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番外)从此以后
“你叫什么名字?”
黑夜中猛然睁开的双眼透着幽幽暗蓝,目光清醒澄澈,仿佛从未睡去。
叶清缓缓坐起身,这六个字的疑问似曾相识,在耳畔萦绕不去。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别墅区很静谧,星空璀璨,别过眼去,看向左侧空荡整洁的床铺。
这个家,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但有些还是变了的,装潢的陈旧,摆设的落伍,就连双人床也只剩下了右侧还有人趟过的痕迹。
最里面的小房间传来婴儿的哭声,他侧侧头,没有动。
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直到第二天,接到了飞机失事的消息,才知道,少的是什么。
通知人员问他:“您是杨溢的家属吗?”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杨溢”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
他轻声道:“不是。”
那人一愣:“诶?可是,紧急联系人是您啊。”
“……”他慢慢握紧了话筒,声音波澜未起,“那就是吧。”
接下来就是后续工作,他看着遇难人员的名单,眼前双影,集中不了注意力。
一周后,杨夜被带回中国,浑浑噩噩的现实渐渐明朗起来。
杨溢,那个嬉皮笑脸后来愈见沉默的痞子,就、就没了?
他有些懵懂,眼前的文件再不能像从前烦心时掠走他的注意,起身向外望去,不觉时天色已拉下帷幕,灯影都暗淡,沉沉的就像那人的眼睛。
他一呆,那人的相貌骤然清晰起来。
沉默后是窒息的静谧,本以为早已忘了,实则是自欺。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杨溢时,那人凤眸微眯,水波流转,笑容雅痞,那天他知道了林睿和Patrick不同寻常的关系,这个人让他把林睿忘掉了一瞬。
于是他想忘记整夜。
后来他发现,杨溢对他的感情不只是一夜,隐隐有一生的味道。
人都很自私虚荣,他爱的人不爱他,爱他的人虽然他不爱,但还是不想他放弃自己,便对他若即若离。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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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夜抱着泰迪背着装着两件换洗衣服的背包再次踏入这个曾经的住处时面无表情,与爸爸如出一辙的眼睛里静水深流,让人疑惑是不是早已干涸。
他坐在客厅里,看着保姆抱着小少爷来回踱步轻声呢喃的哄着,无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泰迪。
有人告诉他,他的爸爸遇难了,就是死了。
他没有哭。
他们以为这个头发软软垂到肩膀的小孩子还不懂,但都十岁了,怎么可能不懂。
杨夜没哭,旁边更小的小孩子被他们的阵仗吓哭了,一个劲儿往哥哥怀里钻。
回国没有带着谢见安,警察们安排他寄居在亲戚家,已经通知了他的父母。
时间仓促,小孩子也不会收拾东西,于是警察擅作主张往小背包里塞了两件衣服就算了事,杨夜就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像一个小幽灵。
这样的想法让警察吓了一跳。
杨夜很乖很听话,警察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有出门时死命抱着玩具熊不撒手,为了赶时间也不在意小孩子的任性,由他抱着。
一路抱回了中国。
叶清隐在二楼,静静打量着自己的大儿子。
杨夜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小脑袋向叶清的方向看去,父子俩对视了个正着。
叶清走下去,站在客厅中央,要保姆把小儿子抱上楼去,客厅里只留下了父子二人。
叶清站着,杨夜坐着,叶清居高临下的对杨夜道:“是我让人把你带回来的。”
不对,他在心底懊恼,自己想说的不是这个,自己想问他过得好不好,不要怕,还有Daddy在。
杨夜一本正经道:“谢谢叶先生。”
“你……不认得我?”
杨夜不说话。
叶清斟酌着词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好好相处,晚一点我会介绍你的弟弟和继母给你认识。”
杨夜在叶清家住了下来。
开始两天一切都好,杨夜过于安静,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直到第三天,他打伤了照顾小少爷的保姆。
保姆的头被烟灰缸砸中,血色流了半边脸,其实伤口不深,看着吓人而已,被一群人闹闹哄哄地送进医院,杨夜被遗忘在一边,站了一会儿,离开了小婴儿的房间,小婴儿的哭闹声吵得他心烦。
忙了一天的叶清回到家就被老婆告状,一堆人作证,叶清赶走这堆苍蝇,马不停蹄地去了杨夜的房间。
这房间是从前杨夜住过的,墙壁是浅紫色,但时间久了,没注意修复,有的地方已有墙皮剥落。
杨夜被锁在了房间里,说是关禁闭,他无所谓,这样更好,很安静。
自己一个人,挺好的。
听到钥匙开门声,他向门的方向看去,双臂抱紧了泰迪,泰迪的身子都被勒变形了。
叶清走过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尽量轻声道:“为什么打伤保姆?”
