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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鱼跃龙门记 附番外(16.2.20补全番外完结) BY 阿堵 (点击:7294次)

鱼跃龙门记 附番外(16.2.20补全番外完结) BY 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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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预览+


文案:
宋微前后混了几辈子,才终于想通:天生一个普通人,
过普通的人生,入乡随俗、与时俱进,才是正常且正确的道路。
他发誓如果还有下辈子,再不要梦想一步登天做皇帝;
再不要放纵任性去喜欢男人,再不要……
又一次睁开眼睛,老天眷顾,貌似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
如果这样的话,也许这辈子临终不会再有遗憾,
终于可以向坑爹如死循环的穿越生涯说永别了吧?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天作之和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微(宋霈),独孤铣
配角:崔贞,独孤萦,等等  
其它:非主流穿越,非主流古风,主受,1V1,HE
☆、楔子:难移本性说穿越,重修因果话来生
曾经有一段时间,阿堵非常严肃地思考着关于自己要不要穿越和重生的问题。
首先被我否定的是重生。
重生的愿望通常伴随着一个前提,那就是对现世生活有极大不满或遗憾。这个前提在我这里目前还不成立。虽然生活中诸多小烦恼,但远不到足以鼓起勇气抛弃一切的地步。况且谁也不会用重生的机会去重复人生,那就意味着新尝试的同时必须放弃许多旧缘分,说实话,我舍不得。更别说某些无论如何回避不了的关卡,比如高考,哪怕老天倒贴十年青春给我也不想重来一次了。
重生的第二个问题是,你并不能重设人生,至多不过是遇到岔口可以重新选择。重活一世,当然要以比上一世活得更好为目标。照这个标准制定计划,我觉得自己的具体任务大概就剩下挣钱了……
挣钱,挣大钱。下海经商、炒股炒房。实在不行,找准大佬,提前抱大腿。房子哪一年开始涨价?哪一年什么东西大卖?哪一年哪位大佬横行?不好意思,我都是看了别人的现代重生文才略知皮毛,恍然大悟。没有知识储备,金手指也无法从天上掉下来啊。更重要的是,知道怎么做会成功,与真的能做成功,完全是两回事。挣大钱作为一项时代特色鲜明的事业,我很理智地意识到自己与之气场不合。如果非要投身其间,且不提能力缺陷,免不了要压抑本性。而压抑本性去生活,说不定真的比死还难受。
总之,重生这茬儿就甭再提了。我很庆幸已经安然活过了这么些年,目前只憧憬未来,不妄想重来。
不过穿越嘛,与重生不同,还是很有点儿吸引力的。
穿越是对人生的全新设定,各种未知变量令其充满新鲜感。就我的兴趣点而言,穿往古代华夏简直是一定的。慎重考虑后,发现问题依然多多。
首先千万不能穿成女人。除了母系社会,还真想不出哪个时代的女人活得比现世更好(当然这个“好”是相对而言的)。女孩子穿越到古代卿卿我我感天动地或者文韬武略成就大业,不是不可能。古代有现成的例子:杨玉环、武则天。只不过,即使在最开放的唐朝,最美的女子遇上了最痴情的皇帝,下场如何,大伙儿都知道。至于武则天,就算穿到真人身上,我估计自己也成不了事,所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是也。
其次千万别穿在战乱年代,原因同上。
我真心不认为自己是块活在乱世的材料。什么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又或者乘骐骥以驰骋,来吾导夫先路,完全不具备此种气魄与能力。正因为如此,才会忍不住编造这一类故事。
其实像我这样大时代下产出的小人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认不全繁体字,见不得动刀枪,动脑只会YY,动嘴只会吃喝,动手只会敲键盘。对现代科技司空见惯,物理化学生物成绩一塌糊涂,什么火柴、玻璃、炸药、牛痘,统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又对传统生疏漠视,写字不会磨墨,煮饭不会生火,讲道理不熟经典,谈诗词只能剽窃……生在乱世,真是想不出何以保命,何以立足。
大概唯有太平盛 ...
................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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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在微博看到阿赌退出江湖的申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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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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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看得出來是唐朝作藍本
攻受都有痞氣 之間的互動非常明快有趣
攻對受 不忍拘束 幾次放手
受對攻 捨不得自由 卻又幾次返回
還有受與皇帝父親之間的互動非常感人
裡面女配個個是強者
對朝堂謀略布局描述得很不錯
這個作者把各種感情描述得非常好
在看受在替攻岳母唱輓歌那一段 回味很久
有輕鬆 有沈重 必讀

[ 本帖最后由 remyhsu 于 2014-8-21 10: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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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是一篇值得看的好文!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她在这篇文里构架了一个讲究公德不苛求私德的相对自由的社会,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这里且涉及到社会各个层面的完整故事,里面的人物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和迥异的生活,而作者文笔又好的没话说,那160个章节题目就可见一斑,相对而言那些让人望而却步的雷点诸如攻有亡妻和儿女等又算得了什么~
做为一名穿越达人皇帝专业户,宋小隐这一世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人,甚至达到了生命和爱情皆可抛弃的程度。与独孤的尴尬相遇和被迫纠葛使他离开了家乡,却没有改变他洒脱不羁的性格,再遇独孤后两人继续纠缠,甚至多数人视他为侯爷男宠,而他依然浑不在意,对两人关系定位也只是炮友。他不愿被束缚在独孤身边,于是一次次从他身边逃离,却又造化弄人一次次重逢,相处时他总全身心投入并享受着两人之间的缠绵,却丝毫不会影响自己的人生轨迹,全然不在意独孤在那一边一头热的误以为两情相悦恩爱甜蜜。
独孤铣是出了名的“小节不拘,大节不亏”,本是情场老手,且有儿有女有亡妻有侍妾有男宠,在对小隐痴迷后理所当然的想把人圈到自己身边,无奈一次次失败后有了深深的挫败感。在出现窍娘和薛三公子这些潜在威胁后,他清理掉了自己的风流债,开始为这段感情努力,向小隐心中的理想爱人靠近。小隐终于跟着他游山玩水到了京城,着实蜜里调油了一把,可他首先是个忠臣,其次才是好情人,最后是渣爹,他要把小隐这个民间皇子送进“牢笼”,小隐伤心欲绝万念俱灰而拔剑自杀,伤势好转后又在独孤儿女帮助下逃离了侯府。独孤找到隐匿高手小隐后给了他自由,而小隐在离开后却又折回,因为自由和独孤铣他都不想放手。
小隐的回归使独孤铣心花怒放,也使多次被幺儿气晕的皇帝龙颜大悦,一派父慈子孝和郎情郎意的和谐氛围。成为没有夺位压力的休王后小隐如雨得水,大家也都乐意跟这位豁达跳脱兴趣广泛的王爷结交,当然小隐同时也要面对皇兄们的怨愤和可能的大婚。对于他迷晕众侍卫打算逃出府而陷入面对刺客几乎无帮手的险境简直无语了。。。不过他家男人也不是吃素的←_←皇帝在跟做了20多年终于按捺不住屡屡出手的太子见招拆招后,最终改立小隐为太子,小隐如遭雷劈,万没想到这一世又要陷入当皇帝的怪圈,但没人理会他的意见,好忠臣独孤更不可能,冷静下来后他接受了这一切,却也不忘在独孤心口捅了一刀,执意做了他的女婿,两人各自伤心憔悴。造化弄人,早已灰心的小隐已不强求自己做个好皇帝,却阴差阳错掌握了真谛,也算终于完成了任务,结局两人也冰释前嫌,充满希望~~
里面的女子大多都活的很潇洒,霸气的养母就不用说了,惧怕被赎身的窍娘也很招人爱,女扮男装考进前十敢爱敢恨听说会做寡妇就两眼放光的独孤小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虽然最后合谋虐了自己老爹一把但那也是为了顾全大局,那名阴狠侍妾也现世报的因给小隐的下马威而断送了自己,而且她还教出了个虽对小隐充满鄙夷却知书达礼文采非凡犹胜嫡子的好儿子。
没有长久的误会和狗血的宅斗真的很省心~\(≧▽≦)/~

[ 本帖最后由 kyoui 于 2014-11-16 18: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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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阿堵也封笔了,真的是满感伤的,一位认真写作且文笔好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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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作者的文每次都会看到雷点,而且都是那种情节严重不合情理那类雷点。本来这篇文以为终于不会触雷了,结果最后还是被雷到了,一个多年在外的皇子,被接回皇宫后对皇上各种不敬各种顶撞,皇上完全不介意,被气得半死还是最宠爱这个儿子,这还勉强可以归结到儿子有魅力或者对儿子娘喜爱加愧疚的移情。接下来在还有好多从小养到大的儿子存活的情况下,要立一个没读过多少书,完全无心做皇帝,既没有什么治国或者政治才能,也没有背后的靠山权利需要依仗的儿子做皇帝,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虽然借着大臣的口非常无力地说了此儿子什么聪颖仁厚,但太过苍白没什么事实支撑。而且古代大臣都如此“开明”,居然都这样支持皇帝临终了突然换掉当时二十年的太子?还是换一个捡回宫没几天在大臣中毫无群众基础毫无功绩的的儿子(勉强算是功绩的就是接待了一下番邦的人)?要真放到中国历史里,国家不乱中国历史就要倒着写了。
积攒rp中,期待rp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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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受和攻的女儿结婚的剧情给恶心到了……
亲爱的爪机小贱受,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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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丙戌

一 丙戌
承兴元年。正月。
国丧刚过,百官士民于新春前去服尽礼,开开心心过年。皇家孝子贤孙却不能这般将就,尤其新皇重孝道,早就放话宣布要守满三年,弄得皇室成员都不好意思放纵。除去由玄青上人主持的金箓大斋必不可少,其余节庆活动能免的皆免了。
宋微半躺在暖榻上,听青云扫盲补课,把正常情况下皇帝家里如何过年细细道来,又将后宫人物掌故逐一分说。青云体贴他出身草根,讲得十分细致。宋微也不打断,听着耳熟的,权当复习,听着新鲜的,正好长知识。涉及后宫部分,更是当八卦入耳,大半日下来,居然也没犯困。
若非守孝大节当先,大过年的你拜我我拜你,且得折腾些日子。宋微越听越得意,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祭出给老爹守孝三年这面大旗,不知省去多少麻烦。故而当内侍报成国公求见时,颇吃了一惊。离正月十九开门上班还有两天呢,宇文大人这是抽查寒假作业来了么……内侍补充道独孤大公子也一起来了,宋微想起自打成亲那日后,再没机会见这小孩儿,就连独孤萦去青霞观养胎,为安全保密计,也没通知人家,不觉愧疚,赶忙宣召。
麻利地起身换了衣裳,在寝宫正殿里接见舅甥二人。
“莅儿许久不见陛下与娘娘,甚是想念,以致茶饭不思。微臣斗胆,遂陪同他进宫求见陛下。”独孤铣临走将两个儿子拜托给岳家,又有新皇专门叮嘱,宇文皋两口子倍加着意照应。不想独孤莅竟破天荒闹起了别扭,非要见姐姐,见小隐哥哥不可。成国公搞不定,知道他与皇帝关系好得很,干脆领到宫里来。
宋微道:“既如此,让小莅留下玩玩,黄昏前你再派人来接。我这里晚饭太素,就不留他吃饭了。”
宇文皋原本还担心小的大的都不知轻重,需要劝谏一番,听他这么说,放下心,且让他哥俩待半天。
待宇文皋走了,宋微从御座上下来,牵了独孤莅的手:“里头暖和,咱们上里头待着去。”
独孤莅从进门起,一直规规矩矩,磕罢头就站在舅舅身后,一句话也不说。这时仰头望着宋微,轻声唤道:“陛下。”
宋微冲他笑笑。
小孩声音大一点,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隐哥哥。”
“嗯。什么事?”
小孩忽然高兴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跟着宋微往里走。走了几步,又仰头,问:“我可以叫你姐夫么?”
宋微脚下一个趔趄,幸亏独孤莅抓得紧,小娃娃很有几分力气,才没平地摔一跤。
干笑一声:“那啥,还是叫小隐哥哥吧,亲切。”
宋微直接把他带进自己最常待的暖阁,独孤莅左右瞅瞅,问:“小隐哥哥,我姐姐呢?”
宋微拉着他坐下,轻咳一声:“是这样,你知道你姐姐肚子里有了小宝宝,身体一直不太好。新春前夕玄青上人入宫做法事,说是孩子命中属木缺土,须寻个生机充溢之所养胎才能健康。西郊狮虎山正是此等风水宝地,因此过完年就住到青霞观去了,等孩子出生再回来。事关重大,不宜拖延,也就没有特地叫你和小莳来告别。你姐姐托我跟你道歉呢,实在是顾不过来,疏忽了你俩,你不要怪她。”
独孤莅愣住。这半年变故迭起,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来说,着实有些回不过神来。老皇帝驾崩自是头等大事,但于他并无太多切身感受。反是姐姐病重,未几出嫁,还是嫁给小隐哥哥,紧接着姐姐怀孕,小隐哥哥做了太子又做皇帝,父亲远赴东南任职,这些才真正影响巨大。他和弟弟在舅舅家一住三个月,近日刚从舅母处听明白,将来怕是要长住下去,顿时又委屈又慌张,非要见到自家人,问个清楚不可。
此刻听小隐哥哥这般郑重解释,分明拿自己当大人了。满腹委屈慌张,莫名地不好意思出口。猛然想起一事,抓住宋微的手,小脸上一片惶恐:“姐姐生小宝宝,会不会有危险?”
宋微拍拍他:“不会的。有李易跟着呢,他可是御医当中头一号,人称妇科圣手。再说玄青上人医术也不错,青霞观里清静又舒服,放心吧。”
独孤莅听他这么说,神情放松不少,悒悒道:“当年娘亲就是因为生我,结果病重去世了。”
这事宋微是听说过的,没想到独孤莅看似懵懂,心理阴影居然还挺重。又安慰一番,最后道:“陪同你姐姐去青霞观养胎的是香槿和木槿,负责守卫的是牟平,个个靠得住。等孩子顺利生产,接回宫来,你就来看他。”笑了,“小莅,你要做舅舅了呀。”
宋微登基后,独孤萦作为皇后,只露过两次面。一次是封后大典,一次是新春祭祖,随即直接打包跟着玄青上了狮虎山。宋微封了李易一品医官,掌管御医署,眼下专门负责给皇后养胎,替皇长子接生。独孤铣走时,将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牟平和秦显,留给了魏观。此二人均升职调入廷卫军,后者守在皇帝寝宫,前者则入驻青霞观,保护皇后安全。
如此一来,宋微定下的皇曾孙变皇太孙之计,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可说万无一失。
以上人事变动,均属皇家内务,与朝廷政事无关,皇帝动动口即可,不需要跟谁商量。
独孤莅对“舅舅”这个新职务明显感到震撼,被姐姐抛弃的失落感迅速转化为升格舅舅的责任感,缠着宋微问了许多关于小宝宝的问题。宋微几辈子都和子女没缘分,哪怕名义上的也不曾有过。孰料这一世各种荒唐巧合,多出个铁板钉钉要喊爹的,感觉奇妙得很,期待之情与当初盼着拉叽溜丢孵出小鸽子好有一比。
独孤莅进宫第一要务,是探望姐姐和小隐哥哥。第二要务,是看看许久不见的马儿毛驴以及鸽子。第一件办妥,自然轮到第二件。
宋微听他问起,顿时有了兴致:“正好,刚铲完雪,咱们去遛遛。”
宫中自有驯养禽兽之所,宋微不肯委屈自家宠物,单腾出一处院落。又把最宽敞的主干道做了分配,一侧步行,一侧跑马。他重孝在身,无甚消遣,偶尔郁闷,就骑着得哒,拖着嗯昂,放出鸽子,在皇宫里闷头飞奔。
他这厢无所顾忌,哪里都去得,侍卫们却不是那么方便了。魏观没辙,跑去和蓝靛商量。自从宋微上位,青云退居顾问,原太子府蓝管家升任宫廷首席大总管。蓝靛知道劝不住这位爷,索性从年轻内侍里选出一批忠心可靠身手灵活的,陪皇帝陛下跑马。
宫中跑马,不算稀奇。遛毛驴遛鸟,宋微绝对头一份。好在新皇习性独特,内侍们早已知晓,逐渐习惯。
先皇临终前几年,因体力不支,常叫贴身内侍念奏折。新皇继承并发扬这一传统,让几个大总管分别带二三小徒弟,轮班上阵。大宫女当中通文墨者,也参与进来。一时好文习武,倒成了风尚。短短两个月,后宫风气为之一振。先皇病榻缠绵,宫中沉闷压抑。被宋微这一折腾,居然显出几分清新刚健气象来。
宋微先带着独孤莅去挑了匹好马,才转道别院,将宠物们都放了出来。
老爹死后,紧接着独孤铣也走了,他被三位国公支使得团团转,还要费尽脑筋安顿皇后的肚子,忙得简直连喝水撒尿都顾不上。幸亏知晓内情者没一个不靠谱,计议已定,便不用他多操心,只管应付前朝政务即可。
先前脚不沾地,郁闷了都要想方设法跟宠物们厮混一阵,如今过年放大假,除非天气不好,宋微每日都得遛遛驴马,放放鸽子。独孤莅兄弟住在舅舅家,外祖母不在了,不管宇文夫妇如何周到,对小孩来说,终归各种拘束。这时兴高采烈,抱着嗯昂胡乱摸蹭,又用手掌托着鸽子喂食,面上遗憾至极:“我想带小犀小象一起来,舅舅一定不允许,唉。”
宋微鞭子一甩:“我给你写封圣旨,你舅舅说了不算。”
小孩儿眼睛一亮:“嗯,好!”
独孤莅是皇后亲弟,皇帝小舅子,又未成年,出入后宫百无禁忌。两人翻身上马,后头跟着毛驴和一群内侍,在宫里狂奔。
玩得小半个时辰,蓝总管派人追上来劝阻。独孤莅当天就要回去,没带衣裳,若是大冷的天玩出一身汗,定然要生病。宋微反省一番,两人缩回暖阁,窝在炕上打弹珠。
不久,内侍报成国公府接人的车驾到了宫门外。宋微把独孤莅送出寝宫,道:“小莅,我看今天那匹马跟你挺亲,不如送给你。”
独孤莅想了想,摇摇头:“小犀小象在舅舅家,舅母已经很发愁。不好再给她添麻烦。”
宋微摸摸他脑袋:“嘿,真的懂事了啊。”
独孤莅捂着头站开一步:“小隐哥哥,我很快就十一岁了。”意思是脑袋不能随便摸了。
宋微失笑。这才留意到印象中刚及半腰的小豆丁,竟然快到肩膀位置了。
独孤莅望着他,一脸纠结犹豫。
宋微双手背在后头,问:“还有什么事?”
独孤莅憋半天,冒出一句:“小隐哥哥,我想回家。”
宋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所谓“回家”是什么意思。语调不觉沉下来:“怎么,在舅舅舅母家住得不开心?”宇文夫妇定然不会怠慢小哥俩,遂道,“是哪个表兄弟欺负你们了?”
“没有。舅舅舅母很好。兄弟姐妹也没有欺负我们。”独孤莅抬着头,“但是……他们都不爱和弟弟说话。弟弟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在舅舅家住,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独孤莳乃宇文府陪嫁婢女所生,这婢女在独孤府颇干了些不可告人的阴险之事。侍妾死于非命,草草下葬,独孤铣瞒不过大舅子,曾对宇文皋透露一二。宇文家的人虽不至迁怒小孩子,但对独孤莳态度冷淡些,亦属人之常情。
宋微一时不好答话,独孤莅接着道:“除夕我和弟弟回府,陪祖父守岁。他心情不好,身体也更不好了。不停地咳嗽,还总是叹气,说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我们兄弟长大……爹爹说过,我是宪侯嫡长子,嫡长子就要有嫡长子的样子,要做家门顶梁柱。如今爹爹不在家,姐姐要生小宝宝,家里就属我最大了。舅舅家没什么不好,但是,我想回自己家去,陪着爷爷,照顾弟弟。小隐哥哥,你帮我和舅舅说一声,好不好?”
宋微万没料到小孩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见小孩眨巴着眼睛瞅自己,问:“这事儿……你完全可以自己说,干嘛非得我替你说?”
“我试过了,才说两句,舅母就开始反对。我、我根本说不过她……”
宋微思忖片刻,点头:“成,我帮你说说看。”
独孤大公子走后,蓝总管发觉皇帝陛下格外心不在焉,晚饭都吃得比平时慢。忧心忡忡表示关怀:“陛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微停住筷子:“没事。”发了一阵呆,狠狠扒拉几口,“就是突然有些感慨,觉得——嘿,挺惭愧的。”
说完,低头看看,神气完足吼一声:“再添一碗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伙儿新年好。
按照约定,今日起开始更新《鱼跃龙门记》番外。这是未二校的版本,算开放转载的网络版,与实体书相比,可能有少量虫子。不捉了。
由于审核原因,可能会删节、被锁或延迟,请谅解。

