又道:“别人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对别人。你们不讲江湖道义在先,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好像你们中那个‘阴阳大煞手’寇劲松敢一个人冲上来与我相斗,算是条好汉,我便大明大白地与他单挑,绝不用诡计害他。是以,要说道义,我比你们讲道义一百倍!姓夏的,你若有种敢上来与我单挑,我也给你道义。你若没种也无妨,这片林子里,我慢慢屠光你们!”
    闻听此言,‘勾魂爪’马青岩怒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崽子!寇兄一身神功,江湖罕有敌手,定是被你用什么歹毒诡计给害了性命,此时你倒大言不惭,出来胡吹大气!”
    黄芩轻蔑一笑,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我是不是胡吹大气,你们心里再明白不过。倒是你这般胡吹大气,其实并不能给自己增添丁点儿底气,又是何苦来的。我敢和你们几十人在山里玩命,可你连站出来,同我一对一玩命都不敢,还有什么可说的吗?我好心奉劝你一句,现在已到了该仔细想想怎么才能保住性命回家去的时候了。”
    夏辽西大声咆哮道:“兔崽子,你以为你吃定我们了?”
    黄芩摇摇头,道:“我正等着你的‘蝴蝶针’呢。没见到你的神功绝学之前,我如何敢妄言‘吃定’二字?”
    话到此处,他骤然手指‘月妖剑’,厉声喝道:“妖道! 别捣鼓你的妖剑!你只要动一动放毒的心思,我定先取你的狗命!”
    原来‘三妖剑’是以日、月、星为号,三人分别称作‘日妖剑’,‘月妖剑’和‘星妖剑’。先前,‘日妖剑’和‘星妖剑’都已惨死在黄芩的飞石之下,而‘月妖剑’的屁股上也吃了一记飞石,伤得不算轻。他们三人的武功、剑法并非特别高,但极擅长用毒,所用的剑都是中空的,里面灌注有他们独门炼制的毒性药粉,只要一按动剑上的机簧,剑里藏着的无色无味的毒粉就会从剑上的小孔直喷射向敌手,伤人杀人于无形。刚才,‘月妖剑’才想偷偷动一下剑上的机簧,就被黄芩发觉了。
    吃了他这一吓,‘月妖剑’立刻住手。
    这倒不是因为他胆小,而是黄芩表现出来的实力、气势太过惊人,不由得这群凶人不心生惧意,另外也是因为黄芩离得太远,他并没有办法直接伤到黄芩。
    四人互望一眼,‘绝情刀’钱汝敬当先踏出一步,鼓起胸膛,大声道:“呔!臭小子,别欺人太甚,我来与你单挑!”
    他横刀胸前,又道:“我‘绝情刀’钱汝敬名头虽然不大,但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刀下不死无名之鬼。你先报上名来。”
    黄芩冷声道:“好个‘绝情刀’,你上来和我单挑,好让你们的夏总管躲在后面,关键时刻射出‘蝴蝶针’结果掉我,真正打得好算盘。不过,我可要提醒你,无论能不能调到金鳌,饵食总会被先吃掉。所以,不管结果如何,你不会有甚好下场。”
    钱汝敬大怒道:“刚才你大言不惭要与人单挑,真要同你单挑了,你又婆婆妈妈,我看你不如回家找块豆腐撞死算了,还跑什么江湖,充什么英雄好汉!”
    黄芩不气,反而浅浅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便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吧。”说着,便欲下场。
    他身边的肖八阵忙跟上一步,伸手拉住他,压低声音道:“黄兄弟,不可中了他们的激将之法!”
    黄芩回头向他挤了挤眼睛,转头又冲钱汝敬道:“你我二人各自往前十丈,以性命相决,别人不可靠近,你看如何?”
    钱汝敬听了,脸色‘唰’的铁青一片。
    原来,暗器的威力与距离大有关系,距离太远,暗器可能连射都射不到,因此,“上前十丈”就意味着落在后面的夏辽西极可能没法子以暗器给钱汝敬任何支援。而钱汝敬明知‘阴阳大煞手’寇劲松都非黄芩的敌手,如此,再孤身上去岂不等于白白送死?
    知道没法诓黄芩上钩,几人互使了一下眼色,齐齐怒喝一声,同时扑了上来,就欲形成以多打少之势,和黄芩搏命!
    黄芩冷笑一声,充满了蚩薄之意,同时身形急退。
    肖八阵似乎和他早有默契,也毫不犹豫地向另外一个方向急退而去!
    夏辽西是何等人物,自是早瞧出黄芩才是主要敌手,于是死死盯住不放,向黄芩退走的方向疾掠过去。而‘绝情刀’钱汝敬之前未被飞石击中,不曾受伤,轻功也不在夏辽西之下,当即紧紧追随在夏辽西身边,也掠了过去。
    三个人,两个追,一个逃,瞬间已到了十数丈外!
    见夏辽西等二人直追黄芩而去,‘月妖剑’和马青岩也跟着奋起直追。只可惜,他二人被飞石砸伤在先,腿脚不灵,所以很快就落到了后面。
    马青岩的伤势比起‘月妖剑’要轻一些,轻功也要好一些,所以领先了几丈有余。
    就在‘月妖剑’全力奔走,努力要跟上马青岩时,突见身边的草丛里一抹炫亮的刀光横空出世,旋顶一匝,漾起大片圆形的白光,直向他劈头盖脸笼罩下来。陡惊之下,他身形急闪,可惜躲避不及,握剑的右手已被一刀斩断,断腕处鲜血狂喷不止,口中惨呼不绝。
    偷袭得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日月轮刀’肖八阵!
    肖八阵一招得手,旋即跟上来又是一刀挥出,轻轻巧巧地割破了‘月妖剑’的咽喉,取了他的性命。
    原来,方才,他和黄芩分两个方向退开时,就已料到夏辽西等人会舍弃他,紧追黄芩不放,所以并没有退出很远,而是兜了个圈子,反过来埋伏在路边,专拣拖在后面落单的人下手偷袭。本来,他的武功就略胜‘月妖剑’一筹,加上‘月妖剑’已然受伤,此番他又是伺机偷袭,攻其不备,自然是手到擒来。
    然而,肖八阵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得前面有人怒“哼”一声,一股罡风潜劲迫体而至,顿时,树摇草舞,烈日无光,当真有撼地摇天之势。肖八阵心中大骇,暗呼不妙,知道定是‘勾魂爪’马青岩离得不远,发现身后有变,回头赶来发出了‘勾魂爪’!
    虽说,之前马青岩被黄芩的飞石击中了,但只是受了点轻伤,一身武功未受多大影响,仍是非同小可。而实际上,这一回,黄芩的飞石不但利用了长达四尺的半截禅杖的发石之力,更加上居高临下的地势之便,打击的威力之大,远胜过前次他在‘老山墩’那里,于马背上发出小标枪。是以,能在他的飞石之下逃出命来的,怎能不是头脑灵活,武艺超绝之辈?因而,马青岩的厉害,可想而知。而至于‘月妖剑’,则是因为躲在了‘绝情刀’钱汝敬身后才侥幸保得一命。
    这一记凌空而至的‘勾魂爪’乃是马青岩的先天真气所聚,破空时带动气流,发出洪亮不已、震颤不止的啸响之声,震耳欲聋。肖八阵一听便知不好,不敢硬接下这一爪,想要侧身闪避,孰不料这一爪来得异常迅速,他才一侧身,脚上还没来得及发力,爪攻已骤然袭到!
    避无可避之下,但觉肩头一震,肖八阵被一股温润绵长、浑厚无比的劲力击中了!
    马青岩的绰号是‘勾魂爪’,一般人只听绰号便以为那定是一种凌厉无比的邪门功夫,却不知他的‘勾魂爪’实乃不折不扣的、正宗内家武学的‘劈空爪’,爪力恬然充沛,汩汩不绝。肖八阵的护体真气在这样的爪攻面前真如泥塑的菩萨,立刻土崩瓦解。霎时间,他的内息巨震,经脉如焚,整个人好似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被打得凌空飞起,又重重摔落在地。人还没有落地时,口中的鲜血已忍不住喷将出来,顿时,漫天血雨,片片缕缕,如花瓣儿般飘洒开来,煞是惊人。
    当然,到了此时,肖八阵的那两把轮刀也已脱手飞出,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马青岩的这一爪,当真比朱矮子的‘七尺追风拳’厉害了十倍也不止!
    转眼间,‘勾魂爪’马青岩一脸狞笑着窜了上来,缓缓向肖八阵靠近。
    他的腿脚并不是很利索,但逼上来的速度依然相当惊人。
    肖八阵挣扎着坐起身,胸口一阵憋闷,禁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襟。他手捂胸口,咳嗽连连,一时间只箕坐在地上,根本无力站起身来。
    倘是修炼外家功夫的好手瞧见如此情景,必然会大惑不解。因为,马青岩的那一爪打中的分明是肖八阵的肩头,肖八阵却为何捧着胸口?
    原来,似马青岩爪上的正宗的内家先天真气,虽则打在筋肉之外,却可伤在血脉之中。刚才的一击凌空爪劲虽然打在肖八阵的肩头,却伤及肖八阵的心脉,肩头处的外伤其实并不算严重。若非肖八阵也是内力精纯的一等一的高手,只这一记重击,就会被震断心脉,魂飞魄散而亡。‘勾魂爪’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望着越来越近的马青岩,肖八阵两眼发黑,视线一阵模糊,心道,没想到我肖八阵竟会死在这里。想到此处,他突然又是精神一振,哈哈大笑道:“这几日里,死在我肖八阵手中的,大半都是江湖名头远胜于我的凶邪魔怪。嘿嘿,如此想来,就算我马上横尸当场,也是值得了!”
    在他身外丈许处停下了脚步,马青岩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确信他无疑已被‘勾魂爪’重伤,于是狞笑着边缓步上前,边恶狠狠道:“那爷爷我马上就超度你上西天去!”
    说罢,就待挥爪结果了肖八阵。
    肖八阵心知死期已至,把眼一闭,安然待死。
    其实,这几日间,他和黄芩二人在这片山里同大批高手游斗、周旋的时候,他时常会感到对死亡的恐惧,但不知为何,眼下真的死到临头了,反而心下一片坦然,无所畏惧。这会儿,他心里想的只是‘勾魂爪’马青岩的名头和真法禅师不相上下,但武功却要胜过真法禅师一倍也不止,而那个‘绝情刀’钱汝敬能在黄芩的飞石下安然无恙,武功怕是比这个马青岩还要厉害,不知黄兄弟能否在夏辽西和钱汝敬的二人联手下保得性命。
    不知不觉中,肖八阵把手往地上一撑,以便坐得更稳当些,却摸到了一只湿凉凉,滑溜溜的东西。
    那东西是一只人手!
    --‘月妖剑’的握着剑的手。
    --肖八阵刚才一刀砍下的手。
    几乎是下意识地,肖八阵的手掌在地上快速一抹,连着那只僵在剑柄上的手,拾起了长剑,双目圆睁,把剑举起,正对向马青岩,猛然按动剑上的机簧!
    这是‘月妖剑’的配剑,更是内藏有杀人于无形的剧毒的毒剑!
    陡然不防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暗器射中了一般,三尺开外的马青岩忽然惨嚎一声,双手捂住咽喉处,向后便倒。待倒在地上,他的双手还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胸口、咽喉,满地滚来滚去,口中惨嘶不绝,骇人之极!
    肖八阵也没想到这把毒剑有如此厉害,怕伤了自己,吓得连忙把剑丢在一边,又奋力向远处爬开几尺。他再回头看时,马青岩已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胸口、咽喉处都被他自己的一双勾魂爪撕烂了,黑色粘稠的血水从身体各处渗出,淌了一身一地,显是死了。
    肖八阵见此情形,尽量又爬开了几尺,离那滩黑血远远的,再盘膝而坐,边调整内息边想:当真侥天之大幸,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不知黄兄弟那边怎样了。
    黄芩奔逃在前,二人追击在后。但不知是‘绝情刀’钱汝敬的轻功略胜夏辽西一筹,还是夏辽西心思阴险,故意拖后了半步,总之,此刻,钱汝敬已领先了夏辽西一个身位,并且与前面的黄芩之间的距离也是越拉越近。
    钱汝敬死死地盯住黄芩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出刀的时机。
    眼见黄芩因为要绕过一棵拦路的大树,故而身躯一扭,速度稍稍慢了那么一瞬。
    这一瞬,按照钱汝敬的计算,黄芩已进入到了他的刀能够攻击到的范围内!
    如同收到了气机感应一般,钱汝敬的刀上突然暴起一轮寒芒,身法也骤然加快了一倍,连人带刀,飞也似地扑向黄芩的后心!
    这一刀,简单,直接,甚至平淡无奇,但是速度和力道却都是无以伦比。
    有道是,学拳千招,难当一力,学剑千招,难敌一快!
    钱汝敬的这一刀,有力量,有速度,所以,其他的一切花招都不再重要了。
    如果黄芩的背上长了眼睛的话,一定可以瞧得出那刀上的光芒明显异于寻常,光芒离刀身不过寸许,却还分为内外两层,外层光芒暗淡,内层亮得耀眼。
    以神驭刀!
    他居然能以神驭刀?!
    ‘绝情刀’钱汝敬是个籍籍无名的江湖人。所以,当从丁可正的口中打探出此人的信息后,黄芩并没有给与太多关注,而是只注意到了‘蝴蝶针’夏辽西和‘阴阳大煞手’寇劲松。
    但是,从这一刀看来,钱汝敬的武功绝不会弱于寇劲松!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就变得凶险无比了!
    黄芩不是妖怪,背后没法长出眼睛,但幸好钱汝敬的刀一出手,黄芩的护体真气便立时感应激发,好像受到了强大的死亡威胁一般,刹时间,衣袍无风自动,周身罡气鼓胀。
    感觉情况不对,他左手一抖,‘呛啷啷’一声响,长达丈许的铁链脱手而出,飞缠上了前方一根突兀支出、粗壮结实的树枝,手上用力一拉,人即刻如荡秋千一般高高地飞了起来。
    本来,钱汝敬的刀来势极快极猛,但随着为了加速扑上而提聚起的那口真气逐渐消耗、减弱,刀势也逐渐变缓,而黄芩的荡起之势却越来越快,因此二人间的距离,经历了一个先缩短后拉开的过程。当二人相距最近时,黄芩的背部离钱汝敬的刀锋几乎不足尺许,刀上那鼓荡不定的真气撩上黄芩的背,饶是他的护体真气异常强悍,也没法保护住衣服,背后的衣服如被刀割,立时撕开了几道口子。黄芩的背心一凉,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也不知皮肤有没有被割破,但至少没受到严重的创伤,算是躲过了一劫。
    在‘南湾村’时,黄芩曾花钱向当地村民买了两套旧衣,用以装扮成村夫,不想前次被‘血手印’马二混毁了一件,这次又被‘绝情刀’钱汝敬毁了一件。
    就在黄芩高高荡起到半空中时,突然猛地一拉手中的铁链,随即松了握链的左手,扭身转体,借着刚才的一拉之势,人如飞鸟般反绕过那截树枝一周,竟然从钱汝敬的身后落了下来!
    本来,钱汝敬身形的向前之势已有所减缓,正懊恼没抓住大好时机,让黄芩滑如泥鳅地从自己的刀尖前溜走了,转眼间,却见黄芩如天神般从头顶落下,并以右手擎出铁尺,当头劈落,大有力劈华山之势,天地变色之威!
    以黄芩铁尺上的能耐,加上从上往下,锐不可挡的势头,若是被他这一尺劈中了天灵盖,准保能把钱汝敬整个儿劈成两半。更有甚者,这一尺是从钱汝敬的身后劈落,所以钱汝敬想要抵挡,还必然先行转过身才可,因而从速度上看,那便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于钱汝敬而言,这一刻真正是生死一线、千钧一发的关头!
    ‘绝情刀’钱汝敬当真了得,一发觉战况有异,知道来不及转身抵挡,突然一个单膝跪地,人凭空矮下去两尺有余,就这两尺的空间,居然为他争取到了最宝贵的片刻时机。
    就见他改单手握刀为双手握刀,以便劲力加倍,将刀高举过头顶,半侧过身躯,稍稍留下一点卸力的空间和角度,就要硬接黄芩凌空劈下,有拔山扛鼎之力的一尺!
    黄芩一边在心里大赞对手的反应迅速,身手超绝,一边再无变招制胜之法,只得运足腕力,全力下劈!
    刀尺相交,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若非亲耳所闻,根本无法相信那是两般金铁相交,只道是一块木头摔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一般。
    声音虽哑,却激荡起一连串金灿灿的火花,跳动迸裂,闪耀炫目。
    黄芩的尺在主位,钱汝敬的刀在奴位,无疑是黄芩占了大大的上风,但好在钱汝敬极为机灵,格挡之时,居然把刀转了个个儿,以宽厚的刀背迎上黄芩砸下的铁尺,不然只怕刀口就要被砸卷了。不过,敢把刀锋朝向自己,以刀背迎敌,也是因为钱汝敬有足够的信心挡住这一尺,否则,万一他一个挡不住,被黄芩的铁尺把刀压将下来,岂非自断肩背?
    二人这么一来一回,鬼门关前各自走了一遭,也不过才打了一个照面而已。
    须知,寻常村夫相斗,拳拳到肉,打上半天,脚酸手软,互相不过打得鼻青脸肿,只因攻击能力太弱。而高手相拼,能以真气伤人丈外,飞花摘叶,中者即死,一旦以性命相搏,则不留余地,往往几个照面,就能分出生死,或者你死,或者我亡,只因攻击能力太强。
    有‘蝴蝶针’这等大敌在后,黄芩根本没有任何退路,三招两式之间如不能杀敌制胜,就会被敌人所杀,再无选择。
    眼见二人尺刀相交,铁尺势沉,钢刀力猛,一记相接,各自都手臂酸麻,经脉剧震,顿感内息不畅。
    双手持刀虽然力大,但毕竟过于笨拙,不利于招式的变化,因而一招才过,钱汝敬顾不得震荡不平,尚未恢复的内息,就撤下左手,换回以右手持刀。
    而黄芩已气行全身,结成金丹,威力正好在此时显现了出来。
    但见,他人尚未落地,就强行调运内息,一口真气猛然提聚到了上丹田的‘印堂穴’处。趁着敌手气息未定,还无法完全恢复,他撤手扔掉铁尺,双手化掌为抓,猛然扣住了钱汝敬握刀的右手手腕。
    不待钱汝敬做出任何反映,黄芩足尖一弹地,身体与地面平行,如同一个陀螺般疾速旋转了起来。
    他这一旋转不打紧,钱汝敬的右手腕可是被他紧紧扣住了的!
    他可以整个儿凌空旋转,但钱汝敬的手臂却连着肩关节,如何能跟着他旋转?
    只听钱汝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惨呼,一条手臂竟硬生生地被黄芩自肩关节处拧断了,只剩一层浮皮筋肉拖拖挂挂地连在一起!
    黄芩的这一连串动作说来啰嗦,发生之时却只是眨眼的功夫。
    待到夏辽西跃步上前,二人胜负已分!
    瞧见眼前的这一幕,赶上来的夏辽西大惊不已。
    本来,他故意稍稍拖后,是希望黄芩和钱汝敬交起手来,他可以从旁伺机发出蝴蝶针,轻松地送黄芩上西天,怎料才一两个照面,钱汝敬就败下了阵来。夏辽西知道,钱汝敬在江湖上的名气虽然不大,但一身武功绝不逊色于自己,遇上黄芩却连几个照面也支撑不住,倒叫他如何不惊?
    不顾自己脚跟未稳,趁着黄芩还未缓过劲来之际,夏辽西手指急弹,只听‘嗡--’的一声响,三枚蝴蝶针脱手飞出,就要射杀黄芩!
    没错,三枚蝴蝶针只发出了‘嗡’的一声响。
    这绝非计算错误。
    因为,这三枚‘蝴蝶针’发出时虽有先后之分,但速度委实太快,仿如火驰电闪,又似风过回廊,快的根本无法用耳力去分辨,只能听到一声‘嗡’响。 一声之后,‘嗡嗡’声立时连成一片,再也分不清到底有几枚针射了出来。
    不过,这片‘嗡嗡’声并不像一群蜜蜂飞舞时发出的声音一样,都是一个节奏,而是有的声音高,有的声音低,有的突然停止,有的突然转变,所有声音融合在一起,如同座上数人操弄琴瑟,共同弹奏一首乐曲一般。
    如果真有这样的乐曲,那一定是死亡的乐曲。
    黄芩脚刚沾地,就听到身后一片抑扬顿挫的暗器破风之声传了来,哪里能分辨得清来了几枚暗器?只得用眼睛余光扫去,顿时心凉了半截。
    他看见了从未看见过的,也不曾想象到的,既美丽又可怖的画面。
    只见,一片蝴蝶状的不知什么东西,闪动着银色的异光,嗡嗡作响,上下翻飞,左右摇摆,划过一道道诡异的飞行弧线,全方位地向他袭来!
    却原来,‘蝴蝶针’夏辽西的暗器是一圈圈缠绕在他手指上的细长的钢针。他以精纯的先天真气贯注于针上,把原本卷曲成弹簧状的钢针硬生生地给挺直了射出去。一旦射出后,因为弹性的原因,被真气逼直的钢针就会在空中不停地来回震荡,一会儿呈弯曲状,一会儿又挺直起来,旋即又向另一个方向呈弯曲状,如此反复震荡,就如同飞舞的蝴蝶一般。而且,因为此种奇异的震荡,使得这种暗器可以回旋飞转,在空中形成诡异而极不规则的弧线,根本是防不胜防!
    更为可怕的是,蝴蝶针一旦射入人体,也是因为弹性和血肉压力的缘故,针体又会收缩成一圈圈缠起的模样,四处蹦窜,直至劲力用竭,到那时,每团缠绕起的钢针中间就会绞上破碎的血肉,若是打中内腑,内脏就完了,人也就别想活了。就算是打中敌人的手脚等不重要的地方,也能够立刻令对手丧失战斗力,任人宰割,端的是毒辣无比的暗器!
    在此紧迫之际,黄芩眼见无法防备,急中生智,一把扣住了痛得浑身脱力的钱汝敬的衣领,向蝴蝶针飞来的方向奋力一拖。
    他竟然拎起钱汝敬当作一个肉盾牌,自己则缩成一团,躲在钱汝敬身后,同时向后急退。
    ‘噗噗噗’,三枚蝴蝶针几乎同时射入了钱汝敬的体内,其中两枚针自钱汝敬的肋下打入,一枚打在了他背心处的脊椎骨上。两枚自肋下打入的蝴蝶针,完全绞烂了他的肝和脾,而打中他背心的蝴蝶针,则打断了他的椎骨。
    这样的针,中上一枚就可致命,何况连中三枚?
    这时的钱汝敬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口角鲜血沁出,四肢瘫软,已然毙命。
    黄芩眉毛一挑,把钱汝敬的尸体推开一边,面对‘蝴蝶针’夏辽西挺身站立而起,口中赞道:“好暗器,好暗器!”
    他丢开钱汝敬的尸体,不继续用来当盾牌使,倒并非是托大,而是通过刚才的那三针,已发现蝴蝶针是可以按照弧线飞行的,自然也可以攻击到他的背后,而刚才夏辽西仓促间发针,方向上未免略嫌单调,自己才能用尸体作盾牌挡住。但等到对手再次发针时,定然会连他的背后也照顾到,所以拖着这百十来斤重的尸体做盾牌反而更加束手束脚,实属不智,倒不如趁早放弃为妙。
    八尺之外,夏辽西以双目紧紧地盯着黄芩,一双铜铃眼鹰瞵虎视,精光闪闪。
    他认为,在这个距离上,黄芩已完全暴露在了他的杀伤范围之内,而目前的黄芩赤手空拳,铁尺、铁链俱失,自然没法子轻易攻击到他,因而并不着急出手发针。
    当然,他没有立刻发针,还有另一层原因,即是想等到最有把握的时候出手,毕竟他的蝴蝶针已射出了三枚,还剩下七枚,可不能随便浪费掉。
    稍顷,夏辽西缓缓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的蝴蝶针是‘好暗器’,他们一般都说不出话。能说出话的,也只会说‘好毒辣的暗器’而不是‘好暗器’”
    黄芩的脸上露出一种莫测高深的笑容,徐徐回道:“兵器也好,暗器也罢,都不会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所以,没有毒辣的暗器,只有毒辣的人。”
    夏辽西的一张阔口微微咧了咧,好像很赞赏黄芩的这句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说得好。不过,你不得不承认,有的武器,杀起人来格外顺手。”
    黄芩哂笑一声,道:“武器的确很有用,但只是一方面而已。关键是人。”
    夏辽西挑了挑嘴角,疑道:“人?”
    黄芩点头道:“有的人,我杀起来就特别顺手,有的人,我就完全下不去手。”
    夏辽西不屑地笑了声,道:“你不会想说,遇上坏人,你就杀得顺手,遇上好人,你就下不去手吧。”
    黄芩微笑道:“差不多吧。反正能让我杀得理直气壮的,我就很顺手,比如你们这些人贩子,该杀!而让我犹犹豫豫的,我就很难下手。”
    夏辽西阴笑几声,道:“没想到你武功虽高,人却幼稚。这世上,只有坏人才能好好活下去,好人是不长命的,而且通常死得很痛苦。”
    黄芩连声冷笑道:“你错了,不是因为是坏人才能好好活下去,也不是因为是好人就得痛苦地死去。能活下去的是强人,死去的则是弱者。到目前为止 ,你的伙伴看起来都是弱者,所以他们死了。我是强人,所以我还活着。真不知道我们俩谁幼稚。”
    想到一众死在黄芩手下的同伙,夏辽西的面上阴云密布。
    黄芩接着又道:“其实,强弱和好坏是没有关系的。强弱是人的能力,好坏是人的选择。我们今天要生死相搏,取决于我们的选择。我们今天谁能活着离开,取决于我们的能力。”
    夏辽西突然大笑起来,道:“好个‘取决于我们的能力’。目下,你人就在我的蝴蝶针的射程范围之内,而你只剩下一双空拳,我倒要瞧瞧你还有什么本事?”
    黄芩也笑了,道:“一开始,我说你的‘蝴蝶针’是好暗器,乃是发自真心。如果,你知道我曾经见识过‘接引神刀’,而且认为你的‘蝴蝶针’比‘接引神刀’更胜一筹,不知你会做何感想?”
    夏辽西面色一沉,道:“当真?”
    黄芩微微点头,道:“当真,信不信由你。我见识过‘八方风雨’姬余安的传人发出的‘大接引神刀’,很是厉害。不过,比起你的‘蝴蝶针’恐怕还要差上一点点。至少,我能挡得桩大接引神刀’,却不敢挡你的‘蝴蝶针’。”
    闻言,夏辽西的面上微微浮现出几分得色。
    深深吸了一口气,黄芩轻声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我也学过暗器,是以,我也会用暗器来对付你。你可别大意了。”
    听对方居然出言警示自己别大意,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也令夏辽西无名业火直往上窜。但面上他仍十分镇定,不怒反笑道:“好好好,我们今天就比一比谁的暗器功夫厉害好了!”
    话音未落,他的右手极为隐蔽地一抖,眼见又是三枚蝴蝶针即将发出!
    如果可能,他恨不能一下子把七枚蝴蝶针全发出去,毙了眼前这小子再说!
    可惜,他最多只能一次发出三枚蝴蝶针。
    就在他弹指发针的刹那间,耳中听得‘呜’的一声怪响,眼前似乎有一道青光闪现了一瞬,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下一瞬,夏辽西只觉右肩一震,同时听见‘波’的一声闷响。一枚青钱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旋转着、切割着,破开他右肩的皮肉,深深打入到骨头里。
    不等他反应过来,千万片铜屑、铁渣自他的肩头爆开,同碎裂的肩骨、横飞的皮肉混合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片浓浓的血雾,如同一朵巨大的、怒放的一品红。
    只觉一阵钻心剧痛,夏辽西右肩一沉,打出的三枚蝴蝶针再无半点准头,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随及,他狂呼着向右侧仆倒在地,口中嘶吼道:“爆裂青钱?……爆裂青钱!好毒辣的暗器,好毒辣的暗器!”
    吼叫的同时,他的左手不经意地一曲。
    他仍想抓住最后的一线机会,以左手发出蝴蝶针,将黄芩毙于针下。
    突然,夏辽西感觉左边面颊上一痛,一凉,一枚青钱无声无息地打入了他的脸颊,旋即在里面翻转爆裂。
    登时,以青钱的射入点为中心,夏辽西的整张面孔,包括整个头颅都爆炸了开来,血肉齐飞,白骨扬灰,脑浆迸洒。
    那张脸,相信没有人会想再看第二眼。
    不过,对于夏辽西而言,这些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他死了。
    摊开右手掌,盯着掌心里剩下的三枚青钱瞧了一会儿,黄芩又瞥了眼那张被爆烂了的脸,面无表情地喃喃道:“你说的不错,有些武器杀起人来,确实更顺手一些。”
    转头,他发现‘田家大宅’的方向烘烘火起,一片烈焰腾空。
    黄芩心下疑道:莫非是肖老哥跑回去放的火?不会,刚才他还和我在一起,没那么快。难道是公冶一诺领了帮手杀回来了?但‘金碧山庄’距此地很远,一去一来的,也不该如此之快。难不成公冶一诺在半道上改了主意,又掉头回去‘田家大宅’行侠仗义了?……
    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于是干脆不想了。
    待原地歇息片刻后,黄芩回头奔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肖八阵。他帮助肖八阵调整好内息,稳定了伤势,又去到山里,挖出之前埋于地下的那只装满了金珠宝贝的大包袱,以及二人的随身行囊。之后,二人决定到‘田坝镇’上的‘安泰客栈’走一遭。
    虽然,在他们看来,那里应该只是个门脸,没甚人手,但终究还是去一趟摸摸情况才能安心。
   
