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在大唐双龙之后
VIP章节 56蓝色生死恋(一)
阿青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浑身酸疼,眼睛更是肿得睁不开,脸上有伤,似乎是打架留下的。房间很小,也乱,霉迹斑斑的纸拉门和天花板暴露出窘迫的经济情况。屋外传来嘈杂哄闹的声音,阿青扶着脑袋起身,拉开门,走廊昏暗狭小,他循着声音走出去,隔着一道门帘,外面是个简陋的小食店——空气里满是辣年糕的味道,食客基本都是底层的单身劳工,嗓门粗大,吆五喝六的声音充斥在小小的店堂,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看见阿青,阴沉着一张脸,熟视无睹地扭过头,冲着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嚷道:“大叔,你要是不点餐的话,不要妨碍我们做生意!”
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一巴掌拍在女孩儿后脑,愠怒道:“死丫头,怎么跟客人说话的?”中年妇女转过头对客人赔笑道,“不好意思啊,请问需要点什么?”
女孩子气呼呼地撞开阿青,往里面走。中年妇女抬头想骂人,却又碍于客人在场,只好作罢,转眼看见阿青,立时挂下脸来,咬牙道:“崔钟哲,没事就回屋里躺着去,我警告你,不许再给我到外面惹是生非。”
阿青想了想,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现在是崔钟哲,一个无赖混混,父亲因病早逝,寡母一个人勉强经营着一家小食店,下面有一个十四岁的妹妹崔芯爱,贫穷像一把重逾千斤的铁锤,将生活捶打得千疮百孔,过早地消费掉了他们的天真和浪漫。在阿青看来,崔钟哲的变坏,也不过是一种逃避。
晚饭是店里卖剩的辣年糕,那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店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三个人默不作声地围坐在桌子旁,低头吃自己的那一份,谁也没有交流的欲、望,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几年前的老剧,昏昏暗暗地像下不完的梅雨。打破沉默的是芯爱,她低着头,尽量用平静温和声音说:“妈妈,给我点钱买颜料,学校举行绘画比赛,我想参加。”
崔母头也不抬地说:“我哪有钱给你买颜料!”
芯爱抬起头倔强地望着表情冷淡麻木的母亲,道:“为什么不给我买?”
崔母抬起头,冷酷的望着女儿道:“那种比赛有什么好参加的,一盒颜料那么贵,我们家又不是有钱人,哪有那个闲钱?”
哗啦一声,芯爱气冲冲地挪开椅子站起来,十四岁的女孩儿正是抽条儿的时候,灯光下越发显得胳膊细长,瘦骨伶仃,赤红的双目迸发着委屈和对母亲的怨恨,她一言不发,扭头就跑出了小食店。
苍白的灯光照着崔母苍老的脸,她低头吃完自己的晚饭,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收拾碗筷,很快厨房便传来哗哗的水声。
阿青跟着出了小食店。崔家在渔港边上,远远的,可以看见港湾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渔船,零星的灯火闪耀,咸涩的海风吹干了皮肤,空气里一股浓浓的海鲜腥味。崔芯爱抱着腿坐在渔港边上,头埋在两腿间,背部的脊骨凸出,显得非常瘦小。
阿青看了一会儿,没有走过去安慰。三个大男生摇摇晃晃勾肩搭背地走过来,有人一脚踢飞一个罐头,罐头掉到阿青脚下,他们抬头起哄着叫了阿青,勾过他的肩膀——都是崔钟哲的狐朋狗友——阿荣、赫宇、小弹弓——初中毕业后无所事事,整日整日地泡在桌球室,或者无聊地在街上踢罐头,打人,或者被人打。
小渔村只有一个像样点的游戏房,矮矮的一间石房子,摆了两台大型游戏机,两张桌球,崔钟哲他们大部分时间就泡在这儿。游戏房老板是个瘦小的鳏夫,成天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头打瞌睡,实际上心里一点儿也不含糊,把崔钟哲他们欠下的帐一笔一笔记在他身后的小黑板上,某月某日汽水几瓶,香烟几包,隔几天就把帐送到他们家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崔母已经连骂他的力气也没有,沉着脸拉开收银柜的小抽屉,一张一张地把钱数给人家,碰上崔钟哲在家,就仇人似的恨恨瞅他一眼。
前几日,游戏房来了一个年轻的记分员,叫惠子,是老板的远房亲戚,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来这儿帮忙。惠子有一张瘦削白皙的脸,单眼皮,眼睛略略狭长,有股不同于渔村其他女孩儿的清高和美丽。她来以后,进出游戏房的人明显增多,出出入入的人总喜欢跟她搭话,她不常笑,也不大理人,三句话里回你一句,依旧勾得崔钟哲这样的大男生们前仆后继。
几人游荡在萧索的大街上,脚下踢着易拉罐,哐啷哐啷的声音透出一股令人烦躁的空虚和无聊。不知谁讲起惠子那一身白得跟面粉似的皮肤,一行人都色痨痨地笑,无聊得就打赌谁敢约了惠子出来。于是晃晃荡荡去了游戏房,那幢灰扑扑的石房子外面停了一辆银灰色的敞篷跑车,阿荣他们全呆住,围着跑车眼睛瞪得跟龙虾似的,摸着车盖恨不得进去坐一坐,全忘了掀裙子的馊主意。
进了屋才发现一向不对盘的黑皮他们也在,另有一个陌生的男生,瘦瘦高高打着耳洞,一张面皮比惠子还要好看,穿着T恤长裤,还是学生模样,拿着杆子跟黑皮他们在打球。
阿青他们一进来,黑皮三人就停下了手,撑着杆子用眼角挑着他们,又凶又悍,灯光下黑皮可观的肌肉油亮遒劲,几乎要将身上的黑色背心撑爆,结实的小臂上纹着一条青色的龙。阿荣他们不甘示弱,抬着下巴,眼神毫不退让地与对方对峙,就这样对视了十几秒,阿青率先走向了另一张台球桌,阿荣啐了一口,梗着脖子警告地望了黑皮他们一眼,跟着晃荡着走过去。
两拨人各自占据着一张台球桌,擦身而过,激烈碰撞,恨不得将对方扭断脖子,充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都是跟黑帮电影里的古惑仔学的。小弹弓眼神瞟着黑皮那一桌,叽叽咕咕地跟阿青说:“那学生仔要倒霉了。”
阿青望过去,看不出来那学生仔桌球打得相当不错,手头顺,哗啦啦一杆赢下来,黑皮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了,相当难看。
果然没一会儿就看见黑皮他们拥着那学生仔去了游戏房外面。阿青接过赫宇抛过来的啤酒,随手放到一边,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
黑皮三人果真将那学生仔堵在暗巷里,阿青到的时候,那学生仔正被人按在地上搜身上的钱。
黑皮他们压根没将单枪匹马的阿青放在眼里,嘻嘻笑着伸出手指不屑地戳着阿青的胸膛,嘴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阿青抓住他的手指一掰,他疼得嗷一声惨叫,地上的学生仔忽然一跃而起,抬脚就踢。想不到看着瘦瘦的学生仔倒真有两下子,阿荣怕阿青吃亏,领着赫宇、小弹弓赶来助阵,人多势众,黑皮见势不妙自己先溜掉了,留下两个小猢狲被阿荣他们轻而易举地放倒,叫他们一个个立正站好,喊几声大哥我不敢了之类的屁话,才放他们上路。
一帮人打了胜仗,嘻嘻哈哈说着去哪儿踅摸着吃一顿,学生仔跟着笑,那一朵笑绽开在白净脸皮上,纯洁得要命。阿荣他们自然懒得理他,但听到那男生说要请他们吃夜宵,一个个装着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们看起来虽然像浪子一样潇洒而快意,实际上手头拮据,四个人凑在一起也就够敲几杆桌球,家里都晓得他们的德性,任凭他们翻箱倒柜也找不出几毛钱,有时候穷得狠了,凑在一起捡人家的烟屁股抽,抽完拍拍膝盖站起来,继续无所事事地晃荡。
等到见到学生仔打开那辆银灰色敞篷跑车驾驶座的门,阿荣他们看他的眼神完全已经是看一个傻子加冤大头。
跑车引擎的轰鸣声一路响过单调的青浦老街,夜风带着海上的盐分直扑他们年轻的脸,阿荣三人挤在后座,小弹弓把腿翘在前面的椅背上,鬼哭狼嚎地吼着韩国民歌,赫宇将手臂撑在车舷上,伸着脖子对过路的行人鸡猫喊叫地吹起口哨。阿青坐在副座,看见驾驶座上的学生仔,脸上大大的笑容,像风一样的浪荡而迷幻。
去了镇上的烤肉店,烤五花肉、啤酒,吃得肚子溜圆,阿荣三人已和学生仔称兄道弟,吃完勾肩搭背地去镇上破烂的电影院看电影,演的也不晓得是哪个年代的老古董,年轻的女人去寺里养病,不晓得怎么跟一个和尚搞在一起,野外苟、合,满眼都是白花花的丰腴的身子,令人头晕目眩。阿青听见身边小弹弓咽口水的声音,还没播完就夹着双腿跑去了厕所,惹来阿荣赫宇的哈哈大笑,另一边学生仔两条胳膊摊在椅背上成一个大字,眼睛盯着影院高高的屋顶,像脱离了世界。
阿青醒来,依旧是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屋外传来崔母咄咄咄切菜的声音,才五点多,天还没亮全。阿青起来洗脸刷牙,帮着崔母做开店的准备。崔母麻木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将早餐啪一下放到阿青面前,转身进了厨房。
初中毕业后,崔钟哲就一直游手好闲,偶尔兴头上来,和阿荣他们会跟着渔船出海或者到船坞打打零工,拿了钱就去打桌球买啤酒香烟,或者跟人家赌。阿青到船坞找赵大叔,赵大叔是老光棍,在船坞帮忙修船,晚餐都在崔母的小食店对付。
赵大叔一张黑红的脸,被海风吹得粗糙而沧桑,两颊微微凹陷,显示暴烈严苛的脾气。他把阿青领到工头那里,工头挑剔地看了看阿青,点了点头同意了。
船坞里有两艘昨天刚送进来修的渔船,阿青给赵大叔打下手,一上午爬在船上敲敲打打,阳光暴烈,白得令人昏眩,汗水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都能汇聚成一滩水。中午的饭是自己带来的,一大盒白米饭就着一点泡菜,与船坞的工人并排蹲在渔船的阴影里,闷头闷脑地吃完。饭后钻进船舱休息,赵大叔赤膊躺在地板上,脚边一台小小的电风扇呼哧呼哧吃力地转着扇叶,没一会儿就呼噜声响起。
太热了,阿青也将身上的T恤脱了下来,枕着脑袋躺到地板上,地板也是热烘烘的。阿青睁着眼睛看舱顶缝中透进来的光线,光里忙忙乱乱地跑着灰尘,一时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他在梦里被人摇醒,赵大叔已经起来。阿青抹了把睡出来的汗,将T恤穿上,继续上午的工作。
VIP章节 57蓝色生死恋(二)
傍晚时分,一辆银灰色敞篷跑车唰的停在船坞边上,阿荣他们大呼小叫地从车上跳下来,喊阿青。阿青跑过去仰头看路牙子上的阿荣,阿荣蹲着,低头跟他说话,喊他去镇上玩。阿青看了眼靠在跑车上的学生仔,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一条短裤,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出身良好的样子。虽跟阿荣他们不是一路人,但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又出手大方,没几日,便与阿荣他们混得很好。
阿青说还要工作,不跟他们去。阿荣有些没趣,银灰色跑车载着一群花里胡哨的浪荡子轰鸣着远去了。
到太阳完全下山,阿青才下工,领了一天的工钱,借了赵大叔的自行车去镇上的商店买了一盒颜料。回家的时候,家里早就吃过饭,店里只有妹妹芯爱一人伏在案上写作业。阿青将颜料放到芯爱的案上,自己到厨房,用开水泡了剩下来的冷饭,稀里哗啦地吃起来,芯爱拿着颜料追出来,神情严肃,质问他:“你是不是又从妈那里偷钱了?”
阿青看了她一眼,回答:“没有。”
芯爱根本不信,“那你哪儿来的钱?”
“打工挣的。”阿青扒完饭,将碗筷放进水池,拧开水龙头洗碗。
芯爱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手上紧紧捏着那盒崭新的颜料,抿着嘴角,努力地将眼泪憋回去。
船坞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那两艘渔船的工作完后,一下子空闲下来。阿青便潜水去捞蚌壳和海螺。
那日黄昏,学生仔出现在路牙子上,没开他那辆骚包的跑车,手上拿着个相机,东拍拍西拍拍,逛了一圈后,蹲在阿青对面看他干活,也不说话,阿青手脚麻利地将蚌壳和海螺的肉挖出来,并不理他,他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了阿青干活的样子。阿青看他一眼,没说话,他指着塑料桶里小半桶的蚌壳肉,问阿青:“这个要干什么?”
“卖给海鲜店。”
他又指着几个珊瑚石问:“这个也卖吗?”
阿青摇头,青浦并不是什么旅游胜地,当然也没有冤大头的观光客,这样美丽的珊瑚石也没有人要,他本来只是顺手弄上来的,准备给妹妹玩,见他喜欢,就说:“不用买,你挑个喜欢的,给你。”
他果真认认真真地挑了一个,拿着手中细细地看。海水涨起来了,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一阵接一阵,他站起来去看,指着远处问阿青:“那个是灯塔吗?”
阿青抬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能过去吗?”
“过不去。”
他不信邪,依旧一步步地朝灯塔走去。阿青也不管他,偶尔抬头,看见他爬上海岸边的岩石山,海风刮得他身上的T恤和头发全部往一个方向飞,凸显出骨头嶙峋的瘦削身材,让人担心他下一刻就会像只风筝跌进海里。过了一会儿,他往回走,走到阿青面前,笑着比划说:“果然过不去,这边的岩石山跟灯塔那边的不是一片,到了近前才发现有一道悬崖。”
阿青已经挖完全部的蚌壳肉和海螺肉,时间还早,他起身伸了伸腰,看看黄昏中遥遥矗立的灯塔,说:“我知道有一条路可以到灯塔,我带你去。”
阿青将蚌壳肉和海螺肉交给相熟的人一起带去海鲜店,自己带了学生仔走了另一条路。那是条荒僻的小路,石缝里长着芒草和开着紫色小花的雏菊,再上去便是光裸的岩石,经年被海水拍打浸润,滑不留手,没有抓力的地方。阿青手脚敏捷地先爬上去,然后伸手将学生仔拉上来。
灯塔上巨大的海风吹得人面目枯索,海浪拍打着岩石,激起白色的浪花。将暮的天空像笼着一层如烟似雾的薄纱,玉碧的海辽阔而苍茫,越到远处越呈现茫茫的白,与天空分不清楚。灯塔西面是渔港,从灯塔上面望下去,高低错落沿山而建的石头房子围成一片口袋状的内海,大大小小的渔船停泊在港口,一片人间烟火。
学生仔扶着铁栏杆,默默地望着海天相接,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喊声,像挣脱肉体的桎梏似的,握着栏杆的手青筋暴突,脸上呈现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与悲伤。阿青没去打扰他,绕到一边点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干脆放弃,靠在石头墙上任凭海风吹,吹,吹得记忆一片空白。
另一边学生仔喊完,脸上呈现一种空白,精疲力尽,靠墙坐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腿间,眼泪静静地流下来,又马上被风吹干,干干地绷在脸上,扯一扯脸皮,疼。
天一点一点暗下来,阿青过去叫学生仔,“走了。”
学生仔点点头,爬起来,跟着阿青走到塔底,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回头看看沧暮孤独的石头灯塔,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又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阿青——他穿黑T恤的背影清瘦坚毅,令人感到一股不可动摇的意志——他又举起相机拍了一张。
回去的路上,阿青问他怎么会来青浦,他笑笑说不知道,清清窄窄的脸上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像春水,有点孩子气,顿了顿又说想知道自己可以走到哪里。
阿青拿回了自己的两个塑料桶和卖蚌壳肉海螺肉所得的钱,迎面遇上黑皮三人,手中拿着木棍,像毒蛇一样紧盯着他们。阿青当下冲学生仔喊了声快跑,转身就跑出十几米,学生仔一愣,立时跟上去,身后传来黑皮气急败坏的叫声,杂沓的脚步声逼近。
黑皮三人喊打喊杀地追了他们两条街,最终在迷宫似的青石巷子里不见了他们的踪影。三人不肯罢休,骂骂咧咧找了一圈儿,终于气恼地离开。阿青和学生仔从暗巷里出来,互相看看对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阿青摸出烟,递了一根给他。他大约是没抽过,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阿青给他点火,他抽得太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咳完又笑了,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新鲜刺激,一双眼睛有少年人的亮光。
附近人家点了灯,光亮从窗户里透出来,他清薄的影子拉在地上,很好看。
阿青回到家来,矮矮小小的小食店里几乎坐满了客人,头顶的吊扇哗啦啦地疯转,热烘烘的风令人丧气。阿青一眼看见了坐在靠墙位子的一对穿着考究的夫妇,与周围粗糙恶劣的环境格格不入,也没有点餐,只是蹙着眉盯着厨房里的崔母看。当阿青走进屋来的时候,他们的目光立刻就落到了阿青身上,探究打量的意味那样明显,由不得阿青当做没看见。他走进厨房,放下塑料桶,问:“那边的两个客人是什么人?”
崔母皱着眉,忧虑地望了外面一眼,道:“不知道。”
阿青走出去,直接走向那对夫妇,夫妇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甚至有些紧张。阿青问他们:“有什么需要的吗?”
“噢,噢……”那美妇人有些慌乱,迅速低头寻找菜单,她对面文质彬彬的男人立时接口道,“随便来点什么吧。”又迟疑地问他,“你是老板娘的儿子?”
“是。”阿青点头,又询问道,“那冰镇冷面或者拌饭怎么样?”
男人压根不关心这些,点点头,一双眼睛还是紧盯着阿青,道:“听说老板娘还有个女儿是吗?怎么没见到小姑娘?”男人这话一出口,美妇人的双眼也热切地看向阿青,盈盈美目仿佛有泪。
阿青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那一对奇怪的夫妇并没有等到上菜就离开了,桌上压着足够付掉账单的钱,崔母看着桌上的钱,皱了眉。芯爱从拿着书包从外面回来,崔母将钱塞进围裙前面的口袋里,骂道:“死丫头这么晚才回来,就知道偷懒,不知道店里忙得要死吗?一点都不懂事!”
阿青过去拦下了崔母要打到芯爱头上的手,对芯爱说:“进去写作业吧。”
眼角看到外面的坡路上,已经离开的夫妇站在路边,怔怔地望着这边,那美妇人似乎要走过来,却被丈夫拦住了,于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着很可怜。
阿青并不知道,一场风暴已经悄悄逼近崔家。
那对夫妇再次出现在小食店的时候,阿青并不在家,他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小食店并没有开张,崔母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店里。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小食店里没有开灯,她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
阿青叫了她一声,顺手打开电灯,她惊醒过来,慌乱地抹掉眼泪,不让阿青看到她的样子,扭过头说:“我去做饭。”急急地往厨房走。
阿青追过去问:“妈,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脚步顿住,被巨大的惶恐包围的心,忽然顷刻间倾塌,悲从中来,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睛忽然又涌出滚烫的眼泪,“他们说,芯爱不是我的女儿……”她几乎要软倒下来,阿青迅捷地扶着她,让她坐到椅子上。
她被贫穷生活淬炼得麻木刚硬的心在这一刻化成最柔软的水,她哭得那样伤心,惶恐又不知所措,只想找个依靠。阿青给她倒了一杯水,慢慢地抚着她的后背,她终于哭累,抽了纸巾慢慢地擦干眼泪,神情又恢复阿青刚进屋时的木然与空洞,怔怔地望着一处,灵魂出窍一般,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讲起——
“……说是当初在医院的时候抱错了,芯爱是他们女儿。”
VIP章节 58蓝色生死恋(三)
芯爱回来已经很晚了,崔母没有像平常那样打骂她。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尽管崔母尽量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不是擅长伪装的人,心事重重的沉默和不知不觉落到芯爱身上的那种罕见的怜爱目光,都令十四岁的女孩儿感到古怪。
阿青夹了菜放到女孩碗里,转而问起画画比赛的事情。芯爱狐疑地望了大哥一眼,虽是装着平静还是难掩得意与欢喜地说老师已经决定让她代表班级参加比赛。崔母忽然别过头,眼眶微红,唇边的肌肉抖动。芯爱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不知所措。
阿青对芯爱说:“吃完了去做作业吧。”
女孩默默地站起来,回了房间。
头顶的节能灯散发着白色的冷光,电扇哗啦啦地转着,光线仿佛也跟着在摇晃。阿青与崔母隔着桌子对坐着,半晌,阿青开口,“妈你是怎么想的?”
崔母僵硬的眼珠子碌碌地转了转,盯着灰扑扑的墙壁说:“你也看到了,那对夫妇都是有教养的人,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人家,我的女儿在他们家像个小公主一样,芯爱却在我们家吃了那么多苦。如果芯爱回到亲生父母那边,一定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受到更好的教育——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的芯爱,我的恩熙啊……”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从知道这件事到现在,她几乎要将自己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阿青说:“妈你想让她们换回来吗?想要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我当然想要自己的女儿,可是芯爱……芯爱也是我的女儿……”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胡同,一边是相处了十四年的养女,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两个都想要,哪一个都不想放弃,换回来不对,不换回来也不对,在两家人心里都深深地埋下了一根刺。
门口有人影闪过,等阿青定睛去看,却又什么也没看到。阿青起身走进小食店后面的住房,轻轻拉开芯爱与崔母同住的房间,芯爱的背对着他伏在案上做作业,小小的骨架,撑着洗旧了的夏季校服,显得单薄。
她捏着笔用力得几乎要将笔折断,极力装作镇定的样子。门又轻轻关上了,她听到阿青走远的声音,眼里才敢流露出极度的震惊与兴奋。她扔开笔,飞快地掀开铺盖钻进去,将自己的头脸藏在被子底下,闷热的黑暗中,她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剧烈的心跳声。曾经多少次,她羡慕宛若小公主一样的恩熙,羡慕她有一个温柔英俊又宠爱她的哥哥,这种羡慕在势在必得的班长之位落到处处不如自己的恩熙头上,仅仅是因为她有一个大学教授的父亲时到达了顶峰,嫉妒像染了毒汁的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她的心。
但原来恩熙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她的,她像一个强盗一样抢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崔母还在伤怀左右为难之际,芯爱已经作出了选择。
那天阿青从船坞回来,见到芯爱从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上下来,手上抱着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熊,笑容灿烂地同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挥手告别。那中年男子一直望着女孩儿进了屋才惆怅地收回目光,转身打算离开,便与阿青碰了个正着。
阿青认出他就是那天来店里的客人,芯爱的亲生父亲尹教授。尹教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少年,于是只是点点头,坐进车子走了。
阿青走进屋子,便看见对峙着的崔母与芯爱,毛绒玩具熊被丢在地上——在看见芯爱从尹教授车里下来的一瞬间,崔母的一直以来紧绷的弦终于断掉了,她怒火攻心地将那只玩具熊夺过来扔在地上,劈头就打芯爱,嘴里骂着“怎么可以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我是怎么教你的,死丫头,你这个死丫头,你要气死我”。
芯爱躲闪着,这一刻,她无比地痛恨着崔母,痛恨着这个家——低矮破败的房子,粗鲁暴力的母亲,不成器的哥哥……
“凭什么打我?我根本不是你的女儿吧!”这句话就那么冲出了口,崔母怔住了,瞪着眼睛望着一脸倔强芯爱。
第一句话既然已经出口,下面的也就顺理成章了,她小小的身子像标枪一样挺得直直的,眼睛里燃烧着惊人的火焰,“昨天你们的谈话我听到了,我不是你的女儿,当年在医院里面弄错了。我受够了,总是穿别人的旧衣服用别人的旧文具,干不完的家务,非打即骂,小时候羡慕别的小孩有汽水喝,跑去求妈妈,结果换来妈妈的一个耳光,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
崔母被芯爱爆发出来的情绪惊住,呆呆地站着,任凭芯爱捡起地上的玩具熊,冲进房间。她已决定离开,回自己的亲生父母那边,她以最快地速度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走出房间。
小食店里崔母还呆呆地站着,阿青沉着脸盯住她的眼睛。她不敢看,低头拖着行李往外走。阿青喊了一声站住,她停下脚步,倔强地咬着唇。阿青抬起手就给她一个耳光,啪一声在闷热的小食店里格外响亮,芯爱被打得趔趄几步,一瞬间头晕目眩不敢置信,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心里瞬间酿起疯狂的委屈与恨意。
崔母也被吓到,嗫嚅着发不出声音。
阿青沉稳冷静的声音响起,“没有给你公主一样舒适安逸的生活很抱歉,但这并不是你怨恨的理由。因为爸爸生病,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妈妈每天含辛茹苦地干活而没有像其他母亲一样关心你疼爱你给你买漂亮的裙子可爱的玩具,这也不是她的错,小孩子受了委屈不满意了还可以向父母控诉甚至无理取闹,但大人受了委屈被生活压得喘不过去又要向谁去哭诉?我不指望你现在就能理解这些,但有些事情你得给我记住——没有人有义务为你的生活买单,面对已经过去的无可更改的事情,你除了真心诚意地接受没有其他办法,美丽不是考漂亮裙子装点起来的,骄傲也不要践踏别人的自尊,如果你能够一直光明坦荡,用乐观的心情做事,用善良的心肠待人,又有谁能令你自卑?”
芯爱紧抓着行李不吭声,阿青的话比那记耳光更加让她难堪。
阿青深深地看着她,说:“如果你选择回去亲生父母那里,没有人会拦着你。”
芯爱低着头,没有看阿青和崔母,一手拖着行李,一手紧抱着那只玩具熊似乎要从中汲取力量,走出了小食店。
崔母终于崩溃了,软软地捶着阿青哭道:“你把芯爱找回来,你把我的芯爱找回来。”
阿青扶着崔母,淡淡地说:“妈,让她去吧,这是她的选择。”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出很多选择,选择这个活着选择那个,没有对错之分,谁也不知道这个选择会将你的人生拐到一条怎样的路上,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永远不要后悔。
“妈你也说芯爱回去那里的话会有更好的生活,强自把她留在这里,到最后只会剩下怨恨。”
芯爱坐在港口的石墩上,抱着十四年来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玩具,流着眼泪,有那么一会儿,她想回家去,回到那个熟悉的小屋,但强撑的自尊和对往昔生活的厌恶让她打消了那个念头,不管如何,她不会再回去。天渐渐暗下来,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那个陌生的尹家,她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等待着她,她只是凭借着一股好胜倔强的心气,敲响了尹家的大门。
尽管发生了那样令人悲伤而无奈的事情,但生活并不会因此而通融。小食店照旧营业,崔母埋着头忙碌了一个晚上,看起来与平时并没有不同,似乎已经平复芯爱离开带给她的创伤,只是在阿青经过她房间的时候,看见她呆呆地坐在榻榻米上,抚弄着芯爱小时候的旧衣,神情萧索而悲戚。
阿青没有睡意,到外面抽烟,阿荣他们骑着自行车来找他,自行车是赫宇的,骑在上面的却是学生仔,阿荣和赫宇叠着身子坐在后座,伸着腿和手做飞翔状,一路鸡鸣狗叫地从坡道上冲下来,小弹弓跑在后头,一边跳着去无聊地去抓路旁的树叶。
阿荣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跳到阿青面前。老锈的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自行车蹭出五六米远才堪堪停下,学生仔抓起车子掉了个头,哼哧哼哧地倒推回来,冲着阿青笑了笑。
阿荣勾着阿青的脖子叽叽咕咕跟他说,原来几人还未忘记要约惠子出来的事,叫了阿青一起。阿荣在学生仔的背上一拍,学生仔掉转车头,骑上自行车,阿荣扶着后座小跑几步,长腿一跨就坐上去了,赫宇跟着蹭了后座,车子歪歪扭扭要倒下,乘着夜风,又是一路鸡猫喊叫。
几人在游戏房外马路对面,把每个人身上的钱都拿出来,说好谁约了惠子出来,钱就归谁。学生仔当下就摇摇晃晃走过马路,那走路的德行是跟阿荣他们学的,晃荡晃荡十足无赖混混,但他身姿清瘦挺拔,面皮又好,倒像电影里的花花公子。远远就看见他将右手手肘撑着柜台上,侧着身子跟柜台里的惠子讲话。
讲什么又听不清,阿荣几人急得抓耳挠腮,没多久,学生仔就出来了,依旧晃荡着晃荡着,看见他们脸上掀起一个痞气的笑容,比了个ok的手势。阿荣他们全部嗷嗷直叫,又羡又妒,扑上去就勾着他的脖子往下压,揉烂他的头发,几人又叫又笑,学生仔灿烂的笑容纯净得要命。
九点钟惠子下班,她从马路那头走过来,她白色无袖上衣的下摆全部系进浅粉色的荷叶长裙里,衬得腰盈盈一握,神情依旧清高冷淡。阿荣一行人忽然全部不知所措,身上像爬着蚂蚁似的坐立不安。
学生仔走过去同惠子说话,指着阿荣几人笑着说:“这些都是我朋友,他们想请你看电影。”
惠子的目光落到阿荣他们身上,阿荣、赫宇、小弹弓立时像站着被简约似的的新兵蛋子,一个比一个站得威武雄壮。惠子的脸色却挂下来了,没说一句话,转头就走。
几人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种失败的感觉像蛇一样凉凉滑滑地钻进来,阿荣忽然用力踢了一脚地上的易拉罐,罐头哐啷哐啷被踢得老远,声音也是一种失败的丧气。几人像瘟鸡一样垂头丧气地走在马路上,谁也没说话。
最后他们用那笔钱用来买香烟、啤酒、花生、卤味,跑到海边。夜晚的大海深沉得像个谜,海水一阵推着一阵地涌上来,拍打在礁石上,激起白色的浪花,远处的灯塔像一颗启明星。阿荣哇啦哇啦吼着脱掉了衣衫,赤、裸地扑到海里,赫宇、小弹弓发了疯似的在海滩上喊叫着跑来跑去,没一会儿就跑累了,还要跑,像一场狂欢,真是痛快。
他们喝了酒,撒酒疯,最后累惨了,一个个呈大字型瘫在海滩上,柔软的细沙带着白天微微的余温,他们躺着,像一具具尸体。
只有阿青还清醒着,枕着脑袋看夜空。学生仔也醉了,T恤不知道脱到哪里去了,洁白清瘦的身子在夜空里发着莹莹的光,裤子全湿了,手上拿着最后一罐啤酒,东摇西晃地走过来差点跌在阿青身上,最后勉强盘腿坐下,举着啤酒喝了几口,又递给阿青,自己撑着脑袋露出一个笑来,说:“我妈妈死了,我原本觉得自己不会很伤心的,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我还是有点难过的,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那么空,那么空……”
他没说完就醉倒了,侧着身子躺在沙滩上像躺在柔软温暖的子宫。软凉的海水一波一荡淹上他们的脚,又缓缓地退下去,淹上来,退下去,周而复始。
VIP章节 59蓝色生死恋(四)
阿青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整条上坡路都静悄悄的,远远看见家门口抱膝坐着一个人,头靠在膝盖上仿佛睡着了,身边有个行李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挡住了。
阿青一开始以为是芯爱回来了,叫了一声。那女孩惊醒过来,抬起头——并不是芯爱。她有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黑白分明,下巴尖尖,看起来乖巧而秀美。
她缓缓地站起来,显得有些局促紧张,无意识地捏着衣角。
阿青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你是……恩熙?”
恩熙的突然到来令崔母有些不知所措,但心里面是欢喜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看着睡在自己身边从未谋面的亲生女儿,看着,一直看着,小心地摸摸她的手臂,摸摸她的脸颊,眼眶就红起来。
第二日早起,恩熙主动帮着崔母开店,但崔母阻止了她,“你放着吧,一会儿就上学了。”
十四年的隔阂并不是单靠血缘关系就能化解的,崔母待她始终有种小心翼翼,也愧疚于自己无法提供给她在尹家时的富裕生活。
乖巧的女孩儿努力扬起笑容,体贴地说:“没关系,我想帮妈妈的忙。”
崔母还要说,阿青开口,“让她做吧,都是简单的活。”他转向恩熙,道,“芯爱在的时候,也都是做惯的。”
她点点头,尽管有些笨手笨脚,但看得出来她极力地想融进这个陌生的家庭,也努力地放下曾经那些舒适而备受宠爱的生活。
阿青问恩熙,“比起原来的家庭,这样贫穷而糟糕的环境真的能够适应吗?”女孩想了想,扬起清澈的笑,“妈妈和哥哥一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是妈妈的女儿哥哥的妹妹,本来就应该生活在这里,是我抢了芯爱原本的生活,所以现在要还回去了,以后,我会好好努力的。”
比起芯爱那种浑身是刺好强而倔强的性格,这样善解人意又体贴乖巧的性格确实会比较招人喜欢。但阿青很冷静地指出来,“很多事情并不会像说的那样容易,生活并不是电视剧,即便贫困还会有奇迹出现,在生存面前,人是很渺小的。不仅仅是没有高档的衣服华丽的午餐,还可能因为钱的缘故,供不了你上大学,找不到好的工作,即便谈了很好的男朋友,也会被对方家里嫌弃家庭条件……这些,看起来似乎很遥远,却是非常现实的问题。”
十四岁的女孩并不能够真切地体会到这些,只是沉默了很久,才咬着唇说:“妈妈和哥哥是不是不想要我?”
“当然不是。”阿青迟疑了一下,将手放在女孩的头上,“你和芯爱,永远都是妈妈的女儿,哥哥的妹妹,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
恩熙低下头,轻声地说:“妈妈已经有芯爱了,如果我也跟着离开了,这个妈妈要怎么办呢?”
门外的崔母捂着口鼻,快步走开了。
阿青走出来,她低着头在水槽洗碗,两只手浸在油腻的水中,两眼却在发呆,察觉到阿青进来,看了他一眼,说:“还是让她回去吧,你说得对,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能给她什么呢,只要她跟芯爱好好的,我怎么样都没关系。想来凭尹家也是愿意的。”
阿青并没有劝她,他不是感情冲动的人,比起陌生的崔家,恩熙的感情当然会倾向尹家,如果不是芯爱私自回了尹家,恩熙也不会想要回来。如果恩熙是个重情善良的孩子,她永远会记挂着曾经的父母兄长,如果她不是,总有一天天堂跌落泥潭的落差会让她心生怨怼。就像阿青说的,生活不是电视剧,为了一时的感情,最终互相拉扯着陷在泥潭,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尹教授夫妇比阿青预料的还要早来,一见面,尹夫人便抱着恩熙哭成了一团。阿青和尹教授将空间让给了三个女人,走到小食店外面说话。
“看得出来,教授一家都很疼爱恩熙。”清晨的坡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阿青示意尹教授坐在树下的岩石上,也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
尹教授叹了口气,道:“一直以来,恩熙都是我们家最贴心最乖巧的孩子,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不再是我女儿。”
阿青点头,道:“发生这样的事,对两家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伤害。无论是各归各位还是视若无睹维持不变,已经发生的事,无论如何粉饰太平也没有用。恩熙和芯爱虽然还年幼,但拥有基本的判断能力和情感倾向,芯爱已经选择了,而恩熙,我看得出她是一个很懂事很善良的孩子,十四年的感情并不是做假的,所以还是请尹教授以后能够依旧视如己出地对待她,疼爱她——”
尹教授有些吃惊,又有些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
阿青看着尹教授,郑重地说:“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们一家都非常的艰难和痛苦。但是我想,不要让这种伤害一直延续下去吧,伤口如果一直捂着视而不见,只会溃烂发浓,只有暴晒在阳光底下正视它,总会有好的一天。我们家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爱芯爱和恩熙的心是一样的。”
尹教授两眼微红,感动地望着阿青,“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们,事实上,我和内子不止一次地想要说出‘两个女儿我们都要’的话来,一想起要舍弃其中一个,就心如刀割。但又觉得这样话实在太失礼……真的,非常感谢!”
阿青平静地接受了尹教授的礼,说:“芯爱在我们家吃了很多苦,请待她宽容一点吧。”
恩熙离开的时候,阿青送给了她一个珊瑚,是他亲手从海里捞上来的。女孩儿两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水,却强忍着。阿青迟疑了下,摸摸她的头,说:“想回来的时候,随时都可以。”
黑色的轿车终于越走越远看不见了,崔母转过身,缓缓地走回小食店。她比阿青想象的要坚强,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石块已经磨掉了她的棱角,她的话语。明明只少了一个人,小食店里却仿佛空荡了很多。
她没有哭,拿出烧酒,一个人坐在桌旁慢慢地喝着。阿青坐到她面前,她抬眼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我觉得,这件事,我做得没错。”
阿青没说话,默默地替她倒酒。
崔母喝了酒,睡下了,阿青出来看见阿荣蹲在小食店门口抽烟,难得看见他一个人。阿青从屋里拿出两瓶啤酒,抛了一瓶给他。他鬼鬼祟祟地朝店里望了望,挤挤眼,“你妈不在?”若从前崔钟哲敢这样从店里拿啤酒喝,即便不给崔母打断腿,也非拿着扫把追不出来不可。
阿青磕掉瓶盖,斜他一眼,“喝你的。”
阿荣呵呵笑着,也不说话了,抽掉一根烟,拿脚碾灭了,抬眼望着马路,说:“我想上汉城。”
阿青看他一眼,“干什么?”
阿荣眯着眼睛看热烈的阳光,声音有些恍惚,“找点事情做吧……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阿青侧头看去,阿荣染得瘟鸡一样黄色的头发下,还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眼梢微微吊起,有些流里流气的凶相,从来渗透着无聊空虚戾气的眼里此刻却沉淀了什么。他问阿青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阿青拒绝了。他也没勉强,摇摇晃晃站起来,背对着他挥挥手,踢踢踏踏离开了。
阿荣走后没一会儿,学生仔就来了,探头探脑地往店里面望,看见阿青就笑了,“我听说你们家是开食店的,怎么没人呐?”
阿青问他:“你来吃饭?”
他一笑,两只眼睛弯弯的,像阳光下清澈的山泉,点头说:“是啊。”
阿青问:“你想吃什么?”
他说随便吧,眼睛打量着小食店的环境,倒没有鄙弃,只是有些好奇和新鲜。
渔村是小地方,彼此都相熟,这个学生仔倒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跟着阿荣他们成天混日子,阿荣他们也没问过他,就学生仔学生仔地叫着。
阿青炒了海鲜炒饭给他,阿青的水平其实不高,也就一般,但或许他是饿坏了,一盆海鲜炒饭吃得一粒米都不剩。阿青问他:“还要吗?”
他摇头,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阿青说:“我叫韩泰锡。”
阿青愣了一下,说:“噢。”停了停,他将韩泰锡面前的碗筷收起来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店里面已经没人了,桌上压着海鲜炒饭的钱。
以后阿青就没再看见过学生仔,估计是回家了,那天也许就是来告别的。
阿青如今也就十九岁,想了想,还是决定念书。青浦太小,没有像样的书店,参考资料也不全,阿青跟阿荣上了趟汉城——汉城在乡巴佬阿荣眼里真是大,像身处电影里一样,阿荣眼里闪烁着忐忑和雄心壮志,两个人在站在街头快乐地吃铁板烧,看着车来车往的马路,路上飘过的女孩,一个个都赛过惠子。被陌生人搭讪,说有好东西,阿荣一知半解,但不愿被人看成呆子,端着一副颇晓世故的冷脸,那陌生人被阿青打发走。
阿荣要去投靠他在汉城打工的一个小学同学,跟阿青分手,潇洒地背着行李,挥挥手,几下便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阿青买了参考书,坐车回汉城。
崔母对于他要自考大学的事觉得天方夜谭,饭桌上挂着脸说他:“人家英雄,念书不知道多用功,两只眼睛都快读瞎了,考了两年还是没考上。大学哪里是这么好考的,你是什么材料?省省工夫收了心干活,前头你赵大叔还跟我说了,船坞那边要招人,可以签合同的……”
阿青的计划还来不及实行,先来的是一张兵役通知单。那天晚上关店后,崔母坐在桌旁一个人喝酒,桌上就放着薄薄的一张通知单,她脸上木木的,深沉的哀伤都掩在无动于衷的眼睛后面。阿青给她倒酒,她拿起来小口地咪了咪,并没有看阿青,只是平静地说:“也好,省得你到处给我惹是生非。”
VIP章节 60蓝色生死恋(五)
军队生活简单,没那么多伤春悲秋人世变幻。一同入营的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十□岁,心无城府,激素分泌正旺,脑子里没有多少条条框框,恨不得立刻拿起机枪扫射,没几日就被教官训练得跟狗一样。第一次夜间紧急集合,没有经验的新兵蛋子手忙脚乱,最终站在集合地的只有阿青和另一个叫孔延秀的新兵是整齐完备,其他人要么没系鞋带,要么裤链没拉,或者干脆迟了五分钟才火烧屁股地赶过来,最终被罚全员十公里武装越野,一片鬼哭狼嚎。孔延秀一声不吭,背着负重就跑起来,剩下的人看他目光不善,似乎忿忿不平。
几次突击之后,新兵蛋子们已经学会听到哨声,闭着眼睛挺身起床,三分钟内仪容整齐地跑到楼下集合,他们已经越来越适应军队的生活,闲暇时候聊天打屁喝酒打球,也会有小小的赌注,无非是一根香烟之类的,封闭的生活让他们迅速地成为最亲近的人。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他们被分到不同的连。那天他们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在操场上,竖着耳朵留心听自己的名字。一车一车的新兵像牲口一样被装在军卡上,拉往不同的营地。阿青被分到侦查连,一同的还有孔延秀。
孔延秀的性格不算好,一直都有些孤高离群,还有些洁癖,同住一宿舍的都是大大咧咧的男生,每天□得狗一样,哪里顾得上他娘们兮兮的习惯,一来二去,就有龃龉,看不惯他的人背后嘲讽地叫他千年老二,只因为他各项体能测试虽能傲视群雄,足以令自己骄傲,却永远差阿青一步,位居第二,因此看阿青总是带着点儿敌意,有意无意地总是将阿青当竞争对手。
韩国一向等级分明,军队中老兵欺压的现象屡见不鲜。阿青和孔延秀刚进连,就刷新了连队里的各项记录,某些老兵看他们的眼光便带上了异样。好在阿青年轻的皮囊下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妖怪,这种情况倒也没有太难为他。
一同被分进侦察连的有一个叫金万的新兵,大约反射弧比别人略长,反应总比别人慢一拍,别人已经齐刷刷地射击,他才慌慌张张地卧倒,整个班的成绩因此也总是被拉低。一来二去成了那些老兵的欺压对象,常常见老兵在长官走后,拍他的头训他,将他的头按在沙地里。阿青曾看到熄灯后,金万躲在厕所里偷偷抹眼泪。
那日拉练完后,人人累得只剩吐舌头的份儿,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澡堂抢占莲蓬头,几下便把自己剥得赤条条,就见飞溅的水花中一片白花花的屁股。金万拿着脸盆毛巾畏畏缩缩地进来,澡堂地面本来就滑,不知谁故意拌了他一脚,他啪一声四肢着地摔在地上,惹来一阵哄笑。
阿青皱了眉,没有回头,打完一遍肥皂,让凉水从自己的头顶冲下来。
金万默默地想从地上爬起来,有人一脚踩在金万的脸上碾压,嘲笑谩骂的声音零零落落,忽然插、进来一个隐含着愤怒的声音,“喂,够了吧。”居然是一向独来独往惯了的孔延秀。此时他全身上下只在□围了一条浴巾,湿漉漉的头发下一张清俊严肃的脸,褐色的眼睛毫不退缩地盯着为首的老兵。
澡堂里有一瞬的静默,下一秒,老兵不客气地推搡了孔延秀一下,“小子,前辈面前太不知礼数了,需要好好教教你吗?”
孔延秀的目光凶悍地盯住老兵,身上的肌肉绷成流畅起伏的线条,阿青拿着毛巾缓缓地走到孔延秀身边,两方人马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哗哗的水声像不停冲刷着紧绷的弦。趴在地上的金万或许是被欺负得狠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推开了一个老兵。下一秒,孔延秀的拳头就砸过去了——连阿青也没有料到一向冷静得有些冷漠的孔延秀会这样冲动,那一拳一下子令澡堂炸开了锅。老兵和新兵之间的矛盾冲突累积到一定高度终于在澡堂爆发了,平时被条条框框压制住的旺盛的激素全部炸开来,动物一样凶猛,
澡堂的这一场群架,谁都没讨了好,参与打架人全部被关了禁闭。小小一间房,只有一张简陋的折叠床,四面墙,一扇铁门,也是紧闭着的,没有灯,太阳落山就漆黑一片,只有从走道上照进来的微弱的光,白天黑夜的没有人跟你讲话,只有睡觉,要睡出鸟来,两天就让人要发疯了,第四天从禁闭室放出来,人人焉头耷恼,哪有打架时的威风。
打了一架,老兵和新兵的关系倒还好了一些,金万自此像是跟定了孔延秀,不管孔延秀难看的脸色和冷嘲热讽,依旧热情高涨地张口闭口延秀哥。
阿青从食堂出来便看见篮球场上孔延秀一个人在打篮球,仰身投了一个球,球撞在篮筐上,弹得高高的,他几步上前,跃起,腰肢向上伸展,在空中接住篮球,轻轻将球送进篮框,颀长的身姿流畅漂亮。
他捡起滚落的球,抬头看见篮球边上的阿青,手指微微动了动,将球拍过去,道:“打球吗?”阿青顺势接过传球——
两人一对一,彼此球技都不赖,玩得倒也尽兴,打了大概三十分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他撩起T恤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弯腰捡起放在地上的矿泉水,一屁股坐下,拧开瓶盖仰头咕嘟咕嘟喝下半瓶,尔后递给阿青,阿青接过水坐到他旁边。
天色有些暗了,有微风,吹在脸上很舒服。孔延秀想不到有一天会跟自己崔钟哲这样坐在一起,忍不住笑了笑,说:“我以前觉得你挺讨厌的。”
阿青勾了勾的唇,没在意。
他接着说:“从小到大,我都是第一,你让我踢到了第一块铁板——无论我多么努力,你永远在我前面,而我那么执着那么想要的东西,你却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真的,很讨厌。”
阿青问他:“这么想要第一?”
他坚定地说:“不是想要第一,而是想要证明自己,证明孔延秀这个人!”
阿青将水瓶放到地上,拿过篮球运球加速,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之后,他将球抛给孔延秀,道:“再来?”
孔延秀接过球,一笑,从地上跃起,运球趋向阿青——
渐渐便熟了,加上金万三人也常常在一块儿打球,渐渐从一个被欺压的新兵变成了老兵。阿青在的侦察连在一次联合军演中表现突出获得了“尖兵连”的称号,阿青和孔延秀因为优秀的表现都受到了特别的嘉奖,提拔为一等兵,孔延秀因此被推荐参加一年一次的“UDI”外号“海上食人鲨”的特种兵选拔赛。至于阿青,则因为学历的关系,止步选拔赛大门。
哪个当兵的心里没有一个“兵王”的梦,哪个不想进最顶尖的部队?