杨夜看着他,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叶清瞟了眼不自然的泰迪,也不说话。
两人僵了半天,是杨夜先开口:“叶先生,谢谢您。但我不喜欢这里。”
他心底微颤,然后若无其事一点头:“知道了。”
第二天,叶清安排人把杨夜送进了孤儿院。
那天的事也查清楚了,是保姆要杨夜帮忙拿奶瓶,叶新却看中了杨夜手里的泰迪,杨夜不肯给,保姆急了,骂了他。
骂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他能猜到,无非是“没人要的贱种”“克死爹娘的讨债鬼”。
杨夜走了之后,那位保姆也被辞退了,整个城市辗转找不到工作,无奈离开回了老家。
但杨夜,早已走了。
杨夜进了孤儿院后,成了一个很微妙的存在,叶清并没有特意的让阿姨关照,因此都认为他是一个有头有脸的高官的私生子。
那个年代,对“私生子”的字眼定义和如今的“杂种”异曲同工,所以阿姨对他的态度并不算好,不过杨夜不觉得如何,他宁可在这个简陋的住所饿着肚子擦一天的地板,也不想回到那个已不再是他的家的家。
可小孩子不同,孤儿院,永远是胜者为王败者寇的地方,想吃饱,就要靠拳头。
于是孤儿院里原来的老大和他的小跟班来找新来的小杂种麻烦了。
杨夜身边的水桶被踢翻,污水浸透他厚厚的棉衣,他第一个反应是把怀里的泰迪拿出来,不让他被弄脏。
老大已经12岁了,是孤儿院一霸,抢小弟的三餐最拿手,由于太过凶悍所以没有爸爸妈妈领养,一看杨夜一言不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着手里又脏又旧,肩膀还扭曲的小熊,火气顿时上来了,骂了一句“狗杂种”就飞扑过来要抢杨夜手里的泰迪。
杨夜难得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要把泰迪藏起来,裹在怀里的时候老大已经抓住了泰迪的右脚。
杨夜憋得红了脸,屏住气拔河一样不让泰迪被无赖抢走,跟班的小弟悄悄跑到杨夜身后揪住了他半长的头发。
杨夜一声不吭,转头要咬揪他头发的手,一转头的功夫泰迪半个身子都落进了敌人的手里,他也顾不得头发,箍着泰迪的脖子试了吃奶的劲往后拽,手背都暴起了青筋,后牙龈咬得咯咯作响──
“嘶啦”一声,三个的孩子都呆住了。
泰迪肩膀上那条扭曲的缝痕被强力拽裂开,露出大把大把的棉絮,老大瞅了一眼杨夜呆怔的脸,咬咬牙心一狠,使劲往后一坐!
泰迪自肩膀的伤痕裂成两半,棉絮像鹅毛一样散了漫天。
杨夜仰头看着,然后在漫天白色中慢动作一样一格一格低下头,猛地目眦欲裂!眼底血红一片狂吼着把比他大两圈的孩子压倒在地上,坐在他身上握紧小拳头狠狠地朝脸的一个地方死命砸去,那跟班要上来把杨夜架开,却被杨夜不要命的眼神和架势吓到腿软,倒退了几步尖叫着跑掉了。
等到阿姨发现时那曾经是霸主的孩子被打到面部淤青嘴角流血,牙齿都掉了几颗,耳边嗡嗡鸣响,血模糊了视线,透过朦朦红色,杨夜扭曲的面孔显得如此可怖。
他被吓晕了。
阿姨把倒霉孩子送去了儿童医院上药,另一个阿姨狠狠扇了杨夜几耳光,交替打的,脸颊高高肿起,整个脸像个馒头。
他被关了禁闭,临走前他一口咬开阿姨揪着他胳膊的手,匆匆把地上尸首异处的泰迪捡起,跌跌撞撞跑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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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延的公司被叶清阴了,所以没能第一时间照顾到小夜,托了警察照顾,却得知小夜被带回了中国。
草草了结公司事宜,搭一个小时后的飞机来到了中国。
下了飞机直奔叶清而去,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保安不寒而栗,挡都没挡直接跑到了叶清办公室,碰地踹开门双手拎起办公桌后的叶清,咆哮道:“小夜在哪里!”