    第36回:汲水烹香茶以待有缘客,月夜披宿雾心赏出浴图
   
    ‘安泰客栈’坐落在田坝镇边缘的一条狭巷内,和镇上富贵人家的大宅一样青瓦罩顶,为土木结构,都是四合五天井,坐北朝南,明三暗五的两层建筑。黄芩和肖八阵二人到达时已值傍晚时分,不知里面的人是得了消息提前开溜了,还是出了什么状况,总之,大门紧闭,不闻人声。门额上的招牌也被揭下,扔在一边的地上。
    黄芩伸手推了一把门,‘吱呀’一声,门居然开了。
    里面是一个院子,院子的正前方是过厅,左右两边是高高的角楼,楼上点着灯。
    这时,偌大的院子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一条凳,一个人。
    但见,那张不算大的六仙桌上放着一壶刚刚煮出来的香茶和两只青瓷茶盏。茶壶和茶盏上釉色莹碧,纹路丝丝分明,细若兔毫,显是极精致考究的茶具。这样的茶具难免让人想起‘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的风雅。不过,茶盏旁还放着一只缺了口的旧海碗。海碗里是几只凸出肚脐、打了褶子的肉包子。肉包子和茶这两样东西同属吃喝一类,但一样是填饱空虚的肚子,一样是体味流动的香韵,摆放一桌,实如夏炉冬扇,看似同类,却相去了十万八千里也不只,因此,互衬之下,别扭不已。
    那个人就侧身坐在条凳上,手撑着脸颊,完全无视肉包子,只若有所思地瞧着眼前的茶壶,唉声叹气地开口吟道:“小炉烹茶日渐迟,素瓷浅盏盛幽遐。借问主家何不饮?甘芳纤白待故人。”
    当即,黄芩愣住了,心头一阵火辣辣的,又是窃喜,又是狐疑。
    他脑袋里想的是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一抱那个人,可脚下却像长了钉子一样定在原地。
    毕竟,他心中有疑。
    他口中讶异道:“韩若壁,真是你?”
    紧接着,他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韩若壁转过目光,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只回道:“总算把你给等来了。”
    其实,门刚响他就知道来的是黄芩,是以特意作诗相迎,只可惜对方似乎并没有听明白。
    肖八阵见了韩若壁,拱手招呼道:“韩大侠,你怎么在这儿?”
    韩若壁起身回他一礼,只道:“肖爷,真是巧,又见面了。”
    二人进去院子,黄芩紧走几步,将大包袱、小背囊搁置在桌边的地上,环顾四周,道:“这里的人呢?”
    韩若壁笑道:“都被我打发了。”
    原来,‘安泰客栈’里没甚江湖高手,只有两个厨子、三个跑堂的,五个打杂的,以及四个看家护院的,全用来作为掩护。韩若壁来时,这些人已瞧见后山上的‘田家大宅’里火光冲天,等了许久,却不见田掌柜来知会一声,心知出了大事,惊怕中,正准备关门打烊。这时,韩若壁却冲了进来,轻松地打翻了当先的四个护院,并发狠说大宅里见不得人的事发了,火是他放的,官府的人随后就到。那些人更觉惊怕,像没了头的苍蝇一样,都慌乱着从大门口奔逃而出。被撂倒的四人也只得把打落的牙齿往肚里咽,爬起来跟着逃出去了。毕竟,虽说他们没有插手掳良为娼的勾当,但也隐约感觉到这个客栈有些猫腻,所以一听说事发了,就担心被牵连上,于是都作鸟兽散了。因为瞧出这些人没甚功夫,不过是被临时雇来照料客栈的,韩若壁没加阻拦,只在后面轰撵了一番。
    黄芩‘哈’了声,道:“原来那把火也是你点的。”
    韩若壁意兴飞扬道:“不是我还是何人?”
    黄芩道:“既如此,大宅里的贼人……”
    韩若壁迅速做了个举起手掌复又劈落的动作,道:“都做掉了。纵是漏了几个还剩一口气的,加上那把火,也要烧得黑头烂额,乌焦巴弓了。怎样?算是帮了你一点小忙吧。”
    转而,他又得意笑言道:“不过,我也随便得了点东西。”
    想到他的秉性,黄芩不免疑问道:“难不成,你竟在大宅里找到了什么值钱的金珠宝贝?”
    韩若壁心道:呸!那些不都被你连锅端了嘛,哪轮得到我?嘴上,他得意笑言道:“是价值一百两银子的‘太阴膏’。这一趟走得虽容易,可也不能白走。”
    原来,夏辽西带了一众高手去追击黄芩和肖八阵之前,曾把‘太阴膏’留在了田家大宅里,后来,韩若壁跑去大开杀戒,完事后又翻箱捣柜了一番,发现只有这东西还算有点价值,就给搜刮走了。
    黄芩微微一笑,道:“一百两银子也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韩若壁瞥他一眼,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虽然只值一百两银子,但万一哪天遇上了火焰刀,可就是救命的玩意儿了。”
    黄芩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
    来到桌边,对着韩若壁的脸细细瞧了半晌,他又笑道:“与分手时相比,你的气色又好了不少,伤势应该不碍了吧?”
    “不提这个。”韩若壁将他摁至长凳上,一指桌上,神秘兮兮道:“其实,这客栈里也有好东西。”
    循着他的手指往桌上看去,黄芩当即喜笑颜开,道:“使得使得,确是好东西。”说着,从破海碗里抓起一个肉包子就往嘴里送。
    韩若壁劈手抢下肉包子放回碗内,恼火道:“我说的是茶!”
    其实,肉包子也是他替黄芩准备的,只待稍后食用,可没想到黄芩一上来就只认包子不认茶,委实不识‘好’‘歹’。
    瞧了眼那壶茶,黄芩不以为然道:“一壶茶,有甚稀罕的?又不是酒。”
    韩若壁瞪他一眼,骂道:“土包子,说你不识货,你还别不服气。好酒哪有好茶精贵?我也是嗜酒之人,但遇上好茶时,一样不品不快。”
    黄芩满不在乎道:“哦?是什么好茶?”
    韩若壁挨着他坐下,一边将茶壶里的茶汤小心地注入黄芩面前的茶盏,一边道:“这可是大理有名的‘感通茶’,你且尝尝。”
    却原来,田掌柜素性好茶,而在‘田家大宅’的那些江湖莽汉们眼里,再好的茶汤也不及掺了水的黄汤,所以,田掌柜不愿与他们共享,就在‘安泰客栈’里私藏了一些好茶,专待过来处理客栈事宜时,用风炉烹煮了独自饮用,不想却被韩若壁得了便宜。
    这时候,肖八阵尴尬地清咳了一声,二人才意识到光顾着相谈,居然忘了还有第三人在场。
    韩若壁呵呵笑了几声,大方邀请道:“肖爷也一起来品品吧。”
    扫了眼那条院子里唯一可坐的长凳,肖八阵笑道:“算了,我向来不喜欢喝茶,目下又饿得慌,还是先去找点吃食填饱肚子为妙。”
    然后,他揉了揉空空的肚子,又为难地瞧了眼桌上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四只肉包子,无奈问道:“灶房在哪里?我想煮点东西吃。”
    韩若壁道:“你往里面去,过了过厅,左手楼下的最后一间就是,里面还有几笼我刚蒸好的包子,足够大家吃了。”
    肖八阵道了声谢,就经过过厅,往里面四坊的大房子去了。
    待肖八阵走后,黄芩不可置信地瞧着韩若壁,像头次认识他一样,道:“包子是你做的?”
    韩若壁不无得意般道:“是我‘蒸’的。”
    见黄芩仍是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他只好又解释道:“厨子逃跑前做得的,我架起蒸屉给蒸熟了。”
    看来他是捡了个便宜。
    黄芩笑道:“原来是这般,我说你何时会做包子了呐。”
    “别管我会不会做包子。”韩若壁连珠炮儿地关切问道:“说起来,你这次可顺利?对手强不强?有没有遇险?受没受伤?”
    瞧他一脸认真的表情,黄芩心头一慰,低头浅浅一笑,简单道:“都是些江湖宵小,不值一提。”
    韩若壁安了心,催促黄芩道:“那便不提了。快喝一口这茶试试。这可是当年得了太祖爷赏识的好茶!”
    黄芩本不喜喝茶,但见他如此兴致勃勃,不忍拂了他的心意,于是喝了一大口,又在嘴里咂摸了一下。
    韩若壁笑眯眯道:“怎样?”
    瞧向盏里明黄色的茶汤,黄芩简短道:“先苦涩、清香,后甘甜、浓烈。”
    韩若壁喜道:“我就知道你能喝出滋味。”转尔,他又遗憾道:“可惜此地缺水,更加没有好水,否则煮出的茶,味道一定更好。”
    黄芩一副从没听说过的样子,道:“不过煮茶而已,什么水不一样,怎有这许多讲究?”
    韩若壁又给自己倒上一盏,呷了几口,道:“那是当然,喝茶的讲究多了去了,往粗里说,识茶、识水、识器、识人这‘四识’缺一不可,而每一识随便拿出来说一说,都可说上半天功夫,真要是往细里说,恐怕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此中三昧实在深奥。”
    瞧他不吐不快的模样,黄芩‘哦’了声,又从海碗里拿起一个肉包子,一边打算就着茶来吃,一边道:“那好,你慢慢说,正方便我边吃喝边听。”
    韩若壁又一把抢过他的肉包子,埋怨道:“品茶的时候怎么能吃肉包子?!你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黄芩不服气道:“喝茶也是要配茶点的,拿肉包子当茶点有何不可?”
    韩若壁道:“越是好茶越需要单独浅尝慢饮,才能品出味道,所以真正喜欢喝茶之人极少拿茶点配茶。当然,把喝茶全当作消遣之人就不同了。但即便如此,他们的茶点里也只有糕饼、蒸笋、馄饨、粽子、消灵炙、小天酥等一类精致的小食,哪可能有这么大的肉包子?”
    不欲与他争辩,黄芩干脆地一气喝光了茶盏里的茶,把茶叶也连嚼带咽了下去,而后摊手道:“好了,茶总算喝完了,这下可以拿肉包子填我的肚子了吧。”说罢又拿了包子吃起来。
    其实,他和肖八阵一样,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所以,转眼间,碗里为数不多的包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被黄捕头消灭了个干净。
    瞧他一副吃不够的模样,韩若壁顿感哭笑不得,道:“莫非在你看来,肉包子当真比名茶要好?”
    黄芩坦然点头道:“不是‘看来’,是‘吃来’,至少肉包子里有油有肉,不像茶汤只能刮油去肉。”
    韩若壁连连摇头,禁不住叹一口气,口中嘟囔道:“唉,你这番说辞倒叫那些个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欲意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的风雅之士如何是好哟。”
    说归说,他还是把茶具撤下,去到灶房用蒸布包了十来个肉包子,一路提溜回来,放在桌上。
    月光洒将下来,好像银子落了一地,也落了他们一头一身。二人肩膀并肩膀,吃着包子,说着闲话。
    韩若壁问道:“接下来,你要往哪儿去?可是回高邮复命?”
    说这话时,他自然而然地靠将过来,几绺散落的发丝钻进黄芩的脖领子里,撩得黄芩痒极了。
    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又咽下嘴里的包子,黄芩转头道:“我还没问你怎么跑来这儿的,你居然先问我问题?”
    韩若壁笑得有几分无赖,仿佛在撒娇,道:“事有先来后到,我不是已经先问了嘛,你就先答吧。”
    黄芩显是十分吃他这一套,抿了一下油嗒嗒、滑腻腻的嘴唇,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要去‘大瑶山’。”
    韩若壁笑出一口白牙,道:“不用去了,‘月华珠’不在那儿。”
    黄芩疑道:“你怎么知道?”
    韩若壁回道:“当然是因为我已经去过了。”
    然后,他把在‘大瑶山’的经历详细说与黄芩知道了。
    沉思良久,黄芩道:“如此说来,我岂非可以直接回高邮了?”
    仿佛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韩若壁哈哈一笑,道:“先前还装样儿不说实话,却原来和我一样,也是看上了那件宝贝。”
    黄芩心道:宝贝什么的没甚关系,可杨松已死,我再去又有何用?
    这时,韩若壁已摆出一副严正之态,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还有件事,我可得好好审审你。”
    怔了怔,黄芩转而轻笑道:“你一个盗匪头子竟想审我?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来审。”
    韩若壁站起身,迈着官步,绕过长凳,行到桌边的大包袱旁,盯着包袱皮瞧了片刻。那眼神儿仿佛能穿透布皮直接瞧见里面一样。
    转身,他面对黄芩,清咳一声,微妙地吊起眼梢,装模作样道:“这包是什么东西?打哪儿来的?”
    黄芩‘唔’了一声,道:“你想知道?”
    韩若壁故意凶狠起脸孔,沉声又道:“少装蒜!速速都交代喽!否则,哼哼……别怪大老爷我给你一顿板子,叫你屁股开花!”
    瞧他官老爷装得有鼻子没脸,黄芩笑出了声,‘呼’地站起来,大踏步来到包袱边,一把将包袱提拎到桌上,抖手打开。
    顿时,金珠宝贝摊了一桌。
    韩若壁两眼放光,暗里连咽了几口吐沫,得意笑道:“不用问了,这些东西明摆着是黑吃黑得来的。哈哈,原来黄捕头也稀罕钱财,终有当盗匪的一日啊!”
    黄芩瞪他一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韩若壁回瞪他一眼,道:“怎么?人赃并获还不服罪?好!等我提了赃物,借你的铁链,锁了你去见官,看你还有甚话好讲。”说着,作势上前,手伸向黄芩的腰间,就要去抽铁链。
    黄芩闪身避过,摇头笑道:“锁我去见官?你也得有那般本事。”
    韩若壁遭他如此一激,面露不愉之色,口中喝一声,道:“敢瞧不起我的本事?来来来,咱们再试试。”说话间,就要展开身法贴近了纠缠。
    黄芩却已摇手道:“罢了罢了,别闹了!说正经的,我若是留下六十余两金珠拿去换五百两银子,其余的都与你,你收是不收?”
    眼下这时节,如果按官价,一两金子只能换四两银子,可事实上,民间的私价却可以换到八两以上,所以六十余两金珠是可以换到五百两银子了。
    韩若壁顿住身形,怔了半晌,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只得问道:“这许多金珠宝贝加在一起怎么也值上万两银子,你为何只留下五百两?”
    黄芩道:“这些东西颇难处理,本来,我是想全送与你的,但受人所托之事没办成,之前又平白使了人家五百两银子,是以如有可能,还是还了的为好。”
    他说的‘人家’无疑是指高邮知州徐陵,而欠下的五百两银子,则是之前说好拿去赎了‘丹凤阁’的小倌红云的。至于还银子时,如何对徐陵说明银子的来路,黄芩倒还没有细想。
    眼睁睁地瞧着面前的一堆金光玉闪,韩若壁用力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转过头去。
    接着,他故意悠哉悠哉地拿起一个肉包子咬了几口 ,又冲黄芩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才道:“你以为你送了,我就一定会收?”
    黄芩笑而不语。
    瞧他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韩若壁挑眉追问道:“难道我像是贪财之人吗?”
    黄芩似是想了想,而后猛力点头道:“老实说,很像很像。”
    韩若壁绷起脸,咬紧牙,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个挨千刀的捕快,不说实话会死啊?!看在我辛苦跑来和你相会的面子上,就不能说几句违心的话哄我开心,让我舒舒服服地收下你的大礼?!”
    说罢,‘呼’的一声,他将手里吃了一半的肉包子向黄芩砸了过去。
    黄芩抬手接下包子,道:“能吃的最好别浪费。”
    言毕,他居然几口把那半只包子吃光了。
    韩若壁瞪大眼睛瞅着他,愕然了半晌。
    转瞬,他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可笑之事,笑得捂着肚子,断断续续道:“哈……人都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原来肉包子打黄捕头也是一样啊。哈哈哈……”
    黄芩像是没听见一般,坐回凳上,又拿起个肉包子吃了下去。
    见讨了个没趣,韩若壁敛去笑意,恢复寻常神色,又道:“说真的,你就这么不稀罕银钱?”
    黄芩奇道:“为何这么说?”
    韩若壁回道:“否则怎的不自己拿了,要送与我。”
    凝视他片刻,黄芩道:“你觉得我贪不贪财?”
    韩若壁耸耸肩膀,不情不愿地道:“好吧,你和我不一样,一点都不贪财,一点儿都不喜欢银钱,完全没有铜臭味。”顿了顿,他又道:“我明白了,你就是想绕着弯儿叫我夸你,是不是?我已经夸了,这下你总该满足了吧。”
    黄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银钱是好东西,有谁能不喜欢?”
    韩若壁顿感意外,道:“既如此,你因何自己不拿?”
    黄芩苦笑了一瞬,道:“因为我知道,那东西实在太好,只要拿了第一次,尝到了甜头,保不准就会拿第二次,第三次……迟早会走上黑吃黑这条路。”
    韩若壁讶道:“因此,你不拿这第一次,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尝到甜头?”
    黄芩点头道:“是这么个意思。”
    沉思良久,韩若壁发问道:“不拿上一次,如何证明自己不能抵御那样的甜头?”
    黄芩淡淡笑了笑,道:“不管能不能,何需向别人证明。”
    韩若壁也笑了,道:“总可以向自己证明。”
    黄芩不解道:“自己怎会不了解自己,还需要向自己证明什么?”
    韩若壁悠悠道:“想真正了解自己可不容易。也许你已经足够了解自己,因而不需向自己证明什么,但世上需要向自己证明的可是大有人在。”
    黄芩睁大了双眼,瞧向远处的星空,道:“比起了解别人,了解自己总是容易些。”
    这时,夜气森森,两点星光正好落进他的眼里,映亮了一双眸子。
    韩若壁瞧见,一阵心有戚戚焉,禁不住呼吸暂停了一瞬。然后,他笑道:“也不尽然。你这么觉得,可能因为从你的角度看,自己是简单的,别人却是复杂的。”
    黄芩垂下眼帘,道:“不错,尤其是你。”
    “我?”韩若壁笑得与刚才不大一样,道:“别的不好说,我对你的一片心再简单不过,日月可鉴。这一点,你总该知晓。”
    良久,黄芩极为认真地望着他,道:“现在轮到我问了。你跑来此地到底为了什么。”
    韩若壁故作欲言又止之态。
    黄芩嗤笑一声,道:“怎么,又说不得了?和你在一起时,你总有许多说不得的事。”
    “哈,逗你玩儿嘛,哪有什么说不得的。”韩若壁大笑起来,道:“过段日子,会里有大事,上上下下都要忙碌起来,此后,我怕有很长一段时候都没法去高邮找你了,所以思来想去,干脆趁眼下还有些空闲,赶紧到这儿来与你厮混几日。”
    黄芩半信半疑道:“有空闲,你不去寻谢古的下落,抢夺‘月华珠’,却来与我厮混?”
    韩若壁错愕了一刻,尴尬笑道:“不瞒你说,如能寻到谢古那老鬼的下落,我自然去抢‘月华珠’了,可惜此人神出鬼没,根本查不到踪迹,只得暂且放下。”
    想来,若是知道了谢古的去向,他便要去抢夺‘月华珠’,而不会来找黄芩相叙了。
    黄芩表面未有异样,心里却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之感,道:“也对,你我总是来日方长,若有要紧的,自当各行其事。”
    像是觉察出了什么,韩若壁一下扑上去,紧紧缠住他的胳膊,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了上去,情意绵绵道:“虽然来日方长,但也须珍视相聚的一时三刻嘛。”
    黄芩伸手搡开他,示意般地拍了拍身上,道:“在林子里滚了许多天,虽然换过两身衣物,却没机会洗涮。别凑这么近,否则沾了一身土腥、血腥,你可别怨我。”
    退后几步,围着黄芩绕了好几圈,又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韩若壁面露嫌厌之色道:“哎呀呀,面上胡子叭髭,一身白皮变了灰皮也就罢了,你这换的是什么衣服?!农人穿的?村夫穿的?居然还破破烂烂。也没多少日子不见啊,怎的越来越没法看了?”
    先前的夜色里,他光顾着和黄芩相谈甚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黄芩也不解释,只是耸了耸肩。
    又凑近嗅了嗅,韩若壁连摇头带叹气,表情夸张道:”土腥味、血腥味不说,还有汗臭味、草籽味、饭馊味……你这一身到底什么味?!……遇上你这等不讲究的,真是没法子了。走走走,快跟我走!”
    不等黄芩发表意见,他一手麻利地卷起大包袱背在身后,另一手拽上黄芩,快步过院穿厅,到了四坊的内院,从右手边登上二楼,进入到其中一间早已点上了灯火的厢房内。
    厢房内,除了床塌、桌椅,还有一只已装了大半桶凉水的浴桶,桶边的木架上放着胰子、面盆等洗浴用具,也不知何时搬进来的。
    将大包袱丢在小方桌上,韩若壁一边往外走,一边促催道:“我去提两桶热水来,你先把衣服脱了,等下好生洗一洗,冼完了,我拿一套衣服给你换上。”
    他二人身材相差不大,倒是不怕穿不上。
    黄芩瞧韩若壁居然主动去提热水,不免惊诧于他的‘勤快’。
    其实,白得了那许多金珠宝贝,韩若壁的心情自然大好,这一刻变得勤快些,也是不足为奇的。
    “等等,”黄芩道:“不必换你的衣服,我的换洗衣服就在院子里。”
    想来是在桌子边的背囊里了。
    韩若壁不耐烦,道:“你的反正不会是甚好衣服,还是换我的好了。”
    说完话,他便去灶房提热水去了。
    等韩若壁一手提一桶热水回来时,却见黄芩还杵在浴桶边,盯着浴桶内冰凉的浴汤,一件衣服也没脱。
    韩若壁一边倒水入桶,一边疑道:“韩若壁一边倒水入桶,一边疑道:“这里初旱不雨,眼下有得澡洗已属不易,你还不快脱衣服?”
    冲水面上飘浮着的几朵不知什么名字的干花努了努嘴,黄芩道:“这可不像是替我准备的。”
    韩若壁的笑容有几分暧昧,道:“这本来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奔波了好些日子,总要尽可能享受一下吧。不过,你命好,我为人素来大方,见你脏得厉害,就打算和你一起分享了。”
    横横竖竖地瞧了好几眼那只浴桶,黄芩摇头道:“这浴桶太小,容不下我们两个大男人,你还是留着自己享受吧,我提桶凉水冲冲就得。”
    生怕他跑了似的,韩若壁一闪身拦在门口,漾起一双笑眼,道:“在‘流冰之泉’里疗伤时,你可是把我都看光了,说什么也得礼尚往来不是?”
    瞧着那双笑眼,黄芩的心也随之一漾,转念古怪一笑,道:“好说,一会儿你可别嫌挤。”
    二人正要各自解衣入浴,楼下的院内却响起肖八阵急促的声音:“黄兄弟,黄兄弟……韩大侠,韩大侠……”
    另外,脚步声显示肖八阵已在院内奔了一圈,把一楼的厢房都找遍了,现在正爬到对面的二楼上也亮着灯的空厢房里找人,大有不找到人不罢休的架势。
    原来,吃食过后,肖八阵找了间厢房,收拾好了,就拖了张椅子,打算回到前院去和黄、韩二人说话,却见二人已没了踪影,又见桌边那只装满了金珠宝贝的大包袱不在了,担心出了什么事,才出声四下里寻找二人。
    眼见可以和黄芩来个鸳鸯戏水,成其好事,却被人从中搅合了,韩若壁老大的火气,索性不理不睬,自脱了衣服,一下子跳入浴桶,溅了一地水花。
    黄芩则重新系好衣带,窜出门外,一边随手带上房门,一边高声道:“肖老哥,我在这里。”
    肖八阵手里提着刚才从前院桌边拾起的二人的行囊,舒了口气,道:“我唤了许久,都没有人应,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还好还好。咦?韩大侠呢?”
    黄芩回头瞧了眼房门,眨了眨眼,道:“他正在里面洗浴,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肖八阵微怔了怔,继而哈哈大笑道:“他有的,我都有,有啥看头,不看也罢。”
    接着,他又道:“韩大侠一看就是注重仪表之人啊。不过,说起来我们在密林土洞里钻了好几天,也该找个地方洗洗了。”
    黄芩瞟了眼身后,有点心不在焉地点头道:“是啊。”
    肖八阵挠了挠肋骨处,道:“不说还好,一说我全身都痒得厉害,真是有大半月都没洗了。”又一指黄芩的头发,道:“黄兄弟,你的头上尽是灰土,也该好好洗洗了。”
    黄芩‘哦’了声。
    肖八阵一边下楼,一边招呼对面的黄芩也下去,道:“黄兄弟,我瞧下面的水缸里还有不少凉水,此地缺水,我们也不必洗得多仔细,就在这空地上,舀几盆凉水冲冲就好。”
    黄芩不便推脱,只得下了楼去。
    说着,二人到了楼下的院内。
    甩手把黄芩的行囊抛过来,肖八阵道:“这是你的,我去找胰子和木盆来。”
    等他拿了东西来,二人便各自脱衣,准备冲凉。
    肖八阵显是心情不错,一面脱衣裤,一面还吹起口哨来。
    晚风沁凉,内院里充满了乳白色的夜雾,气温远不似白天那般高。
    肖八阵原本以为不过冲个凉而已,没甚关系,但只冲了一回,就呲牙咧嘴地受不住了,到底是受了内伤,体虚怕寒,经不得凉水,于是草草换上衣物回厢房里休息去了,所以,只剩下黄芩一人站在院子里冲凉。
    他刚刚洗了头,将披散的头发随意缠绕在脖子上,再举起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于是,一层淡淡的水气自周身升腾起来,很快便同重重的雾气、沉沉的夜色纠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片朦胧。
    朦胧,通常会使事物看上去更美好。
    黄芩背后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金丝榔树。
    韩若壁就静静地站在那棵树下,目不转睛地瞧着黄芩的一举一动。
    这时的他已草草沐浴过了,洗去了一路的风尘,换了套干净的华服,背负双手站立在那里,简直比金丝榔还要挺拔。
    韩若壁的目光是炙热的、强烈的,有一种牵扯心肺的执着。
    除了黄芩以外,他在瞧任何事物,任何人时,都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的眼光在黄芩身上肆无忌惮地移动着,从漆黑、柔顺的发,到白晰、宽阔的背,到劲拔、挺秀的腰,再到紧密、弹性的臀,以及结实、修长的腿……
    没有了灰土的遮蔽,韩若壁注意到黄芩的背上有一个血手印,但也许是因为夜雾和水气的覆盖,也许是因为经过调息和疗伤,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总之,那个血手印已经极轻,极淡了。
    雾气浮动中,随着黄芩的动作,那只淡淡的、红色的手印竟轻轻地摇曳了起来,好像一只多情的手,轻柔地抚慰上爱人的背心。
    有那么一瞬间,韩若壁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冲动,宁愿舍弃一切变成那只手印,与黄芩与影随形,如蛊附骨。
    也有那么几次,他几乎要冲上前去,从背后紧紧抱住那个躯体,无限度地贴近那个躯体,直到将它摁进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眼前的一切委实太过美妙,看得他心荡神摇,精魄将失,令他舍不得打断,不甘心结束,因而下意识地忍耐住,没做出任何打破这一‘美景’的举动,只是将眼睛瞪得更大了些。
    不过,忍耐总是有限度的。
    终于,韩若壁脑中‘嗡’了一声,如同电光闪烁、火山爆发!
    他想要得到,他更要攫取!
    一瞬间,在他眼中,那具朦胧的、白色的躯体变得耀眼无比、炫目无比,同时也诱惑无比!
    他就欲奔上前去,把它搂入怀中尽情爱抚!
    因为,他知道那具躯体是属于黄芩的。如果不是,他将弃之如敝屣。
    他更想进入它、占有它!
    也因为,他知道那具躯体的主人是黄芩,否则这一切都将了无生趣。
    他想看到黄芩面赤耳热,四肢绷紧;他想听到黄芩喘息连连,快活呻吟;他想要黄芩抛却一切防御、一切理智,把最脆弱、最渴望,甚至最疯狂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
    刹那间,他脑袋两边的太阳穴青筋乱蹦,身下某处直不愣登地立了起来。
    这时,黄芩正好转过身来,弯腰从身后的地上取了块胰子,反手去擦后背。
    似乎是触到了什么地方,他的眉头猛地一紧,身形微微一抖。
    急不可耐地正要冲过去的韩若壁呆住了。
    这时候,他方才意识到黄芩受了伤。
    即刻,没顶的欲望如大海退潮般不断下降,直至消亡。
    随及,韩若壁感觉一阵惊慌。
    他惊慌不是因为发觉黄芩有伤在身,而是因为发现自己的欲望居然退去得如此绝决。
    仓促间,他向树下的阴影深处躲了躲,呆立了片刻,深吸了几口气,以适应身体前后两次突兀的变化。
    继而,他不由自问:只是瞧出黄芩受了伤,我便不行了,难道是因为怕伤着他?不对,那样的伤势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何况,在京城石头胡同里替他处理伤势时,他可比现在伤得重多了,那时候,我都情难自禁,现在如何会这般?
    一想到那时,韩若壁的眼前闪过二人纠缠在床上,黄芩包扎好的伤口被他紧紧压住了,因而痛得脸色铁青,冷汗长流的模样,他不禁心口一颤,眉头不受控制地皱缩了起来。
    奇怪!
    他记得,以往忆起那一幕时,他只会觉得窃窃欢喜,意犹未尽,禁不住细细回味,可现在为何隐隐感觉一阵不舒服?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竟有些埋怨起自己来。
    这种埋怨虽然不强烈,但却是头一次。
    头一次,他因为别人,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自责的情绪。
    而这一次欲望的退缩,正是因为这种忽隐忽现的自责。
    --明明早瞧见了那个血手印,却沉溺于意乱情迷当中,只想着那个印迹是多么的引人遐思,多么的令人向往,而完全没有想到那是他的伤处,他的痛苦。
    我这是怎么了?
    韩若壁未必看不起别人,但素来极看重自己,对任何人,不管是北斗会里的兄弟也好,还是曾经纠缠的女伴也罢,就算真是他做错了,改过便罢,改不了的就不改了,绝不会生出半点自责之情。是以,之前他虽然心向黄芩,为了黄芩哪怕舍弃性命也再所不惜,但归根到底,总是为了满足自己,还是容易理解的。可现下,他却因为对待黄芩的事,下意识地在责备起自己来。
    怎么可以?!
    这样牵来扯去,自我否定的情绪,不是应该发生在女人身上才更合适吗?
    韩若壁感觉十分不适应,也十分不喜欢,感觉此刻的自己简直像个娘们儿似的。
    转身,他飞奔上楼,回到厢房内,倒头就睡。
    夜雾更重了。
    黄芩洗浴完毕,随便擦拭了一下身体,从近前的小木凳上取过衣袍换上,套上布袜、快靴,绾起头发,向金丝榔树下走去。
    方才,透过重重夜雾,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瞧见了韩若壁站在树下,因而心跳不已,但走近时,却发现没了人影。
    上楼后,来到韩若壁的厢房前,黄芩透过窗上的竹篾纸发现里面一片漆黑。
    看来,韩若壁已然熄灯睡下了。
    本来,他想抬手敲门,因为胸腔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对韩若壁倾诉,却又觉身心疲惫,加上猜测韩若壁恐怕也累了,于是转身离开,找了间厢房进去歇下了。
   