孔延秀一向人缘不佳,这结果一出,有人就在背后嘀咕,不知怎么就有了他父亲是军部副司令的传言,看孔延秀的目光就带了异样,孔延秀一概不解释,英俊凝肃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入营时急躁和傲气,只留下眉间的坚毅,和一个男人成熟的傲骨。
离开的那天,孔延秀站在送他的军卡旁边,背上背着行李,一身军装板正而挺拔,望着阿青几次张口,最终只是对阿青说:“我一定会进‘UDI’,我在那里等你。”说完,他唰地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坐进了车子。
军卡离开营地,一同来送他的金万哇的一声就哭了,哽咽着冲远去的车子喊:“延秀哥,我也一定会进‘UDI’的,你一定要等着我。”
孔延秀果真没再回来,阿青心里也为他高兴。两年的兵役期满,阿青申请了留部队,成为了一名下级士官,服役期间,他获过两次三等功,因为表现出色,被送去军事学院进修八个月,结束后直接升为高级士官,然后被推荐参加‘UDI’的选拔。
选拔无情的,残酷的,多少人怀揣着梦想来到这里,最终带着永远磨灭不掉的伤痛折戟而归。这是一场没有死亡的死亡竞赛,每个人被要求负重35公斤,在毫无补给、前有追兵、后有围堵的情况下,在环境恶劣的原始森林里,进行四天三夜的长途奔袭,同时必须完成二十一项高难度的技术科目。这是一场体质、意志、智慧的较量。
三百多人参赛,他们来自不同的部队,每个人无疑都是原部队里数一数二的尖兵,有一些甚至是高级军官,最终只有连阿青在内的十一个人通过选拔,坐在颠簸的军卡中,他们被送去那个令无数军人魂牵梦绕的UDI训练营。
特种兵训练营并没有什么飞天遁地的神奇之处,往来穿驰的悍马,盘旋的武装直升机只是令这地方添上浓郁的军事□彩,却并不能让对特种兵抱有梦幻奇情想象千难万险才来到这儿的年轻人,“这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嘛。”有人小声嘀咕。
带领他们来的黑脸大个子冷笑一声说:“哪天你能毫不困难地讲三国以上的语言,开战斗机跟你开汽车一样溜,闭着眼睛就能分清C3和C4,再来跟我说这句话。”
大个子的话让刚刚有同样想法的人都识相地闭上了嘴。
一辆军卡开进唰地停在他们不远处,一个穿着丛林迷彩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大步地朝他们走过来,他似乎刚结束训练,短短的头发上亮晶晶的都是汗水,脸上还有泥痕却挡不住清俊的五官,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张开手臂狠狠抱住阿青。
这时孔延秀第一次这样外露感情,阿青也忍不住笑起来,互相用力拍打着彼此后背。
VIP章节 61蓝色生死恋(六)
UDI的训练无疑是非常艰巨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挑战人的心理与生理极限,首先第一条,他们得在一周之内学会驾驶各种橡皮艇登陆,不论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都不允许橡皮艇离开你身边,顶着加起来足有两百公斤的橡皮艇和各种装备,在生活垃圾和下水道入口爬行,一旦教官发现有人因为怕粪之类的污物进入口鼻而影响训练,会毫不留情地将你的头按到污水中;被空投到无人岛进行生存演练,只能啃树皮,吃青蛙昆虫维持生命;在零下六摄氏度的海里游上十公里后,在冰天雪地中快速行军八天九夜。
三个月的魔鬼式训练后,当初通过选拔的十一人只剩下八人,成为了真正的UDI战士,他们接到了第一个任务——前往海岸边境线打击一伙走私贩,这是一个庞大的走私集团,主要活动在朝韩海防边境线,生意网庞大,包括朝鲜、日本、中国、俄罗斯。首领身边有一支二十人的保镖队,多为退役军人,手上火力强大。他们一队六人,趁着夜黑悄无声息地登陆位于韩国海岸线边沿上的一个隐蔽小岛,潜伏了三天三夜,一举击破了这个走私集团。
训练、出任务,已经成为了阿青他们的常态。有时候任务来了,前一秒还在床上酣睡,下一秒已经全副武装地将身体埋在雪堆里进行潜伏侦查。没有人抱怨,他们已经将自己锻炼成铁骨钢筋,并且养成随时随地闭上眼睛三秒钟就能入睡的本事。
没有训练也没有任务的时候,除了不能出基地和无法与外界联系外,基本上他们的生活质量还算不错,基地里专门的活动室,有各种娱乐设施,最受欢迎的是一台幻影2000模拟机,营地里的战斗机当然不能随便开出去兜风,也就只能在模拟机上过过瘾,这两台模拟机除了不能真的飞起来,基本上跟真的幻影2000一模一样。
阿青从浴室出来,孔延秀正躺在床上看一本美国出的军事杂志,抬了眼皮看他一眼,合上杂志从床上跳下来,阿青趴到床上,让孔延秀给自己按摩舒缓肌肉,这是两个人的惯例,训练后如果没有及时做舒缓按摩,第二天身体水平就很难恢复到最最巅峰。营地里两人一间宿舍,这任务也一般是两个队友互相帮忙。
将按摩油倒在阿青背上,搓热手掌,然后用力地将金色的药油揉开——他们这些军人,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练得跟钢铁一样坚硬,一般人那手劲还真没法儿在他们身上着力。阿青小麦色的肌肤在药油作用下闪闪发光,他看起来并不强壮,身上肌肉匀称,但孔延秀知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见过阿青在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和速度的就会知道,对特种兵来说,大块的肌肉是负担,柔韧性和耐久力才是应该追求的方向。阿青的近身格斗流畅迅捷,宛若一头优雅漂亮的猎豹,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暴力之美。
孔延秀的大拇指沿着阿青的脊椎骨慢慢地往下揉按,一直按到微微凹陷的腰背部,阿青忽然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轻微□,孔延秀的心脏骤然一跳,一瞬间竟有些口干舌燥,抬头去看阿青,却见他毫无所觉地翻着军事杂志,身体完全放松,沉浸在舒适中。
孔延秀立时收敛了心神,却不知怎么的心中总像有只猫爪在挠,痒痒的,垂下眼睛问道:“哎,崔钟哲,你有女朋友吗?”
阿青连头也没有抬,说:“没有,怎么了?”
孔延秀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其实想想也正常,阿青进入部队的时候才十九岁,就算有女朋友只怕也早就分了。他们这种人,部队管制严,假期少,哪个女孩子愿意漫无天日地等着你?队友刘闵植先头除了做任务和训练,时间都用来给女朋友写信,后来三个月没接到女朋友的信,打电话去女方家里,才知道女孩早成了别人的太太。
那天他们一帮人陪着刘闵植喝酒喝到大半夜,刘闵植那么一个铁血汉子,子弹打穿肩膀都没掉半滴眼泪,却在那天失声痛哭,听得一帮大男人都心有戚戚然。
阿青问他:“你呢?”照理来说孔延秀比阿青大,进部队前还在大学念书,交过个把女朋友也属正常。
孔延秀只是专心地帮他按着小腿,说:“在打败你之前,这种事不在我的考虑之中。”
阿青笑了一下,撑起身体说:“差不多了,换我帮你按吧。”
孔延秀从善如流地直起腰,脱掉了T恤,他的皮肤比阿青的要白,但绝不瘦弱。阿青将一条腿压在床沿上,搓热了手掌,将药油倒在手心。他灼热的手心贴上孔延秀的背部时,孔延秀像被烫到一样,心脏骤然一紧,他的手心像一团烈火,一直烧进他的四肢百骸,令他的心微微战栗,他将双手垫在下巴,闭上眼睛想——像他们这样特战军人,受保密条约的制约,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对他们说,但如果不能彻底的坦诚相对,又怎么可能产生心灵相通的深刻感情?从过去,到现在,甚至未来,再也不可能会有如同战友一样朝夕相对,生死相依,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全然信任地将后背交托的人了。
他想起有一次在亚热带的雨林里出任务,无边的沼泽,没有可掩护的地方,他们趴在泥水里,全身上下只露出枪管和眼睛,浑浊的泥水灌进他们的衣领。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潜伏了二十六个小时,偶然间抬头,看见深蓝的夜空如水一样的明净,星子粲然,转过头的时候才发现阿青也在看天上的星星,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动和愉快。
很快又接到任务。跟每一次一样,运输机将他们送到距离目的地附近十公里的地方,然后离开,直到他们完成任务,再将他们接回营地。他们的每一次任务都很少会有支援,这次也不例外,他们也已经习惯了每一次上战场,都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阿青没有想到,这一回,死亡会来得这样快。
以阿青为首,包括孔延秀在内的六人小组,他们已经经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任务,彼此之间的配合和信任都无可比拟。这本来是一个消灭大毒枭的任务,这个叫金英雄的大毒枭一直凭借巨额资金在朝韩问题上异常活跃,如果这次消灭这个人物,将对某些兴风作浪的势力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对对方的身家背景,他们每个人都已经烂熟于心。但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以为周密的计划还是出现了意外,金英雄的身边除了二十人的保镖,居然还出现了一队雇佣兵,这些已经超出了他们所知的情报,但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
孔延秀为掩护战友潜进目标屋,主动做了所有雇佣兵的火力集中点,被一颗子弹穿过颈部大动脉,阿青一枪崩了那个将半截身子探到掩体外面的雇佣兵,将孔延秀拖到一块岩石后面,一阵噼里啪啦的子弹打字岩石周围,有些甚至贴着阿青的头皮飞过。阿青紧紧捂着孔延秀的脖子,却无法阻挡山泉一样涌出来红色液体,他紧抓着阿青的手腕,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灼热而迫切地盯着阿青,张着嘴,却没办法吐出一个字。
那次任务,去了六个人,回来的,只有四个。
九枚手榴弹和一挺机枪前后夹击消灭了所有的雇佣兵,金英雄被阿青用一把“地狱守卫犬”插、入喉咙,不但割断了他的动脉和气管,还险些将他的脑袋都割下来了。
运输机准时在指定的地点等着他们,四个人,死一样的寂静,阿青背着孔延秀,崔岷植背着另一个战友的尸体,沉默地爬上运输机。
这次的惨重伤亡,令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葬礼上,阿青第一次见到了孔延秀的父亲孔副司令,穿着海军军官制服,身姿笔挺而魁伟,白色军帽下一张严肃方正的脸,孔延秀跟他长得不像,大概是像妈妈。中年男人一一见了阿青他们,饱经风霜而冷厉的眼睛下面有沉沉的痛。
葬礼之后,四人都被安排了心理治疗,但朝夕相处的战友的牺牲依旧无法令他们释怀,刘闵植申请了退役。那天晚上他们坐在一起为他饯别,桌上特意多摆了两副碗筷和两个酒杯。桌上笼罩着离别的伤感气氛,刘闵植话不多,只是不停地跟每一个人碰杯,碰到阿青这边,他眼眶蓦地红了,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说:“队长,我敬你。”
阿青一连喝了三杯,桌上不知是谁忽然哭了起来,一下子将所有人的眼圈都带红了。
刘闵植走后,阿青申请了休假。他们因为身份特殊,平常基本没假期,申请休假也是手续繁琐,需要层层向上打报告。阿青知道一时半会儿很难批下来,干脆主动接了训练新兵的任务,刚通过选拔比赛的十六人,年轻而朝气,对传说中的部队抱有满腔的热情和信心。老队员用既同情又幸灾乐祸目光看着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十六人最后留下九人。新兵训练结束后,阿青的假批下来了,一个月,也算上面对阿青的特殊照顾。大队长找阿青过去谈话,上头有意将大队长调到政治部,希望他推荐接替他位子的人,大队长推荐了阿青,问阿青的意思。阿青说自己会考虑。
回到宿舍后他整理了简单的行李,坐在床上抽烟,孔延秀的东西已经都搬走了,还剩一本军事杂志,是当初阿青从他那里拿的,一直没还给他。等阿青结束假期回来,新队员估计已经住进来了。
七年间阿青只回过两次家,住过两三晚又匆匆回部队。走在那条熟悉的上坡路上,阿青的心里面是有歉疚的,远远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出来倒垃圾,阿青几步上前,叫了一声,“妈——”
崔母抬起头来,微眯着眼睛看夕阳下的高大挺拔的男子,慢慢地直起身,说:“回来啦。”
VIP章节 62蓝色生死恋(七)
十月份的韩国已经进入秋季,庆源道上早不见了一到春季就如堆雪般的樱花,只剩下枝干遒劲的山樱蓬勃地向中间伸展自己优美的身姿,和棕红色的茂密树叶形成一道天然的拱形隧道。树下是迎风招展的黄色野花,一路蜿蜒过去,形成一道别致的风景,天空湛蓝如洗。
韩泰锡打开车窗,让清爽的风吹进来,心情被一种宁静而怀念的气氛包围着。
尹俊熙打电话过来说已经到了——尹俊熙是他在美国念书时认识的好友,这次回国来开画展,韩泰锡将自己在酒店的房间借给了他住——
“怎么样,房间还可以吧?你一切都随意就好——我?当然是故地重游啊,很久以前来过青浦,在这里还认识过一群很不错的朋友呢……当然是说真的啊,高二那年的夏天吧,说起来我居然不知道原来你们家移民前就是住这儿的啊,看来我跟青浦还真是有一点缘分……看情况吧,当初走的时候也没有好好告别,都那么多年,大概也不会记得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又消失的陌生人吧——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还是觉得很怀念啊……”
跟尹俊熙一边闲聊着,一边将车子拐入沿海路,视野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右手边一望无际的辽阔海域,阳光下像碎金子般闪闪发亮,白色的海鸟鸣叫着优雅地掠过海面,风中有海水的味道。再过去便是渔港和青浦老街。韩泰锡觉得亲切,跟尹俊熙讲完电话,将车子停好,信步走在街上。
韩泰锡现在想起自己以前的样子忍不住要笑,因为青春期发育而急速抽条的身子,整个人竹竿似的瘦而高,T恤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穿一条宽宽大大的短裤,学着那些无赖混混的样子吊着眉梢抬着下巴摇摇晃晃地走路,在漆黑的陋巷打架,招摇地开着车和一帮无所事事的不良少年鸡猫喊叫地驰骋过午夜的老街……就像一场自我狂欢,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虚度和撒野,不去想任何未来。
那时候母亲刚刚过世——要说韩泰锡跟朴美姬女士有什么深厚的母子之情,那绝对是笑话。母亲是做人情妇的,比起那些殚精竭虑想要干掉正室的小三,母亲显得非常具有职业操守,至少她从没想过嫁入豪门。对他,当然也谈不上宠爱,他刚上中学,她为了不让他打扰她和那个男人甜蜜,就让那个男人在她的公寓楼下给他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雇了一个保姆给他做饭。保姆不负责任,他就一直饥一顿饱一顿,反正手上有钱,又没人管他,在学校里旷课打架谈恋爱,老师电话打到她那里,她不咸不淡说他几句,他不听,也就算了。那个男人倒是对他很好,每次来除了昂贵的礼物,都细细询问他在学校的情况。
高二那年母亲查出子宫癌,晚期,她消沉过一段时间,后来也平静地接受了,没接受手术也没再见那个男人。住院之后他医院学校两头跑,陪她做各种各样的检查和治疗,她病发得很快,苍白失血的皮肤松弛地挂在骨头上,看起来像一具干尸。有一次他抱她上厕所,起身时差点因为后仰而摔倒,她的体重是没有意料到的轻,她拍他一下,嘴上抱怨说“臭小子,你想把我摔死啊”。上完厕所她叫他,他看见马桶里一摊污血,她若无其事地按下冲水按钮。
一直没见过母亲方面的亲戚,也没听她提过。她跟他的关系一直不冷不淡,即便在绝症面前也没有让他们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忽然冰释前嫌相拥而泣。他其实一直不太懂母亲这样的女人,去世前几天她还在抱怨医院里的伙食,让他去买公寓楼下的那家炒乌冬面。炒乌冬面买来了,她盘着双腿坐在床上大筷大筷地吃,一张薄薄的大嘴不停地张开闭上蠕动,韩泰锡扭过头,觉得真难看。
那么大一份炒乌冬面她居然全部吃完了,然后抚着肚子心满意足地靠在床头剔牙,跟他讲她从前钢琴弹得不知多好,代表学校参加比赛,那个男人就坐在贵宾席上,他是那个比赛的赞助方之一,比赛结束后请她吃饭,居然是炒乌冬面。她的语气混杂着得意与抱怨,随后垂着眼睛爱怜地看着自己一双枯枝一样的手,悻悻地说:“可惜现在手生了。”
从住院到去世,只有短短的四个月。母亲过世后,他觉得一下子他跟这个世界的联系也断了,不知道该干什么,可以干什么。在公寓里没头没脑地睡了两天,最后他把家里所有的现金和存折都取了出来,将几件衣服塞进背包,将地下车库里母亲那辆跑车开了出来。
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时候的感觉,自己就像这个美丽世界的孤儿,脑海中总有一种梦呓一样的声音画面,是母亲最后的那段日子,内心深处涌动着无声无息又无穷无尽的黑暗潮汐,那么孤独的自己。
后来韩泰锡也会想,青浦的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当然不是什么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经历,也没有对他的人生产生了重大的不可逆的影响,只是一场年少时任性的出走,回忆起来的时候,有泛黄的暖意轻轻流淌。
青浦老街变化不大,弯弯扭扭窄窄的一条旧马路,一不留神就会被一个大坑绊倒,边上还有露天早市留下来的垃圾,海鲜的腥味在空气中蒸发,头顶纵横交错的电线将天空划分得支离破碎。马路两边的大多是二层的小民居,楼下开店,店里也是暗暗小小的。
韩泰锡走进一家便利店,拿了一瓶汽水,去收银台付钱,收银台前有一个男人,个子很高,宽肩窄臀,猿臂蜂腰,站立的姿势有一种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坚毅。韩泰锡不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短短的头发贴着头皮,显露出头部完美而性感的轮廓,窄长的脸棱角分明,英挺古典得像大理石雕,左边眉峰上有一块三分之一指甲片大小的疤。他并没有看韩泰锡,拿了烟走出便利店。
韩泰锡忽然回过神,来不及拿找回的零头赶紧追出去,冲着那人的背影喊道:“喂——”
那人转过头来,神色淡漠地看着自己。韩泰锡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那样兴奋,或许是故地重游又旧友相逢,他几步走到男人面前,指着他搜索着记忆中的名字,“崔钟哲?”
那人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韩泰锡指着自己眼睛弯弯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灯塔,还有海鲜炒饭,记得吗?”他极力搜索着曾经的那些事,试图唤起对方的记忆。
阿青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男子,问道:“韩泰锡?”
韩泰锡蓦地笑了,重重捶了他一拳,像捶在一块坚硬的铁板上,不由地暗暗咋舌。
不管如何,这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两人找了一间小饭馆吃饭叙旧,韩泰锡问起其他人的近况,其实阿青也是刚刚才知道——当年阿荣上汉城打工,被人骗光了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钱,激怒之下打伤了人,坐了两年牢,后来就不知所踪了;赫宇跟着他爸出海捕鱼,偷偷上了日本,被海关发现之后遣送回来,这段经历被他添油加醋渲染得光怪陆离,喝醉酒后就到处跟人家吹牛;小弹弓服完两年兵役,回来后在一所高中当保安,结了婚,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
韩泰锡听得越来越沉默,甚至连唏嘘也没有,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记忆中的那些东西真的只是年少的一场轻狂的梦,他跟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只是上帝偶尔玩笑,将命运轨迹交错,但之后便随着两条不同的轨道各自一往无前地奔去。
但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又觉得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那样绝对——其实那时候他跟阿青的交集很少,大部分时间,他反而是跟阿荣他们混在一起的,几次见面,只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跟阿荣他们不同的东西。这次再见面,那种感觉愈加清晰,他问道:“那你呢?”
阿青捏着酒杯淡淡地说:“在部队,这回是休假回来探亲的。”
韩泰锡觉得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指着自己的眉峰问他:“这边——”
他笑了下,很浅,不太在意的样子,说:“被子弹擦伤的。”
一开始,两人话还不多,等到酒酣耳热,韩泰锡的谈兴就完全上来了,他讲十七岁那年在青浦的那段荒唐而恣意的生活,带着怀念的语气讲各种好玩的事,讲大学期间有意思的事,也问阿青部队里的事情,阿青挑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讲给他听,他听得兴致勃勃,大呼小叫。
出了饭馆,韩泰锡已经完全醉得不省人事,挂在阿青身上嘴上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阿青既不知道他住哪里,也没办法从他嘴里问出有用的信息,只好将他带回家。崔母看到他带回一个醉鬼,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地帮忙拿了一床干净的被褥出来。
家里只有两个卧室,阿青和崔母各占了一个,只好将韩泰锡安置在阿青的房中。阿青刚背过身去铺自己的被褥,韩泰锡以为是在酒店,迷迷糊糊闭着眼睛起来上厕所,结果不知绊到什么东西,整个人向前跌倒,额头撞在柜子上,疼得嗷了一声,酒意全散。
阿青连忙转过头去,见他跌坐在榻榻米上,捂着额头疼得直呼气,他一身娇生惯养的细皮嫩肉,就那么一下,额头就磕破了皮,迅速肿成一个大包。阿青用毛巾裹了冰块给他,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觉得不好意思,“抱歉啊,给你添麻烦了,待会儿我还是回酒店好了。”
阿青没什么睡意,点了根烟,看看时间,已经凌晨十二点多,说:“已经这么晚了,再回去也不方便,不介意的话就住下吧。”
韩泰锡没再坚持,就那么一会儿,他脑袋又重起来,酒意重新上头,勉强举着冰块按在额头,眯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抽烟——他低垂着眼睑抽烟的姿势有一种专注凝肃的味道,柔和的烟雾缓缓升起,掠过他成熟而英俊眉眼,缠绵着缭绕着,在空中点点消失,不知怎么觉得有沉沉的忧伤压在心头,他闭上眼睛最后嘟囔了一句,“你抽烟的样子很好看啊。”
阿青愣了一下,韩泰锡已经睡着了,还打着酣。阿青自己也没料到居然还会再遇当年那个学生仔,不过韩泰锡确实变了很多,不再像少年时候那样瘦,好像风一吹就能刮跑似的,也没了从前的那股子抑郁,整个人明亮很多。
阿青把烟掐了,开窗通了一会儿风。这晚上总算没再出什么意外,第二天起来,崔母给他们煮了解酒茶。韩泰锡觉得不好意思,仰头将一碗难喝的解酒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转头对阿青吐着舌头露出一个苦脸。
他长得好,又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崔母对他的印象好,临走时还让他以后过来玩,他走出很远,还转过身来冲他们挥手,眼角眉梢流露着一股游戏人间的浪荡劲儿,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又纯净得不得了。
VIP章节 63蓝色生死恋(八)
韩泰锡住在离青浦不远的一个星级度假酒店,常年包着一个豪华套房。他是酒店理事的小儿子,人人将他将太子爷似的供着。他父亲本意是希望他做点正事,结果反成就他天高皇帝远日日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
有次在街上偶遇,他开着跑车从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同阿青开心地说话,跑车副座上一个年轻的女郎,长长的头发挑染了一簇火红,戴着大大的吉普赛耳环,蹙着眉娇声娇气地催促韩泰锡,“泰锡哥,走不走啊?”
韩泰锡朝阿青挥挥手,转身进了跑车与女郎交换一个火热的吻,跑车风驰电掣地离开。
后来某天晚上,他不知怎么喝醉酒,电话打到阿青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讲话,电话那头传来女孩子洗完澡说话的声音,早就不是先前的那一个,那还只是不到一星期的时间。
酒店里关于他的传闻到处都是,他也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花丛浪荡。有一次说漏嘴,才晓得他在母亲死后被父亲带回了韩家,记在了父亲原配名下。那时候他的表情说不出的讽刺和自嘲,说:“那种事也亏他做得出来——”
别人的家务事阿青没有置喙余地,韩泰锡也不是那种脆弱敏感亟须抚慰的小姑娘,说过也就算了,碰碰酒罐,吹着海风喝啤酒,彼此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大概是男人的友情。
常年封闭的军营生活,几度游走在生死边缘,乍然回到这样和平宁静的生活,阿青其实并不是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除了崔母,这里其实并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人和事,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有时候,阿青躺在狭小的房间里,枕着胳膊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发呆,崔母几次经过,目露担忧,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阿青也能体会她的心情,因此韩泰锡找他一起野营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
韩泰锡之所以心血来潮忽然想去野营全在于他父亲近期要过来,同来的还有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说是来视察酒店营业情况,其实主要目的还在于他。韩泰锡相信,只要那个男人前脚刚踏进酒店,那位夫人后脚就能跟着来,她是绝对不会放过落井下石和让他们父子在自己单独相处的。韩泰锡懒得跟他们周旋听千篇一律的教训和冷嘲热讽,干脆躲出去。
那天早晨,韩泰锡将一辆越野车开到崔家的小食店门口,穿着一身浅蓝的户外运动衣,笑容灿烂地同崔母打招呼。野营的工具大部分都是韩泰锡准备的,阿青只背了一个简易的登山包,同崔母告别,拉开车门坐上副座。
越野车沿着海岸线疾驰,渐渐远离人烟,阿青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也跟着渐渐放松。韩泰锡开车空挡扭头看他一眼,嘴角微微往上翘。
野营的地方在一个自然生态保护区,温带植被覆盖满山满野,深秋时节,呈现富有层次的瑰丽色彩。韩泰锡下车,撑着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鼻子都是秋天凛冽而饱满的气息,与阿青将野营的东西一一搬下车。
除必要的生活生存工具,他还带了钓竿吉他收音机林林总总一大堆,面对阿青古怪的目光,他嘻嘻一笑,反倒教训阿青说:“我们可是要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待两天两夜,总要自己找乐子——”又看看阿青简洁到极点的登山包,摇头哂笑,“你以为这是野外行军吗?哈,不要把自己的人生整得那么严肃啊,会很累的。”
说完,他背着装备超过阿青大步朝山里走去,步伐矫健,一点不像四体不勤的城里人。
阿青牵了牵唇角,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一小时后,他们选定露营的地点,是在一个小水潭旁边,一道细细的水流从高几丈的山岩流下来,落到下面形成一个不大的水潭。潭边有小片开阔的平地,是绝佳的露营场所。两个人分工合作,很快将帐篷搭了起来。
上山的时候,韩泰锡还跟阿青较劲,现在却趴在帐篷里死活不肯起来了,阿青想去周围探探,问他要不要一起,他闭着眼睛哼哼,胡乱地挥手。阿青就没管他。
这个山区虽然绵延几十里,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比起毒物瘟疫横溢的热带雨林和急速行军十几小时都看不见一片除白色之外的雪原,它温和得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即便这样,阿青也改不了军队里养成的习惯,一边记下地理环境,一边思考着哪里可以做掩体,哪里适合埋设诡雷。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阿青原路返回,韩泰锡已经恢复元气,搬了把折叠椅,翘着脚坐在水潭边面前装模作样的放了根钓鱼竿,鼻梁上架了副太阳镜,俨然一个不事生产专攻吃喝玩乐的公子哥。
秋季干旱,水潭里根本没有多少水,能钓到鱼才怪。阿青忍不住要笑,韩泰锡看阿青回来,就将钓鱼竿一收,搬着折叠椅回来了,显然也不是真心要钓鱼。阿青故意问他鱼钓到了吗,他挑着眉说这里的鱼太不识货,枉费他出卖半天的美色,一边说一遍将墨镜往额头上一推,那动作在他做来透着一股子浪荡潇洒,格外有味道。
趁着天未黑,两人生了火,烧了开水,煮方便面,又开了一罐午餐肉,两个大男人稀里哗啦地吃完,吃饱喝足,一时之间懒洋洋的谁都不想动,碗筷就摊在一边。韩泰锡从帐篷里拿出他带来的收音机和吉他,蹲在火堆旁调频,山里面信号不好,调了半天只收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频道,伴随着时粗时细的沙沙声,和主持人时断时续的刻意压低的声音,愣是将一个煽情的午夜都市栏目变成了一幕午夜凶铃。
韩泰锡侧耳专注听了一会儿,自己先忍不住乐了,拿过吉他随手拨了几根弦。阿青想不到韩泰锡不仅会弹吉他,还弹得相当不错,不像时下的那些明星乐手,玩特立独行,炫技,他的木吉他干干净净,像春天清澈的水,哗啦啦地流过和弦,大部分是英文民谣,也会唱几句,嗓音也是干干净净的,火光映着他俊秀典雅的脸有一种初恋般令人怦然心动的特质。
阿青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孔延秀。他们都是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皮肤白皙得跟女孩儿似的,好像怎么也晒不黑,都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眼型姣好,眼线清晰,优渥世家温养出来的骨子里的细致与温柔。但又是截然不同的人,你绝不会一眼错认,孔延秀是阿尔卑斯山上积年不化的雪,完美主义者,时刻剔除掉身上那些不那么完美的地方,对别人苛刻,对自己更苛刻。而韩泰锡,他是放的,他不负责任的态度带着浪迹天涯的叛道特性。
吉他停了,韩泰锡将吉他递给阿青,“来一首?”
阿青从思绪里回过神,将烟叼到嘴上,拿过吉他。其实已经太久没有碰,大部分技巧和乐曲已经忘了,侧头略略回忆了一下,拼拼凑凑断断续续拨弄着弦。韩泰锡干脆摊开手脚躺在地上,夜空宛如天鹅绒一样,散落着璀璨的星子,靠近火堆的半边脸被烤得暖烘烘的,又被凉凉的夜风一吹,好像全身的细胞都舒展开来,他觉得再也没有这样轻松过。
这个晚上两个人喝酒聊天打牌一直到很晚,后来实在熬不住了,韩泰锡先爬进睡袋睡了。
第二天,韩泰锡迷迷糊糊醒来,鸟声啁啾,他钻出睡袋,山中清晨温度低,凛冽清鲜的空气钻进鼻孔,箭一样刺进肺部,韩泰锡打了个哆嗦,眯着眼睛四处望去,昨晚的火堆当然早就灭了,留下几块还未燃烧透彻的粗大木块,林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轻雾,他伸着脖子寻找阿青的身影——
在昨天他钓鱼的水潭终于看到他的人,他站在浅水潭洗澡,光、裸着身,水只堪堪到他膝盖,小麦色的肌肤紧致地包裹着匀称健美的肌肉,肩膀宽阔,腰线紧窄,浑身充盈着力量和某种合乎天道的超凡美态。
韩泰锡心里一突,脸一热,喉咙有些干,觉得自己像偷窥狂,转念一想,又觉得彼此都是男人,并不需要如此心虚。
阿青洗完,走上岸来,随便擦了擦身体,弯腰捡起裤子套上,然后点了根烟。身上忽然多了件外套,韩泰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冷吗?”
阿青愣了一下,韩泰锡自己也吓了一跳,忽然觉得这样的行为在两个大男人之间显得那么突兀与奇怪,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扭过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收拾昨晚的碗筷。
这一件小事很快就被当事人抛到了脑后,吃过简单的早餐后,韩泰锡拿了相机和阿青到附近探险。说是探险,其实也不过是溜达,随手拍些照片,有不怕人的松鼠从他们脚边飞快地窜过,又转过头来睁着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看他们,有已经被蛀空的百年老树,深褐色的粗壮枯枝上还有细幼碧绿的嫩芽,昭示着生命的坚韧与不息。
偶尔会在层层密密的林中遇见早就废弃的木头房子,年久失修的房子摇摇欲坠,有野猫蹲在横梁上警惕地望着侵入者,最令他们动容的是山林深处的一处石壁,不知被什么人经年累月地凿出一尊石佛,那石佛线条简洁而粗犷,比起名寺名刹里那些精美宛若艺术品的雕塑,它稚拙得像人类的童年,一双眼睛是清澈的,低垂着好像蕴含着大慈悲大智慧,一瞬间令喧嚣的灵魂都安静下来。
阿青和韩泰锡站在那石佛面前久久不语,好像那一刻被剥夺了声音。
山中天气多变,午后开始空气中的湿气重得仿佛实质,阿青抬头望望天,对韩泰锡说:“快点回去吧,要下雨了。”两人不再像来时那样悠闲,低着头只顾赶路,瓢泼的大雨终于倾倒下来,整个山谷都仿佛震动起来,冰凉的雨水瞬间将两人浇了个透心凉。山路陡峭而泥泞,一脚下去,有时候脚脖子都陷在泥水里。
总算回到营地,幸亏临走的时候都将东西收在帐篷里,只有一只烧开水的铁皮桶还吊在架子上,被雨水打得哐哐哐哐作响。两人飞快地躲进帐篷,韩泰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尽管被冻得瑟瑟发抖,依旧觉得痛快。阿青道:“别发呆了,快点把湿衣服换下来,小心感冒。”
韩泰锡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等到脱掉毛衣,解开衬衫纽扣,一抬眼看见阿青已经利落地剥掉裤子,两条修长而结实的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韩泰锡一下子觉得帐篷是如此狭小而闷热。阿青已经扯了干净的裤子套上,弯腰站起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微微拉开帐篷的拉链往外望去,外面已经是一个雨世界,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回头看见发呆的韩泰锡,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韩泰锡脱掉湿衬衫,从包里面翻出一件薄薄的毛衣,捧着覆到脸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默不作声地换上。
雨一点也没有减小,噼里啪啦打在帐篷里,震耳欲聋。韩泰锡不知怎么又将收音机开起来了,依旧是那个唯一的频道,午夜都市情感栏目换成了一个金曲回顾,不变的是沙沙的干扰音。阿青无事可做,躺到地上,一条手臂搭在眼睛上假寐,过了一会儿,听见韩泰锡问他:“哎,崔钟哲,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阿青没回答,韩泰锡也不怎么在意,靠在帐篷边上,抬眼望着帐篷顶,有一刻的茫然怅惘,“有时候,忽然遇见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明明素不相识吧,但又觉得似曾相识,在梦里面熟悉得纤毫毕现,醒来后却全不记得……”
阿青覆在眼睛上的手臂微微移开,目光与韩泰锡对视,交缠的目光中有一种湿润飘渺的东西在蠢蠢欲动,都是男人,其实都知道那是什么。
VIP章节 64蓝色生死恋(九)
野营回来两天了,韩泰锡没有去找阿青,他有点怕,觉得一旦见他事情就会朝着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因此心不在焉又闪闪烁烁。
尹俊熙打电话给他,想要他两幅画用作画展的特别展出。韩泰锡没多想就答应了,让他自己过来挑选。尹俊熙来得很快,韩泰锡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手榴弹似的抛给他一罐,引着他进了小小的画室——其实大学毕业后韩泰锡就不大动笔了,留下来的画作并不多。
尹俊熙一眼挑中了那幅《灯塔》,那还是韩泰锡刚到美国时画的,大片深蓝,分不清是哪里是海哪里是天空,陡峭褐色的大块岩石上矗立着灰色朴实的灯塔,整幅画作透着一股孩子似的的简单、稚拙,简单稚拙中又是透明的,清澈的孤寂与忧伤。
尹俊熙久久地看着,说:“如果你不是因为家庭原因,现在的成就肯定早就超过我了,我跟幼美一直都很为你可惜。”
韩泰锡坐在一把高脚凳上,撑着腿笑,“就算没有家庭的关系,我也不可能像你一样专职走画家一条路,这种心无旁骛殉道似的事情不适合我。”
尹俊熙笑着摇摇头,看着一圈后目光落到盖着白布的画架上,说:“你最近又开始画了吗?”
韩泰锡还来不及阻止,白布已经被掀开——尹俊熙愣住,白布后确实是一幅已完成的油画,与韩泰锡一向惯用的冷色调不同的是,这回他用了大量的暖色调,几乎要破开天空燃烧起来的夕阳,将整个山林、清泉都掩去了原本的色彩,那深深浅浅的橘红,每一笔都倾注了画者火热而澎湃的热情,包裹着夕照中的男人,那男人裸着上身,微侧着头抽烟,因为逆光,五官看不分明,只是感觉到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和力量。
韩泰锡像被人窥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强自镇定地站起来,重新将白布盖上,勉强笑道:“随便画着玩的。”后又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是一个朋友,觉得适合就请他做了我的模特,没其他意思。”
尹俊熙虽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没追究。
韩泰锡送走尹俊熙,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他平时很少抽烟,第一口抽得急了,烟草刺激的味道呛得他咳出声来,后来慢慢好了,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他靠在墙上,微微苦笑,“真是疯了。”
走出楼道,伴随着一声娇甜的“泰锡哥”,手臂被抱住,若有似无的香水味萦绕鼻间。韩泰锡转过头,就见本该在美国的尹芯爱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由地一阵头疼。
“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边问一边抽出被尹芯爱抱住的胳膊,但尹芯爱孜孜不倦地缠上来,轻快地回答,“有几天了,泰锡哥要去哪里啊,不请我上去坐坐吗?”说着,脸上带起了女孩子特有的娇嗔。
韩泰锡再次抽回自己的手臂,脸上露出惯有的老少通杀的笑,温柔却坚定地拒绝,“下次吧,乖,现在泰锡哥有事要出去。”说着,疾步走到路边,拉开了车门,坐进去,谁知道刚刚启动引擎,副驾驶座的门就被打开,尹芯爱坐进来一脸娇蛮地望着前方说:“不行,人家千里迢迢地从美国回来,泰锡哥说什么也应该请我吃饭吧。”
如果是其他不相干的女人,韩泰锡当然可以三言两语轻易将人打发,碰上尹芯爱,韩泰锡也只有无奈投降的份——他当然明白尹芯爱对自己的感情,但他是天生浪荡子,因为是好友的妹妹,所以更加不愿意伤害她。
韩泰锡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车子不知不觉开到渔港。一直兴致勃勃地跟他讲着话的芯爱渐渐没了声音,嘴唇抿起来,问道:“为什么来这里?”
韩泰锡没注意到她的神情,他自己也是才反应过来,半晌顺水推舟道,“这附近有一家小食店,海鲜炒饭做得很不错啊,海鲜都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很新鲜。”他说的自然是崔家的小食店,或许是内心里也在找借口见他一面。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吃的啊,泰锡哥,我们回去吧。”忽然变得不高兴的尹芯爱让韩泰锡吃了一惊,转头看看她,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不想在这里吃,停车,我要回去了。”尹芯爱的眉头紧紧皱着,脸上显出一种厌恶和痛苦,极力克制着那些被自己紧紧压在心底的往昔,这让她整个人像绷紧的弦。
韩泰锡停下了车,还没来得及说话,尹芯爱已经打开车门下车了,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往回走。韩泰锡赶紧追过去,却见芯爱忽然站住了,离芯爱面前五六米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短短的黑发贴着头皮,洗得褪色的旧裤子包裹着笔直的腿,裤子下摆全扎进军靴里,手里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不是阿青又是谁?
芯爱的喉咙堵住了,张了张嘴,沙哑的嗓音溢出一声干涩的“哥”。
韩泰锡的脚步顿住——哥?他的目光不由地在阿青和芯爱之间游移。
阿青看着眼前的芯爱——原来那个瘦弱干瘪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一个高挑明艳的美人——阿青道,“你来看妈?”
芯爱咬着唇,在阿青漆黑平静的目光中,感觉到无所遁形的羞耻,她不敢反驳——她一直都怕阿青,小时候,是因为崔钟哲混账,会打她,后来,她怕他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好像能够轻而易举看穿她内里所有的不堪。
阿青走到她面前,说:“走吧。”
芯爱垂着身侧的手微微握成拳,一言不发地跟在阿青后面。
韩泰锡不明情况,只好默默地跟着两人回了崔家小食店。
在多年前拖着行李离开崔家的那天起,芯爱就觉得自己已经断绝了与崔家的任何联系,也失去了再回到这里的资格,她选择了富裕的亲生父母,抛弃了养母,所以这么多年来不闻不问,装作曾经十四年的生活根本不存在,装作一出生就是得天独厚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有时候,她看到恩熙打电话给重洋之外的崔母,细声细语地讲着自己的事情,心中会滋生一种恶意,那种恶意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她——所以无论恩熙表现得多么友好和退让,她永远也无法喜欢上她。
崔母将一罐汽水小心地放到芯爱面前,小声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想喝汽水,我没有买给你——”
芯爱咬着唇肉,一种委屈瞬间涌上心头,撇过头道:“现在谁会想要喝这种东西啊?”
崔母麻木的脸上有点黯然,垂了下眼睑,又爱怜而贪婪地看着眼前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说:“你……爸爸妈妈对你好吗?”
芯爱没有看崔母,道:“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当然对我很好。”
崔母的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喃喃地说:“那就好。”
芯爱的两眼酸涩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她飞快地站起身,扭头说:“我回去了。”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拿起包快速地走出了小食店。
崔母站起身,呆呆地看着,神情哀伤。韩泰锡面露着急,看看门口,又看看阿青,最后说:“我过去看看。”
他跑出去,在渔港边上看到芯爱,她直直地站着,瘦削的肩膀撑着一身脆弱的骄傲,两眼通红,却硬生生地逼回了眼泪,那么倔强。
韩泰锡将芯爱送回去之后,并没有回家,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马路上,天擦黑的时候,韩泰锡打转了车头,又回到了渔港。他将车停下,熄了火,却没有下车,从车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崔家小食店的一豆灯火,他将头靠在方向盘上,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车窗被轻轻敲了敲,韩泰锡抬起头——车窗外阿青微弯着腰,俯身看他,漆黑无波的眼里流露一点关怀。
韩泰锡心跳骤然紧锣密鼓起来,他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出来,看着阿青却又忽然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青说:“我出来倒垃圾,看见你的车。”
韩泰锡胡乱地点点头,“噢,”半晌又多此一举地解释,“我送芯爱回去了。”
阿青说:“谢谢。”
韩泰锡终于镇定了一点,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芯爱是你的妹妹,我一直以为……”他未尽的话语阿青都懂,靠在车身上同他解释了当年的那件事。
韩泰锡没料到其中竟还有这样复杂的内情,他认识尹俊熙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两个同龄的妹妹,还觉得奇怪,但尹俊熙不解释,他也就没问,只是敏感地察觉到尹俊熙和尹母更偏疼恩熙,而尹父则偏爱芯爱——因为自己是私生子的关系,他自然也往那方面想去了。
“伯母还好吧?”
阿青点点头,淡淡地说:“没事,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两人一时之间又陷入静寂中,并排靠在车身上,阿青低头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慢慢地抽着,韩泰锡闻着那种略略辛辣的烟草味道,觉得心情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激荡交织的情境中。秋意深重,夜风扫着落叶哗啦啦地打着旋儿,阿青抽完一支烟,将烟蒂扔在脚下碾灭了,抬头对韩泰锡说:“有点冷了,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韩泰锡打断了——
“去兜兜风好吗?”他这样问阿青,眼神清亮,平平静静的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沉淀下来了。
阿青点点头,上了车。韩泰锡一声不响地打转车头下了坡路,往渔港开去,港湾还没有沉寂下来,渔船的桅杆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还有渔民提着大桶的水在刷甲板。韩泰锡打开了车顶,让咸涩的海风直直地扑向他们的脸面,像一群疯孩子似的跑过他们身边。
车子沿着海岸线奔驰,渐渐远离了人烟,一条笔直的马路一直通向前方,好像没有尽头,右手边是漆黑的大海,海浪一波推着一波地前进,层层递进的声音像某种来自远古的音律。
韩泰锡终于将车停下,两条手臂直直地撑着方向盘,望着车灯照射出的光柱,问:“崔钟哲,你是gay吗?”等了一小会儿,他微微侧过头,掀起眼皮,纤长的睫毛在微光中掀起一片动人的柔软,他试探性地朝阿青望过去——
四目相对,眼神中涌动着熟悉的悸动,像火柴划过,腾的窜起灼热的火苗。阿青忽然探过身压在韩泰锡身上,一手扣住他的后颈,张嘴吮吸他的嘴唇,一手按在他的肩部揉捏。韩泰锡吓了一跳,下一秒,身体里面升腾起的欲、望奔腾汹涌,瞬间要将人燃烧。韩泰锡心惊于自己骇人的热情,一手紧紧按着阿青的后颈往自己这边压,像野兽一样吮吸啃啮着对方的唇,恨不得吃进去,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衣服下摆,用力地抚摩那紧致宽厚的背……
等到分开的时候,彼此都气喘吁吁,嘴唇晶亮,韩泰锡捧着阿青脑袋,短短的发茬有些扎手,他抵着他的额头,小声喘着气问:“哎,崔钟哲,我们这算是勾搭到一起了吧?”
阿青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韩泰锡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搂住他的脖子,笑起来。
VIP章节 65蓝色生死恋(十)
韩泰锡把车子顶棚关上了,两人坐在车里也没说话,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韩泰锡心跳得厉害,他不知为什么就是知道,阿青对自己也像自己对他那样渴望,男人之间也没那么多迂回花招,但车内空间狭小,实在不是地方。周围虽然静悄悄的没有人烟,又是晚上,任韩泰锡再放得开第一次也不敢就这样幕天席地地打野战,何况青浦那么小,谁知道会不会被人看到,他是无所谓,但不得不考虑阿青,他毕竟土生土长在这儿,还有崔母。
出来的时候没有跟崔母打招呼,这会儿已经是深夜,韩泰锡虽然私心里希望跟阿青多单独相处一会儿,但也知道以阿青的性格是一定要回去的。
车子按原路返回,一路过去只有疏疏几盏路灯亮着,渔港没有夜生活,这会儿整个港口都已经陷入黑甜的梦乡。小食店里果然还亮着一盏灯,是崔母留的。
韩泰锡将车子停在路边,两手撑着方向盘,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正色说道:“晚安。”
阿青的唇角往上扬了扬,神色和缓,回道:“晚安。”说着打开车门下车。
韩泰锡眼见着阿青就要走进屋去,又急惶惶地跟着下车,“崔钟哲——”
阿青停下脚步,转过头,屋檐下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灯泡发出柔和的光,照亮他俊朗的无光,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他的眸子像一泓琥珀色的流光,很温柔。
韩泰锡一手撑在车顶上,沉溺在那目光中,心头火热,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要紧的话,但一向纵横情场的花花大少此刻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笨拙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崔母听到声音披着外套出来了,见到韩泰锡露出笑来,“泰锡,这么晚了还送钟哲过来,进来坐,我给你们泡茶——”
尽管知道崔母并没有看出他们之间有什么,但他还是挡不住的心虚,连连摆手,“不了,下次再进来喝伯母泡的茶吧。”他的目光瞟向阿青,努力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这星期天有我一个朋友的画展,你有兴趣的话我让他给我留票。”
阿青瞅了他一眼,看出他内里打的主意,点点头,嗯了一声。
韩泰锡绷着面部表情,依旧用十分公事化的语气说:“那星期天早上我过来,我们一起去。”
阿青又嗯了一声,韩泰锡冲崔母挥挥手,“伯母,我走了,再见。”
阿青和崔母看着韩泰锡的车子离开才走进屋里。崔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那个成天惹是生非的儿子成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芯爱离开后,阿青几乎成了她所有的支柱,她不善言辞,也不晓得如何表达,只是一边拉下卷闸门,一边像是说起,“泰锡这孩子倒是不错。”
韩泰锡开车回住处,激荡的心情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夜风徐徐地吹着,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前二十五年韩泰锡一直浪荡着,关于感情从没多想过,父母没给他起过好榜样,他也自认为学不会负责任,身边女孩来来去去,他情海沉浮游刃有余,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会对一个人上心。
至于对方是一个男人,他混乱过一阵,想通了也就放开了,反正别人也管不到他,唯一心里感到歉疚的是韩父。他虽然嘴上不齿那个男人的人品,但这么多年来,他作为父亲确实一直对他很好。好在那个男人还有两个正常的儿子,不至于断子绝孙。
星期天早晨阿青还在吃早饭,门口传来汽车的声音,抬头一看,韩泰锡熄火下车关门,一系列动作潇洒而帅气,掀开门帘走进来,身上衬衫外面套了件宽大的米色山羊绒的毛衣,很薄,毛衣上细细长长的绒毛柔软地包裹着他,手腕上戴着一只时尚的男士腕表,下面是一条牛仔裤,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衬着一张俊秀无匹的脸,简直像偶像剧里那些令人心驰神往时刻准备着开屏的花美男。
他进门就看见阿青——阿青常年待在部队里,平时穿的衣服并不多,身上依旧是一件浅灰的旧衬衫,开了两颗纽扣,露出里面白色背心的圆领边缘,韩泰锡立时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花里胡哨莽莽撞撞的毛头小子。
好在阿青似乎没注意到这些,只是问他:“你吃过早饭了吗?”
韩泰锡摇头,“没。”
“那坐下一起吃点吧。”阿青起身去厨房给他盛了一大碗菜泡饭,拿了双筷子出来。韩泰锡也没客气,坐到了阿青对面,接过碗筷,埋头吃起来。
阿青先吃完,韩泰锡抬眼便看见他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那目光也并不烫人,温温的,很家常,令韩泰锡一下子想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也还是这样对坐着吃饭,门外晒进来的阳光中,灰尘纷纷乱乱地跑。
当一个人令你心境安宁,开始向往那种琐碎平实的日常生活,是否就意味着爱?
两人吃过早饭,阿青将碗筷洗干净,擦干手,走出来对韩泰锡说:“走吧。”
韩泰锡说的朋友就是尹俊熙,画展在汉城的美术馆一号厅,第一天来的有不少是尹教授画界的朋友,专门来捧后辈的场,还有一些艺术品收购员,媒体记者,来看画展的人川流不息。韩泰锡一眼就看见了被人围着说话的尹俊熙,笑着招了招手。尹俊熙摆脱了人群,径自朝他走来,“泰锡,你来了——”
韩泰锡轻轻在他肩上捶了一拳,笑道:“看起来不赖嘛。”
尹俊熙笑笑,目光落到与韩泰锡一同来的阿青身上,只觉得面前的人有些熟悉,等到韩泰锡介绍彼此,才蓦然记起,很多年前,他们确实见过——芯爱的哥哥。尹俊熙不知道泰锡怎么会认识他,来不及多想,那边又有重要的宾客来了,尹俊熙只好对他们说声抱歉,急匆匆地过去招待了。
展出的一共有三十六幅画,大部分是油画,小部分水彩和素描,其中除了韩泰锡友情赞助展出的两幅,还有两幅尹俊熙的未婚妻申幼美的作品。人太多,也来不及细看,匆匆过了一遍,看尹俊熙在忙,也没有跟他当面告辞,两人走出展馆,才十点,不到吃饭的时间。
阿青也没问接下来去哪里,任韩泰锡将车缓缓地开在马路上,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马路两边摩天大楼鳞次栉比,来往行人像水族馆里的热带鱼,车子驶过一家装潢豪华的酒店,韩泰锡用眼角瞟了一眼,阿青开口,问他:“去吗?”