☆、番外二:丙戌

二 丙戌
新年过完,朝廷日程上头一桩大事,当属老皇帝的葬礼。
浑天监算了个上上大吉日子,在二月十六。
二月初六这天,宋微依成国公建议,先把下任襄国公和昭侯的承爵典礼办了,顺便将这二位的金印玉册也赐了下去。
新任襄国公,乃姚家四子姚子贡。而新任昭侯,则是李知宜过继的本家侄儿李淙。
李知宜在拥立新皇一事上未能主动,深思熟虑后,决定不再霸占爵位耽误后人前程,干脆利落地将继承人推了上来。他没有嫡子,几个庶子不成大器,遂选了个最出色的侄儿过继到自己名下。李淙的表现也未令他失望,驻守北疆多年,积下不少军功。
像姚子贡和李淙这样的,直接从新皇手里承爵,拿到金印玉册,往往会成为新任君主最忠心合用的助手。当初若非独孤琛身体不行,先皇又过于倚重独孤铣,依老宪侯的本意,其实非常想让儿子耗到新皇登基后再继承爵位。
宋微对自己人一贯大方,钱财方面又手松得很,拣出内库中最珍贵的一架七彩蓝田玉屏,袖子一挥,命玉工切成八大块,八位重臣一人一块。如此大手笔,霸气侧漏,叫新上任的国公武侯充分感受到了皇帝的重视和期许。他们不知道的是,八块蓝田玉中,皇帝截下自己瞅着最顺眼那块,刻上“唯圣时宪”四个字,搬到寝宫床头镇着,辟邪。
承爵典礼后,宋微先单独召见了李淙。事先打听得他武艺不错,内库里扒拉出两件兵器作为赏赐,从脸上看得出来,对方果然十分中意。闲话间得知新鲜热辣的昭侯尚未娶妻,皇帝颇为吃惊。原来李淙长年驻守边关,加上未曾承爵,身份多少尴尬,拖到而立之年,也没定下合适的人家。宋微当即拍胸脯打包票,不管昭侯相中了谁,捎句话进宫便是。李淙不明白皇帝陛下年纪轻轻提起做媒怎的这般热衷,但此举却叫他深觉舒坦。新君别的不说,至少平易近人,体贴臣属。
昭侯参加完先皇葬礼,就要返回北疆。今次单独参拜,也等于是向皇帝述职。宋微听他准备开讲边关军务,手指在御案上敲两下,侧面伺候笔墨的内侍立即提笔开始做会谈记录。原来宋微从独孤萦身上得了灵感,决意自内侍宫女中选拔培养出一支高效贴心的文秘班子。比如眼下这种情形,若没个专职秘书,身为皇帝,不光要口头应答,还要用心默记,回头更要被国公们和兵部尚书盘问。有了秘书就大不同了,接见完毕,浏览一下原始记录,盖个戳儿,派人往尚书省一送——各部门相关负责人不拿出个具体执行章程,怎么好意思回头来打扰皇帝?
昭侯告退,下一位接见襄国公。宋微让今日当值秘书退下:“我与襄国公叙叙旧,不涉朝政公务,用不着记了。”
姚子贡进来,头也不抬,口称万岁,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宋微浑身放松,斜倚靠背,再不是与李淙谈话时的正经模样,笑嘻嘻道:“爱卿请起。你我交情不比寻常,大可不必如此多礼。”
听见那句“不比寻常”,姚子贡愈发不敢大意:“陛下仁慈。臣非为多礼,实情之所至,不可自抑,非如此不足以表臣心中诚挚感激。殷切之下未免失措,陛下恕罪,容臣稍作收敛。”说着,愣是多匍匐了好一阵,才双手撑地抬起头,对上皇帝微微眯起的眼睛。
宋微似笑非笑:“姚四爷,可以了啊。演得太过,可就矫情了。”
四目对望,心照不宣。姚子贡故作惶恐:“臣班门弄斧,陛下见笑。”
宋微扑哧一声:“你也不差,用不着妄自菲薄。得了,起来罢,坐下咱俩好好唠唠。”
姚子贡从地上爬起来,谢恩落座。
宋微在他的别院养了几个月马,每每事后回想,姚子贡都由衷觉得此人伪装功力之高,平生罕见。升格为爵位继承人后,得知更多内幕,知道宋微其时已然确认了皇子身份。那一番折腾,在姚小公爷看来,堪比激流勇退、自我放逐。相较之下,与暗藏牢骚、多少怀抱避嫌泄愤目的而投身纨绔的姚家四子大是不同,心底顿生几分好奇和佩服。
收起戏谑之意,正经又诚恳道:“陛下神龙隐现,微臣虺蛇屈伸。若无陛下此番扶摇霄汉,何来微臣今日头角粗开?陛下于微臣,斗辰指北;微臣于陛下,磁石向南。此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誓死追随,终身不贰。”
宋微听罢,托着下巴咂摸片刻,叹气:“有文化就是不一样。你看你这马屁拍的,忠心表的,三句里我得有两句听不懂,还觉着比那帮老头子说得好听。从前听说你自己考的进士,本有些不敢相信,现下我可是信了。”
姚子贡尴尬陪笑:“陛下嫌臣酸腐,这个,微臣一定改……”
宋微赶紧摆手:“别,咱们私下讲话通俗些就好,公开场合该怎样还怎样,可别因为我把整个朝廷的文采格调都拉低了。”
姚子贡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才好:“陛下词锋犀利,微臣……”抹一把脸,“咳,陛下,求你饶了我吧……”
宋微哈哈大笑。
两人接下来才算正常交谈。宋微问家里可好,姚子贡十分乖觉,几句场面话后,把老大姚子彰一支的去向,以及残余势力的清理接管情况都说了一遍。君臣二人又就中书令的新老交接问题聊了聊。姚子贡接了襄国公的爵位,却不可能马上接下中书令的职务,眼下不过从五品朝议大夫升为四品中书司郎,在中书省跟着姚穑实习。
宋微道:“你爹跟我说,等你接任中书令,至少要三年。”
姚子贡一脸严肃:“微臣曾经蹉跎岁月,而今重任当前,定竭尽所能,不敢浮躁。”
宋微摆手:“我的意思是,三年太慢了。一年,你觉得怎样?一年之后,中书令由你来做。”
姚子贡大惊,张口结舌:“陛下,中书令有秉政执行之大权,掌管机要,督查百官。微臣愚钝,三年之期尚且战战兢兢,一年如何使得?”
宋微不以为然:“中书令再重要,也重不过皇帝去。你看我爹统共就给我不到三个月,不也做起来了?你跟在你爹屁股后头整一年,怎么也该能撑起门面。”
姚子贡额头冒汗:“陛下天人之姿,微臣如何比得……”
宋微截住他:“停!你我之间,少来这套。你爹对你很是赞赏,直言四子拿得出手。这话你知道么?”
姚子贡听闻此言,面上露出不敢置信模样,似惊喜,又似酸涩:“我父亲……与陛下……这般说我?”
宋微立刻知道药下对了。看姚子贡过去德性,再联系父子兄弟关系,一想就知道,铁定没被亲爹夸过。
“当然了,在我看来,你岂止是拿得出手,那是相当之拿得出手。你爹说三年,我倒觉得,只要你有心,一年定然能做到。”宋微长叹一声,“季功兄,我跟你说实话罢……”
姚子贡听见那句“季功兄”,从椅子上蹦起来:“陛下折杀微臣!”
宋微神情挫败:“我拿你当自己人,你非要跟我见外,未免太伤人心了。”
姚子贡愣了愣,放弃反对:“如此……陛下且随意……”
宋微便接着道:“我跟你说实话罢,之前三位国公资格都太老,教训起我这个生嫩皇帝来是正正好哇。你爹,还有长孙老头儿,比我爹年纪还大,只有他们支使我,没有我支使他们的份。我身为皇帝,成天连个痛快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太苦了……
“长孙家要第三代承爵,再快也急不来,长孙老头自己也不想退。可是你爹自从出了姚大的事,就挑明了要退下去的意思。你不觉得他在同僚面前日渐消沉么?只是为了等你适应,硬生生撑着罢了。我想你也不忍心你爹一把年纪,非替你撑满三年罢?
“一年时间,辛苦是肯定的。事在人为,总能苦尽甘来,咱哥俩同甘共苦呗。再说了,我是赶鸭子上架,你是没机会一飞冲天哪,能不干出个样儿来么?你想过没有,我做皇帝,无过即可,你为国公,却是非有功不成。我做不好,尚有你们帮衬。你做不好,你们姚家,还指望谁呢?……”
新皇一番肺腑之言,人情道理、宏图壮志,尽在其中。
姚子贡明知皇帝挖了坑让自己跳,也只能心甘情愿跳下去:“陛下无需多言,微臣懂了。之前是微臣没想清楚。”
宋微推己及人,将亲身经验教训活学活用,果然见效。大感满意,招招手,叫他坐近些:“爱卿啊,以后朕可就靠你了。正好,眼下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威侯与英侯不日进京,威侯好说,听闻其为人忠诚稳重,送完我爹下葬,还回西北驻防,也不必天天的相看两不厌。英侯回来,京城内外都得交给他。你也知道,要不是他千里迢迢一封折子,我爹要改立太子,未必那般顺利。我与这位,咳,虽未谋面,可说神交已久。听说他为人比较,那个,特立独行,眼界高得很。”
宋微忸怩:“据说是信了工部尚书美誉之辞,才……我只怕他难免有所期待,高看了我,回头一打交道……”
一打交道,原形毕露,说不定还要连累欧阳敏忠。
“我问了好些人,对这位都只知皮毛。至于脾气喜好,性格习惯,还有他当年怎么就跟工部侍郎结了亲家,竟然没人说得清楚。我也不好直接去问欧阳敏忠,你帮我打听打听。你爹和长孙老头儿只知道跟我啰嗦,务必把人拿下。怎么个拿法,谁也不肯支招。我想着,先知己知彼,回头咱哥俩再好好合计合计……”
皇帝开始忸怩时,姚子贡还在忍笑,这会儿可笑不出来了。用心思忖半晌,才道:“英侯年岁,与奕侯、成国公相当。”稍加停顿,继续,“和我家大哥,前太子也差不多。他没离京前,倒也时不常照个面。就臣所知,他是五侯中难得的文武全才,年轻时风流倜傥冠绝京师,做起大事来却一丝不苟。要不先皇也不会让他长驻东南。此人表面上洒脱不羁,真论起私交,京城权贵没几个与他说得上话,可见骨子里清高得很。”
姚子贡又停了停,终于还是补充道:“说起来,倒是与宪侯颇相似。”
宋微原本被他说得一脸神往,盘算着年纪,是个四十好几的帅大叔,正遗憾呢,听见这句,表情顿时凝固。
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我知道了。果然还是问你最靠谱。英侯很快就要抵京,这两天咱们准备准备。”


☆、番外三:  丙戌

三 丙戌
二月十二,徐世晓带着卫队在夜色中入城。
按正常脚程,本该午后抵达。京郊南面遇上一场小雨,借故放慢速度,硬是拖到天黑。如此一来,进宫面圣就只能等明日了。
车驾队列先行回府,徐世晓自己单领两个随从,简装微服,隐藏行迹,连夜往亲家府上串门聊天。
欧阳敏忠在小花厅内点起泥炉,煮酒招待。
徐世晓待不了多久,还得赶紧回家去,二人长话短说。家常不妨容后再叙,先把最要紧的说清楚。相识多年,从布衣之交做到儿女亲家,彼此知之甚深,堪称莫逆。否则英侯如何可能仅凭工部尚书一封书信暗示,于关键时刻表明立场,力挺老皇帝一把。
信里毕竟许多语焉不详之处,徐世晓赶在和新皇见面之前,来向欧阳敏忠套个底。
欧阳敏忠一边倒酒,一边说起昔日与六皇子的各种过往。故事本已足够跌宕起伏、奇妙有趣,就着美酒佳酿,再添三分余味。
徐世晓笑道:“听你这么讲,后来居上的六皇子,确实比前太子强许多。”
欧阳敏忠也笑:“当初我就想,此子仁爱善良,福泽深厚,临事不惧,坚忍有决断。混迹市井江湖,端的可惜。后来朝堂再遇,那份宠辱不惊功夫,多少王侯将相也未必比得上。不怕你笑话,休王封爵典礼上认出他,这一跳把我吓得,那小子竟然还有闲心冲我扮鬼脸,哈哈……”
徐世晓听罢,问:“依你看,可有何不足之处?”
欧阳敏忠沉吟:“若论不足,自然尽有。不过都算不得什么大毛病,身边人及时规劝教导,随着年岁增长,大抵都能改正。你此番回京长住,慢慢瞧罢。只有一样,”工部尚书大人叹口气,“陛下脾气跳脱放纵,性风流,好龙阳,容色又实在过于昳丽,之前一直和宪侯不清不楚,你心里得有个数。我看先皇与宪侯在的时候,还勉强能约束住他。而今这两位都不在了,京中现有几位公侯,怕是没个能真正管得他住的。倒不如……你来做了这个恶人。”
徐世晓长笑起身:“怨不得独孤家那小子,在我回来前,吞吞吐吐,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原来如此。欧阳大人,你在新皇跟前卖足了好,非撺掇我去做恶人——”改用欧阳敏忠的字称呼,“厚朴兄,越发不厚朴了啊。”
欧阳敏忠给他倒满最后一杯酒:“无非应机随缘罢了。唇亡齿寒,巢倾卵破。你我本该同心协力,辅佐新君。”
徐世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厚朴兄言之有理,暂且别过,明日早朝再会。”
次日早朝后,宋微在先皇停灵的西宫接见英侯。
单独会见重臣,本该在含元殿。正常的程序,是徐世晓先去西宫祭拜先皇灵柩,然后到含元殿叩见新君。姚子贡给宋微出的主意,要他直接陪着迟归的两位武侯祭拜先皇,让侯爷们就在先皇灵前叩见新君。
威侯比英侯早回来两天,宋微在杜杗身上试了试,效果绝佳。君臣两个一块儿追念先皇,互诉衷肠,距离迅速拉近。宋微由衷觉得,有老爹在场镇着,哪怕只是尸身棺木,自己也能胆气充足,有恃无恐。
轮到英侯,现场效果同样不错。尽管是头一回见面,然忠臣孝子,皆不由得真情流露。宋微心中暗赞,老爹手下的人当真没得说。这位徐将军,通身儒将气质,较之独孤铣悍锐逼人的强大气场,是另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更兼此人外形俊雅,果然当得起爵号中那个“英”字。若是年轻个十几岁,多半要把风头无两的宪侯比下去。
宋微直觉这位比威侯要难应付得多。他最擅长应付老小、女人、哥们。徐世晓身上,有一股不学无术的宋小隐最忌惮的师长味道。面对此等文韬武略厉害人物,哪怕老爹灵柩镇着,也不免有种遇见天敌一般的心虚,不敢随便放肆。
他规规矩矩把该说的话说了,英侯也规规矩矩应答,丝毫不见轻忽之处。
宋微抓心挠肝,想多问些独孤铣个人消息,竟不知如何开口。
但见徐世晓从怀里掏出一卷丝帛,呈上来缓缓道:“这是微臣关于东南海防的总结条陈,至于交接事宜,宪侯之后另有奏章上呈御览。”
宋微亲手接过:“英侯辛苦了。”
只听徐世晓又道:“臣受先皇遗命,自东南调任回京,接掌京畿防卫,统帅宿卫、府卫两军,京城内外是否安宁,均属臣之职责。臣必定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严守国法军规,以保陛下安然无忧。”
宋微听着这话有些别扭,却说不出哪里不对。与他对望一眼,忽然就明白了。英侯这意思是,以后京城地盘归他管,谁也不许胡来。哪怕胡来的是皇帝,照样用国法军规教训。
对方一上来就抬出先皇遗命,比自己还能狐假虎威。
宋微有点发蔫,干巴巴道:“如此……辛苦英侯了。”
正要把人打发走,谁知徐世晓又从袖子里摸出个丝袋子:“宪侯私下托我给陛下捎了点东西。”
宋微精神一振。瞥见徐世晓表情,顿觉对方是故意拖到最后才拿出来。隔着袋子捏捏,到底没忍住,把里头的东西掏了出来。是个巴掌大的海螺,通体金红,霞光流溢,漂亮极了,类似品种虽然见过,却从未有品相这般完美无瑕者。
宋微摸了摸光滑圆润的螺唇,问:“这个,有名字没有?”
徐世晓道:“此螺名为万宝螺,颇为稀有。因其寓意招财进宝,广受东南民众欢迎。宪侯头一回与我近海巡航,碰巧从渔民手里购得。”
宋微很开心:“招财进宝?嗯,好!”
徐世晓看年轻的皇帝陛下嘻嘻笑着,歪着脑袋把海螺贴近耳朵,听里边传出的风吹潮涌之声,心想,容色过于昳丽,诚然。
二月十六,先皇灵柩下葬北郊皇陵。因事先已经传旨四方,远邦不必遣使赴山陵致祭,故而场面算不得十分隆重,但仍然依足了礼数。
三个月来,宋微养成了早晚去西宫灵前上香的习惯,顺便叨咕叨咕大小事务。如今老爹灵柩进了寝陵,牌位也进了宗庙,再不必晨昏定省,忽然就有点没着没落。
次日,取消了午后的工作,骑马出宫门,下意识就想上重明山一趟。刚奔出御街道口,便被一列宿卫军士兵拦住。
徐世晓单膝跪倒:“敢问陛下欲何往?”
宋微看见他,没来由就觉得今天恐怕去不成了,淡淡道:“打算爬山散散心。”
“若非紧急,陛下三五亲卫微服出宫,未免有失谨慎。”
宋微点点头:“英侯说的是。我这人鲁莽惯了,就是谨慎不起来,也没办法。”
徐世晓一怔,略加思忖,道:“陛下稍候,容臣加派士卒为陛下开道清场。”
宋微手执缰绳待了一会儿,掉头:“算了,也不是非去不可。”
徐世晓望着他的背影,忽道:“宫中楼台,可登临远眺,并非不能遣怀。”
宋微没回头:“多谢英侯建议,我试试。”
魏观与秦显都跟在他身边。这两人能追上他就不错,更别提阻拦。秦显随同独孤铣走南闯北,为人虽谨细,然冒险惯了,并不觉得皇帝只带几个人出宫有什么特别不妥。至于魏观,宋微还是六皇子的时候他就抵挡不住,如今做了皇帝,越发抵挡不住。这时见宋微吃瘪,一面因为被英侯落了面子暗中羞恼;一面又因为终于来个治得住皇帝胡闹的厉害角色,窃喜不已。
两天后,恰逢旬休日,宋微起个大早,趁人不备,打马出宫,闷头狂奔。廷卫军官兵在后头紧追不舍,城中值守的宿卫军反应过来时,皇帝陛下早已去远了。
宋微平日早朝早起成了习惯,又坚持好几个月没有任何夜间娱乐,无形中成了早睡早起的健康乖宝宝。一口气冲上重明山顶,太阳才刚露个头儿。
徐世晓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皇帝陛下沐浴在朝阳中的背影。
年轻、挺拔、隽秀,朝气蓬勃,傲然独立,登绝顶而小天下,既辉煌又寂寞。
他成年入朝之时,先皇已届中年,正是智慧如海,威严鼎盛时期。上任英侯寿命不长,年轻的徐世晓曾多得先皇教诲,颇存了几分孺慕之情。此刻仰望新皇背影,忽然意识到,山顶上站着的年轻人,与当年的英侯差不多大。而自己,恰到了先皇昔日岁数。他顿时更深刻地理解了先皇遗命,为何宪侯偏要自请驻守东南,把自己换回京师。
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去,四顾望望,廷卫军隔了三五丈,围成一圈,护卫皇帝。挥挥手,跟着他的宿卫军也散开来,确保弓箭有效射程内站的都是自己人。
太阳完全升起,宋微头也不回,抬了抬手。一名廷卫军军官捧着弓箭上前,双手呈上。宋微接过去,弯弓搭箭,对准前方最高的一棵大树。
徐世晓这才发现那树梢上分散绑着十好几只鸽子。鸽子们奋力扑棱着翅膀,却因为绳索牵绊无法挣脱。不由得皱起眉头。射鸽子不过小事,然孝中无故杀生,大大不妥。正要出言劝阻,但听得“嗖”地一声,箭矢飞出,一根绳索应声而断。重获自由的那只鸽子展翅高飞,带着脚上一节飘荡的细线在空中盘旋。
不大工夫,十几只鸽子拢成一群,往皇城方向飞去。
似乎还不过瘾,箭袋里剩下的箭枝被宋微在树干上“啪啪啪啪”整整齐齐钉成了一排。不论天上鸽群,还是树上箭羽,都在太阳下闪耀着别样的光泽。
徐世晓心中暗惊,他倒不知道,年轻的皇帝还有这一手。
宋微把手一伸,薛璄赶忙双手接下长弓,口里谀词如潮,拍了一大通马屁。他的马屁百分百发自内心,纯天然无矫饰,宋微真个拿肉麻当有趣,淡定听罢,还笑着回了几句。
徐世晓看见那廷卫军军官神情谄媚到暧昧,定睛一瞧,样貌虽比不得皇帝陛下本人,却也算十分出挑。
想起欧阳敏忠的评语:脾气跳脱放纵,性风流,好龙阳,果然。
轻叹口气,上前见礼:“参见陛下。”
宋微背着手,转身面向他:“英侯免礼。朕只是想散散心,大清早不会扰民,英侯无需多虑。至于开道清场什么的,更加大可不必。”翻身上马,不等他回话,挑挑眉毛,又道,“京城内外,有英侯守护,朕安全得很。”
徐世晓剩下的话统统堵在嗓子眼。魏观紧跟着宋微,路过英侯,拱手打招呼,心中畅快非常。天不亮就被皇帝折腾出一身汗的怨气,跟那树叶上的露珠似的,转眼叫太阳烤干了。
徐世晓目送宋微下山,待背影消失,不觉一笑。转头冲副将苏方道:“陛下爱上重明山,沿途明岗暗哨,都增加一倍。”
说是旬休日,宋微却没法休,有许多折子要看。不过早起发泄一番,心情舒畅,效率自然高些。
一般的常规奏折,让秘书读完,代笔写上皇帝意见,亲自过目之后盖个章,发回相关部门即可。但三公五侯的非常规专项折子,比如英侯这回交给他的,有关东南海防的离任总结,就不能如此马虎了。认认真真读完,又叫来三位国公传阅一圈,讨论商议后,宋微才亲自动笔,将批复写上去。
在徐世晓驻守东南之前,咸锡朝根本没有正儿八经的海防。徐世晓到任后,才建立起系统的沿海防线。由于陆上军事力量远远强过海盗水匪,基本无人敢上岸作恶。渔船利润太小,海盗们通常懒得去抢,一般只在水上劫掠远洋商船。故而英侯驻守东南多年,守稳了海岸线,朝廷上下都没什么意见。独孤铣接手东南军务,到任没多久,便提出不同设想,认为海防的前景在于建造战舰兵船,开拓并护卫海上商路。
徐世晓的奏折主要是离任总结,关于宪侯新主张,简单提及,审慎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事实上,独孤铣的想法,也同样是他心底的想法。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为人愈发谨慎。既有五侯中最年轻的宪侯锐意进取,那么作为其前任,不妨保守一点。
造战舰什么的,说到底八个字:风险莫测,耗资巨甚。利弊相较,对于现阶段的朝廷来说,确实仿似鸡肋。
宋微看完徐世晓的奏折,十分激动。他不是第一次做皇帝,然而开拓海上航路此等盛世命题,却是头一回有机会参与,总算多少体会到一点开金手指的感觉了。什么?你问他战舰怎么造?这种高难度问题,当然要留给专业人士。
他知道独孤铣为什么会有此提议。宪侯曾经出兵交趾,也曾亲临大陆南端最大的海港,甚至清楚至少半个交趾国的经济来源都来自海上商路。对于海洋的理解,远比一般武将深刻。
宋微想:风险莫测,耗资巨甚——不就是钱么?小爷有钱。
想是这么想,综合国公们的反馈,提笔认真写批复。独孤铣的奏章还没到,许多话先不必急着说出来。
没过几天,英侯关于京畿防卫意见的专项条陈又到了。宋微望着叠成厚厚一沓的奏折,只觉头大。
蓝靛刚念了两行,忽停住。
宋微嘴里含着半块玛仁糖,问:“怎么了?”心说莫非还有蓝大总管也不认得的字?这英侯也忒有学问了。
蓝靛脸上表情十分古怪:“此处英侯加了注解……陛下,念么?”
“干嘛不念?”
蓝靛便原原本本往下念。徐世晓竟是在注解中将生僻字标上了音,将略艰涩的词汇以及用典都解说一番。最后还特地把上封奏折皇帝批复中两个不显眼的别字,以及几处使用不当的语病,一一指出并加以改正。
宋微脸上又红又烫,简直成了串在烧烤架上的生肉片。
作者有话要说:注:
玛仁糖,即今之所谓切糕是也。