    第37回:马踏五尺道蓦遇熊传香,驱镳景东府大旱望云霓
   
    辗转反侧了小半夜,待到天光放亮时,从迷迷糊糊中醒来的韩若壁终于找到了借口,把昨夜的失常完全归究于压抑过久,将至释放时反倒近而生怯了。他心道,不是有诗云:‘正倦立银屏,新宽衣带,生怯轻寒料峭’嘛。人家是‘生怯轻寒料峭’,我来一次‘生怯微凉清阴’也未为不可吧。他又寻思,不过能让我‘生怯’的,怕也只有黄芩一人了。转念,又暗里发狠道:管他娘的,总之,不可再有下一次。
    这时,门外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
    韩若壁揉了揉眼睛,一咕噜爬起来,窜过去打开门。
    果不出他所料,门外站着黄芩。
    见韩若壁只穿着中衣出来开门,想必是刚睡醒,黄芩微笑道:“睡得可好?”
    韩若壁含糊答道:“还好。”
    黄芩边跨过门槛进来几步,边道:“说起来,昨夜还是我第一次做梦梦见你。”
    韩若壁喜不自胜道:“那定是好梦了。”
    黄芩微微皱眉道:“不好说。”
    韩若壁回身穿上外袍,奇道:“怎么不好说?”
    黄芩道:“梦里,我一直在睡觉。”
    韩若壁嗤笑一声,道:“做梦梦见自己睡觉,这算是哪门子梦?”
    黄芩一面回味,一面浅笑,缓声道:“我梦见你躺在我身边,我感觉很安心。”
    韩若壁听在耳中,顿感一阵舒心畅快,很是受用,道:“如此,有什么不好说的,自然是一场好梦了。”
    黄芩摇一摇头,声音微沉道:“可是,在梦里,我能感觉到,你并不安心。”
    韩若壁愣了一愣,一扬眉毛,故意嘻笑道:“是啊是啊,有你在身边躺着,我哪能安心睡觉?自然只有把你连骨头带肉吃进肚里去时,方才能安心。”
    黄芩轻笑一声,道:“莫开玩笑了。回高邮前,我想去一个地方瞧一瞧,距此地不远。你可愿陪我?”
    韩若壁问道:“什么地方?”
    黄芩道:“马雄山。”
    韩若壁笑道:“什么时候不懂欣赏风景的黄捕头,也和我一样好游起名山大川了?”
    黄芩道:“多话。总之,你愿不愿陪?”
    韩若壁信誓旦旦道:“陪!自然要陪。陪着你,就是上刀山也不趔趄。”
    二人正说着,肖八阵身背行囊,肩挎打好包的干粮,出现在门口,抱拳于胸道:“黄兄弟、韩大侠,我这就要走了。”
    看来,他是告辞来的。
    黄芩迎上去,道:“肖老哥,你的伤还没好,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儿去呀?”
    不待肖八阵回答,韩若壁已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冷嘲热讽道:“当然是回去‘金碧山庄’更方便养伤。”
    他只当肖八阵仍是‘金碧山庄’的人,因而没有太多好感。另外,昨夜正是此人坏了他的好事,他也还没有忘记。
    肖八阵摇头道:“‘再也不回那儿去了。”
    韩若壁顿感讶异,问道:“为何?你不是‘金碧山庄’的人吗?”
    肖八阵呵呵一笑,道:“以前是,以后却不是了。我想趁着一把老骨头还没生锈,试试看到江湖上再闯荡一番,把当年的肖八阵给找回来!”
    黄芩点点头道:“和我一起时,肖爷就是如此打算的了。”
    韩若壁听言,似是呆了一下,而后若有所悟地‘哦’了声。转眼,他一把抓起肖八阵的右手腕,赞赏之情溢于言表,道:“真性情!好豪气!倒是我看走了眼。肖爷,请随我来,我有点东西要送你。”
    说罢,韩若壁拖着肖八阵来到小方桌旁,散开桌上的大包袱,伸手一拨拉,将金珠宝贝大致相等地分作了两堆。之后,他连看也不看,随便把其中的一堆往肖八阵面前推了推,道:“按说,这包东西与我没甚关系。但黄芩既送与了我,便是我的了。我作主,分一半给肖爷,权作盘缠之用。”说话间,自有一派豪侠气度。
    先前,他一直以为肖八阵是公冶修的人,而且极得公冶修的信任,因而保持着必要的戒备。况且,拼财力,他远非公冶修的对手,而以肖八阵在‘金碧山庄’的地位,肯定不缺银钱花,是以也没必要再分财物给他。但现下,他得知肖八阵已恢复了自由的江湖人身份,并非‘金碧山庄’的人了,又曾同黄芩一起御敌,就大不一样了。
    肖八阵匆忙摆手道:“不成不成,这是黄兄弟送与韩大侠的,我如何收受得起?”
    说实在的,他目下已是囊空如洗,所以,韩若壁此举对他而言当真如雪中送炭、暗室逢灯,可谓正中下怀。可是,韩若壁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手笔,等于直接拿银钱把人给压趴下了,如此巨大的数目令得肖八阵没法子接收。不过,对于韩若壁的慷慨大方,仗义疏财,他还是心生无限感激。
    韩若壁笑道:“肖爷何必客气,这一趟你总是帮了黄芩不少忙,是以,这包东西里原也该有你一份的。”
    肖八阵脸红脖子粗,道:“韩大侠说的哪里话,这包东西实乃黄兄弟一人拼得的。他冲锋陷阵,我不过跟在旁边凑个热闹,忙没帮上多少,麻烦倒添了一堆。”
    黄芩□来,道:“肖老哥身上怕是没甚银钱了吧?”
    此刻,他方才想起肖八阵已把盘缠都给了公冶一诺。
    肖八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银钱是没有了。不过,我有一身武艺,跑江湖还怕没饭吃吗?”
    韩若壁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纵使肖爷不是为了银钱,可也不至于憎恶银钱吧。这等不义之财见者有份,肖爷又何必客气?”
    肖八阵仍踌躇道:“不过……”
    黄芩也道:“肖爷就收下吧。”
    终于,肖八阵实话实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不想承二位的好意,但这些……这些实在太多了,我老肖确实收受不起。”
    韩若壁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只听说过嫌银钱少的,还没听说过嫌银钱多的,肖爷真乃趣人。如此,肖爷随意,总之,莫要苦了自己。咱们都是大老爷们儿,做事别婆婆妈妈的就好。”
    言下之意,让肖八阵想拿多少拿多少,别再推来推去了。
    见肖八阵还有些不好意思,韩若壁‘嘿’了声,道:“孔子云‘四海之类,皆兄弟也’,大家都是江湖好汉,这等大秤分金的事,有何不好意思的?!”
    肖八阵听言,再不犹豫,随便取了几颗金珠入手,开怀笑道:“韩大侠爽快,我也不与你客气了,这些已足够我路上吃喝住宿了。”
    韩若壁哈哈笑道:“你光拿几粒金珠,身边没有些银两傍着,万一山野小店换不开,却要如何是好?多不方便啊。”
    肖八阵想想也对,又取了些银两入手。
    黄芩仍是有些不放心,出声劝他道:“肖老哥,你伤得不轻,不如还是等伤好了后再行动吧。”
    肖八阵立刻不高兴了,板起脸孔道:“黄兄弟,你这是什么话?你受了伤,就能去‘马雄山’,我受了伤却连行动也不能?你未免也太小看我老肖了吧。”
    原来,刚才黄、韩二人最后说的话,被他听去了几句。
    黄芩正想再劝,韩若壁已帮肖八阵说话道:“不错,只是一群江湖宵小如何伤得了肖爷这般内力精深,武功不凡的高手?纵是不小心受了点轻伤,也不会碍多少事。”
    “什么?只是一群江湖宵小?!”肖八阵苦笑道:“谁说的?那我不是连混混都称不上了吗?“接下来,他面露得意之色,噼里啪啦地把死在他和黄芩手里的那十余名高手的名号一一道出,中间连个顿都不打。毕竟,这也算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几件事之一了,是以记得分毫不差。倘若他儿时读书能有这般记性,说不定也能考得个功名了。
    韩若壁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转向黄芩,道:“我自诩从不低估别人,不想还是低估了你。”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去,闷声大发财般一言不发了。
    黄芩心道:你低估别人又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你若没低估我,何至于被我打伤?
    当然,他可没蠢到把这话说出来。
    肖八阵见二人谁也不说话,气氛顿时变得怪异了起来,怀疑可能是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干笑两声道:“那……那,我就先行告辞了。黄兄弟,韩大侠,他日再见,青山不改,绿水常流。”
    黄芩点点头道:“一路好走,恕不远送。”
    肖八阵蹬蹬蹬地下了楼,从过厅往门口去了。
    见韩若壁仍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又沉默了片刻,黄芩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好一个‘江湖宵小,不值一提’,说得真是轻松啊!”转过身来,韩若壁冷笑两声,质问道:“原来,那些人里大半都是惹不起的魔头。这事,你因何瞒我?”
    犹豫了一下,黄芩道:“可能,我是不想你担心。”
    韩若壁道:“笑话!你既已好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为何还要担心?”
    黄芩哑口无言。
    韩若壁脸色暗沉,逼问他道:“黄捕头,你不会是把我当成娘们儿了吧?”
    一般说来,男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女人是脆弱的,因此如遇凶险,纵使这凶险已然成为过去,也是不愿告诉女人,不想她们因此后怕。不过,韩若壁有此一问,并非真以为黄芩会这么想,而多半是因为昨夜他自己心里闹的那点小别扭。
    黄芩一怔神,道:“这……我从来没这样想。”
    韩若壁面色稍缓,道:“那就好。我记得你曾说过不喜欢我有事瞒着你。对你,我也一样。”
    最后‘我也一样’四字,他说得格外清晰、有力。
    黄芩尴尬道:“其实,我也不算特意瞒你。只是,把事情做完后,我很少习惯向别人提及具体过程,总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韩若壁道:“在你那班捕快、跟班面前,你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但在我面前却是大不相同。”
    黄芩听言,点头道:“你既然想知道,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接着,便把之前的一役向他仔细说道了一番。
    紧绷着脸的韩若壁总算松弛了下来,道:“想不到,你终于还是对上了‘蝴蝶针’。怎么样,夏辽西的暗器功夫如何?”不待黄芩答话,他又补了一句道:“当然,你胜过他已是不争的事实,否则何以站在我面前。”
    黄芩微微眯起双眼,似是在脑中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面,微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其实,那时候,他若是知道我的身份,也许胜负尚未可知。”
    韩若壁却‘扑哧’一笑,道:“这会儿你怎么又谦虚起来了,我见过你出手,决计不信还有人的暗器能胜过你。”
    黄芩正待反驳,韩若壁已经‘啧啧’数声,兔子似地窜到黄芩面前,伸手就往他头上薅,似是冲着他的发髻去的。
    黄芩闪身避过,讶道:“做什么?”
    韩若壁住了手,撇了撇嘴,答道:“当然是解开发髻,数一数你头上是不是有三个旋儿喽。”
    黄芩不解道:“好端端的,数我头上的旋儿做什么?”
    韩若壁‘哼’了声,变了脸色,道:“都说一旋儿横,二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我瞧你定是那不要命的。”
    虽然不是太明白对方的意图,但只瞧他的脸色,也知道不是夸自己,于是,黄芩反诘道:“你又拿话损我。”
    韩若壁斜他一眼,道:“总算还听得懂人话。”无奈地叹一口气,又道:“那么些个高手环伺四周,你也敢冲上去拼命?也许你有自信不至丢掉性命,可稍微出点差错,怕也要缺条胳膊少条腿。为何不找我帮忙,想法子从长计议。你就一点儿也不怕?”
    心存目想了片刻,黄芩道:“怕归怕,但我也知道,只要杀不死我的敌人,越是凶狠,就越会令我变强。”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韩若壁呆了一呆,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急强好胜的欲念,半假半真道:“如果敌人是我,你能变得多强?”
    二人间的气氛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黄芩认真地想了想,皱眉道:“已经试过一次了,我再也不想试第二次。”
    韩若壁的脸上微红了红。毕竟,上次他被黄芩打伤,至今也还没能完全恢复。
    良久,他阴冷冷道:“或许,我们应该再试一次,那一次,我定会毫无保留,拼尽全力。”
    黄芩摇头道:“无论如何,只要敌人是你,我都无法提高哪怕一点半点,就想上次一样。”
    也许,他说的并非武功。
    韩若壁愕然道:“怎会这样?”
    黄芩深深地望了韩若壁一眼,道:“和别人过招,自然会有所提高,但若和自己过招,惊心动魄,伤筋损骨,很难有所提高。”
    对他这话,韩若壁正要细细琢磨时,黄芩又道:“和你动手,就像和我自己动手一样,很痛苦,很难去想提高。所以,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韩若壁纵后数步,心中大是感动,仰天笑道:“好,好,好!和你动手,我也如你一般痛苦。我也不想再有第二次了,永远不想。走吧,我陪你去马雄山。”
    随后,二人收拾好了行囊,尽量多准备了一些水带在身边。韩若壁又从镇上买了匹马给黄芩,一人一骑往马雄山而去。
    马雄山,由西南向东北延伸,北仰乌蒙山,西临梁王山,南毗哀牢山,坐落在磅礴浩汹的一片乌蒙山脉中似乎一点儿也不起眼。它不仅没有拔地千仞的山峰,更没有陡峭险扼的山谷,倒像一只穿越了重重沙漠,历经了长途跋涉,因而精疲力竭,不得不俯卧在地的骆驼一般,仅有驼峰处高低起伏的线条才能彰显出一点儿山川的雄浑本色。但是,它却并非如同看上去一样平淡无奇,偏偏有着‘一水滴三江’的美誉,是南盘江、北盘江、牛栏江的分水岭,更是洪流奔涌、浩浩荡荡了五千里的珠江的发源地。
    本来,这里的珠江源头分为上下两个洞口出水,雨季时,两个洞口都是泉水奔涌,势若雷轰,声震山谷,即使遇上枯水季节,上面的洞口没水了,下面的洞口也仍会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可现下,两个洞口都已枯竭,江水水位极低,显是旱了有一段日子了。
    黄、韩二人牵着马,经由五尺道来到马雄山脚下不远处。
    黄芩停下脚步,兀自肃然而立,一面眺望山体,一边澄心凝思。
    骄阳的照射使得原本覆盖山体的迷雾形消骨散,连日的干旱使得原本高及膝盖、贴地趴伏的爬地松爬得更低,层层的林木由绿变黄,丛丛的灌木由密变疏,有些原本是溪水的地方也成了凹塘,马雄山仿佛变成了一个因干渴、缺水而倒下的巨人。
    韩若壁站在黄芩身侧,指着一左一右两处山头上,各有一片因为缺少植物覆盖而□在烈日下的山体,道:“看起来山上也开始旱了。”
    在黄芩眼里,那两片被晒得发红发烫的土石,竟幻化成了死在高邮大牢里的苗人男子因愤怒而充血的双眼。
    望着‘那双眼睛’,黄芩在心里默默道: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你的妹子,但我总算能杀了你的仇人,在你的家乡,给你一个交待。
    回高邮前,他要到马雄山瞧一瞧,正是因为那个苗人男子和他的妹子,已经再也回不了家了--无论是生,还是死。
    韩若壁唏嘘了几声,不经意间牵起黄芩垂在身侧的一只手,道:“我知道,你这一次来苗疆,并非为了案子,而是为了给别人一个交待。”
    黄芩道:“也许吧,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个令人满意的交待,但是,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柔和,像是要去温暖别人,又仿佛已被别人温暖了。
    轻轻地以大拇指抚擦着那只手背,既像是抚慰,又像是挑衅,韩若壁道:“你做事,总喜欢说为了给别人一个交待,可事实上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吧。”
    黄芩眼帘微垂,沉思了片刻,才道:“不错,大家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这一点上,我和那些为着自己利益去伤害别人的人没甚区别。”
    重重地握了一下那只手,韩若壁摇了摇头,坚定道:“区别就在于到底想做什么事。你是为了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待,那些人却并非如此。这个世道有太多黑暗,但你,却多少能给黑暗带来点光亮,即使很微小。”
    话毕,他松开手,转头向侧面望去。
    原来,就在他刚才摇头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扫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再次聚目瞧看。
    晃人眼的阳光下,瞧得不是太真切。
    韩若壁眯起眼,道:“那是什么?”
    黄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数十丈开外的叉道口好像卧着一个人。
    他二人并不着急上山,于是缓步走到近前细察。
    看身形,扑倒在地的是个女子,不仅头发蓬乱,还裹了一身灰土,脏兮兮的。
    韩若壁一面道:“别是死人吧?晦气。”一面蹲下,将女子翻过身来,以便试探鼻息。
    “熊传香?!”
    当那名女子铁青的脸孔终于暴露在光天华日之下时,韩若壁惊呼出声。
    发现鼻息尚存,他又拿住熊传香的右手手腕,仔细切诊起来。
    黄芩也凑上来,道:“怎样?”
    韩若壁道:“人没死,但脉像虚弱,不知怎么了。”
    就在二人合计着该怎么办时,熊传香猛然双目圆瞪,坐了起来,那双本来淡得出奇的眼仁里点点腥红一闪而逝。她面目僵硬,眼光迟钝地扫过二人,喘息了片刻,才微微浮现出一丝热情,道:“原来……是你们?”
    韩若壁疑道:“熊姑娘,你可是炼蛊炼得走火入魔了?”
    熊传香摇了摇头,慢慢道:“炼蛊和练功不同,不会走火入魔,若是炼错了法子,只会被蛊王反噬。”
    她的声音绵软无力,显然很是虚弱。
    黄芩问道:“你不是急着赶回家去吗,怎么才走到这儿?”
    熊传香瞥他一眼,道:“如果你和我一样,途中每隔几日就突然昏死过去一次,相信也没法走得更远。”
    韩若壁‘咦’了声,道:“怎么会这样?你是得了怪病,还是受了奇伤?”
    熊传香翻了翻怪眼,道:“都不是。”
    瞧了瞧她周围,黄芩问道:“你的马呢?”
    从‘金碧山庄’离开时,她可是骑着马的。
    熊传香捂着肚子站立而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道:“跑了。几日前,我肚内的雪蛤蛊发作时的叫声把马给惊跑了。那时,我也和这次一样昏死了过去。”
    二人听言更觉有异,知道个中必有古怪,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转脸,熊传香目光呆愣地望向某个方向。
    二人不知她意欲何为,只能在一边瞧看。
    良久,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锁定住了一样,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个方向,口中喃喃呐呐道:“一定有东西作祟……一定有东西作祟……”
    这时,她好像忘了黄芩和韩若壁二人的存在,仿佛中了魔咒,被冥冥中的某物牵引着,迈开颇为不协调的步伐,重新走回到向西延伸的那条道路上。一边走,她还一边抚摸着肚子,咬着牙,威胁般自言自语道:“不准怕!无论你怎么怕,我也是要找到它的!”说这句话时,她的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同时,她的目光却凶狠而坚定。
    瞧她举止怪诞,韩若壁面露讶色,低声疑问道:“这姑娘莫不是疯了?”
    感觉不对劲,黄芩冲上去拦住她,道:“熊姑娘,你家在哪里?”
    木然地瞧他一眼,熊传香道:“广南府,文山。”
    黄芩提醒她道:“广南府不是在南边吗?你怎么往西边的那条路上走?”
    熊传香咧开嘴,生硬地笑了笑,道:“回家前,我得先找到那东西。”
    跟上来的韩若壁顿感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熊传香的怪眼中泛起一片诡异之色,笑容也变得鬼气森森起来。她以毋容置疑的口吻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这场大旱一定是那东西引起的!说不定,那东西现在就躲在哪座大山里张牙舞爪,逞凶肆虐。”
    黄、韩二人听言,又见她脸上神色可怖,不由得头皮生凉,脊柱发麻,面面相觑了一阵。
    熊传香又坚决道:“现在整个苗疆都在旱,包括我家文山,我一定要瞧一瞧,是什么东西正在让我的同胞遭灾受难。”
    怕她是中了什么邪,韩若壁小心试探道:“既然连那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又如何肯定这场大旱是它引起的呢?”
    熊传香猛地贴近韩若壁,鼻子几乎碰上他的鼻子,吓的韩若壁立刻后退了几步。而后,她瞪大了一双怪眼,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不知道,可我肚子里的雪蛤蛊却是知道。”
    韩若壁心中大呼荒谬,愈发相信她是得了失心疯了,忍不住问道:“你的蛊如何知道?”
    熊传香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思考了一阵,才道:“一入旱地,我肚内的雪蛤蛊就变得奇怪起来,好像害怕着什么东西一样,我也整日里心神不宁。它还经常无缘无故地发作,使我昏死过去。而且,我发现,我越是往某个方向去,它就越虚弱,也越暴躁,令我昏倒的次数也越多,而我脚下的土地也旱得越厉害。所以,只要向着令雪蛤蛊变得越来越虚弱的地方去,就一定能找到那东西!”
    眼珠连转数转,韩若壁道:“你能确定那是某种东西?”
    熊传香愣了愣,道:“……也可能是某种力量……”
    沉思了良久,黄芩接口道:“也许,是你的白蛊本性阴寒,受不得旱热,所以出现了异常,而并非有什么脏东西在作祟。”
    舍了韩若壁,熊传香倏地转身,蹦到黄芩面前,嗔怒道:“胡说!你以为我说话、行事是小儿办家家酒吗?寻常的旱灾,对我和我的蛊而言,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虽说不能完全确定,但如果没有几分把握,我怎敢乱说?!我真的可以感觉到那东西在哪儿!”
    黄芩见她言之灼灼,便只管低头思索,不再多言了。
    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韩若壁道:“那东西会不会是某种比你的雪蛤蛊更为强大的蛊王?我记得蓝神医曾经说过,蛊王分为‘青黄白紫金’五种,比你的白蛊厉害的紫蛊、金蛊会不会引来如此大旱,并令你的白蛊受到感应而害怕呢?”
    熊传香想也不想,道:“不可能,没有蛊王可以引动天地变化,也没有蛊王可以令我的雪蛤蛊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没有任何我知道的东西,能够让我的雪蛤蛊变成这般模样!”
    抬头,眯起睛,望向上空红得有些妖异的烈日,韩若壁似是自言自语道:“那会是什么东西?”
    其实,一直以来,他也觉得这场大旱颇不寻常。
    熊传香的眼皮跳动不止,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一定是我所不知道的可怕的魔物。”
    稍顷,黄芩抬起头来,问道:“熊姑娘,如果真有那样的魔物,又真的被你找到了,你要如何?”
    熊传香舔了舔苍白、干裂的嘴唇,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里有几分疯狂,也有几分野心勃勃的冲动。
    继而,她一边轻颤,一边道:“如有可能,我想除掉那魔物!只要除掉它,大旱就一定会消失。”
    回答虽然坚决,但内心的恐惧却也无法掩饰。
    韩若壁和黄芩忍不住对望了一眼,二人心中同时暗道:没想到这个苗女平日看起来古古怪怪,大难前头,却居然会有如此非凡的勇气,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如此想着,再看向熊传香时,他们眼中便自然地流露出了明显的钦佩之色。
    然后,韩若壁忍不住叹息了声,道:“如果真有能引起这么大范围,这么严重的旱灾的魔物,那实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了,而那魔物也必然法力非凡。纵然你找到它,恐怕也不过枉送性命,何谈除掉它?”
    熊传香听言神色一黯,没有搭话。
    但是,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韩若壁这番话是绝对没法子令她退缩的。
    黄芩没有多言,转身牵了自己的马来,示意熊传香上马。
    “你要送马给我?”熊传香轻轻摇头道:“没用的,等下次雪蛤蛊发作时,马还是会被吓跑的。”
    黄芩走到马前,牵起缰绳,道:“只要我没被吓跑,它就不会。”
    熊传香闻言,一时呆了,道:“你……你……要陪我去找那东西?”
    黄芩点头道:“你说往哪儿去,我便领你往哪儿去,至于能不能找到,还得看你。”
    熊传香翻身上马,心潮翻涌,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谢谢。”
    她实在想不到一个外地人,明明只要抬腿一走,对他而言,这里的大旱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与他再无关系了,可他却自找麻烦,要和自己一起去寻那个目前还不知存不存在的可怕的东西。
    韩若壁也牵了马过来,一脸讶异的看着黄芩,问道:“你不上山了?”
    黄芩歉然道:“不上了。”
    韩若壁皱着眉毛,又问道:“这种完全不相干的闲事,你也要管?别人都从旱地往外跑,你却要和她往里去?”
    似此种捕风捉影、风险巨大的闲事,他可是一点儿也不想管。
    黄芩转头瞧他,面无表情道:“若是天灾,我无能为力,可若是有甚特别的魔物引起了这场大旱,我没法子袖手旁观。至少,总要去瞧一瞧。”
    韩若壁冷‘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们俩儿,一个是疯的,一个是傻的。大山里出了妖怪引起大旱,这念头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黄芩,你想管这种闲事?如果这完全是一派胡言,你就是彻彻底底的傻子。而如果这是真的,你还是个傻子!去送命的傻子!”
    黄芩愣了愣,无言反驳,只是苦笑道:“我已傻了好些年了,再傻一次有何妨。”
    韩若壁怔住了,死死瞪了他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劝阻。
    其实,韩若壁心里何尝不知道,黄芩儿时所经历的大旱曾令他失去珍视的一切,也令他切身体会过这种灾害带来的恐怖与痛苦,那是用言语难以描述的,所以在这件事上,黄芩的感受恐怕很难和自己一致。
    熊传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争吵,没有任何出言驳斥韩若壁的意思。她知道,贸然去找那个不知名的、引起这场大旱的东西,实在和寻死没有多少区别,韩若壁不想去,也不想让好友黄芩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怎好出言驳斥?
    最后,见黄芩主意已定,怎么说也没用,韩若壁压抑着怒气,道:“好好好,你们一个是要消灾除难的女菩萨,一个是拔刀相助的大英雄,只有我自己是贪财怕死的小人。罢了罢了,我怕了你们了。”
    说到这里,他手抚马背,张开五指,若有所思地梳理了一阵子马毛,然后道:“不过,无论如何,上路之前,我们总得到镇上多备些干粮和水吧。”拍了拍马背上的大包袱,他又道:“我也得找人把这些妥善处理了。”
    “我们?”黄芩感觉十分意外,道:“你也要去?”
    韩若壁‘嗤’了一声,道:“你们俩儿,一个疯子,一个傻子,我怎可能放心任由你们去乱冲乱撞?真要找到什么魔物,小姑娘的雪蛤蛊现在就已蔫成这样了,到时候肯定不顶用。你那二斤铁,砍砍人还行,对付妖魔鬼怪未必拿得出手。我跟了去,你们若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至少还可以叫我啊。”
    他说得口沫飞溅,句句刻薄,但黄芩听在耳中,却像是太阳在心头溶化了一般,一阵贴心的滚烫。
    虽然这一刻,韩若壁嘴上不饶人,但黄芩怎会不知韩若壁的一片心?
    熊传香却听得实在忍不住了,怒嗔道:“你竟敢小瞧我?”
    韩若壁苦着脸,张开双手,对她道:“熊姑娘,我哪敢小瞧你啊?你可是要独自一人勇斗妖魔,为苗疆消除大旱的女英雄。你的勇气,咱家自然佩服得没话说。不过一码是一码,瞧你现在这般模样,说晕就晕,说倒就倒,若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你到了面前,还不虚弱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到那时,你以为你还能怎样,难道爬过去,咬死它们吗?”
    知道韩若壁说得也没错,熊传香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服气,但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因而只能狠狠地说了句:“不要你管!”
    黄芩把韩若壁拉过一边,小声问道:“你真要跟去?那‘北斗会’的大事怎么办?”
    韩若壁拍了拍胸脯,傲然道:“我是谁?我说缓一缓,难道还有人敢有异议吗?”
    黄芩笑了笑,道:“那倒也是。”
    其实,‘北斗会’为总舵另建隐密之所一事已迫在眉睫,韩若壁不该在这个时候还不回去主持,况且三人要去之处必定旱得厉害,是个喝口水,吃口粮都奢侈不已的地方,不要说他这样贪图享受之人,就是一般人也巴不得插上翅膀逃得远远的。但潜意识里,他又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黄芩,因为他精修过道术,知道若真的存那种东西,就断不是绝顶的武功可以对付得了的,他怕一旦在这里分别,就再也见不到黄芩了,所以才会舍了诸多顾虑,横下一条心,决定一起去。
    此后,三人一起往镇上去了。
    离开曲靖府,往西走了一日后,按照熊传香的指点,他们又转向了西南方向。途中,雪蛤蛊发作的次数逐渐变多,并且每发作一次,蛊本身的精气就消散一分,因而熊传香晕倒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起来,身体越来越虚弱。黄、韩二人见状都有些担心。他们知道,已与蛊王合为一体的蛊主同蛊王之间,可谓息息相关,其中一方出现问题,另一方也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蛊王若是死了,蛊主也会随之没命。也就是说,雪蛤蛊若是衰弱而死,熊传香就没命活了。可熊传香不但不甚在意,还增添了不少信心。她认为正是因为他们在不断地靠近‘那东西’,‘那东西’的影响力才会越来越大,令雪蛤蛊和她变得越来越衰弱。为了让她感觉舒服一些,韩若壁在途中的一个车马店里,添了银子,将两匹马换成了一辆马车,又多屯了些水袋。之后,黄芩和韩若壁二人轮换驾车,继续向熊传香所指的方向前行。沿途,他们看到许多举家逃难、流离失所的灾民,据说都是从景东府出来的。
    多日后,他们到达了景东府境内。
    轮声历碌,驾着马车,行驶在燎起热气的滚烫的土路上,韩若壁被触目所见的景象惊呆了,手中挥舞着的马鞭不由自主地顿住了。马车在路上慢慢停了下来。
    只见,层层叠叠的旱朵压得极低,遮蔽了整个天空,令人感觉透不过气来。太阳已经瞧不见踪影了,隆隆的旱天雷不时在头顶炸响,震耳欲聋,连大地都为之颤抖。原本的农田已是一片黄土。到处是枯枝烂木。因为缺水而死去的家畜横七竖八地躺在路旁,发出阵阵恶臭。面色沉重,意欲背井离乡的人们低着头,又是背,又是提,排着不松不紧的队,如行尸走肉般从马车旁走过,没有一个有闲心停下来,问一问这辆马车为何要往目前旱情最严重的景东府来。
    黄芩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不走了?”
    韩若壁抬头往天上看了好一会儿,脸色连变了数变,沉声答道:“云象不对。”
    瞧见这样的云象,他心惊不已,暗道:莫非真有古怪?
    黄芩也望了望天,发现头顶上的天空的确与之前完全不同。
    他正要细问,就听车厢里传出熊传香虚弱的声音:“快点继续走……我觉得不会太远了……因为,我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此刻,车厢里,她捂着肚子,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由于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面容颇为狰狞,五官全往一块儿挤,两只几近透明的眼仁上布满了红色的血点。
    近几日,她的痛苦与日俱增,昏迷时反倒比清醒时好受一些。
    韩若壁再次挥动起马鞭。
    当马车穿城而过时,可以瞧见官府和当地几个商家、大户在城门口设立的发放赈灾粥、食的棚屋内已空无一人,想来存粮早已放发光了,否则,那些因老弱病残等原因没法子离家避难的百姓们,一定会排成长龙,等待救济。
    出了城,马车艰难地颠簸在山石路上,不断地突上突下,震荡得整辆马车都快要散了架了。
    很快,韩若壁瞧见前面有一座凸起的山峰。
    当他驾着马车绕过这座山峰,又驶出了四五里地后,车厢里的熊传香忽然嘶哑着声音喊道:“停下!回头,我们走过了。”
   