门被伶俐的秘书果断关上,隔绝掉无数好奇探究的目光。
叶清黑黑的眼袋颤了一下,漫不经心道:“你用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要我的儿子?”
“你他妈的混蛋!”一拳挥出去打中叶清侧脸,“你儿子?你他妈的还有脸叫他儿子!”
叶清抚着侧脸,唾了口血水,轻笑道:“杨溢心甘情愿给我生的,怎么不是我儿子!”
乔延怒火冲天,听他这样说反倒笑了:“呵,心甘情愿?你他妈的能说出杨溢在床上的样子么?”声音忽而低柔,“他的敏感点,碰到哪里会颤抖,碰到哪里会勃起,碰到哪里后面会放松会夹紧,碰到哪里会发出性感的呻吟……你知道么?”
叶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乔延继续道:“我告诉你,碰到脚踝他会颤抖,抚摸小腹他会勃起,舔过背脊他会呻吟,在他耳边说‘我爱你’他会──”
“够了!闭嘴!!”
无辜的烟灰缸擦过乔延头顶撞上墙壁碎成数瓣。
他真的……不知道。
而眼前这个陪伴在杨溢身边多年以“朋友”身份展现给外界的人却知道的比他还清楚。
“呵,你不爱他,还不允许别人来爱吗!”
“谁说我不爱他!”叶清下意识反驳,脱口而出的话自己先愣住了。
是爱吗?
他爱过林睿,那份爱让他心碎,却又舍不得丢弃,那种不温不火的感觉,每天早上醒来看到林睿的身影就会觉得满足。
爱不应该是满足吗?
他有想过接纳杨溢,跟他在一起不需要他的付出,他可以很任性的享受来自杨溢的关怀杨溢的爱,很轻松。
可是那段录音毁掉了这种可能性,自己爱林睿,他当时是这样跟自己说的。
他当然知道林睿根本不会有危险,他派去的人都是绝对能让他信任的。
他只是,只是不喜欢那种话从杨溢的口中说出来而已。
他心中的杨溢,是无条件爱他的,不论他是否爱他,不论他是否爱着林睿。
他想起了杨溢身上的疤。
杨溢的皮肤很白很滑,摸上去像剥了壳的鸡蛋。
那些伤疤突兀的横躺在上面,有很深的违和感。
他不喜欢。
而现在,他忽然冒出一种想法,这种想法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想,是不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可是,保护?那个痞子需要保护吗?林睿那种温柔的人才更需要吧,一看就会受欺负。
……那么,杨溢身上的疤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乔延又骂了些什么,然后甩门而去。
叶清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还在想杨溢身上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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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夜跑到了后山的一块空地。
天空陆陆续续飘起了雪花,远处本应墨蓝的天际变成了很深很深的橘红色。
杨夜看着雪花,舔了舔嘴唇,忽然很想吃冰淇淋。
念头转瞬即逝,但他又舔了舔嘴唇。
身体很冷,冬天浸过污水的衣裤冰凉又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但杨夜没有察觉到。
他找来一只大石块,跪在空地上,渐厚的雪地寒气悄然渗进肌肤、骨骼,很冷。
他吸了吸鼻子,举起石块在土地上刨出了一个坑。
刨坑成了一种机械的动作,手臂抬起,重重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手冻青了,耳朵冻到很痒,像要掉了似的。
他就一直刨着,刨了很久,他停了下来。
小心翼翼的把怀里软塌塌的两节瘪了的泰迪拿出来,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亲了一下,然后默默的上下排列好。
填平了土,他没有起身,还是跪着。
结痂的地方是最坚硬的,但是再次裂开了,就再也愈合不上了。
杨夜看着恢复平坦的土地,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眼泪开了闸,止不住往雪地里滴落。
紧咬的嘴唇终于咬不住,抽泣着抽泣着,就嚎啕起来。
哭声从空地远远的传出去,传到树林里,树林枝桠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回音。
他哭得撕心裂肺,像一只再也找不到家了的幼兽。
这是自他四岁离开Daddy后,第一次哭泣。
却再也没有一双手,能为他擦掉眼泪。
叶清失眠了。
外面下着雪,天空是橘红色的,他能看清每一片雪花的纹理。
雪花最安静,不会像雨滴,打在窗子上,吵吵闹闹要注意。
他在没有医嘱的情况下吞了两片安眠药,可还是睡不着。
他有点想某人。
明明那人在的时候,自己没有太想过,他也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心意偏离既定的轨道。这个人会让他脱轨。
他不是有点想某人了。他是疯狂的想念。
那个人从未摘下过他送给他的项链,即使是自己心灰意赖时的随手,他却当珍宝一般陪在身侧。
那条项链呢?