☆、番外四:丙戌

四 丙戌
“你说,他徐世晓怎么就能这么闲?他不蛋疼么?以前独孤铣同样既带宿卫军又带府卫军,经常忙得跳脚。姓徐的该不会在糊弄我罢?”
有幸聆听皇帝陛下如此肆无忌惮发牢骚的人,非襄国公莫属。
姚子贡扫一眼英侯的教科书式奏章,心底哭笑不得,嘴里安抚道:“徐将军耿直严谨,陛下习惯就好了。从前宪侯之所以忙碌,乃是除却常规军务,还有先皇派下的许多额外事务。宪侯内宅无人操持,亦须挂心家事,自然比不得英侯得闲……”
说到底,独孤铣忙,是因为拖后腿的太多。徐世晓闲,则是皇帝派的活儿太少。
宋微摸摸下巴:“看样子得给徐大将军再找点事做才行。”
又一个旬休日,从重明山上下来,宋微拐个弯到了宪侯府。独孤莅兄弟回自个儿家住,宋微终究不放心,怕老侯爷顾及不到,刁奴欺幼主,派了几个得用的宫女内侍专门上门照顾小哥俩。不仅如此,几乎每个旬休日,或者抽空亲自过去,或者将人召入宫中,总要见个面。
照例先去看了老侯爷。屋子里弥漫着汤药味道,独孤琛脑筋还算清楚,只是精力差得厉害。说不了几句话,就得停下歇息。
宋微走出南院的时候,恍惚中甚至冒出某个绝不该有的残酷念头:若是亲爹死了,看他回不回来。
独孤兄弟如今搬进了东院,宋微摸进去,两人正在习字。
独孤莅蹦起来:“小隐哥哥!”
独孤莳起身行礼:“见过陛下。”
宋微摆手:“你们继续,不用管我。”装模作样看一阵,开口询问近日学业生活状况。
今春科举已然顺利开考,宋微正在准备这一届得中进士的才子们的接见工作。为了镇得住场面,已经被明国公持续强化培训了有些日子。因此翻开两个小孩的作业,居然头一回分辨出来属于经籍中哪一门哪一科。问独孤莅:“你作的这个,怎么不是策论?”
独孤莅有些失落:“夫子说,我不考科举,不必跟弟弟一样,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课业有所区别。原本爹爹提过,等满了十岁,就教我兵法。谁知他一直忙一直忙,我都要十一岁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小隐哥哥,你叫爹爹回来吧,好不好?”
宋微听他这么说,想起独孤铣自己就是这个岁数被他爹从西都接到京城,正经开始学习兵法。宪侯府目前的武术教习,能教的不过是武术。老侯爷多说几句话都费劲,更不可能亲自教导孙子。独孤铣什么时候肯回来,压根拿不准。哼,他倒是真舍得,连儿子前程也不管了。
偏偏脑袋:“守卫边疆是大事,哪能说回来就回来。主要是,那个……别人都没你爹爹厉害,没法换人。”
独孤莅其实早就习惯了常年不见父亲,也已经懂得并理解父亲不在家的缘由。这一问,倒是跟宋微撒娇的意思更多。闻言挺起胸脯:“爹爹十六岁就离家闯荡,等我十六岁,也可以去军中给他帮忙了。嗯,还有五年。”
宋微胡乱翻着几本练习簿,忽然有了主意,道:“小莅,要不我给你找个师傅吧。虽然不见得有你爹厉害——呃,应该也蛮厉害的。”
英侯徐世晓,论武功,略次于宪侯独孤铣和奕侯魏观。但兵法理论方面的修养,他认了第二,恐怕没有人敢认第一,正适合做老师。
让徐世晓带拖油瓶,宋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单凭自己未必说得动。
朝会之后,皇帝把六部尚书都留了下来,挨个交谈一番。偶尔撇开三公,与六部九卿搞搞这种小型面谈,属于协调制衡、沟通交流的极佳方式。此招乃先皇临终亲授,被宋微毫不犹豫列入明君速成宝典之中。
会是临时起意才开,事情倒真有一大堆。春耕、科举、税收……各部门直接负责人当面汇报,直观生动。宋微态度温和,听得多,说得少。现场真正忙得马不停蹄的,是角落里坐着的两个机要秘书。
等轮到最后一位工部尚书,已至午饭时分。宋微伸个懒腰,命人将欧阳敏忠直接领到餐桌旁。
两人从前也不知一块儿吃过多少顿饭,此番却是成为君臣以来,头一回同桌用餐。皇帝尚在孝中,饭菜只是简单的几样。不过为健康考虑,每日午食见荤腥,桌上有两盘子肉。御膳毕竟是御膳,尽管样数减少,色香味俱在。欧阳敏忠干等半天,闻见香味,顿觉饥肠辘辘。
刚要听从皇帝吩咐坐下,忽地想起什么,弯腰拱手:“不知陛下今日召见微臣,有何事垂询,可否先行告知?”
皇帝与英侯明里暗里互相别眼色,你来我往地过招,其他人未必知道,他可是没法不知道。
宋微虽然坐着,为表尊重,并没拿起筷子。他也饿得很了,挥手:“先吃饭,吃饱了再说。”
欧阳敏忠犹豫一下,最终经验教训和理智占了上风,慢慢道:“陛下若不先行告知,微臣难免心中惦记,害得陛下也吃不好饭,岂非罪过。”
宋微抬起眼睛,望着他勾了勾嘴角:“我怕先告诉了你,害得你更吃不好饭。”
欧阳敏忠暗抖一下:“如此臣却之不恭。”利落地坐下,跟着皇帝拿起筷子。
饭罢,又上了茶,宋微问起与春耕配套的水利之事,顺便提及今夏汛期巡方计划,又问了问造海船的事。工部尚书听得这些职责范围内的正常话题,大感轻松,开开心心跟皇帝说得投入。
宋微自己懂得不多,然而对专业技术人员始终保持足够的尊重,再加上见识广,脑子好,说什么都能迅速理解,接得上茬,欧阳敏忠向来喜欢和他说话。眼见人家做了皇帝,一如既往平易近人,撇开拥戴之功不谈,心底里如何不受用。说着说着,居然忘了饭前那个明显不怀好意的暗示。
不知不觉说了个多时辰,宋微话锋一转:“我听说英侯兵法造诣当世无双,你跟他是儿女亲家,你那女婿想来也很厉害罢。”
欧阳敏忠原本处于无防备模式,听见这一问,立马清醒,摇头道:“陛下大约有所不知,英侯共有三子,长子留守东南,如今在宪侯麾下效力。次子即小婿,虽供职兵部,却是七品文官。另有一个庶出的幼子,尚在学中。”
宋微头一回知道英侯把长子留在了独孤铣手下,吃惊:“他没把儿子带回来?”心中却想,徐世晓居然是父子同守东南,可见自己老爹生前对他放心得很。转念又想,他居然没把儿子带回来,倒是对独孤铣那厮也放心得很。欲图谋划之事又多了几分把握。
欧阳敏忠看宋微一眼,试探道:“英侯对宪侯,赞赏有加,十分信任。”
宋微也看他一眼,挑挑眉毛:“朕对英侯,亦是赞赏有加,十分信任呐。”装模作样叹气,“三个儿子只有一个继承衣钵,可惜。不知他可有其他传人弟子?”
欧阳敏忠摇头:“英侯性情孤傲,这么多年,没听说收过传人弟子。”
宋微心中吐槽:性情孤傲?那叫龟毛好吧……
拍手笑道:“英侯一肚子才华,足以开宗立派,不传下去,实在是社稷损失。欧阳大人,你说我送他几个徒弟可好?”
欧阳敏忠连连摇头:“英侯统帅两军,公务繁忙,陛下定然清楚,只怕并无余力教导弟子。”
他这下彻底明白了,皇帝陛下怕是又想了新招跟英侯过不去。这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斗法,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才察觉得到。工部尚书大人起初还有些担忧,后来发现斗来斗去皆属无伤大雅之事,况且前任内侍大总管和掌管廷卫军的奕侯均没什么反应,也就放了心。
宋微一脸奸笑:“并无余力?我看他余力挺足,而且挺好为人师的嘛。我这里有个现成的好苗子,只是想着跟他毕竟不算太熟,不好贸贸然下旨,你先替我游说游说。”
欧阳敏忠头摇得像拨浪鼓:“英侯性子清冷,不喜牵绊。他是十分有决断之人,岂能随便任人游说。”
宋微笑眯眯的:“爱卿,你太谦虚了。”连立太子这种事都能游说得动,收徒弟还不是手到擒来?
欧阳敏忠被他那句“爱卿”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陛下,此事不妥,还请三思……”
宋微皱起眉头,楚楚可怜瞅着他:“你我名为君臣,实属布衣之交、忘年之交、患难之交。爱卿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么?”
欧阳敏忠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陛下,此事确乎强人所难……”
宋微满脸哀怨:“想当初,爱卿不幸染疾,朕亲自护送爱卿如厕,守候在茅房之外……”
欧阳敏忠眼皮直跳,张着嘴说不出话。
“山洪暴发之夜,宪侯一心救援爱卿,若非朕福大命大……”
欧阳敏忠一脑门子冷汗,扑通跪倒:“陛下不要说了……微臣为陛下肝脑涂地,不敢退缩。此事,微臣尽力……”
承兴元年四月,宪侯嫡长子独孤莅正式拜英侯徐世晓为师,学习兵法战术。
随即英侯被皇帝加封太保,成为名义上的帝师之一。宋微把安王端王以及几个关系亲近的郡王府里十五岁以下的男孩召集起来,定期入宫,由太保指点武艺,传授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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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丙戌

五 丙戌
承兴元年五月,皇长子出生。
新皇登基大半年,日渐深入人心,一举得男,自是普天同庆。百姓们掐着手指一算,哟,才七个月就生了。根据官方解释,道是皇后年轻,初胎早产。这理由也说得过去。当然免不了有那爱八卦的,推测帝后伉俪情深,婚前珠胎暗结之类,议论起来唾沫四溅,眉飞色舞。
青霞观内,当初宪侯带着身份尚未暴露的六皇子返京住过的院子,空间足够大,位置又僻静,皇后就在此处养胎生子。
宋微瞅着襁褓中露出的肉嘟嘟的小脸,伸手指戳下,倏地收回。
好软,简直像装了水的气球,叫人担心稍微多用点力气就会戳破,然后淌一床的水。可是又好滑溜,才戳这么一下,指尖便似抹了层凝脂一般,忍不住就要多捻一会儿。宋微轻轻拨弄着婴儿鼓囊囊的腮帮子,舍不得停手。软软嫩嫩的小脸蛋跟一团果冻似的,随着他的动作,弹性十足地颤啊颤。
皇帝陛下玩得开心,每拨弄一下,嘴里还不由自主随之配音:“啵嘤……”余音绕梁,诡异又形象。
香槿被他惊得目瞪口呆,好一阵才回过神,慌忙制止:“陛下不可!”她是知情人,顿了顿,看宋微那副眉开眼笑模样,才毕恭毕敬接着道,“皇子……年岁太小,如此逗弄,恐受惊吓。”
宋微悻悻收手,道:“惊什么吓,这么逗也不醒,睡得可真死。”
香槿听他口无遮拦,动不动就是死字,想起自家苦命的小姐,还有眼前苦命的孩子,差点没能忍住眼泪。转念又想,自己直称皇子,皇帝居然并无不悦之色,也许,未来的日子不见得如预想般难过。
敛敛心神,道:“李御医说,小皇子先天不足,不如普通婴孩活泼。待得大些,自然能调养好。”
宋微点点头。他来看小孩之前,就先见了李易,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实际上,一个半月前孩子刚出生时,密报便由牟平亲自送入了宫中。消息封锁到这时候,才宣布早产。身为惦记妻儿的新任父亲,自当急不可耐亲自前来探视。据李易汇报,小孩在娘胎里受了损伤,即使后来补救,发育也相对迟缓。明明足月出生,仍旧比正常婴儿瘦小。倒是正好做假成真,不必担心满月酒公开亮相的时候露馅。
宋微见小孩一直不醒,预备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捏住婴儿耳朵,里外搓搓,果然是对“如意金钩”。嗯,好歹确实是宋家的种,不算对不住老爹。谁知就是这一下,把孩子弄醒了,尚未睁眼,扁嘴要哭。宋微赶忙撤手,但见小家伙哼唧哼唧,努力睁开眼睛眨巴几下,猛然“哇!”地一声,嚎啕起来。小细脖子小圆脑袋,嗓门竟是出奇地大,把宋微吓一跳。条件反射般将手指送过去,企图堵住小孩的嘴,一边忙不迭哄道:“哎,别哭,别哭,小祖宗……”
小家伙一口叼住他指尖,不哭了。嘬来嘬去发现嘬不出奶,怒极,狠狠使劲,愣是用光秃秃的牙床咬出了小狼狗的气势。
“哎哟!”宋微抽出手指,惨叫。把满腹感伤的香槿逗得忍俊不禁。
“陛下小心!小皇子想必是饿了,奴婢这就送去娘娘那里。陛下……”香槿望着宋微,欲言又止。
宋微挥挥手:“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孩子出生后,并没有跟母亲住在一起,只是每天固定喂奶。因为事情隐秘,怕奶娘靠不住,独孤萦听从李易安排,积极配合,自己喂孩子。然而除去喂奶时抱一抱,其余时候,都是香槿在照顾,做母亲的不曾多看一眼。生产之前,她就曾私下问李易讨要绝育药物。李易不敢做主答应,密报给宋微,明言以皇后如今体质,生完这一胎再难受孕,而绝育药物于身体伤害极大,只怕损及寿命。
独孤萦也许是做给自己看,也许是真正对男女之事心灰意冷,宋微觉得无所谓。冲行礼告退的香槿淡淡道:“转告你家小姐,该做什么就做好什么,不要成天胡思乱想。把身体搞垮了,还怎么帮我干活?她若是不顶用,我还得费劲另找顶用的人。”
香槿唯唯诺诺应了。宋微等她出去,才转道去见玄青上人。
玄青陪他在观中闲走。时值五月初,刚过完浴兰节,山中气候不冷不热,花木繁盛艳丽,景致极佳。
他二人在前边溜达,秦显带几个亲信远远缀着。
除去老皇帝下葬那一趟,宋微在城里拘了快一年。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门,与玄青东拉西扯说着闲话,一面不忘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简直当自己在春游。
玄青看他这副样子,暗中叹气。走到一处开阔无人之所,打断宋微的好兴致,道:“陛下,玄青有几句谏言,欲冒昧请陛下听一听。”
宋微手里捏着朵野花,转过头:“哦?上人直言无妨。”
“陛下娶亲,皇后生子,事已至此,玄青虽不赞同,唯有尽力为陛下分忧。如今皇子顺利出生,陛下心中想来必有计较。有些事,防范于未然,总好过亡羊补牢。恕玄青直言,人心难测,陛下……不可不警惕。”
“多谢上人提醒。”宋微顺手将野花别在自己耳边,笑笑,“玄门不是最讲因果?此事好歹是个善因,上人何以担忧,将来必然结成恶果?”
玄青语塞。
宋微背起双手,仰头望天:“来日方长,凡事皆有可能。今朝苦短,但求无愧于心。”
自觉成日跟国公尚书们忽悠,文采大有长进,停下来回味一阵,接着道:“上人说得对,人心难测,不可不警惕。不过我不觉得,需要警惕一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只要他喊我一声爹,我就拿他当儿子,好好养着。我自己也不是靠亲爹亲娘养大的,对这事不执着。无论如何,不会断送了祖宗基业就是。”
说到这,回头嘻嘻一笑:“上人也说了,事已至此,唯有尽力为朕分忧。往后怕是常有仰仗之处,还须有劳上人……”眨眨眼,“多多替朕分忧。”
玄青被那张鬓边别着花朵的俊脸晃得眼晕,一时反驳不及。只觉宋微一派从容豁达,成竹在胸,竟然感染力十足,叫人无端生出信任与期待来。不得不承认,曾经的六皇子,实实在在有了皇帝的样子。
六月初九,皇长子满月庆典。因先皇孝期未过,故没有大肆操办,但依礼节规矩,该有的也一样不少。
按辈份新生皇子属水,浑天监呈上来一堆带水旁的字供皇帝备选。宋微还没看,脑子里忽冒出宋江二字,不觉囧然。周围人以为皇帝喜当爹高兴到失控,傻傻陪笑。
国公们意见统一,都认为“治”字最合适。宋微再没文化,也明白这个字代表什么意思。最后借玄青的口,说是皇子身体单薄,名字太重恐有伤福泽,否定了。礼貌性地问问孩儿他娘,独孤萦倾向于“涤”字。宋微想想,没同意。最后在“济”与“潜”之间犹豫一番,选定了后者。
潜者,涉水也,深藏也,进可攻,退可守,且暗合身世。再说了,宋潜,送钱,口彩多好。宋微念叨两遍,满意得不得了。玄青上人为此专门卜了一卦,上上大吉。于是各方面都认可了。因为皇长子命中属木缺土,皇帝金口玉言,赐了个小名曰“泥蛋”。别人不敢叫,皇帝自己跟孩子他大舅叫得最欢。
早在五月皇子刚出生时,各地贺礼就已纷纷上路,力争赶在满月前送到京师。驻守东南的孩子外公,宪侯独孤铣,当然另有一份重礼。
专程回来送礼的是独孤铣得力心腹之一蔡攸。宋微听说宪侯忙于督造兵船,探查近海航线,点头表示知道。
独孤铣自抵达东南之日起,每个月皆有专项奏折上呈御览。不仅如此,隔上十天半月,还有一封飞鸽传书。只不过奏折也好,书信也好,来来去去都是公事,外加正规正矩的问候。殷勤关切有之,私情暧昧全无,哪怕拿去叫秘书朗读,都没什么不妥。
宋微开始是很失望的,失望到连亲笔回复都懒得写,与国公们商讨之后,拟定意见,叫秘书代笔,自己盖个章了事。后来跑了几趟重明山,不可自抑地一遍遍回忆起辞行之夜两人在山顶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该说的,其实早已说尽。从此往后,尽在不言中。
每当凌晨日出,独自站在山顶眺望,看见未来缥缈、现实沉重,唯有心中承诺,与日月争辉,共江山长在,驱散永夜孤寂,前路阴霾。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深刻地理解到独孤铣每一封奏折书信背后,沉甸甸的情意。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怕。
四月的时候,在皇帝一力坚持,英侯默认的情况下,三公同意了宪侯关于拓展东南海防,开辟远洋航路的计划。至于国库不足的那部分资金,则用若干未来海航贸易优惠政策,换得了几个商业大家族的投资。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咸锡朝民间造船航海业已然十分发达,用于军事的经验却嫌不足。皇帝一封圣旨,新增一百个太学生名额,加上许多实物赏赐,从交趾国王手里交换到了最熟练的高级工匠。这批工匠带着本国最新的造船及航海技术,走水路自交州沿海而上,直奔大夏东南最大最繁华的海港广陵,直接归入宪侯麾下。
所以,独孤铣在忙什么,以及到底有多忙,宋微其实都是知道的。
蔡攸事无巨细汇报完毕,差不多讲了快两个时辰。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丝袋,宋微眼尖,认出跟上回装万宝螺的袋子一样,心头雀跃,伸手笑道:“不会又是你家侯爷哪里捡的海螺吧?”
蔡攸也笑了:“不是海螺,是珠光贝。”
宋微接过去捏捏,貌似是一兜子小小的薄片。打开倒在手心,圆溜溜亮闪闪一堆——纽扣。因是珠光贝打磨而成,彩晕流动,柔和而又瑰丽。
但听蔡攸道:“海上无聊,侯爷时常拿做这个打发时间,据说还能顺便练练手上的力道跟准头。”
宋微把贝壳纽扣倒在案上,哗啦啦一阵脆响。蔡攸道:“共计九九八十一枚,微臣一路小心收藏,不敢失了一枚。”
宋微强忍住数数的欲望:“嗯,辛苦你了。夏季到了,海上常有风暴。国事虽要紧,还须首重将士安全。替我把这话带给你家侯爷。”
蔡攸自动将“安全”的主语替换成宪侯,郑重答应了,叩头退下。
没两天,皇帝借替皇子制作衣裳的机会,要求临时给自己添几套贴身衣裤,不缝衣带,不钉纽扣。底下人摸不着头脑,奈何圣旨虽然奇怪,却实在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老实照办。衣裳做好,宋微叫身边信得过的大宫女动手,亲自监督,一件件钉上了珠光贝。