    第38回:旱魃为虐酿作赤地千里,山雨欲来伴与春风一度
   
    当即,韩若壁‘吁’了声,拉住马头,停下马车。
    没有急着调头,他先是四下里望了望,见除了砾石,就是焦土,连近前的一条小河也干涸得见了底,河床上到处是乌龟壳般深深的裂缝,似乎比先前经过的地方更加干旱。他颇为不解,回头大声疑问道:“熊姑娘,你能肯定我们走过了吗?”
    不料,由于声音太大,他这话听在熊传香耳中竟成了质问,使得身体有异,脾气越发不好的熊传香颇感恼火。她艰难地撩开车窗上的布帘探出头来,喘息不定道:“你敢……不信我的话?”
    瞧她神色凶狞,声音却虚弱,模样也可怜,韩若壁不想与之争执,忙赔笑道:“不敢。我就是随口一问。”
    熊传香缓和下来,解释道:“刚才有一阵子,我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难过,就好像快要死了一般,本以为后面还要更加难过,不想却渐渐又好了些,所以才知道是走过了。”
    韩若壁没再说什么,调转马头,轻扬马鞭,向来时的方向驾车缓行。
    到达先前经过的那座山峰的山脚下时,车厢里传出黄芩的声音:“熊姑娘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方才她就是在这里感觉最为难受。”
    原来,这会儿,车厢里的熊传香已是头晕目眩,耳鸣气喘,虚弱无力到稳定不住身形,没法子大声说话,只得软绵绵地依靠在黄芩身上,以极细小的声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黄芩,再由黄芩大声转叙给外面驾车的韩若壁。
    韩若壁再次停下马车。
    这时,熊传香想挣扎着离开车厢,却根本无法动弹。
    见此情形,黄芩先把熊传香挪到车门边,然后跳下车去,复转身将她打横抱出了车厢。
    依偎在黄芩胸前,熊传香面色如土,两眼赤红,望向面前的那座山峰,口中喃喃道:“那东西……就在这座山里,一定就在这座山里……”
    黄、韩二人同时举目望去,就见,烈烈轰轰的旱云压迫下,整座山峰像一个生了秃疮,头发片片脱落,形成一块块秃斑的人的脑袋,裸(罗)露出山体表面的大片土石,只剩下小片的、枯黄的翅子树林星星点点地散落其间。
    转向黄芩怀里的熊传香,韩若壁忍不住发问道:“熊姑娘,按你先前说的,那东西应该在旱得最厉害的地方出现,这座山上虽然旱得不轻,可总还有些林木,而适才我们调头的地方却连半根枯草都没有,明显比这里旱得厉害多了。我们真的没找错地方?”
    他说得很轻,很慢,同时尽量使语气听起来柔和一些。
    熊传香微皱淡眉,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显然,她也不知道为何这里反而比别处的旱情略轻,但她的身体和感觉告诉她,绝对没有找错地方。
    抬头,又仔细瞧了一会儿天空中的云象,韩若壁将目光锁定在了最南边的那片天空处。瞧着瞧着,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锐利,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阴沉。
    察觉到他神色有异,黄芩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隐约可见那片旱云和别处有些不同,隐隐呈现出赤红之色。
    忽然,熊传香神色恍惚,伸长双手,屈指如钩,在空中胡乱抓来抓去,身体也犹如打摆子一般,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幅度极大,几乎要从黄芩的双臂中跳脱而出。黄芩只得压下她的两臂,将人紧紧勒在胸前,以防她跌落地上。
    瞧见熊传香的眼仁一会儿发白,一会儿赤红,翻动不定,韩若壁急道:“糟了!她体内的雪蛤蛊好像受不住了,若是听之任之,怕是熬不了多久就要没命了 。”
    黄芩一时间没了主意,问道:“怎么办?”
    韩若壁急中生智,道:“她的雪哈蛊属性阴寒,不如试一试把‘太阴膏’涂到她的肚子上,说不定有些功效。”
    黄芩愕然了一瞬,随及道:“也只能如此试一试了。”
    说完,二人将熊传香放置回车厢内,黄芩牢牢按住她奋力挣扎的四肢以及抖动不已的身体,韩若壁则解开她的衣带,掀起上衣,露出不停地、怪异地鼓动着的肚皮,把太阴膏涂了一些在上面。
    之后,黄芩道:“若是还不见好转,你驾车把她送到远离这里的地方去。”
    韩若壁一边关注着熊传香的情况,一边问道:“你一人留下要做什么?”
    黄芩道:“自然是进去山里找一找,看是否真如她所言,有什么引起大旱的魔物藏在里面。”
    韩若壁面色几变,斩钉截铁道:“不成!等安顿好她,我们一起进山才可。”
    见他神色有些古怪,黄芩若有所想了片刻,道:“你是不是瞧出了什么特别之处?”
    韩若壁皱眉,正要说话,熊传香却‘呀’的一声清醒了过来,两只眼仁也恢复了透明,只是表面仍有几点腥红闪烁不定。
    气息未定间,她嗅了嗅鼻子,露出厌恶之色,断断续续道:“……什么东西……这么臭?”
    车厢内地方狭小,虽说不至于密不通风,但那股恶臭实在过于浓烈,因而短时间内无法驱除。
    见她有所好转,黄、韩二人惊喜不已。
    韩若壁答道:“是蓝神医的‘太阴膏’。刚才你的雪蛤蛊有阴(因)精将失之危,我便把太阴膏涂抹在了你的肚皮上,没想到真有奇效。你现在感觉如何?”
    熊传香暗想:那个汉人神医不光能制出抵御毒瘴的‘火梨子’,还可以制出阴寒之气如此强大的‘太阴膏’,倒真是有些本事。转念,她又想到自己的肚皮被两个男人瞧见了,面上不禁一阵火辣辣地烧得慌。
    以冰冷的双手捂了捂脸,驱走面上的燥热后,她深吸一口气,攀着黄芩的肩膀,勉强坐起身,道:“应该还撑得住。走,事不疑迟,咱们马上上山,我领你们去找那东西。”
    黄芩摇头道:“反正已知道那东西藏身在这座山里了,只消花些功夫去寻。我和他一起去,你留下,不必跟着了。”
    他不想看到这个执拗的小姑娘丧命。
    熊传香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见劝她不过,黄芩狠下心,又道:“以你目前的状况,走路都要人扶持,如何同我们一道上山,难道存心想拖累我们吗?”
    熊传香知他说得不假,但还是死咬着道:“不管不管!我一定要去!”
    心里,她道:我若不去,万一你们半道反悔,偷偷溜了怎么办?再者,少了我指引方向,谁知道那东西躲在哪个山涧、土沟里?要找遍整座山,没有十天功夫,也得半月时光。这种大旱,拖迟一天,就不知要多死多少人。所以,必须尽快找到那个罪魁祸首,将它消灭。
    见她如此坚决,黄芩也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他大可以直接把熊传香绑了,或者点了她的穴道,把她远远地丢开。但是,熊传香身上那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怕舍弃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的英烈之气令他无法对她这么做。
    二人正僵持着,韩若壁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道:“跌跌爬爬地走了这么远,也该稍加休息,做些准备吧,否则真遇上妖魔鬼怪,怕也没法子相斗。先前我驾车过来时,经过一个山村,离这里还算近,估计已经空无一人了。不如,今晚我们先到那里歇息,明日一早再和熊姑娘一齐上山吧。”
    想不到韩若壁竟会同意带熊传香上山,黄芩正要和他理论,却见对方暗里冲自己眨了好几下左眼,显是另有意图,于是便闭嘴不言了。
    熊传香则没甚异议。
    韩若壁道:“马儿快一天没饮水了,我出去喂它们饮几口,然后就上路。”
    从车厢内取了一大袋水和一只小木盆出来,韩若壁转到车前,倒了大半袋水入盆,捧到马嘴下饮马。
    一边饮马,一边舔了舔已经干裂出好几道血痕的嘴唇,韩若壁絮絮叨叨道:“马儿啊马儿,我们的水已经不多了,若是不能尽快离开此地,我怕很快就没水给你们喝了。真到那时,你们可别怪我心狠,说到底,我只能先顾人,再顾你们啊。”
    连日来总也喝不饱水的两匹马将小半盆水喝光后,甩开舌头连盆边的水珠都舔了个一干二净。
    而后,韩若壁查看了一下马车,发现左车轮处的一根三寸长短的辖有所松动,估计是先前剧烈的颠簸导致的。安全起见,他用力把辖往里插了插紧,又放开嗓子,向车厢里的人招呼了一声,才踏辕蹬车,扬手甩鞭,驾马往那个山村去了。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黄芩掀起车窗上的布帘,以便‘太阴膏’的恶臭尽快消散掉。
    斜卧在对面的熊传香道:“你一个外乡人,为什么要惹麻烦上身,管这桩事?”
    黄芩不答反问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又为什么不顾性命,管这桩事?”
    熊传香瞥他一眼,道:“为什么不管呢?这本是我们苗疆的事,难道我们偌大的苗疆就没有有胆识、不怕死的人了吗?难道还被你两个外来的汉人给比了下去?”
    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黄芩笑了一下,道:“你没管之前,我们原也不知道此事。”
    言下之意,若非见到熊传香不顾死活地要管,他也未必想管,至少想管也管不到。
    熊传香道:“从小,我奶奶就教我,如果出了事,绝不能指望别人,而要自己尽力去解决。”
    黄芩点头道:“你奶奶说的不错,可若是自己解决不了呢?”
    熊传香软软地摆了摆手,无所谓道:“已尽了全力,如果再解决不了的话,便问心无愧,没有遗憾。”
    黄芩道:“我原先还以为你这么做,是为了证明你比你姑姑强。”
    熊传香愣了一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道:“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确是个证明我比她强的好法子。”
    看来,她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些。
    黄芩笑了,道:“不用证明了,就算你的蛊术比不上她,你的人也一定比她强。”
    熊传香虚弱地笑了笑。
    能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肯定的话,她真的觉得很开心。
    稍后,二人无话。
    很快,随着马车的颠簸,被肚内的雪蛤蛊折磨到心力憔悴的熊传香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
    到达这处山村的村口时,已是下午申时,可干热的空气仍旧炙烤着大地,也折磨着地面上的人。将马车安置好后,韩若壁招呼黄芩抱了昏睡的熊传香下车,一起往村子里走。
    这个山村很小很破旧,零零落落的只有二十来间泥土搭建成的房子。村东头有个早已干涸的凹塘,本是村子里人家的取水处。正常的年份里,这里的降水十分丰沛,所以村里的人都是靠天吃水的。
    这时,凹塘边竟还有几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三三两两地围坐着。看来,他们是嫌屋内闷热,这才跑出来吹吹风。
    走到其中一位正盯着他们瞧看的老汉面前,韩若壁开口道:“老伯,你们这儿谁家的水窑里还有水?能不能卖几升水给我?我一定多给银子的。”
    那老汉呆呆地瞧了他半晌,好像转一转眼珠都很吃力一般,道:“旱了这么久,哪家的水窑都是空的,一滴水也没有了。”
    韩若壁微感泄气道:“那你们还呆在这儿做什么?”
    那老汉叹了口气,道:“我们不是腿脚不灵便,就是眼睛不好使,离开这里又能到哪里去。”
    韩若壁‘哦’了声,道:“莫不是家里小的嫌累赘,不愿带你们一起走?”
    另一个眼珠浑浊发白的老汉道:“也不是,主要是我们自己不想走。年纪大了,与其死在外头,不如死在家里踏实。我听你的声音,年纪不大,怎么也留下来了?”
    先前的那个老汉‘唉’了声,道:“潘大,你不但眼睛瞎了,耳朵也不灵光了,他分明不是我们村里的。”
    被唤作‘潘大’的瞎眼老头儿奇道:“那他怎会跑来这里?”
    瞧了瞧四周没有人气的泥房子,韩若壁问道:“这里就剩下你们了?”
    另有一个面色蜡黄,头发花白的老妇拄着根树枝做成的拐杖,颤颤巍巍地站立起身,向前蹭了几步,道:“本来,我儿子也留下来的,他说舍不得我。我有病,受不得一点儿累,所以走不成,他也坚决不走。一直以来,都是他替我们找东西吃,背水喝。可前几日,他去猫头山上背水,就再也没有回来。”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她干咽了几下喉咙,又道:“他一定是熬不住,所以偷偷离开了。”
    韩若壁正想出言安慰这个被儿子遗弃的老妇几句,那老妇却已乐孜孜道:“嘿嘿,这一下,我总算是放心喽。少了我的拖累,他身强体壮的,一定能逃离旱地,到有水的地方好好地活。”
    先前的那个老汉也道:“是啊,不然你为了撵他走,指不定要寻死觅活多少回呢。”
    韩若壁心头震了震。
    而后,他道:“猫头山可是离这儿不远的那座山峰?”
    老妇答道:“是啊。”
    抱着熊传香的黄芩讶道:“那座山上居然还有水源?”
    “有是有,不过应该也很少了,所以,极难找得到吧。”老妇道:“我儿子每次去背水,都要花三四个时辰之久,一大早出去,天擦黑才回,流的汗也快够装小半个瓦罐了。”
    听见这边颇为热闹,另几个老人也凑了过来。
    有人说道:“水难找啊。前一段,她儿子出去的时候越来越长,背回来的水却越来越少,我就知道我们的日子快到头了。”
    又有人说道:“是啊,再这样旱下去,猫头山也要找不到一滴水了。”
    还有人道:“知足吧,若不是他儿子帮我们存了些吃食和水,我们早就死作一堆了,现在的日子都是白捡回来的。”
    韩若壁打断他们道:“等等,我还有事相问。”
    先前那个老汉道:“还有什么?”
    韩若壁道:“我的朋友生病了,想借村里一间屋子住下,歇息一晚。”
    潘大道:“村里的人早跑得七七八八了,空屋到处都是,没什么借不借的,你们随便住就好。”
    韩若壁道:“另外,我还想买点零碎的东西。”
    先前的那个老汉忍不住笑了声,道:“还是算了吧。银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眼下没有丁点儿用处。村子里,值当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剩下的全是不值当的,包括我们这群老不死的。你想要什么,尽管四处找找,能找到就随便拿,找不到有银子也没地儿买。”
    韩若壁呵呵笑着应了声,随便找了两间相邻的、较为宽敞的土屋,把熊传香安顿在其中一间里。然后,他让黄芩留下,把两间屋子稍加收拾,自己则在村子里转悠了一整圈,找需要的东西去了。
    不多时,韩若壁左手捧了几叠皱巴巴的黄纸,右手端着一盒落满了灰尘的朱砂,腋下还夹着一把脏兮兮的,用粗竹片编成的方形篾丝竹扇,走进收拾好的屋子里。
    黄芩一边收拾,一边回头道:“你找这些破烂来有什么用?”
    韩若壁面色不悦道:“这里只能找到这些破烂,我也没法子。不过你放心,用处原也差不多。”
    说着,他把东西撂在桌上,伸手点亮了油灯。
    屋内顿时亮堂了不少。
    其实,这会儿申牌时分未过,天色并不算暗。
    收拾好后,黄芩转到桌前瞧看,又问道:“你点灯做什么?”
    韩若壁坐下,冲他笑了笑,道:“做手艺。”
    “哦?”在他对面坐下,黄芩撑着下巴,道:“北斗会天魁的手艺,倒是要仔细瞧瞧了。”
    韩若壁不再说话,拈起一张黄纸,灵巧地翻动、折叠起来。
    黄芩也不开口,静静地瞧他在灯下折纸。
    显示,对于这件事,韩若壁是驾轻就熟,眨眼间折好了一枚纸剑。然后,他抬头望了一眼黄芩。黄芩却只是专注地看向他手中的纸剑,似乎没有察觉到。韩若壁暗里笑了笑,继续低头折起纸剑来。直到折好了八八六十四枚纸剑后,他终于停了手。
    把那盒朱砂移到面前,抚去盒盖上的灰尘,韩若壁打开盒盖,往里瞧了瞧。
    里面还剩下半罐朱砂。
    左手取过一枚纸剑,右手拿起一根削尖了的竹签,沾上些朱砂,他开始在纸剑上细细地描画起来。画完了一枚纸剑,接着就画第二枚,画完了第二枚,再画第三枚……终于,他把六十四枚纸剑都画完了。
    黄芩注意到,每一枚纸剑的正反两面都被他画上了一只眼睛,一个翅膀,以及一个有点像是雷电的符号。
    韩若壁又把篾丝竹扇拿过来,用朱砂在上面画了些奇特的符篆。
    完事后,甩了甩右手,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道:“许久没这么折腾过了,总算是弄完了,真正累死个人。”
    黄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意味深长道:“累吗?熊姑娘已然睡下了,你可是也想早些睡下?”
    韩若壁“嘿嘿”一笑,将六十四枚纸剑尽数收入腰间的一个布囊内,又将篾丝竹扇插在腰后,再包了些朱砂带在身边。然后,他道:“可怜我生性慵懒,却摊上你这么个劳碌命的魔星。早些睡下?怕是迟些也睡不下喽。黄捕头,你说是不是?”
    黄芩笑了笑,道:“走,先去瞧瞧熊姑娘可还安好。”
    二人来到熊传香的屋外,推开虚掩的门。
    此刻,熊传香已醒了,斜斜地靠坐在榻上休息。
    一见到二人,她便道:“不用担心,我感觉好多了,明日进山绝没有问题。”
    见她的状况似乎没有变差,黄芩稍稍放了心。
    韩若壁走进屋,坐在榻边,拾起她的手粗粗切诊了一下,寻想了片刻,才笑道:“是啊,瞧你的脉像,定是没有问题了。”
    接着,他回头瞧了眼黄芩,又转过头来道:“等一会儿,你只管歇着,我和黄芩先去一趟猫头山。”
    熊传香做势起身,道:“我也去。”
    韩若壁摁下她,道:“我们并非去寻那东西,不过是上山转一圈,寻一条好走些的山路,也方便明日领了你一道上山。况且,你作用多大啊,少了你,我和他二人如何找到那东西?所以,你要趁现在养精蓄锐,明日才好大显身手。”
    熊传香闻言便没有多想,点头道:“这样也好,亏你们想得周到。”
    门口的黄芩催促道:“招呼过了就走吧,时候不早了。”
    回顾黄芩一眼,韩若壁沉吟片刻,又转对熊传香道:“熊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今次,如不能除掉那东西,你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以目前的状况看来,即便除掉那东西,熊传香也未必能活。
    熊传香咧一咧嘴,道:“如不能除掉它,苗疆死的又何止我一个?”
    静默了一阵子,韩若壁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如能消除大旱,我的那位朋友岂非为你们苗人做了两件极大的好事?”
    苗疆自然是苗人、异族为多,汉人较少。
    “两件?”熊传香疑道:“还有一件是什么?”
    韩若壁道:“那群强掳苗女贩卖的贼人已被他连锅端了。因此,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你的姐妹们不用为这桩事担惊受怕了。对了,在此之前,他还从贼窝里救出了‘金碧山庄’的少庄主公冶一诺。”
    听他提到公冶一诺,熊传香心头一颤,坐直了身体道:“少庄主?他……他现在怎样?“见她的反应颇为激动,韩若壁明白了七八分,哈哈笑道:“不会吧,你才在‘金碧山庄’呆了一日,就与他结下了私情?”
    熊传香面红耳赤,道:“你胡说什么!”
    韩若壁没再过多取笑,只道:“他回‘金碧山庄’去了。”
    熊传香脑中念头电闪而过,问道:“他可是受了什么重伤?”
    韩若壁讶道:“为何这么说?可以一个人骑马回去,能受多重的伤?”
    熊传香皱眉道:“若非为了行侠仗义,铲除那伙恶贼,公冶少庄主怎会身陷贼窝?如果他没受多重的伤,被黄芩解救后,理应和黄芩一起去对付那伙恶贼,又怎甘心一人骑马回去?”
    韩若壁撇嘴轻笑,道:“听说是因为得知那群贼人的靠山极大,乃是当今宁王,于是没了胆子。”
    熊传香听言,原本激动不已的心瞬时沉寂到了谷底。
    韩若壁故意激她,道:“怎么,听说了这事就不喜欢他了?”
    熊传香面无表情道:“我本就没说喜欢他。”
    韩若壁呵呵笑道:“可瞧你刚才为他说话的架势,分明是喜欢他的。我原以为你们苗人女子最是豪爽直率,却怎的如此别扭,连喜欢人家都不敢承认?”
    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熊传香才别过脸去,道:“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喜欢上他……”
    韩若壁嗟叹一声,道:“很小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对流星许下愿望,愿望就一定能实现。于是,一到晚上,我就盯着满天星斗,盼着流星出现。可每当有流星划过天空时,我却总是来不及许愿。”
    头次听说这些,熊传香很感兴趣,道:“流星飞得多快啊,小孩子想得慢,嘴又笨,当然来不及。”
    韩若壁自嘲地笑了笑,道:“等我长大后,来得及许愿时,却已经不会再对着流星许愿了。这就好像你遇见了可能喜欢的人,还来不及喜欢,就已经没法子喜欢了。”
    良久,熊传香揉了揉脑袋,道:“不管有没有喜欢过,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
    暗里,她想:眼下,我身处大旱的中心,连有没有命活下去都不知道,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转而,她又想,既然这里是大旱的中心,那么广南府应该不会旱得太厉害。至此,她又为自己的家乡生出了一丝庆幸之情。
    韩若壁站起身,正要告辞离开,熊传香叫住他,道:“你不是和黄芩一起的吗?可听你说的,似乎也没能与他并肩作战,一同杀贼啊。难道也是因为被宁王吓倒了?”
    韩若壁连‘呸’数声,傲气十足道:“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若是活不痛快,一日也嫌太多!我手中‘横山’专斩权贵豪强,朱家的龙子龙孙还吓不倒我韩若壁!”
    心里,他道,我连宁王的船都劫了,又何至于被他吓倒?不过那件事却是不便说与你知道罢了。
    黄芩已等得黑了脸,冲他大声嚷道:“你怎的这许多废话?走不走?不走,我一人去了。”
    韩若壁连应数声,出得屋来,笑道:“我替你在小姑娘面前表表功,这也不好?”
    黄芩冷着脸道:“替我表功是假,找机会和人家套近乎是真吧。”
    韩若壁嘿嘿一笑,道:“黄捕头,莫以小人心度君子腹。这小姑娘行事与众不同,我对她好奇,所以想探探她的心思,多聊了几句。得,宰相肚里能撑船,君子腹内好跑马,我不与你计较。咱们走吧。”
    随后,二人奔至村口,从马车上取了两只水袋和少许干粮带在身边,转眼间,齐齐施展开轻功,风吹青烟般往猫头山急掠而去。
    酉时将尽,二人来到猫头山上。
    重云暗日下,枯木寂寂,荒丘凄凄。
    黄、韩二人此来并非如对熊传香所言的,是为明日进山找一条好路,而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一些‘那东西’的蛛丝马迹。至于到了明日再找什么借口应付熊传香,不让她跟来,二人还未及多想。
    一路上,韩若壁几次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中的积云,连声说奇哉怪哉。黄芩开口问他到底奇怪在哪里,他却以没有想明白为由,不肯多言。
    迂回曲折地行至半山腰时,黄芩道:“这么找不是个法子,我们还是直接上到最高处,从那里往四下瞧看,相信可以瞧得更多,也瞧得更清楚,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特别的动静。”
    韩若壁却忽然又停下了脚步,神情阴沉似龙雨前的黑云,眼光冷峭如初春的残雪。
    黄芩回顾道:“怎么不走了?”
    韩若壁沉声道:“我知道这妖物是什么了。”
    黄芩急忙赶回几步,语气迫切道:“是什么?”
    韩若壁缓缓道:“不是人世间的东西,绝非人力所能匹敌。我的理智告诉我,如果我还没有发疯的话,就应该立刻调头离开。”
    他说话的声音鬼气森森,在如此杳无人烟的山上听起来格外渗人。
    黄芩半信半疑道:“有如此厉害?”
    韩若壁异常严肃,道:“到底有多厉害我说不清,但如果真是它,以我所了解的你和我自己加起来,恐怕都难奈它何。因为它是杀不死的。”
    黄芩心头一震,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完全没有机会?那到底是什么妖物?”
    望着头顶的云层,韩若壁道:“是旱魃。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黄芩讶道:“旱魃?我听人说,旱魃是死尸变的鬼,能被火烧死。为何你说它是杀不死的?”
    韩若壁‘哼’了声,道:“你是不是还听说,死尸变成的旱魃会在夜里跑出来到处挑水,埋它的坟头光秃秃的,不长草,光渗水,只要在白天把它挖出来烧掉,老天爷就会下雨,解除它所引起的大旱?”
    黄芩点了点头,道:“原来你也听说过。”
    韩若壁斜睨他一眼,道:“此种道听途说,不可当真。要是真这么容易就解决掉了它,哪里还有什么大旱能让天下颗粒无收,饿殍满地?”顿了顿,他又警告道:“旱魃是外界至烈至阳的妖魔,神力无边,可令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你可不要打杀死旱魃的主意,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沉默了半晌,黄芩道:“照你这么说,是无论如何也消灭不了旱魃了?”
    韩若壁一眯眼,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要消灭的本就不是旱魃,而是大旱。所以,不需要消灭旱魃,只需要使它离开人间,届时大旱即可消除。”
    黄芩道:“离开人间,它会去向哪里?”
    韩若壁‘切’了声,道:“该去向哪里去向哪里,我又不是旱魃,如何知道。”
    黄芩追问道:“要如何才能使它离开人间?”
    韩若壁道:“如果它是自己来的,那么除非它自己想回去,否则很难有法子让它离开。”话到此处,他故意压低了嗓声,颇为神秘道:“但是,如果是有人想法子把它召来了人间,就大不一样了。”
    听出他话里别有深意,黄芩道:“你的意思是,这一次苗疆的大旱,是有人把旱魃召出来了?”
    韩若壁道:“不错。先前我一直弄不明白,如果雪蛤蛊的感应没错,旱魃就应该在这座猫头山里,可那样一来,这里也应该是大旱的中心,是旱得最厉害的地方。”他一指不远处枯黄的翅子树,又道:“但这里显然不如周边其他各处旱得厉害。可见旱魃的威力在这里受到了限制。”
    黄芩道:“仅仅因为这一点,你就认为是有人召出了旱魃?“韩若壁徐徐摇头道:“不仅仅因为这一点,还因为‘月华珠’和谢古大法师。”
    听他此言,黄芩心中一动,也产生了一些联想,狐疑不定道:“你的意思是,谢古大法师召出了旱魃?”
    韩若壁接口道:“也炼制成了‘月华珠’。‘月华珠’里蕴含月华阴气,是人间至阴至寒的宝物。我想,正因有它在此,这里才没有别处旱得那般厉害。”
    思索了好一阵,黄芩道:“谢古为何要召出旱魃祸害苗疆?又为何要炼制‘月华珠’?”
    韩若壁咋了一下嘴,道:“他为何要召出旱魃,我也不清楚。不过,阳极欲阴,阴极欲阳,也许炼制‘月华珠’对召出旱魃有甚卑益也未可知。”顿了顿,他又道:“又或者,以谢古的法力,还没有办法真正控制旱魃,所以需要借助‘月华珠’的神力,一边抑制,一边控制。”
    好像对自己的这个思路很满意,韩若壁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对,他炼制‘月华珠’一定是为了控制旱魃。招魂驱鬼的法师,无论法术多么高明,能够操纵的最强有力的魔物也只能是‘飞天夜叉’,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够操纵旱魃的。就连法力强如佛母唐赛儿,也只能驱动三十二只‘飞天夜叉’而已。到如今,至阴的月华珠,至阳的旱魃,诡异的苗疆大旱,奄奄待毙的雪蛤蛊,一连串怪事层出不穷,我无法相信这仅仅只是巧合。”
    忽然,黄芩舒了口气。
    韩若壁感觉奇怪,于是问道:“我瞧你怎的好像反而轻松了些?”
    黄芩一面迈开大步,往山峰的最高处去,一边道:“旱魃是魔,形迹难觅,谢古是人,踪迹可寻。法师不是神仙,总得吃食喝水,找地方过夜,所以,只要谢古在这座山里,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我们只要找到了他就等于找到了旱魃。”
    韩若壁快速跟上,口中却连连唉叹道:“似你这等说走就走,说做就做,完全不顾后果之人,真不知道我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才跟着你跑来送死。”
    黄芩听在耳中,全当没听见。
    二人加快速度,往山顶去了。
    夜幕降临,星光和月影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住,丝毫瞧不见踪影,漫天的旱云却变得亮堂堂,火红火红的,照亮了整座山峰。
    站在猫头山的山顶上,黄、韩二人背对背,各踞一方,向四下里眺望了许久,都没能瞧出山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动静。
    韩若壁有些失望道:“这山上的山洞颇多,我们一路上已瞧见了不少,若是谢古铁了心躲在某个山洞里不出来,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却要到哪里寻去?”
    黄芩没有回答,依旧转动目光,专注地望向自己负责的这面。
    等了一会儿,仍是不见他说话,韩若壁道:“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黄芩这才分神道:“谢古是苗疆的法师,又不是野人,在山里不可能茹毛饮血,必定有生火的时候。山洞里不通风,躲在里面做什么都成,就是没法生火,否则,不被烟熏个昏头胀脑,七荤八素才怪。不过,周围旱成如此光景,谢古应该不会想到有人胆敢来寻他的晦气,因而行事不至于特别小心。如此,我们只要仔细些,耐下性子,总能发现他的踪迹的。”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韩若壁心道:难为你知道得如此详细,看来定是有过切身体会了。
    接下来,二人运足目力,四下里的苦苦搜寻。
    忽然,黄芩一指左前方的半山腰处,急促道:“你瞧,那是什么?”
    韩若壁转身来看,只见隐隐约约的,一道炊烟似的青烟寥寥升起。他面色沉凝道:“看来,谢古就在那附近!”
    转眼,黄芩就想往那方向去。
    韩若壁一臂拦住他,道:“别!夜里正是妖魔逞凶之际,各种妖术的威力也会大上好几倍,我们还是计划一番,等明日天亮后再摸过去为好。”
    听他说的有理,黄芩转顾周围的一片荒凉,叹了口气,道:“也罢,只是今夜却有些难熬了。”
    几步贴近他身前,韩若壁定睛凝望向他,第一次瞧得如此认真。
    迟疑了一刻,黄芩道:“你怎么了?”
    韩若壁诚心正意道:“你真的决定要去?你可能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旱魃的威力……”
    不待他说完,黄芩已打断他的话,简短道:“要去。”
    说这两个字时,他很平静。
    因为平静,才会坚定不移。
    良久,韩若壁一句一顿道:“如此,明日,我们可能都会死,今夜,我不想虚度。所以……”
    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黄芩目光灼灼,直视韩若壁的眼睛,问道:“所以,这是你明日出手助我的条件?”
    四目相对,韩若壁没有任何畏缩,清楚地回答道:“没有条件。我只是希望明日出手时,心里不会再有任何怀疑。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自己。”
    他瞧着黄芩的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似是对这件事心怀坦荡,光明磊落。
    对黄芩的这份感情,韩若壁一直在投入,并且越投入越多,却又不由自主地把握着投入的尺度,不知该不该完全投入。这是因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越来越觉得,这份感情于他而言过于沉重,也过于执着,所以,潜意识里,他担心如果全心投入,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不但丧失原有的控制力,甚至还会丧失自我,也所以,某些时刻,他情不自禁地对这份感情萌生了怀疑。但眼下,生死一役即在面前,也许过了明天,他和黄芩就都结束了,忽然间,他觉得那种深藏于心底的怀疑已经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这种怀疑却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仿佛因为存在了许久,形成了惯性一般一动不动。可是,在这一时刻,对于这份感情,韩若壁已是全心全意,九死不悔,不想再有任何怀疑,因此,他需要一种触动力来消除它。这种触动力不能是别的,只能是他和黄芩之间的一场如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般狂纵肆野的肉体纠缠。
    黄芩的眸子变得很深,深不见底。
    这双眸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饱含深情过。
    迈前一步,摁住韩若壁的肩头,黄芩道:“和你的这一场相识,值得我记一辈子。就像你说的,明日,我们可能都会死。我不希望,这场相识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听到这里,韩若壁一阵急喜,心跳得像打鼓鸣雷一般,道:“所以?”
    黄芩笑了笑,大明大白道:“所以,无论你明日助不助我,今夜,我都不想虚度。”
    韩若壁笑出声来,道:“走!回去村子,找间空屋。”
    黄芩仰首,望了望头顶彤云密布的天空,又转头,瞧了瞧四周荒芜贫瘠的旷野,道:“这里不是更好?不会有人打扰。”
    二人眼神交汇间心意已通,不需再多言语,一起向不远处的一片枯黄的翅子树林奔了过去。
   