他腾地坐了起来,然后又慢慢倒回去。
那条项链背后用花体字微雕着“marry me”,他本打算度假时送给林睿的,也算是彼此有个名分,但最终送给了那个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自己对他还是不一样的吧,不然为什么随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
后来。
后来,他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知道林睿和Patrick勾搭上了时,他只体验到了伤心,而看到杨溢和乔延的相处方式之后,他有种想把乔延一枪崩掉的冲动。
他已经失去了他爱的人,不可以再失去爱他的人了。
然后在茶社,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情,接着他看到了杨溢无处可藏的肚子。
于是他放心了。这个肚子,是他爱他的最佳证明。
然后他再次开心地跑去照顾林睿,任劳任怨鞠躬尽瘁。
他看到林睿大着肚子的样子,也有过幻想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又想起肚子还没有显现出来时,他们出差到中国,杨溢好像吃了不少苦头,自己却还吼了他用书砸了他。
不过没关系,他爱他,就像一只忠诚的猎犬,主人如何打骂,关键时刻还是会挺身而出以身相救。
所以他很放心。
也很开心。
说到底,他不过就是仗着杨溢爱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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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夜被关了禁闭。
他换洗的衣服还在箱子里,孤儿院别的不多,就多孩子,杨夜瑟瑟发抖的样子没人留意到。
第二天醒来,杨夜发现自己正在发烧。
从前不用他自己发现,在他发现之前,爸爸就已经抱他去了医院。
很难受,全身骨头又酸又痛,拆了重组一样,很冷。他把脏掉的外套脱掉,丢在地上,裹紧薄薄的被子,不一会儿连褥子都裹上了。
他努力爬到小窗口下,有微弱的光线照进来,他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但是他太矮了,踮起脚也看不到。
他拖着长长的被子,来到了门前。
门是铁门,外面用铁链锁着,四个成年人都撞不开,但虽然密封效果很好,但也有副作用,就是被人拍打时,声音会很响很大传得很远。
杨夜不间断的拍打着铁门,不叫人,就是拍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杨夜跑回床上,做出乖巧忏悔的假象。
门推开时带进了一缕阳光,那一笼光线里有无数的灰尘在翩翩起舞。
爸爸说,撒谎的孩子是坏孩子,不论做错了什么事,只要诚实的讲出来,改过自新,就还是好孩子。
他在阿姨开口说出刺人心扉的字句前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他本就是一个漂亮讨喜的孩子,没有人会拒绝漂亮的人对你展现甜甜的笑。
如今,已经没有人会保护自己,但是他足够强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能够保护自己,我还要保护弟弟。
他有点担心小安了。
阿姨一愣,眼前的孩子笑颜如花,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杨夜道:“阿姨,我错了,”说着垂下长长的睫毛,“罚我一天不吃饭好不好,放我出去好不好?”