韩泰锡蓦地耳根通红,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微微出汗,极力装着镇定地说:“我在这附近有一个公寓,昨天刚让阿姨收拾过。”
阿青嗯了一声。
车子渐渐拐入住宅区,然后停车、熄火、下车、上锁,乘电梯上楼。
韩泰锡的这个公寓不大,三室一厅,确实如他所说刚刚收拾过,非常干净。韩泰锡开门进去,换鞋,将钥匙放到桌上,又从水壶中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缓解干渴的喉咙,然后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阿青,眼里跳动着直白而热烈的火苗。
阿青的欲、望猝然升腾,大步走过去扣住韩泰锡的脑袋,张嘴衔住他的唇,用力地啃咬吮吸。韩泰锡的大腿后面磕在桌沿上,手中拿着的水杯匆匆往后面桌上放,太急了,没放稳,水哗啦一下全倒在桌上,流到桌沿,洇湿了裤子,又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韩泰锡全不管,只是一手撑着桌子以防自己摔倒,一手沿着阿青的后颈扶住他的后脑勺,用力地按向自己,较劲儿似的回吻,简直要将对方吃了似的。
这个湿润缠绵而凶狠的吻持续了好几分钟,分开的时候嘴角牵出暧昧的银丝。韩泰锡的唇追过去将阿青嘴角溢出的液体全部舔舐干净,两只手摸索着去解阿青的衬衫纽扣。阿青的一条腿卡进了韩泰锡的两腿之间,一手探进他的衣服里面大力抚摸,揉搓着往下插、进他的裤子后腰,一手在他的乳、头上打圈,指甲轻轻划、过敏、感的乳、晕,时而拉扯捻动乳、尖,他手上的老茧划过皮肤带起一阵一阵刺痛,刺痛又掺杂在快、感里,□的欲、望被裤子箍得有些发疼了,他分出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去解皮带,却怎么也解不开,这让他急得脑门出汗。阿青抚摩他后腰的手移到前面,灵活地帮他解开带扣,拉下拉链,一瞬间,韩泰锡舒服地呻、吟出声,然而很快,然而很快便不满足,被黑色内裤紧紧包裹着的性、器微微颤动,被马眼溢出的液体打湿了一小片,阿青的手掌包住他鼓鼓的裆部,隔着内裤抚摩。
韩泰锡全身颤栗,腰部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脸颊贴着阿青的肩颈,呼吸粗重,意乱情迷,最终释放在阿青的手里,身上的毛衣早就不见踪影,衬衫也只是堪堪挂在手臂上,他靠在阿青身上,抬眼看了阿青一眼,□的余、韵令他双眼迷蒙而潋滟,充满温柔的情致,伸出两条发软的手臂搂抱住阿青的脖子,凑上去细细地吻他,声音沙哑道:“去床上……”
阿青半抱着他,两人跌跌撞撞地进了卧室,摔在柔软的床上。韩泰锡仰躺着,伸手去够床头柜的抽屉,胡乱地在里面翻找,阿青一眼就看到了润滑剂,俯身将它拿出来。韩泰锡喘了喘气,温柔地看着阿青,他全不反抗的样子有一种逆来顺受的美态,烧得阿青几乎失态。阿青俯□与他交换了一个湿润的吻,又舔咬着他的耳垂,一路往下经过喉结,□,腹沟,□过的皮肉泛着淫、靡的水光,留下吻痕和咬痕。
韩泰锡微阖着眼,陷在一种入骨的舒爽中,直到感觉到他的一条腿被抬起,一个尖而长的物体探入他的后面,一大堆冰凉的液体挤入他的体内,韩泰锡的脸轰的一下如同煮熟的虾全红了,他知道是润滑剂,更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有些畏惧,他睁开眼,看了阿青一眼,又闭上了。阿青的手指探进他里面,轻轻地挤捻,等到他慢慢习惯,又趁机加了根手指进去。
直到后面足以容纳三根手指,阿青才扶着已经硬得发疼的性、器,腰身一挺,插了进去。韩泰锡登时眼前一黑,紧紧咬住唇,一手抓着床单,一手抓着阿青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尾搁浅的鱼。阿青深呼吸了几下,慢慢地碾磨,缓缓地推进,渐渐的,一股细碎的快感慢慢升起。当阿青撞击到某一点时,一种销魂的酥麻快、感瞬间冲击到他混沌的脑海中,他忍不住从喉咙底里溢出一声呻、吟。
“慢……慢一点……啊……”韩泰锡小提琴般上扬的尾音被阿青撞击得七零八落。窗外热烈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刺入,宛如金色利箭一样穿过阿青起伏的背部,在汹涌的欲、海中,他们像两只不知疲倦的野兽,持续着原始的律动,神魂颠倒。
VIP章节 66蓝色生死恋(十一)
他们一直在床上待到下午两点,午饭也没有吃。后来实在饿了,韩泰锡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到厨房,他一向不在这边开火,厨房干净得可以做样板房。拉开冰箱,里面除了啤酒几颗鸡蛋,大约是打扫的阿姨留下的。丧气地关上冰箱门,这个时间也不晓得有没有外卖送——
阿青只套了一条裤子走出来,看了看冰箱,扭头问他:“吃不吃溏心蛋?”
韩泰锡点点头。阿青便拿了几颗鸡蛋出来,开了火。韩泰锡靠在厨房门口,看阿青熟练地打鸡蛋,这个画面太家常了,竟使得他眼睛有些红。韩泰锡走过去从后面抱住阿青,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的个子都不矮,这样抱在一起显得有些怪异,韩泰锡却不管,阿青赤、裸的温热的皮肤传递给他一种令人安宁的充实感。
他抱了一会儿,放开,靠在流理台上看着阿青,说:“我还记得你从前给我做过海鲜炒饭,有点咸,不过我吃得很开心——你知道吗?除了那些阿姨,从来没有人给我做过饭。”
阿青看他一眼,没说什么,用锅铲将煎好的溏心蛋铲起来,送到韩泰锡面前。
韩泰锡低头咬了一口微微焦黄的蛋白,有点烫,他边嘶嘶吸着气边点头。阿青拿了一个白色的盘子,将溏心蛋放上去递给韩泰锡,转头又打了个蛋进锅。
韩泰锡站在旁边,端着盘子拿着筷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阿青讲话,不时地夹了蛋喂给阿青。两个人将仅有的六颗鸡蛋全吃了,还有些意犹未尽,也懒得刷锅洗碗,又回到了床上。
韩泰锡将很久以前的照片找出来,都是那年夏天在青浦拍的,慢慢地翻着,时不时地说些当时的情景,照片中的阿荣他们还是年轻的模样,染着稻草黄的头发,叼着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样子。阿青的照片只有两张,一张是背影,一张是蹲在地上低头挖海螺肉,他的头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短,眉梢上也没有那个被子弹擦伤留下的疤,但年轻的脸上已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淀感。
当时韩泰锡并没有太过注意阿青这个人,但现在闭上眼睛,他居然能够很清晰地回忆起他跟阿青的所有的事情——“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啊,去青浦,遇见你。”他侧过头看阿青,一手抚上他冷峻的脸,眉眼弯弯,目光中藏着三分戏谑七分认真,深情款款,情话张嘴就来。
两人待到下午四点半,开车回青浦。崔家小食店门口有个背着登山包的年轻男子在打转,似乎想进去,又有些不确定。阿青看着那有些眼熟的侧脸,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两人下了车,那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落到阿青身上。
韩泰锡望望阿青,问他:“认识的人吗?”
阿青没说话,目光中有一种韩泰锡不懂的沉重与审视,那个男子二十五六的样子,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谦和退让,清浅的笑意掩饰着眼神里的锐利与探究,径直朝阿青走来,伸出手,说:“你是崔钟哲吧,你好,我是孔奇英,孔延秀是我哥。”
他专注地看着阿青,妄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但他显然失望了。
阿青不露声色地伸出手,握住——孔奇英的手心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养尊处优,厚厚的老茧暴露出这是一只常年握枪的手。两只手一触几分,两个男人都在心里暗暗评估着对方,还是孔奇英先开口,“冒昧过来,希望不会太唐突。不介意的话,能聊聊吗?”
阿青点点头,转头刚想对韩泰锡说让他先回去吧,韩泰锡已经扬起一个笑脸,道:“我在这里等你。”
阿青没再说什么,和孔奇英慢慢地沿着下坡道走去。
韩泰锡靠在车身上,看着两人并肩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又觉得自己这心理微妙得像个女人,于是撇撇嘴,努力将它忽视。
傍晚的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了,落叶打着旋儿扑剌剌地在路上跑,凉意见缝插针地钻进人的衣领、袖口。
阿青看了眼身边与孔延秀有六七分相似的孔奇英,他并不知道孔奇英为什么会来这里。只是孔奇英的出现,让阿青不可避免地想起孔延秀,心里面有一种如烟似雾的伤感愁绪,它不强烈,只是像流水中的光与影一样,明明灭灭,闪闪烁烁。
阿青见惯生死,但孔延秀骤然离去的生命依旧令他有一种物伤其类的哀伤与惆怅,躺在一个人的宿舍里,有那么一刻,感到无与伦比的倦怠。
孔奇英可以感受到阿青的目光,他笑了笑,说:“我跟我哥很像吧?”
阿青点点头,孔奇英的眉眼因为怀念而舒展开来,“我们小时候更像,大家都觉得我们不像堂兄弟,像亲兄弟,我也一直拿他当我的亲大哥。我打小就叛逆,什么出格的事儿都敢做,我哥跟我不一样,他是那种特别特别有目标的人,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他也一直都是最优秀的,有段时间,我都觉得他生来就是来寒碜我的。其实家里人压根就不同意他从军,他那时候都准备出国了,部队来大学招兵,他一声不吭就报名了,还不是我大伯在的那个体系。”
两人已经走到了渔港,在海港边上的石凳坐下,傍晚的渔港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
孔奇英接着说:“我哥从小就崇拜我大伯,从小就喜欢军营。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就想当兵,我婶婶死活不同意,我们都以为他放弃了,谁知道他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呢,我婶婶都气坏了——我哥那人吧,人是挺聪明,其实性格很糟糕,说好听点是自我,说难听点就是有点傲,不大看得起别人,不通人情世故,又不会说话,常常得罪人还不自知,从小到大,基本没朋友,所以我看到这个的时候,真的很吃惊——”
孔奇英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阿青。
照片的背景是军营,照片上是阿青和孔延秀都穿着迷彩服,勾着肩,孔延秀一向冷清的脸上是难得灿烂的笑容,像眼光刺破乌云一样。阿青的嘴角也微微勾着,笑意虽明显,却彰显着好心情。阿青记起来,这应该是某次演习之后拍的,有记者采访,摄影师拍了不少他们的照片登在内部军报上,其中就有这一张。
孔奇英说:“我从来没见过我哥笑得这么开心的。”
似乎想起那时候的事,阿青的脸色也跟着柔和下来,嘴角泛起微微笑意。
孔奇英看了眼阿青的表情,从他手上抽过照片,翻到背面,重新递给他——
照片后面用黑色自来水笔写了连个名字——孔延秀崔钟哲。
两个名字中间一个用水笔描成的小小的爱心,先是用黑色水笔画的,后来大概是因为主人觉得不好看,又用红色水笔小心地覆盖上去。
阿青错愕,盯着那小小的爱心,心情有些起伏。孔奇英望着远方,说:“我不知道我哥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小心而虔诚地做着这些像十四岁小女生一样的事情。我大伯婶婶不知道有这样一张照片的存在,我想我哥的性格,他肯定也不会告诉你,如果他还活着,他估计一辈子都会死死守着这个秘密,然后暗地里一个人欢喜甜蜜黯然神伤,他就是那样一个男人。”
孔奇英终于将脸转向阿青,眼中的锐芒箭一样射向阿青,“但是我觉得这样实在太傻了,他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他爱着的那个人永远都不知道曾经有个傻瓜这样爱着他。”
韩泰锡望望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心情有些没来由地烦躁。
“泰锡?”
“泰锡哥?”
韩泰锡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崔母和本不该在这里的恩熙,她们也正一脸吃惊地看着自己。韩泰锡看着挽着崔母手臂的女孩儿,问:“恩熙,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恩熙笑得眉眼弯弯,有些俏皮地说:“下午从机场回来就直接去了哥哥的画展,我听哥哥说了,泰锡哥和钟哲哥哥也去了,只不过提早走了所以没有碰到,我过来看妈妈——我们买了好多东西,准备做大餐呢,泰锡哥来得正好,,一起吃吧。”
崔母常年麻木的脸看着恩熙的时候露出慈蔼喜悦,又转向韩泰锡,问:“怎么不进去,钟哲呢?”
韩泰锡解释,“似乎有朋友从远地方过来找他。”
崔母点点头,招呼泰锡,“快进来吧,天也快黑了,钟哲也是的,什么朋友要跑到外面去,把你一个人扔在这边……”
韩泰锡连忙说:“没事的,我过去看看好了。”也不等崔母拒绝,韩泰锡朝坡下走去,沿街已经亮起了灯火,飘起了饭菜香。
韩泰锡也不知道阿青他们到底走去了哪里,沿着老街菜市慢慢走,远远地看见阿青和孔奇英朝这边走来,心中一喜,正要疾步上前,就见孔奇英停下脚步同阿青说了什么,阿青也跟着停下,两人面对面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忽然就见孔奇英伸手抱住阿青,阿青垂在身侧的手有些迟疑地动了动,缓慢地抬起,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韩泰锡忽然感到像是兜头一盆凉水,他默默地站在路灯光照不到的暗处,看着空荡荡的街尾,烟蓝色的天幕下,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影,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格外,身体里面好像有无数只张牙舞爪的小手,一点一点地抠挖着他的心。
VIP章节 67蓝色生死恋(十二)
阿青是一个人回来的,半道上遇见韩泰锡。韩泰锡两手插在裤兜里,朝他露出明晃晃的笑。阿青将照片收起来,迎上去问:“你怎么来了?”
韩泰锡装作没看见他的动作,扬扬眉说:“恩熙来了。”
阿青哦了一声,说:“走吧。”说着加快了脚步。
韩泰锡的目光有些复杂,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起,“怎么只有你一个?”
阿青的语气淡淡的,说:“他回去了。”
韩泰锡插在裤兜里的手微微地握紧,“是吗?他是什么人啊?”
“战友的弟弟。”阿青的脸上看不出端倪,连语气也是一贯的冷淡平静。
韩泰锡心里抓肝挠肺的难受,各种揣测的恶意像疯狂生长地藤蔓,迅速缠缚住他的五脏六腑,面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战友的弟弟怎么会来找你?”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说:“路过,顺便来看看我——”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跟他哥哥是同一期的新兵,后来又进了同一个部队,这么多年来一直并肩作战,两个月前,他哥哥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当时我就在他身边。”
寥寥数语,包含着韩泰锡永远也无法体会的那种无数次战火纷飞中淬炼出来的情谊和骤然伤逝的伤怀沉痛。他说完,也没有看韩泰锡,径直朝前赶路,以行动宣告这一话题的结束。
韩泰锡没有想到其中有这样一段,心里有些后悔,然而看着阿青那沉默的拒绝,心底忽然滋生一种仓惶和酸涩,渐渐酝酿成翻滚的岩浆,在血管里突突地冒着泡。
恩熙过来迎他们,秀美的脸上都是开朗的笑容,令人一见就心情愉快。韩泰锡趁机站住,掀起惯常的宛如面具似的笑,“那么我先回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拿出车钥匙开了锁。
恩熙露出错愕的表情,“泰锡哥要回去吗?”
阿青也转过头来,用眼神询问。韩泰锡不露半分真实的情绪,笑着说:“嗯,还有些事情,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了,再见。”
恩熙露出惋惜的表情,但并没有强求。韩泰锡没有去看阿青的表情,坐进车里面,很快掉转车头离开了。
回到空荡荡的公寓,将自己摔在床上,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和阿青还在上面颠鸾倒凤,现在,他孤零零地躺着,被疲惫和沮丧包围——人跟人无论怎么亲近,都无法代替对方承受深刻的悲伤欢乐,这一点是很早就明白的,但是爱一个人,想要侵入对方的生活,想要了解他所有的一切,恨不得变成一颗微小的粒子,钻进他的脑袋,洞悉他所有真实的想法和记忆,也应该是正常的吧?但阿青拒绝的姿态令他警醒——那个人并没有要交付自己所有的意思,尽管他们的肉体那样亲密无间——
房间隔音并不好,能听见隔壁房间崔母和恩熙躺着小声说话的声音,絮絮叨叨的,充满家常和温馨。阿青手上捏着照片一角,看着照片中笑容灿烂的男子,片刻后,叹息一声,将照片夹进一本厚厚的辞典里,将书放到书架最里侧。
他小心地拉开门,注意不让隔壁的崔母察觉。
韩泰锡打开门,看见门口的阿青,顿时像个傻瓜一样目瞪口呆,“你……怎么会来?”阿青不等他招呼就自己走了进来,顺手关上门,将韩泰锡逼到墙角,眼神深而悍,吐出两个字,“干、你!”话音未落,两只手已经去解韩泰锡的皮带扣。
韩泰锡被他眼中直白而勃发的凶猛火焰惊到,与此同时,那两个字像通电一样令他浑身激动得颤栗,不过一瞬,他就已经反将阿青推到墙上,侵略意味十足的吻落到阿青唇上,两手迅速探进阿青的衬衫里面。两个人在狭窄的玄关你来我往地抚摸、啃咬、撕扯、进击,充满肉、欲和暴力,一直从玄关到卧室,直干得魂飞魄散。
韩泰锡趴睡在床上,浑身懒洋洋的,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阿青带着厚厚茧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紧致性感的脊背,空气中充盈着一股糜、烂、荒、淫而香、艳的味道。半晌,阿青从裤兜里拿出烟,点了一根,徐徐上升的烟雾中,他沉沉的声音响起,“我的假期快结束了,后天我就要回部队了。”
韩泰锡昏昏欲睡的神智瞬间清醒了,背上的肌肉紧绷了一下,阿青自然感受到了,但很快他又放松下来,懒懒地翻了个身,哑着嗓子问:“下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阿青道:“不清楚。”
韩泰锡刚刚被情、欲浸染得火热的身体有些凉了,他拉了拉被子,目光直直地望着墙纸上的话,好像只是随口问起:“你有没有想过退役?”
阿青吐出一个烟圈,没说话。韩泰锡挣扎着爬起来,与阿青并肩靠到一起,接着说:“退役之后你可以找一份工作,像普通人那样朝九晚五,可能一开始你会不太适应,但很快会好的。工作的事情你不需要担心,我可以帮你……”
阿青转过头,看着韩泰锡,那目光让韩泰锡说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意识到他的话可能会伤害一个男人的自尊,但天晓得,他根本没那个意思,他只是想尽量铺垫两个人的未来。他越过阿青,从床头柜上拿过阿青的烟和打火机,抽了一根,叼在嘴上,打火机不知是不是没油了,打了几次都没打着,他有些烦躁。阿青顺手拿过打火机,一下就打着了,黄色的火苗微微跳动着,像他们渺茫而不安的未来——韩泰锡低头,将烟凑近火苗,吸了一口,点燃了。
阿青将打火机放回床头,淡淡地说:“我很喜欢部队里的生活,暂时还没考虑过退役的问题。”
韩泰锡仰头靠在床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喃喃地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漫无天日地等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休假,然后像偷情似的干上那么一回?”他的眼里流露出深刻的嘲讽,整个人显得颓唐,然后一掀被子,下了床,“我去洗澡了。”
阿青看着他光着身子走进浴室,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韩泰锡双手撑在浴室墙壁上,任水流从头顶流下,初见阿青时的惊喜和激荡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疲惫和茫然。
他洗完,披上浴袍,一边拿着浴巾擦湿发,一边走出浴室,看见阿青已经穿上了衣服,弓着背坐在床沿上抽烟,他站住,脸色有些难看,“你要走?”
阿青抬起头,凉而薄的目光落到韩泰锡脸上,说:“我是一个军人,这一点你一开始就知道的,我享受一个军人所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也习惯军队里的生活,并且不打算改变它——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不公平,如果你没办法接受,那就算了。”
韩泰锡垂着眼睛看地板,湿哒哒的头发贴在脸上,头上盖着浴巾,表情掩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良久,他听见阿青说“我回去了”,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最后止于一声孤寂而空荡的关门声。
韩泰锡的背靠上后面的墙,缓缓地往下滑坐到地上,一把扯下头上的浴巾,低下头,无力和不甘啃啮着他的心。
阿青的假期即将结束,恩熙忽然提议举办露天烧烤会——“好不容易大家都在一起,想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不知道下一次大家聚在一起会是什么时候呢,钟哲哥哥会来吧——”恩熙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恳求着阿青,阿青点点头。
那是阿青回部队的前一天,秋高气爽,秋阳似酒。恩熙的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忙进忙出,快乐得像只小云雀,其他人也是兴致高昂的样子,一边说笑一边干活,韩泰锡脸上的笑容晃晃,看不出一点伤怀的样子。
谁知道到下午,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竟下起雨来,一行人手忙脚乱地跑进屋子,恩熙和幼美帮忙泡了热茶,几个人干脆坐在客厅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阿青走到后院,站在屋檐下抽烟,韩泰锡走过来,靠在墙上看着银白的雨帘,雨和墙围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韩泰锡说:“好像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看起来跟周围的人玩成一片,却又不自觉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既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会热情过分到令人难以招架,不会轻易去刺探别人的隐私,不多话,但又很可靠,感觉很舒服,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被你吸引,想要靠近你。如果是仅仅作为朋友的话,会很幸福吧。但如果作为恋人的话,会很辛苦。”
韩泰锡伸手抓住阿青的衣襟,将他拉近自己,侧头吻他的唇,并不深入,只是四片唇重重地碰在一起,倏尔就分开了。韩泰锡扬起一个浅浅的笑,说:“Goodbyekiss.”
“你们在干什么?”
阿青和韩泰锡同时转过头去,看见芯爱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们。
韩泰锡迅速地放开抓着阿青衣襟的手,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芯爱……”
芯爱的眼睛亮得吓人,仿佛要射出两把利箭,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尖锐,“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太奇怪了,哥跟泰锡哥——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芯爱,怎么了?”尹俊熙听到动静,忍不住过来瞧瞧。
“这种事情,我绝对不能接受!”说完这一句话,芯爱推开尹俊熙,扭头跑了。
尹俊熙不明所以地看看阿青和韩泰锡,问道:“芯爱是怎么了,你们谁惹到她了吗?”
VIP章节 68蓝色生死恋(完)
雨停之后,大家收拾了烧烤留下来的摊子,分手告别。恩熙并没有跟着尹俊熙回去,而是和阿青回崔家,她的原话是想多陪陪妈妈,尹俊熙叮嘱了她几句,便与申幼美离开了。
下过雨的天空有些阴沉,风中带着湿润的水汽,恩熙裹紧身上的毛衣,小心地跳过水坑,一边倒走着,一边同阿青说说笑笑,没一会儿便到家了。
屋子里没开灯,有些暗,崔母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些异样。
恩熙叫了她一声,她瞬间惊醒,抬起头来打叠起精神,说:“回来啦。”她的目光落在阿青脸上,带着有些奇怪审视和探究,但很快又躲开了。
“嗯,还给妈妈带了烤章鱼和烤五花肉,是我亲手烤的哦,妈妈来尝一尝。”恩熙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依旧兴致勃勃地将一个尼龙袋放到桌上,将从烤肉会上带来的食物意义拿出来。阿青一边说着“我去拿盘子”一边进了厨房。
打开碗橱,拿了两个盘子出来,刚转过身,就对上崔母直勾勾的眼神——她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无声无息地站在阿青身后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
阿青心内觉得不寻常,问:“怎么了?”
崔母掩饰似的移开目光,低头拿过他手中的盘子,一边走大水池边,一边说:“这些盘子好久没用了,先洗一洗。”说着拧开水龙头。
阿青直觉崔母有事,没有马上出去。崔母的双眼失神地盯着哗哗的水流,喃喃地说:“下午的时候,芯爱来过来了,她说……”她的话还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椅子翻到的声音。
阿青出去一看,吃了一大惊,“恩熙!”只见恩熙软软地倒在地上,鼻子里流出鲜红的鼻血,闭着眼睛人事不省。
恩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了,旁边坐着双眼红肿的崔母。崔母见她醒来,两眼浮起潮意,伸手想打她,又舍不得,只好轻轻推搡,声音里带了哽咽,“你这孩子,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瞒着我们,这么大的事情,你要我们怎么办?”
恩熙的的眼睛也迅速红起来,拉着崔母的手小声地说:“妈,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让你们伤心的,只要你认为我在美国一直好好的就好了,但是我很想妈妈,很想陪陪妈妈,很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崔母终于哭出声来,“为什么会这样呢,以为把你留在尹家你就会一直幸福的,结果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你爸爸就是得了这种病去世的,现在又轮到你……”
阿青用医院的电话打去了部队,陈述了实际情况,申请延长假期。打完电话,接到通知的尹俊熙申幼美急急地赶到了医院,病房里顿时一片愁云惨淡。
阿青没有进去,坐在医院外面的长廊上抽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匆匆赶过来的韩泰锡,外套拿在手里,头发也有些凌乱,微微地点了点头。
韩泰锡慢慢地坐到阿青旁边,小声问:“是真的吗?已经确诊了吗?”
阿青点了点头,他几乎一夜没睡,下巴有冒头的青色胡茬,眼里有血丝,沉默而疲倦。
韩泰锡担忧地看着他,小声地问:“你还好吗?”
阿青依旧点点头。韩泰锡缓缓抬起手,迟疑地落到阿青的肩上,拍了拍。
这一幕落在了被众人劝着由申幼美陪着出来吃点东西崔母眼里,她的目光几经变幻,最终变得古怪而冷冽。申幼美却并没有多想,只是对崔母说道:“好像是泰锡,一定是俊熙打电话告诉他的,让崔家大哥也一起吃点东西吧,不然会吃不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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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熙得的是白血病,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被确诊了,所以才想着在彻底病发前回韩国来看望崔母,尽一份作为女儿却从未尽过的义务。可惜的是,作为直属亲人的崔母和阿青的骨髓都不匹配,这无疑是令人感到绝望。
短短不过几日,崔母像是老了好几岁。
但恩熙并没有像个绝症病人那样期期艾艾自怨自艾,她始终都很乐观,每天用笑颜面对所有来探望她的亲人朋友和医生护士。
韩泰锡走进病房时就看见恩熙正在翻看相片,看见他,便扬起笑脸,“泰锡哥,你来啦,快过来看,哥哥把我们上次烧烤会的照片洗出来了。”
韩泰锡走过去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伸着脖子一起看——阳光那么好,像上帝的馈赠,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惬意的笑,有一张韩泰锡和阿青隔着山烤架在烤香菇,大约是被人喊了一声,同时抬头望过来,脸上微微错愕的表情被相片凝固住了。韩泰锡看着相片略略有些出神,耳边听到恩熙的感叹,“好怀念那时候啊,哥跟钟哲哥哥、幼美姐、芯爱、泰锡哥,大家能够再在一起就好了。”
韩泰锡笑着说:“肯定还有机会的,不然等明年夏天,在海边举行篝火晚会怎么样?我记得幼美跳舞很厉害哦,如果是恩熙你恳求她的话,她一定不会拒绝——”
“哈,真的吗?”恩熙脸上出现孩子气的笑容,“那说好了哦。”
崔母从外面进来,韩泰锡看时间不早告辞离开。崔母放下手头上的东西,道:“我送送韩泰锡先生吧。”
韩泰锡一愣,乍然听到韩泰锡先生这个称呼有些错愕,却也没多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但崔母依旧坚持送他出了门,一直走到医院门口,韩泰锡道:“伯母送到这里就好,快回去吧。”
崔母微微弯腰行礼,道:“多谢韩泰锡先生看我们恩熙。”
韩泰锡被她的郑重弄得有些无措,连忙伸手虚扶,“伯母不用这样,叫我泰锡就好。”
崔母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依旧木着脸说:“我早就应该知道,像韩泰锡先生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跟我们家钟哲做起了朋友。我们家钟哲,从前读书又读不好,又不学好,成天惹是生非,只能参军,只有这一件事,他做得要比很多很多人都出色,部队里的教官也很器重他,听他说,这次回去,部队里会推荐他进修,完后就会升军衔了,到时候就是尉官了。当然比不上韩泰锡先生,像韩泰锡先生这样家世好,学历又高,人也长得帅气的,肯定要什么有什么的,我们钟哲,其实是很单纯的孩子,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来找他了。”她说完,深深地弯下腰去。
韩泰锡的脑袋一片空白,崔母虽然说得语焉不详,但他又怎么会听不出言外之意?手忙脚乱地扶住崔母,“伯母,您别这样,我……”他根本说不出任何话,悲愤、委屈、难过,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妈——”阿青拎着保温瓶出现在门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韩泰锡躲开了阿青的目光,说了一句“我回去了,再见”,便匆匆离开了。
阿青有些疑惑,崔母也躲开了他的目光,转身朝医院里面走去。阿青跟上,边走边说:“尹家爸爸妈妈下午就到了,他们已经联系好了美国的医院,恩熙明天就要走了。”
说到这个,崔母的心情就跟刀割似的。
阿青道:“妈也跟着去美国照顾恩熙吧。”
崔母低头叹道:“我去干什么?家里不要人照顾了?她在那边有尹家父母照顾她,我也放心。”
“怎么会放心呢?”阿青说道,“等恩熙去了美国,我就要回部队了,到时候家里就只剩下妈一个人了,让你一个人在大洋彼岸等一个不知生死的消息,这样也实在太残忍了——即便是什么都做不了,单是看着她也是好的,恩熙大概也是希望妈能够陪着她的。”
崔母不做声,含着眼泪终是同意了。
恩熙离开那天是星期四,她穿着一件杏色的外套,围着崔母织给她的红色毛线围巾,一张秀美的小脸消瘦而苍白,但精神不坏,坐在崔母和尹母中间,笑着同两个母亲说着什么。
芯爱一个人捧着一杯热奶茶坐得远远的,得知恩熙生病之后,原本总是跟恩熙过不去什么都要争一争的芯爱变得异常沉默。阿青在她旁边坐下,开口,“妈去美国之后,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你要多照顾她。”
芯爱低着头说:“我知道。”
阿青抬手摸了摸芯爱的头,说:“照顾好自己。”
芯爱的眼泪忽然猝不及防地掉下来,砸在她的皮裙上,洇开了一朵花,她说:“你跟泰锡哥的事情,是我告诉妈的。”
芯爱吸了吸鼻子,小心地抿了抿眼角,注意不要弄花自己精致的妆容,抬起头望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倔强地说:“一直以来,我都讨厌恩熙,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知道恩熙恩熙,所有人都偏心她,就连妈跟哥也好像更喜欢恩熙,明明跟你们相处十四年的人是我不是吗?”她停了一会儿,平复了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接着说:“刚到那个家的时候,不论被小心翼翼的对待还是恩熙的有意相让,都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外来的人,只有泰锡哥是不一样的,他是第一个看到我尹芯爱的人,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他,所以没办法接受——对不起……”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摸着芯爱的头平静地说:“并不是我们不爱你,而是我们没有以你想要的方式来爱你。”
这一句话击垮了芯爱为自己筑起的心房,她瞬间哭倒在阿青肩头,说:“我虽然不喜欢恩熙,但我从来没有想要她死,一点也不想她得那样的病,一点也不想,也不想要泰锡哥难过,不想见他一副喝得烂醉难过得要哭的样子。”
广播里传来登机的通知,阿青将人送到登机口,看着他们走进通道不见。一同来送机的还有尹俊熙和申幼美,他们在国内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大概两天后再飞美国。
在机场门口,阿青同尹俊熙他们告别,尹俊熙望着他目光复杂,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话也没说,等坐上车,申幼美问他:“刚刚是怎么了,好像有话对崔家大哥说的样子。”
尹俊熙摇摇头,终究还是将心里的秘密掩藏了起来——就在前天晚上,因为恩熙的病,心情苦闷的尹俊熙找韩泰锡喝酒,结果韩泰锡喝得比他还醉,好不容易送他回了酒店,遇上来找韩泰锡的芯爱,两人合力将他送回房间。韩泰锡喝得人事不知,抓着尹俊熙的手闭着眼睛乞求:“崔钟哲,留下来……留下来……”
尹俊熙不确定当时芯爱是否听清楚了,但是他在那一瞬间回忆起了在韩泰锡公寓里看到的那幅画,当时就觉得那画上的每一笔都像是画着缱绻的目光和温柔炙热的手指,抚摸着画中人,喷薄的热情和迷恋几乎要燃烧。
花了没多少时间,阿青就就将行李打包好了。天微微亮的时候,阿青睁眼醒来,洗漱完后,锁好门窗,他背上行李打开门,意外地在看见韩泰锡,他倚靠在车上低头抽烟,听见动静抬起头来,问他:“要走了吗?”
阿青点头。
他将烟蒂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了,说:“我送你去车站吧。”说着打开车门,自己先坐进去了,似乎笃定了阿青一定会上车。
阿青关好门,上了锁,绕到车另一边,拉开车门先将行李扔到后座,然后自己坐到副驾驶座。车平稳地开在路上,渐渐升起的太阳依次照亮远处的山,房屋,海面顿时瑰丽起来。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引擎微弱的轰鸣声,似乎为了打破这种难耐的沉默,韩泰锡打开了车载电台,忽然跳出来的高亢男中音吓了他一跳,那个自称小金哥的男人像表演单口相声似的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之后,开始演唱起韩国民歌。韩泰锡将电台关了,车内顿时又安静下来。
维持着这样寂静,车子开到长途客运站。清晨的车站还没有到高峰期,稀稀疏疏的背着巨大行李的外乡客有的歪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觉。阿青到军人专用的窗口买了票,还差十五分钟,汽车就要出发。
韩泰锡坐在候车室长椅上,弓着背,因为用力地咬牙后槽,两边腮帮的肌肉不停地起伏变化,上半部分的脸掩在阴影中,显得既坚硬又脆弱。
阿青走过去叫他,“韩泰锡——”
他抬起眼睛,深深地看着阿青,好像要看进他的心底里去。
阿青在他身边坐下,十指交叉握了握,平静地开口,“抱歉,没有和你一直走下去。”说到底,他选择了那种已经切实掌握在手里的简单而明朗的部队生活,他始终不确定,在作为崔钟哲的人生中,韩泰锡能够陪他走多远——
他抓起行李向检票口走去,韩泰锡忽然唰的一下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紧得几乎要将指甲都嵌进去,他深褐色的双眸死死地盯着阿青,眼底深处跳动着两蔟明亮的火苗,哑声说:“只要你说让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下去。”
阿青的瞳孔微微紧缩,倒映着韩泰锡执着而恳求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阿青始终没有开口,他连生死都无法自己把握,这样可能无法兑现的承诺又怎么会做?
韩泰锡初始明亮得能灼烧人的眼眸跟着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抓着阿青的手也慢慢地放开了。
检票员开始催促检票,阿青最后看了眼韩泰锡走入检票口。
上车的刹那,他转过头,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他看见韩泰锡遥遥地站着,在空旷的候车室里,显得孤独而落寞。
阿青的心里一动,忽然很想过去抱抱他。但动摇只是一瞬,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VIP章节 69犯罪心理(一)
天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暮春潮湿而饱满的气息。
SpencerReid坐在公园长椅上看DavidStuart的《危险花园》,旁边的空椅上放了一盘国际象棋,不远处的草坪上有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在玩抛接球的游戏,咋咋呼呼的呼喝声此起彼伏,他充耳不闻。
十二岁的SpencerReid比起同龄人来说显得有些瘦弱,过于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病态,棕色的头发太久没有修剪,乱乱地顶在脑袋上。
一个胖胖的男孩抱着球跑到他面前,有些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少年从书中抬起头来,回答:“一本讲述植物跟人类之间渊源的书,你知道现在人类已经控制了植物中的遗传基因,无论什么属性的植物新品种,他们几乎都能培育出来。而早期的医学实验不仅直接导致了西方近现代循证医学的产生,还力证了植物针对人类的疾病具有疗效这一论断。”
胖男孩儿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打断他,“那是什么玩意儿?”他小心地看了看面前瘦弱的男孩儿,问道,“你都看得懂?你是天才吗?”
Reid忍不住辩解,“我认为智力水平是无法量化的,但我的智商的确有187,并且过目不忘,每分钟可阅读20000字……”
胖男孩双目圆睁,一脸呆愣,Reid倏地闭嘴,点点头道,“没错,我是天才。”
公车到站,阿青随着三四个人一同下车,其中有一个是同校的同学,彼此道了再见,穿过马路,沿着林荫道慢慢地朝家走去。这个小区是典型的中产阶级聚集地,马路两边的联排别墅整齐而优美,屋前的草坪被家里的男主人精心修剪,呈现欣欣向荣的姿态。
从公车站到家大概是十分钟的路程,中途会经过一个小公园。意料中的,阿青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见了SpencerReid,他走过去,将书包放到长椅上,自己坐到棋盘另一边,瞟了眼书名,道:“很有意思的书,智慧树生长在肥沃的伊甸园,邪恶的蛇曾是医治的象征,树上的苹果一被吃掉,就注定人类要重新探索植物的世界。直到如今,人类发现了它的巨大财富和潜伏的危险。”
Reid的双眼放光,压抑不住兴奋地说:“你知道吗?这书上说现代的基因物质实验,能跨越完全不同的有机体间的巨大障碍,于是一些科学家曾考虑过是否在牵牛花中并入一些来自麦角真菌的物质。面包中的麦角引起的疾病……”
阿青一边听,一边推动了一下棋盘上的白马,男孩儿倏然闭嘴,两眼盯紧棋盘,移动手中的黑色棋子。
两人你来我往地持续了半小时,最终SpencerReid的再次不敌,他懊恼地鼓起嘴巴,两眼还紧紧黏在棋盘上,苦苦思索着。
阿青已经站起来,将书包背到左肩上,道:“Spencer,或许你该跟那些跟你同龄的男孩儿玩玩抛接球。”
Reid从棋盘中抬起头,皱着眉毛瞧了瞧不远处的运动男孩儿,纠结地摇头,“不,我认为那不适合我。我的小学体育老师认为我四肢无法协调。”说到这里,他有些自嘲地撇了撇嘴。
阿青说:“人应该进行超越能力的攀登,否则天空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RobertBrowning。”Reid快速地说出了名言的出处,看着阿青就要离开,他忽然问道,“嗨,你知道精神分裂症吗?”
阿青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男孩儿解释道:“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精神病,据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全球精神分裂症的终身患病率大概为3.8‰-8.4‰,美国的研究,终身患病率高达13‰,表现为感知、思维、情感、意志行为等多方面障碍,精神活动与周围环境和内心体验不协调,脱离现实。”
阿青点点头,说:“我知道。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男孩儿这会儿紧紧抿着嘴巴不说话了,他忽然意识到,那永远是他心底难以启齿的话题,一种失落包裹住了他,他摇头,“不,没什么。”
阿青朝家走去,Wood家在街区最末尾,离那些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精美简洁的联排别墅有一段距离,一栋历史悠久的三层别墅,外加地下室和顶楼的露台,在两棵枝干遒劲树冠巨大的树木掩映下,显出一种古堡般的肃穆与神秘,树下停着一辆雪佛来。
Wood夫人在厨房做饭,她是个四十出头的美妇人,穿着一条枣红色的天鹅绒裙子,戴了一条珍珠项链,浅棕色的浓密长发用一个发圈简单地绑在脑后,她一手举着汤勺,眯着眼睛试咖喱的味道,食物的香味与女性成熟而饱满的荷尔蒙气味混杂在一起,透出一种蓬勃的欲、望。
弟弟Lance穿了一件灯芯绒的浅灰色衬衫和Missoni的针织背心,无一不透露出良好教养的信息,他有一头黑而直的头发,一双黑色的眼睛,鲜花一样娇嫩的唇,精致得宛如SD娃娃,这跟Wood家截然不同的长相无一不在宣告,这是Wood夫人出轨的产物。
现在他安静地坐在楼梯上,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厨房里的Wood夫人。
八点十分,母子三人坐在餐桌前,在Wood夫人的带领下做了餐前祈祷,至于可怜的Wood先生,四年前在杂物房不慎摔跤,一颗钉子刺穿了他的太阳穴。
晚餐是咖喱牛腩和椰汁鸡。昏黄而璀璨的水晶吊灯下,一家人安静而有条不紊地进餐。Wood夫人先吃完,站起来收拾盘子,对阿青道:“Alston,带着你的兄弟上楼吧。”说着,收起了Lance还在吃的盘子,盘子里的咖喱牛腩还有一半,但小男孩什么也没说,乖巧地跳下了椅子,走到过道上安静地等着阿青。
阿青牵了男孩的手走上楼。
Wood夫人收好了盘子,上楼进了卧室,坐在妆凳上,凑近梳妆镜,拧开娇兰口红,轻柔而小心地抹在双唇上,微微抿了抿,看着镜子中鲜艳欲滴的红唇,她满意地点点头,取下发圈,用梳子将一头浓密的长发刷得蓬松而撩人,从香水瓶里倒出一点点金黄的液体,悄悄抹在手腕处和耳后,闻到那种若隐若现诱惑香气,她的嘴角露出迷人的弧度,站起来对着镜子款摆腰肢,又微微拉下点领口,终于拿起精致的手包,踩着细细的高跟鞋,摇曳生姿地下楼了。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Lance靠在床头,睁着黑色的眼睛仔细地听着。阿青在Lance的小书架上浏览了一遍,转头问他:“《格列佛游记》好吗?”
男孩点点头。阿青将书抽出来,坐到床头,翻开第一页。轻柔而低沉的嗓音响起,男孩注意地听着,渐渐地眼皮沉重,睡过去了。阿青将书放回书架,关了灯,走出房间。
午夜时分,男孩被一阵汽车的引擎声惊醒,他睁着眼睛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走向窗口——雪佛来惨白的两束车灯落在屋前的台阶上,Wood夫人酩酊大醉,和一个高大壮硕的年轻白人搂抱在一起,磕了药似的,嘻嘻哈哈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杂沓的脚步声渐渐上了楼,男孩小心地打开了门,探头望出去,视线里是Wood夫人一闪而没的红色连衣裙和黑色的细高跟鞋。
Lance无声无息地出了房间,走廊里漆黑一片,好像有什么鬼怪隐在其中,一种怪异的呻、吟随着他的逼近渐渐传入耳中,最终他走到了那扇门前——门并没有关实,灯光从里面倾泻出来,Lance就站在光与黑暗之中,像被劈成了两半,瞪大了眼睛——紧缩瞳孔深处倒映着两具交缠在一起的肉体,宛若野兽般交、媾。
Lance吓得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心脏好像被一只利爪紧紧抓住。走廊里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惊恐地回头,看见阿青就站在不远处皱着眉看他。
阿青并没有看向房间中忘情做、爱的两人,弯腰将手伸向男孩的肋下。男孩像忽然找到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攀上阿青的身体,紧紧抓着他睡衣的领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阿青将Lance带回了房间,Lance惊魂未定,紧紧抓着阿青不放,小声地乞求:“Alston,别走,求求你留下来。”
VIP章节 70犯罪心理(二)
突然而至的大雨将阿青阻在了公车站,白茫茫的雨世界中一个瘦弱的男孩儿身影闯进眼帘。阿青吃了一惊,叫道:“Spencer!”
男孩儿像是没有听到,依旧没头没脑地走在大雨中。阿青将外套撑在头顶跑过去拉住他,他惊讶地瞪大眼睛,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在下巴汇聚,小溪般落下来,棕色的头发全部紧贴着头皮脸颊,他有些局促地抹了下脸,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刚张开嘴,雨水就往他嘴里倾倒,显得格外狼狈。
阿青二话不说将他拉到公车站牌下,将外套拿在手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Reid抹着湿哒哒的脸,没有去看阿青的眼睛,故作轻松的耸耸肩,道:“没什么,事实上,我今天过得再好没有,我还去了拉斯维加斯公共图书馆的特藏书库……”
阿青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信息,“特藏书库?你妈妈带你去的吗?”要知道,以Reid现在的年纪,根本不可能在没有大人的带领下进入特藏书库。
Reid倏地闭嘴,有些局促地舔了舔嘴唇,然后紧紧地抿起来,半晌之后,他点点头,“没错,你知道当我被告知她将带我去公共图书馆的特藏书库时,我有多么兴奋吗?就像提前收到了圣诞礼物,当我穿过那条漫长的有些阴暗的入口过道,展现在我面前的就像一个装满美丽书籍的大礼盒,但转眼,我妈妈就把我忘在了那里,我找遍了图书馆的角角落落,都没有找到她的身影,当别人问起我,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别人——她完全不记得她还有一个儿子,这多可笑——”
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失落和自嘲,最终他低下头,又胡乱地抹了下被发梢打湿的脸,说:“我找不到她,所以我只能回来——我不能留在那儿,那让我看起来像个傻瓜。”他的眼眶有些红,但忍着没有掉眼泪。
阿青看着他温和地说:“或许她已经回家了。”
Reid小声地说:“我不知道。”
雨已经有些小了,阿青将外套顶在男孩儿头上,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
Reid家是一栋黄色的小别墅,因为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使得屋子里有些阴暗,蔚为可观的是直通天花板的大排大排的书架,密密麻麻的涉及各个学科领域的书汗牛充栋。
Reid扭头对阿青道:“显然,她并没有回来。”
阿青没有问关于Reid先生的事,只是拍了下他的脑袋,“你该先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下来。”
男孩儿抿着唇,看看阿青,最终点点头,“好吧。”他上了楼。
阿青环顾了一圈,微微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天空虽然还是阴沉,却比屋子里这种仿佛常年不见天日的陈腐闷窒要好,落地窗旁边放着一把摇椅,摇椅上有一本厚厚的书,阿青拿起来一看,是一本《文艺心理学》,阿青依稀记得,Spencer的母亲DianaReid是一名文学教授,在文艺理论这一方面有着深厚的功底和独特的观点,阿青曾在拉斯维加斯大学里听过她一个讲座——睿智、独到,带着微微的神经质,Spencer几乎遗传了他母亲的一切,在这个几乎让人以为是哪个年代久远的图书馆的房子里,阿青能够看到一个天才的童年。
桌子上放着一盘国际象棋,阿青坐下来,随手摆弄。Reid从楼上下来了,水蒸气将他的镜片蒙上了一层白雾,他一边用衬衫下摆擦着镜片,一边下楼,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踩到了过长的裤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好不容易站住后,他将眼镜架到鼻梁上,脸色微微涨红,看着阿青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亡羊补牢地解释,“根据统计学上讲,人在行走中跌倒的概率为……”
“Spencer。”阿青敲了敲棋盘,打断了他即将到来的长篇大论。
Reid识相地闭上了嘴巴,然后拉开桌旁的椅子坐下来。
他们下了两盘棋,厮杀得相当惨烈。阿青第一次跟Reid下棋时,他还是个刚刚才弄懂规则的初学者,然而以后的每一次对弈,都能看到他令人咋舌的进步,他脑袋里仿佛装着一个永不知疲倦的永动机,贪婪而迅速地吸收着一切有用的东西,这种仿佛怪物一样的学习能力令他迅速地同周围的人区别开来。
当然,Reid面前的是一个披着十七岁皮囊的老妖怪,所以一向无往而不利的天才少年在阿青面前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布局天衣无缝,也确实将对方困入局中无法翻身,胜利在望的喜悦让他怎么也压抑不住要网上翘的嘴角,但下一秒,阿青就轻而易举地将他“check”了。
Reid简直不敢相信,瞪着眼睛张着嘴巴,眉头都纠结在一起。阿青忍不住笑了笑,起身拿起书包,手往他的脑袋上按了按。
Reid摸着自己的头,他从来没有像小孩子一样被这样对待,有一种很新鲜很奇异的感觉,直到他听到阿青说:“我要回去了,你一个人在家不要紧吗?”