    第39回:诇破撒沙阵雷劈鬼打墙,碧火笼地户黑气锁天关
   
    半山腰处,伴随着微茫的回声,一阵山风打着旋儿贴地吹过,扬起大片飞沙走砾,使人备感苍凉。如果嗅觉十分灵敏之人一定可以嗅出此地的空气与山上别处略有些不同,嗅进鼻腔后不再是干燥得冒火,而是隐约有一丝滋润的湿气。
    山风是从近前的一个岩洞里吹出来的。湿气也是从那个岩洞里被风带出来的。
    离洞口不远处生了一堆火,照亮了一方天地。火苗噼噼剥剥地响着,一些尚未燃烧殆尽的碎屑粉尘飘散出来,于空中飞舞不定,在夜色里好像张牙舞爪的魔鬼。火堆的周围垒着岩石,岩石上架着枯木搭成的烤架,烤架上大大小小地摆放有切割好的肉块。肉块已经被烤成了金黄色,油脂一滴滴地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此时,因为刚才的那阵风,火苗正摇摆窜缩不定。
    火堆边席地围坐着两人,其中一人须发皆白,颧骨高耸,双目深陷,身着土灰色单袍,且将下摆处掖进腰带里,正是‘火焰刀’管天泰。另有一人脸色焦黄,发如败棕,额上一条条皱纹仿如刀刻。最为奇特的是,他的一双四白眼中时有红光闪现,衬着身上的那件宽大的黑袍,尤其鬼气森森。他的项上还挂着一颗莹白如玉的珠子,细看之下,可以发现里面有许多细短的,仿佛蝌蚪一样的东西在游来游去。
    在跃动的火苗的映照下,二人的影子被拉长扭动着,看起来份外的诡秘。
    拨弄了一下火堆,管天泰皱眉道:“谢古老弟,不是我说你,那个进山背水的村夫根本就没瞧见我们,你又何苦杀他。”
    原来,这黑袍人就是苗疆最为神秘,也最叫人畏惧的大法师谢古。
    摸了摸自己项上挂着的那颗珠子,谢古道:“这几年来,为了炼制这颗‘月华珠’,我已杀了九十多人,这样的一场大旱,更是不知要死多少人,不在乎多杀一个。况且,他曾路过我们的山洞,万一瞧见什么总是不好,杀了干净。”
    为了聚集到二十七条可用的阴魂,此前,他已杀了九十六人。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光淡然,神情冷漠,没有丁点儿情绪变化,就好像杀人这件事已经完全引不起他的任何反应,不过等同于扫掉一地灰尘,丢弃一件破衣一般,既没有怜悯,也没有兴奋,叫人看了忍不住一阵毛骨悚然。
    要知道,恶徒逞凶杀人时,总还明白要杀的是自己的同类,是活生生的人,因而须得奋起凶性才能将对方杀死。可是,谢古显然没有将被他杀死的人当作人来看待。在他眼里,人命和没有生命的桌子椅子、铁锅瓷碗没甚不同。
    瞧见他的表情,管天泰心头颤了颤。
    虽然他也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但和谢古比起来,似乎还是逊色了不少。
    决定不再同对方讨论这个话题,管天泰回头望了眼那个黑黢黢的岩洞,道:“洞里的潭水可是越来越少了,再这么旱下去,我们怕也要没水喝了。”
    谢古面容僵硬,两只眼盯着烤架上的肉,看也不看管天泰,道:“快了,现在,旱魃已经成形,若是没人打扰,再过一个多月,它便可长成,我就能着手把它的眼睛炼到你的刀上了。届时便大功告成,而这场大旱也该消除了。这里的水足够我们俩喝的,我倒是不担心。只是,现在山里的猎物越来越少,怕是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只能吃事先准备好的那些腌肉了。”
    眼见旱了这么久,管天泰已有些难以相信他的话,于是道:“真的能消除吗?不会出什么差错吧?万一一直旱下去,我们也得渴死。”
    谢古傲然瞧他一眼,道:“就算是天灾引起的大旱也没有一直持续下去的道理,总有消除的一日,更何况是我招来的旱魃引起的。你放心,我在洞里建的祭坛,我做的法,我怎会没有把握?我可是苗疆第一大法师。怎么?到这个节骨眼上,却是信不过我了?”
    管天泰哈哈大笑,道:“你是我最为看重的朋友,怎么可能信不过?真要信不过,我如何能不远万里奔来苗疆找你?”
    原来,谢古就是他要找的那位朋友。
    谢古呵呵怪笑几声,道:“你在那个将军的府里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越过越舒坦,怕是多少年都没想过来瞧一瞧我这个老朋友了。这一次,若非我找人带信给你,说这件事就要成了,你又如何肯奔来瞧我?”
    管天泰抚了抚胡须,道:“你在苗疆东奔西颠的没个准地方,你找我容易,我想瞧你,却到哪里寻去。”
    谢古道:“不东奔西颠,如何能成大事?”
    管天泰露出无限向往的神色,道:“如此说来,一个多月后我的‘火焰刀’便可真正的天下无敌了?!”
    谢古‘哼’了声,道:“能不能天下无敌我不知道,但一定比你以前强上不知多少倍。不过,取旱魃双眼之时,定然极为凶险,到时还需要你以离火之精全力相助方可。”
    管天泰收了笑,道:“老弟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你老弟让我如何做,我便如何做。话说回来,你这么帮忙,我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谢古阴冷冷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咱们是什么交情。更何况,帮你的同时,也是帮我自己呀。”
    管天泰奇道:“哦,帮你自己什么?”
    谢古站立起身,面朝洞口,张开双臂,仰天桀桀笑过一阵后,得意忘形道:“旱魃没了眼睛,就只能完全受我的控制。到那时,我要哪里大旱,哪里就会大旱,我便是这人世间的旱神!”
    管天泰讶异道:“‘旱神’?老弟,你在苗疆已是人人敬畏,做不做‘旱神’似乎也没什么所谓啊。”
    谢古重新坐回地上,用削尖的木棍插了块肉送到嘴边吹了吹凉,道:“你不也一样?你的‘魔火焚心’已练到了第九重,真火可以离体伤人,掌中‘火焰刀’已横行江湖,又何必要借助神魔之力炼刀?”
    管天泰‘嘿’了声,道:“我不一样,我还有个宿敌‘寒冰剑’。这些年来,他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潜心修炼,‘六阴真水’的功力必然精进非常。”
    谢古讥嘲道:“那个‘寒冰剑’早死了也不一定,所以,你就别给自己找借口了。其实,你和我一样,都是想要更多的力量。力量在我们眼中,就像银钱在世人眼中一样,总是越多越好。我想,即使没有那个什么‘寒冰剑’,你也不会停下来的。”
    二人互相凝视了半晌,俱大笑起来。
    将烤架上的肉都吃光后,二人拿了捆烧着的树枝做火把,灭了火堆,往那个山洞里去了。谢古走在管天泰后面,每隔几步,就将一根树枝插入地面,且口中念念有词。那些树枝被他插得歪歪扭扭,高低不平,看起来甚是奇异,也不知弄的是什么名堂。
    一般来说,清晨的山林都应该是湿漉漉的,还常常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朝雾。可如今的猫头山上,虽然天还是麻麻亮,却看不到半点露珠和雾气,空气中只有一股异乎寻常的燥热。
    距离这个山洞口还有数十丈的枯木林中出现了两条人影,不消说,正是黄芩和韩若壁了。
    此时此刻,他二人已是全副武装,浑身上下都涂满了太阴膏。就连韩若壁的‘横山’、黄芩的铁尺表面也都被太阴膏细细地、均匀地涂了一层。他们并不知道‘火焰刀’管天泰就和谢古在一起,因而如此作为只是为了利用太阴膏的阴寒之气,更好地对付那火妖阳魄的旱魃。一路行来,二人早习惯了对方身上的恶臭,已完全不觉得怎样了。由此可见,人类的适应能力实在是惊人得很。
    一边小心地往前奔行,一边瞧了眼韩惹壁,黄芩问道:“跟我一起去送死,你不后悔吗?”
    韩若壁微微一笑,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
    转而,他欲言又止道:“昨夜,我……“黄芩接口道:“你的花招倒是挺多。”
    嘴上说着话,脚下却丝毫不怠慢,韩若壁一挑眉毛,得意笑道:“还有更多,你若喜欢,下次再试。”
    黄芩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低声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闲扯那些?”
    韩若壁贼溜溜一笑,道:“反正,我很快活。”
    说着,他伸出自己的右手一松一紧地握了握,调笑道:“你明明也腰软骨酥很快活来的,怎的提上裤子就装起正经了?”
    黄芩紧了紧手中的铁尺,道:“我手上提着利器的时候,少惹我。”
    韩若壁讶异道:“莫非你不快活?也对,昨夜虽好,总是不算尽兴。”
    眼光微垂向自己握住铁尺的右手,莫名感觉手心处和昨夜一样粘腻,黄芩稍稍皱眉,道:“男人和男人……有些别扭。”
    韩若壁‘切’一声,道:“男人和女人就不别扭了吗?”
    愣了一瞬,黄芩道:“这种做法……不是不一样吗?”
    韩若壁笑道:“也有一样的做法啊,就怕你适应不了。”
    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黄芩立刻想到了红云口中的‘顶屁股洞’,顿生反感,连忙喝止他道:“闭嘴!昨夜怎不见你一张嘴如此啰嗦?”
    韩若壁理所当然道:“昨夜,我一张嘴要忙着逗你亲你舔你咬你,哪有空啰嗦?”
    听了他说得如此直白,感觉身上一阵止不住地发痒,黄芩皱眉道:“杀人时,你喜欢干净漂亮,可做起那档子事来,怎生恶心兮兮的?”
    韩若壁哼唧了几声,道“你倒是找个不恶心的做法出来。其实,这事越是恶心,才越是有趣。”
    嘻嘻一笑,冲黄芩递过一串眼波,他又道:“这样吧,改天我们试试别的更恶心的做法,到那时,你就会觉得此种做法一点也不恶心了。比方说……”
    实在听不下去了,黄芩强运一口真气,纵身抢前几丈,将他甩在了后面,大声道:“别废话了!有命活过这一回你再胡说八道吧。”
    韩若壁这才闭了嘴,也提气加速跟了上去。
    到了距离那个洞口大约二十余丈的地方,二人矮下身形,隐身于一棵巨大的枯木后。
    探头探脑了一阵,瞧见洞口前面有一处早已熄灭的火堆,心知找对了地方,二人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黄芩正待上前查看,却被韩若壁一把拉住了。
    韩若壁小声道:“小心,那里有古怪。”
    黄芩轻‘咦’了一声,道:“你瞧见什么了?”
    他知道这里极可能藏有法力通玄的大法师谢古,以及引来这场大旱的妖物旱魃,因此对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敢掉以轻心,听见韩若壁示警,当即后撤了回来。
    韩若壁双目炯炯地盯着洞口处,道:“瞧见地上的那些树枝了吗?”
    黄芩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道:“瞧见了,乱七八糟的,瞧不出什么名堂。”
    韩若壁撇了一下嘴,道:“你是外行,自然不懂。那是一种玄门阵法。”
    黄芩‘哦’了声,道:“真有玄门阵法这种东西?我还以为是你们那些装神弄鬼的妖道胡诌出来的呢。”
    韩若壁轻啐一口,道:“呸,什么妖道!不知道别瞎说。玄门阵法可是深奥异常,我们道家正宗也有研究的。”
    又仔细瞧了瞧,黄芩摇头叹道:“我是真瞧不出什么深奥之处。说起阵法,我只知道有行军布阵一说。”
    韩若壁道:“此种玄门阵法之术,和行军布阵的阵法大不相同。行军布阵的阵法,以武侯的八阵图为天下之冠,其后最多加以改良变化,再无精进。而玄门阵法又作奇门阵法,主要是一种心神的感应。入阵之人一旦心神□扰,就难免损伤六识。同时,只要有人入阵,布阵之人就会收到心神感应,知道有人闯进去了。”
    见黄芩面上的表情仍不太明白,他顿了顿,又道:“这种东西解释起来很是费劲,这么说吧,就眼前这个阵,你我只要一踏进去,布阵之人,嗯,相信就是谢古了,就会知道有人来了。所以,这东西比警铃还要好使。不但如此,如果我们没有识破此阵,而是一下子误入阵中,难免心神被扰,听力、视力可能就会严重受损。”
    黄芩问道:“怎么个严重受损?难道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韩若壁道:“不是。是只能听见幻音,瞧见幻象,总之对我们极为不利。”
    再次瞧向那些□地里的小树枝,黄芩不解道:“几根矮小树枝,高不过小腿肚,粗不过大拇指,我就不信会有这般大的能耐。而且,纵然如你所说这般厉害,只要我进去阵中,能够坚心忍性,稳住心神,不为这些树枝所动,那这阵法对我岂非一点用处也没有?”
    韩若壁道:“这种阵法当然不是仅仅依靠几根树枝建成的,而是依靠这些树枝上同时被辅以的厉害的禁忌符咒。可以说,布阵之人已将自己的某种精神力量留在了这些树枝上,因此,它们才能和布阵者产生感应。也因此,这些树枝才能够干扰你的心神,损伤你的六识。其实,阵法威力的大小,完全取决于布阵人的精神力量,或者说,取决于布阵人的法力有多强。当然,阵法本身也很重要,不同的阵形,可以吸收天地间不同的力量,用以扩大那种精神感应的威力。你瞧那些树枝看起来杂乱无章,没有明显的规律,却恰是一个‘撒沙之阵’,又叫做‘鬼打墙’,是常用来守门的。”
    黄芩眉间微锁,道:“之前我虽然没遇见过,但好像听说过‘鬼打墙’是有人在深夜的树林里绕圈,永远也走不出去。既然如此,我们远远地把这些树枝全部弄倒了,比如扔块石头上去,不就成了吗?”
    韩若壁哈哈笑道:“对眼前的阵法而言,确实可以这么办。不过,此种草草布成的阵法,原本也只是为了警戒之用,若是仅仅破了他的阵,不能让布阵之人吃点苦头,怎能彰显出我的手段?”
    听他此言显是有特别的想法,黄芩来了精神,道:“哦,你有什么怪招儿?”
    韩若壁奸笑道:“如果我们只是随便或推倒或拔掉几根树枝,那仅能使布阵之人惊觉而已,但是,如果能一口气同时摧毁掉阵内所有的树枝,那种异常强烈的感应即便不能伤害到他,至少也要让他吃个不大不小的苦头。”
    说罢,韩若壁取出身边的一小袋朱砂,以手指蘸上朱砂,在左右两只手的手掌心处各画了一个八卦样的符形,只是左手和右手的八卦符形正好是阴阳相反的。画完之后,他冲黄芩做了一个鬼脸,即刻转到枯树前的空地上,面对不远处树枝形成的‘撒沙之阵’,嘴唇开启不定,口中喃喃有声地默默念了一阵,而后,猛然间双掌向前推出!
    这一掌推出时虽然不至于绵软无力,但不带任何真气,显然不是什么内家的劈空掌。
    就见,刹时间,空中一片光耀雷崩,烟腾风吼,那十余根插在地上的树枝好像同时被雷电劈中了一般,树皮崩裂,树渣飞溅,瞬间只剩下十余根剥了皮的、白光光的树棍儿,歪七扭八地倒成了一堆!
    与此同时,只听见山洞的深处传来一声惨呼,旋即又是一阵嘠咕乱响。一时间,悉索声,脚步声,咒骂声乱成一团!
    韩若壁和黄芩对望一眼,心有灵犀,立刻一左一右,在离洞口差不多七八丈外站定。
    二人所站的位置正好封锁住了岩洞的出路,但又不至于太过靠近,如此一来,如果洞内窜出的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突袭他们,也还来得及做出反应。
    率先闯出洞来的是谢古。
    他奔出来时目眦尽裂,口鼻生烟,披头散发,真正犹如厉鬼寻仇一般。看来是韩若壁的破阵之法太过霸道,把他折腾得不轻。
    一瞧见韩若壁和黄芩二人互成犄角之势,远远地守在洞外,谢古心下一震,知道不妙了,立刻在洞口处定住身形,瞬时冷静了下来。
    他的一双凶睛滴溜溜在二人身上转了几个来回,阴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趁这当口儿,韩若壁也仔细打量起谢古来。当他的目光触及到谢古脖子上挂着的那颗光华异常的古怪珠子时,马上感觉到了那上面蕴藏着的奇特阴气。韩若壁心道:想来那便是月华珠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当然是谢古无疑。
    表面上,他不动声色,眨了眨眼,扬了扬手,佯问道:“你是什么人,居然躲在这座山里,哎呀呀,不怕被旱死吗?莫非……你知道这附近哪里能找到水源?”
    眼见韩黄二人全副武装,俱是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谢古如何不知道韩若壁在瞎三话四,胡掰乱扯?
    冷哼了一声,目光落在韩若壁手掌上画着的依稀可见的朱砂符箓上,谢古道:“少废话!刚才破了我的玄门阵法之人,便是你吗?”
    韩若壁阴阴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你要放旱魃出来咬我?”
    听到‘旱魃’二字,谢古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目中凶光大盛,厉声道:“旱魃?!你知道的太多了。”
    韩若壁‘嘿’了一声,道:“我知道的确实不少。我还知道你四年前施法害死了绿袖,夺了他的月华珠,后来又炼制月华珠,修炼旱魃,引起了这场苗疆少见的大旱。而你夺取月华珠,必是因为于你而言,它是修炼旱魃必不可少之物。我猜测,也许在旱魃成形之前,月华珠可以以阴寒之气隔绝它,令它不受日光和世间阳气所驱逐,而在旱魃成形之后,则又可以遏制他的威力,方便你进一步修炼,直到旱魃完全长成。”
    谢古冷硬道:“知道了又怎样?”
    韩若壁继续道:“现下我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你为何要这么做。谢古大法师,事到如今也没甚隐瞒的必要了,你总可以说个明白了吧。”
    谢古嘴角一咧,狞笑着道:“你自己去问阎王老爷好了!”
    说着,他探手入怀,缓缓取出一根法杖。
    这根法杖形似短棒,一头粗一头细,露出惨白色的光泽,分明是用一根人的腿骨制成的,极为阴森恐怖!
    执杖在手,谢古瞧了瞧韩若壁,又扫了眼黄芩,似乎在盘算自己是否有以一敌二的把握。随及,他口中高喝道:“老管,老管!”
    山洞里传来一声干咳,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黄捕头,好久不见了。”
    紧接着,管天泰脸色阴沉着,从谢古背后的阴暗里徐徐走了出来。
    陡然见到管天泰现身,黄芩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及心思稍动,便想到此前‘蝴蝶针’夏辽西辛辛苦苦寻找的,能以离火之精伤人的仇家老头儿必是管天泰了。
    韩若壁并不认识管天泰,讶异问黄芩道:“咦?你居然识得他,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知道又添了一名强劲无比的敌手,黄芩心头沉重了许多,用力呼出一口气,道:“火刀冰剑天地动,这位老先生便是威震江湖的‘火焰刀’管天泰前辈了。”
    人的名,树的影,一听这个糟老头子居然就是和自己的师父‘寒冰剑’齐名的‘火焰刀’,韩若壁也不禁吃了一惊,一时间脸色颇为难看。
    须知,原本一个能炼出旱魃的谢古大法师,已让他心里打鼓不已,这下子又来了一个武功不亚于他师父的‘火焰刀’。此番对手实力之强劲实在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这时候,韩若壁已越来越觉得目前局面之凶险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中,因而心里再无半点克敌制胜的把握。
    晃了晃手中的白骨杖,谢古尖声叫道:“老管,这两只小狗知道我们炼旱魃的事了,一个都不能留!你对付那个用铁尺的家伙,我对付这个会道术的小子。”
    其实,在他发话之前,管天泰已举步向黄芩走去。
    行至距离黄芩六尺开外处,他口中道:“黄捕头,江将军府上一战,未能尽兴,实在遗憾。今日再会,你我总该能分出个胜负了吧。”他说话的语气虽然保持着平和,可脸上的神色却愈渐凶厉。
    实际上,上一次他和黄芩较量,曾以离火之精困住黄芩,大占上风,此番旧事重提,不过是想占得心理上的优势而已。
    黄芩面色如常,淡淡道:“这次却是不巧了。管老先生没发觉我身上涂了‘太阴膏’吗?据说此物能抑制管老先生‘离火之精’的威力,所以,今日再战倒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刚才在山洞里,管天泰已闻到了那股‘太阴膏’特有的恶臭,当然知道黄芩字字非虚。但是,他完全不为所动,而是哈哈笑道:“蓝老儿的‘太阴膏’确实有点儿门道,不过,眼下苗疆大旱,烈日当头,旱魃在侧,我的‘离火之精’的威力也会随之倍增,谁占了谁的便宜,倒是不大说得明白呢。”
    黄芩又是淡淡一笑,双目中一片湛然。
    显然,他的斗志并没有因为管天泰的这番说辞产生分毫动摇。
    他微微一扬左手,道:“管老先生说的也是。既如此,多说无益,出招吧。”
    眼下这光景,黄芩同管天泰相抗,韩若壁与谢古对峙,已呈捉对厮杀之势。
    突然间,韩若壁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放肆,很大胆。
    谢古怒道:“你在笑什么?”
    韩若壁一面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一面道:“我在笑,你现在一定很后悔。”
    谢古奇道:“我后悔什么?”
    眼中闪动着智狡之光,韩若壁道:“后悔没把旱魃埋在山洞外面的地下。”
    闻听此言,谢古的双目中似乎有火要喷将出来一般,嘴上却一言不发。
    迅速抬头望了眼遮蔽住太阳的层层旱云,韩若壁继续道:“一窍通,百窍通,既然旱魃这等半鬼半妖的魔物最怕太阳,未成形时,恐怕被太阳晒到就会完蛋,我想,你平日里,要么是把它深埋在地下,像养僵尸那样修炼,要么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深处建个祭坛,把它藏在里面。”
    谢古怒目电瞛,道:“它就在山洞里,而且已经成形,还制造出了重云阻挡住太阳,所以,并不怕现身在山洞外。你一定会死在它手里!”
    韩若壁笑道:“我承认那东西威力巨大,实非任何肉身的凡人可以匹敌。不过,你到现在还没有把它招出来以便轻松地灭了我们,自然不会是因为善心大发,而是因为它在山洞里,离得远了,你没有法子把它招出来,是也不是?”
    不等谢古答话,他又抢白道:“现时,你一定在盘算如何偷偷撤回山洞里,以便招出旱魃。但是,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了,你瞧……”
    说话间,他一边微笑,一边伸出双手,摊将开来,让谢古可以瞧见掌心处以朱砂画着的八卦图案。
    韩若壁问道:“法师可知我手掌上画的什么?”
    谢古瞥了一眼,哼了声,道:“这是‘循环八卦诀’,有什么稀奇的?”
    韩若壁嘿嘿笑道:“不错,‘循环八卦诀’是没什么稀奇的,但我掌中的‘循环八卦诀’却含有‘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无上奥义,连环如闪电,绵延似大江,你若想转身溜回洞里招旱魃,必定快不过我念诀。另外,你白骨杖上的邪法妖术再厉害,总是旁门左道,而我的‘五雷天心正法’乃是驱鬼逐妖的无上法门,恰能克制阴毒的妖邪之术。所以,眼下看起来,算然你炼出了无惧天雷轰顶的妖物旱魃,此战却也用不着了!”
    谢古脸色刹时惨白,无语反驳。
    韩若壁又慨叹一声,道:“天意,这就叫做天意。”
    谢古‘呸’了一声,骂道:“放屁,你懂什么叫做天意!”
    “你别不服气,我就来告诉你什么叫做天意。”韩若壁一脸威容道:“四年前,你无意间发现了月华珠,巧取豪夺占为己有,本来干净利落,偏偏四年后,这颗珠子的旧主请了一名捕快千里迢迢远赴苗疆寻找故人之子,也就是被你杀死的‘绿袖’,所以,我们才会来苗疆,这就叫做天意!你在这里养旱魃,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偏偏有个苗女修炼雪蛤蛊,能够感应到旱魃这等妖物的所在之处,所以,我们才能找得到这里,这就叫做天意!你身边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火焰刀’管天泰相助,据说此人有万夫不当的神通,偏偏那名捕快的一根铁尺也有神鬼莫测之造化,恰能与之对敌,这就叫做天意!你法力无边,一身邪术妖法无人能制,却偏偏遇上我这样修得‘五雷天心正法’之人,这就叫做天意!你明明炼就了无人能够与之匹敌的魔物旱魃,此时却偏偏无法招得出来,这就叫做天意!”他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亢,“天意?天意就是要让我们来消除你和这场大旱,这就叫做天意!”
    谢古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变幻了好几次。
    实际上,修炼法术之人最信的就是天意。韩若壁这一番口若悬河若是说与‘火焰刀’管天泰听,管天泰只当他放屁,怕不等他说完就一刀劈了过来了事,但在谢古听来,却不免字字心惊,心下生出几分怯意。
    当然,谢古的反应也是韩若壁所希望的,否则他断不会如此长篇大论浪费口舌。
    转瞬,谢古强怒道:“你少在这里乱飙口水,我只听说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斗法,比得是道行,我倒不信你那两下子鬼画符,能比得过我几十年的修炼!”
    韩若壁诡秘一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是‘魔’的那一丈,却永远也赶不上‘道’的那一尺。原因很简单,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什么是‘魔’,什么是‘道’!”
    谢古作势狂笑一声,道:“黄口小儿,胡吹大气!”
    话音未落,只见他手中的那根白骨杖往前一挑,顿时凭空生出了一股股白色的凉气,缠绕在杖身周围不断拧转翻滚,旋卷激荡,杖身上也隐隐有黑气飘散开来。
    这时的谢古已变了副模样,双睛暴起,面色狰狞,原本披散下来的乱发仿如刺猬身上的刺一般齐齐直了起来,又如车轮的辐条一般一缕一缕地聚集在一起,整个人扬风扎毛,凶相毕露,好像欲择人而噬的恶鬼狞神,真正可怕极了。
    韩若壁则面色一派肃穆,五指张开,双掌平举在耳边,将掌心的八卦图案朝外,口中念念有词。随之,他双掌上的朱砂痕迹立刻变得殷红如血,两个阴阳相反的八卦图案仿如幻象,在他的手掌里不规则地扭曲变化着,全如活物一般!而韩若壁张开的五指之间,隐隐似有微弱的雷声传出。
    见到韩若壁的‘循环八卦诀’神奥非凡,谢古也不敢大意。
    就见,他也是口中念念有词,同时伸出左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在白骨杖上轻轻擦过。顿时,一团绿莹莹的鬼火从杖头显现出来,发出妖异、渗人的光芒。紧接着,谢古将法杖轻轻一抖,那团鬼火离杖而去,轻飘飘地悬浮于半空,既没有飘上天,也不见沉下地。下一瞬,他如法炮制,又弄出了同样的一团鬼火。于是,两团鬼火荧荧闪动,一左一右,在他身侧沉浮不定。
    随即,谢古口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厉哼,手中的白骨法杖凌空连续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圆圈。转眼间,但见一股股黑气从他的法杖上冒了出来,先是丝丝缕缕,似是有形有质,很快越积越多,逐渐连成一片,完全笼罩住了谢古的身躯,只有那两团鬼火还碧光闪闪,越来越明亮。
    此时,从韩若壁的角度,已经完全瞧不见谢古的身形了,只能瞧见一大片黑雾笼罩中的两团鬼火如同妖魔的双眼一样,煞是可怖。那团黑雾还在不断地、疾速地扩大,一直向韩若壁这边延伸,晃眼间也将韩若壁笼罩在了里面。
    当那种妖邪之术形成的黑雾带着一种森森的凉气,划过韩若壁□在外的肌肤时,他禁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怔,浑身汗毛根根竖起,感觉很是难受。
    若是不懂道术之人身处此种境况,纵使有一身超凡入圣的武艺,怕也要大骇不已。韩若壁毕竟精通道术,不至于被这种阵仗吓到大骇,但还是对谢古所展现出的道行暗里心惊。
    他当然知道,其实谢古手中的那根白骨杖既不能放出黑气,也不能生成鬼火,这烈日当空,赤地千里的,更不可能出现让人汗毛竖起的寒雾。这一切,说到底,不过是障眼法,是幻觉而已。但是,在他全神贯注御敌之时,谢古依然可以施展法术影响到他的六识,令他产生如此真切的幻觉,法力之强当真不容小视。而但凡妖法邪术,通常害怕光明,所以,似谢古的这般妖法如果在黑夜里施展开来,威力必会成倍增长,而此时虽然没有太阳,但仍在光天之下,谢古施展的法力依然拥有这样强大的威力,就不由得韩若壁不心惊了。
    其实,韩若壁手掌心处的‘循环八卦诀’会变得殷红如血,似活物般扭动,本质上也是一种干扰对手心神,影响到其六识,令其产生幻觉的幻术。不过,他的‘五雷天心正法’却和谢古的妖术大不相同,乃是玄门正宗的法术,越是在光天化日下施展,越是正气凛然,得心应手。但是,若仅以法力高低相论,真要说起来,还应该是谢古的法力更胜一筹。因而,二人若是在黑夜里交手,韩若壁必败无疑。
    此时,得着光天之助,如果韩若壁对围绕周身的黑雾施展出这一记‘循环八卦诀’,应该可以脱身而出,全无问题,但如此以来,谢古便可借机遁入洞中,进而招出旱魃。旱魃是半妖半魔的怪物,实非人力所能损伤,再加上谢古法力高强,二者联合,无人能敌。这些,韩若壁心知肚明,是以虽然因为黑雾的干扰,无法瞧见谢古,也只得按捺住心中的烦躁,全力提聚起毕生的法力,积聚于双掌中心,暂时静观其变。
    转眼间,他手心处的八卦图案愈发鲜红欲滴,华光夺目,并且像是燃烧着的火焰一样跳跃不已,几乎要脱离手掌,凌空跃去。
    虽然瞧不见人,但韩若壁分明听见谢古喝了一声“疾!”
    骤然,那两团碧绿的鬼火应声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二,变成了四团鬼火。紧接着,新生出来的那两团鬼火,带着‘呼呼’的轰鸣之声,飞云掣电般向韩若壁的面门直射而来!
    若是有东西忽然射向一个人的面门,那人的第一反应会是闭上双眼,而第二反映就是扭头闪躲了,这是人的天性使然,理所必然。但面对飞射而来的那两团鬼火,韩若壁既没有闭眼,也没有扭头,只是脚下迅速踏动罡步,侧向滑了开去。同时,一股无声无息的阴寒气流,钻云飞火似地从他的腰侧疾疾划过,带动起衣角猎猎作响,而到了他面前的那两团鬼火却突然间消失了。
    黑雾中,谢古一阵阴恻恻的冷笑,道:“好小子,居然能避开我这一记‘鬼飞剑’!”他的声音空洞飘忽,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因而无法凭借声音判断他的位置。
    韩若壁嗔怒道:“你用两团鬼火障眼,假装施展‘磷火剑’,却暗地里以悄没声息的‘鬼飞剑’暗算于我,真是卑鄙得可以了。但你却不知我曾经破过使‘磷火剑’的高手,所以一看便知你施展的根本就不是‘磷火剑’,只是不入流的幻术而已。”
    谢古的声音颇为不屑:“使‘磷火剑’的高手?你休用那些江湖上骗人钱财的神棍来与我相提并论!”
    韩若壁大笑道:“神棍?你要是敢在李自然面前骂他是神棍,我就算你有种!”
    早就听闻过“太玄天师”李自然的大名,知道自己定是比他不过,谢古顿时噎住,做声不得。
    原来,修炼各类妖术邪法的道士、法师,虽然往细里说门派众多,但无人能超过佛母唐赛儿,因此都视唐赛儿为尊。而李自然,乃是继唐赛儿之后最强大的妖术天师,因此,韩若壁料谢古的法力必然及不上李自然,所以才拿李自然来堵他的嘴,果然令谢古词穷。
    沉默了片刻,谢古的声音再度响起,怒斥道:“我才不信你能破得了李自然的‘磷火剑’!更何况,李自然和我并非同宗,比较不得。废话不必言,且看我这记‘鬼火暴’如何!”
    瞬时间,只见那两团鬼火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十六……只一瞬间,就已生成了千朵万朵,星星点点,如狂飙卷地,怒浪滔天般,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鬼哭狼嚎之声,猛袭向韩若壁!
   