最后的乞求小心翼翼,肚子像是抗议似的“咕咕”叫了两声。
阿姨上下看了他几眼,伸出手。
他抓住向他伸来的手,乖巧道:“谢谢阿姨,我听话。”
他被带去厨房开了小灶,吃到了到这里之后的第一顿饱饭,虽然很饿,但还是吃的斯文有礼,他是故意的,要给阿姨留下好印象。
他也确实做到了。
阿姨看他两颊不正常的酡红,给他量了体温,然后允许他今天可以不干活,去好好睡一觉,睡觉之前还喂他吃了药。
杨夜拥着不算厚也不松软的被子,沉沉的合上了眼睛。
如果谎言能带给自己丰盛的食物和舒适的睡眠,那么他愿意一直说谎下去。
从此他便带上了“微笑”这个假面具,久而久之,骗的人太多,多到他自己都信了,相信自己的谎言是真实的,相信自己很快乐。
直到他遇到了锺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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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难遇难人员的遗物整理好了,要求家属前去认领,除此之外,还要派发保险箱里的遗书。
杨溢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他空手而来,亦空手而去。
遗书大多都忘记写上名字,所以辨识度不高,只能靠遗书中的只言词组和字迹来确认每封是谁的。
杨溢的很好确认,龙飞凤舞的张扬的笔法,里面还出现了两个名字。
那张纸的内容是这样的:
乔延,对不起,照顾好小夜。
小夜,生日快乐。
只有这两行字。
不过在最后,纸片的右下方,画着一片叶子,匆匆的瞬间还能画得如此详尽,每一根线条都像练过很多次似的,手法熟练。
他莫名的松了口气,紧接着胸腔像是被谁的手用力抓紧了,喘不上气。
杨溢从未忘记爱他,从未放弃爱他。
他回到家,名义上的妻子留书度假去了,他们早就有过协议,镜头前是夫妻,镜头后是两个个体,互不干涉。
跟杨溢纠缠了十多年,他有过不顾一切去找他讲清楚的想法。
当然不是讲他爱他,而是讲,反正都纠缠这么多年了,儿子也有了,那就凑合着过吧。
但现实告诉他不可以,他是叶清,他还有自己的商业王国,他注定做不了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商纣王。
而且杨溢才不是美人。
……虽然,他的眼睛,令人痴迷。
他想,反正时间还够,他还年轻,等到老了,他们还是会在一起的。
这是他一直很笃定的一个事实。
他总是自大的把生活放在未来,到最后才发现他们没有了未来。
他把遗书捏在手里,捏出了褶皱,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哭泣。
杨夜成了新的小霸王。
但是和上一任不同的是,他谦逊有礼,很讨阿姨们喜欢,他也不会随便抢其它小孩子的三餐,有时还会给犯错被罚不能吃晚饭的小孩子带去一个馒头。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威信建立在谎言之上。
他虽然年纪算是大的,但也不是没有爸爸妈妈来要他,只不过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会让这些爸爸妈妈们束手无策。
他问:“您能带我回新加坡吗?”
他没有忘记,他的弟弟还在那里。
阿姨们也为此唉声叹气,苦口婆心地告诉他忘记从前,要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只有这个,杨夜没有听进去。
等到有一天,有一个男人走到杨夜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小夜,跟我走好不好?”
杨夜怔怔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他没有提出那个问题,只为了那一声“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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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受邀参加了一个摄影展,听说是近些年声名鹊起的摄影师,擅长人物像。
他大略走了走,露个脸就打算离开,转身的时候有一道清越的男声唤住他:“先生,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略略侧身,那个人就从后面追到了前面,盯着他很没礼貌的看了又看,直到叶清蹙起了眉,才道:“先生,您以前有没有去过加州海岸?”
叶清点头,淡淡的口吻好像在怀念:“去过……”
“和您同行的是不是还有一位先生,亚洲人,眼睛很迷离。”
他不喜欢这个人的用词。
“是,我爱人。”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讪讪一笑:“哦,那就没错了,您爱人呢?我就是当年抓拍你俩的那个摄影师,嘿嘿,你的,额,爱人,还、还鼓励我来着,我成功了!”
“哦,”他冷淡的点点头,错身往外走,却被那个摄影师抓住了胳膊。
“你等下,当年的照片给你。”
说着把他往回拖,他没有反抗,穿过一个回廊来到一面墙上,中间有一幅不大不小的照片。
照片上面他和杨溢都在笑,照片是黑白的,没有阳光,但是飘扬的头发能看出海风强劲。
他看着照片里杨溢的侧脸,眼睛眯起的弧度很勾人,他好像看到了光。
摄影师直接从墙面上拿下照片,连着相框递给他:“终于等到今天啦,您爱人没有来嘛?那帮我带句话,就说谢谢他,当初家人都反对我辞职的举动,只有他鼓励了我,嘿嘿,我没让他失望。”
叶清手指轻抚过相片,忽然道:“胶片呢?”