☆、番外六:丙戌

六 丙戌
皇长子的满月酒,王侯齐聚,百官云集,外使内臣同堂欢庆,前廷后宫热闹非凡。连久不露面的老宪侯也亲身到贺,为曾外孙送来福礼。皇后头一回正式亮相,招待命妇贵女,周到稳妥,叫人挑不出半点差错。
一时间,明君良臣,贤妻爱子,新皇声誉噌噌涨了不少。
作为一国之君,娶老婆是大功劳,生儿子也是大功劳。反之则是罪过,哪朝哪代皆然,太平年岁尤甚。折腾许久,如今宋微是当真想开了。哪怕社会进化到千年之后,公开挑战世俗的后果仍然惨烈非常。回过头想想,咸锡朝的风气在某些方面其实反倒比后世更加开放。私人暧昧之类,上下都互相留面子,没人非得撕开里子跟你过不去。
每日午后,他都抽点空去皇后寝宫看一眼“儿子”。自从回宫,独孤萦便没有再亲自喂养,香槿领着一帮宫女奶娘将孩子照顾得很好。皇后很快就熟悉了自己的职责,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小泥蛋儿,来,给爷笑一个!”
宋微还没有学会如何正确地抱婴儿,他也没工夫学习这个,坐在床边看小家伙挥拳头蹬腿,贼笑着去挠脚心。香槿算是看出来了,皇帝这是有了新鲜宠物,以为跟养鸽子养驴一样呢。
小娃娃很高兴,手舞足蹈,拼命想要翻身爬过来。大约除了香槿木槿与奶娘,就数跟宋微最熟。其他人谁也不会肆无忌惮地逗弄,小孩自动辨识出属于这个人的独特的活泼可亲气质,即使十次有八次以哇哇大哭收场,下回见面,还是嘻嘻哈哈地乐。
逗不了多久,小孩就玩累了,眯眼开始睡下午觉。小家伙身体确实不算好,睡得也比一般同龄孩子更多。
因为宋微总是午后来,小孩养成了习惯,生把睡觉时间推迟了两刻钟。至于宋微为什么专爱这个时间段来……要知道,吃完午饭正是最为困倦时分,偏偏下午总是有大大小小的官员排队要求觐见,往皇长子这儿走一遭,提神醒脑、消食解乏、增进亲子感情、树立良好形象,一举数多。
逗完小孩,宋微照例要走,木槿过来通报,皇后娘娘求见。
宋微看见独孤萦手里牵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有点愣神。等小女孩跪拜下去,口称“父皇”,张大嘴差点合不拢。
独孤萦道:“先皇遗命,陛下过继原容王小郡主为公主,臣妾想这几日约见宗正寺卿大人,办妥此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宋微这才想起,老爹临终前,貌似确实把老五幼女交给了自己。
小姑娘长得玉雪可爱,十分乖巧,一双大眼睛低垂瞅着地面,不敢抬头看人。老五“修道”去了,容王妃回了娘家,这小丫头也不知过的什么日子。宋微心底暗叹,蹲下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父皇,沚儿闺名唤作沚儿。”
宋微的文化水平再一次被挑战,疑惑:“纸儿?什么纸?”
小姑娘虽羞涩,却并不怕他,怯怯将他瞅了瞅,小声而清楚地回答:“宛在水中沚的沚。”
宋微略觉尴尬:“宛在水中沚啊,呵呵,好、好名字。那啥,跟你,呃,你的母后去吧,我、父、父皇还有事要忙。”
独孤萦道:“自先帝驾崩,皇太妃身体每况愈下,欲将教导小郡主们的职责托付给臣妾,正好沚儿也到了开蒙的岁数,陛下看……”
宋微摆手:“这是你分内事。皇太妃交给你,照办就是。”
摇摇摆摆走出皇后寝宫,差点仰头大笑。
皇位、亲爹、情人、老婆、儿子、女儿……多么另类的人生赢家。
当日南疆北归路上,曾与独孤铣戏言,要娶亲成家、儿女双全、享天伦之乐。不想若干年后,眼见着一样接一样,竟然都实现了,各种荒唐奇妙。
咳,人生之不可预料,非淡定无以面对。宋微打个哈哈,转身往前殿行去。
七月,宪侯督造的第一艘大型楼船完工,下水试航。消息传到京城,朝野欢庆。恰当此时,宪侯府传讯宫中,老侯爷终于要不行了。
老宪侯独孤琛参加皇长子满月宴时,精神头还相当不错。谁知不过月余,健康状况即以摧枯拉朽之势恶化,竟至弥留。
宋微亲往探视。皇后在三天前就得了圣旨,带着首席御医李易回娘家为祖父侍疾。宋微进去的时候,独孤三姐弟都在,脸上泪痕未干。独孤琛躺在床上,听说圣上驾到,还有力气抬头拱手。面上罩着不正常的红晕,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此乃回光返照。
“陛下,老臣……想单独和陛下,说几句话。”
宋微点点头,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新生儿降临,老一代逝去,新旧交替,周而复始。老宪侯病情恶化如此迅速,与曾外孙顺利出生不无关系。
宋微心情沉重,问:“独孤铣什么时候到?几时给他送的信?”
军侯无皇帝圣旨不得擅离职守。然而宪侯离京时,有皇帝亲自授予的酌情决断、便宜行事之权。理论上,独孤铣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可以滚回来。
“半月前送的家信。我叫铣儿……不要回来。”
“什么?”宋微大惊,“什么意思?他不回来?”独孤铣怎能不回来,给亲爹送终!
独孤琛脸上平和宁静:“陛下,恕老臣擅自做主,命铣儿不许回京。身为独孤氏的当家人,为国尽忠,即是为父尽孝。老臣知道他忠于国事,就足够了。是否床前送终,又有何妨。”
宋微再也想不到,老宪侯竟会如此做。一时无措:“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这可能是最后一面,最后一面,你知不知道?!你叫他,你叫他将来怎么想!”说到最后,几乎吼出来。
独孤琛轻叹一声:“陛下请息怒。陛下可否,就当这是……老臣临终最后一个心愿?”
宋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些老谋深算的老头子,统统一个德行,连死都要算计进去。
“为什么?”
独孤琛直视着年轻的皇帝,慢慢道:“陛下,独孤一门,世代累受皇恩。眼前……可说到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地步,着实受宠若惊。”
宋微慢慢消了气。宪侯正当壮年,执掌重兵,驻守在帝国最繁华富饶的地区。嫡长女为皇后,又生下了皇长子。侯府嫡子与庶子一武一文,皆天资不凡,盛名在外。声势之隆,确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正想到此处,就听独孤琛道:“哪怕……比之当年号称第一世家的襄国公姚府,亦不遑多让。”
老宪侯并不知道皇长子的真实身世,也不完全了解当初孙女嫁给太子的□□。在他眼中,出了一个皇后、一个皇长子兼皇太子的姚府,恰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独孤琛的看法,恐怕代表了朝野绝大多数人的看法。想清楚这一点,宋微什么气也没有了。把独孤氏送到如今这个位置的,正是他自己。他不能解释。其中因果,无法言喻。
独孤琛接着道:“陛下,老臣是马上就要入土的人了,豁出这张老脸,斗胆向陛下讨个恩典。”
“嗯,你说。”
“铣儿向先皇自请远赴东南,是负气出走,还是大局所需,不知其中……各有几分?”
宋微不说话。
“我的儿子,我知道。本想……拼命撑着多活两年,好歹叫他彻底死心塌地,如今怕是不成了。陛下,老臣这就要追随先皇而去了。能目睹皇长子诞生,目睹陛下……审立法度,德泽天下,老臣实感欣慰。见了先皇,多少有脸说话。往后,独孤一门……就……拜托给陛下了。”
宋微已经学会从皇帝的专业角度看待问题。听独孤琛如此说,明白这是老宪侯担心独孤氏将来重蹈姚氏覆辙,更担心独孤铣一时冲动,私情大于理智,干出什么没法收拾的事来,故提前给自己打预防针。遂点点头,暗忖:你不放心你儿子,倒是放心我。
独孤琛得了皇帝明确表态,神情放松许多,歇得片刻,又道:“陛下,老臣厚颜,此番斗胆向陛下讨个恩典。”
宋微这才发觉,老宪侯还没把确切的要求说出来。
“老侯爷,你知道我信誉向来好得很。能答应你的,一定答应。能做到的,断不会食言。”
独孤琛定定地瞧着皇帝,好一阵,才缓慢恳切道:“若陛下觉着,独孤一门尚可堪使用,老臣恳请陛下,莫要给独孤子弟……犯下大错的……机会。”
——莫要给独孤子弟犯下大错的机会。
这真是一个老奸巨猾、高超绝妙的请求。
一老一少对望半晌,宋微心中许多念头转过,最后释然,一字字允诺:“成,我答应你。时时警醒,不给独孤子弟犯下大错的机会。”
至于是非对错的标准,各人心中自有一把尺。
老宪侯眼中露出笑意,忽然换了话题:“陛下天资颖异,当成不世明君。江南世家门阀,历经数朝而不衰,盘根错节,枝繁叶茂,颇有挟制地方官吏乃至朝廷之势。趁着铣儿在东南,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便叫三位国公趁早安排罢。铣儿再不成器,孰轻孰重,终究分得清楚。”
削弱老牌世家门阀,这等吃力不讨好得罪人的事,国公们即便有心,也不好意思跟皇帝说叫宪侯去当靶子。也就独孤琛,才能说这话。
宋微想,怪不得老爹把老宪侯当作最可靠的兄弟。郑重点头:“好,我明白。回头……跟他仔细商量。”
承兴元年七月,老宪侯去世,遗嘱儿子国事为重,不必亲身奔丧。独孤琛的丧事明面上由嫡长孙独孤莅担当,实际主持操办的,乃宗正寺卿延熹郡王。丧仪并不奢华,然而皇帝亲自陪同皇后守孝,如此殊荣,足以彰显死者毕生忠义。
依照古礼,“金革之事不避”,孝子可“墨绖从戎”。如今虽非战时,但独孤铣军职在身,遵照先父遗嘱留守驻地,也说得过去。为表歉意,皇帝亲笔写了封情真意切的慰问信,寄给远在东南的宪侯。
宋微一边写,一边想:独孤铣啊独孤铣,你爹认为你一旦回京奔丧,老子定会勾引你犯下大错呢。还有哇,你爹人都死了,还不忘把你提溜出来做了靶子,你知道不?


☆、番外七:丙戌、丁亥

七 丙戌、丁亥
承兴元年年底,新皇执政满一年。期间以身作则,励精图治,朝野提及,无不纷纷表示认可。那些持观望态度的各方明暗势力,尤其是四邻蕃属臣邦,都渐渐安稳下来。
三公之中最年轻的襄国公,中书令继任者姚子贡,朝会上的发言频率越来越高,备受瞩目。明国公长孙如初年逾古稀,却依旧耳聪目明,头脑敏捷。其继承人,嫡孙长孙连宵在侍中司郎的位子上也干得不错,赢得交口称赞。成国公宇文府下一辈子弟中,有两个今春刚中了进士,亦是后继有人。
五侯自老昭侯退位,任职者全部是年富力强的中青年。年岁最长的威侯杜杗与英侯徐世晓,均未及半百。奕侯魏观也才四十出头,至于剩下的昭侯李淙与宪侯独孤铣,刚过而立之年,正是男人最好的黄金阶段。各位军侯家中下一代也不赖。像杜氏满门从军,即便旁支后辈中亦颇多将才。其中佼佼者,如在西北与独孤铣有同袍之谊的杜棠,现任西都关防军统帅。徐家虽只有长子在军中,然效力宪侯麾下,已能独当一面。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再说独孤家,十一岁的嫡长子独孤莅,已经充分显露出虎父无犬子的架势。
围拥在新皇身边的八大世家,堪称欣欣向荣。
除去宪侯独孤铣在新皇登基后即离开,至今未归,没有机会重新获赐金印玉册,其余国公武侯都拿到了新皇特制的纯金大印与蓝田玉册,宣誓效忠。
春天科举考完,宋微和国公们一块儿,将新科进士挨个扒拉一遍,留的留,走的走,都在基层安了位置。眼下入秋,又跟吏部尚书翁搴一块儿,把各地郡守府尹挨个扒拉一遍,定下了秋冬考核的方略。
宋微深知,时刻保证有人使唤,有忠心的人使唤,有能干的人使唤,有忠心又能干的人使唤,乃是完成皇帝职责的基本保障,更是确保愉快地做好皇帝的核心要义。
他与胡子一大把的翁家大郎乃老熟人,又是同乡,一边讨论公事,一边说点闲话。
“哎,我说翁爱卿啊,你家小十九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微臣那不成器的十九弟,这半年勉强算是收心养性,致力于学问了。”
原来翁寰减肥反弹,彻底失败,念书科考又难如登天,本想设法赖帐,谁知游手好闲的六皇子转眼变了太子,再一转眼,竟成了皇帝!欺君之罪,剐了他翁十九满身肥膘也担不起。不得已在祖宗牌位面前立了血誓,改邪归正,折节读书。
宋微笑道:“我守三年孝,他念三年书。正好念完了考出来帮我干活。你跟他讲,他要能考中进士,我留个尚书位子给他,君无戏言,哈哈……”心想没准将来可以增设一个娱乐事业发展部,专叫翁十九这等纨绔替自己创收。
翁搴认定皇帝在说笑,但这语气充满亲昵信任,确实把翁氏子弟的前程挂在了心上。正要顺水推舟谢恩,便听皇帝笑微微接着道:“他要在你这兄长亲自教导下,连个秀才也考不上,说出去,不光丢翁家的脸,就是朕,也觉着丢脸不是?若是文的不成,也许试试武道?咱们咸锡幅员辽阔,陆疆海域都有的是地方要人守……”
这意思,考不上科举,翁家小十九只怕要预备发配了。
翁大人想起来,翁家还有好大一个把柄在皇帝手里。怎么能因为皇帝和颜悦色,就忘记了呢?
慌忙跪地磕头:“陛下放心,翁氏子弟无论贤愚,尽皆不遗余力,以尽忠报国为己任。”
宋微眯眼颔首:“不遗余力,尽忠报国,好哇!”
前朝政务顺利,内廷工作也挺有效率。皇后回宫,对先皇遗下的妃嫔与宫女做了整顿。宋微放眼望去,觉得后宫清爽许多,跑马遛驴放鸽子,愈加方便。
从内侍和宫女中选□□的两套机要秘书班子,彼此配合,互相监督,之前一直是宋微自己边尝试边带,等独孤萦理顺后宫,宫女班子便交到她手里,而内侍班子,自然移交给了首席大总管蓝靛。
皇后与蓝大总管聆听圣谕,宋微把玩着手里的印章(他嫌玉玺太过沉重,写字又累又容易出丑,单刻了几方特殊的印章,随身携带,各有各的用处),淡淡道:“二位商量商量,拿个做事的章程出来。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只一条,二位拟定的章程,勿要给底下人犯错的机会。”
这一招,从老宪侯处学来,新鲜热辣,现炒现卖。
独孤萦与蓝靛均是神色一凛,满面凝重地应了。
这年代对内侍后妃干政远没有后世那般敏感,像青云蓝靛这般地位的内侍,陪着皇帝看奏折乃是常事。有皇后参与,反倒成为内廷制衡之力。更重要的是,宋微对机要秘书的职责范围划分得相当明确,单做文秘工作,不议政不干政。入职第一天,就进行洗脑式的职业道德教育,所有秘书,只对皇帝本人负责。
长孙如初和宇文皋叨咕过几回,后来发现如此一来皇帝能多干不少活儿,那些做记录的内侍宫女从不多嘴,特别机密的事,皇帝也不是没有分寸,很快便适应了。
老宪侯去世后,独孤莅独孤莳兄弟俩,十天倒有五天在宫中逗留。宋微索性从新科进士中挑了个身家清白、文名彪炳的才子封为太傅,又给处于半退休状态的老襄国公姚穑加封太师头衔,与太保英侯徐世晓一道,在皇宫里开了个课外辅导班。两个小舅子,安王端王府上未成年的小郡王,其余公侯家适龄的男孩子,自愿报名,通过考核审查之后,定期入宫,学文习武。
经过一年努力奋斗,各方事务走上正轨,日渐顺遂。
重阳登高,宋微朝着东南方向远眺:你瞧,没有你,老子照样干得挺好。
冬至祭祖,宋微冲着老爹牌位仰脸:你看,没有你,小爷照样干得挺好。
承兴元年过去,进入承兴二年。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民间百姓,包括后来某些史官,提起承兴年间升平治世,都认为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老天爷给面子,连续多年未曾出现大规模天灾。殊不知先皇遗下的汛期巡方政策,被新皇继承并加以完善,使得自然灾害的损失降到最低,才是最重要的原因。而自南岭推广陂塘筒车之后,工部农牧司致力于开发水利农耕技术,先进的耕作方式使得粮食产量逐步提高,这一点对整个社会产生了深广的正面影响,亦于承兴初年初露端倪。
这一年,东南海军成立了第一支远洋舰队,开始首次试航。舰艇不多,规模不大,却足以永载史册。
借投资航海之机,西北及西南等地商贾世家开始介入江南,初步打破本地门阀士族垄断政商的局面。
先皇诞辰在初秋,今年恰是七十整寿。当初葬礼时逢冬春,再加上其他方面的考虑,没让远途蕃属臣邦到典礼上致祭。宋微曾经表示,要给老爹过一回隆重的阴生,以作补偿。今上与先皇享受父子天伦时日太短,想要以此寄托哀思,正是孝道的体现。太常寺与礼部各种文章做下来,一时大伙儿都觉得理所应当。
秋天本来就是朝贡的时候,各使节团遂直接带着贡品进京。因为既要恭贺新皇即位周年,又要纪念先皇七十寿诞,谁也不好意思寒酸。宋微收礼收到手软,还礼还到滴血,把三位国公召来,拿着鸿胪寺卿按照以往惯例拟定的回礼单,脸色发白,双手打颤:“看看,都看看,这么个败家法,年还过不过了?!”
明国公和成国公均表示:此乃惯例,不如此无以彰显□□上邦风度。
襄国公大概知道皇帝怎么想,却拿不出有效的办法,还差点君前失仪,被皇帝那副肉疼模样逗笑,咬牙切齿才忍住。
宋微皱起眉头:“风度、风度,喝他娘西北风的风度!快给我想个招,那话怎么说来着,费……惠……什么的?”
姚子贡才思敏捷:“陛下,是惠而不费。”
宋微一拍大腿:“没错,惠而不费!”
宇文皋想想,道:“陛下,交趾新增一百太学生名额,交趾王上表感激涕零。西北蕃属亦久慕圣化,或可同样做法……”
宋微摇头:“黎均那一百个名额,是为了换他手里最好的造船工匠和密不外传的造船技术。一百太学生包吃包住包学费,连交通都咱们包了,这笔开销可不少,比打发点金银珠宝贵多了。”
还是姚子贡脑子灵,眼珠一转:“他们送人来朝廷开销太大,既如此,陛下,可否朝廷派人去?”
宋微转头:“嗯?怎么个去法,说说。”
“陛下,如今我咸锡京师有太学,郡县有府学,就连偏远地方,亦有支领廪粟的村学先生。朝野无不称颂此乃仁政之首,足见皇恩浩荡。给蕃属臣邦增加太学生名额,朝廷靡费资财是其一,学生稂莠不齐是其二。莫如在当地设立府学,由朝廷派遣鸿儒才子,供给廪禄,各蕃属提供场地设施,学生免费入学,然食宿自理。如此朝廷所费不多,蕃属实利不少……”
宋微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琢磨。等姚子贡说完,点头:“这主意大体上不错。不过……”笑了,“若是我,单学圣贤经典,别说免费,便是倒贴,也未见得肯去。”
长孙如初翘起胡子哼一声。宇文皋理解了皇帝意思,道:“陛下所虑极是,各蛮族胡部虽仰慕上邦教化,真正愿意进入府学,以科举为业者怕是少数。”
宋微道:“就是这个意思。惠而不费,总得人家当真觉得实惠。无论如何,办学校总是不错的。叫韦厚德跟使团头头们谈谈看,不光圣贤经典,其余修桥铺路、种田挖井、丝织棉纺,甚至观星看相、占卜算卦……只要他们需要,咱们都可以教嘛。那啥,有教无类,一视同仁么。”
于是,使团回去的时候,大多数怀里揣着一纸文书,轻车简行。有远见的都选择了与上邦朝廷合作,在本地设立府学。没远见的,如吐火罗使者,听完回纥使者一席话,幡然醒悟,找鸿胪寺卿反悔。韦大人脸色不豫:“没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咸锡鸿儒才子,名师巧匠,皆是无价之宝,何其珍贵,你说要就有么?”
使者苦苦哀求,直闹到皇帝面前。宋微和颜悦色:“这一轮真派不出人手了,下回,下回一定先给你们留着。这样,朕再赐给你们部族黄金百两,绸缎百匹,你看有没有哪家愿意换个名额给你。”
吐火罗急需夏语翻译,那使者拿着皇帝多给的黄金绸缎,当真跟别的使团换来两个通译先生名额,高高兴兴回转。
又是重阳登高,宋微朝着东南方向远眺:你瞧,没有你,老子照样干得挺好。
又是冬至祭祖,宋微冲着老爹牌位仰脸:你看,没有你,小爷照样干得挺好。
腊月,宋微正忙着准备过年,身在北郊练兵的英侯徐世晓忽传来紧急密件:早该回去部落的吐火罗使者,又回来了。