    第40回:真火强横难脱缠丝巧劲,道法相克终究武力定局
   
    与此同时,管天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前迈出一大步,挺身站定,随后,他肩膀微沉,缓缓地拔刀入手,过程中不见丝毫变化。
    眼见对手拔刀的手法竟是如斯平常,早已盯着他的右手、严阵已待的黄芩面上虽无任何表情,心下却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失落之感。
    原来,上一次二人在江彬府上交手时,管天泰拔刀的手法十分特别,给黄芩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现在距离上次交手又过了年把时光,黄芩料想管天泰的武功一定比原来更为精进,因此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他以令人震撼的手法拔刀抢先出击,却不想根本无甚特别之处,难免感觉有些异样。
    其实,于管天泰而言,会放弃那种气势极强的拔刀手法,一则是心气高,不愿意在敌手面前重复使用;二则怕敌手已窥探到自己出刀手法的破绽,早预备了应对的招法,因而被敌手所乘;三则通过上一次交手,黄芩的深浅他已然大致了解,是以这一类低段的招数变化也实在没有什么拿出来献丑的必要了。
    不过,拔刀的手法虽然普通,但刀柄一握在手中,管天泰立刻气势大盛,周身红光隐现,转瞬间便从一个糟老头子变成了一代刀术宗师。
    这等人刀合一的境界,此前黄芩已领教过一次了。
    冷哼一声,就在管天泰出刀的一刹那间 ,黄芩抢先出手了!
    他窜身而上,挺起铁尺,抖手便是一尺刺出。随着手腕处的疾速抖动,二尺有余的铁尺的顶端当即幻化出了数点黑光,劲疾戳向管天泰全身上下几处大穴,凌厉凶悍至极。随之,只听得‘哧哧哧’的真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可见铁尺上的真气威猛浑厚,绵延不绝,攻势锋棱无匹。更为可怕的是,黄芩逼上去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瞬息即至,简直比意念还要快!
    须知,前次在江彬府里的那一战,黄芩毕竟心有顾忌,因此一直采取守势,未曾抢攻过管天泰,直至被管天泰的‘离火之精’所困,进而处于下风,待他迫于性命之忧,意欲放手一搏时,江彬却出言终止了那一战。可是,这一次交手显然是生死相搏,是以黄芩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保留。他知道管天泰的‘离火之精’威力不凡,此时便干脆寻机急攻,试图以快制胜。
    管天泰拔刀出鞘的瞬间,刀身还是一片银白,可等到刀身完全被拔出,刀尖离开了刀鞘,发出‘呛啷’一声龙吟时,刀身已变得炽气缭绕,发出恐怖的红色光芒。
    正在此时,黄芩的铁尺猛然攻到了他面前!
    黄芩的这一尺,出招方式看似简单,却不但迅疾如电闪风泼,同时攻击管天泰全身上下五七处大穴,而且每一记戳刺的力道都有阴有阳,有刚有柔,变化精妙莫测,可谓一招之间包罗天地阴阳往复交融之奥义,臻至百家武学跻峰造极之化境。
    一瞧黄芩的攻势神妙非凡,管天泰一时间也没甚良策应对,只得双足一点地,一个金鲤倒穿波,闪电般的向后跃开,同时手腕疾翻,抖出一个火红血亮的刀花。
    就见管天泰后退的速度快如疾风扫秋叶,却是章法不乱,抖出的刀花还暗藏反扑之意,大有狂飙卷地的威势。
    虽然得了‘太阴膏’相助,但‘离火之精’的可怕,黄芩早已尝试过,知之甚详,也不敢贸然逼上,当下吐气开声,将铁尺上的真气尽数鼓荡开,只听得‘哧哧’之声突然间变得尖锐起来,无形的真气犹如一枝枝利箭般凌空刺向管天泰!
    管天泰大喝一声:“来得好!”同时鼓荡起周身护体真气,挥动宝刀自身前那么一扫,刀光顿时化作一片红色的刀幕。那几道锐利的凌空真气戳在这道宽阔的刀幕,以及波及而止的护体真气的气盾上,立时劲气消散,无法对管天泰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了。
    要知道,黄芩灌注于铁尺上的几缕真气亦是先天真力所发,足可洞金穿石,当真无坚不摧,虽然他并没指望能够一举制服对手,但看到对手似乎不动神色间就将此招化解了去,而且在抵御自己的同时,隐隐还有反震之力,也不由得慨叹‘火焰刀’管天泰的内力之精纯、神奇了。
    不过,虽说管天泰激起的刀幕、气盾挡住了黄芩的这一记攻势,但他的护体神功并非如金钟罩、铁布衫般密不透风,是以薄弱的地方还是被黄芩的先天真气戳破了,弄得身上好几处仿如针扎一样刺痛,纵使不至构成伤害,也颇为难受。
    经此一记,管天泰心中大是凛然,暗道:这小子好像比上回交手时又厉害了不少。不知是‘太阴膏’的威力,还是他的武功有所精进了。再想到自己年岁已高,功力修为也已经过了巅峰时期,明显呈下坡之势,如果此次不能把旱魃的眼睛炼在刀上,全力提高‘离火之精’的威力,只怕会越来越被年轻一代的高手所超越。念及此处,他心中忽然涌现出千般激愤,无穷斗志。
    但见管天泰清斥一声,掌中火焰刀跳跃而出,刀尖一送,正是对着黄芩的心脉而去。
    这一刀的刀势极尽凶险毒辣之能,一点儿不像他一贯笼天罩地的王者风范,但各种小巧、细微的变化之精妙却又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见刀势如风,真力激荡,却没有一星半点儿火焰腾空而起。
    显然,这一刀虽然精奥,但并没有发出威力巨大的‘离火之精’。
    却原来,管天泰与黄芩上一回交手时,曾以‘离火之精’困住黄芩,进而占据上风。他深知尝到过‘离火之精’的厉害的黄芩这一次必然有所戒备。而以黄芩现时表现出的能力,除非被他抓住了破绽,否则绝难再被困住,是以,在没寻到机会的情况下,他可不愿意浪费真力,轻易地发出‘离火之精’。当然,只有在遇到和自己旗鼓相当的绝顶好手时,‘火焰刀’管天泰才会选择此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战术。
    管天泰到底是上一辈的五大绝项高手之一,是以,这样刀势极为凶厉险恶的一刀,在他手里施展开来竟然仍有一股说不出的英豪阔大之风度。能有如此效果,皆因他在刀法一道上的修为、见识和素养已达登峰造极之境,纵使对刀法极有信心的黄芩见了,亦不免暗里大为赞叹。
    不过,眼见刀至身前,黄芩并不慌乱,而是凝神静气,一声暴喝,双手握尺,从上往下当头劈落!
    这一招施展得相当蹊跷。毕竟,管天泰的刀尖是直着刺过来的,正常的反应是要么选择闪躲退让,要么选择格挡招架。但是,黄芩却选择了奇怪的力劈华山式当头劈下。
    须知,对付敌手的直刺,一般总要采用‘横破竖’之法才可,但是黄芩的这一招应对却成了‘竖对竖’。虽说‘竖对竖’较之‘横破竖’更占据主动,也更有攻击性,但除非他劈落的铁尺能直接劈中火刀,与之在一条直线上完全重合,否则便是平行相对,很难挡住这一刀了。
    难道黄芩一时糊涂,失了应对之策吗?
    说来奇怪,他的这一劈看似鲁莽刚直,但任是管天泰的身形、刀势连变了数变,铁尺还是不偏不倚,正劈中了火刀的刀背,硬生生的以竖破竖,不差一丝一毫!
    这一尺背后的精奥实难尽述,可说比起管天泰能把凶险毒辣的一刀使得豪猛狂放,亦是毫不逊色!
    鏦鏦錚錚的一阵金铁交鸣的巨响自刀尺相交处发出,火花连串迸起,伴随着真气交锋,罡风激爆,无数大大小小的气旋呼啸着四下散开,卷动尘土,吹压枯枝,发出嗖嗖簌簌的鸣叫。
    管天泰手臂探伸刺出的这一刀,终究因为先天的发力劣势,没能敌得过黄芩双手握尺,当头劈落的巨力,手腕剧震间只得连忙撤刀,后退开半步。这时候,因为退得仓促,他的身形、步法都露出了些许破绽,黄芩瞧在眼里,心下不禁大呼可惜,因为他虽然瞧得出那些破绽,却无法加以利用,施以猛击。
    原来,黄芩最为擅长的从来就不是变化繁复,套路精妙的单一招式,而是针对对手的破绽,将一连串简单、直接的招式天衣无缝地衔接、变化着,连续施展出来,令对手应接不暇,因而常常只数个照面便能格杀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但是,此刻,管天泰身上虽然出现了瑕疵和破绽,可由于之前他的每一招都已给了黄芩巨大的压力和反震,令得黄芩一时也无法迅速地衔接变换招式,是以,明明发现敌手有破绽可寻,却依然无计可施。
    待到一口真气运转过来,黄芩挥尺再欲冲上去时,管天泰早已站稳脚跟仗刀而立,门户森森,严阵以待了。
    见他气势威耸,信心百倍的模样,黄芩浑然不惧,长笑一声,道:“你看我这一招如何?”
    话音刚落地,他已踏前半步,一尺探出。
    这一尺,令管天泰瞧得目瞪口呆,大皱眉头!
    原来,这一尺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蜿蜒而出,尚且左右摇晃不定,看起来古怪极了。
    若是在寻常人看来,定会觉得黄芩的这一尺完全不合武学理论,处处都是破绽,简直狗屁不通。可管天泰却是脸色沉重,手中火刀如飞一般舞动开来,洒出一片火红的刀芒光网,嘶嘶的刀刃破风之声转瞬间就连成了一片,继而更有风雷之声隐隐发出,澎湃激荡,连绵不绝。
    这一刻,就见管天泰的整个身形已被笼罩在那片火红之中,完全瞧不见了。如此的刀山光网简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劲气十足,神奇无比。但任是管天泰把宝刀舞得急似流星,猛如熊虎,却是招架不住黄芩这歪歪斜斜地刺出的一尺。
    这一次,连刀尺相撞的声音都没有发出,管天泰就已蹬蹬蹬地连退出了数步。
    却原来,这一尺虽然蜿蜒而出,不知所云,但只要是尺头刺出的地方必是管天泰的破绽所在,无论管天泰如何变换刀势,也无论他的刀法如何迅猛精奥,那根铁尺总能在变招处寻到他的破绽,是以他无奈之下,才不得不连连后退。
    蜿蜒而出,连绵不断,左摇右晃,幻影重重,藏拙于幻影,攻敌所必救--这正是黄芩偷学自尚廷筠并发扬光大的‘六如钩’的‘如影式’!
    管天泰连退了三步,退至第四步上,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退了。因为,他深知如果在招式上无法化解黄芩的这记杀招,纵然退上一千步,又能如何?
    他只道上次在江将军府里,黄芩没有施展出这一招来,是特意留了杀招未用,却不知黄芩留的是‘爆裂青钱’的杀招,这一招乃是后来另有际遇,自行悟出的绝妙招式。
    转瞬间,管天泰‘哼’了声,刀尖上立即发出一阵毕剥乱响,猛然间火焰飞腾,仿如金蛇狂舞,卷起漫天热浪,连打带消着,向黄芩反攻而来!
    原来,他见在招式上无法胜过黄芩,只得施展出了压箱底的绝活,放出了性命交关的绝技--‘离火之精’!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黄芩曾在‘离火之精’底下吃过亏,怎肯再次被他的‘离火之精’所困?
    趁着管天泰发功时的片刻迟滞,黄芩连忙一抖手中铁尺,挺身而上,在管天泰的刀头处轻轻一点,刹时间,内力透尺而出。
    登时,一股如刀剑般锐利的真气,顺着管天泰的刀身逆行而上,由手厥阴心包经,经掌心劳宫穴,沿内关,曲泽,天泉,天池一路而上,直攻管天泰的膻中大穴!
    与此同时,黄芩的身形向后猛缩,急退了回去,以避免被管天泰发出的‘离火之精’围困住。
    吃了黄芩尺尖上的一点,管天泰不免内息一滞,感觉有些运转不灵。但他毕竟一身功力精纯无比,非同小可,于是强提起一口真气,直上玄关,一股醇厚精纯的内力瞬时注满了全身经脉,化解掉了黄芩这极为霸道的一击,但饶是如此,也不免半身发麻,随及发出的‘离火之精’的威力也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黄芩向后退开了六尺有余,而管天泰受了他的内力压制,‘离火之精’只发到离体三尺开外,是以于他毫发无伤。
    一刀迫退了黄芩,虽然是被迫率先亮出底牌,施展出了‘离火之精’,但管天泰毕竟将局面拉回到了两分之势,扭转了先前被动挨打的状况。他哈哈一笑,抓住机会,挥刀直上,气势豪勇狂野,哪里还像是一个垂老之人?
    舞刀在头顶打了一个盘旋,漩飞一匝,跟着,管天泰的身体也旋转了起来,一刀飞转起,横削向黄芩的腰肋处。
    血红的刀光,如泣如诉,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奔袭而至。与此同时,管天泰脚下的步法也异常奇妙,令人难以捉摸:当他舞刀在头顶上盘旋时,脚下却在向后踉跄,而转过身来看似跌跌撞撞时,却又猛然挥刀向前扑进。他和黄芩间的距离忽远忽近,忽松忽紧,明明刚刚还在不能威胁到黄芩的距离上,可转眼间刀光已经到了黄芩的腰侧!
    这种距离上的忽远忽近,让人感觉到他的杀意一会儿远离,一会儿逼近,绕得人头昏脑胀,无所适从,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正是管天泰这一杀招的精奥绝妙之所在。
    这一招,唤作‘龙摆尾’!
    管天泰的刀法曾经横行天下,所向披靡,也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纵横刀’。只是,后来他的‘离火之精’威名日盛,世人便只知道‘火焰刀’之名,却不知道‘纵横刀’了。这就好比世人皆知‘寒冰剑’,而‘得一剑’之名却少有人提起一样。
    管天泰的‘纵横刀’只有五招,分别是‘天地开’,‘流星坠’,‘蛇吐芯’,‘龙摆尾’,‘火烧天’。其中,‘天地开’这一招,他在江府和黄芩初次较量时,第一个照面就曾施展出来过,立刻占得了上风。‘流星坠’在那一次较量中也有过施展,而且借着这一招,他一口气足足攻了黄芩有数十刀方才罢手。而刚才,他刀尖直挑黄芩心脉的那一招便是‘蛇吐芯’。眼下的这一招‘龙摆尾’却是他第一次对黄芩施展出来。
    龙摆尾,凤抬头,皆是虚幻而不可见,这一招‘龙摆尾’也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进退莫测,虚实莫辨,纵然眼力强如黄芩,亦是难以瞧得清楚、准确。
    黄芩见状,拖起手中铁尺,探出身前,以腰带肩,以肩带肘,以肘带腕,以腕带尺,沉肩坠肘,如封似闭。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淡然的笑意,铁尺上却似挽了千斤的重物般,在身前管天泰刀势逼来的方位上,画起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紧接着,黄芩运臂如风,不断地重复着这个画圆的动作,而且速度越来越快。那根铁尺好似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画笔,以空气为画布作起画来。
    顷刻间,圆圈里仿佛生出了一个无以伦比的大漩涡,管天泰的刀立刻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巨力吸引住了,竟然不自觉的就要偏离原本的方向,投向那个圆圈中去。
    在管天泰看来,不光是自己的刀,就连天地四方也都好似要被那个圆圈吸引了进去,在那里坍塌瓦解一般!
    管天泰在江湖上西除东荡了大半辈子,也算得身经百战,却从没有遇到过这般可怖的武功。黄芩这样的守势犹如万流归宗,任你如何精妙繁复的攻势,到了他面前都统统化繁为简,仿佛有千般变化,万种能耐,也只能被局限于那个圆圈之中。
    要知道,管天泰这样的高手出刀,无论如何变化,讲究的都是快、稳、准、狠四个要素。而在这四个要素里,‘准’字又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可因为被对手的怪异招式所牵动,管天泰削来的这一刀便再难以保持准头了。他有心想克服那种牵引吸力,但在铁尺的转动下,那个圆圈里的吸引力却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忽大忽小,变换难测,所以这一刻也许他克服了,可下一刻又落了进去,他根本无法知道什么时候,以多大的力量去克服那种牵引吸力。管天泰知道,如果任由这一刀在半失控的状态下砍削出去,对付普通的敌手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可换成黄芩这等水准的高手,则极有可能被他由此寻到招式中的破绽,进而全力反击。实际上,黄芩不断画出的圆圈虽然是个守势,却依然暗藏重重反击的手段,决不可掉以轻心。
    其实,天圆地方,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内家功夫练到最后,终究逃不过这一个‘圆’字,正所谓内家是圆劲,动作走螺旋。眼前,黄芩的这一招‘画圆缠丝’正合了内家武学之奥义,可算是天下第一高明之守势。所以,虽然管天泰‘纵横刀’的‘龙摆尾’威力无穷,变化诡秘,但到了这样的一招面前,总归还是无能为力了。
    原来,自从上次被管天泰的‘离火之精’重重围困住后,黄芩就在暗里一直精研、苦思,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对付那样的神功绝招。眼下看来,‘画圆缠丝’便是他琢磨出的法子了。如果管天泰得知这招‘画圆缠丝’是这么得来的,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在黄芩面前施展出了压箱底的‘离火之精’啊。
    刚才,黄芩曾以一记攻势令得管天泰无法抵挡,只得施展出‘离火之精’解围。反过来,管天泰全力攻出刀招‘龙摆尾’时,却受困在黄芩精妙绝伦的守势面前。至此,管天泰纵然心有不服,嘴上不承认,却也明白再无本领从招式上占得黄芩半点便宜了。实际上,上一次较技,他就已在轻功上输了一筹,只是在以‘离火之精’比拼内力时才占到了上风。这一回,黄芩的招法精奥更胜上回,所以,在招式上管天泰已是一败涂地。
    见此情形,管天泰把心一横,干脆也不收刀,而是将‘魔火焚心’的真力提升至最高,体内三昧真火激荡如焚,顺势变‘龙摆尾’作‘火烧天’,同时‘离火之精’全力施为。
    斗招斗式既然大败亏输,斗气斗力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顿时,红焰飞腾,火舌吞吐,如烤如燎,如焦如烧。
    这一次,管天泰发出的‘离火之精’比起上回在江彬府里可是更为厉害了。
    就见一道火链足有半尺余宽,映得周围连片火红,毒龙一样卷向黄芩。
    这等‘离火之精’乃是管天泰的三昧真火所聚,最是可怕,不比普通柴火。若是被这火烧到,轻则经脉焚烧损伤,重则瞬时毙命当场!
    上一回,黄芩正是在这‘魔火焚心’的火链包围之下吃足了苦头。
    这一次,他自然不想重蹈覆辙。
    只见,他手中铁尺继续圆圈不断,速度愈发疾了起来。
    那圆圈中可怕的牵引吸力居然对管天泰的‘离火之精’也有影响。那道火链未能将黄芩围困起来,而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那个圆圈的正中心处涌去,在黄芩身前幻化出一圈圈螺旋状的火柱,如同烧着的海马尾巴一般。
    但是,黄芩利用‘画圆缠丝’的巧劲来牵引‘离火之精’形成的火链,亦是一种极为冒险的举动,只要稍有差池,一旦铁尺上的力道略略有一点不够精准,他就难免落得个玩火自焚之下场!
    瞧见自己的‘离火之精’既烧不到黄芩,也没法把黄芩困住,管天泰无计可施的同时,也大感光火。凭他纵横江湖数十载,刀下高手百余人,要再拿不下这么个江湖小子,无论如何也是不甘心的。
    既然不甘心失败,也就不得不尔了。管天泰只得将毕生的修为、精力尽数施展,把‘离火之精’形成的火链源源不断地向黄芩攻过去,只盼黄芩铁尺上的‘画圆缠丝’稍有不精,便能克敌制胜。
    对于黄芩来说,则要与之相持,直至管天泰精元耗尽之后,再施以反击,一举格杀敌手。
    他二人目下这种情况,就如同高手以内力相决一般,只不过黄芩比的是精神力的集中和手上阴阳力道把握的精准,而管天泰比的则是内力的深厚绵长了。
    当然,目下的战况还是对黄芩更为有利一些。因为,他是以巧敌力,加上身上涂满了‘太阴膏’,可以克制‘离火之精’的威力,是以无需等到管天泰的精元耗尽,只要他的内力损耗到一定程度,‘离火之链’的威力降到不足以构成致命伤害之时,黄芩就可以反击制敌了。
    如此这般,二人苦苦相持了足有盏茶功夫。黄芩只觉得对手的‘三昧真火’仿如长江大河般无穷无尽,丝毫没有半分减弱的迹象,暗暗心惊管天泰的内力深厚实在自己料想之上。当然,他手上的阴阳二气运转往复,也始终能和天地间的阴阳二气合拍一致,‘画圆缠丝’的手法也越发的熟练、精准、奇幻了起来。至此,黄芩相信管天泰就是有再多的‘离火之精’源源攻来,也都能被他一一化解。
    渐渐的,管天泰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怒睁的双目死死地凸了出来,眼仁中虽然还是凶光闪闪,但已经稍见散乱。虽然,他火刀上的‘离火之精’仍不见丝毫减弱,但是看起来想要支撑下去已是颇为吃力了。
    黄芩的脸上还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神情很是平和,铁尺画出的螺旋圆圈愈发奇妙难当。
    这时候,他的头顶上、发丝间有淡淡的白雾缓缓升腾而起,形成一道白色的柱装雾气,盘踞在头上久久不散。这显然是黄芩头上的汗水受到离火的蒸腾后,化作的雾气。只是这雾气居然能够凝而不散,可见黄芩的内力之深,亦是令人乍舌。
    又斗了半晌,感觉对手‘离火之精’的威力似有减弱的趋势,黄芩心中一喜,知道胜利在望了。可还没等他高兴起来,就听得山洞里传来‘哗啦啦’的一声怪响,忽然间热风卷地,燥浪滔天,叫人不由自主的头皮发炸,而管天泰的‘离火之精’也不知受到了什么力量的支持,骤然间竟热度大涨。倏时,黄芩的铁尺上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伴随着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滚滚袭来!
    原来,这一边,黄芩正用尽平生气力和管天泰恶斗,另一边韩若壁与谢古间的斗法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见到自己的‘鬼飞剑’失了手,谢古不由恼羞成怒,陡然施展出了更为厉害的‘鬼火爆’,一时间,千万点野火游光如骏波虎浪追逐春潮般卷向韩若壁。
    眼见这一招来得凶狠,韩若壁哪敢怠慢?左掌猛然一翻,掌心向天,掌心处的八卦符文受天光一照,愈发显得鲜红透亮起来。就听他口中暴喝了一声“破!”,倏然立腕便是一掌推出。
    刹那间,伴随着乍然而起的氤氲红霞,雷火轰鸣,这一掌竟好似吸收了周围的无限天光一样,突然间金光万丈,刺得人睁不开眼。眼见着奔赴而至的万点鬼火被道道金光如此一照,便如同千万个小鬼被阳光照射到一般,摇摇欲坠,厉叫连连,尽皆消散于无形。而那团庞大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浓黑雾,也立刻被撕开了一大片,显出谢古的身形来。
    此时的谢古正手持白骨杖,又惊又怒地死死瞪着韩若壁。
    不过,只片刻工夫后,一圈圈黑雾重又笼罩下来,掩藏起了谢古的身形,只余下那两团绿莹莹的鬼火还在熠熠生辉。
    见到韩若壁的‘循环八卦诀’果然威力非凡,而他刚才只发出了左手的一掌,右掌尚未发出,谢古也不敢乘此机会撤入洞中去招旱魃。黑雾中,他将白骨杖用力一摇,随及口中哼哈呢喃声不觉于耳。顿时,一阵若有若无的鬼哭妖咽声传来,起先只是啾啾喳喳,很是微弱,眨眼间便逐渐变响了,但始终是不清不楚,若有若无,令人无法真正听清。这样凄怖的声音,在黑暗中配合上那两团微微颤动的鬼火,格外阴气森森,怨念飒飒,不免让人毛发悚然、胆战心寒。
    韩若壁也是识货之人,知道谢古这一次施展出的可不是寻常的障眼法了,虽说也兼有障眼的功效,但却是更为可怕的邪法--‘鬼哭咒’。
    由于天赋和师承的原故,韩若壁修炼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因而对包括‘鬼哭咒’在内的各种咒术并不是非常了解。但是,先前他已经知道谢古用一种他也摸不清底细的奇特咒术咒杀了‘绿袖’,自然会对这一类邪法异术存下戒心,是以,当谢古念动‘鬼哭咒’时,他便知此术必然高明之极,可怕之极,因此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当即,韩若壁闭目垂首,将双掌掌心相对,一边手腕轻轻摇动,一边脚踏罡步,嘴唇还不停地微微颤动,不知默念着什么。
    在这片黑雾之中,他瞧不见谢古的身形,可谢古却能把他瞧个一清二楚,因为黑雾本就是谢古作法弄出来的,是以对谢古来说就如同根本不存在一般。
    。
    瞧见韩若壁脚下的罡步踏将开来,虽然速度也不是多快,但身形却似墨汁洇水一般,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在踏下的九宫格内化散了开来。换句话说,此时的谢古看到的韩若壁,只是一片人形难辨的模糊黑团,根本分不出哪里才是韩若壁的身体了。
    谢古顿感大惊失色。
    不仅大惊失色,而且极为难办。
    本来,他的咒术想要施展开来,要么知道对手的姓名、生辰八字,要么拿到对手身体上的某样物件,比如一缕头发、一片指甲什么的,最不济也得能面对面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才成。可如今,他既不知道韩若壁姓甚名谁,也没有他的任何物件,而现在,连他的身体所在也快瞧不见了,就更别说眼睛了,却要如何施展咒术?当然,只是施展法术破解韩若壁的幻术,倒也并非不行,可他的道行还没有深到可以在破除幻术的同时施展出咒术。
    这一时刻,素来神通广大的谢古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乏术,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两难感受。
    其实,于谢古而言,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那就是,他本身擅长的招鬼驱魂的妖术,包括豢养旱魃之术在内,都是和地府打交道的,是以,他的法力是有局限性的,五行上应该属土。而韩若壁修炼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属于雷法一类。雷属木,在五行中,木克土。正因为木克土,所以一切鬼魅妖邪都会惧怕五雷轰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谢古的法力虽然较韩若壁更为深厚,却在先天上被韩若壁的雷法所克制。
    事实上,一些法力低微的江湖术士并不懂雷属木的道理,而以为雷属金。这却是大错特错了。正所谓木生火,所以雷击中物体后会产生雷火,并非只是击中枯木才会生火;所谓金克木,是金属可以用来引雷,所以金是可以克雷的,那么雷当然不会属金。这些,身为苗疆第一大法师的谢古自然不会不懂,只是,这个节骨眼上,被别人克制已成事实,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本来,谢古也曾炼有‘诛仙剑’这类属金的法器,如果用来对付‘五雷天心正法’,只要时机合适,是可以产生金克木的效果的。就象前次在高邮,韩若壁对梅初施展‘五雷天心正法’时,就因为梅初祭起了‘诛仙剑’,引走了他的雷法,最终只是‘诛仙剑’被损,梅初总算保得一条性命,而法力远胜过梅初的大师兄却形神俱灭了。当然,这种结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韩若壁对他二人下手的轻重不同,但‘诛仙剑’的‘金克木’多少起了一些作用。可是,于谢古而言,最要命的是他需要豢养旱魃,而旱魃属火,火克金,会对‘诛仙剑’一类属金的法器产生克制作用,是以早几年前谢古就已经弃用了,转而改为非金非木的白骨杖。至于这时面对韩若壁的‘五雷天心正法’,苦于没有克制木属性的法器,却是他抓破脑袋也始料未及的事了。
    韩若壁这方面是忌惮谢古的咒术,谢古那方面是缺少克敌制胜的手段,所以两方都未敢造次,暂时呈现出胶着之势。
    就在谢古轻旋法杖,口中念动不止,以维持黑雾和‘鬼哭咒’的法力时,他的身体轻轻晃动了一下。突然,他听到腰部有极细小的‘叮’的一声响,却原来是他腰带头上纯银打造的骷髅头,同手中旋动的白骨杖无意间相擦了一下,发出的声响。
    谢古心中一阵急喜,暗道:我怎么把这个物件儿给忘了?!
    想罢,他伸出左手,把那个银质的骷髅头抓捏在手中,五指稍一用力,腰带顿时被捏断了。他的法袍旋即飘散开来,看上去极为不雅。当然,此时黑雾缭绕,也没人看得见就是了。
    谢古毫不迟疑,运起神功,掌心发力,那个银质的骷髅头瞬时化作了掌心里的一摊银粉。
    他把银粉向空中一洒,口中念念有词,随及右手法杖忽的一挥,登时,飘散在空中的千万粒细如灰尘的银粉便凝聚成了一枚银色的弹珠,这只弹珠的两侧还各长有一只银粉幻化成的翅膀,银羽根根,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极为与众不同。
    随着谢古念了一声“去!”,弹珠上那双银羽翅膀顿时高速拍打起来,动作连成一片,而那颗银弹便急如风火般飞射向此时看来好像一团黑影的韩若壁!
    听到破空之声,韩若壁心知不妙,大喝一声,双掌同时一翻,掌心向天。受天光一照,他的双掌中的符文顿时又红得发亮起来。转瞬,他双掌一齐拍出,顷刻间,霞光满眼,雷火交错,那鬼火黑雾受此震荡,顿时完全消散了开去,至于电射而至的那颗银弹,则被雷火劈中,顿时跌落尘埃,不复存在了!
    但是,金能克木,韩若壁这一记双掌齐出,聚集起十二成威力的‘五雷天心正法’,却也被这一枚小小的银弹引了开去,未能损伤到谢古一分一毫。
    眼见韩若壁双掌已发,再无余力,这等天赐良机,谢古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但闻他一声狂笑,展开双臂,纵身便往岩洞里飞了去。
    此刻,韩若壁若要再度提聚起‘五雷天心正法’轰击谢古,至少还需一呼一吸的时间,但这么长的时间,看似短暂,却已足够谢古飞奔入洞中去了。
    谢古一边向洞中飞奔,一边心想:只要招出旱魃,便可随心所欲,将他们统统毙命在此!
    这一刻,他已撤了妖术,完全不留任何防范的余地,只顾全力飞奔!
    就在明知自己无法及时发出雷法,而谢古正在全速奔进洞里,随时可能招出旱魃的危机时刻,韩若壁居然没显出丁点儿惊慌,而且脸上还隐约闪现出了一丝笑意!
    谢古算漏了一样。
    他只知计算韩若壁的道术,却不知韩若壁还是寒冰剑的传人。
    对阵之时,没有人可以对‘寒冰剑’不加防范,即使是受伤尚未痊愈的‘寒冰剑’。
    谢古当然也不例外。
    只听得裂帛般的一声响,韩若壁揉身而上,‘横山’出鞘!
    仅凭身法,他当然无望追上谢古,但是,他的剑气却有望。
    浅蓝色的剑芒,如同喷吐而出的蛇信,直达六尺之外。
    这时,如果管天泰没在忙着与黄芩力拼,分不得一点儿神顾及这边的动静,就会瞧见这道剑芒,也就会认出这是‘寒冰剑’庄浩然的绝学,更会出声警告他的老朋友谢古。
    可惜他正专心以内力支持着‘离火之精’与黄芩拼斗,没法子瞧见。
    韩若壁拼着尚未痊愈之躯,以神驭剑,运足‘六阴真水’之无上玄功,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如果他有十成功力,这一剑的剑芒,足可发至一丈以外!
    偏偏此时的谢古已把韩若壁当成死的,认为他再无能力攻击,一心只想着遁入洞中招出旱魃,便大功告成了,所以完全没有任何防备措施。
    结果,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了。
    剑芒毫无障碍地刺穿了谢古的身躯,从背心刺入,自胸膛穿透而出。
    奇妙的事情,就在这一时刻出现了。
    剑芒刚从谢古的胸膛穿透而出,挂在谢古脖子上的月华珠就忽然亮了起来,然后,那凌厉的剑芒居然在空中转了一个弯,被月华珠摄了进去!
    原来,那颗至阴至寒的月华珠,因为受到了韩若壁同样至阴至寒的‘六阴真水神功’的感应,顿时激发起了无以伦比的寒气。
    中了这样的一剑,谢古居然没有当即毙命,可见修为之深,实乃韩若壁生平首遇。
    低头瞧见月华珠的异样,谢古那张濒临死亡的脸上突然展露出狂喜之色。立刻,他叽里咕噜地猛念了几句咒语后,张开嘴,喷出了一口鲜血和半截舌头。之后,他手舞足蹈地又朝洞里蹦跶了数下,同时含含糊糊地喊叫了几声,但由于半截舌头已被他自己咬掉了,所以口齿不清,加上喊得又快,是以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大笑不绝,继而喉咙咯咯作响,‘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毙命了。
    与此同时,石洞里传出一声‘哗啦啦’的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接着,一声古怪的、可怕的、震耳欲聋的咆哮传了出来。这声咆哮,非金非木,更绝非任何野兽或人类所能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汗洽股栗。
    韩若壁心下惊呼了一声:不好!
    就见一道暗红色的鬼影,被占满了整个洞口大小的、伸缩不定的红焰所包围着,瞧不清形状、模样,飙风驰电般从石洞中窜了出来。
    顿时,一股热浪劈面而来,仿如空气都要烧着了一般。
    正是这鬼影的出现,令得那边恶战中的管天泰如有神助,突然间‘离火之精’的威力剧增,令黄芩几乎把持不住手中的铁尺!
    却原来,谢古借助了突然阴寒之气大涨的月华珠,发动了一次‘饲魔之咒’,在临死之前,招出了魔物旱魃!
   