Reid抿了抿嘴,说:“没关系,无论如何,她总会回家的。”
阿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如果有事,可以过来找我。”
Reid闭紧嘴巴,显然并不打算如此做。
阿青盯住他的眼睛,叫他,“Spencer——”
Reid妥协地举手,“好吧,如果有事。”
外面雨已经停了,Reid送阿青走下台阶,忽然开口,“嗨,Alston,你知道精神分裂会遗传么?”
阿青转过头来,看见即将降临的夜色中,小小的少年一手扶着门框,一双褐色的眼睛像被悲伤无奈的薄雾笼罩着,透着一种对未来的茫然和不安。
阿青紧紧地开口,“对于还不确定的事,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丢得远远的,不去想他。”他的声音波澜不惊,沉沉的,有安抚人心的力量。Reid又习惯性地抿了嘴唇,褐色的双眼真诚地望着阿青,说:“谢谢。”
阿青沿着湿润的马路走回街角的Wood家,一切都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雪佛来也还是停在老地方,屋前的玫瑰在雨后绽放得更加恣意,火红的花朵像鲜血凝成的一样艳丽。意外的是,屋子里没开灯,阿青一边开门一边喊着Wood夫人,然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楼梯下,Wood夫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躺在地板上,身上穿着大花的深V连衣裙,一只脚上还穿着高跟鞋,另一只高跟鞋丢在了楼梯上,脖子扭到了一边,如玫瑰花一样的嘴唇依旧鲜红,曾经风情万种的双眼惊恐地圆睁着,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画面像一帧经典的恐怖电影镜头一下子映在阿青的脑中。
阿青叫了一声,迅速赶过去,一眼就看出她这是摔断了脖子,当时就没气了。
“Lance!”阿青扯高嗓子喊了一声,一脚跨过Wood夫人朝楼上跑去,只见七岁的男孩儿紧缩在楼梯转角的墙边,瞪着惊恐的眼睛,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不停地啃着指甲,十根手指都被啃得秃秃的,有些甚至开始流血了,他还依旧毫无所觉。
阿青的心中一紧,蹲□,放低声音避免吓着他,“Lance——”
男孩似乎醒过来,迟缓地望向阿青。阿青小心地向他伸出手,他忽然疯了似的扑向阿青,手脚紧紧地缠上阿青的身体,用尽全部力气抓着阿青的后颈。阿青被他抓得火辣辣的疼,却连眉也没皱一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别怕,哥哥在这里,哥哥在这里……”
男孩放松了一点,从喉咙里溢出蚊子叫一样轻的声音,“Alston……妈妈……”
“没事,没事——”阿青将Lance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胸口,不让他看到Wood夫人的尸体,然后打了911。
警察来得很快,Wood夫人的尸体被抬走,几个警官开始现场取证,一个黑人女警官负责阿青和Lance的口供。阿青抱着Lance坐在餐桌旁,将自己一天的行程做了交代,尤其是放学后到发现尸体这一段,Lance自始至终都紧紧搂着阿青的脖子不说话,一旦阿青稍有要离开他的预兆,他便显得极度不安、惊恐。
黑人女警官并没有太为难他们,面对精致漂亮的Lance,初为人母的女警官几乎母爱泛滥,她用温柔而慈爱的目光望着男孩儿,对阿青说:“亲眼目睹母亲死亡,无论对谁来说都太残忍了,也许这件事会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消除的阴影,愿上帝保佑他。”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得知他们的父亲已于四年前意外过世后,她对他们的同情更进一步,热心地询问阿青是否有亲戚可以照顾他们,鉴于两个人都还未成年,或者她可以代为联系儿童权益监管中心。
阿青礼貌地拒绝了。
尽管已经初步断定Wood夫人是不慎摔下楼梯不幸摔断脖子而意外身亡,但按照程序还是要进一步进行调查之后才能定案,作为第一现场的Wood家暂时被封,阿青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着Lance住到了附近的酒店。
不过两天,Wood夫人就被定为意外而结案,Wood家也撤掉了封锁的警带,阿青带着Lance回了家,打开房门,一种空气不流动而带来的沉闷凝滞感扑面而来。不可避免的,这个他们曾经生活的宅子已经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阿青试图将Lance放下来,但他搂着阿青的脖子不撒手。阿青只好温和地劝他,“Lance,我们得去收拾一下东西,去背上你的背包,带上你想带的东西,姨妈很快就来了,以后我们会搬去跟她一块儿住。”
“搬去哪儿?”Lance小声地问道。
“弗吉尼亚州。”阿青解释道。
男孩儿更加用力地搂着阿青的脖子,小声地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阿青摸着他的头,说:“当然。我们不会分开的。”
VIP章节 71犯罪心理(三)
十一年后。
从二月开始,三年级就开始进入忙碌的考试季,三月份的SAT考试对全美的中学生来说都是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作为全美有名的私立中学,布伦德沃特学院的氛围当然有过之而不及,尤其在每年的名校约谈会开始之后,校园里更隐隐暗潮汹涌——要知道,如果能被选为接待员,就意味着很有可能得到该校教授的推荐信,这就为他们进心目中的理想大学加了一道保障。
“Hi,Lance——”迎面走来一个白皮肤金色卷发的女孩儿,朝LanceWood打了个招呼,“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哈佛大学的接待员应该资格是你的。”她的语气里有安慰也有忿忿不平。
十八岁的LanceWood穿格子棉衬衫,外罩一件米索斯的羊毛衫,一个精致的十字挂件露在外面,卡其色布裤,白色板鞋,戴一副黑框眼镜,越发衬得皮肤细白如瓷,手中抱着一本厚厚的传记,并没有意料中的不平——
“其实我并不是太在意。”他说。
但女孩儿根本没听他的,喋喋不休地“要知道,你的成绩一直以来都是最好的,这是你应得的,即便不是你,那也轮不到RichieBrain那个脑子塞满肌肉的大个儿,天知道,他能跟哈佛的接待员谈些什么,咖喱鸡肉吗?听说他爸爸给学校捐了一座图书馆还是一个游泳池?”她发泄完心中的怨气,抬起头真挚地望着少年,柔声说道,“Hey,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讲,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LanceWood有些尴尬,“我真的不在意……不过还是谢谢你,Claudia。”
“这没什么……”女孩儿耸耸肩,湖绿色的眼睛柔情似水,“我还没有问你,你对大学有什么打算?”
LanceWood拿起十字挂件放在嘴边亲了亲,露出有些腼腆却坚定的浅笑,“事实上,我已经接受圣召分辨,接下来去神学院研习神学。”
女孩儿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少年,“你是说真的?”
“是的,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我们仁慈的主,人世所有的一切都是罪孽不清的,只有主能赦免我们的罪,我们必须谦卑而虔诚,必须一心一意。”他的嗓音低沉而悦耳,有一种干净而悲悯的感情,低头划十字的模样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圣魅力。
女孩儿一时被蛊惑。
两人正说话间,教他们数学的Field女士走过来了,她是个娇小而丰满的女人,三十六岁,不知道有没有结婚,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条深蓝色的裹身群,宛若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地贴在身上。她手上捧着一幢课本,走过LanceWood身边时露出亲切的微笑,“Mr.Wood,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帮我一起将这些课本送到教员室吧?”
“当然。”Lance同女孩儿笑说了再见,接过Field女士手中的课本,与她一起朝教学楼东面的教员室走去。
教员室里一个人也没有,Lance将课本放到桌上,转头正想问Field女士是否还需要他做其他的事,就见Field女士将门小心地锁上了,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充满挑逗意味的笑,“我想,Mr.Wood,你还需要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Lance抿紧嘴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Field女士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她被裙子紧紧裹紧的身体充满肉感,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就像一颗枝头烂熟了的果子,摇摇欲坠,腐烂只在一瞬间。她轻轻拉出系在裙子里面的衬衫下摆,缓缓地往上撩,用低沉的嗓音请求:“能帮我把胸衣后面的扣子松一格吗?它们绷得我太紧了,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Lance头晕目眩,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良久,他仿佛石化的身子终于动了动,迈了第一步,好像听到身体表面石化的部分咯啦一声,石块粉末朔朔地往下掉。他终于走到Field女士身后,将手放到她的背上。
阿青坐在咖啡馆的角落,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枣红色的硬皮封面上原本应该烫金的书名,金粉已经剥落了,咖啡杯也快要见底了,但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坐的位置可以将咖啡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这家咖啡馆在大学附近,阿青常来,因此熟悉无比,坐在他前面的是两个附近大学的女生,高声谈论着新交的男朋友和两天之后的派对,都是主控型人格,看似非常亲密无间,实则暗地里你争我斗。过道对面是一位刚从超市出来的主妇,十五分钟时间内打了三个电话,分别是朋友、同事、儿子,体贴周到无私奉献型,看起来完美无缺,其实没有一个亲密的人,因为她在所有的关系中都自认问心无愧,因此理直气壮,而把所有的内疚都转嫁给了别人,这种不计得失的付出根本上是一种自恋。坐在阿青斜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精神紧绷,身上穿着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衬衫,骨节粗大,手边有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身份与心理的极度不协调,对现有处境有所不满。
门口的铃铛响了一声,显然有人进来了。阿青抬头一看,脑子中习惯性地分析眼前人的——高、瘦而苍白,明显缺乏运动,穿浅青色灯芯绒衬衫,灰色羊绒开衫,斜跨棕色的牛皮包,牛津鞋,手中拿着一本书——典型受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偏向文艺理论型。站在门口顿了顿,抿嘴,眼睛往咖啡馆迅速看了一圈,略略局促——不太适应人群,轻微交际障碍。
阿青顿了顿,记忆中的一个男孩的面容渐渐与眼前这人重叠。
正在这时,咖啡馆外面响起了警笛声,不一会儿,两辆警车迅速地停在了咖啡馆门口。听到警笛声,阿青斜对面的男子有些紧张,立刻抓紧桌上的书,手指用力地几乎要将封面抓下来,他沉默而迅速地站起来,低着头转身就往咖啡馆后门走去。
阿青跟着起身,一手搭住男子的后肩。男子受惊,一把甩来阿青朝门口奔去。持枪的警察迅速地闯了进来,男子眼见逃不出去,一把抓过一边的一个女学生,拖到自己面前,一手抓起一把吃甜点的叉子,抵在女孩儿脖子上,大喊:“不要过来!”
咖啡馆里顿时一片慌乱,女孩吓得大声尖叫,男子红着眼睛朝她吼了一声,“闭嘴,婊、子!”话音未落,只觉一股大力从自己侧后方撞来,侧腰一下子撞在桌角上,他疼得冷汗一下子出来了,手一松,已经被人紧紧锁住手腕,用力地扭到背后,任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警察迅速地赶过来给他戴上了手铐,从头到尾,这次抓捕行动不到十五分钟。
“Dr.Wood,十分感谢你的协助。”警员Jason是个黑人,三十出头,做警察已经快十年了,与阿青结识于两年前的一宗入室抢劫杀人案。两年来阿青断断续续地帮警察局做过一些案子的咨询,协助破过不少案子,跟Jason也算熟人了。
这一次,也是Jason找上门,关于本市近期里出现的一宗连环强、奸杀人案。当初阿青跟着看过所有的抛尸地点和受害者的档案,判断出行凶者是一个性扭曲者,无法与女性建立正常的性关系,所以通过强、奸杀人来发泄,这样的人年纪不会很大,并且性格孤僻,从事的职业低贱不受人重视,但又极度想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有一辆小型货车,将受害人拖进车厢内行凶,再抛尸。
经过一系列筛选侦查,警局最终确定嫌疑人为TommySterling,21岁,中学毕业,曾因纵火而被社区大学拒绝,在一家车辆维修厂工作,行凶的车辆系为车厂所有。
TommySterling被压上警车的时候一双布满红色血色的眼睛呆滞得宛若木偶,间或一轮却射出骇人而疯狂的光芒。
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冷,阿青竖起风衣的领子,一手挡着风点了一根烟,站在咖啡馆角看着忙碌的警务人员,和指指点点围观的路人,习惯性地坐着分析,这不是个好习惯,如果你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能够通过你的穿着、言行分析你的脾气、秉性、生活习惯,你唯一的想法就是远远地躲开,没有人喜欢被窥视。
不远处传来疯狂的狗叫,阿青循声看去,就见一条被一个年轻的女子牵在手上的牧羊犬疯狂地朝着刚刚在咖啡馆的瘦而高的男子叫,力气大得狗主人简直要拉不住它。而被如此对待的男子只能伸着两只手投降,试图跟敌意浓浓的狗摆事实讲道理。
狗主人感到万分抱歉,“实在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Sera是怎么了,她平时不会这样。”
男子抿了抿嘴,无奈而郁闷地说:“没关系,事实上,所有的动物见到我都是这样的情况,过于……热情——”他想了想,终于找到一个比较不那么令人沮丧的词。
阿青忍不住笑起来,大概察觉到阿青的目光,他抬头望过来,然后抿着唇,举了举右手打了个招呼,“嗨,Alston——”他说完有些局促不安,又习惯性地抿了嘴唇。
“嗨,Spencer,好久不见。”
SpencerReid几步绕过那条过于兴奋的狗,走到阿青面前,一双眼睛闪着惊喜的光芒,一手抓着挎包的肩带,抿了抿唇,道,“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有些傻傻地盯着阿青,抿着抑制不住往上翘的嘴角。
“你似乎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
SpencerReid脱口而出,“你是说我还是像十二岁的时候一样?
VIP章节 72犯罪心理(四)
Reid端着马克杯,坐在茶水间里,JJ走进来,叫了他一声,“嗨,Spencer,你在发呆?”
Reid回过神,耸耸肩膀,有些无奈而落寞地说:“JJ,我想我真不适合与人交往,因为我总在不知不觉间将气氛弄得很奇怪。”
JJ靠在吧台上,喝了口咖啡,耐心地看着眼前的大男孩儿,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Reid想了想,将下午与阿青久别重逢的事简练地讲给了JJ听,最后有些词不达意地辩解道,“我没有其他意思……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不擅长跟人交流,一般人看我都像看个怪物或者其他从外星球来的随便什么,当然,我也并不是很在意,但他是唯一一个,会耐心听我说话的人,就像一个兄长。”
JJ像个姐姐一样温柔地看着Reid,肯定地说:“嗨,Spencer,相信我,如果他真像说的,他就不会在意这些。”
Reid并没有因此而释怀,扯了扯嘴角,道:“也许吧。我甚至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要知道我们已经十一年没有见了,总之,我觉得我糟糕透了——”
JJ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小孩,“也许他有事。”
“我知道。”Reid沮丧地耸了耸肩膀,“当年他家里出事,事实上我一直很想安慰他,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该怎么做,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对我做过,所以我拿了象棋去找他,这是我们之间经常做的事,我们下了一下午的棋,走的时候他还把我送到了门口,我看到了来接他们的姨妈和姨父——后来我想,或许并不是我在陪他,而是他在陪我,但我只想安慰他——”
“哈,”门口传来一声轻笑,Morgan端着杯子,靠在茶水间的门口,脸上是忍俊不禁的笑意,“小天才,你这安慰真有创意。”
Reid郁闷地看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阿青上完课,走出教室,几个学生围上来,回答了他们几个关于“群体想象力”和“群体的偏执于专横”的问题,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阿青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黑色衬衫,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微雪的头发和胡子修剪得整齐而优雅,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的男子魅力,手腕上一款设计低调的男士腕表,虽然年纪大了,但80年代雅痞精髓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追求高品质的生活,自信,充满力量感,习惯掌控。
阿青笑起来——DavidRossi,筐提科BAU创始人之一,也算是阿青的半个老师。
阳光薄而清澈,洒在白桦树上,在湖面上落下优雅的树影,有鸟雀停在枝桠上歌唱,唤醒沉睡了一个冬季的万物。脚下虽还是枯黄的草皮,但绿色的种子已在土里发芽。
阿青和DavidRossi坐在学校湖边的长椅上,手中捧着热乎乎的咖啡,轻松而惬意。
“那个连环强、奸杀人案我听说了,有没有兴趣进BAU?”
阿青看着一只水鸟轻捷而优雅地掠过湖面,说:“这个问题,你从前就问过我。”
“这一次我正式地邀请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侧写师,将来你的成就会超过所有人,你能用你的才华帮助很多很多人。”
Rossi第一次见阿青还是六年前,他飞往波士顿参加自己的一个新书签售会,刚刚获得哈佛法学院硕士学位的阿青是他的读者,签售会结束后,他主动来找他,谈及他书中涉及到的几个案子,提到了Lombroso的天生犯罪人理论与实证主义研究的结合,令Rossi大为赞叹,之后,他们还一起吃了晚餐。
那时是深秋,阿青穿了一件咖啡色的军装式短风衣,风衣里面是白色带扣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顶,微卷的棕色头发全部挂到耳后,露出几近完美的脸部轮廓,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那时Rossi判断,这是一个从小受到良好而严苛的教育,性格严谨而稍嫌保守,追求质地纯净而又充满冷静疏离的年轻人。
如果只是这样,Rossi也仅仅是内心赞叹,不会起将他招揽进BAU的念头。事情发生在第二天,签售会场出现了人命案,受害人是阿青的舍友兼朋友。当时波士顿出现一系列的公共场所投掷炸弹案,虽然有人受伤,但并无人身亡,因此波士顿警察局并未将这起杀人案和炸弹投掷案联系在一起,只是当做普通的刑事案件。
但阿青经过对比和分析,坚持认为这是同一人所为,认为犯罪嫌疑人的犯罪模式已经发生了改变,原本只有一个模糊概念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明确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接下来,犯罪将升级,果然没几天,出现了新的受害人。
最终被抓捕归案的犯罪嫌疑人特征几乎跟阿青所说的全部吻合,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运用侧写。Rossi找到阿青的时候,他坐在网球场边上在看人打网球,大理石雕一样的脸被深秋的风吹得冰凉,像一张纸一样苍白而无表情。
“我很抱歉,关于你朋友的不幸。”Rossi在他旁边坐下,真诚地说。
阿青目光平淡地望着呼喝声不断的网球场,说:“谁都不可能知道下一秒我们会遇到什么。”
“我能给你一个小意见吗?”
阿青转过头看他,Rossi说:“你知道BAU吗?我想,这是非常适合你的地方。我们的周围,每一天,每一刻,都有可能在产生恶魔,他们看起来毫不起眼,与我们同床,与我们同桌共餐——但愿能略尽绵力,使这世上少一些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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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udia垂头丧气地走在Lance身边,刚公布的SAT模拟测试她的成绩并不理想,“也许我该放弃三月份的测试,问专心准备五月份的考试,你觉得的呢?”
但她并没有得到回应,Lance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直盯着楼下的一角。
“怎么了?”Claudia将脑袋伸出去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Field女士正与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小喷泉边说话。那男人有一头棕色的微卷短发,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像用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眼神深邃,宛若古老的湖泊一样幽亮而冷静,尽管身躯高大挺拔,但依旧散发着一种稀薄而旷远的味道,将他迅速地与周围的人区分开来。
Claudia忍不住大呼一声,“哇哦,他可真帅。”话一出口才想起身边的Lance,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试图辩解,“噢,我是说,他看起来……”
Lance并没有因此生气,他的眼里甚至带了小小的柔情与骄傲,“他一直都很帅。”
Claudia吃惊地张大嘴巴,Lance对她说道:“我想我得回去了,再见。”
Lance走下楼,快步朝阿青走去,越接近,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今天的Field女士穿着一身紫色的连衣裙,丰满的胸部几乎要撑破略略嫌小的衣服,一头精心打理的金色卷发,雪白的肌肤,令她看起来像是三十年代好莱坞的那些肉、弹美女,她时不时地撩一下头发,或者扯一扯裙子的腰部,漫不经心地眨眼,笑得风情万种,身上每一颗细胞都在叫嚣着“爱上我,爱上我”——她在引诱阿青。
Lance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心脏猝然一紧,目光一瞬间变得幽深而尖锐,直刺Field女士,右手的拇指指甲神经质地掐着食指关节,一下又一下。
阿青发现了Lance,缓和了脸上的表情,叫他,“Lance。”
Lance慢慢地走过去,阿青告别了Field女士,与Lance一起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Field女士跟你说些什么?”上车后,Lance开口问道。
阿青系好安全带,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关于你的毕业意向问题。他认为神学院的这个决定实在有些冒失,她认为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她希望能找个时间跟我好好谈一谈,为了你好。”
Lance的指甲又开始神经质地掐着食指关节,整个食指关节已经通红一片,布满了印痕,有些因为反复掐,已经快破皮出血,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不用谈,我已经决定了,这个问题我们早就谈好了不是吗,Alston——”
阿青点点头,“当然,如果你已经考虑清楚,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你有权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两人回了Hawck姨妈家,Wood家出事后,他们两兄弟的监护权就转到了Wood夫人的同胞姐妹手上。说实话,这位Hawck姨妈跟美艳风情的Wood夫人一点都不像,她是个瘦小而干瘪的女人,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脸上布满皱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很多。
至于Hawck姨父,是个有脸膛通红嗓门粗大的杂货店老板,年过六十,结婚四十年,妻子没给他生过一儿半女,当初知道家里突然要多出两个小崽子,他可挺不乐意的,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习惯了清静的生活,何况,他一向不喜欢妻子的这个姐妹。
Hawck姨妈倒是挺高兴的,膝下荒凉的她急切地想做好一名长辈,但事实上她对孩子一无所知,面对两兄弟时,反而比当初七岁的Lance更害羞。
阿青来到Hawck家的时候已经十七岁,很快因为念大学搬出去了,博士毕业后到筐提科工作,几乎没怎么在这里住过,但每年假期都会回来看Lance,住上几天。
晚餐并不算愉快,Hawck姨父再次提起了他们那从楼梯上甩下来死掉的母亲,对于她奢靡铺张的做派极力批判,至于水性杨花的作风当然更加不齿。Hawck姨妈虽然觉得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不合适,但她一向以丈夫为天,因此苦了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不过Hawck姨父对于Lance要上神学院的事倒是大力赞赏,他们一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认为Lance这样做完全是上帝伟大而仁慈的体现,上帝指引迷途的羔羊走上正确的道路。
阿青并没有留宿,晚饭后就回了城里。Lance目送着阿青驱车离开,穿过院子,走进门,姨妈围着围裙在厨房洗碗,姨父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上拿着一瓶啤酒,不时地喝上一口。Lance安静地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上了锁,然后慢慢地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一个银十字架光秃秃地挂在身上,令人吃惊的是,他洁白而青涩的身体布满了伤痕,触目惊心,他却好像毫不在意,打开了衣橱,从一个隐秘的位子拿出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两条带着金属倒刺的苦修带。他毫不犹豫地将苦修带套上自己的大腿,扎紧,倒刺扎进大腿里,疼痛令他的肌肉紧缩,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品味着这种疼痛带来的净化仪式。
现在的天主教已经极少再提倡这种肉体苦修,但Lance觉得,只有这种肉体的疼痛才能提醒人所携带的罪恶,才能压制肉体的欲、望,而一心一意地侍奉上帝,洁净自身。
他抓起脖子上的十字架,跪到窗前,低下头开始虔诚地祷告。
VIP章节 73犯罪心理(五)
阿青随着AaronHotchner走进BAU总部,大名鼎鼎的BAU总部只是简简单单两层空间,下层是普通探员的开放式办公场所,楼上是长官办公室。阿青一进来,不少人便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好奇地望过来。
Hotch拍了拍手,等他的部下们围过来后,简洁地介绍道:“这位是Dr.Wood,从今天起,他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参与我们以后的每一个案子。”
Reid盯着阿青张大了嘴,像个傻瓜。Rossi欣慰一笑,率先走过去一手握住阿青的手,一手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背,说道:“欢迎,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Hotch指指了一个位子说道:“Dr.Wood,欢迎来到BAU,我很高兴你能成为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
“谢谢。”阿青伸手与他握了握。
“Oh,My god,Oh,My god!”金发姑娘Garcia捧着杯子站在茶水间门口,眼睛盯着与Hotch交谈的阿青,浑身散发着粉红色的泡泡,竟一时不知手脚往哪儿摆。
JJ背着顶头上司快步走近Garcia,心照不宣地眨眨眼,眼里闪着与Garcia相同的目光,用一种同谋似的诡秘而兴奋的语气小声地说:“新来的特别探员,28岁,心理学与犯罪学博士,已经是副教授了——当然,还是单身。”
然后两个姑娘一齐发出心底里最真实的感慨,“上帝啊,他帅得没有天理!”
大约感觉到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阿青抬起头,朝着Garcia礼貌地点了点头。Garcia脸上出现梦游似的梦幻表情,抬起右手小声地打招呼,“Hi。”然后竭力镇定地走回了机房。
围着阿青的人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Reid。他用力地抿了抿唇,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显得有些局促,将掉下来的头发挂到脑后,最终只挤出一句平淡无奇的“Hi”,顿了顿,接着说,“我还以为上次……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
阿青勾了勾唇,“谢谢。”
Reid又开始抿唇,努力想找些话题,还是阿青替他解决了难题,问他,“还下棋吗?”
说起这个,Reid的眼里闪着光,“当然。”他快速地回到自己的桌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棋盘,兴致勃勃地说,“我现在在研究中国的围棋,这种一种非常古老的策略性游戏,也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游戏之一。”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将棋盘放到了阿青的桌上,自己拉了椅子坐到一边,一副准备与阿青对弈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顶头上司Hotch已经黑着脸站在他的身后。
“Reid——”Hotch无奈而严厉地叫他的名字。
Reid迅速扭过头张大嘴巴,又飞快地闭上,几秒钟之后,他试图解释自己的摸鱼行为,“事实上,它不仅仅是纯粹的娱乐,更将科学、艺术、竞技三位融于一体,对于发展智力和培养灵活机动的战略思想有很大帮助,据说中国的领袖毛泽东要求他的将领每个人都必须学会下这种棋……”
眼见Reid往滔滔不绝的路上飞奔,Hotch不得不打断他,“Reid,我明白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游戏,但现在是工作时间。”
在Hotch的盯视下,Reid只好闭了嘴,怏怏地将棋盘收起来。
阿青没想到会在下班后自己的公寓门口看见Reid。阿青那时候正在整理自己的书架,听见门铃响,走过去开门——Reid斜背着牛皮包,手上抱着一个棋盘站在门口。阿青有些惊讶,问他:“你怎么来了?”
Reid抿唇,“这是你登记在册的地址,”他顿了顿,小声地说,“我让Garcia查的。”
阿青沉默地看着他,Reid知道这种行为并不令人愉快,垂下眼睑,像个犯错的小孩,低声说:“对不起。”
阿青让开身子,说:“进来吧。”
Reid走进公寓,环视了一圈——阿青的公寓在大学附近,并不豪华,摆设简单明快,显示出主人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书架是阿青利用空闲时间用废弃的木材做的,抛光之后耍了清漆,保留着木头原本的纹理,因为在整理书架,所以有很多书都一幢一幢地堆在地上。Reid站在一大堆的书中央,转头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最后问阿青:“需要帮忙吗?”
阿青没有拒绝——他很少买新书,他热爱逛二手书店,寻找那些名著的初版或者某些偏僻冷门只出版几千册的书,偶尔翻到名人手记,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脑,通信全凭文字,即便一张便签一页信纸,上面的英文也都流丽漂亮,极富文采,是现在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比拟的。有时候碰上图书馆处理旧书,阿青就会趁机购进,往往一买就是几百本,堆在屋子里来不及分类处理,渐渐就将屋子给填满了。
两个人深陷浩瀚的书海,各自埋头整理手边的书,掸去上面的灰尘,抚平折起的书角,放到各自的分类里,偶尔邂逅令Reid大感兴趣的内容,他会即兴阅读起来,到忘形处,便忍不住与阿青讨论起来。等整理得差不多了,阿青就爬上人字梯,Reid将分类好的书递给他,他再一本一本地放进书架里。
书实在太多了,等放满了整个书架,地上还有一大堆没处安置。阿青自己也没料到几年间居然累积了这么多的书,如果不想将它们当做废纸卖掉,看来他还要想个法子安置它们。
看看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阿青洗了手,打开橱柜——阿青并不喜欢喝饮料,家中只有咖啡和茶,还有早餐的牛奶,阿青干脆倒了一杯牛奶走过去递给Reid。
Reid正埋首在一本关于印加文化的书,闻言抬起头一张脸皱成一团,越发地像个小孩,无比郁闷地说:“我八岁以后就没有喝过牛奶了。”
“晚上不适合喝咖啡或者茶。”阿青小小地解释了一下,Reid皱着眉无奈地接过牛奶,小小地抿了一口,然后认真地回味了一下,才慢慢地舒展了眉。
阿青坐到窗边的一把椅子上,一手搁在椅背上,看着头发微微凌乱的Reid,问:“你来找我下棋?”
Reid似乎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端着牛奶坐到小圆桌的另一头,抿了抿唇说:“如果我说是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没有人会为了下棋专门跑到人家家里来的,在阔别十一年之后,但——是的,我是来找你下棋的。”
阿青将桌上的棋盘摆正,右手食指和中指拈了一颗白子示意Reid。Reid看着抿着嘴笑了,拣了一颗黑子放到棋盘上,情不自禁地说:“能和你再次这样面对面地下棋,我觉得很高兴,真的——Alston,我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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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很快适应BAU的工作,他的表现赢得了BAU上下的一致肯定,连原先对他的空降颇有微词的Morgan也不得不佩服他的专业,当然最先俘虏的一定是BAU中的三位女性,他们几乎是一开始就成为了阿青美色的拥趸。侧写员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他不仅需要扎实专业的刑侦知识,随时随地保持冷静而谨慎的心,还需要强大的意志与自我调节能力。
正如Rossi所说,那些变态连环杀手时时刻刻都环绕在我们周围,他们看起来都是毫不起眼的凡人,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可怖的尸体呈现在你面前,悲痛欲绝的被害人家属的眼泪灼伤你,你更不知道,那些被恶魔折磨被伤害的受害人会不会有一天成为下一个恶魔。
变态杀手摧毁的不仅仅是那些无辜的家庭,还有BAU的成员。每一天每一天,他们都被社会的黑暗面笼罩着,被人性里的恶环绕着。很多人,满怀憧憬壮志凌云地选择BAU,试图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抓光世上所有的变态杀人狂,更多的人,最后都离开了。如今留在BAU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哪一步,但,总要有人来做这些事,总要有人来坚守这一块净土。
好在他们还有彼此,他们还有家人,还有在高强度长时间的工作之后有一个不长不短的假期。
解决洛杉矶市的连环绑架案,经过几小时的飞行,回到BAU总部,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的笑容,谈论着假期安排。
“上帝保佑,千万别让那些见鬼的变态来打扰我的假期,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懒懒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了。”JJ打趣地说道。
Morgan一把勾住Reid的脖子,笑着调侃,“嗨,小天才,假期有什么安排?让我猜一猜,是啃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部头理论书还是做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实验,噢,或者是一边看《星际迷航》,一边嘲笑里面的物理错误?”
Reid忍不住反驳道:“事实上《星际迷航》里并没有太多的物理错误,鉴于它成书的时间比较早,我认为……”
“嗨嗨嗨——”Morgan举起双手投降。
Reid闭上了嘴巴,等Morgan离开了,走到阿青身边,“Alston——”
阿青起身,不等他说完,就说道:“Spencer,我已经跟Lance约好了进行一场短途的旅行,所以,抱歉,动漫展不能陪你去。”
Reid显得很失落,但还是笑了笑说:“没关系。”
“也许明天之前你能找到一个伴。”
被阿青这样一说,Reid显得更加沮丧,“Rossi已经说过他再也不会陪我看动漫展了,至于Morgan,那就更不可能了,他能把我从头嘲笑到脚。”
但是你能将他从脚噎到头。
一群人陆陆续续地结伴离开了,阿青下了电梯,和Reid、Garcia、Rossi一起走出大楼,一眼就看见站在大楼门口仰头往上望的少年,穿着一件白衬衫,黑色短发,五官纤细而紧致,漂亮得宛若一个偶人,Garcia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
“Lance?”阿青快步走过去。少年看见来人,掀起了一个干净的笑容,然后朝阿青身后的同事招了招手,“Hi,我是Alston的弟弟,LanceWood。”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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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因为时间比较早,可能漏下了没有提及,不管还是谢谢所有扔霸王票的亲们~
VIP章节 74犯罪心理(六)
阿青先带Lance去吃了饭,饭后去酒吧坐了坐。Lance对于阿青的这个决定颇有微词,站在酒吧门口不赞同地看着阿青,“Alston,你该知道,还有一星期我就要进神学院了,我不该来这种地方。”
阿青温和地看着他,说:“我知道。我无意干涉你的决定,但作为你的兄长,有些事情我认为你必须先去体验它,然后再去拒绝。”
Lance不说话。阿青将手放在他的后颈,稍稍用力,说:“进去吧。”
他的掌心并不柔软,当火热的温度透过相贴的肌肤一下子传递进来,如同甘泉般涌向四肢百骸。Lance全身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一块,恍恍惚惚地跟着阿青进了酒吧。
酒吧播放着慵懒轻松的爵士乐,室内墙壁故意□着红砖,营造怀旧古典的氛围,一整面的照片墙,照片反应着酒吧的历史与变迁,还有不少名人与酒吧主人的合照,每一盏壁灯下都是一张桌子,既使人融入整个酒吧的氛围,又保持着相对的隐私。
阿青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又给Lance点了一杯长岛冰茶。Lance端起杯子微微抿了一口,尝到里面的酒精味道,微微皱了皱眉,又将杯子放下了,说:“如果你是想要我体验这个,我体验过了,我想我并不喜欢。”
阿青静静的目光落在Lance身上,说:“人会习惯以自身有限的经验对所见所闻进行简单而粗暴的判断,否定心中已有定论的之外的事物,将自己拘囿于一个完全的、可供掌控的围栏之内。Lance,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风华正茂,却投身于玄奥的神学,拒绝一切正常的欢愉和享受,这原本就不是正常的表现。阿青知道,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童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很多时候,它决定着你的行为模式。遗憾的是,在亲眼目睹了母亲摔下楼梯,Lance的童年注定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我很抱歉,让你看到那样的情景——”
Lance抬起头来,手中捏着酒杯,琥珀色的眼眸微微闪动,“那不是你的错。”
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爵士乐已经停了,酒吧前面小小的舞台上出现了七个演员,他们一眼,你就可以判断出他们来自于阳光热烈的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这是这家酒吧每天的保留节目——一个粗粗短短的男人站起来一嗓子撕心裂肺剖心剖肺的深歌,声震穹顶,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身红色的舞衣,在悲痛的深歌伴奏下,舞动腰肢,有着饱经沧桑的自信和洒脱,弗拉明戈舞热烈得要将酒吧屋顶掀翻。
不少人已经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小小的舞池中,随着明亮的节奏舞动。有年轻的女孩子微笑着过来邀请Lance,大约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不远处还有三个年轻的男女嘻嘻哈哈笑看着。
“不,我……”Lance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因此脸上不由自主出现羞赧的表情,两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刚想拒绝,阿青已经开口,“去玩玩儿吧,你可以将这个当成是一次修行。”
“嗨,来吧!”女孩儿热情地邀请道。
Lance看看阿青,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站起来,女孩儿已经飞快地将他拉入了舞池。明快紧促的节奏下,女孩子的裙子像一朵花一样绽放,脚步错落有致地落在Lance身周,眼神热烈而直白,饱含挑逗却不淫、秽,像吉普赛的树林,像安达卢西亚的风。Lance渐渐放松下来,脸上有了隐约笑意。
女孩儿舞近,挨着肩膀同他聊天,突然抓起他挂在胸前的十字架挂坠,赞道:“好漂亮的挂坠,是在哪里淘的?真酷!”
Lance脸上的笑容一顿,就像在雪白的衬衫上不小心沾染上了酱汁,厌恶从眼中一闪而过,他努力地压下这种感情,从女孩儿手中拿回挂件。女孩儿转而说起其他的话题,但Lance渐渐发现,她的话庸俗而乏味,充满低级趣味,而且她笑得太多了,眼神总是打飘,显得轻浮,他刚刚怎么会觉得她还挺亲切可爱的?
“嗨,抱歉,我想我该回去了。”
女孩儿一愣,“可我们刚刚不是还说了待会儿参加Beryl家的派对的吗?她父母去度假了,一整幢别墅都可以供我们使用,还有游泳池——”
“抱歉,我不想去了。”Lance不顾女孩儿诧异的表情,挤过略略拥挤的人潮,离开了舞池,走向阿青在的位子。
阿青在跟一个年轻的男人交谈,那个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的眼镜,文质彬彬,看起来像是社会精英之类的人士,穿着一件Dior黑色刺绣衬衫,斜坐在Lance位子的扶手上,两条又长又直的腿包裹在低腰牛仔裤里,倾身给阿青点烟的时候,露出一截小麦色的后腰和白色CK内裤的边缘。Lance只觉得那个人的姿势和眼神说不出的怪异,心里无来由地烦躁,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Lance,这么快回来了?”阿青看见他有些惊讶。
Lance耸耸肩膀,没回答。
那个年轻男子见阿青的同伴回来,也没多待,离开的时候与阿青握了握手,顺便将留有自己电话号码的纸条留在了阿青的手心,然后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端着酒杯潇洒地离开了。在Lance面前,阿青也不好做什么,顺势将纸条放进了自己口袋,这个动作被Lance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睛盯着阿青的裤兜,若无其事地问道:“不需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阿青笑笑,转而问起他,“那个女孩儿呢,我还以为你们聊得挺愉快。”
因为桌上没有其他饮料,Lance端起那杯长岛冰茶小小地抿了一口,说:“没什么,难道你会跟她们上床吗?”
这个问题让阿青吃了一惊,Lance自己也有些愣住,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将一杯酒都喝完了,然后舔了舔唇,转移话题,“我想回去了。”
“不再多待一会儿?”
“明天我们还得早点儿出发不是吗?”
阿青看了看时间,站起来说:“好吧,我们走。”
一直到回到公寓,Lance仍旧是兴致不高的样子,径直拿了睡衣进浴室洗澡,等阿青检查完明天出行要带的东西,他已经从浴室里出来——即便是夏天,他也依旧穿的一丝不苟,浅蓝色的格子睡衣套在他稍嫌瘦削的身体上,令他看起来像个寄宿学校的小男孩。
“我睡哪儿?”
阿青指指自己的床,说:“今天跟我一起睡可以吗?如果不习惯的话,我可以睡沙发。”
Lance耸耸肩,并没有意见,掀开被子躺进去。阿青拿了换洗的内裤进了浴室,简单地冲了个澡,擦干身体出去。Lance见他出来,自动地往里面靠了靠,等阿青躺下,他将《圣经》递给他,请求道:“给我读一段好吗?”
阿青随手翻开一夜,平铺直叙地念道:“……倘若你一只手或一只脚叫你绊倒,就砍下来丢掉。你缺一只手或一只脚进入永生,强如有两手两脚被丢在永火里。倘若你一只眼叫你跌倒,就把他剜出来丢掉。你只有一只眼进入永生,强如有两只眼被丢在地狱的火里……”
比起那些饱含深情地诵咏,阿青的声音冷冷清清的,没有起伏,好像落满冬雪的芬芳,鼻端都能闻到一种北方遥远山脉的冷冽与清鲜。Lance就在这种凉浸浸的声音中闭上了眼睛。
Lance做梦了,仿佛是一道长长的黑暗隧道,只有尽头有一点光亮,光亮中传来高跟鞋敲在橡木地板上的声音——嗒,嗒,嗒,错落有致,敲在人的心上,无端地产生令人心烦气躁的感觉,很想让它停下来,但那个声音就是挥之不去,然后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是一双宝蓝色的丝绒鱼嘴高跟鞋,视线往上是白皙丰腴的小腿,大朵红色大丽花油画的大裙摆,荡漾着,起伏着,伴随着嗒、嗒、嗒的声音,走进走出——
Alston——他在梦中呼唤着,打开一扇门,屋子里的大床上交缠着两具赤、裸的身体,那伏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有精壮而结实的腰肢,汗水晶莹地挂在小麦色的肌肤上,每一个冲刺都像野兽一样狂放而激烈,床上的女人神志不清地啊啊乱叫。他吓得瞪大眼睛,那个男人却忽然转过头来,他有一张跟Alston一模一样的脸,慢慢咧开嘴朝他笑,嘲讽的,挑衅的。
下一秒,那个辨不清模样的女人已经不见了。Alston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像个传说中来自遥远北方的贵族,天空飘着碎小的细雪,Lance慢慢地走过去,将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让他转过身来——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是寒冷世界里应有的清冷稀薄,那么近的距离,他看着他的样子却那么遥远,他伸出手,如玉雕一样的手指划过自己的嘴唇。Lance跌跌撞撞地撞进阿青的怀里——细碎的雪,寒冷的世界,柔软的狐裘,唯一暖的,是阿青的身体——Lance望着他,抚摸他,吻他,跌进他辽阔而孤寂的世界。
Lance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身体里的血液以平时两倍的速度在奔涌,安放在身侧的手,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良久,Lance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慢慢地将手指放到嘴边,一下一下地啃着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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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短途公路旅行,是早就计划好的,但到第二天上了车,Lance有些恹恹的。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阿青将背包丢到后座,关上车门,转头问Lance。
Lance笑了笑,没说话,靠在车窗上。阿青注意到他的拇指指甲已经被啃秃了,粉红色的肉往外翻着,看起来就疼,忍不住皱了眉,说:“我以为你十岁以后就啃指甲了,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Lance抿住了唇,良久,小声地说:“以后不会了。”
车子上了公路,离开城里以后,两边的景物呈现出自然蓬勃的造物,阿青将将收音机开了起来,里面播放着六十年代美国的一批乡村民谣歌手的作品,Lance的兴致终于变得好起来,开始与阿青有说有笑的。等车子开上州际公路之后,两边的景色便渐渐荒凉起来,大片大片黄色的戈壁滩,零星长着一些绿色植物,天空变得无限辽阔,与人的距离无限地接近。在这样的几乎杳无人烟的平原上驱车驰骋,感觉几乎要飞起来,油然而生一种纵横捭阖海阔天空的豪情。
他们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到达一个叫泰斯特的小镇,在镇上的一家小餐馆吃了饭,然后逛了一下那边的集市,然后再次上路了,这一次一直到晚上九点,他们才找到一家汽车旅馆渡夜。
开了一天的车,阿青感到疲倦,三下两下脱了衣服,拧开已经锈迹斑斑的水龙头,让水哗啦啦地冲刷他的身体,冲走疲惫,然后挤了洗发水在手上,揉到头发上。刺啦,昏黄的电灯跳闪了一下。阿青抬起头往了眼蒙着一层灰扑扑阴翳的白色灯罩,感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自己,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揉头发的动作,全身心地去感受那股令人心底发毛的视线,不是错觉,确实有人在偷窥自己——
待在BAU越久,阿青对于各种偷窥狂、跟踪狂、变态杀手了解越深。在美国,发生在汽车旅馆中的凶杀案概率一直高居不下,像阿青这样的旅行者,基本就属于潜在受害人人群。
阿青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打开门,与Lance忽然面对面,阿青忍不住蹙起眉,“Lance?”停了停,他问,“你是要上厕所?”
Lance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阿青让他进来,自己依旧走回花洒下,重新拧开水龙头。
Lance掀起马桶的盖头,拉开裤链,慢慢地掏出自己的性、器,他的眼角可以看到朦胧的水雾中,阿青仰头冲水的样子,赤、裸的肉体印在玻璃上,强壮、完美。他感觉到阿青似乎往自己的方向望了一眼,就在这样的注视下,他手中的物体渐渐地发烫变硬,他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
阿青洗完,躺在床上看电视,安静了一天的手机忽然响起。
Lance走出浴室,就看见阿青居然穿戴整齐,坐在床尾,正等着自己。
Lance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但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阿青脸上露出歉意的表情,“Lance,抱歉,我要回去工作了——”他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我很抱歉。”
“我理解。”虽然嘴上这样说,但Lance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你怎么办?跟我一起回去吗?”
“不,我想留在这儿,看看明天能不能搭别人的车,我想完成这次的旅行。”
虽然对他的决定有些意外,但阿青还是表示理解,走过去抱了抱他,“注意安全,我会给你打电话的。”然后拿起手机和车钥匙迅速地离开了。
Lance站在一个人的房间,慢慢地将手指伸到嘴边,一下一下地啃着。良久,他慢慢地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走进了浴室,站在镜子面前——镜子里的人有着不同于阿青的稍嫌纤弱的身体,漆黑如子夜一般的头发,白皙如瓷的肌肤,略尖的下巴,还有深凹的眼眶,纯净赤、裸的眼神,让他像罂粟一样绚烂而危险。他打开柜子,从刮胡刀里拿出了刀片——
为了不让阿青发现,他已经52小时没有戴苦修带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上帝,愧疚令他无比痛苦——他静静地盯着鲜艳的血珠从洁白的小臂上滚落而下,滴下水中,旋转,如同如烟似雾的绸缎一样洇开,心中默默念着,“主啊,求你用牛膝草洁净我,我就洁净,求你洗涤我,我就比雪更白……”
他感到一种灵魂得到安抚的宁静,然后很快,这种宁静被另一种躁动取代,这种躁动起先是细微的,渐渐像燎原的火,双腿间的性、器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情、欲疯狂地席卷他的身,他的心,他透过镜中的眼睛,看向的是另一个与自己有血脉关联的兄弟。
“Alston!”一声压抑的呻、吟从喉咙里溢出,镜中倒映着自己洁白的身体,身体前面银色的十字架,看起来又淫、荡又圣洁。
VIP章节 75犯罪心理(七)
“Lance,旅行怎么样?”阿青站在警车旁边,看着警察犯罪嫌疑人带上警车,手机那头传来Lance柔和清澈的声音,“还不错,我在旅馆前台遇上了一对夫妇,他们很友善,让我搭车到下个城镇,那个镇上有一座殖民时期留下的修道院……你呢,案件解决得顺利吗?”
“嗯,已经解决了,马上就回去了,晚上一起吃饭怎么样?”
阿青挂了电话,看见Reid就站在不远处,见他打完电话便走过来,问道:“是Lance?”
阿青点头,Reid抿了抿唇,他有些羡慕他们,“知道么,我一满十八岁,就将我母亲送进了疗养院,她很惊恐,以为那是恐怖分子,求助地望着我,而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有一个兄弟,也许会好一点,也许就不会——”他咬着唇,没再说下去,蹙起的眉心有着令人悲伤的愧疚。
阿青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母亲还好吗?”
Reid耸了耸肩,“还是老样子,上周我刚去看过她,她还跟我讨论《百年孤独》。”
阿青笑了笑,说:“那样不是很好吗?”
Reid抿住嘴唇,过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回去的飞机上,大家都累得东倒西歪地在座椅上睡觉,两个小时的飞行后,他们回到了BAU的总部,Hotch让所有人都回家休息,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写报告。
阿青和Reid聊着天,走出大楼,便看见Lance已经到了。阿青跟Reid告了别,走向Lance,两人上了车,很快离开。Reid站在大楼门口,抿了抿唇,甩掉心里油然而来的失落,大步朝公车站走去。
晚餐是在中餐馆吃的,主食是饺子。Lance的兴致还不错,跟阿青讲了一些旅途中的事,阿青也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案件跟他讲讲。晚饭近尾声的时候,阿青放下筷子,抽了纸巾擦了擦嘴和手指,然后将十指交握放在桌上,这个姿态是一种即将要开始一场谈话的信息。Lance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着阿青。
“我想我们可能需要谈谈,有些事,关于你这个年纪必然会遇到的——”
Lance微微蹙起眉,看着阿青,“你是指什么?”
阿青缓缓道:“你知道青春期属于一种特殊时期,这个时期人的发展是非常复杂的,充满矛盾,所以又称为‘困难期’、‘危机期’,由于性激素分泌,促使人的性*器官、性*功能发育成熟,人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接近异性的欲、望——”
Lance放在身侧的左手握紧,拇指指甲开始掐着食指关节,压抑着由阿青这些话引起的烦躁,抿了抿唇,沉声道:“Alston,我十八,不是十四,我看过书,我知道这些事情。”
阿青盯住他的眼睛,说:“但也有例外,他们天生不能对异性产生性*冲动,反而对身为同性的男人抱有幻想,又由于环境和舆论的限制,这种情感倾向不得不被压抑,使之往往处于莫名的烦躁与不安之中——天主教的教义中,认为同性恋是罪恶的,但你要知道,一种现象违反社会公认的道德伦理,不能成为驳斥它存在的论据。”
Lance瞪大眼睛,脸色涨得通红,不敢置信地看着阿青,“你认为我是同性恋?”