“诶?”
“把胶片也给我。”
命令人命令惯了,一时改变不了语气。
摄影师反感的皱眉:“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个人权益。”
“你侵犯了我们的肖像权,我有权提出法律诉讼。”
摄影师气急败坏:“您爱人同意了的!”
叶清呆了呆,然后弱势下来,转身走了。
摄影师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骂了句什么,但又觉着,他的背影太孤单,好像少了一道影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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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一直在和乔延打架。
高手过招,都是在生意上,你下个绊子我下个套子的。
后来叶清回想了一下,太幼稚了。
杨夜和乔延走了,回了新加坡。
杨夜问乔延:“你领养了我,我是不是要叫你Daddy?”
在他心中,爸爸只有一个,其它人都不是。
乔延摸摸他的头顶,看着他瘦小的身体,有点心疼:“是呀。”
谁料杨夜摇头道:“那你不要领养我了。”
乔延反应了一下,然后手掌从他的头顶拿下来,慢慢握成了拳。
爸爸只有一个……Daddy也只有一个。
半晌,乔延道:“你叫我乔叔叔。”
杨溢留下了一件遗物的,就是那条项链,只不过乔延在叫家属认领前就买通了关节提前取走了。
等到他把小夜带走了,叶清才知道。
然后就是打架。
乔延说:“遗书都给你了,而且你看好,Joy把小夜托付给了我。”
叶清不甘心,但是乔延有着压倒性胜利的资本,他完败。
不是商场上的完败,是感情上的完败。
他本有着完胜的可能性的,只是在这一场角逐中,他完全没有认真,于是他失败了。
他甚至庆幸,杨溢在转折的时刻死了。
遗书背后的情感,显然是杨溢打算放弃他的,在没有完全放弃之前,一切戛然而止。
他们注定要纠缠一生一世。
杨夜又进了孤儿院,这也是乔延不得已而为之,叶清是个可以为了一个目的六亲不认的疯子,与小夜划清关系界限,才是最好的保护。
杨夜是笑着出现在新的孤儿院阿姨面前的,乖巧又懂事。
一年又一年,他只有他自己,还有偶尔隔着铁门来找他的谢见安。
叶清、乔延,甚至是杨溢,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是杨夜,愿有今生,不记前世。
叶清不服输。
这两天他脑子里总是转着杨溢各式的神态,以及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是他姿态放得最低的一次,上一次的低姿态就是说了“我们在一起”,然后杨溢就毫无推脱的同意了,杨溢很真实,他早就知道,眼中的感情藏不好的,在叶清眼里就是真实。
可是最后一次见面,他的茶和他的卡布奇诺两两相对,香气缠绕在了一起,杨溢的眼里明明写满了爱意,可他没有再立时答应下来,反而问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回去正视了这个问题,虽然到现在他也没有答案。
……其实是有了吧,对着那个聒噪的摄影师脱口而出的“他是我爱人”就能证明吧。
可那时杨溢问题里提供的选项太多,多到这个选项排在了最后,他忽视掉了。
他毫无责任感的推脱着。
一切似乎都已成定局,杨溢在他生命中稍纵即逝,像一颗巨大的流星,长长的轨迹照映得天空璀璨了好久,就是湮没在了地平线下,天空还是亮着的。
好像一切都成了定局。
他没有了时间观念,只知道太阳升起去上班,太阳落下要睡觉。
他和乔延的互斗成了生活中必备的调味品,二人各有输赢。
又过了十年,中国施行了改革开放,开泰成了首批正式的外企公司入驻中国,叶清没有意外,他的决策,从未有过误判。
这十年里他见了谢景澄一面,谢景澄给了他一拳,愤愤地讲了许多他从前不知道的事,比如小夜出生时的险境,比如杨溢曾经伤过声带,比如杨溢的手指折了,再不能弹琴。
不对,他反驳,杨溢还给小夜和他开过一场小小演奏会呢。
谢景澄冷笑一声。
他猛然想起第二天杨溢包裹得厚厚的熊掌。
谢景澄劈头盖脸撇来的事实让他懊恼不已。
……是叶清坚持要用“懊恼”这个词汇的,虽然我觉得,用“懊悔”更准确一些。
Patrick拿回了最初递给杨溢保管的钥匙,回了加拿大继续经营California Dreamin’,林睿在圈子里摸爬滚打多年,渐渐的心收不回来了,多次商谈未果后他决定回到最初的地方,守着小小咖啡馆,等着林睿回来。
或是不回来。
世界日新月异,曾经痴迷于这个乐队的人们都已老去,年轻的人们对这些老古董不了解,他们更喜欢新潮的流行的重鼓点的音乐。