    第41回:双雄决生死火刀入黄泉,刀剑起阴阳邪魔返阴间
   
    由于距离和角度的原因,兼之二人的全部心神皆放在了对手身上,管天泰和黄芩都只听见旱魃的那一声咆哮,而没能瞧见靠近洞口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怎样,随着旱魃的出现,管天泰的‘离火之精’的威力骤然成倍增长,火链的颜色也由红变青,掀起的热浪几乎要把周围的空气烧着。他虽觉诧异,但毕竟此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对他而言有利无害。更有甚者,他暗里猜测也许是谢古已经解决掉了那个小子,正在施法助他,于是越发不愿分神,只顾催动真火压制黄芩。
    黄芩也知道那边定是出了什么状况,但他的‘画圆缠丝’之法虽说还可以保持不乱,却眼看就要无法牢牢地控制住威力大增的‘离火之精’了,此刻,他只觉连口鼻中呼吸的气息都炙热得难以忍受,所以除了暗里不由的叫苦连连,努力急中生智想出法子应对之外,一时也烦不了别的事了。
    这种时候,黄芩很想后退,通过拉开同管天泰之间的距离来降低‘离火之精’的威力。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明白,管天泰不是傻瓜,只要他后退,管天泰必然会随之跟进,以保持‘离火之精’威力最大的距离。当然,对方也不会太过迫近,毕竟一旦近到一定程度,黄芩的掌风、尺劲同样能够直接反击到对方,如此对管天泰而言,亦是在冒一种完全不必要的风险,反而是浪费了‘离火之精’利于远攻的优势。
    所以,从某种道理上来说,这种时候,黄芩反倒应该主动迫近上前和管天泰近身肉搏,可是,迫近上前就意味着要先与管天泰最为凌厉的‘离火之精’正面相抗,那样一来,恐怕稍有不慎就得落败身死,风险委实太大。
    退也不是,进又不可,一时间黄芩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但是,他也发现虽然管天泰的‘离火之精’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猛烈,可不知是他的修为已有所精进,还是‘太阴膏’终究发挥出了强大的作用,他居然还能勉强抵御住盘旋而至的青色火链,没有立刻被真火围困。至少,与前次在江彬府上的交手所表现出的狼狈之态相比,眼下的状况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又苦苦支持了片刻,眼见管天泰毫无力竭之势,‘离火之精’愈发凶狠猛烈起来,黄芩心下一阵发慌,暗忖如此同对手拖下去铁定占不到便宜,倒不如冒险先退上一退。心想念动间,他双足疾速点地,冒着气势被压制,进而被敌人围着痛打的风险,身形如利箭般后退了开去!
    瞧见黄芩终于支持不住,率先后撤,管天泰心下顿感大喜。
    他的‘离火之精’,气势最为强横猛烈,一旦取得了压制性的先手,便如滔滔江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往往能够在一瞬间以风扫落叶之势解决掉对手。而黄芩的后撤正好导致了已方气势的减弱,管天泰的‘离火之精’便如同火借风势,‘轰’得一声暴涨了数尺,如狂涛巨浪般,铺天盖地地卷向黄芩!
    其实,此种真火烈焰的暴涨,更多地来源于对敌双方的气机感应,反应最是迅捷,几乎出于本能,甚至不完全受管天泰自己的控制。
    就见,一瞬间,暴涨的‘离火之精’已将黄芩的身影吞没了!
    对于眼前的险相恶状,黄芩自然早有预见。一般说来,两军相逢勇者胜,决战时刻出现这样的局面,先退一步者便会万劫不复。别说退一步,就是退上半步怕也要必死无疑,何况他这样飞速后退?
    只是,他心下亦打着别样的盘算。
    眼见自己的飞速后退,引发了管天泰‘离火之精’如浪涌潮升般的攻势,黄芩怒喝一声:“来得好!看打!”
    脚下在退的同时,他的右手依然还以铁尺施展出‘画圆缠丝’的劲道牵引将要吞噬全身的火势,左手则闪电般的一甩腕。
    只见,两枚暗器带着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划出两道强烈的异光,从火焰窜缩的空隙间,一上一下,直飞射向迎面袭来的管天泰。
    任是‘离火之精’已呈铺天盖地之势,却居然掩盖不住那两枚暗器的惊心动魄的破空之声!
    由于刚才那股暴涨的攻势来自于气机感应,是以管天泰自身也有些控制不住前冲的势头。刹时间,瞧见有暗器突然射来,还带着如此惊天动地的声势,管天泰当然明白绝对非同小可。何况,从那闪动着的奇异光芒上,他几可断定这是用至高无上的‘以神御器’的手法发出的绝顶厉害的暗器,纵然以他管天泰之能,挨上一枚,怕也要立刻勾销了性命。
    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法子刹住前进的脚步了。
    管天泰知道,若是对眨眼就到身前的暗器不管不顾,一意孤行,拼尽全力发出‘离火之精’,绝对能够立毙黄芩于手底,但此种两败俱伤的打法却是连自己的命也给赔进去了,黄泉路上就要多出两只新鬼来。
    陪黄芩一起死,管天泰岂能甘心?
    好个管天泰,这般全力以赴的危急时刻,他居然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住离体发出的‘三昧真火’。
    就见,他也是怒喝一声,额上青筋暴现,手腕用力,刀尖猛旋,本来铺天盖地卷向黄芩的‘离火之精’倏尔打了一个盘旋,撤了回来,仿如一条青色的火龙在他身前盘踞而起,形成了一面火盾,护住了他的全身。那两枚暗器被猛烈的真火一逼,顿时熔成一片,连影子也瞧不见了,管天泰甚至连来的是什么暗器都没有瞧清楚。
    火能克金,因而任何金属打造的暗器都射不穿管天泰全力发出的、十成威力的‘三昧真火’!
    就在管天泰以为解决了黄芩的反击,暗感得意之时,忽然,一枚青钱不知怎的已经穿过了他的火盾,直奔他的小腹丹田处而来!
    原来,方才黄芩一口气发出的不是两枚青钱,而是三枚。其中两枚势若奔雷,异光闪动,一上一下。而第三枚青钱却是紧贴着那枚取下路而去的青钱一起去的,既无声息,也无光芒,贼滑极了。于是,管天泰的‘离火之精’烧熔了挡在前面的那枚青钱,而那枚青钱上蕴含的爆裂暗劲,在吃了火盾的阻挡之后爆发开来,被火盾熔化的铜汁带着黄芩醇厚的内劲,把火盾迫开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缺口,接着,后面的那枚青钱便如飞贼一般从缺口处穿过火盾,直攻向管天泰的小腹。
    这第三枚青钱,才是黄芩真正的致命杀招!
    感到鼓荡的护体真气有些微异样,管天泰惊觉还有暗器袭到,无奈刀势在外,已无法回救,心中顿时惊骇万分!
    电光火石之间,再不容他存有丝毫杂念,管天泰那只空着的左手,突然一扭,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袖内闪出一把匕首来。
    这把匕首长约八寸,通体晶莹透亮,刃口处隐隐有白色的光芒闪动。
    只见,管天泰疾如电,迅如风,左手一挥,匕首从丹田前方掠过的同时,一团白色的火焰‘蓬’的一下自刃口处窜了起来,正好吞噬了黄芩苦心孤诣发出的第三枚青钱!
    那枚蕴藏着黄芩死命发出的力道,虽然无声无息,却比前两枚青钱加在一起还要厉害的第三枚青钱,吃了白色火焰的一扑,即刻熔成汁水,化于无形了!
    这团白色的火焰显然比青色的火盾还要厉害。
    这一次,由于距离极近,管天泰连那枚青钱,以及青钱上奇特的暗劲,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长笑一声,道:“爆裂青钱!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高邮捕快,而是当今天下第一的暗器好手‘爆裂青钱’!能逼得我亮出不曾示人的绝招,算你名不虚传!”
    显然,这把小匕首才是管天泰真正的、压箱底的绝活。
    原来,管天泰一直藏而未发的匕首,虽然体积细小,和此刻如同青灯笼一样妖异的长刀相去甚远,但匕首上发出的、白色的‘离火之精’的威力却更为猛烈,温度也更为炽热。
    言毕,他双手齐挥,一把长刀,一把匕首,一青一白两道火焰缠绕交织着,化成一股火链,向黄芩袭卷而去!
    长刀之上,青焰炽热奔腾。
    小匕首上,白焰若隐若现。
    黄芩脚跟还未站稳,已经感到管天泰再次发出了三昧真火,温度、烈度都大胜于前,心知他必定是全力以赴,放出了胜负手。
    生死存亡,就在这一线之间了!
    瞬时,黄芩面色狰狞,口中发出一声犹如野兽般的嘶吼,探手把铁尺往地下一插,直入焦土,双手齐扬,只听金刃破风之声如狂飙翻滚,十点青光闪烁飞腾,忽而密集,忽而疏散,带着莫测的节奏,电射向管天泰。
    不待这一波青钱攻势杀到管天泰身前,他就闪电般地再次扬起双臂,又是十点青光飞出。之后发出的这一波青钱,速度更快,霎那间居然超越了前一波攻势,率先杀到!
    显然,这二十枚青钱先后而出的手法神奥而精准,力道强悍而内敛,已是黄芩毫无保留地施展出的‘爆裂青钱’的绝技了。
    明知黄芩就是当今江湖上的暗器之王‘爆裂青钱’,又见他接连打出的青钱漫天匝地,排山倒海,‘火焰刀’管天泰不敢有丝毫小觑之心,全力将‘离火之精’的功力提升至最高处,在青钱飞来的方向上聚集起来。就见青、白两种火焰缠绕在一起,不断地扭曲着,变幻着,像是一条青色的火龙和另一条白色的火龙缠绵、盘卷在一起,呈现出无以伦比的惊心动魄之美。
    后发先至的那十枚青钱速度极快,而且直来直往,率先击中管天泰的火盾,立即爆开了花,四射飞溅的铜汁发出一圈圈绿光,如火星飞散开来,简直比烟花还漂亮。
    十枚青钱的威力聚集起来,着实惊人,立刻把那源源不断的火盾撕开了一个圆形的大窟窿。不等火焰并拢回来,最先发出的十枚青钱也到了,并且与先到的十枚青钱的力道、变化完全不同,形成了密集的点阵,准确无误地穿过了这个窟窿。时间先后竟然是分毫不差!
    只见,这十枚青钱一穿过火盾,瞬间四散开来,袭向管天泰全身上下各处。
    以爆裂青钱的威力,无论打中管天泰身体何处,都足可致命,是以,发出时,黄芩并没有特地瞄准他身上什么方位。
    从此种忽而分散,忽而聚集的暗器手法,再加上时间上拿捏得分毫不差的精准,足见‘爆裂青钱’的暗器功夫实在堪称天下无双!
    瞧出黄芩是‘爆裂青钱’后,管天泰已有防范,见到他以如此精妙绝伦的手法撕开了自己火盾的防御时,他一边暗自心惊,一边不待那十枚青钱近身,就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张老脸瞬时变得煞白,手中长刀、短匕互相一碰,青白之焰气势大涨,迸发出第二道火盾!
    却原来,管天泰的这道青白双焰,居然还藏有一手暗劲,专门留在最危急的时刻施展出来。
    霎时间,十枚青钱撞上了第二道火盾,爆开一朵绿色的巨大烟花,登时光亮刺目,耀如羿射,照得管天泰双目如盲,一时间无法视物。而那十点火星携带着黄芩的元神驭器之力摧毁了火盾后,立时爆裂开来,四溅的铜汁铁液穿透了管天泰的护体真气,直打在管天泰身上。
    一身衣袍被烫出无数破洞的管天泰虽然痛得龇牙咧嘴,但幸好有火盾阻隔在前,真气护体在后,远不至真正受伤。
    随及,知道已经挡住了黄芩的致命一击,管天泰心中难免又是得意又是狂喜。
    要说,黄芩如果有本事再发出十枚‘元神驭器’的青钱,不就可以要了管天泰的命吗?
    其实不然。这‘元神驭器’乃是武学最高之境界,发动之时极为耗损元神,黄芩一口气发出了二十枚青钱,已是此前从未达到过的水准。以往,他最多只能一口气发出十二枚‘元神驭器’的青钱而已。因是之故,这一次已是他竭尽所能,拼尽了十二分的本事了。
    说的麻烦,其实就是一晃眼的功夫,管天泰的视力虽然还没有恢复,但也毫不怠慢,意发功至,青白火焰再度燃起,正待全力猛攻向黄芩,却听得‘哐啷啷’一阵金铁乱响,脚踝处骤然一凉,接着一紧,好像已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原来,黄芩竭尽全力发出了二十枚青钱后,亦想到‘火焰刀’管天泰是上一代最顶尖的五大高人之一,加上已然见识到他的本事,料想未必能一举致他于死地,因而发出青钱后,在暂时无法提聚起元神的关头,立刻松开铁尺,一个地滚向前,全凭平日里千锤百炼打熬力气练出的、深厚无比的先天真气,甩手闪出腰间铁链。那铁链,迎风一抖,挺得笔直,趁着管天泰目不能视,发出的‘离火之精’也还没有扩展到地面处时,贴着地面如灵蛇一般窜入,锁住了管天泰的脚踝!
    不等管天泰反应过来,一股巨力从铁链上传来,把他的身体向上掀起。他反应不及,立时站立不稳,整个人似弹丸一般被抛向了空中!
    管天泰的轻功本就比武功逊色不少,蓦然间人到了半空,只觉七荤八素,已辨不清上面下面,前后左右了,长刀、短刃只是一个劲儿胡乱挥舞,‘离火之精’形成的火链也就漫无目的的四处翻腾扭曲,倒也煞是惊人。
    黄芩一招得手,哪容机会稍纵即逝?
    他知道若是让管天泰在空中调整好身形,落地站稳脚跟时,可就糟糕了。于是,完全不顾对手火毒的厉害,黄芩运起护体神功,双掌一拍地面,翻跃而起,头冲下,脚在上,将真气统统运于双脚,人似一个陀螺砲弹般,旋转着飞弹向空中的管天泰。
    而后,他拼尽全力,双脚好似踩水车一般,噼噼啪啪,直把管天泰往天上踢,也不知踢中了多少脚,反正足尖到处,不是腰眼、脊背,就是肋骨、小腹。最后,黄芩劲力已竭,不得不下落之前,又是一记双脚齐蹬,正蹬在管天泰的下巴处。
    管天泰简直懵了,被踢得发出一声声惨叫,如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般,随着黄芩的脚力在空中翻滚折向,直至下落。
    人未落地,他口中喷出的鲜血就已飞洒开来,如同下起了一场血雨,可怖之极。这时,他已呈下落之势,虽然尚未落地,人在半空,但只瞧身体的姿势形态,就知已是活不成了。
    终于,管天泰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黄芩竭尽毕生之能,连踢了十余腿后,已是真力耗尽,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的裤腿上斑斑点点,全是被‘火焰刀’管天泰的‘离火之精’烧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破洞。当然,这些破洞下还有不少灼伤,正令他感到如溃烂般剧痛。尽管痛彻心肺,他却无法对疼痛做出任何反应,只能静静地躺倒在地,任由撕心蚀骨的疼痛啃噬着一根根神经而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他在意的不是‘离火之精’造成的伤害。毕竟,此前他全身都涂满了‘太阴膏’,‘离火之精’的伤害已被大大减弱,所以,虽然受伤,但远不至伤及筋骨。他也不在意双腿上折磨人的剧痛。因为此种疼痛的程度尚在可以忍受、控制的范围内,不至于令他丧失神志。他在意的是身体上那种彻底的、完全的、精疲力竭的感觉。
    当一个人神志清醒,可以感受到一切,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就好像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一样,连让手指、脚趾动一动都变得极其困难时,就是这种感觉。只有体验过真正的‘精疲力竭’的人才会明白,那是怎样可怖的一种感觉。
    现在的黄芩,显然就是这种情况了。
    所幸管天泰已然毙命,否则,这时刻,别说是‘火焰刀’管天泰,就是随便哪个人跑到他身边,怕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性命。
    身体疲惫到动弹不得,黄芩的神志却愈发清醒,他在心底里一遍遍地狂呼着自己的名字,以待身体能尽快再次恢复过来。
    不管怎样,这一战,他胜了。
    这时,韩若壁的局面却是大大的不妙了!
    虽然他凭借‘以神驭剑’隔空刺杀了谢古,却阴差阳错地激发起了月华珠的能量。本来已经濒死的谢古借助了这意外得来的巨大能量,加上临死前回光返照时陡然增加的精神力,终于招唤出了豢养在岩洞里的魔物旱魃!
    倘若谢古未死,还可以利用月华珠施法,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旱魃,毫不客气地将韩若壁和黄芩格杀当场。可是,谢古已死,冲出洞来的旱魃失去了控制它的主人,力量却一样强大,说不定比有人控制时更加狂野难驯。不过,虽说它的力量没有变弱,但终究没了谢古的指挥,缺少了几分人类的智慧,极可能要容易对付一些。但是,也因为失去了谢古的控制,如果不能就此将旱魃除去或赶离人世,那么苗疆的这场大旱恐怕还会持续得更久。
    韩若壁的反应也是极快,一见旱魃火红的魔影就快闪出洞口了,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把腰间那个装满了整整六十四枚纸剑的布囊往空中一抛,左手骈起双指捏了一个手印,右手‘唰’的将宝剑‘横山’直指向空中散落开来的六十四枚纸剑的方位。
    倏忽间,纸剑于半空中盘旋飞舞起来。
    那六十四枚纸剑上画有眼睛,双翼,雷电,正是雷法中极为高明的法器‘滚雷剑’,因而在空中飞行时隐约雷惊电绕,轰声沉沉。
    紧接着,韩若壁收了手印,‘横山’入鞘,又迅疾拔出那把篾丝竹扇。
    就见,扇子的正面不知何时已被他以朱砂画满了稀奇古怪的符篆,背面却是空白一片。
    韩若壁一边盯着已闪出山洞的魔影,一边咬破手指,快如疾风般在篾丝竹扇的背面,从左上到右下画了一道长斜线,又从右上到左下先后、连续地画了两道首尾相望的短斜线,乍看之下,与前一道长斜线相交,似乎形成了一个‘X’,但实际上相交的地方却是断开的,第一道短斜线在长斜线的右上方,第二道短斜线则在左下方。他的手指又是一圈,画出一个大圆,将这个怪异的‘X’圈在了里面。
    至此,被他以朱砂和鲜血画上符篆和奇特图案的这把篾丝竹扇,已变成了雷法中的法器‘轰天扇’,又唤作‘乾坤天罡扇’。扇子正面的符篆是‘中元蛰雷符’,背面的那三道血斜线,一道长的为‘阳爻’,两道短的为‘阴爻’。‘阳爻’为乾,‘阴爻’为坤,那个血色的圆圈便是‘玄罡大周天’。而先前被抛向空中的整整六十四枚‘滚雷剑’,也暗合了八卦之八八六十四之数,正好与之对应。
    然后,韩若壁猛然挥动‘轰天扇’,对着空中飞舞不定的六十四枚纸剑接连扇了三下。
    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第一扇扇出,六十四枚纸剑陡然间改头换面,‘忽’的齐齐伸长为八寸长短,胀大为三指粗细,其中三十二枚从剑头到剑尾均变得莹白如玉,另三十二枚则化成乌黑如墨。
    第二扇扇出,六十四枚黑、白小剑全部生出双眼,长出两翅,眼眨翅舞,栩栩如生,看起来如同活物一般。
    第三扇扇出,刹那间,雷火轰鸣,电光激荡,天幕为之变色,大地因其崩颠,韩若壁手中的那把篾丝竹扇顿时腾腾地生出雷火来,一晃眼就化作了灰烬。而那六十四支黑、白小剑快如击电奔星,在空中急掠穿梭,上下飞腾,左右盘旋,立时把冲出洞外、燃着烈焰的旱魃团团围住。
    韩若壁甚至无法瞧清楚那只旱魃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能听见一连串惊心颤胆、震天彻地的嘶吼从那团耀眼的红光烈焰里爆破似地传将出来。随之,烈焰中伸出无数条丈许长的火舌,就像一条条巨形的红色蜈蚣,追逐着那些围困住旱魃的黑、白色小剑,意欲把它们当作泥土一样吞吃进肚里去。但那些黑、白小剑个个生眼长翅,自会飞行躲避,同时寻隙而入,携带着片片炸雷,道道裂电,以及股股浓烟,不断袭向那团红光烈焰。它们以雷火激电把旱魃困在原地,令它暂时移动不得。
    从目前的情形看起来,似乎是韩若壁的六十四支‘滚雷剑’把旱魃给困住了,实际上却大为不然。须知,这时的旱魃已经修炼成形,转土为火,不会再被木属性的雷法所克制,因此‘轰天扇’加上‘滚雷剑’,虽然已是‘五雷天心正法’之无上奥义,但也不过暂时牵制一下旱魃,并不能真正困住它。
    这些,韩若壁岂会不知?
    因而,他可没闲着。就见,他早已再次指捏手印,拔出宝剑‘横山’,目不转睛地瞪着与旱魃激斗的‘滚雷剑’,口中念念有词,还时不时地冲‘滚雷剑’们点出一剑。受到剑上辉煜着的蓝色光芒的‘六阴真水’所激发,那些因为被旱魃的火毒威力所损伤的,速度正在逐渐减慢的‘滚雷剑’就会忽然加快速度,好像补充到了能量一般,颇为神奇。
    其实,这是因为,在五行中,水生木,所以属木的‘滚雷剑’得到‘六阴真水’的相助,便威力倍增。
    如此这般,局面才勉强拉成了一个平手。
    相持了片刻后,越来越多的‘滚雷剑’的飞行速度减慢下来,而且减慢的程度也越来越重,可韩若壁的功力毕竟没有恢复到十成,而且这里属于旱地,因而以‘六阴真水神功’相助‘滚雷剑’就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韩若壁心里明白,眼下这六十四枚‘滚雷剑’之所以能够敌住旱魃,不仅是依靠他的雷法神通,以及‘六阴真水神功’的相助,更是因为这八八六十四枚‘滚雷剑’恰合了阴阳八卦之数,无形中摆成了所谓的‘八卦伏魔阵’。此种‘八卦伏魔阵’金刚不坏,最能降妖伏魔,任是人世间的何等妖魔,身陷其中也无法逃离,只能束手待毙。但是,旱魃并非普通妖魔鬼怪,更非人世间的妖魔,而是半鬼半神的魔物,因此,即便‘滚雷剑’加上‘八卦伏魔阵’也还是拿它无可奈何。
    他更加明白,只要这些‘滚雷剑’的飞行速度慢到一定程度,就无法避让旱魃发出的、暴戾的、肆意蹿动的、可以焚烧一切的烈焰了。实际上,哪怕只是少了一支‘滚雷剑’,‘八卦伏魔阵’便自然土崩瓦解,再不可能困住旱魃。
    眼见形势愈发不妙,不要说驱走旱魃,就连维持平手也越来越难以做到,正在韩若壁心神慌乱,苦恼焦虑之时,眼光扫过近前谢古的尸身,瞧见那枚‘月华珠’正挂在尸身的脖子上,幽幽地放射出异样的光华。
    韩若壁心头一喜,暗道:天不亡我!我怎的没想到它?
    立时,他一面不断发出‘六阴真水’以助‘滚雷剑’之威,一面移动脚步来到谢古身边,俯身一把扯断系桩月华珠’的线绳,将‘月华珠’紧紧握在手心。
    陡顿之间,一股阴寒无比的凉气自他的手心直窜入全身奇经八脉中,自然而然地沁出一股凉丝丝的感觉,美妙至极。韩若壁身上的毛孔为之猛的一收缩,激凌凌打了个冷战。这个冷战并不叫人难受,反而十分舒服。他马上精神大振,剑上‘六阴真水’激发出的蓝芒暴涨数尺,异乎寻常得光彩炫目起来。这一刻,韩若壁全身真气鼓荡,意发功至,‘六阴真水神功’施展开来无比得心应手,似乎更胜于未受伤之前!
    受到增强的‘六阴真水’之助,六十四枚‘滚雷剑’的速度突然加快,雷声、闪电也愈发的响亮、激烈起来,形势重又回到了两分之势。
    但没过多久,韩若壁就发现情况不对了,当即面如土色,大感惊骇。
    原来,这只成了形的旱魃果然威力强大无比,那六十四枚‘滚雷剑’好不容易才能自丈许高的烈焰的空隙间寻到破绽,疾刺进去,可剑尖每每快要触及到核心处那团黑色的魔影时,新的烈焰火舌就会突然自空隙处闪耀而出,逼得‘滚雷剑’再度高高飞起,根本无法伤害到旱魃一丝一毫。因此,虽然瞧上去,旱魃一时间还不能轻易地从‘滚雷剑’的包围中突破而出,但自保显然毫无问题。
    韩若壁暗道:借助了‘月华珠’,我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如何能与旱魃这等魔物相提并论?如此相持下去,就算能耗到最后,我终究还是要力尽而亡。想到此处,他不免大感丧气。
    就在他信心大失,苦无对策之时,黄芩手里提着一把长刀,摇摇晃晃,脚步不稳地靠了上来。
    看来,他竟是要上来帮手!
    原来,格杀掉管天泰后,黄芩一时力竭,倒地不起。待到缓过劲来,他爬起身,仍觉两腿上疼痛难忍,低头看时,只见腿上的烧伤已有大大小小十余处之多。幸得了‘太阴膏’之力,这些被‘离火之精’烧伤的地方,最严重的也只是被烧出了连串的流浆大泡,骨头、经脉等并无任何损伤。
    能把一般程度的‘离火之精’的损伤,降级成普通的火焰灼伤,这就是‘太阴膏’无以伦比的威力了。如若不然,此时的黄芩别说上来相助韩若壁,就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亦是难说得很。
    黄芩拖着疲惫之躯,来到管天泰身边查看了一下,确信人已经死了,才真正舒了一口气。他抬眼见到韩若壁正和旱魃进行苦战,又瞧见管天泰的那柄长刀就落在不远处,于是没去捡自己的铁尺,而是把那把‘火焰刀’拾了起来,就准备来帮韩若壁。
    见黄芩到了身边,韩若壁莫名信心大增,喜道:“太好了,你来了!快,快助我。”
    望向空中在雷电里飞旋游窜,和旱魃激烈战斗的六十四枚‘滚雷剑’,黄芩攒眉蹙额,困惑道:“如何相助?那东西怕刀剑砍杀吗?”
    他过来,自然是为了相助韩若壁,但真正瞧清楚了,却又不知如何相助才好了。
    韩若壁忙道:“这等地狱里逃出来的魔物自然不怕寻常刀剑,但所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魔物,能够出现于此,必然因为和这个世界有某种联系。而那种联系,我相信是可以被刀剑所斩断的。”
    黄芩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刀,更觉迷惑,道:“什么联系?能瞧得见吗?”
    韩若壁摇头道:“那种联系无形无相,肉眼不可见。因而,在出刀前,首先,你要感知到那种联系的所在,其次,你的刀剑要有足够的杀伤力。”
    这番话听在寻常人耳里,只怕是云山雾罩,不知所云,但黄芩武功既高,见识自然也不低,心里虽说不是完全明白,可明白个七八分还是有的。
    他双手郑重地握桩火焰刀’刀柄的同时,却把双目闭上了。
    在他看来,既然那联系是肉眼无法瞧见的,不如干脆放弃掉‘眼识’,专心以‘心识’来寻找那瞧不见的联系。
    说来奇怪,闭起双目后,黄芩自然瞧不见韩若壁和周围的景物了,可那只被匝匝烈焰缠绕周身,团团红光笼罩躯体的旱魃,和那六十四支围绕在旱魃周围,掷雷划电的‘滚雷剑’却依然闪闪发光,有如目视!
    黄芩努力地用心识之力四下寻找,猛然间福至心灵,感应到不远处有一股若有若无、飘忽不定的气机,自旱魃身上延伸而出,再埋入大地。
    那一定就是旱魃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忽然,黄芩濒临崩溃的身躯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无限的气力。他依然紧闭着双眼,‘忽’地向那股气机的方向跃出丈余,掌中的‘火焰刀’猛地挥出,刀光如电,往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联系’上狠命地劈砍了下去!
    刀光一闪即灭,如同划过了空气,没有任何阻碍,也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刀,显然是落空了。
    知道以黄芩的为人,如是没有感应到那种联系的所在,绝不会轻易挥刀,所以定是找到了那种‘联系’,韩若壁又是惊喜,又是着急,张口喊道:“不成不成!不能这样挥刀。这一刀,必须要和上天地的节拍。如果节拍不和,是无法斩断它们的联系的!”
    就在他分神说话的当口,只听半空中传来一阵‘吱吱吱’的、尖利的惨叫声,几枚‘滚雷剑’已被旱魃身上吞吐的火舌卷住,通体燃烧着跌落到尘埃之中了。
    ‘八卦伏魔阵’已破!
    韩若壁大惊失色,知道转瞬间所有的‘滚雷剑’都会被旱魃消灭,再无能够束缚旱魃之物了,当下没有别的法子,挺剑一跃,落在了黄芩身侧。
    黄芩正好睁开眼,二人四目急急相视一眼,顿时心领神会。
    下一刻,二人同时闭上双目,以心识感应气机,刀剑齐举,一并挥下!
    毋庸置疑,他们是欲以刀剑合璧之力,斩断旱魃同阳世间的‘联系’。
    火焰刀和寒冰剑,一阳一阴,一火一水,互相对应,刀剑之间形成了一个阴阳小周天,和天地宇宙间形成的阴阳大周天恰好和谐共振。
    二人的刀、剑斩落的速度并不算快,但也不算慢,过程中和着天地的节拍,踏着死亡的韵律,感觉着完全共振的大、小周天,把能量源源不断地自天地之间汲取到刀剑之内。
    这一刀一剑合璧斩下,其实轻松无比,没有消耗黄芩和韩若壁一丝一毫的力气,完全是借助天地之力,只不过是经由他二人之手,把刀剑落下罢了。
    挟天地之威,令神鬼变色!
    刀剑劈落至那股气机时,二人只觉掌中一阵剧震,一种无以为比的巨力掀体而来,令人无法抵挡,只得齐齐翻身摔倒。而这刀剑合璧上所引发的种种阴阳和谐共振之妙,也令得二人得窥天人合一之无上门径,虽然不能让他们就此达到那般无上境界,但光是得窥门径,已足够使二人心花怒放,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刚刚瓦解了‘八卦伏魔阵’的旱魃,明明没有被刀剑劈砍到,却发出了一声震天撼地的长啸。若是听得仔细,就可以辨别出那声长啸里竟有几分惊恐,几分无奈。
    但见,二人刀剑所落之处的半空中,陡然撕开了一道狭小的‘裂口’。那裂口无形无状,既无长宽,也无高低,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但黄芩、韩若壁二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裂口’的存在,以及‘裂口’之后无法窥探的神秘莫测和难以名状。
    韩若壁目瞪口呆,口中念了声:“鬼门开了!”
    旱魃又是一声嘶吼。
    就见那‘裂口’似乎有着无法抵挡的吸引力,旱魃周身漫天彻地的离火红光、狂烟烈焰尽数被吸了进去。随后,那‘裂口’闪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这时,化为原形的纸剑多半已被烧成灰烬,剩下来几枚完好的也坠落在地上,被风一吹就四散开,飘向远处了。当中间的‘旱魃’终于现出了原形,却原来是一具裸体的女干尸。它全身焦黑干枯,不知已死了多久了。
    这具女尸就是谢古让旱魃附身的躯壳。
    眼见旱魃就此消失,真气耗尽、孤注一掷的二人的意志终于松懈了下来。随及,力竭之感便如潮奔浪滚般席卷至他们全身。顿时,二人只觉四肢酸软,再无半点力气站起身来,只能坐在地上歇息。
    不待他们喘上一口气,天空中的旱云氤氲变幻了起来,颜色越来越深,顷刻间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云,笼罩住整个山头,乌压压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紧接着,一连串的霹雷从天边隆隆而至,一声赛过一声,一声强过一声,仿佛滚雪球一般,越来越重,越来越响。到了最后,轰鸣的雷声掩盖住了一切,震颤大地的同时,也震动着头顶上浓厚的黑云,仿佛一群雷神就站在猫头山的山顶上鼓腹狂叫一样。刹时间,随着一道道雷龙之火穿云而过,狂风怒吼,大雨倾盆,势如山崩地裂。
    这场大雨猛烈之至,像是要把积聚、憋堵了许久的天上之水一股脑儿全部倾泄而下一般。与此同时,久违了的太阳却从天尽头露出来半个脑袋,静静地守望着这片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的景象,若是落在旁人眼里,怕是要坐不安稳,寝不安席了,可黄芩却于瞬间形成的一片浅浅的水洼里,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痛快,很肆意,以至于脸颊被黄豆大小的雨滴砸得生疼,头发衣袍尽数湿透,身下的裤管吸饱了一地的泥水,都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似的。
    黄芩大笑,当然是因为开心、快意。
    在雷声的间歇中听见黄芩的笑声,韩若壁转头向他望去,却因重重雨帘阻隔在前,虽然近在咫尺,却是形容难见。
    稍后,雨势略减,雷声渐息。
    韩若壁挺了挺腰,终于能站起身了。
    他好奇问道:“你淋雨淋傻了吗,刚才为何大笑不止?莫非是因为替苗疆解除了大旱,大感成就非凡?”
    黄芩摇了摇头。
    韩若壁又问道:“难道是因为驱走了无比强大的魔物旱魃而庆幸不已?”
    黄芩又摇了摇头。
    韩若壁故作了然之态,再道:“那不用说了,定是因为打败了少年时的偶像‘火焰刀’,忍不住自鸣得意了。”
    黄芩还是摇了摇头。
    韩若壁抹了把颌下不停流淌的雨水,道:“别卖关子了,你到底因何大笑?总不会是因为我这副狼狈样吧?”
    黄芩道:“前面你说的三种感受,其实我都有一点儿,但开心到令我大笑出声的,还是你和我刀剑合璧斩断旱魃与阳世的联系,令我窥见了战斗中的、真正的天人合一的无上境界。难道你没有吗?”
    在此之前,他只有在完全不被外界干扰的情况下,行‘胎眠之术’时,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怎会没有?无论是武功,还是道术,‘天人合一’都是修习者们终身向往的。我还在想,如果有能力一直保持刚才挥剑时的状态,便可达到嘘为云雨,嘻为雷霆,通天彻地,出幽入明,不生不灭,无毁无坏之境界啊。”韩若壁嗟叹一声,道:“只可惜,那样的境界能感受一刻已是奢望,想一直保持,当真是异想天开了。”
    黄芩没有说话,凝望向方才挥刀的方向,目光中显露出无限向往之色。
    眯着眼仰望了一下头顶上的乌云,又如同观赏风景似的四下里望了望,再低头瞧了瞧紧贴在身上的湿衣,韩若壁笑吟道:“这真是‘贪看白雨掠地风,飘洒不知衣尽湿。’啊。”
    伸手拉一拉地上的黄芩,他又道:“黄捕头,下山吧。再不走,你我就都要变成落汤鸡了。”转而,他又伸手撩了撩落下的几缕湿漉漉的头发,笑道:“不对,你我已经是落汤鸡了,再不走就该变成浑水鱼了。”
    黄芩也站起身,道:“好,下山。”
   
    第42回:愿欲所钦长在侧,三生石上仍驰情(第三部完)
   