阿青并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温和地看着Lance,说:“我只是想说,无论什么事,都必须顺其自然,过度的压抑和反抗并不能消除,迫使自己专注于宗教,违背生理正常的自然现象,长此以往,会很危险。”这种人,按心理学上的术语来说,就是潜在犯罪人格。
“你现在是在对我进行侧写吗?”哗啦一声,Lance移开椅子站起来,一双眼睛愤怒地等着阿青,身体微微颤抖,“我以为Alston你永远不会对我这样做,我真失望。”他丢下阿青,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馆。
阿青并没有去追,靠在椅子上,低头点了一根烟,薄薄上升的烟雾中,他微蹙着眉,神情严肃而忧虑。
那天跟Lance不欢而散之后,两个人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事实上,他们原本见面就不频繁,有时候阿青忙起来,几个月都没有休假。那天阿青代表BAU到大学做了一个“关于思维形式障碍”的讲座,出来的时候遇上了老熟人Jason警官。
Jason天生一张愁苦的脸,眉心常年蹙着,只有在案件破解犯人被抓之后才会出现片刻的松弛,他一看见阿青,就大步上前,两手热情地握着阿青的手,脸上略微激动的表情,“嗨,Dr.Wood,我是专程来找你,或者我现在应该叫你Agent Wood?”
阿青不置可否,询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Jason没有卖关子,与阿青边走边说:“两个星期前,我们发现一具女性尸体,受害人叫FernBeata,二十八岁,是旧城的一个妓、女,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被过度伤害,□、□被戳烂了,没有被性侵的迹象,致命伤是颈部的大动脉被切断,失血过多而死。她被杀死在自己租的公寓里,他六岁的儿子被关在卫生间,那个孩子有严重的自闭症,从出生起就没说过一句话,也就是说,两个星期以来,我们一无所获。”
阿青皱了皱眉,“你该知道,只有发生两件以上类同的案子,BAU才能受理。”
Jason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了,我希望你能帮我的忙——你知道,像□、流浪汉、瘾君子这样的人都属于高危群体,他们被杀的概率远远高于普通人,却常常因为没有亲朋好友,而且不受舆论重视,即便被杀,大部分也破不了案,每年局里堆积的案子,就有不少妓*女、流浪汉失踪、死亡的记录,没有人在乎。”
阿青沉吟了片刻,说:“我跟局里打个电话。”
Jason感激地望着阿青,道:“多谢。”
电话是打给Hotch,Hotch并不反对阿青以个人名义帮助筐提科警察局,特别批准他可以暂时不用来总部。
阿青跟着Jason去了警察局,如今负责这个案子的只有Jason和一个年轻的小警员Ben,大部分警员都去调查刚刚发生的一起豪宅珠宝被盗案件了。阿青花了一个小时翻完了所有关于这个案子的卷宗,对Jason说道:“资料上说受害人有一个朋友,Alina,你们找她谈过吗?”
小警员抢着回答,“当然啦,但她那天根本没跟受害人在一起,而且有不在场证据。”
“我需要再跟她谈谈。”阿青不容置疑道。
小警员立刻说道:“我去联系她,她白天不上班,应该很快能过来。”
阿青转头问Jason,“受害人的儿子在哪里,我想见一见。”
“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就联系了儿童监管中心——”Jason一边引着阿青往外走,上了车,一边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初见到的那副情景,受害人被杀死在床边,而那个孩子被关在卫生间,尸体是两天后被发现的,那个孩子大概是饿得狠了,喝了太多水,肚子鼓得跟皮球似的,但他居然一声都吭。”
两人驱车赶到儿童监管中心,在负责人的引领下,走进一个游戏房。游戏房里,有三四个孩子,大的大概十一二岁,小的只有五六岁。他们要找的孩子就坐在滑梯旁的一张小圆桌边,他在堆积木,将一模一样大的方块积木叠起来,已经足足叠了十几块,他还在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放。一个年轻的志愿者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得知阿青他们的来意,她站起来小声地跟Jason说着男孩儿的情况。
阿青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颤颤巍巍的积木柱子,哗啦一下,柱子倒了下来,积木散了一桌。男孩儿愣了一下,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重新开始搭建,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积木,好像周围的人和物都是不存在的。
阿青随手拿起一本放在桌上的画册,一页一页地翻过——画册里都是稚拙的蜡笔画——“这是他什么时候画的?”阿青忽然开口问那个志愿者。
志愿者看了眼画册,画上的是一个抽象的人,有着两个巨大的翅膀——她想了想,摇摇头说:“不清楚,好像是来之前就已经有了。”
阿青点点头,将那一页画撕了下来,折叠好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然后将画册放回桌面,小男孩儿立刻伸出手,将画册仔仔细细地摆放到原来的位子,连角度都一丝不差。
阿青看了他一眼,与Jason一同走出了儿童监管中心。
“有什么发现?”一上车,Jason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阿青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道:“还有些事要确定,回去再说。”
两人回到了警局,受害人的朋友Alina已经来了,她穿了一件大红的艳俗的上衣,牛仔裤,苍白的脸上毛孔粗大,黑眼圈明显,跟受害人一样,她也是一个妓、女。对于被再次叫来警局,她显得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回答了阿青的问题,“我们一般都在伯顿尾巷做生意,如果对方愿意,我们就去附近的旅馆,那里的老板都认识我们,如果有什么事,他能帮我们解决——虽然我是个妓、女,但我还是要说,有些男人就是个人渣,一般我们不会接这种生意,但Fern不在乎,我跟我说过很多次了,她就是不听,她需要钱,她有一个儿子要养……不,我们不会把客人带到自己家里,即便是妓、女,也分上班和下班时间,不是吗?”
送走Alina,阿青点了一根烟,将思绪沉浸到案子中,抽丝剥茧般疏离层层信息。Jason和Ben走进来,忧心忡忡地说道:“没有目击者,没有明显的仇杀动机,这个案子就像走进了死胡同,你有什么看法?”
阿青轻轻扣着桌子,道:“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就是说受害人是开门让凶手进来的,或者是她带凶手回家的,这个行凶的人就很有可能是熟人。鉴于受害人的职业,也或许是看起来无害的嫖客。从尸检结果来看,这应该不是一场预谋杀人,但现场找不到凶器,也找不到凶手的指纹——一个在突发的情况下杀了人,还能做到如此冷静、条理分明,至少表明凶手的心理素质高于常人,思维清晰,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代表女性性征的乳*房和下*体过度伤残——”
“愤怒。”Jason毕竟是老警员了,一下子就看出了其中包含的情绪,“凶手对受害人非常愤怒,以至于失去理智。”
阿青点点头,“还有蔑视、侮辱,但他并没有伤害孩子,可见他的愤怒全部来源于大人,凶手可能对女性拥有复杂的感情。”
Ben忍不住插嘴道,“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发现,孩子当时被关在卫生间。”
“不,”阿青摇头,“孩子绝对见过凶手。”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张蜡笔涂鸦,摊放在桌子上,“这是从孩子的画册里撕下来的——受害人去上班的时候,未免孩子走丢,所以总是把他锁在房间,因此,他至今为止,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这些人分别是他的母亲,他母亲的朋友Alina,房东Mandalay太太,包括进入儿童监管中心的人,他用画记录这些人。”阿青点点画纸,“这是他进入儿童监管中心前的最后一张,他给这个人安上了翅膀,什么样的人会给一个孩子是天使的感觉?”
Ben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说道:“善良?漂亮?”
阿青点点头,“或许这是那个行凶者给孩子的第一感觉。”
离开警局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微微落着雨,榉树金黄的落叶湿漉漉地沾在路面上,阿青一个人走在夜色中,神情凝重——线索太少了,根本不能让他做出完整的侧写,他直觉凶手是一个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这种直觉,是基于无数经验累积起来后形成的一种反应——但这种直觉对一个侧写员来说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作为一个侧写员,最需要的就是严谨认真的态度,因为你给出的侧写很可能影响一个人的权利、自由,甚至生命。当一个侧写员开始相信并依赖自己的直觉,就会变得自大、盲目,相信自己无所不能,那会十分可怕。
阿青走上公寓楼梯,拿出钥匙开门,钥匙插、进锁孔才发现不对,门没有锁,但屋子里是黑的。阿青的心紧了一下,手小心地摸上别在后腰的配枪,不动声色地打开门,谨慎地走了几步,不远处忽然亮起烛火——
“Happy birthday!”
烛光下,Lance笑盈盈地看着他,烛光在他的琥珀色的眸子里跳动,显得格外温柔。
“Lance?”阿青有些意外,心下一松,手从枪上拿下来,一边顺手打开灯,一边问:“你怎么过来了?”
Lance将蛋糕放到桌上,拉开椅子坐下,对阿青道:“快点过来许愿。”
如果不是Lance,阿青还真忘了自己这一世的生日,看着Lance认真的表情,心里有些暖意,从善如流地走到桌边坐下,在Lance的注视下许了愿,吹了蜡烛。Lance拿过塑料刀,低头小心地切了蛋糕。
阿青并不喜欢吃甜食,小小地尝了一口便抬起头来注视着Lance,说:“Lance,关于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Lance凝视着阿青,说,“是我反应过度了,我不该冲你吼。”
阿青看着Lance,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看起来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Lance耸耸肩,不在意地说:“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不管怎么说,”他双眼温柔而认真,像两泓泉眼,“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亲密的人,从过去到现在。”
VIP章节 76犯罪心理(八)
“又出现新的尸体了——”
一大早,阿青接到Jason的电话,就得知了这样一个不令人愉快的消息。阿青没有耽搁,驱车赶往现场,Jason正等着他,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一边引着阿青朝里面走,一边说:“尸体被发现在离酒吧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女性,初步估计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晚上十一二点到早上六点。”
阿青戴上手套,蹲到女尸身边——死者是一名白人女性,金发,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穿一袭湖绿的连衣裙,指甲涂成淡雅的裸色,全身上下都是低调的名牌,应该处于中产阶级的白领,凶器应该是锋利的刀具,很干脆地切断颈部动脉。从死亡姿势来看,是从背后遇袭,来不及挣扎就被一刀毙命。
阿青站起来,几个警员过来将尸体放进装尸袋抬走了——警察早就完成了现场搜证,没有将尸体抬走就是为了等阿青。
阿青走出小巷,朝四周看了看,问Jason,“这附近应该有酒吧吧?”
Jason点头,“有一家叫‘玫瑰人生’的酒吧,离这儿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阿青说:“两件命案了,可以申请BAU的支援了。”
Jason的神色一凛,“我马上去。”
筐提科警察局在阿青的要求下,以最快地速度腾出了一个房间作为BAU办公的地方,等同伴到来的时间里,阿青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将两起案件的受害人资料贴在白板上——相较于第一起案件时血腥的场面,第二起案件简直就干净得过分,而且最重要的是,尸体没有被过度伤残,难道行凶人对女性抱有复杂情感的推测有误?
阿青靠在桌子上,两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盯着照片,一时陷入沉思。
BAU来得很快,因为时间紧急,他们还没有收到书面的案件报告,但对于身经百战的BAU众人而言,这并不是问题。一走进办公室,作为领头人的Hotch就将话语权交给了阿青,“Wood,这个案件你最熟悉,你跟大家尽可能详细地讲一下情况。”
阿青并不推辞,站到白板前,语气平稳声音清晰地说:“第一个受害人FernBeata,遇害时间是两周前……最新的受害人CassieBrown,三十四岁,单身,银行公关经理……”
阿青说完,Hotch就接上,“OK,都明白了吧,现在分头行动,Morgan、Prentiss去第二受害人遇害现场附近转转,Wood和Rossi去和受害人家属谈谈,了解一下受害人的背景和交友情况,Reid留在这儿查看案宗,看看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我去尸检处,媒体那边,JJ你来负责。”有条不紊地分派完任务,各人都抓紧时间去干活了。
第一个案件,能排查的线索阿青基本都已排查了,现在他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第二个案件里,希冀从这里找到突破口。
但一天下来,收获并不大,大家回到筐提科警察局 ,Morgan首先提出疑惑,“据目前我们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两个受害人,无论是成长环境,还是生活、工作的区域都没有任何交集,连体貌特征也没有相似的地方,简直就像两个凶手所为。”
Hotch冷静地开口,“从尸检结果来看,两人的致命伤都是颈部动脉被切,失血过多而死,法医已经对比过两人的伤口,证实是同一把凶器所为。”
Rossi开口道:“目前来看,我们还不能确定凶手会不会再杀人,所以必须尽快找出两个受害人之间的联系来,确定行凶人是如何选定受害人的。”
阿青一直没有说话,眼睛盯着手上的案宗,若有所思,直到Hotch的目光落到他身上,“Wood,说说你的看法。”
阿青将卷宗上的照片拿出来摊放在众人面前,然后点了点其中一张,道,“我认为,关键在第一个受害人,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凶手的情绪,但到了第二个受害人,则变得干净、利落,我感到一种——”
“节制。”Reid接口道。
阿青看他一眼,点点头,说:“没错,他变得非常冷静,大胆,条理分明,受害人已经不能再引起他的情绪了,他的转变快得超出我们的想象,他在杀人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力量,壮大了自身,杀人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件需要承担道德压力的难事。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困难的,而一旦开了头,一切就变得容易。”
走出筐提科警察局,才发现外面已经大雨倾盆,视线所及是一片水的世界。
Reid站在屋檐下望着白茫茫的雨帘发呆,直到阿青走到他身边,“来吧,送你回去。”
“呃,”Reid张了张口,想拒绝,但最后还是抿住了唇,“多谢。”
阿青撑开从警局借来的伞,戴在两人头上,快步朝露天停车场走去。
路况不是很好,阿青开得很慢,看了眼自上车起就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的Reid,开口,“在想什么?”
Reid回过神,习惯性地抿了抿唇,说:“我在想那个受害者的儿子,事实上,今天下午我抽空去了趟儿童监控中心,我发现那个孩子其实非常聪明,他的思维清晰,没有其他孩子思维组织结构松散的特点,如果不被打断,他可以保持自己的思路相对地有条理,一直活在自己的空间里,而如果一旦被打断,他可能就会陷入恐慌不安甚至发狂。”
阿青点点头,初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有统计证明,患自闭症的儿童很多都具有非常高的智商,尤其在绘画、音乐、文学、建筑等领域有着天赋的才能。”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以后会怎么样——上帝给了他们无与伦比的才华,却也剥夺了他们健全的人格,在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之后……”Reid的眉心有沉重的忧虑。
阿青的心情也有些沉重,“健康的人不会折磨他人,往往是那些曾受折磨的人转而成为折磨他人者。”
“荣格——”Reid脱口而出这句名言来源。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心渐渐蹙起来,神色凝重,“嗨,Alston,有没有可能凶手在受害人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才会对第一被害人那样愤怒。我们来想想被害人到底做了什么事——她将凶手带回家,把孩子关进卫生间,因为下面要做的事不适合孩子在场,但这个行为明显刺激到了凶手——也就是说,凶手小时候可能被年长的女性这样对待过,也许是他母亲,他对被害人乳*房和下*阴的过度伤害,明显倾注了自己强烈的感情,也许他的母亲曾经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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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打在玻璃窗上,汩汩地往下流,简直就像眼泪一样。窗边的人曲腿坐着,黑色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顶,露出白皙而脆弱的喉结,纯黑如子夜的衬衫外面一个复古十字架,偶尔晃动间折射出明亮的银光,他的手上拿着一本《圣经》,纤细洁白的手指与黑色的封面形成强烈的对比,整个人散发着沉静而禁欲的味道,撩拨着走出浴室的男人。
那男子披着白色的浴袍,有一头棕色的微卷的发,因为湿了,所以柔软地贴在头皮上。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此时却有些痴迷地望着窗边的少年,微微动了动喉结,仿佛怕惊了他似的,男子放轻脚步走过去,近乎虔诚地单膝跪在少年脚边,低下头亲吻他的脚。
“你还在等什么?”少年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声音凉凉润润的。
男子抬起头来,咽了咽唾液,伸出手去解少年领口的纽扣。少年不闪不避,任他所为,目光坦然而冷静地注视着对方,令男人感到一阵紧张,他几乎有些颤抖地解开了他衬衫的纽扣,暴露出少年干净洁白宛若初雪般的身体。男子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感觉到浴袍下微微抬头的欲望,他看了少年一眼,发现少年的眼里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漠然。于是他凑过去,亲吻少年的喉结,少年微微仰起头,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样极大地刺激了男人的欲望,
嘴唇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下含住他胸前的茱萸,轻轻啃咬、啜吮,舌尖色、情地打着圈儿,一直将一个乳*头舔*弄得鲜红欲滴,又去依样画葫芦地去照顾令一边,然后湿漉漉地舌头舔过他的腹部,一直含住少年疲软的性*器……
少年忽然抬起手,盖到男人的头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用力抓紧。男人的头皮一痛,被迫抬起头来,对上少年幽深的目光,一瞬间,少年的目光忽然折射出如同野兽般的凶光,一手抓着他的头发,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个翻身就将他压在身下。
男人吓了一跳,当即想反抗,但少年一声“别动”,却让他忽然心甘情愿地不再反抗。少年的一条腿压在他的后腰,右手抓着他的左手防止他忽然反抗,另一只手温柔地摸过他的头发,他的耳廓,他的后颈,他宽阔的肩,他紧窄的腰,眼里滑过痴迷,他俯□,让自己的胸紧贴男人的背,贴得一丝缝隙也不留,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男人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感觉到少年抵在自己股*间的性*器越来越烫,越来越硬,正想张嘴说什么,忽然感觉到颈边一凉,剧痛令他嚎叫了一声,他圆睁着眼睛,最后的视线里是自己喷溅的鲜血,宛若天使般的少年光着身子披着一件黑色的衬衫,手上握着一把短而精悍的匕首,匕首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血,他无动于衷,眼神冷漠而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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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夹着霏霏的淫雨,秋意已经很浓了,阿青将风衣的领子立起来,一手挡着风,低头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站在转角看着警察将尸体抬进警车——
Reid皱着眉走过来,拨了拨被雨打湿的头发,“我不明白,为什么是男人?”
这几乎是整个BAU都想不明白的问题,眼见着迷雾就要拨开,谁知道这么一来,整个案子又重新陷在泥沼不见天日了,先前的推理侧写或许得全部推翻。
Hotch面沉如水,道,“是我们陷入惯性思维,因为前两个受害人是女性,就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女性杀手。”
Morgan一拳砸在桌上,愤怒道:“这个狗娘养的。”
Prentiss开口,“我们需要重新做侧写吗?”
“不,”阿青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我认为我们先前做的侧写并没有太大的错误。”他将三张受害者的照片排列在一起,沉声道,“因为早前只有两名受害者,我们无法估测出犯罪嫌疑人的行为模式,事实上,早在第二起案件时,凶手的犯罪模式已经改变了。”他单独拎出第一张照片,道,“在杀完第一个受害人之后,他的自我重塑已经完成,所以在接下来的两起案件中完全不符合我们的侧写。”
Reid忽然想起阿青前一天所说的,开口道,“如果说第一起案件的凶手是一个疯狂而无秩序的,那么现在的他,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节制在有序里——他自己的秩序。我们一直无法确定作案人是如何选定被害人的,如果他根本没有选呢?”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推测,如果市民知道自己所在城市里隐藏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杀人,没有特定目标人群的连环杀手,那会引起多大的恐慌?
办公室里忽然一片寂静,还是Hotch打破沉默,无论何时何地,他一直保持着作为一个领导人的镇定,“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做好手头上的工作——”他有条不紊地分派好各人的工作后,站起来,目光扫过BAU的每一个人,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们会抓到这个连环杀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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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走出警察局,雨还在下着,细绵如牛毛,因为不大,他也就懒得打伞,冒雨走向车子,头顶忽然出现黑色的伞。阿青扭头,就见Lance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米白色的粗针织毛衣,一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一手撑着伞,笑盈盈地看着他,看起来温和文隽。
“Lance?”阿青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Lance耸耸肩膀,说:“我看见新闻报道了,就猜你应该会在这儿。”他担忧地皱起眉,“你看起来很累,案件很棘手吗?”
阿青笑了笑,没说话,领着Lance走向车子,一边问:“吃饭了吗?想吃什么——”
Lance打断他,“不要去外面吃了,我做意大利面给你吃吧。”
阿青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两人驱车回了阿青的公寓。阿青公寓的厨房不大开火,但设备还算齐全,两人经过超市的时候买了做意大利面的材料,一回到公寓,Lance就忙开了,阿青站在他旁边,偶尔给他打个下手,忽然开口,“Lance,关于母亲,你还记得多少?”
Lance一愣,手中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慢下来,垂下眼睛,低声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他似乎努力想变得镇定点,抬起头来看了阿青一眼,说,“你知道的,我那时候太小,很多事情都不大记得了,我记得睡醒了,下楼喝水,看见她倒在楼梯下面,脖子歪在一边,睁着眼睛,样子很可怕,我吓坏了……”似乎回忆起童年那仿佛梦魇一样的一幕,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出现冷汗,看起来可怜极了。
阿青揽住他的肩膀,说:“抱歉。”
Lance抬起头朝他虚弱的一笑,“没关系。”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至少我还有你。”
阿青几乎已经五十几个小时未合眼了,吃过晚饭,他就洗了澡躺到床上去了。Lance收拾了碗筷,在与饭厅合用的书房里待了一会儿才走进卧室,洗了澡,刚刚掀开被子,原本以为早就睡熟的阿青忽然睁开眼睛,Lance吓了一跳。
阿青也有些吃惊,Lance一向保守,即便是睡觉,也一定规规矩矩地穿好睡衣,连最上面的一颗纽扣都要扣紧,但今天他不但没有穿睡衣,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白色的内裤——十八岁的少年身体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既如春笋般青涩洁净,也有山峦般起伏的线条,散发着雄性荷尔蒙的味道,紧身的平角内裤勾勒着两腿间已经发育成熟的性*器,余下的两条腿隐没在被子造成的阴影里,影影绰绰。
Lance一手提着被子,并没有去遮盖自己的身体,眼睛平静地盯着阿青,道:“把你吵醒了?”
阿青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往旁边让了让。Lance安静地上了床,盖上被子,规规矩矩地平躺在阿青身边。灯灭了,视线里一片漆黑,Lance睁着眼睛,然后悄悄地,深深地,缓慢地,吸了口气,让那饱含阿青浓郁气息的气在身体里流转,他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
VIP章节 77犯罪心理(九)
阿青一向有晨跑的习惯,如同往常一样,他六点就起来了,换了慢跑鞋,拿了毛巾,沿着既定的路线调整着呼吸慢慢地跑着——接连几天的雨水后,气温一下子降下来了,钻进肺部的空气新鲜而冷冽,路上碰上几个同是早锻炼的人,彼此打过招呼,又错开了。
大概跑了半个小时,阿青开始放慢速度,往公寓走去。公寓楼门口站着一个人,是不知怎么一大早出现在这里的Reid,他穿了衬衫毛线背心,外面套了一件浅棕色的灯芯绒复古版的休闲西装,一绺微卷的棕色刘海耷拉在额头上,戴着一副雷朋眼镜,看起来像个大学助教,而不是一个配枪的FBI。他靠在公寓楼前的台阶扶手上,低着头,用脚掌擦着地面,阿青叫他,“Spencer——”
Reid抬起头来,似乎对自己一大早跑来别人家门口感到不好意思,举起右手小幅度地挥了挥,小声说:“Hi!”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为自己出现在这里作解释,“我睡不着——”
阿青拿起挂着脖子上的毛巾一角,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是在想案子吗?”
Reid耸耸肩,不置可否。阿青引着Reid上楼,打开门,Lance见到Reid有些吃惊,Reid也没料到阿青并不是一个人在家,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动作僵硬地跟Lance打了招呼,进了门,寸步不离地跟在阿青的屁股后头,一直跟到卧室门口才止步,迫不及待地开始陈述自己的想法——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个杀手会改变下手目标,由女性转变成男性?虽然我昨天确实认为杀手选定目标可能具有随机性,但回去后我想了又想,不管再怎么随机,人的思想是受潜意识支配的,不管看起来再怎么无关,受害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我们微弱的联系——”他倏地闭住嘴巴——阿青已经将汗湿的T恤脱了下来,露出强健优美的上身,弯腰拿起床上干净的白色背心,套进去的时候,腰肢伸展间,线条流畅明晰的腹肌若隐若现——
虽说是两个男人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但Reid就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舔了舔了干干的嘴唇,小心地移开视线,却不想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
Lance站在饭厅的转角,一半的脸隐在墙壁造成的阴影中,令看起来像是要分裂成两半,琥珀色的眸子望着他,无声无息的。
Reid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尴尬地走到窗边坐下,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书,翻了几页,他又忍不住去看Lance,Lance没有再看他一眼,走进了卧室,卧室里传来小声交谈的声音——
Reid忍不住皱眉,总感觉有哪里令人不舒服的地方。
阿青换了一身羊绒休闲西装,同Lance交代了几句,与Reid一起离开了。Lance一个人走进卧室,穿上了阿青换下了衬衣,对他来说,衬衣有些过大了,让他看起来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但他不在乎,闲适地挽起袖子,走到厨房,用阿青的马克杯倒了一杯咖啡,他捧着咖啡杯微微出神,男孩儿白皙精致的脸被咖啡热气熏陶成一片让人沉醉的温柔。他忽然像想起什么,放下咖啡杯,弯腰从茶几上拿了一个青蛇果,漫不经心地抛着玩,走到窗边,屁股挨着窗台坐下,撩开窗帘往外望去——
阿青和Reid刚好走出公寓楼,两人边走边还在交谈,走到阿青的SUV前停下,打开车门——
咔嚓——Lance咬了一口蛇果,紧致滑腻的果皮破开,白色的汁液沾湿了他的嘴唇,沿着嘴角溢出,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不知何时右手多了一把短而精悍的匕首,宛若鲨鱼獠牙一般锋利而凶恶,但那凶器在少年手中却如同玩具般在他的指间变换。
咔嚓——他又咬了一口蛇果,眼睛始终盯着楼下,嘴角慢慢浮现一丝微笑。
“砰砰砰砰——”一枪脱靶,其余三枪分别打中假人的头部、胸部、肩膀。Reid看着自己差强人意的射击成绩,郁闷地撇撇嘴。隔壁传来同样的四声枪声,Reid望过去,却见每一枪都命中了假人的眉心位置,Reid惊讶地张大嘴巴,已经说不出话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倾,伸着脖子去看隔壁的神枪手——
阿青摘下了耳罩,看见Reid那副怪样子,忍不住问:“怎么了?”
Reid倏地闭上嘴巴,半晌还是没抵挡住好奇心,说:“我不知道你枪法这么好。”
阿青淡淡地笑了笑,没说话,重新戴起耳罩,眼神像沉淀了千年的时光,一手抓起手枪瞄准已经新换上的射击靶,整个身躯从头到脚呈现出流畅而完美的美态,像一棵向云天生长的孤松。
这里是FBI射击训练馆,他们离开阿青的公寓后,并没有直接去警察局,而是来了这里,大概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射击馆。
“你看起来有心事。”
阿青的动作一顿,看了Reid一眼,没说话,若无其事地发动了车子。
Reid微微蹙起眉,眉宇间有显而易见的担忧,“你不像是那种撇下案子一大早来射击馆训练的人。”他停了停,有些结巴地解释道,“我没有去侧写你,我只是关心你。”
阿青勾了勾唇角,温和地对Reid笑笑,“谢谢,我很好。”
Reid还想说什么,但看阿青的表情,只是将话用重新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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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筐提科警察局BAU专用的办公室内,BAU众人或坐或站围着桌子,桌子最前面的白板上贴满了此次案件的重要资料,右上角原本是并排两个受害人的照片,现在添上了第三张——照片中的男人有一头棕色的微卷的短发,面容英俊而古典,打着领带,看起来规矩而保守——
Hotch站在白板侧前方,指着第三个被害人的照片说道:“BasilWhite,新泽西人,股票经纪人,三十一岁,单身,无不良嗜好,除了几张还未缴纳的交通罚款单,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我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凶手是如何与被害人建立联系的,这会是我们整个案件的突破口。”
Morgan哗啦啦地翻着案宗,挑眉道:“光从履历上来看简直就像圣人,名牌大学毕业,高学历,高收入,长得还不赖,一个人住在高级公寓,既不交女朋友也不花天酒地,简直就不正常。”
“也许他有什么秘密不想被人知道,比如说,性取向——”Prentiss撇撇嘴,补充道。
Rossi点头同意“很显然,犯罪嫌疑人正是以此作为接近被害人的手段,当被害人陷入浓情蜜意时,也将自己的小命玩丢了。”
Reid皱紧了眉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性取向?我是说,他来自新泽西州,06年那边就通过同性恋婚姻法案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青开口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地接受自己是同性恋这个真相,尤其是那些来自保守的天主教家庭的孩子,从他的履历上来看,无疑他出自一个环境良好的中产家庭,从小受到严厉的教育,这种教育并不会随着人的长大而消失。”
“等等!”Morgan的眉心一跳,似乎想到什么,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电话很快拨通,那边传来Garcia活力四射的声音,“嗨,小伙子,还以为你忘记我了,给我找点有趣的事儿吧——”
Morgan的脸上现出笑意,说:“宝贝儿,这就来,我需要你帮我查一查前三个受害人的宗教情况。”
“OK,小意思!”
没一会儿,Garcia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一个受害人没有宗教记录,CassieBrown和BasilWhite的宗教栏里记录着的——都是天主教,哦,我还发现点儿有趣的事,CassieBrown她打过胎,两次,对于一个天主教徒来说,她显然不够纯洁。”
“干得好,女孩儿,我需要你再帮我查查他们有没有参加什么共同的组织。”
但这一次Garcia带来的消息令他们失望了,经过交叉对比,并没有发现他们有参加共同的俱乐部或者什么民间组织。阿青忽然开口,“有些教徒自行联合组织起来的互助会并不会在网上登记。”
Hotch神色一凛,“OK,分头去查这些民间互助会。”
这么长时间以来在夜路中前行,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众人的心情都不约而同的一振,两两搭档着陆续走出办公室,Reid走到阿青身边,问道:“所以这个杀人狂实际上是个宗教狂热分子?第一个受害人是因为淫*荡,第二个是打胎,第三个是同性恋,全部都是天主教教义中认为有罪的,他认为他在替上帝行刑?”
阿青的神色沉沉,说:“人心是很复杂的,就算我们获得再多的心理学学位,破过无数案件,洞察过无数连环杀手的内心,也依旧无法准确地描述出他们的心理,我们对于人心了解不足千分之一。”
“Agent Wood,你的快件!”一个警员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阿青。
阿青不自觉地皱起眉,有谁会将快件寄到警察局?Reid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因此目光关注着阿青的神色。
阿青撕开封口,快件里面只有一张A4的打印纸,纸上只有两行字,“你是我的肋骨,我的五脏六腑都被黑暗的藤蔓缠绕,肋骨还能幸免吗?和我一起沉沦吧。”
阿青的脸色一变,眉心沉郁,Reid马上注意到了,“怎么了?”
阿青将信纸递给他,Reid看了一眼,一惊,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意思?”顿了顿,一个念头脱颖而出,“是犯罪嫌疑人寄来的吗?”
阿青摇头,“不清楚。”他将那张信纸折起来放进西装里面的口袋,尽管知道可能根本查不到什么,但还是将信封交给了筐提科警察,让他们帮忙查查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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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很空旷,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老神父坐在朝南的座位上,手上握着一个十字架,以和缓而充满悲悯的声音讲述着《圣经》中的故事,他下面,围坐着十几个男男女女,无不是认真而虔诚地倾听着,Morgan和Prentiss走进来,安静地站到一边,一直等到这一次的互助活动结束,才走过去。
“嗨,神父,我们是FBI。”Morgan和Prentiss率先亮出证件,“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帮忙,我们想要所有参加这个互助会成员的名单。”
神父摇摇头说:“我们并不是盈利的组织,我们的宗旨是,以上帝之名,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只有你走进这个地方,聆听,倾诉,我们就接纳你,在上帝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听到神父这样说的Morgan和Prentiss,忍不住一阵失望,他们已经跑了差不多一下午,基本一无所获,Prentiss将两个受害者的照片拿出来给神父看,“神父,请你看一看,对这两个人有没有印象?”
神父不由地戴上老花镜,拿过照片眯着眼睛端详,最后指着BasilWhite说道:“我记得他,他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活动结束后他还主动留下来帮忙。”
Morgan和Prentiss眼睛一亮,“神父你还记得那天和他一起参加活动的其他人吗?”
神父歉意地摊摊手,“抱歉——不过每次活动我们都会做记录,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在签名薄上留下名字,当然我们不要求是真名。”
Morgan和Prentiss对视一眼,“神父我们能不能看看那些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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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gan和Prentiss刚坐上车,Hotch的电话就来了,询问他们的进度。
“已经可以确定CassieBrown和BasilWhite确实参加了同一个民间的教会互助会,我们交叉对比了参加人员,没有发现跟他们共同有关的人,但不包括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人,或者有意两次留下不同假名的人,所以我们把今年开始的活动记录都拿回来了,看来我们需要Reid发挥他的才能了——”
“OK。”Hotch的声音一贯的波澜不惊,但略低沉的嗓音显露出沉重的心情,“有一个坏消息,十五分钟前有人报案,城郊发现了尸体,Wood和Reid已经赶过去了。”
Morgan挂了电话,怒火在眼里跳动,一打转方向盘,往城郊而去。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SUV唰的一下停在警戒线外,Morgan率先跳下车,大步地朝尸体发现的现场走去,迎面遇上阿青,“嗨——”他刚开了口,想问问具体情况,却见阿青像是根本没看见他,阴沉着脸大步地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Morgan吃了一惊,张了张嘴,有些莫名其妙,Prentiss追上来问:“Wood怎么了,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Morgan没回答他的话,抓住一个警员询问情况——
“是一个出来遛狗的男人发现的,据他说是他的狗一直冲着树林里叫,他才过去看看,谁知道居然发现有头发露在外面,赶紧打了911,大概前几天的暴雨,把泥土冲刷开了,才把尸体暴露出来了。”
警察正准备将尸体收起来,见Morgan过来,便又暂时停下了。
Morgan蹲下来,仔细地查看着——出乎意料的,那是一具已经死了好几个月的女尸,一张脸被划花了,两手十指交握放在胸前,手腕被麻绳绑住了。直觉的,Morgan感觉到这个姿势不寻常,“愧疚?”
“不,是忏悔。”Reid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眼睛沉沉地盯着尸体,道,“凶手认为她有罪,所以让她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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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好像老天也在为那四个无辜被害的人而哭泣。风从过道吹进来,节能灯微微晃动,整个警察局的人都已经下班了,只剩一个值班的警察打着哈欠翻着报纸。BAU专用的办公室里,Reid伏在案上,一页一页翻着Morgan带来的互助会的活动记录本,速度快得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经里面的内容看清楚,翻到某一页后,他又迅速地往回翻,仔细地对比了一下,然后他的眼睛一亮,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是否妥当,电话已经打到了阿青那里,兴奋地说道:“我翻阅了整本的活动记录册,虽然CassieBrown和BasilWhite参加的活动里没有出现交叉的人,但我发现,记录这两次活动的笔迹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它们出自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跟CassieBrown和BasilWhite共同有关的人,极有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
他说完,才发现电话那头的静默,忍不住迟疑道:“Alston?”
“……嗯。”声音很轻,语气说不出的疲倦。
Reid舔了舔干涩的唇,有些不知所措,小声地说:“只要问互助会那边要记录者的名单,根据侧写再进行排查,相信这个案子很快就可以告破了。”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Reid忍不住问道:“Alston,你怎么了?”
电话被挂断了。Reid茫然地望着嘟嘟叫着的手机,心里升起一种浓浓的不安感。
VIP章节 78犯罪心理(十)
凌晨时分,一辆黑色SUV吱一声停在筐提科警察局门口,Morgan从车里跳下来,刚甩上车门,Rossi和Prentiss也几乎同时赶到了,三人也没交流,一同快步地走进局内——
办公室里Hotch早就到了,正在打电话,“Garcia,我现在把名单传给你——”说完,他在手机上按了几下,将拍下来的照片传给在BAU总部的技术人员。
“什么名单?”Morgan见缝插针地问道。
“Reid发现了犯罪嫌疑人可能就是这些活动记录者之一,已经让互助会发来了志愿者名单,这些志愿者全部来自神学院,我已经让Garcia进行排查。”
Rossi灵光一闪,“我记得第一个受害人的儿子画过一幅嫌疑人的图画,是一个天使,当时我们只是以为嫌疑人给人无害善良的印象,但其实这是成人的思维,六岁的孩子并没有形成成熟的美丑意识,他会认为他是天使,也许是因为他身上带着明显的宗教特征,比如说,十字架。”
Hotch将手机开到免提,对电话那头的Garcia说:“Garcia,告诉我们一点有用的信息。”
“OK,我将你传给我的名单输入了电脑,首先排除掉了女性,还剩下八名都符合你们的要求,年龄都不到二十五岁,成绩优秀,作为神学院的学生,理所当然对上帝有着无比的敬意——”
“不,”Morgan打断她,“嫌疑人的智商极高,内心极度自负,他不会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性格孤僻,人前显得腼腆——他无法与女性建立正常的性关系,可能跟他早年经历有关,父母离异,早丧,单亲,或者来自寄养家庭……”
“OK,离异、早丧、单亲……”Garcia嘴巴念叨着,手指不停,话筒里传来他噼里啪啦地打字声,片刻后,传来Garcia不敢置信的惊呼,“Oh ,My god,my god!”
“Garcia?”Hotch微微蹙起眉,不得不出声提醒情感过于丰富的姑娘。
Garcia结结巴巴地说:“我把资料发到你们的手机上。”她说完用笔敲了下发送键,两只眼睛依旧盯着屏幕,嘴里喃喃着my god。
BAU的众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到了Garcia发来的信息,点开来,一看,立时明白Garcia的反应为何那样强烈,一时之间众人都陷入沉默——照片中的人有一头略长乌黑的直发,几乎遮住耳朵,一张白皙精致的脸,下巴略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文静而纤弱。
照片下面是他的个人资料。
Hotch忽然开口,“联系Wood。”
Prentiss摇头,“不行,联系不上他,连Reid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Hotch沉声道:“Garcia已经把地址发到你们手上了,分头去LanceWood的宿舍和他寄居的Hawak家——JJ,继续联系Wood,”他停了停,黑沉沉的眼睛掠过每一个人,说,“不要忘记了你们的身份,go!”
Morgan沉着脸,驱车开往神学院,Garcia的电话在这时候进来了,她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充满活力,“嗨,我刚刚发现了一件事,Wood先生在1990年的时候做过结扎手术。”
Morgan立刻反应过来,“LanceWood今年十八岁,1992年生的,也就是说,他不是Wood先生的孩子——一切都说得通了,LanceWood是他母亲外遇的结果,Garcia,LanceWood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噢,简直是一个悲剧,Wood先生十三年前在杂物房里跌倒,不幸太阳穴撞在一个铁定上,而Wood夫人,两年后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Garcia声音弱下来,有些无助,“我心里很乱,Morgan,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吧,他是Wood的弟弟,Wood该怎么办?”
“嗨,好姑娘,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OK?”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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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id昏昏沉沉地醒来,摇曳的烛光刺激着他的眼球,模糊的视线中,不远处似乎是个厨房,有人影在里面晃动,他摇了摇头,试图清醒一点,但却反而使得他的头更加沉。他不再动,目光缓缓地移开,厨房外面是个饭厅,长方形的餐桌铺着白色的桌布,桌布上一盏精美的烛台,微弱而浪漫的烛光却给Reid诡异荒谬的感觉,周围的家具都盖着白布,像停尸房里一具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头顶精美奢华的水晶大吊灯、裹着精致画框的大幅油画,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已经走向衰败和绝望,却还保留着曾经的华丽——
是哪里?
Reid试图回忆自己昏过去之前的事——对了,他去找Alston,按了很久的门铃,但是没有人来开门,他试着推了下门,门居然开了,他担心Alston出了什么事,一边摸向自己的配枪,一边试图去开灯,灯光大亮的一刻,他的头部被重物一击——
对了,枪!Reid脑中一激灵,涣散的力气聚拢了一点,立刻去摸配枪,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双手被绑在椅子后面,根本动不了。
“你醒了。”平静无波的陈述句仿佛近在咫尺。
Reid抬起沉重的脑袋,一个人影渐渐清晰——他穿着有些过大浅蓝色的衬衫,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泛着冷静而无动于衷的光,他的手上拿着一把短而精悍的匕首,看制式像是联合刀具出产的鲨鱼刀,那危险的匕首在他手中却像玩具般灵活,他缓缓走到Reid正对着的楼梯,拎了拎裤子,坐下,直视Reid。
“Lance。”Reid盯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中说不尽的失望与悲哀,唯独没有惊诧——在看到教会互助会传真过来的神学院志愿者名单后,他心里就已隐隐有了预感,之所以急着去找阿青,也是这个原因——
Lance手中的匕首的反射出的银光照到Reid眼睛上,Reid拧过头,忍着泛上来的呕吐的冲动,虚弱地问:“这里是哪里?”
Lance依旧没有说话,目光审视着Reid。
Reid对上他的视线,哑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Alston知道吗?”
Lance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他微微一笑,说:“很快就会知道了。至于为什么这样做,”他的目光盯紧Reid,引诱道,“你不是BAU侧写员吗?一定对我做过无数次的分析了吧,说说吧——”他的眼神镇定而坦然,甚至有着隐隐的挑衅。
强大的自信,他掌管事物对错,顺便操纵别人的生活——Reid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在心里对此刻的Lance下了定论,但脸上并没有透露半分,他习惯地抿了抿唇,决心顺着Lance的要求来,试探地回答,“你杀人,是因为你感到痛苦,我说得对吗?当我们还是孩子时,我们受到很深的伤害,我们无法承受,而把它封闭起来并否定它的存在,但事实上,它一直在那里,经常把我们拉到那种状态,让我们依然以那个时候的心态去看待世界——”
Reid的眼神有些软化,他几乎用赞赏的目光看着Reid,问道:“那么你认为我受到了什么伤害?”
Reid抿了抿嘴,轻声道:“关于你母亲——”他小心而谨慎地看着Lance,道,“你恨她,你也恨你自己,你认为她是使你不洁的根源,所以你杀了那个妓*女,她让你想起了你母亲,对吗?”
Lance深深地看着Reid,忽然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坐的地方就是我母亲摔断脖子的地方。”
Reid一惊,“这里是拉斯维加斯?”
Lance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声音有些飘忽,“她以为没有人知道吗?我在杂物房外面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才五岁呢,还是一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小孩呢——”
“你看到了什么?”Reid掩去眼中的震惊,诱导性地问他。
Lance却理也不理他,脸上笑容渐渐扭曲,露出厌恶的神色,“你见过我的母亲,是个大美人吧,她最喜欢穿高跟鞋,常常说,高跟鞋是女人的第二生命,所以她有整整一屋子的高跟鞋,她每天换上不同的高跟鞋,踩着优雅的脚步去跟不同的男人幽会,嘀哒嘀哒嘀哒——”他的嘴里模拟着一种声音,手指神经质地随着这声音抖动,“我的童年就是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有一天我看见她穿了漂亮的连衣裙,一双黑色的小羊皮高跟鞋,有红色的缎面蝴蝶结,尖尖细细的鞋跟轻巧地敲在橡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像魔咒一样的声音,她没有看到她身后年幼的儿子,她只是沉浸在对一个崭新的男人的期待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就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双手……”
Reid的瞳孔微微收缩,哑声道:“你杀了你母亲?”
Lance撩起眼皮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反问道:“你给人做过那么多的侧写,有没有给自己做过呢?”
Reid没有吭声,Lance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这样,我们来做几道简单的智力测试题——第一题,姐妹二人去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在葬礼上,姐姐爱上了一个英俊的男士,可惜葬礼结束后,这位男士就不见了。一个月后,姐姐在厨房里杀死了妹妹,为什么?”
Reid抿紧嘴巴,他不清楚Lance在打什么主意,因此沉默以对。但Lance显得非常有耐心,大概一分钟后,Reid一边悄悄地努力挣脱手上的绳索,一边回答,“因为姐姐想再次见到那位男士,所以制造了一起葬礼。”
Lance笑起来,“Bingo,第二题,某天,一位前南极科考队员在尝过妻子端给他的肉之后,觉得味道有点奇怪,便问妻子是什么肉,妻子回答是企鹅肉。话刚说完,这个男人就自杀了,为什么?”
绳索太紧,Reid手腕上的皮都快擦破了,面上却不露分毫,第二个问题让他花费了比上一个问题多的时间,然后他回答,“因为这个男人曾与同事在南极遇险,一个同事死掉了,男人和其他人是靠吃企鹅肉才活下来等到救援队的。但等他吃到真正的企鹅肉的时候,他才明白,在南极的时候,他吃的,其实是他同事的人肉。”
一共是六个问题,等到Reid全部回答完,Lance忽然爆发出愉快的大笑,优雅干净的少年大笑起来,在寂静、破败的豪宅里,有一种绚烂而危险的感觉,“你没有发现吗?你的心理,跟你一直以来所打交道的那些心理异常的犯罪者高度相似,Dr.Reid,你的童年经历过什么,你走出来了吗?”
Reid紧紧抿住唇,有一种被人窥视的羞耻感,令他感到愤怒和无助。Lance却轻轻地笑了,“斯金纳根据实验结果推论出人类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纯粹受增强物控制摆布,这个理论虽然被很多人诟病,但依旧具备现实意义——”
Lance站起来,走到Reid面前,弯下腰,贴近他的脸,眼中笑意依然,只是笑意背后有一阵凌厉的光,阴冷无比,“说到底,你其实跟我并没有什么区别,既具备极高的犯罪天赋,也拥有高度心理异常的倾向。”
近在咫尺的距离,Reid能够清晰地感受到Lance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他艰难地咽了咽干涩的喉咙。Lance退开一步,直起身来,脸上又挂起漫不经心的表情,“当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我们一直以来所受的教育将我们拘囿在一个狭小的天地,这样一种年深日久的生理和心理的囚禁,让大多数人类长久生活在自以为真的幻觉中,而毫无自知。”
“所以你用杀戮来破除这种幻觉?”Reid问道。
Lance静静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Reid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但他知道Hotch他们一定能够追踪到Lance,他相信他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他再次咽了咽了喉咙,让自己显得镇定一点,“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BasilWhite,他显然不符合你的要求,你是同性恋吗——啊!”Reid感觉到脸颊上被冰冷的利器划过,灼烧般的疼痛,然后又温热的液体流下来,他抬起头望着眼前反手握着匕首,满脸嘲弄地看着自己的Lance,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杀了四个人的冷酷杀手,Lance先头的表现让他几乎忘了他的危险性。
Lance将锋利的刀刃贴在Reid脸上,刀尖几乎要戳进他的眼睛里,冷冷地说:“你在试图掌控话语权,进而影响我的判断和行动,对吗?不要再试图侧写我,那是毫无价值的。”
Reid在这一刻忽然将很多线索串联起来——那个男被害人的形体,棕色头发,还有那封似是而非的信,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形成,他几乎不顾Lance的威胁,艰难地仰着头,对上Lance的眼睛,“你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不够完美,玷污了你心中的那个他。”
Lance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正在这时,大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了——门口站着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男子,在微弱的烛光下,他仿若是从凄风冷雨中走出。
Lance慢慢站直身体,脸上出现似喜非喜的表情,专注而温柔地注视着来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来的,我一直在等你。”
Reid心中一凛,艰难地转过头去,见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沙哑的嗓音无声地吐出一个名字,“Alston。”
作者有话要说:还以为今天能结局了,预估错误,这章阿青打酱油,明天结局。
VIP章节 79犯罪心理(完)
阿青静静的看着Lance——他就像一具烧坏了的琉璃,他望着你,精致、透着晶莹的光,摄人心魄,让人颤抖伤痛。
阿青的目光滑到旁边的Reid身上,他苍白失血的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艳的血淋漓地流下来,又微微凝结,目光里有微微的欣喜与担忧。
阿青的目光重新回到Lance身上,冷冷地开口:“你要干什么?”
Lance失神只是一瞬,贴着Reid脸颊的匕首换到了颈边,温言说:“先把你的枪踢过来吧。”
阿青并没有拒绝,从后腰拿出配枪,慢慢地蹲到地上,将手枪从地面上滑过去。Lance一脚踩到枪上,再一用力,枪就滑进了单人沙发下面。
Lance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抛给阿青,阿青接住一看,是一个针筒,忍不住看向Lance。Lance咬着唇,在阿青的冷冽的目光下,像个孩子,“抱歉,Alston,我必须这么做,但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
“里面是什么东西?”阿青冷静地开口问道。
“肌肉松弛剂。”Lance并没有隐瞒。
阿青直直地盯着Lance,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又问了一句,“Lance,你到底要干什么?”