☆、番外八:丁亥、戊子

八 丁亥、戊子
承兴二年的朝贡,吐火罗王比两年前忙得多,自己没来,派了当初在前六皇子面前露过脸的亲信当首席使者。回纥小王子骨乞罗倒是挺闲,负责出使的依旧是他。两拨人因了当初结下的老交情,再次结伴同行。
进入大漠分手,一队向北,一队向西。向西的吐火罗使团走出不过几天,居然被本该向北的回纥使者追上。骨乞罗身边仅剩几名心腹,身上都带着伤,竟是在路上遭遇了埋伏劫杀。绝境中别无去处,只得转头西逃,寻求援助。
吐火罗独立不过数年,部落中幸存者无不是踩踏着尸体与鲜血活下来的战士,一个个骁勇异常。人数虽不多,战力超级强大,硬是以少胜多,替回纥小王子打退了追兵。骨乞罗自己跟随使团逃往吐火罗地界,却就地写了封血书,哀求吐火罗使者潜行返回,送给上邦皇帝。
宋微接到血书,只见上边写得分明,回纥小王子指控长兄欲图暗杀自己,怀疑父母已遭毒手,请求上邦皇帝主持公道。
当即把三位国公找来,紧急开会商议。
明国公老成持重,慢条斯理表示:依照惯例,蕃属臣邦继承人由上任首领指定,向□□请封即可。只要新首领表明臣服态度,安分守己,咸锡朝廷并不干涉部族内部事务,等闲不插手内讧争斗。但若回纥王与王妃果然非正常死亡,为边邻安稳计,须尽快派人探看虚实,再做决断。
成国公则认为:回纥小王子身份不同,与上邦皇室乃亲缘关系。若真是兄弟相残,毫无疑问有挑衅我上邦天威之嫌。最糟糕的,是有人表面老实,实则蓄谋已久,以为新皇初掌朝政,无暇他顾,想趁虚作乱。应立即传讯边将,森严戒备,必要的时候,出兵平乱。
姚子贡见皇帝看过来,轻咳一声,补充自己的看法:若只是回纥一家还好办,如今吐火罗也被牵扯了进来。若处理不慎,扩大事态,后果难料。
国公们尚未讨论出结果,鸿胪寺卿应召而来,将近年收集的回纥王室信息汇总报上。
宋微听罢,在心里做了个总结:回纥兄弟阋墙这事儿,大概由来已久。随着回纥王年事渐高,加上自己仓促即位,使得某些人以为时机已到,借着骨乞罗朝贡返回的机会,在路上动手脚。回纥王儿子虽多,成器的不过两三个。其中老大曾跟随父亲四处征战,个人实力最强。至于小王子骨乞罗,颇有才能,又很会做人,声望也不低。有血书为证,吐火罗使者亲历,骨乞罗遭遇劫杀千真万确,只不知幕后主使是否如当事人所猜测,是回纥大王子。也不能排除骨乞罗借机发力,别有所图的可能性。
鸿胪寺卿的信息,大部分来自使团朝贡时的汇报,还有一部分来自往来行商。遇上此等紧急状况,便显得很不够用。若在战时,自有边关守将积极刺探消息。然而十余年太平日子过下来,不知不觉就松懈了。
宋微再次觉得姚子贡先头提出的当地设立府学的建议大有必要。咸锡君臣习惯了上邦□□高姿态,总是等人来朝贡,时间一长,自然造成信息不对等。一旦发生意外,危机必定随之而来。
宇文皋脸色凝重无比:“自从宪侯平定阿史那部叛乱,我咸锡已十年无边患。自高祖立国以来,边疆宁靖如许长久,可说史无前例。昔日回纥王追随高祖,辟土开疆,其忠勇自不必说。此后回纥与咸锡结姻亲之好,始终恭顺臣服,治下亦算得安稳,到如今,已然将近百年了。”
在场以长孙如初岁数最大,是从高祖太宗时代走过来的元老,闻言皱起眉头:“蕃人好斗,喜逞勇比狠。这些年小打小闹不断,都被先皇压下去了。若是回纥及吐火罗开了头,只怕……”
宋微听见明国公如此推测,忽想起穿越最初害自己吃官司的那场械斗群架,屁大点事差点闹得不可收拾。他在蕃坊长大,瞬间就理解了长孙如初的担忧。西北各部族在咸锡威慑弹压下,这么多年相安无事,怕是都憋得狠了,早已蠢蠢欲动。一旦回纥王子间内斗明朗化,再加上一个已经站队的吐火罗,真刀真枪打起来,会否迅速战火燎原,演变成大规模混战,谁也预料不到。
别看朝贡时表现得老实,一个应付不好,这帮如狼似虎的家伙说不定立马就会趁机掉头,破门而入,抢到家里来。
原本还觉得骨乞罗那厮太会装腔作势,搞出个血里呼啦的求援信——当初交趾王子那才叫命悬一线,也没见人来这一招。这时想通后果,宋微捏着那张血书,顿觉重逾千钧。
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马上通知北边和西边做好准备。”
姚子贡当即执笔起草圣旨,兵部紧急传令给昭侯李淙与威侯杜杗,命他们一面派人跟回纥王、吐火罗王接洽,一面在边疆加强戒备,以防万一。
因为这事闹的,宋微一点过年的心情都没有了。几个相关核心部门也没敢放大假,十二个时辰留人值守,以便保持讯息通畅。
正月初五,宋微正跟首席御厨讲偃月角儿(即后世所谓饺子)在馅料方面有什么新要求,被兵部送呈的西北紧急军报打断。原来性急的回纥小王子和吐火罗王不等上邦皇帝旨意到达,贸然出兵,直接跟回纥大王子干起来了。
“我去!娘的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蛋!”宋微一把将军报甩在御案上。
兵部尚书忙道:“陛下息怒。如今春寒正隆,冰雪封路,那吐火罗王凭一股蛮勇之气抄小道偷袭,可一不可再。故双方仍处僵持对峙状态,怎的也要两月后才能真正开战。此期间正可供我方调兵遣将……”
宋微抬眼:“调兵遣将?若是冰雪封路,回纥跟吐火罗啥也干不了,咱们的人又能调遣到哪儿去?还是说你兵部尚书大人有乾坤挪移撒豆成兵的本事?”
兵部尚书不过急切间安抚皇帝,他心知肚明,即便吐火罗偷袭回纥的消息,也是斥候们千辛万苦才打听确切传回来。为今之计,只能干耗。被皇帝一眼横过,顿时语塞。心里不由得紧了紧,天子虽年轻,显然无法糊弄。
宋微本欲立即将三公召来讨论,转念一想,大过年的,天气又不好,加上长孙如初年纪一大把,着急忙慌把人弄进宫,未见得能很快说出结果,太折腾。不如自己先好好琢磨琢磨。又问了几句,把人打发下去。
兵部尚书看皇帝面沉似水,稳稳当当站着,一点急躁模样也无,若非御案上那份惨遭□□的军报还在挺尸,他简直要怀疑之前骂娘摔东西就是一场幻觉。惴惴不安退下,心中自我安慰:陛下日益沉稳,当属臣民之福,臣民之福。
宋微领着青云、蓝靛进了皇后寝宫。商议一番,独孤萦看看宋微,道:“论西北诸事,该是爹爹最清楚,不知……”
宋微神情不变,点点头:“宪侯那里已经去信,过几天就该有回音了。”
从皇后寝宫出来,宋微觉得脑子清楚不少,思忖着要不要马上就叫三公入宫,忽听青云道:“陛下。”
宋微抬头:“嗯?啥事?”
自打先皇驾崩,青云就不太管事了,只跟着宋微出进,职能类似内侍团队的监督顾问。
青云望着他,缓缓道:“内侍外臣,皆有进言之责。臣有一言,欲禀告陛下。”
青云一向不和他卖关子,突然如此郑重,宋微也郑重起来:“我听着呢,你说。”
“正所谓君主臣辅。国公也好,军侯也罢,包括皇后娘娘,无不是陛下之臣,担的是辅佐之责,亦只能担辅佐之责。日常朝政,自有法度可依,先例可循。然兵戈之事,戎狄之患,关乎社稷兴衰,终究只能陛下做主。唯有陛下,才是咸锡之君,江山之主。还望陛下……牢记于心。”
宋微怔住。脑子里就像刹那间煮沸了一锅粥,滚烫的汁液咕嘟咕嘟往外飞溅,烫得整个人从头到脚脱了一层皮。
好一阵,他才稳住心神,手撑在回廊的白玉栏杆上。寒气透过皮肉直侵入骨头里,宋微冷静下来,冲青云一笑:“多谢总管。”
青云冲他回个礼:“陛下言重。”
拿到骨乞罗的血书以来,宋微面上强作淡定,心底一直烦躁得很。这烦躁积攒多日,几乎彻底打破此前顺畅得意的状态。
他在次日就把讯息传给了独孤铣,一边强压着日益浓重的烦躁,一边迫切等待着回信。甚至潜意识里不止一次想过,独孤铣会不会暂且放下东南事务,就此返京。
此刻被青云几句话点醒,顿如醍醐灌顶,看清了自己症结所在。两年间朝廷运转良好,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发生真正意料之外的大事。在常规范畴内,只要皇帝本人不乱来,决策失误的可能性很小,风险相对也低,所以才产生了顺风顺水的错觉。而现在,意外来了。这个意外,将不论旁人如何出谋划策,都需要自己以君主的身份,最终决定无数人的死生命运,以及家国存亡。
他也不是没做过主。曾经无知无畏,指挥倜傥,杀伐决断,却无不以惨淡告终。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怪不得,一天比一天烦躁。
宋微吐出一口气,胸间烦闷消散不少,与此同时,背上却仿佛压上了一座山,简直要抬不起脖子。
伸手揉揉后脖梗,转头冲蓝靛道:“我要的三鲜馅偃月角儿,到底弄好了没?”
正月初八,宪侯信使抵京。宋微望着地下齐刷刷一溜跪倒的十几条大汉,惊得半天没说话。最后问领头的蔡攸:“他把你们全给打发回来了?”
“回禀陛下,原宪侯亲卫,凡景平十四年以前跟随侯爷的,除去牟平秦显二位,都在这里了。”
也就是说,独孤铣把他从西北带出来的亲卫,全部派了回来。这些人,都曾在西北战场拼杀,任何一个,皆足以独当一面。
“那现在还有几个跟着他?”
蔡攸道:“陛下放心,侯爷从东南水兵中又选拔了一批人。”
两年多了,以宪侯之能,想必已经把水军牢牢收服。然而面前这些,无不是追随他十年以上的忠勇之士,如同左臂右膀。
这些人,宋微没一个不认识。慢慢看过去,最后明知故问:“他叫你们回来做什么?”
“侯爷说,我等不再是宪侯亲卫,只是咸锡勇士。边疆但有所需,任凭陛下差遣。”蔡攸从怀里掏出一卷丝帛,“这是侯爷给陛下的奏章,另外还有一封给牟平的信,请陛下过目。”说着,双手呈给皇帝。
丝帛铺开,居然占满了整个御案,密密麻麻全是字。宋微“咦”一声,捏了捏,明显不是写奏章的常规料子:“这是块什么玩意儿?”
蔡攸只得交待:“不敢隐瞒陛下,侯爷本拟与臣等同行入京,行至半途,忽决意返回,临时裁了驿站卧房中的幛幔,写下了这封奏章。”
江南富庶,官驿招待大人物的房间陈设精雅,这幛幔用的是上等绡纱,轻薄细密。
宋微眼睛望着桌面,不知多长时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那绡纱滑溜得很,倏忽从桌沿滑落,跌入怀中,堆做轻柔婉转的一团。
“你是说……他本打算跟你们一起回京,走到半路,又忽然折了回去?”
“是。臣等夜以继日,奔出五百里,临时在官驿歇息。侯爷忽然改了主意,花半宿工夫写好奏章信函,天不亮就动身回了广陵。”蔡攸也没完全想通自家侯爷是几个意思,既然皇帝问起,侯爷没交待不能提,便照实说了。
宋微又发了一会儿呆,重新把一堆丝帛展开。独孤铣写给牟平的信不过尺余见方,连奏章一个角都不及,顺手先拿过来看。内容十分简洁,大意望他接受皇命,率领原侯府侍卫赴西北协助威侯,并提点了若干注意事项。
牟平比秦显更精明,野心也更大,正适合打发到边疆去建功立业。
宋微再次瞅瞅地下跪着的一溜大汉,但见人人神情激奋昂扬,姿态跃跃欲试,一副唯恐没仗打,没功劳可立的样子,不禁失笑。
心中顿生豪情万丈,却偏要端着架子,温和道:“兵者,凶器也。圣人唯兴仁义之师。与诸君共勉。”
汉子们齐声大吼:“圣人唯兴仁义之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当晚,宋微趴在龙床上,将独孤铣的奏章铺开,又细细读了一遍。洋洋数千言,读了足有两个时辰。宪侯对于西北局势的看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句题外话也没有。想起他走到半路决定返回,深夜扯了床上的纱帐写奏章,宋微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儿发痛,有点儿发堵,又有点儿发麻。片刻工夫,这感觉便火烧火燎扩散开来,活像被什么带毒的蚊虫叮了一口。
原本早该睡了,这下哪里还睡得着。望着床帐顶叹口气,宋微默默往下伸手,握住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小兄弟。平日里忙得很,再加上不间断的跑马射箭运动,劳动五指君的时候还真不多。感觉上来得极快,脑子里才一闪,再睁眼时,写满锋利字迹的绡纱上已然喷湿一大片。
身体里那火却还没熄下去。又撸了半晌,总像差着一把柴禾似的,温温烫烫地煎熬着,烧不痛快。
宋微死了心,翻身躺到另一侧。一边打哈欠,一边将那绡纱奏章团到枕头底下。心说这大小,做个围脖正合适,可惜戴不出去。


☆、番外九:戊子

九戊子
承兴三年正月十五,宋微在前廷接受了百官朝拜,回到后宫,又有皇后领着一众人等恭贺生辰。
独孤莅前些日子跟徐世晓在北郊兵营混,居然碰巧猎了头小老虎。虽说有人陪同,毕竟射中猎物的是他自己。这虎皮便剥下来,献给皇帝做生辰贺礼。
独孤莳为皇帝千秋作了篇骈四骊六的长文,赢得赞不绝口。宋微拣着好认的部分瞅了瞅,大概猜得出无非是各种变着花样的马屁。少数过于深奥的,倒也没必要非得弄个明白。
其余各家小郡王小世子,凡是有资格进宫上辅导班的,均费尽心思有所表示。就连七岁的小公主宋沚,也亲笔写了幅字送给父皇。宋微抖开来瞧瞧,真心觉得比自己批在奏章上的御笔貌似漂亮不少。
唉,孩子们太有出息,做长辈的压力很大啊。
因先皇孝期未过,没安排别的娱乐活动,午后众人便散了。闹腾大半天,宋微准备睡个午觉,内侍报秦显将军求见。
宋微已经半躺在床上,听得是他,也不挪窝,直接宣召。
秦显见礼毕,把手中捧着的一个二尺余长木匣子呈上来:“此乃蔡攸临行前留下的,说是侯爷吩咐,待陛下生辰日再送呈御前。”
蔡攸等人抵京第二天,就由牟平率领,揣着圣旨奔赴西北助阵。今年情况特殊,宋微压根没指望独孤铣的生日礼物,这时候才知道竟是早已备好,只等正日子给自己一个惊喜。
顿时喜笑颜开,冲秦显招手:“拿过来瞧瞧!”正要拆解,又挥手,“行了,我这不用你陪,回去陪老婆孩子吧。”
秦显咧着嘴应一声,退出去了。
宋微趴在床上,把盒子上的封条撕开,揭开盒盖,只见里边是一艘三层楼船模型,约二尺长,一尺高,船舷雕作龙形,覆以金漆,上列女墙战格,幡旗锦帜。每一层楼均设有弩窗矛穴,以及抛车垒石,望去森严威武,整个就是一座小小堡垒城池。
宋微把玩着模型,入手轻巧,当是竹木为原料制成,然而外表看去,金光闪闪,霸气侧漏,真是件好礼物。
盒子底部垫着张示意图,将楼船原样描摹下来,每个部件都仔细标注。看那字迹,分明是宪侯亲笔。据独孤铣写下的数据,实体船长达二十丈,高近百尺,模型体积不过万分之一。宋微闭眼想象一下,不觉悠然神往。
远洋舰队建成,经济效益就不必说了,军事上的威慑力更是影响深远。如新罗、百济、高句丽,南洋诸岛,以及流窜海上的倭寇,这两年明显老实不少。
宋微手指拨弄着船舷上的锦旗,才发现每一面旗帜中心,彩绣云龙团绕着两个繁复的篆字。仔细看去,各个不同。认了半天,认出笔画简单的几个,例如“甲子”“乙丑”“丁卯”之类。心中一动,将所有旗帜数了数,果然,左舷右舷各十三面,共计二十六面,恰是自己今年的岁数。
赶紧回头去看左边第一面旗帜,这下认出来了,可不正是“癸亥”两个字,自己出生那一年。掰着手指头倒数九个,当属甲寅。亥属猪,寅属虎。宋微原本挺得意自己的属相,觉得有福气,这时忍不住撇撇嘴。猪碰上老虎,妥妥地被吃干抹净的节奏哇。回想两人在一块儿鬼混那么久,自己既没关心过人家属相,更没给人庆贺过生辰。咳,都不知道折腾了些啥……
胡思乱想一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也是过生日,各种场景纷繁错乱,最后却停留在一片混沌中,有人声音低沉温柔,在耳边道:“及冠取字,我送你一个字……宋微宋妙之,‘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多好。”
倏地便醒了。恍似昨天,宛若隔世。
抬眼望见楼船模型,下意识摩挲着船舷,再次数起那些七彩袖珍锦旗来。
“癸亥、甲子、乙丑……丙戌、丁亥、戊子。”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六面。手指顺着船舷摸来摸去,才发现整个栏杆都钻满了整齐的小孔,直径大小与旗杆一般无二。再往上,三层窗格外的围栏皆是如此,全部加起来不下百余个。
宋微忽然意识到,这些分明是预留给以后插旗子的位置。每过一年生辰,就添一面锦旗。他把楼船模型托起,果然,船底刻着遒劲锋利四行字:扬帆张锦,乘风破浪,福祚绵延,万寿无疆。
一时情绪激荡不已,许久才慢慢冷静下来。正欲缓缓回味,心底猛地一个念头闪过,如同寒流急剧降临,瞬间将人冻成了冰塑。
他想起来了,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庆祝过二十七岁生日。
不论哪一辈子,从来没有过。
顷刻之间,汗湿重衣。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无处着力。
正当混乱恐慌之际,一个内侍悄悄探头,见他醒着,忙道:“陛下,翊武尉薛璄求见。”
宋微急欲找些事情分散心神,背过身揉揉脸,强作镇定:“叫他进来。”
话说薛璄薛三郎,家世清白,能力不差,更兼忠心耿耿,殷勤体贴,早由七品龙骑尉升为六品翊武尉,编在秦显率领的皇帝亲卫队里。宋微在他心目中,也从白莲花升格为云中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海那山,时至今日,只可远眺仰望,不可玩弄亵渎。赴汤蹈火都是轻的,简直堪称肝脑涂地。陛下说往东,绝不往西,陛下说太阳是方的,绝不敢说圆。
他成日跟着宋微出入,又是心心念念在意关怀,自然比别人知道得多得多。总觉妙之这皇帝做得辛苦劳累,乏味寂寞,遂千方百计尽己所能讨他欢心。他这种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的情圣境界,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格外谄媚。然而对着皇帝谄媚,谁又能说出不是来?那不天经地义么。宋微看他情圣演得不亦乐乎,人也确实乖觉好用,也就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且由他去。
薛三的生辰礼是早就送过了,临时得来一桩八卦秘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能给皇帝解闷,又能趁机立威,便赶紧来汇报。
“启奏陛下,微臣适才得到一个消息,道是端王殿下私下请了教坊乐舞歌伎,预备晚间在府里庆贺上元佳节。”
先皇驾崩,安王端王理当与新皇一样,守孝三年。说是三年,依照礼制,守满二十七个月即可。如此算来,还有二十天,也就孝满除服了。
孝中不设宴饮歌舞,以宋霏的习性,怎么可能忍得住。偷偷摸摸关起门搞点小打小闹,不让人知道,自然无事。大概觉得只剩下半个多月,已经忍到头,无需再忌讳,再加上听说西北即将用兵,自个儿那能干六弟估计忙得连轴转,管不到皇兄起居头上来,宋霏放心大胆,去教坊请人。当然,他也没敢大肆宣扬,只在平素关系密切的交往圈子里透点口风而已。薛三这方面灵通得很,很快就知道了,心下一琢磨,跑来跟皇帝告密。
宋微勉强集中注意力,奈何仍是心不在焉:“端王?端王怎么了?”
薛璄这才发现他脸色白得不正常,赶忙道:“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他不是没见过躺在龙床上的皇帝,但眼前这个样子却与平素太不相同。年轻的皇帝陛下面色青白,发丝散乱,衣领扯开不少,发尾被汗水濡湿,紧紧贴着脖子,再缠上领口的珠光贝纽扣,让人不由自主就想上前帮他好好理一理。
“妙之”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硬生生咬住舌尖咽回去。
宋微眼神在他身上转了半晌,空茫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盘腿坐起来:“教坊乐舞歌伎?我这四皇兄可真会享受。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机会欣赏教坊表演了呢。”
咸锡朝的规矩,祭祀朝会用太常雅乐,岁时宴享则用教坊俗乐。先皇文韬武略,精通音律,又喜欢世俗娱乐,故教坊相当之发达。只不过,宋微自打入京,皇帝就在生病,他自己登基之后,更是不曾宣召教坊艺人进宫。这么一个专供皇家消遣玩耍的机构,竟叫他有意无意间给忘了。
宋微抖抖衣裳,从龙床上跳下来,一扫颓唐之色,眯眼笑笑,扬眉:“正好闲得慌,走,咱们抓现行去!”
入夜,京城灯光璀璨,火树银花。皇帝守孝,没道理叫百姓们陪三年,故而民间该怎么玩还怎么玩。新皇继承了先皇宽和治下,简约无为的作风,民间娱乐兴旺发达。赶上此等上元佳节,不设宵禁,男女老少举家出动,处处喜气洋洋。
宋微混在宇文坻宇文二爷随行队伍里,与几个乐师同样装扮,宽袍大袖,还披了件带风帽的斗篷,旁边有专属小僮捧着乐器随行,俨然一派教坊高手风范。
他被下午那个发现惊得又慌又乱,急欲做些事来寻找存在感,恨不得越出格越好。此刻易容伪装,置身无限喧嚣热闹之中,心情反倒一点点安稳下来。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这一世,已经有了那么多不同,当然应该继续不同下去。然而未来毕竟不可预知。生死有命,他比任何人都更具切身体会。
眼前闪过无数张平凡笑脸,营造出足以感染天地的欢乐温馨。他想:该来的,一定会来;该走的,必然要走。人可以做到的,不过是……少留遗憾。
人潮汹涌,车马行得极慢。行至最繁华地段,居然停了下来。前边有人传话,宿卫军依例巡查。宋微抬头看去,身影熟得很,是英侯亲自带人全城巡视,凑巧就遇上了。徐世晓身边个子小些的,恰是初具少年模样的独孤莅。
宇文坻下马向徐世晓行礼,独孤莅也下马打招呼:“见过舅舅。舅舅这是往哪里去?”
宇文坻笑道:“襄国公设宴,我这不,去凑个热闹。小莅,你师傅不肯歇,你也成大忙人了。”
徐世晓淡淡道:“襄国公倒挺有闲情逸致。”
宇文坻也听说西北用兵在即,在心底替躺枪的姚子贡默个哀,干笑:“这个,劳逸结合,劳逸结合嘛。”
徐世晓不答话,转头冲躲在宇文二爷身后的薛璄道:“今夜你不在宫中当值?”
薛璄赶忙出声:“回侯爷,今夜不是我当值。这不,随宇文大人去凑个热闹,呵呵……”手里捏把汗,生怕叫他看出破绽来。
徐世晓点头,命士兵指挥人群避让,给宇文府车马让出一条道。
宋微路过徐世晓等人身边,忽地促狭心起,抬手撩起头发,搭在帽沿上,回头斜斜瞟了英侯大人一眼。目光流转,一掠而过,落到旁边独孤莅脸上,眨眨眼,挑起嘴角,冲小小少年风情万种一笑。他脸上带着妆,发型服饰也很夸张,神情气质与平素装逼风格更加大不相同,自信不会被对方认出。
“咦?”独孤莅诧异,盯着宋微背影不放。
“怎么?”
“总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
徐世晓板脸:“独孤莅,你年岁尚轻,心性未定,少与教坊中人往来为是。”
独孤莅乖乖低头受教:“是,师傅。”