Patrick一如既往的在咖啡馆里放着老歌,成了一个与时代脱节的人,他固执的紧抓住过去不放,心心念念着玻璃窗里的那个倒影。
政府土地规划,小咖啡馆面临拆迁,他挨到了最后一日,这天晚上他没有听California Dreaming,而是在听从前不那么喜欢的I Call Your Name。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杨溢这样爱这首歌。
杨溢一直在等待某人,呼唤着那人的名字,在心底默默的,乞求那人能听见。
第二天,他看着咖啡馆变成了废墟,然后收拾好行囊,随便买了一张机票启程。
他也不知道目的地,他只是觉得,他要留一些时间给自己。
多年后他游遍了大大小小的城市,寄出的明信片从不会写收信地址,因为他也不知道他心中的地址是哪里。当他再次回到加拿大时,他仍不知道外面是否有那个他所期待的人在等他。
他轻声在心里说道,杨溢,你说过如果我负了林睿,就是天涯海角也要追我报仇。如今,究竟是谁负谁呢?
如今的杨夜已经25岁,混得还算不错,有一份工作,饿不死自己。同时继承了老爸的勾魂眼,在新加坡的Gay圈里也算是赫赫有名。
前些天有记者找到他,说是想做一期音乐制作人杨溢先生的节目。
他笑得得体:“抱歉,我不认识什么杨溢。”
记者讪讪地走了。
当夜杨夜喝得烂醉,之后吵着让酒保给他泡奶粉,酒保无奈,给他泡了一杯,他也不喝,抱着杯子嘴里喃喃着什么。
没有人听得清,甚至杨夜都不记得。
只有我知道,他说的是:“我不认识杨溢,我只认识爸爸。”
这些年的辛酸苦楚,他只能自己咽下,他是杨夜,是杨,却独独不再是小夜了。
………………………………………………….
电视台做的这期节目播出的日期正是杨夜的生日,杨夜把这一天留给了自己,一边吃冰欺淋一边坐在沙发里看电视。
这期节目总体而言很公允,为杨溢先生平反了名声,赞扬了他的艺术成就,为一代音乐大师的早逝扼腕叹息。
两个评论员一唱一和,最后气氛有些低迷,其中一个评论员评论道:“时代的必然让一个本不该承受重量的专才承受了洪流的力量与吞噬,若那时候社会能够宽容些,想必今天是另一种结果。”
另一个评论员笑道:“如果当时宽容些,或许今日他已经成了一代传奇,也或许,他淡出了圈子,为生活碌碌奔波。”
最后有请了一位自称与杨溢有过接触的知名女歌手,虽然观众大多认为,她是要借着这个名头炒作。
女歌手名叫林裕慧,气质很独特,提起杨溢,神色略略黯淡,讲述了15年前午后的那场偶遇,说今天要发布一首应该15年前就发布的歌,词曲作者,正是今日到不了场的主角。
女声低柔沙哑,曲风爵士,细细的低吟如泣如诉。
杨夜嘴里叼着的勺子都忘记拿了出来。
歌曲是这样的。
Please End Before Sunrise
日出前,请终结
my number was up when the first time i met you
第一次遇见你我便在劫难逃
it was you who let me into a dream
是你把我带入了一个梦境
standing on the verge of the dreamland
站在梦境的边缘
what i saw was blurry
所见是一片混浊
but my boy
但是亲爱的
i never quit the senery away
我从未摒弃过这景色
i have some acquaintance with you
我熟知你的一切
the same to love
就像熟知爱一样
the rhyme in night was always obsessing
夜晚的韵律总是令人痴迷
but my boy
但是亲爱的
there was nothing in your eyes
你的眼里一片荒芜
i reach out for you
我追寻着你
you play a key role in my dream
你是我梦中的主角
show me the meaning of eternity
告诉我永恒的真谛
oh my boy
oh亲爱的
which time could i pass by your dream
什么时候我能路过你的梦境
even just once
哪怕只有一次
even just once
哪怕只有一次
even just once
哪怕只有一次
as a pass-by
像一个过客那样
the encounter between us is a fault
我们的相遇是一个错误
everything will be back in business when we get up
当我们醒来一切都会回归正途
could you say three words to me before the sun rise up
能不能在太阳升起前对我说三个字
whatever i hate you or i am sorry or..