Lance的神情有种梦呓似的虚幻,温柔地说道:“我想重新开始,我和你,我们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阿青又上前走了一步,深棕色的眸子里有深切的悲哀,“在你杀了四个人之后?”
Lance抿住嘴唇没有说话,阿青的眼中渐渐凝聚起坚硬的东西,道,“你怎么会以为我会跟你走?”
“你必须跟我走!”Lance的目光变得冷酷起来,眼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但几秒钟之后,他又变得优柔而哀伤,像个孩子,“Alston,你必须跟我走,我离不开你。”他忽然神色一凛,手中的匕首一用力,便嵌进Reid的脖子,“别再过来了,我不想在你面前杀人。”
阿青倏地停下脚步。Reid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因疼痛而起的冷汗,艰难地侧仰着脖子,锋利的刀刃出血肉模糊,触目惊心,他静静地看了阿青一眼,目光中传递着令人安心的镇定。
Lance握着匕首的手纹丝不动,仿佛刀刃过处不过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物件,那种对生命的漠视令人胆战心寒。他静静地注视着阿青,初见时的激动已经过去,现在的他,又变成与Reid较量时的冷静、警觉、自信、狡猾,“让你见到这些,我感到很抱歉,但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真的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吗?”阿青反问,他的眼睛深深地看着Lance,说:“Lance,把Spencer放了。”
Lance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说:“Alston,我了解你,比你想象的要多。我要说的是,那不是你的错——我祈求过上帝的怜悯和救赎,克制自己的欲*望,奉献自己的一切,但他不在这儿——现在,所有一切都由我来掌控,Alston,包括你,我要看着你,将液剂注入自己的体内——”
阿青没有再说话,他捋起袖子,弯起手臂,用嘴拔开针管套头,将针管插*入小臂,随着液体的慢慢注入,他感到浑身的力气在快速地被抽干,一个趔趄,他后退一步,跌在地上。
Lance松了一口气,上前几步想去探看阿青的情况,忽然听到身后Reid大声的质问,“你要带Alston去哪里?FBI肯定已经锁定了你,你手上有四条无辜的人命,你逃不了的——”
Lance转过头来,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光凭BAU的侧写并不能定我的罪,你们没有证据不是吗?至于你……”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走向餐桌,拿起上面的烛台,弯腰将烛火引上窗帘布,不一会儿,房间里便已四处起火,火光映着Lance精致的脸颊,显得靡丽妖艳,他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窜动的火苗,望着Reid大惊失色的脸,说:“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决定喜剧还是悲剧的关键,在于结束的时间——再见,Dr.Reid。”他又望了望这个充满不详的华丽大宅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
转过身的时候,他的眼里有着对明天美好的憧憬与期待,脸上宛若新生一般。然后一声枪响,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浅蓝色的衬衫上,鲜红的血迹慢慢地晕染开来,他眨了眨眼睛,视线前方,侧躺在地上的阿青双手握枪,脸上的线条宛若大理石雕刻一般冷硬,目光如箭,唇角微微下撇,显得格外冷酷。
Lance望着阿青,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试探地向前迈了一步,人轰然倒在地上,努力睁着的眼睛依旧望着阿青的方向。
阿青挣扎着起来,药剂令他浑身无力,如果不是他的身体做过抗药性训练,这些肌肉松弛剂足够让他像一条死鱼一样搁浅。他在Lance身边蹲□,从他手里拿过那把匕首,然后起身,慢慢地走到Reid身后,割开了绑在他手上的绳子,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往Lance那里看一眼。
四周的火已经渐渐大了,热浪一阵一阵地涌上来,Reid的双手一得解放,立刻扶住阿青,“Alston——”
与此同时一个微弱的喊声也从Lance嘴里溢出,双目极力地望向阿青,像一个久在黑暗道路上跋涉的人望向那一点灯火,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Alston,你难道不想知道除了那四个人,还有没有其他人?”
Reid一惊,迅速地扭头去看躺在地上无助的少年,心里一阵阵发寒的紧缩。
Lance的嘴角咧出一个奇异的笑,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阿青的脸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缓缓地拖动沉重的脚步,走到少年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沉沉。Lance咳了几下,那一枪打中了他的肺部,令他呼吸说话都变得极为困难,一开口,便有带细碎泡沫的血从嘴角溢出,他温柔地看着阿青,乞求,“你靠近一点。”
他的眼睛明亮得像天上的星子,身体里燃烧着生命最后的能量。
阿青慢慢地跪下来,但这样依旧不能令少年满意,他小声地恳求,“再近一点——”
阿青盯了他一眼,俯□,缓缓地靠近少年,Lance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挺起身,将带血的唇印在阿青的脸上。阿青的瞳孔一缩,震惊地拉开彼此的距离,看向他这一生唯一的兄弟。
那个吻用尽了Lance全部的力气,他摔回地上,但脸上却是畅快的笑,在略显疯癫的笑声中夹杂着痛苦的咳嗽与呻*吟,每次咳嗽都带出大量的血沫,很快将他的牙齿、嘴唇、下巴都染红了,令他看起来像个择人而嗜的魔鬼。
阿青目光复杂地看着Lance,Lance渐渐止住了笑,眼里凝聚一点泪光,轻声说道:“牙买加……我们要去牙买加……”他的脸上最后浮现一点悲哀的笑,无声地吐出一句,“宿命……”
阿青徒劳地抓着他的被血染得鲜红粘腻的衬衫,一双眼睛被火光映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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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后,BAU总部办公室。
“AgentReid,你是否知道AgentWood藏有另一支枪支?”问话的是坐在最中间的女长官,银灰色保守而得体的套装,冷冰冰的脸显得不近人情,坐在他两边的男子同样西装革履,神情相似得令人分不清谁是谁,唯一的标志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官僚主义做派。
“我不知道。”Reid如实地陈述。
“以你判断,当时的情况紧急到令AgentWood开枪射杀嫌犯吗?AgentReid是否与嫌犯进行了适当而有效的谈判,竭尽了全力避免这种最坏情况的出现”
Reid是神色一顿,但马上坚定地回答道:“是的。我想需要在座的各位注意的是,我们当时的面对一个犯下四宗命案的连环杀手,嫌犯已经纵火妄图杀死FBI探员,在那种情况下,开枪是符合规定的。至于那把枪是否属于FBI配置……”
“OK,”一个调查组成员打断了Reid,“你认为AgentWood在这次的案件破解过程中,是否有些异常的行为,阻碍或者迷惑了你们的调查方向,根据报告来看,有一封来自嫌犯的信件,而他并没有上报……考虑到他跟嫌犯的关系——”
“我认为AgentWood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探员,他在整个案件中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即便有些意外情况,那也符合《FBI突击情况处理手册》。BAU侧写员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职业,但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我们需要他。”
“OK,AgentReid,你可以出去了。”
Reid走出办公室,就对上了Garcia、JJ、Morgan他们关心的目光。
“嗨,放心吧,Wood会没事的,我们都站在他那边。”
Reid勉强扯了扯嘴角,却并没有因此舒心。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刚刚询问Reid的三人中的女长官低头盯着文件,头也不抬地叫了Garcia的名字。Garcia整了整衣服,深呼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靠在墙上双手交叉抱着的Morgan讽刺道:“应该让这帮每天闲得找我们麻烦的人去跟变态连环杀手打交道——”
Rossi敲了敲门,Hotch正在写报告,停下笔抬起头来。Rossi走近,将一份文件递给他,Hotch翻开来,第一页便是这宗案子的第一个被害人——BerniceField,LanceWood的高中数学老师,失踪了将近七个月,预计被害时间应该就是Lance刚从高中毕业的时候。
Hotch的脸色沉沉,“到头来,我们依旧没有弄清楚LanceWood为什么要杀BerniceField。”
Rossi接下话茬,说:“人心太复杂了,我们不可能弄清楚所有罪犯的心理,这是我们的局限,也是我们需要继续努力的地方。”
“Wood怎么样?”Hotch转而问起自己的得力部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总是表现得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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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id站在阿青公寓的门口,踯躅了很久,才抬起沉重无比的手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阿青站在门后,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浓黑的眉宇间,仿佛沉淀着千年的时光一样,沉而静,又总是显得落落寡合。眉毛下的眼睛却如磐石一样坚定,令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跟随他。Reid抿着嘴唇,过了很久,才有些后知后觉地举起右手冲他打招呼,“Hi。”
阿青让开门,Reid走进屋子,才发现地上放着很多个纸箱子,有些箱子里已经放满了书。Reid一惊,忽然抿起嘴唇,怔怔地不说话。
阿青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将这批书处理掉,你看看有喜欢的就拿去。”
Reid一动不动,声音有些飘忽,“为什么要处理掉?”
“这边的房租快到期了。”
“你要离开吗?”Reid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青,阿青没说话,Reid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张了张嘴,几乎发不出声音,“为什么?如果连你也离开的话,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Alston——”
“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阿青走到窗边,低头点了一根烟,轻薄的烟雾后,他的双眼微微凹陷,眼里布满了血丝。
Reid低下头,声音干涩,“Alston,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不救Lance,我是说——当时的情况,你明明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制住Lance。”
阿青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大概是因为,厌恶。”
他嘴上虽这样说着,眼睛却蒙上了一层泪影,Reid的心像被一只爪子抓住,瞬间疼得呼吸不过来,他伸出手抓住了阿青的衣袖,抓得那么紧,却如何也没办法去碰触他的身体。
“以前Lance跟我探讨过一个关于意识的问题,我告诉他,有一种说法是所有有意识的行为,都不过是遗传基因控制下的无意识深渊中的隐秘心理活动的产物,积於在这个深层次结构中的是生物无数个世代传承相递的不计其数的共同特征,正是这些永远也不为我们所知的共同特征构成了一个种族的先天秉性。文学家使用一种更易于公众所接受的方式描述这一潜意识的共同特性——宿命。”
阿青的声音温温的,没有起伏,讲的像是全不相干的事情。
电光火石间,Reid脑中闪回Lance讲的关于他养父他母亲的事,夫妻残杀,母子残杀,到最后——兄弟残杀。
Reid眼里涌向出深刻的悲伤,他望着薄薄烟雾后阿青的脸——LanceWood竭尽全力,以生命为代价,在阿青的心上,刻画了一道黑色的伤口,像一朵黑色的曼陀罗,一边妖冶,一边疼痛,并且涌动着无穷无尽的黑色暗香。心中原本蠢蠢欲动却又不甚明晰的感情在这一刻忽然明确而汹涌,Reid僵硬地放开阿青的衣袖,将手放在阿青的小臂上,慢慢地抓紧。阿青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相撞。Reid张了张嘴,那么多那么多的思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却偏偏说不出任何话,只是眼里慢慢浮起温热的泪水,褐色的眼眸全然无垢地袒示着自己的内心。
阿青看着他,看着,被他的目光牵引,慢慢靠过去,低下头,Reid能够闻到他唇间的烟草气味,就在两唇几乎相碰的一刹那,阿青离开了,转过头望着窗外,留给Reid一个背影。
Reid走到门边,又停下了,直直地盯着棕色的门板,忽然转过头来,对站在窗边的人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窗边的人侧过身望着他,没有说话,屋子里有些暗,令Reid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个寂寥的侧影清晰无比,仿佛木刻一般,简洁洗练,烙印进他的心里。
VIP章节 80综妖怪文(一)
兜兜转转的回廊,衣衫布料拖曳在地发出的窸窣声,轻软的风里夹着藤花的香气,隐隐约约传来筚篥婉转悠远的乐声,阿青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眼前仿佛出现幻觉:如瀑布般的紫色藤花,树下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的男子,清雅的庭院,浅浅的陶泥杯中透明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阿青?”耳边响起父亲疑惑的声音,牵着的手被轻轻扯了扯。
花开院里仲对带路的总管露出歉意的表情,总管袖着手,垂着眼睛,不阴不阳地说:“快走吧,不要让大人久等,像你们这样的人等,如果不是大人垂询,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踏入本家,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是是。”里仲点头哈腰赔着笑脸,牵着阿青的手默默地跟上总管的脚步。
三人继续向前行进,拐过一个转角,有侍女的窃窃私语传来——
“那个就是分家千草流的孩子吗?”
“说是分家,其实跟花开院本家的关系已经非常远了吧,千草流早就已经没落了啊,这一代也只剩下两个人了,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像荒草一样湮没消失了吧。”
“据说那个孩子的灵力非常强,在母体的时候就因为吸收了母亲太多的养分而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呢,而他一出生,两只眼睛就是盲的,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知该说是可怜还是因果报应呢。”
“正因为此,秀元大人才想起召见他吧。也许要麻雀变凤凰了也说不定,毕竟,那么强的灵力即使是在优秀的花开院本家,也是非常罕见的……”
总管轻轻咳了咳,侍女们的声音消失了,然后是衣衫擦过地板的悉悉索索声,三个侍女敛首垂目噤若寒蝉地立在檐廊一边。总管像没有看见她们似的,领着里仲和阿青目不斜视地走过,进了一个干净的院落,一株高大的柏木伫立在庭院中央,藤花优美袅娜的枝干密密匝匝地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垂下一串串紫色的花朵,随风飘过一阵阵幽香,树下,白衣乌帽的阴阳师手持筚篥,其优雅若仙的姿态令人不自觉地产生敬畏和向往。
总管轻声吩咐,“就在这儿等着吧,不要随便东张西望。”
“是是。”里仲立刻垂着头,唯唯应诺。本家对他们这样已经没落的分家而言,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何况在见过这一代的家主风姿后,心里更是生不出半点造次之心。
筚篥曲声悠扬,落花流水一般。
一曲终了,阴阳师缓缓将筚篥拿离唇边,乐器一头轻轻搭在左手手掌上,宽大的衣袖下滑,遮住大半只手,只露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像玉雕一样洁净优美。
“秀元大人,小的已经将您要见的人带来了。”总管提声报告,姿态谦恭无比。
阴阳师却并没有马上转过身来,他微微抬着头,心情愉快而惬意地欣赏着美丽可爱的藤花,筚篥一下一下悠闲地敲在手心上,过来好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招了招手。
总管躬身领着人上前,“这位就是千草流这一代的家主里仲大人,以及他的小公子。”
里仲略带惶恐地行礼问好,阴阳师却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落到了他身边的童子身上——那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穿一件棣棠色水干,里面衬一件水红色的衬袍,乌黑细软的童发梳着总角,娇妍可爱,只是一双漆黑宛若水银的眼睛却空茫茫地望着前方。
阴阳师将筚篥插*入怀中,弯腰举起孩子抱在手上,总管和里仲都没有料到这位尊贵的大人有此举动,脸上露出慌张的表情,阴阳师旁若无人,姿态闲适而自我,孩子因为突如其来的腾空而伸手抓了抓,但很快,他便安静下来,虽然看不见,脸却准确无误地面向了阴阳师。
阴阳师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没有理还跪在地上的里仲和弯着腰的总管,抱着孩子朝院中走去,站在柏木树下,微微眯起眼睛嗅闻风中带来的藤花香气,轻声吟哦,“春色悠远日,日光迟迟时,满树烂漫花,为何凋落急?”他的声音里含着一种优美的节奏,令人无端地感到哀愁和怜惜,他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顶,问道,“是叫阿青吗?”
阿青的手被花开院里仲牵在手里,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过枯山水庭院,石灯笼上停着一只翠鸟,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花开院里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着那只俊俏的翠鸟出神。总管看看他的神色,这一回,他并没有催促,只是恭谨地立在一边。
里仲并没有看多久,重新迈开步子,转眼大门在望,一条平整而宽阔的道路尽头是花开院本家威严的大门,道路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两两相对的石灯笼。
里仲停下脚步,望着大门说:“就到这里吧。”他转过身,弯下腰摸了摸阿青的脑袋,最后看了眼精致可爱却双眼空茫的孩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地朝大门走去。他身穿藏青色的羽织,身形并不算高大,渐渐远去,最终消失,自始至终,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小小的孩子面朝着大门的方向,空茫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总管弯下腰,闻言道:“小公子,让小人抱你回去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抱他。
“我自己能走。”孩童声音娇软,说着像大人一样的话,沉稳而坚定。
总管并没有因此生气,心中反而升起怜惜之情,“那么让小人牵着你的手吧。”
阿青现在叫花开院青芜,一个没落分家的孩子,母亲生下他之后就去了,而他也因为婴儿脆弱的身体负担不了过强的灵力,导致刚出生,双眼就不能视物,这大概就是月圆则缺,水满则溢的道理,世上总不会存在十全十美的东西。
如果真是什么也不懂的婴儿,眼盲对他来说反而并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没有体会过这万千世界的美丽,也就不存在落差,心性反而更开阔也说不定。但对阿青来说,正因为什么都明白,那段日子变得尤为痛苦。
好在他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渐渐心情平静,因目不能视,其他感官越发灵敏,像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篦子梳理头发的沙沙声,露珠在青草间滚落的声音,雨后泥土的香气,秋虫鸣叫的声音,朝雾熨帖肌肤的阴凉……
花开院乃阴阳师世家,家族兴起于平安朝时代,距今已传至十三代,几百年累世簪缨,家族变得十分庞大繁密,各个分家也形成了不同的流派。
这一世的父亲是个极其平凡的男人,没有多大的才能,却背负着振兴千草流的重担,因此总是显得郁郁不乐。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怀着复杂而矛盾的心情,乳母为教父亲亲近孩子,常常将阿青抱到这个男人面前。他不太抱他,偶尔摸摸他的头,叹口气,叫乳母抱走。
转眼时令已进入初夏,藤花已落尽,柏木撑开巨大的树冠,投下大片大片的浓荫。
分家中虽不乏资质出众的弟子,但能得花开院秀元亲自教养的,却只阿青一人,有时连起卧都在一起,因阿青年幼,并无不妥当之处,但也有人不免议论,如此钟爱怕是有些过了吧。但年轻的阴阳师依旧我行我素,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一日下了整天的雨,到黄昏犹自不停,阿青所居住的庭院里栽满紫阳花,被雨水浸润后,由紫色转变成深深浅浅的蓝,雨水混合着花香,空气显得十分清新。
年轻的阴阳师抱了阿青坐在廊下赏雨,兴之所至便命人取来短笛教导阿青。阿青于音律上本就有所涉猎,虽如今目不能视,倒也学得有模有样。年轻的阴阳师见他如此聪颖,高兴之余也暗暗担忧,摸着他的头笑着感叹,“阿青以后一定会成为名动京城的男子的。”
小小的孩童似乎感受到他微妙的语气,拿下短笛,面朝阴阳师。阴阳师稍稍一愣,为他过分的灵敏心惊,尔后折扇啪的一下轻敲他的额头,见小孩不由自主地捂着额头,露出呆愣疑惑的表情,不由地哈哈大笑。
身穿净衣姿容秀丽的年轻阴阳师,和穿白地彩纹直衣娇妍可爱的童子,呜咽断续的笛声,两人相处无拘无束,非常亲爱,宛若一对父子——这个场景令伺候的人一阵感动,心里不免想到,秀元大人也是该成婚了啊,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想必一定是个慈爱的父亲吧。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是花开院家的人,尔后来找年轻阴阳师的左近卫中将也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左近卫中将是个贪花好色的年轻男子,却意外地与年轻的阴阳师十分投契,两人相处,常常不拘小节。
这日阴阳师正握着阿青的手教他写字,左近卫中将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穿了一件深紫色常礼服,松松系着带子,显得风流倜傥,命人上了酒菜之后,坐于案边,一边喝酒一边对阴阳师抱怨着他的情人——“原想是从乡下地方来的,无论怎样貌美也总是行为粗鄙,不想却是志趣高洁,想必她的父母悉心培养,有大志向,不过由于出身不如别人,显得过度高傲了,到底是美中不足。”
年轻的阴阳师并没有去招呼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一手支着脑袋,侧躺于席上,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酌,偶尔拿了筷子沾了酒液去逗一脸端正地坐着的孩子。
左近卫中将嘲笑了一通清藏人头最近刚出的一出糗事后,抬头便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之后感叹道:“秀元,你也该娶亲了吧,你的兄长可是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呢,也该有个孩子了。”
年轻的阴阳师弯起眉眼露出狡黠的笑意,一瞬间昳丽得如旭日东升,“身居显要、门第清贵的人,都认为最好不要养育后代,何况是我这样平庸的凡俗之人呢?就像藤原良房所说的,没有子孙是件大好事,有了子孙而不肖,才可悲呢。”
“你这家伙!”
关于这个话题就此不了了之。
VIP章节 81综妖怪文(二)
花开院秀元对阿青道:“世人皆重容貌,姿容秀丽的人大家总是对他比较宽容,然而若无高尚的德行修养相配,则比那些容貌粗陋的人更加可厌。你虽身有残缺,却更应该以高雅的品味和出众的风仪来弥补,如果因眼盲而放纵自己成为心胸狭窄举止粗鄙的人,这是我所不愿看到的。”
因此,他虽疼爱阿青如疼爱自己的孩子,在教养方面却非常严格。
岁月匆匆,转眼当年那个妍丽可爱的孩童长成了清俊秀丽的少年,行过元服礼之后由童子装束换上了成人装束,身着白面紫里的外衣,上面织着散乱的藤花花纹,姿态优雅而从容地向他的师长拜服,有幸见到这一幕的人,无不被这少年无双的风姿所折服。
元服之后,花开院秀元便常常带着阿青出入公卿之家,宴饮郊游,祛病辟邪,不离左右。少年阴阳师虽小小年纪,却熟谙和歌乐理,精通典章制度,擅长诗赋文章,各种宫廷游戏也颇为精通,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俊彦之才,令他迅速在上层贵族之间声名鹊起,即便是偏远简陋的乡下地方,也有所耳闻。
每当两人相伴出入高门大院,其风采一如皎皎明月,一如泠泠青竹,相映成辉,即便是乏善可陈的宴会,也倍添荣光,一时传为美谈。
一日花开院秀元将阿青唤到跟前,眉心笼着淡淡的忧虑,道:“你家里来了人,道你父亲里仲病得很重,你去看看吧。”
自阿青成为本家的养子后,虽不曾与亲生父亲断掉关系,但八年来确实联系寥寥,里仲更不曾来探望他,如今这样,怕是真要不好了。
侍从很快准备好牛车等一应出行物什,朝雾还未散尽,阿青就带着侍从,登车出发了。
千草流一派天生与自然亲和,大部分法术都以植物为媒介,因此世代祖居深山之中,临近午时,牛车于入立山脚下停下,阿青撩开车帘下车。初秋时分,入立山古木参天,绿叶飘香,苔藓流芳,沿着石阶拾级而上,阳光越发稀疏,空气里全是植物清鲜而凛冽的味道,寒气透过衣料直浸肌肤,偶尔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凄鸣,则更显得凄寒恐怖。有胆小的侍人忍不住心生怯意,眼睛骨碌碌地往四处乱瞟,忽见一棵云杉树的横枝上立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头华丽的银色长发,上面却是两只尖尖的狐耳,青色羽织藏青色裤袴后面拖着一条银色的狐尾,一手扶着树干,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望着自己像望着一个死人。
只一眼,就让侍人的心脏瞬间冻结,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封般从脚开始蔓延,他想要呼叫,牙齿却不停地打战,仿佛被夺去了声音。
“哎,犬山,你怎么了,在阿青少爷面前,这个样子太不像话啦。”另一个侍从捅了捅叫犬山的侍从的腰,像忽然被打破了魔咒,犬山跳起来,一手指着那云杉树上,满脸惊恐,磕磕绊绊地说:“妖、妖妖妖怪,有妖怪!”
那人扭头看去,不满道:“妖怪?什么也没有嘛——”
犬山不可置信地望着空空如也的树枝,“明明刚才就在这儿的。”
那人不以为然地说:“就算是有妖怪,也不需要如此大惊小怪啊,身为花开院家的侍从,妖怪什么的,见怪不怪了啊。”
犬山辩解道:“不是什么小妖怪啊,是真正的大妖怪!”
前面的少年阴阳师忽然停下了脚步,两个侍从倏地闭嘴,有些惶恐的敛目垂首。阿青却并没有去斥责他们,只是微微侧头,面朝密林深处,若有所思。
风吹过林间,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夹杂着一两声的虫鸣。侍从以为少年阴阳师会做些什么,然而阿青只是收回了目光,继续抬脚往上走去,一行人渐渐远去,从一棵巨大的云杉后面,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赫然便是那叫犬山的侍从所见的狐妖,那狐妖有一双略显妖异紫色眼睛,深深地看了眼阴阳师一行,转身,几个跳跃便消失在密林中了。
站在红漆剥落的鸟居下,正对面乃玉禾神社的神殿,虽年代久远,但打扫得非常洁净,木头泛着自然的纹理,与周围的山林溪泉相映成趣。阿青幼时,因目不能视,常常坐于此间听轻风和泉,或沿着神社的廊子数着步子行走,无论是夕阳洒在木板上的温度还是秋虫在脚下鸣叫的声音,都熟悉无比。
侍从从神社前的水池边舀了干净的水,伺候阿青净手,神社中的侍人匆匆自廊子那边赶来,告罪后领着少年阴阳师往神社后面走去。
千草流曾经也兴盛过,因此这历代相传的祖屋虽不可避免地有了寥落之感,却屋宇齐整,迥廊迂回,颇具庄严肃穆之气,而庭院中的树木也饶富情趣。
里仲居住的外室,接替里仲的神官正在为他念咒祈祷,然不见半点起色。里仲昏昏沉沉地躺在里屋,被子上盖着一件黑色的袖衫,脸庞消瘦,明明正值壮年,生命之光却已黯淡。屋外虽阳光普照,屋子却十分昏暗,里仲撑起沉疴已久的身体,吩咐侍从,“让外面停一停吧。”
侍从恭谨地退出,没一会儿,念咒声便消失了,室内的空气越发显得沉静如水,宛如凝滞一般的寂静。里仲压抑着声音咳了咳,抬眼看跪坐在榻边的少年阴阳师,从他如今的模样中依稀辨出幼时的伶俐秀气,黯淡的眼神微微亮起一丝光芒,有些吃力地说:“你长大了,长得非常出色。”他露出欣慰的笑,“我想过,也许你会怨恨我……但那对而言,是最好的,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在你小的时候,被大妖怪抓住过的事情。”
少年虽看不见,脸却准确无误地对着病重的男人,道:“我明白的,父亲。”
里仲深深地看着过分聪颖灵敏的少年,目光有些复杂,“我一辈子都在希冀自己拥有强大的灵力,能够振兴千草流一脉,这是我自小背负的责任,却希望自己的孩子笨一点。”他缓缓地抬起手,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的手掌覆在少年的发顶,如同小时那样,轻轻地摸了摸。
一轮秋月悬于天边,照得白色石子铺地的庭院像铺上了一层秋霜,明净而雪亮,远处萧疏几杆淡竹,花木上的露珠映着月光,闪闪发光。秋虫唧唧,到处乱鸣。
阿青穿一身雪白的净衣,缓缓步入庭院,一手执扇,一手执神乐铃,从容举袖。月光下,他舞蹈的身姿在缓慢的动静之间转换,尤其是衣衫之外裸*露的脖颈、手腕到指尖,那种微妙的动作,具有独特技巧的手指的姿势,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从中流转,如同雨雪霏霏中的暖炉茶香,如月下芭蕉,有一种如影随形的神性。
明净清脆的摇铃声乍然响起,如同仙鸟迦陵频伽的鸣声,铃铛中渐渐散发出温暖的黄色灵光,那宛如小溪般的光芒渐渐汇聚成一束,越来越强,渐渐将整个神社都笼罩住了。
这股强大的净化之力惊动了入立山大大小小的妖怪,他们齐齐走出自己巢穴,小妖怪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是玉禾神社的方向——”
“我看到了,有个阴阳师在跳神乐舞。”鸦天狗扑着翅膀传递着自己的消息。
“我知道那个阴阳师,是花开院家的,那个阴阳师世家。”
“好想吃,好想吃,那么强大的灵力,太美味了!”
就在众妖怪叽叽喳喳争论不休时,一道虚影飞快地掠过他们眼前,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了。小妖怪们静默片刻之后,忽然惊叫,“是野狐,他往神社方向去了。”
“那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狐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以为花开院家的小子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野狐在一棵大树的横枝上立定,可以清楚地看着庭院中已舞至最末章的阴阳师,那种优美辉煌的姿态清寂到了极点,便生出美艳与诱惑的感觉来。
神乐之舞乃是一种跳给神看的祭祀之舞,具备祝祷之力。跳的人灵力越强,祝祷之力便越强。里仲的生命之相已碎,这样的祈祷虽不能起死回生,却可令他减轻痛苦,使心灵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也是阿青身为人子,唯一能替他做的。
一舞既毕,那温暖的灵光却过了很久才如流萤般飞散,阿青缓缓地收起神乐铃和折扇,缓缓抬头,空茫的双眼望向虚空,渐渐四周暗淡下来,只剩下天边一轮已渐渐西沉的明月。
忽然一股强大的妖力自左侧方向袭来,阿青敏捷地侧身,宽大的袍袖一挥,一张透明的结界之网挡住了攻击,也让阿青看向攻击的人——那是一只成年狐妖,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月光下如同水银般美丽,嚣张一笑,“以为这样就挡得住我吗?太天真了,阴阳师!”
说着竟用有着尖尖指甲的手徒手撕开了结界,朝阿青奔来,然而眼看就要抓住少年阴阳师,双腿忽然像被什么绊住,动弹不得,狐妖惊骇地低头一看,原本空空的庭院地面不知何时生长出一种带刺的藤蔓植物,竟牢牢地缠住了他的脚,那尖利的刺扎进他的小腿,疼痛万分。
少年阴阳师从容地立于台阶之下,静静地望着他。
神乐之舞一共九章,要完整地跳下来,需要持续不断的灵力作为依据,而那时候的阿青就是虚弱的时候,深知自己被不知多少妖怪觊觎着,他又怎么可能不做一点安排呢?
野狐的眼里迸发出凶狠的戾气,“混蛋,放开我!”他用尽力气,只能让那刺扎得更深,眼里划过决绝,竟不再管脚下的桎梏,手上忽然窜起两团幽蓝的狐火,嘴上咄一声“去”,狐火便朝阿青飞来。
阿青并指竖于唇边,闭上眼睛默念咒语,那狐火竟在离他两尺的地方不再前进,围成一圈不得其门而入,跳动着焦躁着,最后一团接着一团地熄灭了。
阿青的咒语并未停止,随着那宛若梵唱般的咒语,那些植物开始飞速地向上生长,缠上野狐的大腿、腰,野狐的眼里终于出现惊悸,他的手上再次出现幽蓝的狐火,将狐火拍向藤蔓植物,狐火所接触之处,植物立刻被成灰烬,然后还不能野狐从中挣脱,那些可恶难缠的植物随着咒语立刻又生长起来。
野狐的速度终比不上植物生长的速度,眼看藤蔓植物就要缠上自己的脖子,他忽然发出一声怒吼,妖力顿时如旋风般肆虐,银色的长发飞舞起来,缠绕在身上的植物瞬间断裂,一段一段掉在地上。
阿青吃了一惊,停下了念咒的声音,野狐已经趁机逃走了,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
VIP章节 82综妖怪文(三)
九月初六的晚上,里仲于自己房中过世,离世前面无殊色,留下一言“就让千草流断在我这一代吧”。过了两个时辰,侍人唤他,已无气息,小心地推了推他,发现四肢松懈,全无神志。
侍人骇了一大跳,急急去找阿青。
关于后事,早已一切准备妥当。丧礼由玉禾神社的现任神官主持,千草流虽已没落,但盖因阿青成为花开院本家养子的缘故,来参加葬礼的人除亲朋好友外,还有不少达官贵人。因此葬礼办得相当体面,布施、供养种种调度都非常周到,更有当世文章博士撰写法事的祈愿文,情真意切,令闻者无不感动落泪。
葬礼过后,阿青暂居山间,替父守孝。山中生活自然比不上京中时的便捷舒适,然朝雾弥散,阶前芒草穗端泛红,色泽鲜艳,缤纷秋花虽已凋尽,但枫叶经霜后鲜艳欲滴,比起娇花来又别有风情;或薄暮黄昏时分,坐于神社廊下,静听天际传来的雁鸣,感受到天空的空旷与寂寥,另有寺庙晚祷的钟声,悠远庄严,仿佛久历风雨苍茫。
阿青在山中的生活极其简净,抄经,制香,秀元时常差人送来日常用物,或是应季的衣裳,或是制作得雅致可爱的物件供阿青赏玩。有时京中送来诗笺,也会选用合适的和纸或唐纸,附上得体优雅的应答诗,再佐以应景的植物,或一片枫叶,或一根蒲草,往来成趣。他虽不在京中露面,京中达官贵人们却常思念他,缺少一位如此风雅又有才华的游戏伴侣,实在颇觉寂寞。
一日薄暮,闲来无事,阿青到神社附近散步,随身侍役是式神阿鞠,她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一袭浓紫色衫子,上罩淡紫面篮里的外衣,正是好奇爱玩的年纪,山中的日子无拘无束,阿青又向来不太约束她,性子便渐渐变得活泼。她原飘在阿青前面,替他扫去枝枝蔓蔓,嘴里哼着乡间的歌谣,一派天真烂漫,忽兴高采烈地跑回阿青身边,“大人,前面有个人倒在鹿川旁边呢。”
鹿川乃是入立山主要的河川,春季之时,哗哗的水声涨满溪谷,岸边草木葱茏,杂树生花,美不胜收。如今却是秋季枯水期,河流变窄,只有两丈余宽,水声潺潺,河底滑溜溜的青苔满布的石头清晰可见,水草妖妖娆娆。
一个身穿红色和服的男子就倒在岸边,上半身几乎浸入水中,银色长发与水中水草缠绕在一起,然最醒目的却是他尖尖的狐耳和拖曳在袍子外面的银色狐尾。
阿鞠懊恼于自己的粗心大意,对阿青道:“大人,是一只狐妖。”
阿青立于岸边,血腥味虽被溪水掩盖了,却依旧被阿青捕捉到了,更有散乱虚弱的妖力弥散在周围。
“受伤了吗?”阿青移步近前,微微弯腰去查探狐妖的情况。
狐妖吃力地侧过头,微微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是个穿白色狩衣的少年,那俊秀的五官像朝雾中的象牙,散发着莹润的光芒,一双漆黑宛若琉璃的眼睛却没有焦距。狐妖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眼睛,然而虚弱的身体让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再次陷入了昏迷。
看清楚狐妖长相的式神忍不住呀了一声,嘻嘻笑道:“大人,是只很好看的狐妖。”
阿青已认出这正是那日攻击自己的狐妖,将手覆于狐妖的额头,默念祷文,手心发出温暖的光芒,没入狐妖的额心,散乱的妖力渐渐变得有秩序,虽还虚弱,却不再乱窜。
狐妖醒来之时,已是月明星稀的夜晚,鹿川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哗哗的水声在宁静的山中夜晚格外响亮。狐妖瞬间从地上跃起,警觉地四顾,入目的是黑黝黝的山林,除草叶间窸窸窣窣的秋虫,别无其他生物。
河童躲在一块岩石后面,自水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谁知刚有所动作,就被狐妖察觉,只见一阵虚影晃过,自己已被狐妖提在手里,对上一双冷酷而妖异的眼睛。
河童吓得浑身哆嗦,忙不迭地求饶,“巴卫大人,小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妖怪,绝不敢窥伺大人,求您饶了小的吧。”
狐妖不屑地嗤了一声,似觉无趣,随手将河童扔回水里。
河童立刻舒展四肢往河流深处逃遁,然而下一秒,却又被反复无常的狐妖抓在了手里。
“我问你,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来过?”
河童眨着绿豆似的小眼睛,摸着下巴故作深沉地思考道,“小的一直住在这里,这样说起来的话,玉禾神社的阿青大人偶尔会来这里散步,小的有幸见识过那位大人的风采,真是令人陶醉啊……”他的话还未说完,便一声惊呼,被狐妖扔到了天际,又啪一下掉回水里,溅起无数水花。
狐妖立在水边,两只手插在袖筒里,脸上冷冰冰的看不出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望向玉禾神社的方向,神色微动,忽纵身提跃往那方向而去。
深夜的宅院阒然无声,野狐站在枝头望向屋宇重重的宅院,一阵风起,他悄然无声地落到房屋外围的檐廊下。有上夜的侍人瞌睡醒来,皎洁的月光清晰地照出一个漆黑的影子,狐耳狐尾,从地板一直折映到白色的障子上,这影子正缓缓朝主人居住的屋室移动。见到这一幕的侍人一个激灵,全然清醒了,“快来人啊,有妖怪进来了!”
狐妖倏地转身,长发和衣衫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找死!”他的话音未落,手中已多了一团幽蓝的狐火,在漆黑的夜中发出诡异的光芒,映着狐妖冷酷的双眼。侍人吓得一哆嗦,转身就跑,然还没跑过拐角,那狐火便追着他忽的来到他的面前,侍人腿一软,便跌坐到了地上,原以为吾命休矣,谁知那狐火不过是不断在自己眼前扭着腰跳跃,身后的狐妖哼了一声,似是鄙夷。
就这么一会儿,武士已纷纷拿着武器前来,火把照亮了庭院,为首之人大喝一声,“何方妖怪,竟敢来花开院家作恶?”
这人身边则是玉禾神社的现任神官,这神官穿一袭黑色袖衫,肃容看向狐妖,道:“千草流上一任当家跟入立山的大妖怪夜叉丸有过约定,如今你夜闯府宅,是想要破坏约定吗?”
狐妖嚣张一笑,“你们跟夜叉丸的约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众人想不到这野狐如此张狂,不由个个打起精神严阵以待,神官更是默念咒语,这神官年纪已然不轻,品德高尚,侍奉神明虔诚专一,不然里仲也不会选择他作为神官继任者,然而到底灵力低微。狐妖原无伤人意,但此时也被激起妖性,高高跃起,尖利的爪子挥向神官,只想将眼前可恶之人撕成两半。
众人惊呼一声,然神官不闪不避,加紧默念咒语,脸上竟是视死如归的无畏表情。
忽一片叶子自黑暗处飞出,贴上狐妖眉心。狐妖的动作瞬间凝固,竟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样子狼狈之极。
变故突生,众人一愣,神官也顾不得念咒语了,和众人一齐望向那黑暗处。
阿青自黑暗中缓缓走出,因是夜半被惊醒,装束并不像白日里那样齐整,穿着一套柔软的白衬衣,外面随意披一件直衣,带子也没有系,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后背,有一种不同凡常的昳丽。众人见了,纷纷行礼。
狐妖原本愤懑的表情在见了阿青之后,忽然僵住,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青挥了挥手,令其他人等都退下。寂静的庭院中,只剩下石灯笼发出微弱的光芒,狐妖依旧趴在地上,阿青施与他身上的法术令他一动不能动,视线里只能看到阴阳师的裤袴下摆和穿着白色袜套踩着木屐的脚,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然后在离自己一步之遥时停下了,问道:“明明知道这里有阴阳师,却还一头闯进来,是该说勇气可嘉还是不知死活?”
狐妖虽处弱势,却不甘示弱,哈哈一笑说:“阴阳师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脆弱的人类而已,怎么,想要杀我吗?”说到这里,明知道对面的人看不到,他还是挑衅地看向对方。
阴阳师却并没有受此激,淡淡道:“所谓阴阳师,就是沟通天、地、人、鬼、魔、妖的媒介,世间万物,既生于此,必有其意义,如果妖怪不曾伤害人类,阴阳师又为什么要去捕杀他?然而无论人也好,妖怪也好,一旦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往往会失去敬畏之心,最终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他停了停,将目光落到狐妖身上,“我至今所见的妖怪中,你的力量是最强大的,然而戾气过重——”他没有说下去了,转而问道,“你叫什么?”
狐妖戒备地望着阴阳师,并不回答。
阿青也不在意,问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狐妖一愣,像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哈哈大笑,“狂妄的人类,竟然想要我堂堂狐妖如同下仆一样被你驱策?”
“既然这样,”阿青的声音清冷平静,不辨喜怒,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灵珠,那是一串红色琉璃珠,每一颗珠子都像有生动的灵气在流转,红色珠子间又有三颗绿玉,浓翠欲滴,红与绿,鲜艳夺目。阿青的手轻轻一送,灵珠便自己轻轻浮起来,缓缓落入狐妖颈中。阿青道:“这串念灵珠有我的法力加持,对你会是一个约束。”
灵珠一瞬间发出耀眼而温暖的光芒,与此同时,贴在狐妖眉心的树叶已失去法力,叮一声粉碎得无影无踪,狐妖几乎在同一时间跳了起来,伸手去扯灵珠,“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这种东西!”
然而那看起来脆弱的灵珠却任凭狐妖所为,就是无法摘掉或扯断。
狐妖急得双目通红,阴阳师只是静静地立于一边,平静地说道:“没有用的,除非我愿意或者我的生命结束,这串灵珠都将成为你的一部分。”
VIP章节 83综妖怪文(四)
一开始,狐妖对于自己被一个人类辖制极其恼火,打定主意绝不听阿青的召唤,更像是为跟阿青作对,将入立山闹得鸡犬不宁,小妖怪们听到巴卫的名字就闻风而逃,许多成名许久的大妖怪也败在他的手下,纷纷聚集起来商讨着要将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的野狐赶出入立山。
然而一些日子后,野狐便渐渐觉得索然了,阿青却一次都没有召唤过他,仿佛早就将他遗忘。狐妖盘腿坐在鹿川边,深秋的鹿川河水幽深,河面上飘着枯枝枯叶,岸边秋草萋萋,一派萧瑟景象。狐妖捧着挂在脖子上的灵珠看,红色与绿色的灵珠宝光流转,鲜艳得像秋天里最美的色彩,拿在手上,自有一种令人宁心静气的感觉,狐妖却紧皱着眉,一脸不悦的样子,忽阴测测道:“出来!”
躲在岩石后面偷偷往外望的河童吓得一哆嗦,缩起身子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野狐一挑眉毛,威胁道:“嗯?要我亲自去抓你吗?”
河童从岩石后面跳出来,跪在野狐不远处,掌心贴地,连额头磕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饶。野狐却根本不听他的,两根手指捏起河童的衣服,提到自己眼前,深邃的眼睛瞧他一眼,另一只手提起灵珠,不爽道:“你知道怎么把这玩意儿摘下来吗?”
河童停止了求饶,眨着绿豆似的眼睛沉吟了半晌,道:“这是念灵珠,上面附加着阴阳师的制约之力,除非找到比下这个制约之力的阴阳师法力更加高深的人帮助解除上面的法力,不然的话,是摘不下来的,当然,如果阴阳师死了,这个制约之力就自动失效了。”
说的基本上跟那个阴阳师差不多,野狐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嘴角咧开恶意的笑,“这样啊,那你可以去死了——”
河童吓得心肝乱颤,嘤嘤叫道,“巴卫大人,小的可以为您赴汤蹈火做任何事,请饶了小的吧,嘤嘤嘤嘤——”
野狐斜着眼睛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河童,毫不留情地说:“那就帮我去杀了花开院青芜那个男人吧。”说完,便随手将河童丢回了水里,一甩袖子,站起来就走,全不理身后小妖怪的哭天抢地。
野狐盘腿坐在一棵云杉的横枝上,正对着的便是花开院分家的屋宇重重的院子。这是他第三次来这儿了,因此熟门熟路。然而他等了很久,一直到月上中天,也依旧没看见阴阳师的身影,他有些烦躁起来,悄无声息地落到院中,沿着回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过去,最终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花开院青芜并不在那儿。
上夜的侍人出来方便,提着灯笼,眯着惺忪的睡眼,还未看清楚来人,就已经被一只凉凉的手掐住了脖子,瞬间清醒,视野中是一张精致美丽难辨雌雄的脸,头顶上却有两只尖尖的狐耳。
“喂,那个该死的阴阳师在哪里?”狐妖语气不善地问道。
侍人牙齿打颤,结结巴巴地说:“阿……阿青大人已经回……回去了,回京了。”
狐妖的脸一般被火光照得分明,一般隐在黑暗中,看起来难以推测心情好坏。片刻后,他竟放开侍人,独自走到院中。
侍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向里跑去,边跑边大声疾呼,“妖怪,有妖怪!”
狐妖仿佛根本没听到,站在院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在白色沙石的院中显得尤为孤单。纷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是那个侍人带了人来,狐妖却看也不看一眼,纵身提跃,几下便消失在林中了。
再说阿青,服丧期既满,花开院秀元便遣人将他接回了京中本家。那日他刚从牛车上下来,便听到本家呼喝声此起彼伏,原是家中竟跑进了妖怪,在厨房里大吃大喝,惹得家主大人的兄长是光大人大为光火,吩咐弟子捉拿骗吃骗喝的滑头鬼。
阿青并没有太在意,关于花开院家与奴良组的过往,阿青隐约听说过,那还是阿青还未成为本家养子时候的事,当时京都有羽衣狐为祸,是秀元与奴良滑瓢联手将其击败,更将花开院家的妖刀弥弥切丸借与奴良组头目使用,至今都未收回,虽是阴阳师与妖怪,彼此之间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情。
沿回廊徐行,进到花开院秀元所在的院子,果见他一派全然不理外面纷扰的模样,坐在廊下一边欣赏高远的晴空下鲜艳欲滴的枫叶,一边悠闲饮酒,脚步伏着一只虎斑纹的猫。似乎早料到阿青,开口笑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猫,竟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般,颇为自在地来去。”
按理来说,他已不算年轻,然而时光流逝,曾交好的左近卫中将已升至左马寮御监,官至正三位,威严愈甚,那些从前在风流贵公子间有着美名的娇妍女子或嫁为人妇,或如野草般凋零,悄然隐没,再不闻她们的消息了,阴阳师的面容却一如当年,岁月并不曾令他毁损半分,其卓越的风姿更甚往昔。
阿青走近,简单陈述了在入立山期间的情况,花开院秀元却听得不甚认真,折扇吧嗒一下敲在阿青的额头,笑道:“不要太老成了啊,阿青。”
阿青木着脸没吭声,秀元将酒杯推到阿青面前,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到了可以陪我喝一杯的年纪了。”说着倾倒酒壶,清澈的酒液落入浅浅的酒碟中,清醇的酒香弥漫开来。
阿青端起酒杯,缓缓地饮了口清冽甘甜的酒,并无初次饮酒的兴奋或者不适,令花开院秀元显得颇为失望,忍不住用折扇支着下巴瞧着眼前俊秀的少年,半晌后,他的扇子再一次吧嗒一下打在少年的额头,然后赌气般兀自端了酒杯靠在柱上,也不理阿青了。
阿青有些无奈地摸摸额头,道:“秀元大人,不要太任性了啊。”
“小时候坐在我的怀里像模像样地吹笛的时候,明明又乖巧又可爱,长大之后,却变成惹人厌的小老头,看起来倒像是是光的孩子,太让人讨厌了——”阴阳师微蹙着眉,装出不耐烦的样子似真似假地抱怨着。
阿青却并不生气,用平静地语气说:“秀元大人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告退了。”
花开院秀元无趣地挥挥手,阿青站起来,微微行了礼,沿来时路退出去,走至转角,秀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偶尔也开心点吧,阿青”,那声音并不像他平时那样漫不经心或者充满戏谑,反而像一个长辈语重心长的叮嘱。
花开院秀元并没有去看阿青,只是望着庭院中飘落的枫叶,秀雅的脸庞像一声叹息。
阿青刚刚走回自己的院子,便听到一声慵懒而放肆的问话,“你就是花开院这一代最优秀的阴阳师么?”
阿青的脚步微顿,脸孔转向声音来源处——院中的樱花树上,一个穿着条纹和服的男子坐于枝上,漆黑长发凌乱不羁,一手提着酒壶,望着站在回廊上的少年,懒洋洋地问道。
阿青眉宇微蹙,“滑头鬼?”