☆、番外十:戊子

十戊子
端王府外面看不出奇,进门穿过前堂,来到中院,但见彩灯密布,锦幛层叠,大厅里红烛高烧,明珠映壁,好一派奢华瑰丽景象。先到的客人已然落座,各色珍馐摆置桌案,诱人香气满堂飘浮。
端王出了名的贪玩好耍,乃京城纨绔行首。过去姚家老四,宇文老二,都是他府上往来常客。如今姚老四改邪归正,不怎么来了,宇文老二可不能少。宋霏见宇文坻带着教坊乐师上门,大喜:“今夜本只演新编的江南歌舞,偏有人还想看西域胡舞,正愁乐师人手不足,你可是雪中送炭来了!”
教坊高级乐师颇有社会地位,当下便被人带到专设席位上。同行不认得宋微,以为他是宇文府的清客。宋微笑嘻嘻地与众人欢饮闲谈,顺便将堂上来了哪些端王爷的狐朋狗友,一一收在眼底。
八卦中得知,端王这般按捺不住,原是去岁夏秋从江南来了一个极厉害的舞娘,为教坊排演了数支新曲,名噪一时。按说此等动向,素来都是端王府第一个尝鲜,奈何身在孝中,硬是干忍半年,好不辛苦。
一支江南歌舞结束,果然曼妙绝伦。宋微摇头晃脑看得陶醉,听闻众人起哄,闹着要胡姬舞娘扳回一场,接过僮仆手里的鼓,跟着伴奏的乐师们便上去了。看他那娴熟动作,神气派头,比起被顶替的原宇文府中鼓手,倒还要专业几分。一曲终了,在鼓噪欢呼声中,宋微冲薛三递个眼风,薛璄转身悄悄退了出去。这边厢宋微借口方便,随即也混了出来。路遇王府侍卫盘问,亮出宇文府的腰牌,只说回马车取遗下的乐器,通行无阻。
摸回车里,迅速卸妆换衣裳。不大工夫,薛璄在车厢外敲暗号,魏观到了。
此时王府中厅内,气氛已然炒到热闹无比。堂前歌曲婉转,舞姿柔媚,席间觥筹交错,谑声浪语。忽然厅门大开,王府管家一脸惶恐,向主人急切奔来。宋霏还没来得及呵斥,就见一列军士鱼贯而入,惊得满堂宾客尽皆哑然。定睛瞧去,领头那位,不正是本该守在皇宫里的奕侯魏观么?
在场许多人都认得奕侯,这一惊非同小可,谁也不敢乱动。
来凑热闹的都知道,端王府违禁宴饮,表面掩饰得十分到位,府门外还有暗哨把风。实在想不出,廷卫军怎能如此不动声色,破门而入。
正惊疑不定,只见一个人素冠白服,出现在门口。满屋子灯红酒绿,粉香脂腻,越发衬得来者一身素净,冷冰冰如刀锋出鞘,清泠泠若寒霜覆地,威势逼人,高洁无匹。
宋微在门口站定,将吓傻了的众人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最远端呆坐于主位的宋霏脸上,缓缓开口:“皇兄可知朕从何处来?”
宋霏脑子尚未回神:“不、不知。”
“朕从太庙来。适才在父皇灵前拜了拜,忽生追念感慨,不由得便想与皇兄诉诉衷肠,却未料……看来,朕来得很不是时候。”
端王总算清醒过来,起身踉跄几步,穿过厅堂,冲到宋微面前,扑通就跪下了。
他这一跪,旁人纷纷惊醒,争先恐后趴跪下去:“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明知道亲王孝期未过还跑来凑热闹,足以治个大不敬之罪。此罪重可斩首,轻能罚俸,一时间无不战战栗栗。
都以为是皇帝蓄谋已久,要拿端王开刀立威。却不知天子纯属心情不好,出门刷存在感而已。
本着我不痛快你们都别想痛快的原则,宋微脸色愈发暗沉,示意魏观把闲杂人等押到前堂去。先是来捧场的宾客,为逼真起见,宇文二爷和薛三郎也惶恐不安地站在队伍里。然后是教坊歌伎舞娘及乐师,后台服务管理人员也都一个个出来认罪告退。轮到最后一批,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舞娘,类似教习身份,跪下抖了半天,居然不起来了。
“陛下……”那女子神情凄楚,泪落红腮,“陛下……不认得贞娘了么?”
宋微正在心里琢磨,借此由头从端王手中抠出多少钱来,被魏观暗中扯了下衣裳,才正眼看面前跪着的舞娘。咦,瞧着还挺面熟。
“陛下,贞娘跋涉千山万水,只为见陛下一面,纵然千刀万剐……”
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更眼熟了。忽地脑中一道雷光,轰得宋微外焦里嫩。哎哟喂,这、这、这……不是崔贞那泼辣娘儿们么……
宋微抬眼一扫,幸亏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否则清理门户变成偶遇小三,可不好收场。
心说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袖子一甩,冷脸低喝:“放肆!”
崔贞被吓得一哆嗦,定定神,就要接着开嚎。她本是个狠角,又一门心思只求置之死地而后生,好不容易见到宋微的面,如何肯善罢甘休。
宋微瞧出端倪,手一挥,立刻有士兵上去,将人制住,叫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宋微放缓表情:“朕知道,你有隐情欲私下禀报,是也不是?”
崔贞呜咽着拼命点头。
宋微颔首,森然道:“将此女另行看押,待朕与皇兄诉罢衷肠,再来审她。”
承兴三年正月十五,端王宋霏因孝期聚众取乐,被皇帝禁足三月,罚俸禄一年。宋霏行政职务不高,俸额还顶不上长孙连宵一个四品司郎。不过他是亲王之尊,这禄可实打实不少,宋微这一罚,等于把他封地一年的进贡全拿走了。因此事而被连累的官员及公卿子弟,不下几十个,罚出来的财帛都足够装备一支西北轻骑兵,或者一艘水军大型楼船了。
要说罚钱还是小事,端王自打被皇帝抓了现行,整个人都蔫了。宋微还是六皇子的时候,他就吃过几回暗亏。宋微做了太子,有老大老三老五为前车之鉴,他自然收敛不少。老爹去世,两年多来兄弟间不冷不热,倒叫他彻底放心。不成想一个没忍住,撞人刀口上了。
等二十多天后,听得皇帝召教坊歌舞伎入宫消遣,宋霏一口老血憋在胸腔,差点没当场厥过去。只觉老六就是命里的克星,上天专门派来怄自己的。可他也真被整怕了,此后三个月老老实实不敢出门,惟恐让皇帝逮着错处,直接把自己打发到北郊去给老爹守墓。
经此一事,群臣也发现了,皇帝惩处错误,轻易不打板子,偶尔骂骂人,专爱罚俸禄。
宋微把崔贞丢在自己的原太子府,关了足有二十多天。待得出孝除服后第一个旬休日,看罢一场教坊杂耍歌舞,通体舒泰,才让秦显悄悄提了人审问。
崔贞终于再次见到皇帝,知道生死成败,根本由不得自己,规规矩矩行礼跪拜。她做过多年大家妾室,这时倒也似模似样。
宋微看着她,感觉十分荒谬诡异。存在感倒是越刷越鲜明了。
收敛心神,问:“你那长随呢?到哪里去了?”
“回禀陛下,贱妾长随焦达,昔日从西都逃离,江中偶遇风浪,不慎溺亡了。”崔贞红着眼眶,哀哀切切答道。
说起来,宋微有七八年没见她,和印象中相比,也没多少变化,暗中感叹这女人还挺会保养。倒是宋微自己,模样长开了不说,更添许多风流贵重。一眼过去,逼得崔贞这半老徐娘慌忙低头回避,心口怦怦跳个不停。
“你特地上京,是想见我?”宋微面无表情,“贞娘,莫非,你是来还债的?”
“陛下!”崔贞伏地连磕几个响头,“贱妾自知罪该万死,但有一言,欲陈情御前,恳请陛下听一听。至于贱妾此身,是生是死,任凭陛下处置。”
宋微挺好奇。按说崔贞躲自己还来不及,居然会想尽办法找上门来。遂道:“你有什么情要陈,说来听听。”
崔贞收拾情绪,慢慢讲起来。
“当日江中遇险,贱妾命大,被人救起,船主恰是江南陆家的小少爷。贱妾随船进入广陵地界,漂泊流落,为谋生计,不得已重入乐籍。欢场上与陆家少爷几番偶遇,蒙他不弃,赎身入府,做个舞娘。”
说到这,怯怯偷看皇帝一眼。
宋微撇嘴笑笑:“不用心虚,这是你本事。”心里却想,广陵陆氏,不正是江南本地八大士族之一么。独孤铣出手打击江南士族,陆家一贯跋扈,自然首当其冲。
崔贞复又低头:“陛下登基,普天同庆。贱妾在江南听闻,央人打听,方知……确是故人。早知陛下面相尊贵,原来果真洪福齐天……”
宋微冷哼一声:“说正事。”
崔贞抖了抖,继续:“是……未几,又听说宪侯驻守东南,贱妾心中着实恐慌难安,龟缩府中,不敢抛头露面。去岁仲春,陆府大老爷因罪下狱,牵累三族,家人没入水军为奴。陆家小少爷素来不理族务,实属无辜连坐。可怜他……自幼身娇体弱,军奴生涯,如何捱得过……贱妾受他救命之恩,厚待之惠,怎能忍心……”说到这,呜呜哭起来。
宋微看她神态,悲切哀伤,与做戏时很是不同,大出意料。这自私无情的女子,竟也有为人牺牲的一刻。
见宋微半天不说话,崔贞惶急起来:“陛下!贱妾常在陆府应酬宾客,亦识得别家几个同道中人,只求为他尽尽心力。能面见陛下,已是老天垂怜,一切但凭陛下裁决。陛下让贱妾生,从此做牛做马,不遗余力。陛下要贱妾死,贱妾绝不活到明日,生生世世,不悔不怨。”
这意思,崔贞手里竟似还有些情报。
宋微不为所动:“东南事务,朕交给了宪侯主持。那陆家小少爷既是没入水军为奴,你为何不去找独孤铣?你愿戴罪立功,他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贱妾不敢。更怕……弄巧成拙。”她自己也知道,当初一心逃命,把独孤铣得罪得太狠。何况朝廷着意整治江南世家大族,风雨欲来,这种时候,还有谁能比皇帝更管用。
宋微冷笑:“哼,你倒是吃准了,我心软好说话?”
摸着下巴忖度。崔贞此女,着实是个人才。宫里已经有个高级女秘书,宫外也该来位高级女公关才是。一时越想越远,差点想出了神。
直到崔贞伏在地上开始打颤,才慢悠悠冷冰冰道:“办法也不是没有,朕给你指条活路,但看你肯不肯做,以及……做不做得到了。”
承兴三年三月,翁寰翁十九榜上有名,得中进士。虽然是吊在末榜榜尾,但人家中了就是中了,还因为浪子回头金不换,属于正能量典范,被皇帝召入金銮殿,与前十名一起当面嘉奖。三年来翁十九忧愁幽思,勤奋苦读,一身肥膘熬下去大半,竟然显出帅哥雏形来,看得宋微感叹不已。
翁十九得皇帝格外优待,直接进入中央直属机关,在太常寺礼乐司做个下七品乐丞。别看级别低微,每逢旬休日皇帝召教坊艺人入宫,必定有他陪在身边,俨然御前新晋红人。再加上一个常年狗腿的六品翊武尉薛璄,哥儿仨简直回到当年西都鬼混时光。
崔贞暂留教坊做舞蹈教习,使出浑身解数,驯出一批擅长江南歌舞的新人,足以与京中得宠的胡姬蛮女一较高下。
皇帝最喜欢把人召进宫去,看两边打擂台。不光自己看,还带着皇后皇子公主小舅子小侄子一起看。
言官们发现年轻的皇帝孝期一过就变了样,原形毕露故态复萌,一个个摩拳擦掌预备进谏。提笔开写才发现压根没什么可谏。试问哪个官员旬休日不得上承夜坊消遣消遣?皇帝不过召几个教坊艺人入宫,有何不可?想当初先皇在世,兴致好的时候,夜夜笙歌也不是没有过。听说过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没听说有反过来的……况且皇帝纯看表演,还带着老婆孩子一起看,享点儿天伦之乐罢了,这也要提意见,还有天理么?
再说了,皇帝也没耽误正事,劳逸结合而已。
四月,老回纥王死讯确认,回纥大王子宣布继承王位,欲娶后母咸锡宝华公主为妃,却不料宝华公主自杀殉了先王。咸锡朝廷正式出兵,协助回纥小王子骨乞罗对抗长兄。西北各部族纷纷表态站队,一时战火四起,浑水摸鱼的,趁火打劫的,不一而足。
八月,西南吐蕃趁咸锡西北局势不稳,发兵攻打凉州边境,被关防军拦在关门之外,僵持不下。
十月,奕侯魏观请赴凉州,率兵迎击吐蕃。宪侯独孤铣调任回京,接掌廷卫军。


☆、番外十一:戊子

十一戊子
宋微只知道独孤铣要回来,并不知道究竟哪一天回来。魏观兴高采烈出凉州打吐蕃去了,廷卫军暂由秦显代管。日子仿佛波澜不惊,静静流逝。
两个月前,皇帝在宫中观看教坊表演时,有回纥大王子派来的刺客混入其中,行刺杀之事。此举本在预料之中,早有准备。最后几个舞娘受了点伤,其他在场者无非小吓一跳。借此由头,英侯与奕侯将京城内外清理一番,治安倒是更好了。
宋微心里压着几世寿限,煎熬数月,索性彻底放开,哪里还把些须跳梁小丑放在眼里。小小一场刺杀,浑不在意。该吃吃,该睡睡,该做事做事,该消遣消遣。朝政日常,边关调动,也越发拿得定主意。至此,天子威信是真正建立起来了,宫中朝里,无不心悦臣服。
所有人中,宋微最信任的,莫过于首席御医李易。他偷偷写了封密旨,交到李御医手里。李易没敢打开,旁敲侧击问是什么。宋微漫不经心曰:“遗诏。”
“什、什么?”
“是遗诏,有备无患,以防不测。你替我好好收着。”
“这、这……陛下青春正好,怎的就,就……”李易汗如雨下。
宋微拍拍大腿:“我最近刚想起来,小时候算过一卦,说是二十六岁这年合遇生死大劫。怪力乱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该做点准备。”
李御医被吓住了,转了两个圈,道:“陛下不是才化险为夷,这劫理当过去了才是。要不……请玄青上人,或是宝应真人,给算一算。”
宋微摆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算得那么准。你记着,若是到明年正月十五,平安无事,悄悄毁了即可。若是有事……替我把它交给独孤铣。”
李易又哆嗦着转了几个圈,断然道:“陛下,请侯爷即刻回来罢。”
宋微歪着身子,靠在榻上:“他回不回来,有什么差?”
“陛下、陛下如此这般……微臣心里头慌得很。侯爷反正也要回来了,提早些日子想来亦无大碍。”
“你也知道,他反正要回来了,又何必争这早晚几日。他手上那么多事,总须安顿妥当。得了,你就当是我杞人忧天,别往心里去。”宋微忽然懒得再说,眯起眼睛打盹。
倘若今生果真注定只有这么长,多一天还是少一天,在身边还是不在身边,事到如今,又能怎样?
独孤铣离开东南,启程回京。只要宋微愿意,自然可以得知宪侯每日到了哪里,何时进城,何时入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刻意去探究的欲望。只是偶尔分神,那人就会在脑海中扬鞭策马,奔驰而来。他分明看得清楚,独孤铣怎样一路风尘,踏破秋霜,向着自己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跳的节奏上,决然笃定。
能在今生今世相遇,在同一个时空里结缘,一日,还是一月;千里,还是万里,又有何妨?
宋微觉得自己几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么投入过,更没有这么超脱过。
十月末的一天,宋微在含元殿与几个大臣谈完正事,已近下午散衙时分。次日即是旬休,皇帝向来最讨厌加班,话说完赶紧放人,一时殿内就剩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宫女。正要回内宫,报勋武尉薛璄求见。
薛璄官运亨通,三年内连升两级,如今已是五品勋武尉,被派去西都,押运冬令粮草送往西北边境。明日是出发最后期限,宋微一听是他,便料定是特地辞行来。原先薛三隶属廷卫军,还是皇帝亲卫队成员,出入内宫畅通无阻。眼下级别虽更高了,行政关系却到了兵部,再无直入皇帝寝宫的特权,故只能在外殿求见。
“陛下。”薛璄唤一声,跪下磕头。
宋微道:“毋需多礼,起来说话。”
薛璄爬起来,往前几步。径直走到御座跟前,又跪下了。含元殿是皇帝与臣子平素说话的地方,为显亲近,御座并未升御阶,倒方便了薛三这等无赖。
宋微看他神气,有些头痛,盘起一条腿,右手支在膝盖上,撑着额头。
“怎么?不想到边境去吃苦?”
“不、不是。微臣只是,只是……舍不得陛下……我知道,宪侯即将抵京,陛下是怕我暗中吃亏……”
宋微叹气。好在他早有经验,但凡跟薛三认真讲话,就没有不头痛的,反正波段从来没对上过。
“并非如此。我有点东西,还有书信,要捎给我娘。此事交给你最为合适。正好给杜棠的圣旨,你也能一并带过去。三郎,你且听我说。”
薛璄听得皇帝这一声“三郎”,便跟过电似的浑身发抖,红着眼眶抬起头。
宋微头更痛了。他何尝想搞成这样,奈何薛三只吃这套,每每事半功倍。如此周瑜打黄盖,多打几回,都习惯了。
“三郎,这几年你鞍前马后跟着我,尽心尽力,我心中十分感念。只不过,你可曾想过,往后如何?你薛璄个人前程,薛氏宗族颜面,还有我坐着的这个皇位,往后该当如何?廷卫军看似风光,终究不过宫掖之间,方寸之地,你是准备替我看门守户,在此终老么?我身边,几时缺这个?”
在薛璄看来,进了廷卫军,慢慢往上混,既满足私心,又光宗耀祖,还真是没别的想法。这时听了宋微一席话,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壳而出,胸腔里鼓胀得不行,愣愣望着对方的脸,仿佛在发光一般,刺得眼睛生疼。
“去吧。大军粮草,至关紧要,这事朕就拜托给你了。你薛三郎大好年华,一身抱负,不去替朕守国之门户,成日惦记着寝宫的门户,于朕有什么用?”
薛璄浑身一激灵,脱口而出:“陛下!”
“西北战况,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等明年开春,就该了结。你这时候过去,立功的机会不少,危险却要小得多。三郎,你放心,我总不会害你。”
薛璄恍然大悟,感愧交加,涕零如雨,扑过去抱住宋微垂下来的那条腿,呜咽不已。
“妙之……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叫你妙之。我去替你……守国之门户,让你安安稳稳,安安稳稳地……做皇帝……”
宋微拍拍他脑袋,一时心情复杂。纠结半晌,终究释然。
——求仁得仁,薛三也算圆满了。
两人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内里各有所思,外表看去暧昧得不行,内侍宫女无不自觉避开。
宋微看薛璄这架势,一时半会竟似哭不完,正思量如何打发,心中忽有所感,冷不丁抬眸,往殿门口望去。
此时已近薄暮时分,殿中光线颇为晦暗,惟余门口一方夕照余晖,有若鎏金瀑布。一个人静静在那光芒里站着,仿佛突兀出现,又似亘古常在,如同一尊巨石雕塑般,将阳光一道道反射开去,只剩下中间暗沉沉的剪影。
宋微一直在室内待着,这一下望去,满眼都是光圈人影,顿觉头晕目眩。
他怔怔看着那剪影缓缓挪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便似被摄了魂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忽地腿上一轻,紧接着一声惨叫,宋微猛然回神,便看见薛三四脚朝天跌在殿中央,连怎么被甩出去的都没注意。
他这厢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边薛璄倒是麻利地爬了起来。这一跤摔得七荤八素,却没摔坏哪里。薛三近年大有长进,当即意识到,能在含元殿里搞这一手,足见来人胆大包天,身手高绝。鼓起眼睛瞪视,认出对方是谁,立刻矮了一截。愤懑地看看宪侯,再幽怨地望望皇帝,掩面泪奔而出。
宋微这下终于元神归位,简直哭笑不得。虽然无所谓他哪天回来,偏偏早不回来,晚不回来,非赶在这么个尴尬时分回来……咳,人品不要太好。
但听轻飘飘一句:“他哭什么?”
宋微实在没想到,两人隔了这么久重逢,见面头一句,会是这四个字。可见英明神武如宪侯,也被薛三郎的眼泪吓得不轻。
“呃……我叫他去西北押送粮草,大概不舍得走……”
独孤铣忽然走近几步,直逼到御座跟前,弯腰抚了抚宋微被薛璄抱得满是褶子的龙袍下摆:“这算什么?旧爱回来了,赶紧把新欢打发走?嗯?陛下?”
一面说,一面慢慢挨着跪下去,仰头盯住宋微的脸。
“哼,旧爱新欢算什么?京里一大堆等着选妃的女人,教坊里还有老子一个初恋,你要不要去看?”宋微强撑道。不知是太兴奋,还是太心虚,尾音里带出一丝明显的颤抖。心中自我鄙视,什么通明淡定,动真格见了人,屁都不是。
独孤铣手掌搭在他膝盖上,轻声喟叹:“我回来了。小隐,你就这么迎接我?”
宋微这两年身体练得不错,十月初冬,也就穿了条单裤。隔着薄薄一层丝绸,那手掌的温度高得异乎寻常,再加上紧贴身前的魁伟躯干,烘热有若暖炉,很快便叫他如同受了炙烤一般,从里到外泛出嫣红的色泽。
“你……他娘想走就走,想回就回……老子管不着。凭什么……指望老子送,还指望老子接……美得你……”
“三年工夫,也不曾跟国公们学得些说话的规矩么。”独孤铣低声抱怨,抬手摸摸他脸颊,“不是说出了孝期顿顿吃肉?怎的不见长胖,反倒好像瘦了?”一分一寸来回摩挲,眼底满是怜惜,“小隐,真的……这么辛苦?”
出了孝期顿顿吃肉,是宋微自己在信里写下的豪言壮语。听见孝期二字,他想起对方非要拖到现在才回来,除去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更有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原因:老宪侯的孝期,到这个月中,也已经结束了。该有的交待,都已向世人交待清楚。
然而被独孤铣这一问,所有不能出口的压抑、恐慌、茫然,也许还有怨恨、悲伤、无奈,洪水决堤般从心底爆发。宋微紧抿着嘴,狠咬住牙,望着空荡荡冷清清的殿堂,不肯说话。
新皇三年来表现如何,宪侯虽身在东南,却不可能不清楚。这时看他模样,只觉到了自己面前,脾气秉性,仍与从前分毫不差。心中一片温软,知道他怕是攒了满肚子怨气,便不急着说别的,跪直了身体,给他整理衣裳。摸到裤腿,手下一顿。薛三那厮抱着皇帝哭诉衷情,眼泪鼻涕大半抹在他自己袖子上,小半揩在宋微裤腿上。傍晚降温,哪那么容易干。独孤铣先头没注意,这时候摸到一片湿冷,本不欲计较,忽然又觉得很需要好好计较计较。
他是中午进的城,先回府拜了父亲牌位,才转头向皇宫而来。宪侯回京执掌廷卫军的调令早已公开,故而他进宫毫无阻碍。本来按规矩,到了含元殿门口,是无论如何也该先通报才对。偏生已过散衙时辰,门外只剩下值班的内廷侍卫。宪侯积威深重,又成了直属顶头上司,他一个眼神,侍卫们统统闭嘴。结果……三年不回来,一回来就看了场君臣情深,依依泣别的好戏。
今日随在宋微身边的内侍头头是白絮,早在宪侯将勋武尉丢出去那一刻,就领着下属悄无声息守到门外头去了。
独孤铣把宋微两条腿拢在怀里,轻轻脱了靴子。手指灵巧地解开腰上玉围革带,再慢慢探进去,摸上裤腰带。然而并没有预想中柔软的丝带绳结,而是一列冰凉坚硬,甚至有些锋利的触感。他心中一动,整个撩开衣摆,便看见腰间纵向排着五颗珠光贝纽扣,扣得严丝合缝,令顺滑的丝绸服服帖帖裹在玉白色的肌肤上。
禁忌森严,无边魅惑。
愣愣看了许久,情不自禁凑过去,沿着纽扣边沿上上下下,亲了又亲。
宋微僵直生硬的身体一点一点变软,终于支持不住般,双手撑在御座上。
细细的喘息声自上方传来,独孤铣仰头,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
“小隐,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魏观承诺皇帝,明年春天结束前必令吐蕃退兵。此后将接替宪侯,主持东南水军。廷卫军统帅的位子,干脆由宪侯长久做下去。
独孤铣右手渐渐往下,将宋微撑在御座上的两只腕子反剪到身后,一并握住,再紧紧扣住后腰。左手托着他的臀向外施力,就着长跪不起的臣服姿势,把人完全彻底搂在怀里。
仰望着他的眼睛:“陛下,从今往后,臣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保护你,陪伴你,还有,牢牢看住你。”
宋微觉得自己要被他就这么看化了,丝毫力气也使不出来。心底莫名的委屈,在这强势又温柔的怀抱里,汹涌喷薄。一时不察,死死忍住的眼泪哗啦淌了满脸。哪怕装逼装到影帝级别,到了这个人面前,便再也装不下去。觉得实在丢脸,一低头埋在他肩膀上,张嘴狠咬,把压抑不住的声音堵在嗓子眼。
独孤铣任由他的尖牙利齿撕咬自己,顺手解开裤腰纽扣,将沾了污渍的裤子剥下来。
宋微陡然意识到不对,一边扭动,一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受惊般四下里张望。
“小隐,别怕。也别不开心。以后,我每天都会在你身边。”
独孤铣让他跨坐在自己腰上,左手转到前边。久别重逢后激荡悸动到极致的情绪,强烈而亟需宣泄的亲近欲望,早已支配了身体。温暖的大手覆盖收紧,把彼此饱受寂寞煎熬,最需要安慰的部分重重包裹。宋微陡然绷直腰背,继而从喉间发出小兽嘶吼般的声音,片刻之后,整个人如同抽走了骨头似的绵软下来,趴在独孤铣胸前,急促的喘息久久不歇。
独孤铣扯过自己的披风一裹,抱着人起身,嗓音暗哑低沉:“我送你回寝宫,陪你洗澡、吃饭。今天上岗第一夜,我值守。”
宋微脑袋埋在他衣襟里,远远近近听不见半点人声响动,好像整个宫廷就只剩下了对方和自己。
小声闷闷道:“你说的,以后,每天。”
独孤铣点点头:“我保证,以后,每天。”