无所谓是我恨你或对不起或……
i prayed all the night
我祈祷了整夜
please end before sunrise
请在日出前终结
it will end before sunrise
一切终结在日出前
一曲终了,所有人都有些晃神。
节目的最后主持人有请嘉宾一句话评论一下她心中的杨溢。
林裕慧沉默片刻,低声道:“也许,上帝是想听音乐了。”
咔哒一声,杨夜关掉了电视,转身回屋。
睡前他对着眼前虚无的空气轻声撒娇道:“爸爸,生日礼物我想要一只泰迪熊。”
然后沉沉睡去。
他的谎言持续了太多年,他也想有一个人,走进他的世界,亲手为他脱掉面具和伪装。
真正的他,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
只是这个小男孩,在多年的谎言埋葬下,早已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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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夜接到了叶清的电话,叶清说:“我是叶清。”
他没有说“我是你Daddy”。第一次,他有不敢说的话。
杨夜热情的有点夸张。热情,却疏离。
叶清明白自己的在杨夜心中立场,有些伤感,却又不知所措。
他忽然很想念杨溢,虽然这15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他回首看了看自己的人生路,往前倒25年,那一年的今天,他在自己家里醒来,身体还残留着杨溢的温度,很清淡,很温暖,像冬天的暖阳,还有卡布奇诺的味道。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想念会这样持久。
想念,本身就是爱。
他却一直没有发现。
他抬起身子发现他已走远,原谅他是个没出息的驼背,怀里抱着曾经不肯放开,放开了,却已经没有人在等他。
我爱你。
这句话,只能对你说。你走了,这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秘书来送文件,他叫住她,问道:“你知不道有一首歌,有一句是‘I call your name?’”
秘书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是不是‘Call Your Name’?很好听的歌,现在很流行呢。”
他“哦”了一声,然后挥挥手让秘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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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延把小夜送进孤儿院之后就吧公司正式易名为“乔溢”,刺激得叶清加大了对乔延的打击力度。
乔延懒得还击,公司早就树大根深,一点点小蛀虫撼动不了任何。
他用尽各种手段搜集杨溢生前的所有资料,整理出来放进了一个暗格里,手一顿,把旁边一个盒子拿了出来。
盒子中的项链在暗蓝色的天鹅绒映衬下显得很奢华迷人,黑曜石反射出粼粼波光,像极了那人的眼睛。
他默默的看了很久,久到好像成了一尊经过了岁月打磨的雕像。
他比叶清晚到了一步,他就输了。
叶清以为他是胜利者,其实叶清自己才是。
杨溢,这一生,只爱叶清。
自己,不过是,晚到了一步。
就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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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夜三十岁的时候在回到从前的孤儿院探视时领养了一个12岁的男孩,名字叫苏越,大大圆圆的眼睛,里面的倔强很熟悉。
他送他去学钢琴,苏越死活不喜欢,久而久之,他也不逼他了。
这个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叫程启信的青年,程启信过生日的时候杨夜送给了他一只泰迪熊,程启信笑着说好幼稚。
然后二人分手,杨夜混迹于各个酒吧,挥霍自己廉价的夜晚。
谢见安去美国读医科,谢景澄和顾芷晴在非洲大陆上定居,伉俪情深──虽然谢景澄觉得,如果晚上没有考拉来打扰那就更好了。
杨夜多是喜欢艺术院校的大学生,他喜欢看他们的手,喜欢听他们弹钢琴,听他们讨论杨溢音乐的特点。
后来苏越回了中国,拥抱自己的爱情。
又剩下了杨夜一个人。
这一天带着新的床伴去挑钢琴,他在外面伫立了一会儿。
他有多爱这件乐器,就如同他有多爱他最初的十年。
恍若隔世。
床伴催促声不绝于耳,他忽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手搭在门把手上,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打开的是新的世界。
不知道这扇门后面,又能遇见谁?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