那男子发出爽朗的笑声,从树上一跃而下,姿态优雅地朝阿青走来,木屐踩在庭院白色砂石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阿青沉声问道:“滑头鬼,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男子哈哈一笑,轻巧地跃上回廊,站在阿青面前,道:“不要误会了,只是顺道来看看家父口中的朋友而已,却不想误入了你的院子。”
“是吗?”阿青的语气并不像是相信了滑头鬼的说辞。
那男子却也不在意,反而非常优雅地自我介绍道:“在下奴良鲤伴,奴良组二代目,今天多谢款待了,告辞。”说完一跃而上不远处的屋脊,立定后却又对阿青道,“也许改天会来找你一起喝酒也说不定呢,阴阳师。”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见。
这以后,大概过了十几日,果然奴良鲤伴如他所言来了,由两个小妖怪嘿咻嘿咻地抬着酒席席面,出现在阿青的院子,那时阿青正在午睡,背对着几帐卧着,长发散落在席上,身上搭着一件面白里红外衫,那情景真是说不出的优美。
奴良鲤伴就坐在帘外自斟自饮,那只在秀元院中的猫不知何时跑来了阿青这儿,就伏在奴良鲤伴对面,一妖一猫都说不出的惬意。忽从帘内飞出一张符咒,停在半空兀自燃烧,奴良鲤伴不由地停住酒杯凝神细看,谁知等那符咒燃烧殆尽,也没有任何异样情况发生,不由大惑不解,蹙着眉将酒杯递到嘴边,不想拿杯中酒却仿佛被什么操控了似的,竟变成一股水柱,淋了奴良鲤伴一头一脸。
奴良鲤伴狼狈地从用袖子揩脸上的酒,不由苦笑着望着帘内,“哎呀,真是小气!”
话落,竹帘便被掀开,阿青出来,身上穿了一件栀子色的绢布衬衫,外面就披着那件面白里红的外衫,带子未系,长发也未束,两手插在袖筒里,面色冷淡的瞧着他。
奴良鲤伴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暗暗可惜,神态却已恢复了从容优雅,浑不在意被泼湿的衣服和头发,半真半假地抱怨说:“这样的招待,未免过于热情了。”
阿青挥了挥袍袖,兀自坐于另一边,拿了酒盅倒酒,却并自己喝,反而放于那只猫的面前。那猫居然立时两眼放光,低下头几乎要将整个脑袋都埋在酒液中。奴良鲤伴不由地大为惊奇,一手抓起猫颈部的皮毛,拎到自己眼前自己打量,“它该不会是妖怪吧?”
阿青解释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从秀元大人命人不许驱逐它之后,便常见他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花开院家,这一点,跟某只妖怪倒是出奇地相似。”
被指桑骂槐的奴良鲤伴哈哈一笑,丢下了张牙舞爪的猫,亲自斟了酒推给阿青道:“偶尔也陪我喝一杯嘛。”
刚巧花开院秀元来阿青的院子,见到这一幕,不由地用扇子遮住自己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笑得花枝乱颤道:“原以为阿青是不通人情,原来只是不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而不肖,真是可悲呢。”
阿青木着脸不吭声,秀元唱做俱佳完,才看向在场的一妖,问道:“你就是滑瓢的儿子?”
“是的。”奴良鲤伴彬彬有礼地回道。
秀元收了折扇,支在嘴边笑道:“你父亲还好吗?”
“家父一切都好,令在下代他向您问好。”
秀元一笑,“听到这样说,我的心里也挺高兴,在自己生命渐趋完结的时候,听到老朋友的消息,总是令人欣慰。”他朝那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猫招招手,道,“猫,过来跟我这个老头子作伴吧,想想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呢。”
那只明明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猫竟又一骨碌爬起来,以异常敏捷的动作跟上花开院秀元,一人一猫竟就这样走了。
VIP章节 84综妖怪文(五)
以后,奴良鲤伴便常常来阿青这儿,阿青孤独惯了,身边也无可以交谈的同伴,然奴良鲤伴身为奴良组头目,见多识广,更从其母亲身上习得上层贵族的一切礼仪与风雅之士,言谈风趣却又不罗嗦聒噪,不失为一个好的伴侣。彼此之间虽不狎昵,却有一种类似朋友般的情谊,如茶香般清淡却悠远。有时奴良鲤伴长久未来,阿青院中伺候的侍人反而会念叨起“鲤伴先生好久不曾过来了呢”。
一日,阿青自宫中出来,为避方位,取二条路而行。云层厚重,密密地遮住了月亮,行至福和桥附近,竟起了夜雾,照明的火把在湿漉漉的雾中忽明忽暗,又有寒鸦鸣泣,那情景十分可怖,有胆小的侍从便目露惧色,不断地四处瞟看。
牛车刚行至桥中央,忽然一阵巨大的阴风刮来,险些将牛车掀翻,侍从和驾车的车夫一骨碌地都被刮倒在地。空气变得更加阴冷,直浸骨髓,随着那阴风而来的有幽怨恐怖的女声,那声音在牛车附近盘旋不去,忽自黑暗中现出一个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女子,伸出两只白森森的手,径直朝阿青的牛车飞来。
侍从吓得倒在地上,武士则纷纷掣出武器,将牛车团团围住,紧紧盯着那女鬼。女鬼理也不理,一挥袍袖,那些武士顿时都迷了眼,竟跟自己人叮叮当当打起来。忽几团幽蓝的狐火从河边的屋群中窜出,由远及近地冲向女鬼。女鬼不得不减缓冲向牛车,回身应付突如其来的狐火,刚将狐火拍开,迎面而来一只锋利的爪子。
女鬼惨叫一声,身体仿佛被撕裂开,留下几条尖利指甲划开的伤口,却因其并非活人,并无鲜血流出,然这已然惹怒了女鬼。女鬼嘶吼一声,长发随风起舞,如有生命般缠住对面袭击者的双臂和脖子。这时也令她看清这袭击者的模样——乃是一只成年狐妖,穿一袭火红的和服,银色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地飞舞,因被缠住脖子而呼吸困难,却并不甘愿束手就擒,妖力澎湃得将衣服鼓胀起来,瞬间将缠缚在手臂上的长发给崩断了,然后一把握住缠住脖子的头发,用力地往外扯。
女鬼大惊失色,身后的头发全部凛冽飞舞,妄图再度缠死狐妖,忽然她的眼里流露出惊恐,只听静寂的夜中,响起阴阳师的念咒声,那咒语在常人听来只觉庄严神圣,听在女鬼耳中,仿佛又金锥凿她的耳朵,她的眼睛,她的心脏。
阿青不知何时已出了牛车,阴阳师一身雪白的净衣,头戴乌帽,闭目诵经,其超逸脱俗之姿在这阴森可怖的夜晚尤其令人心安。
女鬼见了阿青,恨意勃发,竟克服了对那咒的畏惧,丢下狐妖,嘶叫着朝阿青扑去。阿青却是怡然不惧,只是从容按着特定方位与步伐游走,口中念咒不断。念咒毕,遥遥看仿佛被地上无形之物束缚住的女鬼,道:“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走吧。”说完,一起袍袖,他行过之地顿时亮起淡金色的亮光,形成一个阵法,阵法中心的女鬼被着光亮灼烧着,渐渐化为烟雾,消失前,她怨恨地望着一脸漠然的阿青,恨声道:“花开院青芜……”
女鬼既灭,遮着月亮的厚厚云层渐渐散了,皎洁清亮的月光倾泻而下,板屋杨柳木桥河水,优美宁静。被妖风迷了神智的武士纷纷醒过来,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狐妖的衣衫在刚才的战斗中被弄烂,此时与阿青面对面站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臭着脸,两手插在袖筒里,也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转身便走。
“请等一下。”阿青出声叫住他。
狐妖顿住脚步,却并不转过身来,只是动动耳朵,细心地听着身后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听到阴阳师走到自己面前,便不由自主地别开脸,看向别处,嘴上冷冷地说:“不要搞错了,我可不是来救你的,只是没看清楚罢了。”
话音刚落,只感觉到一个温热柔软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原本还趾高气扬恶声恶气的狐妖立时感到浑身不自在,尖尖的狐耳动了动,忍不住红起来,却还嘴硬道:“干什么?”
阿青握着他的手腕提起来,狐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被女鬼头发缠过的地方居然留下了黑色的印记。
狐妖心觉不妙,“这是什么?”抢过自己的手,拼命搓揉,却不见印记消散。
阿青解释,“这是女鬼留下的污秽之物,对你们这种妖怪来说,尤其不该沾惹,一旦被它污染,很快就会堕落成没有理智的妖物,到时候,我也只能将你除去。”
狐妖的身子一僵,瞪着眼睛看着阿青。
阿青虽看不见,眼睛却准确地盯住了狐妖的眼睛,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我替你祛除秽物。”
牛车重新上路,车轱辘骨碌碌地响着,驶向花开院邸。狐妖盘腿坐于车棚之上,望着明朗的圆月,心情忽上忽下的,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他干脆向后倒去,一手枕着脑袋躺在车棚上,一手伸到眼前,反复地看着女鬼留下的黑色的印记,最后嗤了一声,侧过身,竟安然卧去了。
牛车径直驶进花开院邸,在二进门处停下,狐妖一跃而下,好奇地四处张望。他一直生活在山野之中,从未进过如此华宇大屋,虽变成人类模样,却到底野性未训,惹得帘后的侍女们频频掩嘴偷笑,缤纷的衣袖溢出帘外,那情景,倒是别有风味。只是狐妖到底聪明,知道她们拿自己取乐,便冷了脸,不肯再做出一副乡巴佬的模样,一直到跟阿青回了他的院子,变回狐妖的模样,还依旧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阿青挥退了侍从,召唤出式神阿鞠。阿鞠依旧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模样,先还有模有样地跟阿青行礼,后又恢复活泼的本性,盯着狐妖好奇地看。狐妖被她盯得不自在,忍不住虎起脸来,阿鞠却欢呼一声,跑到阿青面前说:“阿青大人,是狐狸先生!”说完有围着狐妖跑来跑去,嘴里高兴叫着“狐狸先生”什么的。
又有花开院秀元听说了阿青路上遇到女鬼之时,差了式神红叶过来询问。
阿青回道:“女鬼的身份乃是那位橘中将已过世的原配妻子,据说这位小姐乃是伊国守的女儿,原来也是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的女子,与橘中将结缡三载,彼此情深意重,感情十分和睦。不想去岁时,这位夫人不幸病重过世,橘中将悲痛异常。这位夫人因担忧夫君,竟不肯离去成佛。上月橘中将再娶,妻子乃权大纳言之妹,不想这位原配夫人竟因此因爱生妒,趁夜半迫害那位大纳言之妹,致使她日日惊恐不安,缠绵成疾。橘中将请了我去除邪,救了那位新妇的命,却反使那位原配夫人怨恨上了我。”
“原来如此。”式神红叶温柔道,“万幸阿青大人并没有受伤。我这就回去禀报秀元大人,阿青大人早点安置吧。”话完,红叶便已身在空中,美丽的裙摆下却是一条腾蛇尾,转眼便消失在空中。
须臾之后,重新出现在花开院秀元的院子里。朗月当空,花开院秀元坐于廊下独酌,身上披了一件青绿色的外衫,带子也未系,一派洒脱不拘的样子,与往常的样子大相径庭。式神将所知情况报告于他,他点点头,感慨道:“世间女子一旦生出嫉妒之心,即便原本面貌姣好,也会变得丑陋不堪。”又问道,“可曾见了阿青带回来的客人?”
“不曾。”式神回道,“不过似乎是一只狐妖。”
阴阳师久久地望着月光下的庭院,道:“红叶,你说我是否已是老了呢?”
红叶抬起头来温柔地望着阴阳师,道,“大人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感叹呢?在我看来,大人一如我初见您时的模样。”
“最近,不知为何,总会感到有些寂寞呢。”
因要除邪之故,狐妖于阿青的院中住了下来,但他不喜人类,并不出现在那些侍人面前,只有在阿青叫他时候,才会忽然从树上跳下来或者从别的什么地方出来。有次,狐妖像往常一样坐于院中的樱花树上,望着远处发呆,有短笛声响起,他转头望去,见阴阳师立于廊下吹笛,身上穿了棣棠色衬衣衬袍,外面罩了一件山茱萸浮纹的直衣,带子松松地系着,长发也未束,除风吹过蔓草的枯涩之声,和萧疏的笛声,初冬的人间肃静无声。
狐妖不知不觉被笛声吸引,一颗心竟沉静得泛不起一点儿波澜,只觉得要化在天地间,却又有一种欢喜和忧伤,像明净的河水。他也弄不清这种心情,连笛声什么时候停了也不知道,直到阿青的声音响起——
“听入立山的小妖怪说,你叫巴卫?”
狐妖并没有回答,阿青也不是很在意,继续问道:“为什么会离开入立山呢?”
狐妖从树上一跃而下,盯着阿青道,“你呢,不是想让我做你的下仆吗?又为什么给我戴上这种鬼东西之后却离开了?所以说我就是讨厌人类,任性又自私。好在人类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啊,也许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哪里冒出来的女鬼杀掉了,等你死了,本大爷就彻底恢复自由,回入立山做我的大妖怪,到时候,就算我想要杀光人类你也管不到了,哈哈!”他十分嚣张地放言后,便大摇大摆地从阿青身边走开了。
阿青摩挲着已经被抚摸得油润的竹笛,忍不住轻笑一声。
VIP章节 85综妖怪文(六)
过了几日,天气晴好,侍人们趁机洗晒被物衣衫,擦洗祭祀之器铭,院中忙忙碌碌,细碎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忽有个声音响起,叫唤着“阿青大人,阿青大人”的,那声音不同于平时听惯了的侍童的声音,略显得尖细,又带着小心翼翼的,似乎唯恐被人发现。
阿青自内室掀帘而出,循着声音走入庭中,一块突起的岩石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绿豆似的小眼睛,尖尖的鸟喙,身后背着一个硕大的蓝布包袱,风尘仆仆奄奄一息的样子。
阿青随手拿起手水钵中的长柄木勺,舀了一勺水从小妖怪光秃秃的天灵盖上浇下去。小妖怪立时发出通体舒爽的呻、吟,瞬间从没精打采变成了精神奕奕的样子,感激地说:“多谢阿青大人,在下乃入立山鹿川之河童。”
阿青将木勺放回手水钵,将手插、进袖子,问道:“那么,你是来找我的?”
“是的,阿青大人。”河童郑重其事地跪伏于地,“请让在下跟随阿青大人您吧。”
阿青笼着袖子并没有说话。河童解下背上的包袱,呈现到阿青面前,再次伏身拜道,“这是在下奉上的进献之物,请阿青大人笑纳。”
阿青并没有去看包袱中的东西,而是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提到这个,河童那张丑丑的脸上顿时一把辛酸泪,“本来在下在入立山生活得非常平静,无奈不知为何却被大妖怪巴卫盯上了,他想让在下来杀掉阿青大人,否则就要把我吃掉,嘤嘤嘤嘤……像我等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妖怪,自然不敢违抗那样强大的巴卫大人,只能连夜逃走了,嘤嘤嘤嘤……请阿青大人务必收留在下吧。”
“啊?你说什么?”一道阴测测的声音自阿青身后传来,包含着无尽的压力与威吓。
河童的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仰起脖子望去,结结巴巴道,“巴……巴……巴卫大人!”话音未落,他已经嘭一下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地上,身子伏得几乎与地面平行,不断地求饶,“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巴卫大人不要吃了小的……”
狐妖作人类打扮,穿着一袭海景纹样的淡宝蓝色外衣,柔软的白绢衬衣和条纹裤袴,笼着袖子,挑着眉,斜飞的眼里是凌厉而阴沉的光,好像随时都可以将眼前的蝼蚁捏死。
阿青呵了一声,道:“原来你想过要将我杀死么——”向来清冷漠然的脸上乍然出现隐约笑意,像五月轻软的风吹开枝头的花苞。
狐妖别扭地别过头,呿了一声,目光凶恶地落到河童身上,两只手指轻而易举地拎起河童的衣服,提到自己面前,“既然过来找死的话,现在就成全你。”河童吓得冷汗如雨,缩成一团,恨不得立时化作一粒尘埃从狐妖面前消失。
阿青已经捡起了河童包袱中的东西,用手慢慢摸索着,“镜子?”
确实是镜子,用青铜打磨而成,背面有古老的图腾纹样,也不知是不是年代太久远了,镜面早就失去光泽,照不出任何东西了。
河童在狐妖手中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是月轮之镜,据说有穿越时空的神力,能够回到过去或去到未来,很多很多年前,有个神明将此掉落在鹿川之中,千百年来,这个镜子便一直在那里。百年前,入立山周围连续四月未降雨,大大小小的河流都干枯了,只有鹿川依旧丰沛,不曾干枯,挽救了附近的村庄,据说便是因为这镜子。也曾有人或妖怪想要据为已有,但将鹿川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此物。后来便渐渐被人遗忘了。”
被这样一说,狐妖也对这传说中的镜子产生了兴趣,然而不管怎么看,都是一面锈迹斑斑的普通铜镜,丝毫看不出神通之处。
“该不会是随便找了一面破镜子想要糊弄我们吧?”狐妖喃喃自语地说着,一边将目光飘向河童,河童立马立正站好,辩解道,“小的绝对不敢。”
“不要再吓唬他了,巴卫。”名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叫出口了,狐妖一下子呆住,愣愣地看着阴阳师,阴阳师却并没有注意到他,问河童道,“如今你是要回入立山,还是依旧想要继续跟着我呢?”
河童跪在地上大声道:“冬天并不适合河童出行,如果长时间离开水的话,河童会马上死掉,请务必让在下跟随大人吧。”
“那么你就留下来吧,只是小心不要让那些侍人看到你。”
“万分感谢,阿青大人,在下一定竭尽所能地服侍您。”河童感动得涕泪横流。
像往常一样,当巴卫不想见人的时候,他就躲到庭中的那棵樱花树上,既可以看到院中发生的一切,又不至于让别人看到自己。他并不喜欢人类——那种脆弱又虚伪的生物,也讨厌那些年轻的侍女们隔着竹帘对他指指点点,然后嗤嗤笑成一团,尽管阴阳师说那只是她们对他抱有好感。有时候,他也会想念入立山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不知为什么,他在这里待了一天又一天,却从未想过要回去——也许在等阴阳师死的那一天吧。
巴卫靠在树干上,曲着一条腿,看着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在自己身上形成点点的光斑,又回想起上午时候的事,忍不住轻声自语,“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啊——”名字对妖怪来说,可是很重要的东西。
狐妖从树上望下去,便可以看见坐在廊下的阴阳师,手边的红漆食盘中放着酒盅和酒杯,另一边坐着那只半妖,虽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但阴阳师脸上的神情却是轻松而闲散的。狐妖的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意,见那半妖要起身,巴卫忽然摘下一片树叶飞出去——
像被人不小心踩到了衣服,奴良鲤伴一个趔趄,差点向前跌倒,回头狐疑一看,却只是一片树叶,他伸手捏住那片叶子,不由自主地望向庭中的樱花树。
巴卫不闪不避,明知道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还是忍不住挑衅地挑了挑眉。
“怎么了?”阿青察觉到异常,问道。
“不,没什么。”奴良鲤伴笑笑,将树叶收进袖中,原本要起身告辞的人又重新坐下来,笑眯眯地又给自己倒了酒,“关于月轮之镜的传说我也有所耳闻,却并不知道它的具体使用方法,隐约觉得,大概会跟月亮有关系吧。”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或许附着在上面的神力早就已经消失,所以才会轻易地被河童发现——”阿青转而问起其他,“你家中的那位小姐如何了?何时可以喝到你的喜酒呢?”
奴良鲤伴半睁着的眼睛全部睁开了,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为何这样说呢?我当初只是看她孤苦伶仃,才将她带回家的,并不曾想过这些。”
“这样不大好吧,对一个女子而言,给了自己名字又将自己带回家的男子,是有特殊意义而无法取代的,而且听你说起来,是一个非常温柔美丽的女子吧?”
奴良鲤伴沉吟了半晌,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山吹确实是很美好的女子。”他停了停,继续说道,“我只是在想,人类最大的幸福大约是只有短短百年的寿命。妖怪的生命啊,实在是太漫长了,那么长的时光,会在不知不觉中就遗失了本心,所以很多妖怪最后都堕落成了邪恶的代表,那么长的时光,要怎么学会坚守呢?”
那个问题让阿青恍惚了一下,脸上不禁流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在他漫漫的旅行时光中,他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忘却了最初坚持的东西呢?
“这个世上,最不能抗拒的,大概就是时间吧。”
这个话题,彼此都没有再进行下去,黄昏时分,奴良鲤伴告辞离开,走过长长的回廊,却不想与狐妖迎面碰上,交错而过时,奴良鲤伴忽然出声,“这是阁下的东西吧,物归原主。”话落,指间拈的树叶便如利刃般飞向狐妖。
狐妖敏捷地往后一跃,一挥手,那树叶便被一团狐火烧得连灰都不剩,嘴上哼了一句,“区区半妖,也敢在我面前撒野?”一爪挥去,却不想爪落处人影虚晃,竟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不见,片刻后,人影重新在几丈开外出现,笼着袖子,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
狐妖惊讶过后,慢慢地收回狐爪,不动声色与之对峙,“还挺有两下子嘛。”
奴良鲤伴哈哈一笑,“我可不想跟实力强大的狐妖阁下对上啊,那么告辞了哟。”说着纵身便跃上了屋脊,几息后,便消失无踪了。
狐妖呿了一声,终归没有追出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青的院子渐渐就变得热闹起来,河童在庭中的水池里安了家,樱花树则是狐妖的专属,如果阿青将阿鞠召唤出来,活泼的式神总是在跑来跑去,一会儿同河童游戏,一会儿又同狐狸说话,笑声天真可爱,若碰上奴良鲤伴到来,那就更热闹了,妖怪之间吵吵嚷嚷,却又非常和谐。
临近年底,天气愈发寒冷,宫中却多祭祀,又有大小飨宴,阿青也忙起来,时时受宫中贵人召唤或进行大祓仪式,或举行平安忏。
是日左大臣府邸举行祓禊,请了阿青过去,仪式过后照例举行大飨,亲王、公卿以至擅长诗道诸人,尽皆出席,探韵赋诗。舞乐之事,更不必说,无不尽善尽美。忽有人谈起阿青于去岁在宫中春日祭时所演之舞,席中常山亲王便亲自赠诗笺,恳请他表演。盛情难却,阴阳师从容举袖,表演一节,其姿态之优美超逸,竟无人可比拟,舞至中途,天空竟飘起雪花,白雪纷飞中,阴阳师更仿佛不似人间男子,众人无不看得如痴如醉。
飨宴结束后,众人纷纷告辞,互相谈论着宴席之上的风雅之事。雪下得更大了,屋顶上、树枝上、蔓草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阿青让牛车缓缓地跟在后面,自己缓步行于雪中,让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雪花扑向自己的脸面,享受这独特的沁凉。
头顶的雪花忽被全部挡去,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气息。阴阳师的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巴卫,你怎么过来了?”
狐妖做人类打扮,穿着面白里红的直衣,银色长发只于尾端用红色结绳束起,撑着一把红色的伞,回道,“只是刚巧路过而已。”
阿青并没有揭穿他的谎言,依旧缓步走在路上,渐渐步入市井之中,这大街并不像达官贵人所居住的街道那样清静整洁,路边的板屋非常浅,可以瞧见屋里的人在做什么舂米的声音啊,捣衣的声音啊,男主人大声嚷嚷的声音啊,嘈杂一片。七八岁的男童追逐着跑在街上,身上的衣服脏且短,露出细骨伶仃的手脚,看起来可怜极了,他们自己却并不觉得可怜,依旧高高兴兴地玩着雪。又有庸碌的男子谈话,“天气这样冷,今年生意又不成样子了”之类的话。
阿青走在前面,狐妖落后半步,忽伸出手捏住阴阳师衣袖的一角。阴阳师马上就察觉了,微微侧头表示疑问。狐妖面无表情地木着脸,冷冰冰地说,“不要摔倒了。”耳尖却悄悄红了。
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推开窗户,到处都是白皑皑一片,不一会儿便有应景的诗笺送来,阿青写下答诗,令来人送去。阿鞠欢呼地跑出屋子,在雪地里开心地跑来跑去,又有两个小妖怪嘿咻嘿咻地抬着一桌酒席送到阿青面前,奴良鲤伴依旧一身单薄的条纹和服,懒洋洋地背着妖刀弥弥切丸,出现在阿青面前,说什么“这样的天气,实在该喝一杯”。
他的话刚说完,脑袋就被一个雪团砸中了,身后传来狐妖阴测测的声音,“半妖,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见跟随奴良鲤伴而来的两个小妖怪齐声惊呼,“二代目!”然后同仇敌忾地对狐妖发起了雪球攻势,身为大妖怪的狐妖自然不将此放在眼里,一手一个将两只小妖怪埋进了雪里,只露出两个丑丑的脑袋。
还来不及得意,狐妖的背上便结结实实地被雪球砸中了,奴良鲤伴一边捏着雪球,一边挑眉,“作为统领百鬼夜行的男人,我可不会让你随便对我的伙伴出手。”
最后几乎演变成雪球大战,明明是两个实力强悍的大妖怪,却像小孩似的互相往对方身上掷着低级的雪球,并且无所不用其极,又有诸多的小妖怪加入,吵吵嚷嚷成一团,最开心莫过于阿鞠,在两边跑来跑去,东扔一团,西扔一个。最后消停下来的时候,除阿青外,每个都像是刚从雪堆里刨出来的,还不服气地互相瞪着眼。
阿鞠玩累了,跑到阿青身边,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狐狸先生!”
瘫坐在雪地上的狐妖不耐烦地太太眼睛,恶声恶气地问:“干什么?”
阿鞠叫的却不是他,而是阿青用雪堆的一只狐狸。衣衫狼狈的奴良鲤伴轻笑一声,爬起来道,“我也来堆一个好了,就堆一座雪山吧。”
“我们也来帮忙,二代目!”奴良鲤伴带来的小妖怪们异口同声地说,兴致高昂地捋袖子挥胳膊的,干劲十足。
狐妖不屑地呿了一声,忍不住将目光落到那只雪狐狸上。
雪山很快堆成了,众妖怪们又欢呼又跳舞的,纷纷竭尽所能地赞美雪山。众人在廊下坐成一排,太阳出来了,积雪反射着耀眼的光,金灿灿的。奴良鲤伴不无得意地说:“就好像把巍峨壮丽的富士山搬到庭院中了呢。”
“是啊,真是美丽呢,大概能维持到十五吧。”
“到不了那个时候吧,大概到初七便会化了。”
“那么来打赌吧。”
小妖怪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狐妖却不参与,他坐在阿青身边,眼睛却盯着那只小小的雪狐狸,伸出手指想要碰触它的耳朵,但尖尖的指甲快要触到时却又怕伤到它似的,快速地收了回来,小心地偷眼去看阴阳师——阴阳师坐在廊下,身上披着一件深紫色的外衫,手上捧着热茶,白皙如雪的脸由内而外散发着柔和的荧光。
狐妖低下头,小心地捏住了阴阳师衣袖的一角,偷偷地翘起嘴角。
VIP章节 86综妖怪文(七)
不管狐妖如何小心照看,既不让落叶啊布屑啊什么的沾染雪狐狸,又时时盯着顽皮的侍童或粗心的侍女弄坏了,甚至连晚上睡觉时也想着院中的雪狐狸,若是听到雨声,就担心得睡也睡不好,一定要起来看看,采了宽大的紫阳花叶盖在雪狐狸之上,即便是这样,到第四天,雪狐狸的耳朵已经短了四分之一,尖尖的狐耳变成的圆圆的。到第六天,雪狐狸已经矮了很多,尾巴也只剩短短一截了。到第十天,则已经完全看不出狐狸的模样了,就算心里难过,却也无能为力。又一场冬雨过后,积雪全部都融化了,侍女们在一边打扫庭院一边抱怨着,“落雪的时候倒是挺美丽的,但雪化之后实在太讨厌啦,地上都脏兮兮湿漉漉的。”狐妖却只管闷闷不乐。
春去秋来,一晃六载。六年,对妖怪来说,实在是太短了,短得就像不过在树上打了一个瞌睡,却足够令曾经的少年阴阳师长成一个真正风华无双的男子。这种变化,长久未见忽而照面的人感受尤为强烈,日日相见的人,对对方容颜的变化反而不易察觉。
狐妖盘腿坐在屋顶,看着阴阳师穿过檐廊,步入庭院。时值三月下旬,樱花花事已阑珊,藤花却正自盛开,春云叆叇,风中飘来幽幽的花香和隐隐约约的吹奏筚篥的声音。
阿青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静立倾听。良久,筚篥声息,树下的阴阳师微微抬头望着挂在树上的藤花,脸上浮现淡淡的怀念,“你刚来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阿青走过去,与他并立,伸手去小心地抚摸挂在树上的藤花,道:“我记得,你把我抱起来,带着我去抚摸盛开的藤花。”指间摩挲过那宛若婴儿肌肤般娇嫩洁净的花瓣,紫色的小花微微颤动,心也跟着轻轻颤动,涌出无边的喜悦。
似乎忆起那日情景,花开院秀元脸上有了笑意,“我远远地看见你,想着如此俊秀可爱的孩子,却双目失明,未免可惜,这大约是所有初次见到你的人共同的想法吧,各方面都出色的人,如果有什么地方有所缺陷,不仅不会令人厌恶,反而会引起世人无限的唏嘘和同情,觉得更加可亲可爱吧——为人父母的,一方面期盼孩子能够有大出息,然而如果过于聪颖敏捷,又恐非幸事,所以一方面却又宁愿孩子愚鲁直钝,这种心情,真是矛盾。”
“这样的话,从秀元大人口中说出来,总感觉有些微妙。”阿青将手插、进袖筒里,淡淡地说。
“听你这样说,我可是有点伤心呐。”他眯起眼睛,似真似假地抱怨着,“你那么小的时候,把你抱在怀里教你吹笛,手把着手教你写字,冬天的夜里醒来,摸到你软软的手脚,怕你着凉,用自己的体温小心地温着,看着你一点一点地长大,想到以后你会爱上一个女子,心中忽然就非常不舍——”他的脸上露出惆怅的表情。
“抱歉,说了那样的话。”
花开院秀元久久地未说话,微微仰起头,让吹拂过藤花的风轻柔地扑在自己脸上,轻轻地说:“阿青长大了,我却已经老了啊。”心底那种挥之不去的遗憾令他看起来有些忧伤。
阿青没再说话,只是也抬头望着绚烂美丽的藤花。
狐妖将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心里有些闷闷的。他低下头,看自己摊开的掌心,除了过分尖利的指甲外,那双手跟人类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他一直看着,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只是心里难过,他好像一直这样看着阿青,看着他制香、烹茶、插花、吹笛、弹琴、起卧、吃饭、散步、赏景、冥想、与人交谈、吩咐侍人、出门、喝酒、祓禊……琐碎而平常,他一直看着他,也想,让他看自己——
这样想着的狐妖,跃下屋顶,挡在了阿青回去的路上。
阿青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巴卫?有什么事吗?”
狐妖是惯常的一副不高兴的表情,面对阴阳师的询问,微微扭过头,“不,没什么。”话虽然这么说,身子却并没有让开,依旧挡在阿青的面前。
阿青并不能理解狐妖的用意,见他不说,便重新迈开步子,走过狐妖身边。狐妖却立时转身跟上他。整个下午,阿青走到哪儿,狐妖便跟到哪儿,寸步不离,惹得侍女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地笑着。整个花开院邸,几乎都已知巴卫的妖怪身份,但大概因为他长得出众,又从不伤害人类,侍女们并不怕他,反而总是狐狸先生狐狸先生亲切地叫着。伺候阿青起居的侍女私底下对阿青道:“狐狸先生虽然看起来很凶的样子,其实却非常温柔。”
这种情况到傍晚的时候终于终结了,在阿青将要走进内室的时候,狐妖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别着脸并不看阿青,只是将另一只手上的短笛递到他面前,有些别扭地请求,“教我吹笛子吧。”
阿青有些意外,“怎么会忽然想要学吹笛子呢?”
“没什么,就是想学。”
阿青接过短笛,细细地摸索了一遍,笛子只是很普通的竹笛,点点头,说:“那好吧。”
虽说是自己要求学笛子的,但大妖怪巴卫于音律上却实在没有什么过人的天分,拿着笛子的模样倒是挺像那么一回事,但完全吹不出任何声音,涨红了脸也好,鼓着腮帮子也好,用尽力气不惜用上妖力,最终出来的声音就像乌鸦叫声一般不堪入耳。躲在池塘里的河童早早地掩上了耳朵,至于樱花树里做窝的鸟雀则一哄而散,阿青靠在木柱上,支着折扇忍不住笑得身体微微晃动。
狐妖不由地有些恼羞成怒,要说不学却又下不来面子。阿青止住笑,倾过身子,伸出手小心地摸索到狐妖的手指,按到竹笛的孔中。阴阳师的手指纤长白皙,指尖却有很多细微的伤口,那是因为双目失明的他,需要双手来感受世间的一切——桌子的高度、灯台的距离、纸张的边缘……但那依旧是一双完美的手,有很浅的温度,指甲修得整齐圆润,跟自己的完全不同。狐妖出神地看着几乎覆在一起的一人一妖的手,然后侧过头看认真教自己指法的阴阳师——黄昏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像涂着一层玫瑰金粉,身上的衣裳鲜艳夺目,衣服的熏香幽幽地飘进狐妖灵敏的鼻子,最美丽的却是那双空茫的眼睛。
狐妖不由地忆起鹿川边上的那次,神志不清的自己,重伤濒死的自己,在那一刻,居然荒唐地产生想要摸摸他的眼睛的想法,这种想法在此刻再一次占满了他的全部心思。但是他一动,敏锐的阴阳师就发觉了,“怎么了?”
“不,没什么。”好像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心思,所以狐妖低着头,强迫自己将心思放笛子上。
阴阳师却道;“一直练习这样单调的技法,确实难免无聊,今天就到这里吧,如果你还想学,明天我们继续好了。”
阴阳师留下了狐妖,自己回了内室。狐妖坐在廊下,手中握着笛子心中怅然若失,见不远处河童捂着耳朵将下巴扣在池塘边上闭着眼睛睡觉,忍不住捡起一块小石子丢过去,被砸中脑袋的河童惨叫一声跌入了池塘,扑腾了几下,脑袋露出水面左右环顾。巴卫抬着下巴哼了一声,河童瞬间又潜回了水底。
到四月末,阿青已无心情再教狐妖吹笛,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令花开院秀元生命垂危。其实也并不算突如其来,二十年前与羽衣狐的一战,令他元气大伤,阴阳师虽具备平常人所没有的灵力,却到底还是凡胎肉身,灵力愈强者对其身体的负担便愈大。两年前,花开院秀元身体内的旧患便开始显露端倪,然他到底灵力强大,强行压制下倒与往常并无差别,但这一切,并瞒不过阿青。而如今,连压制都不能了。
花开院邸弥漫着沉重的低压,一向总喜欢与秀元作对的他的兄长花开院是光脸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花开院秀元的模样曾经几十年如一日的年轻俊秀,如今眼角嘴角仿佛在一夕之间添了些许的细纹,原本乌黑的长发也变得灰白,却令他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成熟魅力,一种高山仰止般的豁达与旷远,瓷器一样的细腻与薄脆。
阿青步入花开院秀元的院子,院中并无其他服侍的侍人,花开院秀元披着一件青绿色的直衣坐在廊下,手中捧着热茶,看着院中已凋落的藤花,略略伤感地吟诵道:“无数人间事,飘然似白云,春花飞散落,人死亦纷纷……今年的花事已经过去了呢。”
阿青的喉头一窒,压下突如其来的酸楚,平静地说:“今年的虽过去了,还有明年的呢。”
花开院秀元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去辩驳,“花开院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阿青没有说话,走到花开院秀元旁边坐下,与他一同望着庭院。
“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我感到很抱歉,希望你能谅解——不过,”他停了停,继续说,“你这样聪明,一定早就知道,本家收养你的目的——二十年前,我跟滑头鬼奴良滑瓢联手虽然击败了羽衣狐,却也遭到了她的诅咒。也许你以后,会承受这一份延续自我身上的悲剧。”
阿青的脸上很少动容,静静地说:“痛苦有时,欢愉有时,生命有时,死亡有时——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世间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至于结果怎么样,就不是我所能关心的了。”
花开院秀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阿青,不要把生命看做是责任与苦修,好好去爱人啊,即便是短暂的,失败的,悲伤的,至少心是火热的啊。我有时候会想,阿青你会有在意的人吗?”
阿青沉默了很久,说:“有的。”他的双目空茫地望着前方,轻声道,“我在意惟光。”
花开院秀元的嘴唇颤了颤,花开院惟光,那是他还不曾成为花开院家主时的名字,那么多年了啊,都快已经忘记了。有那么一瞬间,泪影浮上秀元的眼睛,但最终却也只是笑了笑,“听你这样说,我还真是感动啊。”
“我想看看你。”阿青的声音在静寂的黑夜中像落花一样,在花开院秀元的心上敲着。
花开院秀元没有说话,阿青的手慢慢伸过来,碰触到他的额头。秀元转过脸来正对着阿青,借着幽微的月光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任他微微粗糙的指腹摸过他的额头、眉毛、眼睛,又摸过鼻梁、脸颊、嘴唇,专注而温柔,所有的忧伤,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矛盾。
然后,他将手收回,放在自己的膝上。
夜已经很深了,静悄悄的。阿青坐在廊下,背靠着木柱,曲着一条腿,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衬衣,外面随意地披着一件直衣,带子也不系,长发披散在肩上,洒落在地板上,显得散漫而不拘,与往常严谨的样子大不相同。他并没有喝酒,只是整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却像醉了一样,有种明晃晃的,像酒精一样的哀伤。
“你很难过吗?”院中忽然起了一道声音。
阿青循着声音转过头,“巴卫?”
狐妖站在昏昧不明的院中,乌云悄悄地移开了,月光照亮了他白皙而精致的脸,脸上的忧伤,一漾一漾的。
阿青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有些疲倦地问:“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会守护你的,一直一直都守护着你。”
VIP章节 87综妖怪文(八)
花开院惟光于四月末的一个清晨过世。
日光迟迟,狐妖盘腿坐在樱花树下,手中拿着横笛,无论怎么吹,除了吹气声,横笛就是固执地不肯发出其他声音。狐妖郁闷地鼓起脸,干脆靠在树上,想起那天阿青说的话——
“言语是有束缚之力的,尤其是对妖怪和那些有灵力的人而言,所以有些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他的语气很温和,像个长辈。
“才没有随便说。”狐妖抬头望着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喃喃自语地说。眼角看到被太阳晒得没精打采的河童,狐妖站起来,拿了木勺舀了一勺清水浇在河童头上。河童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喟叹,“多谢巴卫大人。”
面对河童近乎谄媚的道谢,狐妖像往常一样不屑地呿了一声,并不理会。
河童靠在水池边,支着比例严重不协调的脑袋,慨叹地说:“阿青大人最近很辛苦呢,不,应该改口叫秀元大人了,虽然还没有举行继任仪式,但实际上他已经是花开院第十四代家主了呢,所以要强忍悲伤做出坚强的样子,连哭都不能哭。”
狐妖斜了他一眼,说:“他才不会哭呢。”
“不哭不代表不难过啊,毕竟原来的秀元大人可以算是亲手将阿青大人抚养长大,是像父亲一样的存在啊,这一点,因为巴卫大人你是野狐,所以可能无法体会,那种亲人离开自己的悲伤。”
狐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没有听还是懒得理,忽而站起来,吓了河童一跳,狐妖却一跃上了樱花树,站在横枝上,一手扶着树干,极目远眺——
视线尽头,阴阳师刚好从牛车上下来,因在服丧,身上穿的是纯黑的和服,看起来比从前瘦了一些,显得清朗萧肃,转头吩咐侍人什么。
狐妖看着阴阳师走过回廊,回到自己的院子,有交好的公卿大人差人送来慰问的信函,他举袖研磨,写下回信,又折下一支形状优美的棣棠,连同信件交给小侍,重新回到起居室,抄写经书。傍晚,侍人送来红漆餐几,上置简素的饭食。阴阳师净手、用食,安静、优雅,内心澄明。饭毕,侍人撤下餐几,阴阳师捧着茶坐在廊下乘凉,他的脸上也看不出明显的悲伤,只是大片大片的静默,像雪无声地落在雪地上。天色暗下来了,阴阳师回了屋子,侍人点起了灯,格子窗上映出他昳丽的身影。穿白底染青色花纹的乐人坐于帘外,弹奏琵琶,阴阳师靠在几案上,一手撑着脑袋,未束的长发拖曳到地上。
乐声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尔后乐人退下,院子重归寂静。窗户上阴阳师的影子却迟迟未动,仿佛已经睡去。过了好一会儿,阴阳师才缓缓起身,掀开帘子走至廊下,清辉洒在木地板上,照出木头的纹理,阴阳师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那姿态说不出的清寂。阴阳师在廊下站立了有半个时辰,然后才回到屋中,这一回,灯火灭了,屋中顿时漆黑一片,想来阴阳师也睡了。
池塘里的河童抬头看看盘腿坐在樱花树上依旧望着那屋子的狐妖,忍不住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沉重表情。
阿青醒来,晨曦透过白色的纸门,浅浅地照进来,屋外有子规啼声。门外地板上,放着一只粗陶罐,插满蓝色鸢尾、金色萱草,还有娇娇柔柔的粉色美人樱,概因插花之人毫无花艺基础,各色鲜花糅杂地挤在一起,色彩驳杂,但鲜花兀自怒放的姿态自有一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阿青披了一件外衣出来,脚尖碰到陶罐,微微愣了愣,俯身摸索着将陶罐捧起来,低头嗅了嗅,野花略略辛辣的香味里还夹杂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清鲜无比。京中花事已阑珊,只有山中气温较平地低,花事正盛。
阿青用掌心轻轻抚摸娇柔的花瓣,目光望向樱花树的方向,脸上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抱着陶罐进了屋里。
接下来的几日,或是新鲜的野花;或是笠取山上的泉水,据闻此泉水曾蒙神明祝祷,月圆之夜子夜时分取之,泉水便甘如酒液,乃人间极品,然则此泉有神女守护,普通妖怪或人类无法靠近;或是珠玑海深处的三途螺,置于耳边,据闻能听到千万年前妖怪祭典的乐声;又或是能发出钟磬之声的石头……种种稀罕美丽之物,不一一赘述。然那送东西之人却始终未露面。
这种笨拙的讨好,阿青心知肚明。一日天将明未明之际,天空呈现一种美丽的烟蓝色,狐妖熟练地越过重重屋宇,他的身上有打斗留下的伤,衣衫也被划破,肩上却搭着一袭光彩夺目的织锦。如同往常一样,他轻巧地落入阿青的庭院,将织锦小心地叠放在门口,望着紧闭的房门,呆呆地站立了片刻后,转身,欲趁阿青未醒之时离开。不想身后忽然传来纸门被拉开的声音,阿青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衣,站在门口,仿佛照料到如此而专门候着他。
狐妖像被人抓住做什么坏事,一下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阿青叫他,“巴卫——”
巴卫的身子僵了一下,没有应答,反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以免阿青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但以阿青的敏锐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受伤了吗?”
狐妖依旧没有吭声,阿青步出屋子,脚尖碰到了地上的织锦,弯腰捡起,掌心的触感是云一样的软,水一样的凉,“是什么东西?”
狐妖转过身来,正对着阿青,回答,“传说中女仙用晚霞织就的锦缎,能在黑夜里发出夺目的光彩。”他顿了顿,有些紧张地望着阴阳师,问道,“你喜欢吗?”
阿青愣了愣,手中的织就像有流光在流动一样,微微映亮了阿青的五官,他的嘴角浮现柔和的弧度,道,“想来一定很美丽,如果是女孩子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吧。”
狐妖的脸上出现失落的表情,闷声闷气地说:“你不喜欢。”
“巴卫,不需要做这些,也不要让自己这样受伤。”
听到对方这样讲的狐妖抬起头来,脸上有一种罕见的认真与执拗,“妖怪的寿命是很长的,所以我一定会活得比你长,一定不会留下你一个人难过的。”说完也不等阿青回答,宽大的袍袖甩出坚决的弧度,纵身一跃,便消失在庭院中了。
虽是没头没脑的话,阿青却听懂了,正是因为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捧着华丽织锦的阴阳师,站在熹微的天色中,脸上有一瞬间的恍然。
这一日天气晴好,阿青的院子进行洒扫,不知怎的,侍人竟将那已经尘封许久的月轮之镜找了出来,细细地洗刷掉上面的灰尘和污垢,晾晒在池塘旁边的岩石上,却又被粗心大意的侍人忘记收回了。这天是十五,天空明净如水,月亮像一个大银盘,清辉照在铜镜的镜面上,发射出的光与池塘水面反射出的光竟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皎洁清薄的光晕。
阿青自庭院经过,因察觉到异常,不由地走过去,那光晕像活水一样凉而软,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就被那奇异的光芒笼罩住了。
好像经过长久的跋涉,神智渐渐恢复清明——这种感觉就像乘坐火车作长途旅行,在轰轰作响的卧铺睡得没日没夜,不管外面江山飞度时光流逝,等到打开车门,脚掌切切实实地踏上陆地,已经换了世界。
一开始阿青以为自己又穿越了,脚上踩的是水泥马路,路边的绿化整齐而刻板,像流水线上的作业,远处有直冲云霄的摩天大楼,盛气凌人的同时也像穿着华贵衣裙的女人,撩拨着无数现代人炽热的春*梦。
路上行人并不算多,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打扮得花枝招展嘻嘻哈哈玩闹着的高中女生,失意的中年男子……他们无一不是从阿青身边经过,却没有人往他这边看上一眼。阿青初以为不过是现代人的冷漠,然而渐渐地,阿青发现,他们,似乎,看不见自己——
阿青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腹间却有细小的伤口,他依旧是花开院青芜,而作为花开院青芜一出生便失明的眼睛,却在这里,奇迹地恢复了正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死了吗?怎么死的?如果是死了,为什么还会作为花开院青芜的灵体存在,又为什么会来到几百年后的现代?这里又是哪里?
一连串的问题无法得到解答,阿青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前几天,他到处走,尽可能地收集自己想要的信息,弄清楚自己所处的时代,然而渐渐的,阿青也懈怠起来,没有人看得见自己,没有人能够交流,几天来遇到的唯一能够看得见自己的却是一个凶横恶煞的和尚,所谓的看见,也只是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以为是恶灵,费尽心力地设置了一个祓禊的阵法,阿青跟了他两天,尔后就离开了。
阿青回到了最初自己出现的那个地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来来去去的行人。那日下了一整天的雨,路上的行人较往常少了许多,因是灵体,阿青并没有去避雨,依旧坐在长椅上。看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地水花。
头顶忽然出现一把雨伞,遮去了雨水,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没事吧?”
阿青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入目的是一张清秀恬淡的少年的脸,茶色短发,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着一个澄澈的世界,给人的感觉就像风来竹面,十分舒服。
“你看得见我?”阿青有些吃惊,对这个少年,他有些印象,每日从这条路上学放学,与其他人一样,对阿青目不斜视,阿青从未想过,他看得见自己,仔细看得话,少年身上确实蕴含着这个世界少见的强大灵力。
少年有些尴尬,道歉道:“抱歉,因为怕麻烦,所以装作没有看见。”
“不,没有关系。”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碰见的第一个能毫无障碍交流的人,阿青也不由地有些高兴,“你看见的我,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没有想到会被这样问的少年,不由地将仔细看去——乌帽下是年轻而清俊的脸,鬓若刀裁,皮肤是一种高贵的苍白,就像平安时代那些弱不禁风的贵族公子,身上穿着面白里红,红梅浮织纹样的直衣,非常优雅——“感觉,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的时代里的人,你……是妖怪吗?”
阿青一愣,不由地笑起来,“不算是,生前的话,是人,但是现在,大概是灵体吧。”
“灵体?是死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我也不是很清楚,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雨渐渐止了,少年收了伞。
“要回去了吗?”
少年点点头,“抱歉。”
“没有关系。”
少年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好微微弯腰告了别。回去的路上,少年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人的身影——不,应该说这几天那个人的身影一直都在自己的脑中摇晃,大概是从未见过那样优雅美丽的人,所以不由自主地就开始关注,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因为怕给寄居的叔叔一家惹来麻烦,所以一直以来都装作没看见,但是在那个雨天,看见他好像整个人都要化在水里一样,突然就觉得有点难过——
很寂寞吧,这样坐在来来去去的人群中,却没有人看得见自己。等到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走了过去,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VIP章节 88综妖怪文(九)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地上偶尔还留有浅浅的水潭,映着蓝的天,白的云,美好得像一幅画。意料中的,夏目贵志在那个长椅上看见了那个穿直衣的男子,仿佛连空气都是静谧的,能轻易软化周遭的喧嚣。
夏目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是必须完成的事,所以才在人世徘徊不去,无法升天成佛——”
阿青看了眼与自己并肩而坐的少年,淡淡地说:“事实上,我自己都不清楚,未了的心愿什么的——”
“也许只是忘记了,或者从前不曾注意,但一定有的吧。
阴阳师望着远处,淡淡道:“也许吧。”
不远处有人招手呼唤少年,是夏目的同班同学。少年站起来对阿青说:“我要去上学了。”
阿青点点头,说:“再见。”
少年却没有马上离开,斟酌了许久,请求道,“可以等我放学吗?”