    下山之前,黄芩拾回铁尺,将火焰刀留在了管天泰的尸体旁。他觉得,火焰刀只能属于管天泰,也只有管天泰才是火焰刀的主人,不管是生是死。对于能把武功练至管天泰那般境界的绝顶高手,无论是善是恶,是敌是友,他总会留有一份诚敬之心。
    下山的路上,被淋得如同泡在水里的韩若壁索性也不在乎雨水了,边走马观花般东望西看,边‘唷’了声,道:“明明和上山时同一条道,怎的感觉特别陌生,完全不一样了呢?”
    黄芩未有所觉,道:“既然是同一条道,哪里会不一样。”
    韩若壁笑道:“久旱逢甘雨,万物皆以嘉,当然不一样。不信你再仔细瞧瞧。别光用眼睛瞧,还得用感觉瞧。”
    如他所言,黄芩稍作驻足,透过一帘帘雨幕,仔细环顾四方,只觉触眼所见的景物还是上山时的模样,但感觉确实已大为不同--原本一片死寂、火烧火燎的不毛赤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浸在雨水的滋润中,生机盎溢、焕然一新的猫头山。
    他恍然而悟,不由得欣然一笑,道:“说的也是,倘若下次再来,怕就要不识得了,迷路了也说不定。”
    韩若壁‘嘿嘿’一笑,微显得色。
    转而,他抬手接了把雨水,口中嘟囔道:“老话说,三伏要把透雨下,一亩地里打石八,不过下归下,要是下个没完没了,来个先亢旱后洪涝,却是糟糕了。”
    黄芩抬头看了看天,道:“少乌鸦嘴。”
    天气不冷,但许是湿得久了,说完这话,他微感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是韩若壁眼尖,还是他貌似左顾右盼,却一直在黄芩身上留了心,总之一下子就有所发觉。他关切道:“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不,我们先找个山洞避雨,等雨停了再下山?”
    黄芩摇头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而且,我腿上的伤被雨淋着感觉挺舒服。另外,经过刚才的那一战,我仍是亢奋不已,一时不愿静下来,淋雨行路反倒痛快。”
    见他执意下山,韩若壁侧靠上来,一臂搂住他,且行且道:“那就这样下山吧,挤一挤,暖和些。”
    黄芩道:“我又不觉得冷。”
    虽然这么说了,但他并没有挣扎开,显然对韩若壁的此一举动未觉不妥。
    韩若壁喜不自胜,咧嘴而笑,唇上流下的雨水不免落进了嘴里。他不以为意,‘咕噜’咽下雨水,大咧咧道:“既然黄捕头喜欢逞强,就当是我觉得冷好了。”说着,他一面更紧地搂住黄芩,一面假装打起哆嗦,口中还不停道:“真冷,冷死了……多亏有黄捕头这个火炉帮我取暖……”
    黄芩心头一热,由他紧紧拥着,没再出言反驳。
    二人如此这般冒着瓢泼大雨,双脚泥泞地往猫头山下去了。
    这时候,韩若壁既不瞧风景,也不管前路了,只顾紧挨着黄芩,一边跟着他迈动脚步,一边歪头细瞧他的侧脸。
    就见,那双不停扇动的睫毛上有雨滴连续不断地落下,渐渐汇聚成两股细小的、晶莹透亮的水流,好似滑落的泪水一样,在黄芩的面颊上与更多的雨水汇聚一起,再往下巴处流去。
    瞧着瞧着,韩若壁‘啊’了声,如梦初醒般道:“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
    黄芩停下脚步,转头瞧他。
    “莫非……那时候……”韩若壁凝视着面前深如潭渊的眸子,无比讶异道:“你竟哭了?”
    ‘那时候’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不可耳闻。同时,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黄芩的眸子上,期待以自己的这一顿悟引出话题,把黄芩同小捕快之间的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微微失神了一瞬,接着,也不知是客意躲开他的注视,还是另有原因,黄芩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眨了眨眼,平静道:“是雨水。”
    韩若壁怔了怔,心想也许他并没有听到‘那时候’三个字,只以为自己问的是此刻,但又也许他是故意如此以为,只是为了逃避这一话题。
    当然,他大可以再问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令黄芩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但是,这样就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吗?
    韩若壁没有把握。
    他知道,如果黄芩不想说,没有人能让黄芩开口。
    所以,如果问得更清楚明白,得到的也许只能是更清楚明白的‘拒绝’。
    韩若壁可以风淡云轻地接受别人的拒绝,以前,他也可以这样接受黄芩的拒绝。
    但是,过了昨夜,一切都不一样了。
    昨夜,他从黄芩身上得到了一些他梦寐以求想去了解的东西,有肉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满足。相反的,他想要了解的欲望更加强烈,他想要了解更多的东西--更多有关黄芩的东西。
    有时候,得到的越多,想要的越多。想要的越多,越受不了拒绝。
    瞧见从黄芩抬起的下巴上不断滚落颈项,又滑入湿透的衣领里的雨滴时,韩若壁仿佛嗅到了‘拒绝’的味道,心头‘咯噔’了一下。
    心念浮动间,他退让了,轻轻地‘哦’了声,没再多问。
    重又迎上他的目光,黄芩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句来了?”
    韩若壁故意不再瞧他,淡淡笑了笑道:“可能是因为太应景了吧。”
    黄芩微微一笑。
    总觉得他的笑里有种说不出的应付的意味,韩若壁莫名一阵不快,松了手,就想迈远一步离开黄芩身边,但抬腿时一个不小心碰擦到了黄芩的小腿处。
    伤处的燎泡被擦破了,黄芩一个吃痛,下意识地发出短促的‘啊’的一声,立时,又咬紧牙根,阻止了声响。
    韩若壁连忙又紧了紧搂住他肩膀的右手,紧张道:“怪我不小心!你怎样?”
    黄芩吸了口气,道:“不碍事。”
    韩若壁这才放下心来,道:“等回去村口的马车上,把烧伤的地方涂上‘太阴膏’,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他二人身上的‘太阴膏’早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丁点儿不剩。
    二人继续下山。
    以此种方式下山,行进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许多,但他们都毫不在意。
    之后,雨停了片刻,旋即转为雨中带雹,又稍停了一阵,再下起雨来。
    等黄、韩二人到山脚下时,雨已变得极小,蒙蒙松松,如烟似雾,被微风轻轻地吹到人脸上,凉凉的,痒痒的。
    韩若壁忽然想起了什么,道:“熊姑娘不知怎么样了。”
    黄芩正要应话,就见不远处跌跌撞撞奔过来一条身影,正是浇淋透湿,却高兴得手舞足蹈的熊传香。
    没等韩黄二人迎上前,熊传香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大声喊道:“一定是你们杀死了那东西!一定是你们!”
    韩若壁拾起衣袍的前摆拧了几下,展开来作面巾使,麻利地擦了把脸,才笑道:“我们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是把它赶回应该呆的地方去了。”
    黄芩道:“不错,那只魔物原本就是杀不死的。”
    熊传香又噘起嘴,翻了翻眼道:“你们不该撇下我,明明说好了一起进山的。”
    颇为玩味地瞧了黄芩一眼,韩若壁无奈道:“昨夜情势紧急,我们实在没法子回村里找你。”
    熊传香好奇道:“这么说,昨夜,你们就遇上那只魔物了?”
    黄芩呆了呆。
    韩若壁‘嗯’了声,笑道:“昨夜遇上的是另外两只。那两只魔物好生有趣的。”他又瞟了眼黄芩,道:“你说是也不是?”
    黄芩听言,仿如被呛到了一般,不自然地连声咳嗽起来。
    熊传香如坠雾中,好奇追问道:“怎么个有趣法?”
    韩若壁压低声音,一脸神秘道:“其中一只,只要黄芩替它吹上一口气,它就‘嗖’地变大了。”
    熊传香吓了一跳,瞪着眼睛,好奇道:“还有这种魔物?什么来历?什么模样?黄芩会法术吗?怎么吹一口气就把魔物吹大了?”
    黄芩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压住怒气斥道:“真该拿根针把他的破嘴给缝上!休听他胡说八道!”
    瞧见黄芩的反应,韩若壁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很久没能逗你的闷子了,原来还是这般有趣。”
    “是胡说来的啊。”熊传香有些失望,转而道:“别闹着玩儿了。引起大旱的那只魔物到底是什么东西?难不难对付?你们是怎么把它赶走的?还有……”
    听她问个不停,韩若壁大致把事情向她说道了一番。
    听罢,熊传香惊讶地合不拢嘴,好一会儿才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咬牙切齿道:“这个谢古实在是太恶毒了,居然豢养旱魃祸害苗疆!该死,真是该死!”
    上下打量了她一阵,韩若壁‘咦’了声,道:“熊姑娘,我发现你一副精、气、神十足的模样,莫非旱魃不在了,你的伤势便自动痊愈了?”
    神色一阵黯然,熊传香道:“痊愈是不可能了。因为这伤,我这辈子也炼不出超过我姑姑的、绝顶的雪蛤蛊了。”
    原来,她肚中蛊母的损伤已经形成,不可逆转,因而无法可医,但没了旱魃的影响,旧伤亦不会复发。
    转眼,她又笑了起来,道:“不过,除此之外,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一切如常。这点损失换得大旱消除,实在太值得了。”
    韩若壁笑道:“不光换得大旱消除。”
    想不出再有别的了,熊传香问道:“还能换得什么?”
    “还换得一个极精彩的故事。”韩若壁道:“等你掉光了牙齿,变成老奶奶的时候,可以把你宁愿舍弃性命也要领我们找到旱魃,最终才使苗疆的这场大旱消除的故事,说与你的孙子、孙女们听。”
    熊传香嘟着嘴,道:“小孩子好麻烦的,我连儿子也未必会有,哪里来得什么孙子、孙女?而且,就算有,他们也未必肯听我说故事,听了,也不知道这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就像以前我奶奶说给我听的故事,我全都没当真一样。”
    韩若壁两手一摊,道:“那倒是,谁会把故事当真。”
    这时,黄芩忽然道:“至少,说故事的人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
    熊传香愣了愣,怪眼翻了几翻,转而笑了。
    这一笑,无比灿烂,连那双发白的眼仁里也有了几分光彩。
    她点点头道:“你说的对!以后,每当说起这个故事时,不管别人以为是真是假,我自己都会自豪不已。这就足够了!”
    说罢,她转身就欲离开。
    黄芩叫住她道:“熊姑娘,你要去哪里?”
    熊传香回头笑道:“哎呀,一时高兴,都忘记告辞了,我要回文山去。”
    目光落在黄芩的腿上,她又道:“马车就在前面不远的河沟边上。你腿受了伤,还是快些上车吧。”
    原来,在村子里,她感觉舒服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黄、韩二人把魔物给解决了,后来,没等她奔到村口,老天就下起了大雨。她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又担心黄芩、韩若壁的安危,于是冒雨驾车赶了来。现下,见到他们没有大碍,便觉可以安心上路了。
    黄芩劝道:“还是先一起乘车出了景东府再说吧,也可省却姑娘一些脚力。”
    熊传香摇头道:“我行动无碍,翻山路回去比坐你们的马车快许多,所以就不和你们一路了。”
    走出十来步,她又回头道:“日后,你们若有机会来广南,一定要到文山找我,我和族人会在寨前摆上十二道拦门酒迎接你们。”
    十二道拦门酒,是苗人最盛大、最隆重的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的仪式。每道门口都有许多身着盛装的苗人小伙和姑娘等候着。小伙们吹拉弹奏,姑娘们载歌载舞。门前小伙和姑娘的人数也是逐级递增。尤其到了第十二道门前,那可真是团花簇锦,人山人海。如果客人在喝拦门酒的过程中醉了,就会被好客的主人视为真诚、友好,其后,主人会叫上几个姑娘服侍酣醉的客人,即使她们很辛苦,也不会觉得不高兴。
    韩若壁笑道:“真的?能获此殊荣,当真是求之不得了。”
    熊传香没再说什么,笑着挥了挥手,就此与二人分别了。
    待她走远后,黄芩、韩若壁行至前面的河沟边见到了马车,一齐进去车厢内。
    揭开车窗上的布帘,让阳光照射进来,韩若壁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件丝绸质地,皂色缘边,月白色的襴衫和一条膝裤递给黄芩,道:“你腿上有烧伤,粗布难免磨得痛,还是穿我这套软和的吧。”随后,不待黄芩答应,他已抢过黄芩包囊内剩下的唯一一套粗布衣袍匆匆换上。如此一来,黄芩想不换他的那一套都不成了,因而只得换上。
    稍后,黄芩坐在一边,卷起裤脚,冲韩若壁道:“‘太阴膏’呢?拿来给我。”
    瞧见他□的双腿上已有不少燎泡破了口,正在流出黄绿色的脓水来,想必其中也有一些是被自己刚才擦破的,韩若壁心头一阵钝痛,坚决道:“我来帮你抹。”
    黄芩先是微有诧异,而后笑道:“我的手没事,不需你帮忙。‘太阴膏’实在臭得厉害,还好这回不用再往你身上抹了。”说着,他冲车厢外努了努嘴,道:“去淋会儿毛毛雨吧。”
    他只道对方贪图享乐,如无必要,当然不会愿意留在车厢里闻恶臭。
    韩若壁不发一言,挪到侧面跪坐下来,不容反抗地将黄芩的小腿架在自己的大腿上,不顾流出的脓水污染了刚换好的干净衣裤。继而,他取出‘太阴膏’,挖了一团在手心里细细化开,轻柔地往黄芩的伤处涂抹开来。
    过程中,黄芩并没有推辞,只是瞧着韩若壁所做的一切。
    登时,恶臭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车厢,令人闻之欲呕,可是,韩若壁却面带笑容,一边涂抹,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起小调来:“可知我疼你因甚事?可知我恼你为甚的?难道你就不解其中意?我疼你是长相守,我恼你是轻别离。还是要我疼你也,还是要恼你?“这是时下流行的艳词小调‘挂枝儿’其中的一段,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流传颇广。黄芩听后面色越来越红,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他道:“别唱了,这乱七八糟,唱的都是什么,真正叫人听不懂。”
    韩若壁抬起头,眯着眼儿瞧他,笑道:“明知故问。若真是听不懂唱的什么,你怎会脸红?”话毕,直视黄芩,哼唱得越发得意起来。
    原来,此时,从窗外射进的阳光正好落在黄芩的脸上,他的脸比阳光还要红。
    黄芩别过脸去,道:“这么臭还唱得这般得意,难道你的鼻子坏了,觉不出臭?”
    韩若壁停止哼唱,挤眉弄眼道:“古人曰,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与之化矣。这说明,我亦与你化矣了,所以才不觉得你臭。”
    说完,他低头一边继续涂抹,一边窃笑不止。
    半晌功夫,黄芩才反应过来,觉出刚才韩若壁是在文绉绉地调侃自己臭如鲍鱼。不过,他没有发作出声,而是屈起右手五指,凸出中指关节,把手迅速地伸至韩若壁头顶上方六、七寸处,隔空做了个弹崩下面脑袋的假动作,然后他收回手,挑了挑眉毛,得意的默默一笑。笑容里少有地透出一股调皮的意味。
    已低下头,正一门心思在替他涂药的韩若壁自然没能发觉。
    涂完了药,韩若壁跳出车厢,到近前的小沟边,蹲下身,仔细地洗干净了沾满‘太阴膏’和脓水的双手,又放在鼻尖前闻了闻,确定没有臭味后才站起身,调头准备往马车处去。这时,他发现,原来黄芩已在他身后,盯着他看了有一阵子了。
    他笑扯扯道:“看什么呢?”
    黄芩道:“看我这件粗布袍子穿在你身上,竟也变得如此好看了。”
    拂了拂略显僵硬的袖管,韩若壁唉声叹气道:“早知你要看,就该换我自己那套,那才真叫好看。”
    显然,对于黄芩的这身粗布衣袍,他是颇为嫌弃的。
    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黄芩道:“不用换,什么衣服到了你身上,都好看。”
    韩若壁风度翩翩地撩一撩衣袍的前摆,几步跨到黄芩面前,笑开了花般道:“正好,你喜欢看我,我喜欢看你,既然咱们相看两不厌,这一路上可有得欢喜了。”
    黄芩垂下眼皮,有些失落道:“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恐怕一起走不了多久,就要分手了。”
    此刻,他是真觉不舍。
    韩若壁笑道:“接下来,我打算去五台山,总要与你一起走很长的路了吧?”
    黄芩疑惑道:“为何去五台山?”
    韩若壁快步走到马车边,从车厢的包袱里取出‘月华珠’,才又走了回来,面色有些沉重道:“因为这颗‘月华珠’。”
    黄芩仍是不明白,问道:“它和五台山有甚关联?”
    将‘月华珠’捧至他眼前,韩若壁道:“你瞧见里面那些飘来荡去的、黑乎乎的东西了吗?“黄芩点头。
    韩若壁道:“我数过了,整整二十七条。”
    黄芩凑近了,边瞧看,边疑道:“是什么?”
    韩若壁收回手,道:“是亡魂。应该是被谢古杀死,拿来炼制‘月华珠’的亡魂。”
    顿一顿,他又道:“不管怎样,它们不该被困在里面,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要去五台山,找个得道高僧,让他超度‘月华珠’里的亡魂。”
    黄芩道:“你不是不信佛吗?”
    韩若壁点头道:“怎么说我也是修习过道术的,当然不信佛。”
    黄芩‘扑哧’一笑,道:“道士找和尚帮忙超度亡魂,不会有点说不过去吗?”
    韩若壁咧咧嘴道:“我不信佛,不代表不信和尚会做超度亡魂的法事。”
    黄芩奇道:“莫非道术不能?”
    韩若壁长叹一声,道:“道术当然能,比如做一次‘罗天大醮’就成了,问题是我不能。以我的道行和修习的道术,根本没本事做这样的法事来超度亡魂。”
    黄芩道:“你师父不是‘三玄子’吗,或许可以回去找他帮忙?”
    韩若壁连忙摇头道:“修仙之人在苦读道经,精习道术,直至机缘成熟后,哪有不云游四方以窥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气的,回去八成也找不到他老人家了。”
    其实,他是怕万一真找到了,师父会强令他留下一起修仙,所以不愿回去找。
    而后,他又一本正经道:“实际上,佛、道、儒三教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道同器殊罢了,现下不也有‘三教合一’之说嘛。况且,五台山最早被称为紫府山,本是道家的地盘。后来,文殊菩萨初来震旦,跑去五台山上显灵说法,居于五台山的石盆洞内。石盆洞所在处就是个道观,叫‘玄真观’。其后,佛、道两教几度争斗、赛法,最终五台山以佛教替代了道教。可见,佛、道早有渊源。”
    黄芩‘哈’了声,道:“原来竟有这般说道,我还以为五台山从来就只有和尚呢。”
    韩若壁道:“说起来,我想去五台山,也是因为有一次曾听师父提到,说五台山上圆照寺的承信法师精通佛法,极擅诵经超度亡魂,所以才想找他帮忙。”
    又瞧了几眼‘月华珠’,黄芩道:“如果这里面的亡魂被超度了,‘月华珠’是不是就没甚异能了?”
    韩若壁叹息一声,道:“是啊,它就又变回寻常的宝珠了。”
    黄芩故意道:“如此说来,你不是有点吃亏吗?”
    的确,现下被炼制的‘月华珠’乃是旷世奇珍,且对韩若壁的‘六阴真水神功’大有卑益,而一旦变回原样,则不过是一颗价值几百两银子的明珠而已。
    轻轻地抚摸了几下掌中的‘月华珠’,韩若壁撇了撇嘴,道:“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盗亦有道,劫亦有节呢。良心在肚里,虽然瞧不见,却总感觉得到。我可以把这颗珠子据为己有,却不能把这二十七条亡魂据为已有。”
    黄芩倒是不太在意,道:“其实人都死了,已经成了亡魂了,你还理它们作甚。”
    韩若壁摇头道:“你若修习过道术便会明白,不让那些枉死之魂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是一件多么残忍而邪恶的事情。”
    黄芩慰然笑道:“所以,你终究还是和一般盗匪不一样。”
    由于对将要失去的异宝十分不舍,韩若壁苦着脸,无限惋惜道:“唉……我若是没学过道术,不知道被困在‘月华珠’里的亡魂是可以被超度解脱的,那该多好啊。”
    黄芩道:“没学过道术?那你如何斗得过谢古,从他手里抢来‘月华珠’?”
    韩若壁瞪他一眼,道:“我不过是天马行空地想一想,哪管得了那么多。”
    沉思半晌,黄芩提醒他道:“之前你曾说‘北斗会’里有大事,要忙一段时间,之后却和我一起跑来了这里,现在还不赶紧回去办事,没关系吗?而且,五台山距此地路途遥远,光是过去就得花几月功夫,如此,你那件大事不是要耽搁一年半载了吗?”
    没想到他平日里默不作声,却是把自己说的话全放在了心上,韩若壁欢慰不已,于是将此前肚里藏着的话也尽数倒了出来:“其实,我也曾想托付你把‘月华珠’带去五台山,找承信法师做一场法事。但毕竟这二十七条不是一般的亡魂,是被炼制在‘月华珠’里的,万一承信法师做不了,这方面你又完全不懂行,不就两眼一抹黑了嘛。所以,我决定还是自己走一趟为好,真要不行,总能想想别的法子。至于那件大事,先前在车马店里换乘马车时,我从负责联络的兄弟那里已经得知,事情正在进行中。我嘱咐他们把能做的先做掉,以后要怎样,再等我的消息。所以,路上我会找时机多与会里联络,互通信息,若是他们那边进行的不顺利,就暂时龟缩起来,推迟几月功夫等我回去。若最后因为失了时机,实在做不成,就干脆罢手,想别的法子去。多大也不过一件事,抵不上这二十七条亡魂。”
    听他说了这许多,黄芩郑重道:“韩若壁,今日我才真正佩服起你来。”
    韩若壁不解道:“以前我为你做了那许多事,你却从没有这般说过。这件事,有什么特别吗?”
    黄芩道:“大多数情况下,能力强的人想做成一件大事并不难,难的是选择。人的能力再强也是有限的,因此,无论多强的人选择去做一件大事的同时,就会有另一些事不暇顾及,所以对于你这样的人,最难的不是做好一件大事,而是在能力允许的前提下,选择做什么事,放弃做什么事。对于你今日的选择,我佩服。”
    愕然了半晌,韩若壁才道:“我发现你读的书不多,脑瓜子却是挺能想的。”
    黄芩道:“寂寞多,想的才多。其实,现在和你一起时,我已经不怎么想了。”
    拍了拍韩若壁的肩膀,他又道:“走吧,先离开这里。”
    韩若壁道:“好,我来驾车。”
    黄芩腿上有伤,自然是坐在车厢里为好。
    出发前,驾车位置上的韩若壁理所当然地大声道:“接下来,黄捕头定是要回高邮了,是吧?”
    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他以为黄芩没听见,准备再问一遍时,车厢里才传出黄芩的声音:“不,去岷山。”
    韩若壁心头一震,道:“你……“
    心里,他隐约感觉到黄芩要去做什么了。
    转而,他干脆道:“好。反正我可以从松州,过陕西,再到山西。”
    话音一落下,他便挥动马鞭,赶着马车离开了。
    到达贵州境内时,黄芩的腿伤已经痊愈。于是,在一个车马店内,二人将马车换作了两匹马,各乘一骑,打马扬鞭,加快速度向四川松州而去。
    岷山山脉,北起岷州卫,南至雅州附近,西承西倾山,南连邛崃山,跨越此时的陕西、四川两省,山脉逶迤千余里,山脊拔地万多尺。同时,山脉的西侧靠近乌丝藏及西域各国,是以,山上的居民有汉人,有藏人,也有羌人等,环境相当复杂。
    这日,松州境内,岷山脚下不远处的某条小道上,出现了黄芩和韩若壁的身影。
    到了近前,二人甩蹬下马。
    望着眼前这片因为记忆而无比熟悉,却因为多年不曾回来而显得陌生的、褶皱起伏的山地,黄芩但觉别是一番滋味涌上心头,良久不语。
    韩若壁率先开口,道:“这一路上,我都没有问你回来此地要做什么。”
    他知道,这里就是黄芩的故乡。
    黄芩仍旧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眼前的山脉,道:“现在,你要问吗?”
    韩若壁‘嗯’了声表示肯定,道:“虽然我大约能猜得到,但最终还须从你口中得到证实。”
    转过身瞧着他,黄芩毅然决然道:“我回来,是要杀一个早就该杀之人。”
    韩若壁道:“你真的要杀那个活佛?”
    黄芩没有说话,算作默认。
    犹豫了一下,韩若壁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确定还能找得到他?”
    黄芩道:“只要他没死,我就一定找得到。那座寺庙的所在地,我一直记得。”
    寻思片刻,韩若壁道:“他若是死了呢?世事难料,或许他已经病死,又或许出了什么意外死了,也未可知。”
    黄芩不痛不痒道:“那便不需我出手了。”
    回望了一眼不远处巍峨的岷山,他又道:“既然我回到这里,就注定他必死无疑,不管是已经死了,还是将要被我杀死。”
    皱起眉头,韩若壁道:“那个什么活佛未见得好对付,想想汤巴达就知道了。你可千万不要因为过于自信而麻痹大意。”
    握了握背后的尺柄,黄芩道:“放心,当我挥尺之时,如果心中理直气壮,就会勇气百倍,我的尺也会无坚不摧。”
    韩若壁紧接着问道:“如果心中尚有犹豫呢?”
    迟疑了一瞬,黄芩才道:“那么,我的尺也会犹豫。”
    韩若壁追问道:“这一次,你还会犹豫吗?”
    黄芩冷然一哂,道:“应该不会。”
    沉吟片刻,韩若壁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这一刻,你的确没有犹豫,可一旦到了那里,你又会瞧见众人对活佛的敬仰和膜拜。毕竟,那场雨解救了成千上万的人。别人都不会认为他该杀。”
    黄芩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道:“就算他救了所有人,也是杀了我妹妹。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看来,他都该杀!是以,这一次,我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韩若壁心道:在老山墩时,他只是因为瞧见了汤巴达的人皮鼓,就失魂落魄,险些送了命,真要到面对那个活佛以及用他妹妹做成的人皮鼓时,情况恐怕更是难说。
    想到这里,他连忙道:“我陪你去。”
    他是怕黄芩此行有什么闪失,所以决定跟去。
    黄芩却断然拒绝,道:“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去做。”
    韩若壁道:“为何,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吗?万一你……”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黄芩摇了摇头,道:“只有我一个人去,才能理直气壮地杀他,否则,我的尺一定会犹豫。至于你说的‘万一’,那便是我该死,是天意。”
    稍加思考,韩若壁心下了然。
    的确,那个活佛是善是恶,该不该杀,根本不是他所能判断的,身为局外人,他本就没有去杀活佛的立场。因而,若是跟去做帮手,反而会让黄芩无法理直气壮。也许,那个活佛,别人都没有立场杀,只有黄芩有。
    就在黄芩把马拴在道旁的一棵梓树上以便准备上山时,韩若壁陷入了冥思苦想之境。
    转瞬间,他叫过黄芩,道:“我有重要的话要同你讲。”
    黄芩道:“什么重要的话。”
    韩若壁面容一派肃然,道:“你一定要记着,有时候,一件事只是发生了,解释它如何发生,端看你如何看它。就象村长之所以选定野小子的妹妹为圣女,可以是他认为妹妹的灵魂无垢。但是,村子里未必没有其他灵魂无垢的女孩子,所以,他那般选择,也可以是因为妹妹原本不是那个村子里的人,除了一个同样是小孩子的哥哥为伴外,根本无依无靠,加之先前他又救过二人的性命,所以感觉更方便牺牲。至于那场雨,你可以认为是活佛的法事带来的,也可以认为纯属巧合。当然,其实,那场雨还有一种可能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顿了许久。
    黄芩没有催促他,而是一边想着他前面所说的话,一边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韩若壁继续道:“你也知道,那天,如果不下雨,死的就会是你。所以,你又怎知不是你妹妹的在天之灵为了救你而降下的那场雨?她降下那场雨,不是为了解救苍生万民,只不过,是为了要救你。”
    他这么说,是为了让黄芩此去无论遇上什么,都真的不会有半点犹豫,因为只有这样,黄芩活着回来的可能性才最大。
    黄芩目光闪动,道:“我听懂了。这一次,我不会再管是对是错,是善是恶,我只知道妹妹不想死,可他却杀死了她,所以,他只有死,和我之间才算是一笔勾销。”
    说罢,黄芩扬了扬手,道:“我们就在此地分手吧。”
    嗤笑一声,韩若壁道:“你真不了解我。”
    黄芩愣了愣。
    韩若壁又道:“明知接下来还有好长一段路可以一起走,我怎舍得这么快就分手?我等你。”
    面上闪出一个如流星划空般转瞬即逝的笑容,黄芩反身就欲上山。
    韩若壁伸手拉住他,道:“等等。”
    黄芩回身。
    韩若壁探手入怀,取出随身携带的三枚骰子置于掌心,又捡出其中的一枚捏碎,抖手将碎屑粉末散落空中,使之消失于无形。
    黄芩好奇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从剩下的两枚骰子里取出一枚,递给黄芩,韩若壁道:“拿去,收好。”
    不知他是何用意,黄芩疑问道:“为何?”
    韩若壁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对我来说,这三枚骰子代表了天下间的全部运气。现在,我把其中的一枚毁了,剩下两枚,给你一枚,便等于将运气一分为二,送给你一半。有了天下间一半的运气,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黄芩只觉心潮起伏,热血澎湃,伸手接过骰子的同时,一把抱住了韩若壁。
    他抱得极紧,令得韩若壁和他自己都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韩若壁也紧紧地抱住他。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二人同时松开了手。
    黄芩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山路上奔去。
    眼见黄芩的身影越缩越小,渐渐消失在重重林木中,韩若壁的一颗心陡然悬到了嗓子眼处。
    对黄芩此行的安危,他十分担扰。
    孑立许久,他努力平抚下情绪,令悬起的心落了回去。
    心虽然落下了,但怀抱中黄芩的感觉却久久未能消除,模样依然在眼帘前辗转,气息仍旧于鼻观间萦绕,体温还是在心窝头锤旋。
    才分离,便想念,盼重聚。
    韩若壁低头,看向展开的拳头里,剩下的唯一一枚骰子,口中喃喃吟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不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
    爱慕过的女人也曾令他感受过情爱,但是,是身为男人的黄芩令他第一次尝到了本以为一辈子也尝不到的相思的滋味。
    日落,日升,又日落,又日升,韩若壁在这里苦苦等候了两日,黄芩终于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
    韩若壁没有立刻迎上去,而是将黄芩的马牵至身边,手抚马背,望着黄芩疾步而来,同时享受着内心深处那股说不出的大石落地般的心满意足之感。
    瞧见奔到面前的黄芩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喜色,韩若壁把缰绳交到他手里,问道:“你要做的事,做完了没有?”
    黄芩道:“做完了。”
    “大仇得报的感觉怎样?”韩若壁道:“应该很快活吧。可是,怎不见你笑?”
    黄芩道:“我并不觉快活。”
    韩若壁宽慰似地抚了抚他的背,道:“有些事就是这样,做了,并不会觉得快活,但如果不做,就会很不快活。这样的事,我每天都在做。”
    黄芩面无表情道:“不过,我现在觉得很平静。”
    韩若壁‘呵呵’几声,道:“我还以为你一直很平静呢。”
    黄芩道:“以前,我也以为自己很平静,但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平静。”
    听言,韩若壁嘻嘻一笑,跳将上来,一边呵他的痒,一边开玩笑般道:“有我在,不会容你平静太久的。”
    被他这么一折腾,黄芩想不笑也不成了。
    二人推推搡搡笑闹了一阵后,各自翻身上马,继续赶路了。
    途中,他们白天赶路,晚上若是找得到客栈或车马店之类的宿地,就去里面住宿。若是找不到,干脆搭起帐篷露宿道边,有时睡不解衣,有时解衣睡成一团。许多时候,晚间歇下后,韩若壁仿佛完全不受白天奔波劳苦所累,除了谈武说道,闲口论闲话外,一有机会就对黄芩粘来腻去,做嘴抱怀,变着法子求乐,令黄芩不得不对他超乎异常的精力,以及对那档子事的热衷刮目相看。当然,不几日功夫,黄芩便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手段,兴致起时冷不丁照葫芦画瓢一番,也够韩若壁消受的了。总之,这二人一路上不但心照神交,而且痛快淋漓,可谓不亦乐乎。
    出了陕西凤翔府后,黄芩、韩若壁打马扬鞭又赶了半日路程,眼看快要到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就见,尘烟寥寥的官道上,前面不远处是通往山西和河南两省的叉路口。韩若壁是要通过东北方向的那条叉路去往山西,黄芩则须经西南方向的叉路穿过河南,入京师,回高邮。
    这时,原本落在后面的韩若壁口中‘驾’的一声,猛力催动坐骑。座下神骏当即几个雀跃冲上前,马背上柔软的鬃毛迎风竖立。二马并排时,韩若壁大声招呼道:“黄捕头,下马歇一会儿吧,也好检查一下马肚带松了没有。”
    一般来说,马跑过一段时间后,肚带就会有所松动,如不及时替它勒紧,轻则马打背(即马背上驮载的马鞍和其他重物会不停地弹起落下,撞击马背,时间长了会使马背受伤),重则急转弯时,马鞍容易侧向滑落,使得骑马之人一个不小心跌落马下。
    黄芩依言止马,二人一前一后牵了马行至道边,各自检查了一番。
    其后,他们席地而坐,稍事休息。
    心知再次上马之时便是分离之刻,二人相对许久,默默无言。
    终于,韩若壁‘嘿’了声,投袂而起,把黄芩和自己的马都牵到了路中间,飞身上马,等在那里。
    以前此种时候,他的话总是特别多,但这一回却觉心头隐隐一阵酸涩,完全不想说话。
    黄芩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站起身,缓步来到马前,翻身上马,却只让马在原地打转,并没有驾马而去。
    从马背上探过身子擂了黄芩一拳头,韩若壁自嘲地笑了笑,道:“怎么,今天我这个话篓子漏了,你这个闷葫芦也锤不出声响了?”
    黄芩欲语还休了几次,渐渐把脖颈低了下去,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韩若壁道:“想什么就说什么。”
    想了想,黄芩道:“和你同行的这段日子,是几年来我最快活的时光。”
    韩若壁眼光骤然一亮,道:“你若肯变通一下,不回高邮做捕快,不就可以和我一直快活下去嘛。”
    黄芩摇头道:“可惜,于我而言,还有比快活更重要的事。”
    而后,他冲韩若壁一笑道:“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是时候了!
    话音未落,他已调转马头,向西南方向的叉路上奔去。
    忽然想起了什么,韩若壁冲着他的背影嘶声喊道:“黄芩!你记着!不管我韩若壁做什么,都非是害你。”
    他说这话的声音虽响,但此刻路上刮着风,不但扬起大片尘烟,还令得道旁树上的枝叶哗啦啦响起一片,因而也不知黄芩听见了没有。
    稍顷,韩若壁双手猛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座下马匹立时撒开四蹄,往通向山西的叉路上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身在高邮的徐知州以及邓大命等一众捕快都无比殷切地盼望着‘高邮福星’黄捕头的归来。这是因为,虽然黄芩不在的这段日子,州里的治安还算勉强过得去,但比起他在的时候已是差了许多,不但来了几个颇为难缠的江湖流寇,还弄出了好几桩人命案。邓大庆等人为了破案疲于奔命,而且因为办案不力,还有几名捕快吃了徐知州的板子。其实,黄芩刚走的那几个月,州里的治安还是不错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就不成了。
    原来,为了确保自己走后高邮的治安状态,离开前,黄芩曾做过不少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暗里到樊良湖上,与雷铉面对面地进行了一次密谈。黄芩告诉雷铉,虽然湖上的十四座水寨结成了联盟,但这几年以来,各个水寨间仍是嫌隙不断,所以提议在此后的一年内,雷铉利用盟主的身份逐渐将湖上各部水贼收拢归并,以壮大‘分金寨’的势力。而他则保证在此过程中,州府捕快不会有任何水上行动,以免妨碍归并计划,但雷铉也得保证,若是发生火并,地点必须在樊良湖深处,不会危及州内渔民。雷铉早有此意,只是尚未提到日程上,听黄芩如此一说,立即一拍即合。不过,黄芩的本意并非为‘分金寨’着想,而是寄望以后他不在高邮的那段日子里,水贼们把心思全放在互相争斗上,无暇他顾,如此一来,对州里的威胁也就相对小了许多。所以,自他走后,高邮州最大的隐患--樊良湖上的水匪还算安稳,除了在湖的深处火并过三两次之外,并不曾骚扰到州内的渔民百姓。而对于那些往来的流寇、黑道,他则吩咐州内捕快一般情况下不必下湖,把人力安排到各个县镇,尽量集中出巡,勤于到大、小客栈查验、登记过往人员,如遇可疑人员必须予以留意,并多派人手紧紧盯住,如此,哪怕那些人是来犯事的,也会因为知道被盯上了而有所收敛。自然,他还做了不少其他的小事,其间种种繁言不叙。
    参回斗转,气象不佳,正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高邮知州的府邸,内宅的卧房里漆黑一片,想来徐陵早已拥着身旁的婆娘熟睡了。但是,靠近床头的地方,却有一点红火一明一灭,不停闪烁。再仔细看时,可见一条青烟从红火处缭缭升起。
    正在睡梦中的除陵被胸口处一种莫名的重压感给弄醒了。朦朦胧胧中,他以为是婆娘的脑袋压着了自己的胸口,抬手就想去推,触手间却被烫了一下。他忙缩回手,人也当即清醒过来。立刻,他张嘴就想喊叫,却见一只烟锅头‘呼’地从胸口处直直戳到了两眼间,距鼻梁骨连一寸都不到,锅头表面散发出的热气熏得他两颊的肌肉不住地颤动,而那声喊叫也就随之咽进了喉咙里。
    那个手拿长杆烟枪的人就站在床边。黑暗中,只能大概瞧出这人黑衣黑裤,一身短打,头上还罩着个黑布罩。布罩上留有四个洞,露出两只眼睛、鼻孔和嘴巴,完全瞧不出长相、年纪。
    转头,他发现自己的婆娘原来早就醒了,正缩在床头,骇得瑟瑟发抖。
    徐陵心道:按说,平日里她嗓门奇大,有点小事就叫唤个不停,此刻不出一声,必是一醒来就被那个黑衣人给吓唬过了。
    壮了壮胆子,徐陵试探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怀疑此人是流窜到高邮的贼寇,因为手头紧,就随便找了间大宅,想下手抢些银钱,未必愿意惹上官家,所以极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
    黑衣人‘哼’了声,道:“我当然知道,大人是此地的父母官。”
    没料到他有这么一说,但听他还称呼自己为‘大人’,徐陵心下稍宽,道:“我与你可有冤仇?”
    黑衣人道:“无有。”
    徐陵坐直了身体,语带质问道:“那你夜闯官宅,所为何事?”
    黑衣人收回烟枪,两眼中精光闪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语气冷淡的不带任何感情,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混官场,我跑江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只不过,你懂的,人在江湖,难免有一两个仇家。我有个非杀不可的大仇家,他一直在躲我。在江湖上,我找了他很多年,总也找不见。今年,许是我运道转了,终于在高邮寻到了他的踪迹。”
    徐陵皱起眉道:“这我可帮不了你什么。你我既然无冤无仇,你又找我作甚?”
    黑衣人嘿嘿狞笑了几声,道:“就是因为和你扯上了点关系,我才来找你的呀。”
    他的笑声里似乎别有意味,徐陵听在耳中,心头不免涌起一阵恐惧。
    黑衣人接着道:“跑江湖的人最怕杀官家的人,惹来一身麻烦。可是我这个仇家多年不见,居然改姓换名,摇身一变,成了你高邮州的总捕头了。我若是下手杀了他,岂不是等于杀官造反?哼,如果他真是捕头,咱家也就认了,可是我明知他乃是冒名顶替的,又何必顶着这个杀官的黑锅在头上?”
    “你说的……是黄芩?!”顿时,徐陵目睁口呆。
    黑衣人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嘶哑着嗓音道:“他绝不是黄芩!他是个大魔头,江湖绰号‘吴刀’。据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刀,见过他刀的人都死了,所以又有人叫他‘无刀’。”
    听到这里,徐知州的表情更夸张了,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巴张得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接着,他哭笑不得道:“这……这怎么可能?黄捕头尚在外地公干,你不会是弄错了吧。“黑衣人道:“我知道他现下不在高邮,可我同他仇深似海,绝不会弄错。”
    徐知州尽量收敛心神,理智地思考了一瞬,道:不可能。黄芩是从京里的捕快营调入的,绝不可能是江湖人。”
    黑衣人冷笑几声,道:“大人若是不信,我也没甚法子。我特意夜闯官宅,为的就是把这一事实告之大人。希望大人找出真相后,把他赶出公门。届时,我自去找他寻仇,与你无干!江湖债,江湖了,我可不想杀了装扮成总捕的‘吴刀’惹上官府。如果大人不信,待到我杀了这捕头时,我自担待这血海的干系,亡命江湖去。而你,在任上出了总捕被杀的大案,这烂摊子也只好你自己收拾了。”
    转瞬,烟锅头里的火花一明一暗之间,黑衣人就一阵风般掠出了窗外,翻过高高的围墙,奔逸绝尘而去。
    同一时刻,知州夫人那公鸡打鸣般的嗓子响了起来:“来人啊!出事啦!---”
    飞掠出徐知州的府宅后,黑衣人一气狂奔出十数里,来到效外的一片野林里。
    四下踅摸了一阵,确定周围再无旁人,他找到一棵刻有标记的大槐树,几个纵跃上到较高处,从繁密的枝杈间取出一个包裹来。显然,这是他事先藏在树上的。
    提起包裹跃下树后,他一把扯下罩在脑袋上的黑布罩,露出了本来面目。
    却是‘北斗会’的三当家,江湖人称‘夺命烟鬼’的‘天玑’傅义满。
    将包裹内的灰色衣袍换上后,傅义满抬头望向天幕中斗折蛇行的北斗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默默道:大当家,你在辰州时特别交待兄弟传达给我的两件事,我总算都完成了。只是,这一件,不过几句瞎话,却害我奔波数千里,到底为的什么?
    琢磨了一会儿,却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傅义满摇了摇头,取出烟叶揉碎后塞进烟锅头里,点上火,一边吸一边向远处走去。
    走出一段后,他忍不住又想:前一阵,大当家一走神,就对着窗外装模作样吟上一句‘愿欲所钦长在侧,三生石上仍驰情。’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恋上哪家姑娘了?
    猛吸了几口旱烟,他一拍脑袋,心道:是了。在武陵时,他同我匆匆分手,说是要去见一个人,莫非就是那个姑娘?……算了算了,不多想了,只要不碍着‘北斗会’的事,他那些个风流情事自有他自己去操心,我跟着想个什么劲。
    想着,他越走越远。
    黎明前的沉沉暗夜里,那根三尺来长,冒着青烟的旱烟枪始终一明一灭地不停闪烁着。
   
    第三部:侠气纵横八千里,豪情来去三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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