☆、番外十二:己丑

十二己丑
承兴四年,正月十五,又到上元佳节。
边关捷报频传,境内宁靖安泰。年前刚下过一场大雪,正应了瑞雪兆丰年之说。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皇帝出孝后头一年庆贺上元节,自当万姓胪欢,与民同乐。
冬季大雪冰封前夕,西北战局有了突破性进展。可以预见,开春之后,咸锡与回纥小王子及吐火罗诸部联军,必能一鼓作气势如破竹,彻底击溃回纥大王子一方。
至于西南吐蕃,其首领和吐火罗王一样,是第一任立国之主。此人比吐火罗王更加厉害,七年前不过十八岁,便统一了吐蕃诸部,且立下雄心壮志,发誓要迎娶咸锡□□正宗皇室公主为后。
西南高原向来小国林立,内乱纷争,不比西北诸部族,与中原往来悠久,沟通频繁。新鲜出炉的吐蕃王求娶公主的国书辗转抵达咸锡朝廷,当时老皇帝看罢置之一笑,命鸿胪寺卿写了国书婉拒。谁知吐蕃王不肯死心,年年往这边送信抛媚眼。不巧恰逢咸锡皇位交替,内政繁忙,鸿胪寺再收到吐蕃来的求婚书,直接转存档案,都不往三省报了。
如此憋了七年,吐蕃王觉得咸锡皇帝不肯嫁公主,是因为没看到自己的实力。遂收拾兵马,直接攻打大夏边境。一边打,还一边不断传讯,表达求娶公主的赤诚之心。
宋微知道这一切,嘴张得老大,不知如何评说。他自问经验丰富,见识广博,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的铁血柔情。为奕侯魏观饯行时,拍着他的肩膀,恶狠狠道:“给老子打!打得他满地找牙!”
吐蕃军队战力不弱,奈何与咸锡国力差别有如天壤。双方交锋几次,起初还能相持,时间一长便后继无力了。照魏观的估计,多半熬不过寒春,很快就要被迫退兵。
皇帝三年没搞大型节庆活动,臣子们都有些按捺不住的期待激动。恰逢上元节亦是天子生辰千秋日,双喜临门,怎能不举国狂欢,普天同庆?
大理寺提议大赦天下,礼部建言增设恩科,吏部希望补发奖金,户部和工部最不像话,居然要求减免田赋,以此庆贺皇帝千秋。要知道,先皇在位四十余年,再到今上手里,田赋始终没加过。咸锡朝丁男授田百亩,年纳粟两石。以劣田亩产一石记,折算下来五十分之一,堪称史上最低。更别提水利耕作技术的进步,使得亩产均数显著提高。新皇又采纳工部尚书建议,大大降低了农具耕牛租借的收费标准,实际上等于变相减免赋税。
宋微为了捂紧钱袋子,跟几个尚书寺卿打嘴仗,一直打到过年。心想这哪是给老子过生日,这他娘就是专程剜老子的肉喝老子的血来。
相比之下,礼部、宗正寺、太常寺这几个机构,就显得顺眼太多了。真正把皇帝生辰放在心里,兢兢业业预备庆祝。可惜前期还好,到得后期,各种仪式典礼,各处装饰布置,无不极尽繁琐隆重之能事,一天请示八回圣谕,把宋微烦得差点暴走。
内库里三年不曾使用的许多大型奢华装饰物,一样样清理出来;各地官吏士民进贡的珍稀礼品,一车车运进京来,看得宋微眼花缭乱,暗暗啧舌。今年西北西南不稳,东北东南可相当老实,再加上远洋航路开通,那些个浅水珍珠,深海珊瑚,奇异矿石,稀罕美味,成堆成堆贡上来,便是他几世帝王生涯,也有大开眼界之感。
思量一番,归根结底,不外乎“国力强盛”四个字。什么叫国力强盛,可算见识到了。
如此这般热闹忙碌,心底深处关于寿限的忧惧,随着正月十五的临近,好像一天比一天沉重,又似一日比一日轻松。
独孤铣天天跟他在一起,如何察觉不出异常。
两个月来,宪侯不论黑夜白天,日日都在宫中守卫,倒也没有人觉得不对。原本廷卫军统帅就是这么个职务,要休假都得临时请皇帝批准。除了皇子公主后妃的居所得拿圣旨进门,宫廷其他地方,简直横着走。只是自打宪侯上任,往往白天还在寝宫门口站着,晚上就睡到龙床上去了。独孤铣本没打算甫一回京便如此嚣张,问题是,宋微等不到他,根本不肯睡觉。即使守着睡着了,也常常半夜惊醒,心悸如擂鼓,面色苍白,冷汗直流。
叫李易反复看了多回,也说不出其他,只道是忧思焦虑,劳累惊吓,请侯爷小心照顾,多多体谅。然而在宪侯回来之前,皇帝陛下可是沾枕就睡,吃嘛嘛香,啥毛病都没有。这未免也太蹊跷了。
晚间睡前两人总要抽空说些闲话,自是往活泼有趣了说。这一日独孤铣说的是出海趣闻,宋微打着呵欠阖眼,半夜却被海上风暴的噩梦吓醒,足哄了半个时辰,才渐渐重新入睡。
一到白天,却又活蹦乱跳干劲十足,上与七十多的明国公扯皮,下与三岁半的皇长子夺食,哪里还有半分夜晚脆弱可怜模样。
独孤铣想来想去,觉得他是把三年来积攒的种种负面情绪一次性爆发了出来。只要自己多些耐心,慢慢总会好的。宪侯这一猜,虽不全中,倒也不远。于是万分疼惜之下,加倍细致温存,整副心思,尽在宋微身上。
刚回来时,他还关心关心两个儿子,很快便发现用不上。当爹的任性离家期间,两个儿子已经长到完全不必他管的程度了。独孤莅成天跟着英侯,如今在他眼里,师傅已然取代爹爹,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至于独孤莳,有时在宫里,有时在兄长处。即使独自居家,也足以顶门立户,当家做主。他很快就要参加首次科举考试,与长姐的关系这两年亦改善良多,气质渐渐不似小时候那般坚硬冷漠,走出来俨然温文尔雅翩翩少年郎。
总而言之,皇帝把独孤一门照顾得相当好。
上元佳节,天子诞辰。提前三天,从正月十二就开始庆贺。到得十五这日,上午宋微入太庙祭祀列祖列宗,然后在凌霄殿接受百官朝拜,分发各色赏赐。下午御驾巡城,与民同乐,将整个庆祝活动推向了最□□。
巡城队伍共计一十八辆高轮驷驾马车,除去帝后皇子公主皇帝一家,亲王及郡王以及重要家眷亦随同巡视。马车车窗全部打开,锦旗华盖映衬下,皇室成员面貌服饰依稀可辨。在百姓们看来,男的俊朗,女的美艳,个个夺目出众,简直就是神仙下凡。
咸锡风气开放,元宵节这天未出阁的女孩子都满城乱跑。公主郡主们和父母一同亮相,虽说史无前例,却也不算惊世骇俗。
自从四年前太子大婚,京城已经许久没有举办如此具有凝聚力的皇室活动了。民众群情激昂,山呼万岁。许多人跟着车队绕城跑了整一圈,也不觉辛苦。
百姓们头一回见着皇后,只觉端庄漂亮得不似真人。一边搂着一个孩子,金童玉女般,想来便是皇子和公主了。皇帝探头伸出窗外,含笑冲人群招手,似乎比大婚时候更俊俏,也更有气派了。马车行进缓慢,依照礼节,官民迎面三丈跪拜。百姓们一茬茬下跪,又一茬茬起身,个个伸长了脖子,舍不得眨眼。
皇帝陛下那双带着笑的眼睛,目光落到哪里,哪里就跟下星星似的,闪烁不停。
越是想多看,越是看得发晕。哎呀呀,只怕真个神仙下凡也比不上哪。
除去皇帝一家及其他皇室成员,廷卫军仪仗队的帅小伙们同样吸引了无数姑娘大婶的目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紧随在御驾旁边的持国将军宪侯大人:银盔铁甲,长箭弯弓,一把青霜宝剑片刻不离身。目光往人群里一扫,嗖嗖嗖就跟发射飞镖似的犀利。
越是不敢看,越是想看。哎呀呀,简直比家里贴的门神还要威武哇!
巡城完毕,回宫稍作休息,天色便暗下来了。皇帝还剩最后一项娱民活动等待完成:登上承天门楼,为上元灯会点燃并升起第一盏花灯。
宋微站在承天门城楼顶层,将侍卫捧着的超大型盘龙八角宫灯八方蜡柱一一点亮,拉扯带动滚轴的长绳,像升旗一般,将花灯升至檐下。他完成了第一盏,自有底下人迅速动作,将一百四十八盏花灯全部升起,整个承天门门楼顿时一片绚烂辉煌。
以此为讯号,皇宫里随即亮了起来。但见宫室楼台,一幢幢一层层,渐次被灯光笼罩。紧接着,各家门庭宅院,商铺肆坊,争先恐后挂出早已准备好的花灯。不过片时工夫,满城彩晕流辉,珠光宝气,人间灯火胜似仙境,月华星光亦难以匹敌,直教人流连忘返,神迷目眩。
宋微眼望着这一切,竟有种无尽繁华自掌中生发的幻觉。
定定神,问身边独孤铣:“英侯在何处?”
“正在巡查水龙队是否全部到位。”
宋微点头:“嗯,好。”
不久秦显上来,道是都安排好了。独孤萦闻言,领着两个孩子打招呼退下。宋潜和宋沚兴奋了大半天,终于看到企盼已久的满城花灯,放心大胆开始瞌睡。此时自当皇后牺牲娱乐时间,先带孩子们回宫歇息。其余参与点灯的皇室成员,也纷纷向皇帝告退,或是回家欢聚,或是城中游逛,都想趁着这万民欢腾时分,好好玩乐一回。
城楼下愈发热闹,城楼上反而人影渐少。最后除去廷卫军侍卫,就只剩了宋微跟独孤铣。
两人并肩而立,俯视满地人烟灯火,俱沉默无言。
尽忠职守的宿卫军士卒按时按点敲响夜钟,却丝毫不能影响游兴正浓的人群。独孤铣算算时间,将狐裘大氅给宋微穿上:“累不累?累的话就回去。往后年年有得看,不急在一时。”
宋微摇头,抓着他的手紧了紧:“子时,我想等子时。子时承天门外放焰火,咱们看完焰火再回去。”
独孤铣不再说话,拉着他往后退两步,站到阴暗处,紧搂在怀里。
好一会儿,听见他低声嗤笑:“你当你站在灯下能叫人瞧出来?竖看一坨碳,横看一团影罢了。”
宪侯原先就不白,从东南回来,被海上日光晒黑不少,至今也没缓过来。与白皙粉嫩的皇帝陛下站一块,倒正好演一对黑白无常。
独孤铣没搭腔,只嫌他淘气似的将手指伸进皮毛围脖,捏了捏耳朵。
子时的钟声敲响,随着“啪啪”几声,空中炸开团团烟花。人群惊叹欢呼,涌动的声浪与空中斑斓耀目的彩色光芒相遇,融汇成节日独有的喜乐祥和。
宋微傻傻看着这一切,一种无限悠远深沉的情愫充斥心间,弥漫天地。
“小隐,生辰快乐。”
抬头,对上暗夜中一双灼灼如天际寒星的眼眸。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独孤铣说着,倾身吻了上来。
宋微喉头哽咽,眼眶湿润,伸手抱住他脖子,以无法自控的热情回应。
几生几世以来,最浪漫最感动最温暖最幸福……莫过于时刻。
从今往后,离合聚散,生老病死,何可畏惧?
直亲到唇舌麻木,胸口因憋气太久而阵阵抽痛,才缓缓松开,紧贴在他胸前,轻声道:“独孤铣……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两人上了马车,如何还按捺得住。比起独孤铣,宋微更加急不可耐,手脚并用撕扯彼此身上衣物。偏偏今日一个甲胄在身,一个典礼朝服,一时半会哪里脱得下来?独孤铣看他眼冒水光,急得几乎要哭,捉住他的手,在脸上轻吻安抚:“别急,小隐,别急。这就好,就好了。”
手中有条不紊,先摘了他发冠簪缨。每摘下一样,便整整齐齐放到车内暗柜里。抱着人抚摸揉弄一番,才去解下一样。宋微终于退去惶急神色,安稳下来,乖顺地依偎着他,任由动作。
头发全部散下来,独孤铣将纷乱的青丝拢作一把,缠挽在手里,才去解狐裘领口的玉钩锦带。脖子刚露出来,便不接着脱了,只低头自耳后一点点往下亲,在颈侧流连许久,转移到正面,含着喉结舌忝弄啃咬。直到细嫩的喉间被咬出许多错落有致的红痕,攒聚成团,仿若绽开一朵烟花,方才住嘴。
仅仅如此这般,宋微便软得像滩春水,要不是独孤铣胳膊搂着,早已滑落到他腿上。他心里也明白,再不必着急,来日方长,尽可以慢一点。慢一点,也……更深刻,更透彻一点。张着嘴轻轻喘气:“热……”车底装了碳箱,燃得正旺,车内暖如春日。
独孤铣却不去脱他狐裘,反把手伸到底下,一颗颗解开纽扣,将裤子尽数褪了下来。在腿根处反复扌柔捏,揉得滑腻的部位一片火烫,猛然抱着人紧贴到自己身上,一丝缝隙也不留。他浑身铠甲,严密端整。宋微热辣辣的皮肤猛地碰触到冰凉坚硬的铁片,禁不住“啊!”一声惊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收缩扌由动,谷欠望竟因为突如其来的温度变化而升腾失控,一面是火海,一边是冰山。
他趴在独孤铣身上,难耐地磨蹭:“脱……脱掉!”
“乖,只能你脱。我要送你下车,这会儿可不能脱。等进了宫……随便你。”独孤铣一手托着他臀瓣大力抓揉,一手伸到上边解散衣袍,手指捻住胸前璎珞,忽地掀开狐裘,将铠甲护心境碾压上去。在压力和低温双层折磨下,两颗小小红璎珞顿时氵军圆挺立,鲜艳欲滴。
“啊!……混蛋!”宋微额上逼出一层薄汗,眼睫被泪水沾湿,可怜得不得了。手指屈伸,不由自主抓挠一把,却只在甲片表面无力滑过。
怕他弄伤指甲,独孤铣赶紧握住他胳膊,用狐裘将人裹紧,在背上轻拍:“好了,不闹了。马上就到,歇一会。”
宋微缓缓回神,听见车外侍卫应答之声,居然已经到达内宫门口。子时焰火放过,游人纷纷归家,街道不再拥挤,车马自然快些。然而也不至于快成这样,好像片刻前才刚出发……果然是,不知今夕何夕么……
御驾直接停在寝宫门口,宪侯抱着皇帝三两步便进了里间。
室内布置,比之外殿之辉煌,别有一番旖旎。轻纱罗帐,白檀龙脑,灯影朦胧,青烟馥郁。
独孤铣把宋微放到床上,狐裘散开,身上衣裳早已解得七零八落,眨眼工夫便成了剥壳鸡蛋,米青光出溜。
“说了随便我,让我来。”宋微见独孤铣摘下头盔,扑过去。
“好,你来。”独孤铣果真不动了,站在床边随他鼓捣。宋微手里没剩几分力气,铠甲坚硬,连接处皮革铜扣轻易拆解不开,好一阵不见成效,急得冒汗。
“等你来,只怕耗到天亮。”独孤铣叹口气,握着他手掌,自己出力,手把手地脱。
卸下铠甲,里边的就好办了,三两下动作,全部扔到地上,露出精悍魁伟的身躯。曾经古铜色的皮肤,经过三年海上出没,风吹日晒,变得近乎黝黑,表面却反射出幽暗的光泽,如同钢铁铸就一般,蕴含着完美的雄性力量。
宋微双手贴上去,随即阖上眼睛,张开双臂抱住那宽厚的肩膀,两条腿缠上他的腰,心满意足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独孤铣顺势托起他的臀,两人面对面嵌合成一体。
“小隐,喜欢么?”
“嗯。”由内而外的充实感令人无比舒心。很快,宋微扭着腰难耐地蹭动。
独孤铣手指摸上一处穴位,轻揉缓弄:“不是说好慢点么?太急了伤身。”
“那……今天我不想睡,你能做到天亮么?”
“好。”