听到对方这样说的阴阳师有些意外,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拜托了。”少年弯下腰来,诚恳地请求道。
“好吧。”
少年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同阿青挥了挥手,朝他的同学走去,远远地听见同伴问他跟谁讲话的声音。
傍晚时分,少年果然急匆匆地赶来,因一路跑得急,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忙不迭地道歉,“抱歉,让你久等了,因为刚好轮到值日,所以来晚了。”
令人意外的,少年带阿青去的是市立图书馆,找管理员要了日本江户时代的地图,对阿青道,“虽然你说了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我想,你会来这里,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你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我想对比下你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日本地图,也许会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阿青愣了一下,嘴畔浮现浅浅的笑意,“夏目,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少年看着站在窗边夕阳中的阴阳师,说:“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临近闭馆,图书馆里人陆续离开了,突然亮起的灯光惊醒了沉浸在那些古旧地图上的少年,夏目贵志抬起头,捏了捏有些有些酸疼的脖子,举目四望,却不见阴阳师的身影,正想去寻找,就见阿青从一个幽暗的书架之间走出来,叫他,“夏目,过来一下。”
少年赶紧站起来,跟着阴阳师往里面走,两边高大的书架形成一条逼仄的走廊,古旧的图书散发着潮湿的霉味。阴阳师停下脚步,指着最上层角落的一本厚厚的图书道,“帮我拿下来。”
少年搬过一边的梯子,爬上去,问道,“是这一本吗?”
“嗯。”
夏目将书从书架上抽出来,瞄了一眼书名,大约是讲日本阴阳道历史的,非常厚,因为冷门,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尘,纸页也已经发黄,却几乎没有被人翻过的痕迹。
“抱歉,图书馆要关门了哦,请尽快离开。”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女孩儿善意地提醒道。
夏目将古地图放回原来的地方,拿了阿青要的那本书办了手续。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外面已是晚霞满天,整个天边都仿佛在猎猎燃烧。
坐公交在品川站下,走过一条有些年头的老街,阿青忽然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老街西北方向的一条歪歪斜斜的里弄,两边是大块的石头砌成的长长的围墙,石头缝隙里长满了羊齿之类的蕨类植物,从围墙里头翻出瀑布般的常青藤,在茂密的绿叶掩映下,隐约可见红色的老洋房。
“怎么了?”少年疑惑地回头看他。
阿青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里弄走去。怀疑阿青想起什么的夏目不再出声,跟在他身后,在一扇有些年头的铁门前停下,呆呆地看着。
“是……认识的地方?”
阿青没有回答他,伸出手,手指堪堪碰到门面,铁门忽然从里面开了。夏目吓了一跳,抬眼看去,铁门里头是一个非常秀气的男人,大约三十五六吧,穿一件米色的薄毛衣,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令人一见就产生好感。
“在楼上看到有人站在门外,所以下来看看,是……有什么事吗?”
“啊?”夏目贵志不由有些无措,目光迅速朝阿青看去,却见阴阳师只专注地看着那个男人,并未注意到自己,他的目光瞄到门旁边的铭牌,木头铭牌上是不二两字,稍稍镇定了点,道,“抱歉,不二先生,因为看到这边的房子很漂亮,不由自主就走过来了。”
“这样啊,那要进来看看吗?”男人非常温和地邀请道。
夏目贵志再次将目光投到阿青身上,却见阴阳师已经穿过男人身边走到了里面,而男主人依旧微笑地看着自己。
“那,打扰了。”少年弯腰行礼后,跨进门槛。
庭院不大,也不像有些有钱人家的那样精细,只是任花草都自然地生长着,院墙边有很大一丛的蓝色鸢尾,牵牛花与常青藤缠绕在一起,充满野趣,缺角的花盆里种着美人樱、甜菊、石莲。
叫不二周助的男人端着蜂蜜茶出来,笑着说:“因为要经常出差的关系,院子里只能种一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不过,就算是精心照顾,那些过于娇贵的花草也都会死掉,我很不擅长这个呢——”
夏目贵志接过茶,道了谢,问道,“不二先生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是的。”
“家人呢?”
“家人并不住在这边。”
“抱歉,我失礼了。”因为无意间询问到别人的隐私,少年面露不安。
“没关系。”不二周助捧着茶有些出神地望着碧绿的常青藤叶,说:“你看那些常青藤,生命力可真强啊,刚搬来这里的时候,还仅仅只是一角,现在却快要把整面墙都铺满了。一个很懂园艺的朋友跟我说常青藤是一种很霸道的植物,他的周围,很难存在其他的植物,因为养分几乎都被他抢夺走了,所以建议我除掉一些,不然其他的花草会慢慢死掉。但是看他这样生机勃勃的样子,怎么下得了手呢——当初喜欢上这所房子,就是因为他们啊,很有家的感觉。”
阴阳师就坐在庭院的石凳上,一直看着他们聊天,直到此刻,才将脸转向常青藤,眼里流露出夏目贵志并不懂的怀念与伤感。
离开那幢红色的老洋房时,天都快擦黑了,夏目贵志看着异常沉默的阴阳师,并没有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与他告别之后便回了寄居的藤原家,刚刚打开房间的门,一团黑影便朝自己扑来。夏目贵志一个踉跄,勉强扶住门框才没有跌倒,耳边响起猫咪老师不满地抱怨,“笨蛋夏目,到哪里去了?说好了带我去吃七辻屋的馒头,馒头!”
夏目将变成招财猫模样的大妖怪从头顶拿下来,抱在手上,“抱歉,有点事情耽搁了,下次再带你去吧。”
猫咪正想不满地抗议,忽然鼻子动了动,凑在少年身上仔细地嗅了嗅,猫脸变得严肃,“喂,夏目,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东西了?”
少年愣了愣,下意识反问:“什么?”
猫咪一下子从少年手中窜出去,无声地落在窗边,用爪子挠了挠脸,高贵冷艳地说:“昨天就感觉到了,今天变得更加明显了——奉劝你不要再跟那种东西接触,那会让你变得越来越虚弱,我可不想你就这样送掉小命。”
楼下传来藤原太太喊吃饭的声音,原本还装得高深莫测的猫咪一下子欢快地跳起来,眯着眼睛飞快地蹿下楼去。
少年站在房中,回味着猫咪老师的警告,会变得虚弱么?他看着自己的手,但明明感觉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是因为是灵体的关系吗?
阿青又回到了那幢红色老洋房,看着不二周助一个人吃饭,洗碗,然后打开电脑工作,似乎是为某杂志撰稿,途中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他的经纪人,商谈影集出版的事,另一个是他母亲,说是明天姐姐由美子要带外籍男友回来,让他回家吃饭,由美子今年快四十了,却还未想着结婚,令他母亲非常忧心,又说侄子小熊把他中学时代的一座奖杯摔坏了,絮絮叨叨地说了半个小时。然后他继续写稿,大约八点半,他把稿件发给编辑,在网上与编辑聊了几句,便关了电脑,走到庭院中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拿了水壶浇花,然后上楼洗澡,将换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关了大灯,只留床头的一盏灯,掀开被子躺进去,靠在床头看一本厚厚的传记,十点,熄灯睡觉。
屋子里暗下来,只有窗边留有一小片银白的月光。阿青站在床边,看熟睡中的男人,缓缓伸出手触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其实阿青已经不太记得他跟不二周助之间的事了,那对他而言,实在太遥远了,但这样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他的生活,琐碎的,平常的,心里忽然就软得如一汪湖水,酸涩而忧伤。
第二天早晨,没有在平时那条长椅上看见阿青,夏目贵志有些吃惊,“不在么?”喃喃地自问,却因为急着上学而没有时间过多驻足,只是心里有些失落。上完一整天的课,拒绝了同学去唱K的邀请,急匆匆地赶到与阿青相遇的那个长椅,然而那里空无一人,去哪里了?还是——
书包中还放着那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想到作为灵体的阿青有消散的可能,心中不由地担忧起来。
“夏目,我来接你了,我们去吃七辻屋的馒头吧!”因为担心夏目贵志而特地过来接他的猫咪老师熟练地窜上少年的肩膀,大摇大摆地吩咐道。
少年却有些失神,并未注意猫咪的话,反而在周围寻找起来。
此时的阿青正在一家高档的餐厅里,在璀璨的水晶吊灯辉映下,不二周助对面的女孩子美丽得像一个易碎的梦。两个人用完餐,女孩子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双手递给不二周助,有些羞涩地说:“这是给不二老师的礼物,原本应该去年圣诞节的时候送的,但是我实在太笨了,希望老师不要嫌弃。”
不二周助犹豫了一下,在女孩子期待的目光下,接了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双红色的羊毛针织手套。看得出,技术并不是很好,但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年轻女孩来说,可以算是非常用心和难能可贵了。
与城户芽衣分开后,不二周助开车回家,由美子姐姐的外籍男友已经到了,操着半生不熟的日文与父亲交谈,客厅里放着动感的爵士乐,小侄子拿着飞机模型呼叫着跑来跑去,整个家里闹哄哄的,像过节。饭桌上,母亲再次提起关于结婚的话题,虽然明面上说着姐姐,眼神却不善地盯着自己,裕太低着头偷偷发笑。
大约九点,不二周助开车回了自己的住处,下车的时候看到车中城户芽衣送的针织手套,他拿起来,触感柔软,试着往自己手上套,然而刚刚套到手指第一个关节,他忽然不动了,最后依旧将手套拿了出来,放回了礼盒。
不二周助下了车,走上楼,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虚空,神情有些哀伤落寞,就这样一直站到了后半夜,夜露深重,他的身上也有了湿意,才像是忽然回过神,进了屋。
大约是着了凉,天快亮时发起热来,不二周助自己挣扎着起来找药片,身上没有力气,被地毯拌了一下,身子便向前倒去,阿青伸出手想扶住他,然而他的身体穿过自己的手,直直地摔在地上。
阿青愣住。
不二周助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用掉了他全部的力气,病痛让他变得尤其脆弱,三十六岁的男人坐在地上,背靠着柜子,将脸深深地埋在两腿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叫唤,“阿青——”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都太天真了,夏目怎么可能是意想不到的人,这根本就是意料之中的啊。
不二才是真角色~
VIP章节 89综妖怪文(十)
阿青俯身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不二的头顶,手心一瞬间发出温暖的光芒,不二渐渐睡去,阿青身上的光芒却没有减弱,反而愈趋明亮,灵体仿佛有了实体,他弯腰将不二抱起来,小心地放到床上。被一种暖洋洋的气息包围着的不二,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却怎么也看不清五官。第二日他醒来时已近午时,身上的热度已经退去,至于昨晚发生的事,却全然没有了印象。
楼下的门铃响了,不二周助下楼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前几日见过的那个少年,略略有些意外。
少年一眼便看见了站在男人身后的阴阳师,微微松了口气的同时,眼里不由地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是错觉吗?总感觉好像淡了一点。
“夏目君?”不二周助有些疑惑地看向发呆的少年,少年瞬间回神,略有些尴尬,“对不起,打扰了——”但要说出拜访的理由,却又一时找不到。
好在不二周助也没细问,微笑着让其进来,还给他泡了茶,语气温和地与他谈话。
少年并没有多待,喝完茶之后便告辞离开了,阴阳师跟着少年出了门,一直走到空无人烟的河堤边,才开口,“是来找我的?”
“没有在那边看到你,所以有些担心。”少年转头看向阴阳师,年轻的男子两手插在宽大的袖筒里,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脸上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沉重。少年迟疑地开口,“你……找到来这里的原因了吗?”
阴阳师的语气平淡,有着不易察觉的迷茫,“我不知道,也许吧。”
少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难言的静默便伫立在他们之间,忽而一道傲娇的声音由远而近地插、进来,“笨蛋夏目,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话音未落,少年便被一个柔软的重物砸得向前一个趔趄,亟须减肥的肥猫得意洋洋地扒在少年的头顶,猫眼却谨慎而戒备地望向旁边的阴阳师——
当看清楚对方之后,猫咪老师忍不住咦了一声,跃下夏目的肩头,围着阿青走了一圈,猫脸露出凝重的表情,“喂,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回去。”
阿青低头看着这只有些眼熟的猫,眉尖略蹙了蹙。
夏目解释说:“完成最后的心愿的话,应该就能成佛了吧。”
听到少年这样说的猫咪老师,忍不住斜了他一眼,“笨蛋夏目,连生灵和死灵都没有分清楚,只会越帮越忙——”
“生灵?你是说,我还没有死?”
“当然啦,”猫咪十分人性化地翻了个白眼,用爪子挠挠脸,道,“不过也离死差不多了——生灵原本就不应该离开肉体,何况像你这样穿越时空而来的,一旦灵体消散,滞留在那边的肉体自然也跟着死了。而如果那边的肉体发生意外,那么无家可归的生灵最终就会演变成恶灵,作为阴阳师的你,不会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吧?”
才说完这么一番颇具深度的话,猫咪立时又变回那只贪吃懒惰被人豢养的家猫,眯起眼睛欢快地说:“夏目,我们去喝酒吧。”一边说一边迈开步子哼着小调就走。
少年无奈地将猫抱回来,恳请道:“猫咪老师,能不能拜托你。”
已经料到会如此的妖怪不满地哼哼了几声,还是提供了少年想要的信息,“就我所知,能让人回到过去的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时回之炉,另一个是月轮之镜。刚巧我都知道在哪里。”说完便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这样一说,阿青便想起来,他出现在这里,应该跟月轮之镜有关系。
得知月轮之镜如今在狐妖巴卫手上的时候,阿青愣了愣,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空再遇那只口是心非的狐妖。一行人在斑的带领下,去了一个叫御影神社的地方,那神社的主人土地神在一百年前说要去镇上转转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因为没有神明守护,御影神社渐趋破败被人遗忘。直到近期,土地神的印记才出现在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女身上。
猫咪老师围着那名叫桃园奈奈生的新晋土地神转了一圈,猫眼挑剔地看了又看,才呿了一声,似相当不满地抱怨道,“御影那家伙……不过,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野狐那家伙呢?”
被一只会讲话的肥猫嫌弃的少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龟裂——她也不是自己要当土地神的啊。
两个鬼火童子却显然对斑非常景仰,噼里啪啦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异口同声地总结说:“也就是说,巴卫大人并不在这里。”
身为土地神却被自己的神使嫌弃而离家出走,少女奈奈生显得尤为尴尬。
穿过神社后面的满是瘴气的小树林,忽然便斗转星移一般,到了妖界,入目的是仿照人类江户时代的风格而建的街道,四周是仿佛终年不散的瘴气,穿着人类的衣服却露出妖怪脸孔的鼠妖喝得醉醺醺地一摇三摆地走来,经过夏目贵志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动了动鼻子,尔后又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夏目长舒了口气,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远远瞧见有红色的灯笼在袅袅瘴气间若隐若现,走近了,便听到有靡靡乐声从里传出,伴随着女子娇媚的劝酒声,嬉笑声。
猫咪老师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一边高声嚷嚷,“哟,野狐,快点出来!”
屋内的笙歌欢笑忽然静止了,被一众袒胸露乳的妖怪女子簇拥着的狐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开口,“什么啊,原来是你这家伙,来这里干什么?”
“巴卫——”这是阿青第一次看见狐妖的模样,他有一种华丽悱恻的美,凶残而不留余地,穿着一袭艳丽的红色和服,上面织着散乱的樱花,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脯,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端着酒杯,歪歪斜斜地靠在一个美艳的女妖怪身上,一派醉生梦死的样子。
听到自己的名字,目光从猫咪老师身上移到一旁的阴阳师身上——明明身处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阴阳师身上却依旧如同初雪般不惹尘埃,遗世独立。
狐妖的心骤然一缩,像被人用利爪抓住,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阴阳师,良久,眉尖略蹙了蹙,不耐烦地问道:“谁啊?”
阿青愣住,好久之后才想起,这已经是几百年后的世界了,大约是,已经把自己忘了吧。
夏目贵志担忧地看了阿青一眼,虽未见他脸上有异样,但总觉得有些难过。
猫咪老师却没有那么多的伤春悲秋,开门见山道,“要借你的月轮之镜用一用。”
狐妖掀掀眼皮,吊儿郎当地说:“是谁告诉你我有那种东西的,快点走吧,不要打扰我享乐——”
猫咪一个纵跃便跳到狐妖的头上,“喂,快点拿出来,本大爷可没有时间跟你啰嗦,我还要赶着去喝酒呢!”
狐妖额上的青筋暴突,一把抓下冒犯了自己的肥猫,“找死么?”
嘭一声,被抓着颈部皮毛的猫瞬间现出了原身,庞大的身子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额上有火红的如同火焰般的图腾,双目炯炯地盯着狐妖。感觉到被挑衅了的狐妖眼里迸发出暴戾之气,往后一跃避开斑的攻击,手中已出现一团幽蓝的狐火。
一阵乒乒乓乓之声,小妖怪们早就吓得躲了起来,片刻之后,终于安静下来,身后的玉林屋早就摇摇欲坠,两只大妖怪各自占据一方,谁也没讨得了好,身上都有些狼狈。狐妖身上的和服有几处被扯坏了,臭着脸道,“都说了月轮之镜不在我这里,要是再纠缠不清的话,我可不客气了!”
原本还威风凛凛的大妖怪斑嘭一声又变回了那只肥得像只球的招财猫,舔了舔爪子,忽然就改口道,“既然那样的话,那就算了,夏目,我们走吧。”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但夏目贵志还是听从了猫咪老师的话。
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狐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阴阳师的身上,刚巧阴阳师也回过头来看他,视线在半空中相遇——春别远,夏伤年,秋捕梦,冬半欢,一段笛声,一夜风寒,风里带花——脑子里全是不相干的东西,但在那漫长细致的对视中,一种晃晃悠悠的,明媚的忧伤像唇边的呼吸,还没有凝结成水汽,就已经轻描淡写地消散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猫咪老师?”回去的路上,夏目贵志有些忧愁地问道。
猫咪打了个哈欠,“四百年前,月轮之镜确实在野狐手上,但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说不定真的不在他那里了——那家伙太强了,没有必要的话,我也不想招惹他。他如果认真起来的话,可是很可怕的,好在还有时回之炉——说来说去,都是夏目你太爱管闲事了,弄得我都瘦了!”肥猫大言不惭地说道,扭着已经看不出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腰的身体迈进藤原宅。
夜凉如水,吃饱喝足的猫咪躺在屋顶上晾晒自己那滚圆的肚皮,“说来还真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再见你,花开院。”
阿青坐在旁边,因为是灵体,他既不需要吃喝,也感觉不到冷热,“我也没有想到——惟光过世后,你就不曾出现过了,家里的侍女还伤心了好一阵呢。”
“那也没有办法啊,毕竟会陪我喝酒专门烤小鱼的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就算待在那里,也没有意义了。所以妖怪总是避免跟人类接触,一旦产生感情的话,看着对方生老病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糟糕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猫咪的语气难得有那么点伤感。
夏目贵志写完作业,舒展了下腰身,推开窗户,仰头看了看正在聊天的阴阳师与猫咪老师,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影——难得见猫咪老师这个样子呢,是朋友么?
他坐回书桌前,眼角看到一直放在书包里的那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顺手从里面拿出来——因为书是阿青要的,结果还没来得及看却发生了意外的事——夏目贵志随手翻开来——书是将日本阴阳道概况的,非常晦涩,难怪无人问津,夏目正想把书合上,却忽然被一个名字吸引——花开院青芜。
江户时代有名的大阴阳师,花开院家第十四代家主,服务于当时的天皇与权臣,精通各种风雅之事,颇受当时的上层贵族的宠爱,著有《花开院逸话》与《初露草子》二书,书中详细记录了阴阳学资料,被称为与平安朝时期的安倍晴明并立的男人。
书中阐释了此人的几个著名的观点,对日本阴阳道发展的影响,以及辉煌的,充满传奇色彩的,而又短暂的一生——是的,短暂,这个惊采绝艳的大阴阳师在只活了三十六年,关于他的过世,官方说法是病逝,但这本书也列举了各种神秘的传说,有说是因为厌世而投湖自杀的,有说是因为身体负担不了过强的灵力爆体而亡的,流传最广的,是说阴阳师厌恶当时的政治斗争,不愿被束缚于是夜遁而去,从此行游四方,足迹遍布日本各地,据闻身边跟着一只狐妖。
夏目合上厚厚的书本,一时心绪难平,他推开窗,去看那个优雅从容的阴阳师,此时的花开院青芜,还正值风华,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被写就。如果知道自己只有三十六年的寿命,他会做什么呢?会难过会遗憾还是会悲愤?
同样的夜晚,狐妖盘腿坐在神社的屋顶,背后是一轮将圆的月亮。由远而近地传来鬼火童子的叫唤,“巴卫大人,巴卫大人——”
狐妖懒懒地掀了下眼皮,“叫你们找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两个鬼火童子抬着一只旧木箱嘿咻嘿咻地走到狐妖面前,“巴卫大人,是这个吗?被放在神社仓库的最里面,上面都是灰尘,这个是什么东西?”
狐妖却没有理他们,伸手拨开了锁扣,掀起盖子——陈旧的木箱里只有一面锈迹斑斑的青铜镜,镜子旁边散落着十几颗火红的如同珊瑚般的珠子,暗沉沉的,没有流光。狐妖的心头一震,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突然崩断的绳索,嘀嘀嗒嗒往下落的珠子,溅在在木头地板上,又弹开了,滚远了……心头忽然一空,耳畔嗡嗡嗡地发响,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迅速地蔓延全身,冻结了流淌不息的血液。
直到鬼火童子焦急的喊声窜入耳膜,他才像从癔症中惊醒过来,这是,怎么了?这样问的自己察觉到脸上的凉意,用手摸了摸,竟摸到了满手的湿意。
狐妖的眼里尤自不停地涌出温热的液体,被夜风一吹,瞬间变得冰凉,他却只是诧异地看着湿漉漉的手指,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什么东西?”话音未消,一股尖锐的疼痛忽然席卷他的心脏,令他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VIP章节 90综妖怪文(十一)
夜色深凉,人间肃寂无声,只有一轮将圆的月亮高悬于明净的天空。
阿青坐在屋顶,看着月光像穿过薄纱般穿过自己的手——长时间地滞留这个时空,他的身体渐渐变得虚弱,如果无法找到回去的办法,恐怕,就要就此消散了吧,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抱歉。
远远的,忽然传来狗吠声,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情况,那狗叫得十分凄厉。
阿青跃下屋顶,循着声音过去一看,社区路灯下,一只不大的秋田犬对着电线杆上方狂吠。一个形迹可疑的男子四肢扒着电线杆,狼狈的样子令人忍不住心生同情。仿佛有所感应,他忽然朝阿青这边望过来,含着眼泪乞求道,“拜托拜托,帮我把它赶走!”
阿青一愣——看得见自己?这样想着,脚步已经朝他那边去了。不知是不是动物比起人来更加具有灵性,那狂吠不止的秋田犬在阿青到来之后慢慢安静下来,呜咽几声好奇地望着阿青,又用脑袋亲昵地蹭蹭他。
阿青弯下腰,虽是无法触摸到,但依旧摸了摸它的脑袋。
秋田犬乖顺地摇着尾巴离开了,电线杆上的男人虚脱般地一骨碌溜下来,嘴里嚷着“得救了”什么的,然后整整衣衫,瞬间变成文质彬彬的男人,脱下帽子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自我介绍道,“在下御影。”
阿青愣了愣,脱口而出,“土地神?”他记得御影神社那个不负责任地将神位让给一个高中女生的土地神似乎就叫做御影。
叫御影的男人掩着嘴呵呵笑着将此话题岔开了,别有深意地望着阿青道,“可以聊一会儿吗?花开院家主——”
对于对方能够识破自己的身份,阿青并不感到惊讶,所疑惑的只是不知道他要跟自己聊什么。
“花开院家主已经见过巴卫了吧?”
没有想到他会提起这个,阿青有些吃惊,但还是点点头。
“我是在四百年前遇见巴卫的,那时候的巴卫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爱上人类而许下同生共死的愿望,结果深爱的人死了,而作为妖怪的他却要面对漫漫无际的生涯,没能实现的誓言反噬——我遇见他的时候,已经被污秽之物污染,也没有求生意志,那样下去的话,很快就会死掉的,我觉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封印了他的记忆,让他作为神使留在神社。”
嗡嗡嗡叫着的小飞虫在路灯周围打转,阿青坐在长椅上,两只手插在袖筒里,望着远处,没有说话。
御影似乎也不在意对方的冷淡,“一直以来,我都很担心他。”
“巴卫能够遇到你,是他的幸运,多谢你。”
“记忆虽然能够封印,感情却不能,我不知道他的感情到底可以深到何种地步,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个封印恐怕也要松动了,花开院家主,你会怎么做呢?”
花开院家主,你会怎么做呢?这个问题一直在阿青脑中盘旋,回过神来的时候,御影早就消失不见了。一个无脸的妖怪,嘴里流着涎水嚷着“好鲜美好鲜美”什么的扑向阿青,但他还未真正接近,就被一只利爪撕得粉碎,狐妖阴沉着脸缓缓地收回自己的手,回头不满地对阿青道,“明知道自己被众多妖怪觊觎,就乖乖地待在那只肥猫身边!”
被狐妖的利爪撕碎的妖怪于不远处又重新汇聚成一个虚体,狂怒道,“竟敢伤了我,我要把你吃掉,吃掉!”
狐妖嚣张一笑,不屑道,“跳梁小丑,今天就把你烤成鱼干下酒吃。”话音未落,手中幽蓝的狐火扑向那妖怪,无脸妖怪发出灼烧的痛嚎,立时使出保命的绝招,身体化为无数道虚影飞出狐火的包围圈,很快消失在天际。
没能如愿的狐妖呿了一声,回头看依旧坐在长椅上面无殊色的阴阳师,既有些懊恼又不知为什么有些莫名其妙的羞赧,过了一会儿,才算是恢复镇定,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吗?”阿青看着过了四百年却依旧没什么变化的狐妖,眼里浮起淡淡的暖意,“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阴阳师而已。”
听到这样敷衍回答的狐妖立刻生起气来,“你是在耍着我玩吗?”
“也许还可算作你的一个故人吧,不过那对你而言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不记得也没有关系——”
但这样的话却让狐妖心里陡然生出一股烦躁的感觉,想要大声反驳,却又无从入手,所以一张脸显得非常可怕。
阿青忽然凑近他,微笑着问:“生气了吗?”
狐妖扭过头,哼了一声,“区区人类,有什么资格值得我生气的。”话虽然这样说,但心里不知为何却有一种酸涩的委屈,本来也不觉得,被他这样一问,反而像是变得不能忍受了。这样奇怪而陌生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远远地传来猫咪老师呼唤阿青的声音,狐妖从怀里拿出一面青铜镜粗鲁地扔给阿青,“这个好像是你们在找的东西!”说完,也不等阿青说话,袖着手转身几个纵跃便消失不见了。
猫咪老师一下子飞扑到阿青的头上,不满地抱怨道,“真是的,尽会给我找事情,我可是牺牲了睡眠时间出来找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孝敬我,一百条烤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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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就是月轮之镜吗?”看着眼前毫不起眼的青铜镜,夏目贵志的眼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猫咪老师迈着步子围着铜镜走了一圈,谨慎地审视过后才道,“没有错了,就是它。”
“那么要怎么做呢?”
“首先月轮之镜发动的时间必须是在月圆之夜,这个时间,月亮的灵力是最强盛的,再以灵泉为辅助,今天既是月圆,也是青丘之森的勿忘泉灵力达到最强的时候,那就是花开院回去的时刻——需要注意的是,每年的这一天,也是妖怪们举行祭典的日子。”
夏目贵志一手托腮,一手无意识地捏着笔望着窗外,历史老师的讲课声变得非常遥远,脑子中回响的是今天早上猫咪老师所说的一番话——花开院先生,是要离开了吧。虽然心里为他高兴,但想到分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可能再相见了,心里就变得非常感伤。随着时间的临近,这一种伤感也变得愈加沉重。
其实仔细说来,他跟花开院先生也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大概那个人身上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风仪和细水长流的温情,轻易地便能软化人的心,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信赖他。
拒绝了同班同学一起去看动漫展的邀请,夏目贵志专心一志地赶回家去,经过那个与阴阳师相遇的长椅,忽然想到,临近离别,这时候的阿青,在干什么呢?
这样想着的少年,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一转,改变了回家的路线,不知不觉就走到那幢被常青藤包围的房子所在的老街附近,远远的,看到阴阳师和一个戴渔夫帽的男子坐在一起,少年停下脚步——
“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啊!”外形虽然文质彬彬,甚至称得上俊秀,然而那不伦不类的打扮总显得有些可疑,难怪路过的年轻母亲看到御影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自言自语的样子会立刻吓得拉着小女儿的手躲开了。
阿青道,“虽然这话从我嘴上说出来,可能会显得冒失,也可能会被认为没有资格,但我还是要说——关于巴卫,今后,也拜托你了。”
御影并不显得惊讶,微微一哂,说:“说这样的话,你是准备不再见他了吗?”
“我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巴卫的生活,却在这里。”阿青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回去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人在旅途中,总会与一些人发生牵绊,总会有快乐和悲伤。我也只是个普通的人,让我离群索居地生活,像神那样无悲无喜,我做不到。无论跟什么人在一起,肯定有分开的一天,因为死亡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但人的相聚,肯定不是为了这一天,这一点,我无比确定。”
“花开院家主你,还真喜欢妄自菲薄啊——我所认识的人或神明里面,你是我觉得既无法看透也无法打败的男人。”
阿青一笑,道,“听到这样的赞誉,我真感到荣幸。”他停了停,说,“其实,我找你,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说着,目光望向那被树木掩映的红砖洋房。
当听清楚阴阳师要他帮的忙的内容时,御影不禁呆了呆,目光复杂地望向坐在旁边的男人,“真的要这么做吗?封印并不是万无一失,总有一天,他会重新记起来。”
“人的寿命是很短暂的,我想,他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了,即便是有,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时间会治愈一切伤口。”
时间虽然会治愈伤口,却不会令疤痕消失——御影在心中悄悄地说道,嘴上却没有再开口。阴阳师起身,最后望了眼那所红房子——抱歉,没能陪你到最后。
夏目贵志发觉的时候,阴阳师已经站在几米开外对着自己微笑,而那个神秘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少年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阴阳师已经走至自己身边,说道,“夏目,我们回去吧。”
夏目在这样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嗯了一声,与阿青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又是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火烧云,少年望望通红的天边,说道,“明天是个大晴天呢——”他停了一会儿,望向旁边的阴阳师,“已经,把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吗?”
“是啊。”阴阳师也望向绮丽的晚霞,脸上的神情是令人安心的宁静,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问少年,“夏目从小就能看到那些东西吗?”
少年点点头,“嗯,好像是从祖母那里遗传过来的。”
“很辛苦吧?”
没想到会反被问及自身的少年沉吟了一会儿,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小时候常常被人认为是在说谎,即使怕得不得了,也得不到安慰,反而渐渐被孤立,很委屈,很孤寂,讨厌那样的自己,也不知道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现在,虽然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这样的能力很麻烦,也依旧会觉得寂寞,但是还是有好的事情发生,叔叔和阿姨,猫咪老师,班上的同学……”
“夏目是个很强大的人呢。”阿青看着身边俊秀的少年,温柔地说道。
“诶?”
“并不是指能力的高低。夏目有一颗非常温柔而宽仁的心,即便遇到过不好的事情,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良善,保留着最基本的怜悯与体贴,这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所以是个了不起的人。”即便是阿青,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到这样,这个少年,就像一道光,虽然不强烈,却吸引并温暖着那些寂寞的灵魂。
两人到家的时候,塔子阿姨已经做好了饭菜,猫咪老师早就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专用垫子上,一副等待开饭的样子,一点没有身为大妖怪的威严与矜持。
吃过晚餐后,回到夏目贵志的房间,猫咪老师扒拉出两个面具扔给阿青和少年,“戴上这个东西,今天晚上,青丘之森可是妖怪的天下,好好跟紧我。”
看着两个人乖乖地将面具戴上后,嘭一声,猫咪老师已经现出了大妖怪斑的原身,载着阿青和夏目飞出窗口,飞往位于东北方的目的地。
没想到刚落到青丘之森的入口,便与新晋土地神桃园奈奈生一行人相遇了。
“桃园小姐是来参加妖怪的祭典的吗?”夏目好奇地问道,在场的也只有他和桃园奈奈生一样是人类高中生。斑早在落地的一瞬间又恢复成了那只滚圆的招财猫形象,一副对人类兴致缺缺高贵冷艳的样子。
少女摸摸自己的头,呵呵笑道,“因为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拜托巴卫带我来见识见识的。”原本以为一定会被拒绝,没想到一向高傲毒舌的神使竟没说什么就带她来了,同行的,还有两个鬼火童子。
被提到名字的狐妖臭着脸没有反驳,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戴着面具的阴阳师。
显然,少女也注意到了他,“花开院先生要回去了吗?”
“是的。”
一行人结伴往青丘之森深处走去,渐渐的,鼓乐之声越来越清晰,只见高高的祭台之上,扮成人类的妖怪们表演种种歌舞,唐人的舞乐,高丽的舞乐,乐声震耳,鼓声惊天动地,和着风吹树林的声音,异常热闹优美,祭台之下的妖怪们如痴如醉,感动地纷纷拭泪。又有仿照人类夏日祭的街道,各种小吃琳琅满目,写着招牌的红灯笼在夜色中无比艳丽,穿着浴衣的小妖怪被父母带着,手中拿着风车呼呼地吹着。
第一次见到此种景象的少女忍不住惊呼,“好热闹啊,真的跟人类的祭典一样啊。”
鬼火童子在一边解释,“妖怪的祭典本来就是仿照人类的祭典的啊,不过奈奈生大人一定要小心,被妖怪发现您土地神的身份的话,会有危险的。”
正说着,几个人类模样的小妖怪追逐打闹着跑过他们身边,撞到了阿青。几乎下意识的,狐妖伸出手想要扶住在自己前面的阴阳师,但阴阳师并未摔倒,也没有发现从后面伸过来的手。狐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既觉得疑惑又有一种空落落的难受。
“巴卫?”捕捉到这一幕的桃园奈奈生惊讶地望着狐妖。
狐妖沉着脸,将手藏进宽大的袍袖,周围人流如织,灯火亮丽,他却只盯着他的背影,像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风景,那种莫名的烦躁让他总想做点什么。
勿忘泉在青丘之森的最深处,随着逐渐深入,那些繁华如梦的乐声人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夏虫嘹亮的鸣叫,此起彼伏。渐渐的,有零星的萤火飞舞,一汪明澈见底的清泉掩映在蔓草之间,明净的月光无遮无拦地倾泻,幽绿的萤火虫在其上飞舞。
身为女孩子的桃园奈奈生忍不住感叹,“好美啊。”
大妖怪斑显然并无这种诗情画意,立刻提醒少年,“夏目,快点把月轮之镜拿出来,子时开始,那些妖怪们便会来到这里取灵泉水饮用。”
听到这话的少年立刻取出青铜镜,按照猫咪老师的指示放到指定的位子,月光照在锈迹斑斑的镜面上,竟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与泉水反射形成的光柱交织,形成一个大约一丈宽的椭圆光晕,所有人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阿青不由地向前迈动了一步——
“别走!”狐妖忽然急切地叫出声。
阿青一愣,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他,其他人惊讶的目光也都纷纷聚集到他身上。
狐妖紧紧盯着阿青,神情迫切而焦躁,虽然依旧不明白这种心情从何而来,唯一所知道的,就是不想让眼前这个人就这么离开——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心里这样喊着,像一个濒死之人用尽力气地喊着。
“巴卫?”奈奈生疑惑地望着狐妖,也有些着急——他到底要干什么啊?
狐妖却充耳不闻,只是牢牢地盯着阿青,仿佛要像钉子般钉进他的身体里,深紫色的眸子有一种炽热的温柔与悲伤。
阿青的心微微动了动,掀起脸上的面具,对着巴卫露出浅浅的微笑,然后转头对夏目他们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多谢关照。”
如水的月光下,萤火虫星星点点,身穿面白里红直衣阴阳师从容举袖,身上散发出温暖而神性的灵光,宛若神祇。
“这个是……”被眼前那美丽的一幕惊呆的夏目贵志呆呆地说道。
“神乐之舞——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还能再见到——夏目,好好看着,这可是被称为史上最强阴阳师跳的祈祷之舞,有生之年,你不可能再见到第二次了——”猫咪老师的脸上难得出现严肃的表情。
“但是……”这样为他们祈祷,会耗费他所剩不多的灵力的。少年的眼底浮现一层泪光,心中被无限的感动于伤感充斥着。
一舞既毕,阴阳师的身影黯淡下来,缓缓地收起袍袖,站在那光晕之中,望着他们微笑,渐渐的,身形越来越淡——不要走!狐妖忽然冲出去,用力地抱紧他,然而他的手穿过了阿青的身体,拥抱成了空,阿青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他的一只面具掉落到地上。
狐妖站在那光晕中央,但那月轮之镜似乎对他不起作用,无论他怎么做,拼命地寻找,用狐火烧,用利爪撕,那光晕一丝变化也无,而他依旧好好地站在那里,无能为力。
好像全身的骨头被寸寸打碎,只剩下关节勉强支撑着身体,昏天暗地,摇摇欲坠——为什么,我还在这里……留下来,留下来啊……狐妖用力地捏着那只面具,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VIP章节 91综妖怪文(完)
阿青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片黑暗——这是,回来了?
身体非常沉重,大约是先前作为灵体时消耗过度。阿青撑着身子起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袭击了他,咳得肺部火烧火燎的疼。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阿青拉开木格子门,风中夹杂着冰凉的雨丝扑在自己的脸上——重新失去视力,令他无法立即适应周围的环境,虽然离开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却恍如隔世。
哗啦啦,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下一秒,阿青已被紧紧地抱住,那么用力,仿佛要将阿青捏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去。阿青迟疑了一下,叫道,“巴卫?”
狐妖的身子僵了僵,却没有放开,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紧阿青,将脸埋在他的颈脖,压抑着嗓子说:“不要吓我,不要吓我了……”
阿青抬起手,覆在狐妖的肩背上。见到这一幕的河童缩起了脖子,双手遮住眼睛,却忍不住从手指缝中偷窥。
虽然先前还表现得非常大胆直白,但等到那种不受控制的激情冲动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威风凛凛的大妖怪巴卫却出人意料地变得扭捏起来,想到先前那个拥抱,血液瞬间又重新上涌,耳尖刚刚退却下去的红又变得鲜艳欲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出现在阿青面前,只是却也不肯离开他,只是盘腿坐在樱花树上,眼珠子一错也不错地看着屋中的人。
自认见多识广的河童对此难免痛心疾首,也顾不得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大妖怪,语重心长地劝解道,“巴卫大人你这样是不行的,阿青大人虽然是个很优秀的人类,但感情的事,就算是历史上那些聪明绝顶的先哲圣人也会变成傻瓜的,如果不明明白白地将心底的话讲出来,阿青大人会误会的呀,不管怎么说,阿青大人毕竟是人类——”
一直臭着脸的狐妖忽然忽的一下站起来,河童的声音戛然而止,循着狐妖的目光看过去——开着的木格子门里面,阴阳师一手捂着嘴,正剧烈地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苍白的脸上流露一丝疲态,依旧低下头处理手中的事物。
河童露出担忧的表情,“阿青大人回来后身体似乎变得很差,不知道在那边到底遇到了什么。”他的话还没说完,狐妖忽然转身跃起,河童惊讶地问道:“巴卫大人,你要去哪里?”然而狐妖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地纵跃而去。
一直到半夜,狐妖才带着一身的伤回来,站在阿青房间的外面。阿青并未睡实,轻易便醒来了,坐起身来问,“巴卫?”
狐妖应了一声,拉开木格子门,黑暗中的阴阳师穿着白色的寝衣,被子盖到腰际,未束的长发倾泻了一地,虚握的拳抵在唇边压低声音咳嗽,有一种昏昧不明的美。狐妖不敢太靠近阴阳师,怕身上的血腥味令他厌恶,只是从怀中取出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东西放到阿青手中,退后一步,硬邦邦地说:“吃了这个。”
阿青能够感受到手中是个乒乓球大的物体,蕴含着丰沛的能量,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金光,“是什么东西?”
狐妖并不解释,只是说:“吃了这个,病就会好了,就不会难受了。”
阿青一愣,转瞬便明白了,“是传说中能治百病的龙王的眼睛?巴卫你实在太乱来了——如果没有人好好看着你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把自己陷在危险的境地。”
“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更加不会让自己死掉。”狐妖的语气格外坚决。
虽然听起来像个有点奇怪突兀的保证,阿青却听懂了——不让自己受伤,不让自己死掉,因为我要守护你——这样单纯而明亮的感情,对阿青是有杀伤力的,让日渐坚硬的心像被泡在醋中一样,酸汪汪的柔软。
“巴卫想知道这些日子我去哪儿了吗?”
狐妖睁大眼睛,望着夜色中散发着温润荧光的阴阳师的脸。
阿青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影,“我看见巴卫了,虽然是很久很久以后的巴卫,跟我想的一样,巴卫,长得非常出色啊,难怪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呢。”
“才没有!”狐妖急急地辩驳,然而想到从阴阳师嘴里说出出色的话,又忍不住小小的雀跃,转过头,小声地问:“真的吗?”
阿青终于笑出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时令进入初夏的时候,阿青的身体终于好了起来,天气愈渐炎热,京中各种祭祀活动开始频繁,贵族阶层的祭祀固然风雅无双,平民的祭典倒也饶有风味。
那日黄昏忽然下起雨来,期待了一天的侍女们不免纷纷抱怨——这雨下得未免太不是时候,晚上的夏日祭可怎么办哟,难道就这样躲在屋子里瞧着这令人发愁的雨帘,也实在太遗憾了——不想那雨下了半个时辰之后,渐渐便停了,雨水散去了白天的残留的暑热,地面虽还难免有些湿漉漉的,却挡不住大家想去参加夏日祭的好心情。
瞧着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兴致盎然的样子,阴阳师也忍不住起了心思,“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吧。”阿青这样对狐妖说。
夜幕初降的江户城比白天更热闹,车水马龙的,商人、小贩、手艺人、妇女、小孩儿各色人等五胡杂处,高贵人家的女子自然坐在牛车里不露脸面,连侍女也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绝不轻易抛头露面,那缤纷美丽的袍袖从车帘子底下溢出来,为夜晚的江户城增添一丝绮丽,常有好事的公子哥专门停下牛车,遣人去询问这是哪个府上的车呀,彼此有来有往地答话,旁人瞧着,还挺有风味。至于贫苦人家的女子,就没有那样多的讲究,一年到头也就这时候可松快一下,身上的和服虽不甚精美,却也浆洗得干干净净,利落的样子也挺好看。河边的柳树枝条如线丝,长长地下垂着,漆黑的河水上倒映着不远处的花楼,那灯红酒绿的盛况令人忍不住遐想里头的风情。
阿青既未乘坐牛车,也没有带侍人,只是和狐妖一起随着人流慢慢地边走边欣赏。忽然人群骚动起来,原来是吉原花街的花魁阿陆小姐开始游街,乐声由远及近,响遏行云,身边的人群翘首以盼,男人们自然想一睹花魁之花容月貌,女人们也难免好奇,于是都争先恐后抢占有利的位子。一不留神,巴卫与阿青便被冲散了,狐妖一急,忍不住要发火,手忽然被握住,顺着那只指尖有着细小伤口的手往上,便看见穿着一袭蓝紫色和服的阴阳师——
“巴卫要好好拉着我,不要让我走丢了哦。”阴阳师笑眯眯地说着。
活了上百年的狐妖,木呆呆地看着相握的手,被瞬间的惊喜击中,反而像个傻子一样不晓得如何反应了。阴阳师却是一派从容,眉眼被阑珊的灯火映得柔和无比,无端的,有了红尘俗世的烟火气。
游行的队伍终于来了,几十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色的靛青色衣衫,右手臂从衣衫中伸出来,背着粗粗的红色结绳,脚步整齐划一,拉着山车缓慢地前行。山车台上扎有人物禽兽的模型,台下张幕,幕内有人奏乐。山车后面是同样由几十个青壮男子拉的屋台车,车上有蓬,蓬下坐着的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吉原花魁阿陆小姐——
阿陆小姐穿着一袭红色的和服,系着华丽的宽内带,金簪子,银穗子,红璎珞,殷红的樱桃小嘴,顾盼间有如丝的情意与诱惑。
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大约是在花街附近的贫民巷子里长大的,学了一副浪荡样儿,跟着花魁小姐的游街队伍边走边满怀情意地哼着风流水调。
“花魁好看吗?”花魁的队伍渐渐过去了,人群也随着移动,阿青忽然转过头来问狐妖。
只看着阴阳师,根本未看清花魁样子的狐妖脱口而出,“你好看。”
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说了什么的狐妖,全身的血液瞬间全部涌向脸面,热得就要沸腾起来,赶紧别过头望向别处。阴阳师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夜渐渐深了,游街队伍散了,因为谁都急着回去,结果牛车将路都堵住了,后面的侍从赶过来轻叱,“后面车内是某某家的贵人,快点让道——”然而毫无用处,吵吵嚷嚷的,倒也蛮好笑。总算将路疏通了,牛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驶过去了,街道渐渐安静下来了,散落的纸花、福神竹耙什么的被风吹得打着旋儿贴着地面飞,只有吉原花街要比往常更热闹些,喧嚣的声音一直传到街上来。
牵着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热闹散去,这会儿的触感便分外明晰,手心里都是粘腻的手汗,但怎么也不愿意就这样放开,如果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好了,狐妖的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身边的阴阳师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好像是木屐上的趾襻儿断了。”虽然是狼狈不雅的事情,阴阳师却没有窘迫的神色。
狐妖低下头,果然见阿青左脚上的木屐趾襻儿不知怎么的竟断了。狐妖不得已放开阿青的手,蹲□想替他修理,然而他哪里做过这样的活儿,弄了半天仍枉然,心里便有些焦躁,越急越弄不好,倒惹得阿青笑出了声,“算了,便在这里等人来接吧。”说着移步到旁边人家的板屋前坐下。
狐妖却仍不肯放弃,存心要跟那趾襻儿较劲似的,坐在阿青旁边,将木屐放到自己膝上,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捻纸绳,忽而听阴阳师说道:“巴卫喜欢我吗?”
忽然被问及这样的话,狐妖顿时口干舌燥,耳膜鼓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然而很快,狐妖便变得坚定,并不看阿青,两眼依旧专注地盯着木屐,重重地点头,说:“喜欢!”
望着狐妖低头专心修理木屐的样子,阿青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开口,“那么,巴卫想知道四百年后的你是什么样的吗?”
“不想。”
如此干脆的拒绝倒让阿青有些意外,“为什么?”
狐妖抬起头,认真地望着阿青,眼里有着炽热的温柔,说:“不管是现在的我,还是四百年后的我,喜欢的人,一定只有你。”
说完这样振聋发聩的宣言,狐妖的表情却忽然裂了,被一种巨大的委屈袭击,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眼眶迅速地发红,眼泪好像就要掉下来,他赶紧低下头去。
“木屐修好了——”狐妖努力地不让阿青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异样,起身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蹲到他面前,握住阿青的左脚小心地放到木屐上——
“巴卫——”阿青声音轻柔而缱绻。
狐妖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直到阿青微凉的手摸索捧住他的脸,阴阳师的气息慢慢靠近,两人的额头慢慢贴在一起,然后是鼻尖,最后是嘴唇——
狐妖僵硬着身子,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一副呆傻的样子,等到阴阳师的唇离开,站起身走出了一小段距离,又转过头来对他说:“回家了。”
狐妖才彻底反应过来,几步上前牵住了阿青的手。木屐踩在石铺的街面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在寂静的街上回响。巴卫低头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宽大袍袖微微晃动下,牢牢牵在一起的手,又微微地再握紧了一点。
本来还扮作人类打扮的狐妖,不知何时已经现出了狐耳
作者有话要说:1、《旅行者》的故事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了,不过不排除以后心血来潮会开第二部,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2、《旅行者》应该会开定制,不过可能不会将《逆水寒》和《大唐双龙传》放进去,作为补偿,也许,我是说也许,如果有时间的话,定制里会加一个《蓝色生死恋》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