☆、番外十三:己丑

十三己丑
承兴四年春,回纥平定,吐蕃退兵。回纥小王子骨乞罗成为新任回纥王,遣使向上邦天子致谢请封,并请求尽快在回纥首府黑虎城设立府学。
皇帝擢升太常寺礼乐司乐丞翁寰为五品礼乐监丞,以特派钦差身份,长驻黑虎城,监管回纥府学行政事务。翁寰不光带去了若干鸿儒学士,农人工匠,还带上了一批教坊教习,以增进与回纥及其他西北部族之间的文化娱乐交流。其中为首者,便是改头换面的崔贞。
吐蕃退兵之时,奕侯乘胜追击,很是将对方打击吓唬了一回,估计有生之年都未必够胆子再犯咸锡边境。魏观安排妥当边关事务,再次兴高采烈转道东南,直奔广陵水军大营赴任去也。
吐蕃王退兵后,向咸锡皇帝连上三封奏表请罪,请罪之余,贼心不死,次次不离娶公主。态度之诚恳,欲望之强烈,令人叹为观止。在第三封请罪书中,不仅再次表达了求娶公主的意愿,并且提出希望亲自到上邦京都参拜朝贡。也许皇帝亲眼见到吐蕃王如何年轻有为,文武全才,就同意嫁公主了也说不定。
宋微被宗正寺卿纠合其他几个没事找事的大臣骚扰,见天就问何时选妃,正琢磨着搞点什么事出来转移目标,听鸿胪寺卿汇报,便道:“他非要来,就来吧。也好长长见识,死了癞□□想吃天鹅肉的心。”他当然知道,这吐蕃赞普绝不是什么癞□□。即便此人想咸锡公主想得有点儿魔怔,十八岁就能统一高原,那能是善茬么。
他也没打算认个干女儿嫁出去。堂堂□□,用不着政治联姻。不过是借对方求娶公主的由头,叫宗正寺卿跳跳脚罢了。
七月,吐蕃赞普入京。吐蕃首次与中土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咸锡朝廷十分重视,以礼相待。
赞普本人不过二十五六,确乎年轻有为。大约情报不全,信息不畅,他来之前怎么也没想到,咸锡皇帝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关键是人家长得年轻,看上去比高原上十几岁的少年郎还嫩,惊得好几天都没能回过神。
宋微招待他喝酒,酒过三巡,冲内侍道:“请皇后陪同公主来见见贵客。”
独孤萦于是牵着八岁的宋沚款款而来。
宋微拍着吐蕃王的肩膀:“这是朕的宝贝公主,芳龄八岁。朕就这么一个公主,聪明可爱又孝顺,最早也要十八岁,才舍得谈婚论嫁。赞普当世英豪,配朕的公主,自然配得上。你若肯等上十年,朕就把公主嫁给你。”
双方语言不通,宋微虽说能讲好几种蕃语,吐蕃语却不在其中,全靠译者沟通。
吐蕃王听罢,发了半天傻:“这……陛下有妹妹没有?姐姐也行……”
宋微哈哈大笑:“朕是老幺,姐姐们早已远嫁他方,生儿育女。还有个堂姐,出家清修,没准都快要成仙了。实在抱歉。”
吐蕃王身边一个近臣凑近他耳语几句,吐蕃王眼睛一亮,喜道:“没有公主,郡主也行。听说安王府上有位郡主,芳龄二八,尚未婚配,陛下,不如就嫁给我罢!”
宋微心下恼怒,深觉这厮确是不长眼的癞□□。别说自己最讨厌政治婚姻,就安王那小心眼,真打他大女儿的主意,不定怎么折腾呢。
放下酒杯,把脸一沉:“公主郡主,都是我咸锡金枝玉叶,当配文武全才,盖世英雄。”
吐蕃王忙点头:“我会打仗,还会吟诗。”
宋微嗤笑:“赞普会打仗,这个朕已经领教了。”
吐蕃王噎住。他号称打遍高原无敌手,也确实输给了咸锡将领。虽然他并不认为是武艺兵法上的问题,但输了就是输了。
“至于会吟诗,赞普若能吟咸锡诗歌还好说,若是吐蕃诗歌,只怕郡主欣赏不来。”
吐蕃王这下终于听明白,狡猾的咸锡皇帝压根不愿意与自己结为姻亲之好。气鼓鼓道:“听说陛下正是文武全才,精于骑射,擅长击鞠。巧得很,我们吐蕃人也酷爱击鞠。不如陛下与我比一场,我若侥幸赢了,陛下就把郡主嫁给我。”
宋微心说,这吐蕃王脑子果然灵光,居然还会使激将法。
反问道:“赞普若是不慎输了呢?”
吐蕃王很想说,那就把我们的公主送给陛下。可惜他连女儿的影子都没有,几个姐妹也都早嫁人了。
“我若输了,从此再不提求亲之事。吐蕃以咸锡为上邦,岁贡献礼,世代永相通好。”
“行,成交!”宋微端起酒杯,二人碰了碰,一饮而尽。
马球赛定在三日后。宋微叫人预备衣裳用具,三位国公加上青云蓝靛等人,轮番地劝,劝不动,只得请宪侯来劝。
“陛下何必亲自上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宋微斜眼:“连你也觉得他比我强?”
独孤铣摸摸鼻子:“嗯,没你强。”
宋微颔首:“那是。老子有学问,他个野蛮人能比吗?”
姚子贡在旁边忍笑忍得直咳嗽。
宋微冲独孤铣比划:“你先派人悄悄去看他们练习,把习性手法都摸清了,赶紧来汇报。”顿了顿,接着道,“要真是比咱们强,那就,那就叫李易想想办法,叫他们水土不服一下。”
这回连长孙如初和宇文皋也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宋微笑道:“我不上场,那厮不能服气。这场击鞠还非赢不可,就当是——对付非常人用非常法好了。”
众人觉得未免有点儿不够光明正大,然而面对死缠烂打的吐蕃王,却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只得依了皇帝的馊主意。
国公们告退前,姚子贡犹疑着问:“陛下,既然非赢不可,此事……是不是该大肆宣扬一番?”
宇文皋点头:“陛下此举,于安王确乎是个大大的恩典,多些人知道也好。”
宋微打个哈哈:“你们看着办,我反正是不怕热闹的。”
皇帝手里有一支技艺卓绝的击鞠队,整个京城都知道。头两年要守孝,宋微闷极无聊,带着薛三一帮人在宫里练准头,把几个骨干操练得百发百中。去年出孝后,有一段心情不好,除去找教坊的人娱乐,就是跟侍卫们打球发泄。今年以来,兴致更高,每逢旬休日,轮班寻人挑战。整个京城,从公侯私豢的队伍,到军营公家的选手,无不被皇帝叫到皇家马场对练过。个中好手,还有机会得到皇帝嘉奖赏赐。也因此没有人留手,与皇帝及其廷卫军队伍拼力奋战。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马球本是咸锡广受欢迎的运动,于今更是蓬勃发展。京城百姓还记得数年前六皇子休王与四皇子端王那场轰动一时的公开赛,这回要和吐蕃王打国际赛,自是全城震动,举国支持。
到得比赛当日,东城皇家马场外方圆几十里都是人。英侯出动了足足两万宿卫军维持外场秩序,心里把专爱给自己找麻烦的皇帝从头腹诽到脚。见宪侯领着廷卫军布置场内防卫,瞅个空档凑过去,没好气道:“管严点儿,别这么由着他胡闹!”
独孤铣笑笑:“国之盛事,算不得胡闹。”
徐世晓道:“说是输了就把安王府上清平郡主嫁到吐蕃去,万一输了,我看他怎么收场!这还不算胡闹?!”
独孤铣又笑笑:“放心,不会输的。”见长子挨在英侯身边,问,“你凑过来做什么?”
独孤莅眨巴眨巴眼睛:“我要看小隐哥哥击鞠,师傅已经答应了。”
独孤铣点头:“那正好,你进去跟秦显再把场地仔细查看一遍。小莳也来了,在里头待着呢。”
独孤莅和他师傅打声招呼,蹦跳着进去了。
徐世晓临走,犹自追问:“真不会输?”
独孤铣忍不住莞尔:“英侯放心,陛下这门击鞠功夫,比别的什么都强。朝廷科举若设击鞠进士,状元非咱们陛下莫属。”
比赛开始,果然精彩绝伦。宋微对吐蕃击鞠打法了如指掌,提前制定了万全的应对策略,觉得在实力相当的前提下,正可险中取胜,打个淋漓痛快,便没再动用水土不服的暗招。双方可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最终咸锡一方三局两胜,虽然过程颇艰辛,却赢得极为漂亮。
咸锡皇帝凭借出神入化的技术取胜,吐蕃王遗憾归遗憾,倒也服气,没敢赖账。
因是主场国际赛,没人买对方胜,少了个下注盈利的好机会,唯有此点令宋微感到美中不足。
这场比赛耗时比预料中长。若非宋微近来加强锻炼,真不一定能撑到最后。赛完他还兴奋着,又骑着得哒在宫里跑了几圈。得哒跟着他时,刚成年不久,如今正是鼎盛时期,精力旺盛。一人一马,加上凑趣的毛驴鸽子,疯了整半天。
结果,次日皇帝陛下就因体力透支疲劳过度,请假缺席早朝,命三公主持常规政务。
寝宫之内,宋微裸着上身趴在独孤铣怀里,每每疼得动弹,就被人牢牢缚住,只能口头哼哼。李易替他扎针上药,末了道:“陛下这左肩往后可要小心了,若旧伤再复发,击鞠射箭,都别想玩了。”
“啊……不成……”宋微哀嚎。
“只要不过分脱力,娱乐消遣并非不可。只是万万不能再引发旧伤。否则逢阴天下雨必疼,且必将日趋加重,无法治愈。”
独孤铣黑沉着脸,扳过宋微脑袋面向自己:“记住了么?”
“记住了……”
等闲人都退下,一巴掌抽在挺翘紧致的屁股上。
“啊!混蛋!干什么打我!”
“干什么打你?你自己说,如果不是你非要将球把在自己手里,非要自己显摆出风头,是不是早一刻钟就能赢?是不是?”
宋微气势立马弱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独孤铣听他承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扒了裤子连拍几下:“我怎么看出来的?我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旧伤复发,难道不是你自找的?”
宋微嗷嗷惨叫,人被圈住了无法乱动,将眼泪鼻涕拼命往独孤铣身上蹭。
独孤铣消了气,给他拍肿的屁股蛋子抹药。
宋微扒着他腿一扭一扭:“哎,腰酸背痛,好好揉揉呗。”
独孤铣便给他揉。揉得心头火烧,拦腰将人提起来,压住上半身,免得牵动肩伤,扣紧腰腹靠向自己。一罐子消肿散瘀的药膏都倒在下边凶器上,挺身杀了进去。
“啊啊啊——慢、慢点,要死了……”
独孤铣腾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别胡说。”
宋微伸舌头舔舔他掌心,囫囵道:“咦,药里有蜂蜜,是甜的。”
独孤铣身子僵了僵。宋微仿似没尝明白,又伸舌头舔舔。独孤铣猛地捏住他下巴,让他拧着脖子跟自己亲吻。一边凶狠进攻,一边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束缚住他左边胳膊和肩膀。
待得两人尽兴作罢,宋微只觉得好似又打了一场马球,闭眼就睡。
独孤铣看他睡得沉,出去办正事。蓝靛不放心别人,亲自守着。
小内侍报说安王殿下求见,蓝靛想了想,起身出去迎接,道:“殿下来得不巧,陛下刚睡着。”
宋霂道:“听说陛下因昨日赛事身体不适,我这里有上好的药酒,送一瓶来,请陛下试试看。”
“如此多谢殿下。”蓝靛说着,伸手去接,丝毫没有让人进去的意思。
“不知陛下龙体如何,我进去瞧瞧,便退出来,绝不惊扰。”
“这……还是请殿下改期再来罢。”蓝靛话音没落,宋霂已经迈开大步,径直往里间走去。
“哎!哎——殿下!殿下!”蓝总管实在想不到,安王会抽冷子来这一下。他也不能吆喝侍卫拿下对方,只得赶忙追上去,直追进皇帝寝室。
时值酷暑,纱帘幛幔之类,早都让宋微叫人撤下了,绕过屏风,景致一览无余。宋霂迈过台阶,立刻放轻脚步,连呼吸也屏住,几乎是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后,站住不动了。
蓝靛见他这模样,虽然来得诡异,确实不是来惊扰皇帝的。只好同样蹑手蹑脚,十分警惕,站在旁边。
宋微正趴在床上睡得香甜,上下都光着,只腰间缠着冰绡薄被。头发乱七八糟铺了半床,恰好遮住上半身乱七八糟的新鲜痕迹。他侧压着右边睡的,脸和左面肩膀都冲着外边,正露出裹了两圈白布的伤处。
似是没料到居然伤得这么重,宋霂愣了愣,下意识上前两步。蓝靛赶紧跟着往前挪两步。宋霂注意到他,便又不动了,视线直直落在床上那人身上。
宋微似有所觉,呢喃着动了动。宋霂如梦初醒,掉头转身就走,差点撞上屏风架子。蓝靛吓一跳,赶忙跟出来。
“陛下的肩膀……”
“李御医说,是施力过度,拉伤了关节,养些日子便好。”
宋霂神色如常,从袖子里掏出个琉璃瓶:“这个交给李御医,看看合用否。若合用,我那里还有。”
蓝靛接过去:“殿下有心了。”再抬头,只剩了安王一个背影。
两天后,鸿胪寺已经备好吐蕃王的送别礼,安王长女,十六岁的清平郡主通过皇后求见皇帝。
“清平,你当真自己愿意,嫁给吐蕃王?”宋微很吃惊,不太敢相信。
“是,陛下。”
“为何?”
“前日击鞠,吐蕃王虽不比陛下英武,却也一表人才。闻说雪域高原美如仙境,清平心中十分向往。”
“他都二十五六了,做了许多年吐蕃王,家里只怕妃子一大堆。”
“我若嫁给他,自然我才是唯一的王后。”
宋微哈哈笑:“我咸锡郡主若肯嫁他,不当王后当什么?只不过,你父王母妃同意么?”
“父王那里已经同意了,母妃自是听父王的。”
宋微想想:“这样,我让皇后安排一下,趁着他还没走,你们找机会接触接触。你拿定主意了,再来找我。”
等清平退下,宋微问独孤萦:“不是你煽动的吧?”
独孤萦笑着摇头:“是她自己来见我,主动说起。”停一停,“不过,听闻吐蕃王欲赴上邦求亲,臣妾请太傅给郡主们讲了讲高原风土人情。再说那吐蕃王,亦并非没有引人心动的资本。”
宋微瞥她一眼:“瞧你这表情,好像恨不得和亲的是自己似的。”
独孤萦坦然道:“陛下果然深知臣妾。”
宋微没辙。心说一个女强人,教出一堆女强人。也不知将来宋沚那丫头会变成什么样子。


☆、番外十四:庚寅、辛卯、壬辰、癸巳、甲午、乙未

十四庚寅、辛卯、壬辰、癸巳、甲午、乙未
承兴四年七月,吐蕃王求亲成功,与咸锡安王长女、清平郡主订婚。
次年春,十七岁的清平郡主被皇帝封为清平公主,带着浩浩荡荡的陪嫁队伍和嫁妆,与吐蕃赞普成亲。
同年五月,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因选妃之事,与皇帝大吵一架,被皇帝气得躺倒在床,两个月没能上朝。
因延熹郡王年迈体衰,安王宋霂上表,自请出任宗正寺卿,为陛下分忧。这下子,从皇帝到百官,都被吓得不轻。要知道,宗正寺卿虽素来由皇室成员担任,却从没有让亲王来当的先例。能坐上这个位子的,都是皇帝放心又信任的人。然而接了这个位子,等于替皇帝当管家。亲王好歹也是潜在的皇位继承人,没有人傻到去做管家。
安王如此做法,实在是□□裸地向皇帝表忠心。
宋微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有点拿不准。此乃家事,便去问独孤铣。宪侯道:“他既提出来了,你若不允,反倒害他多想,节外生枝。”
宋微想想也是,高高兴兴批准。延熹郡王越老越顽固,换上不肯多话的安王,日子一定好过得多。
独孤铣心道,岂止好过得多,宋霂定然不会拿选妃这等糟心事来烦你。又想:宋霂这厮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怂货,不足为虑。
承兴五年秋末,冬桑来看宋微。
哥儿两个多年不见,见面那亲热劲儿,就别提了。宋微直接把冬桑留在寝宫偏殿里住,非要他过了年再走。
问起宝应真人,原来老神仙这两年游不动了,在冬桑本家附近寻了个道观住下清修,也方便弟子照应。
问起宋家老五,得知取了个道号曰明虚子,正式遁入玄门修道。
冬桑道:“他原先练的功夫驳杂不纯,于以后大有障碍。总算听了我的劝,都废掉了,从头练起。”
宋微依稀记得武林中有门神功,练到一定程度废了重来,便可一日千里,突破极限,速成绝世高手。紧张地问:“那他现在功夫如何?”
“我们山庄有门内家功夫,正适合他。从头开始,总要艰难些。坚持个一二十年,自有成就。”
宋微听得一二十年,当即松口气。
“他这会儿刚有点自保之力,就急匆匆跑去了北疆。听说……”
看看宋微,冬桑接着道:“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来,说是当年隶王遇害,遗下个幼女流落民间,他一定要去找,谁也拦不住。”
宋微张大嘴。这宋雱,脑子果然有病。自己亲闺女丢下不管,巴巴地去找别人的闺女来养。就这样,还明虚子呢……
想起冬桑当年承诺,问:“你就这么放任他到处乱跑,不会闹出岔子?”
“不会。他已经改邪归正,不会再做坏事了。”
冬桑一脸笃定。宋微想起此子神奇之处,欲待不信,又似乎不得不信。
晚饭时分,五岁的皇长子宋潜找了来,要和父皇一起吃。
宋微一把抄起他:“小泥蛋儿,这是你冬桑叔叔。”
宋潜在他怀里咯咯笑,对上冬桑凑过来的脸,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就是不喊人。
冬桑也不恼,睁着眼睛与他对视,一时大眼瞪小眼。
晚上,哥俩说体己话,冬桑道:“你家小泥蛋儿,是不是先天不足?”
宋微点头:“是。李易专门带着一大帮御医,成天就琢磨怎么养他。”
冬桑道:“这不成,不能光吃药。你让他跟我练功夫罢,这个岁数正好入门。”
宋微愣了愣,旋即笑道:“你别看他今天一副老实样,其实又淘又精又娇气,还蔫儿坏。除了老子跟独孤铣,这宫里就没有吃得他住的。你把他搞定了,爱怎么操练怎么操练,我不管。”
独孤萦和宋洛都是最能端架子的角色,偏生出来一个无赖。头两年孩子小身体弱,不大看得出来,三岁以后,原形毕露。宋微认为此乃负负得正,跟自己没关系。
一个月后,宋微听见小泥蛋追着冬桑喊师傅。两个月后,宋微看见小泥蛋跟着冬桑扎马步。三个月后,冬桑要走,小泥蛋哭得比死了爹妈还伤心。
宋微绕着小兔崽子转了两圈,问冬桑:“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回山庄,陪师傅几年。往后……也许四方游历。”
宋微指着满地打滚的宋潜:“要不你把这货领走吧。先跟你在山庄待几年。等你出门游历的时候,或者送回来,或者带上路,到时候再说。回去跟你们庄主商量商量。不白叫你出力,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冬桑明显特别高兴,搓着手道:“哎,我还是头一回做师傅呢!我就拿他磨练磨练,哪能跟你提要求。”
承兴七年。
这一年春天科举,十五岁的独孤莳考中探花。因岁数太小,不适合入仕,宋微本欲安排他进太学做个讲师。谁知小少年正儿八经写了封奏章,请求去西北吐火罗部府学,为天子推行圣明教化。
宋微抓起那奏章甩到他头上:“你去替老子推行哪门子圣明教化?你不就是想去边关找你哥么!”
原来独孤莅刚过完年,就迫不及待去了西北军营,如今在牟平手下做个小兵。
承兴十年。
四月,皇后突染疾病逝世。皇帝因鹣鲽情深,宣布从此虚悬后位,空置后宫。这些年天子威严日重,百官都知道,触逆鳞的事干不得。况且三公五侯一致保持缄默,谁还敢顶风找抽?
十四岁的乐平公主宋沚主持后宫,率领机要秘书班辅佐父皇处理日常朝政,大有皇后生前风范。
是年五月,朝廷南疆汛期巡方的队伍中,巡方使身边,出现了一位女扮男装的随从。
独孤萦骑在马上,薄纱覆面。十年一梦,年华尚好。回首北望,露出一缕笑容。
惟愿君王岁岁安无恙,盛世年年庆有余。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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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8#受跟攻女儿结婚的雷点,吓一跳,我记得当时看时没有厌恶情绪啊,这才看过1年多,就已经忘的七七八八了,刚翻了一下我备忘的评,松了一口气,果然各种隐情在其中。
有番外了真是太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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