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新话题

[江湖] [VIP]千秋 BY 梦溪石 (点击:3823次)

[VIP]千秋 BY 梦溪石

←点击可下载保存txt~扣除钞票1

引用:
                 

                                欢迎来到☆地狱十九层☆=\(^o^)/


由于还木有注册到地狱,所以只能阅读部份内容哟,请注册或者登录,谢谢^-^


地狱小说文库立志推好文~不文荒~欢迎爱看BL的你加入哦>_<~



+部分预览+


[VIP]千秋 BY 梦溪石
   
文案
晏无师是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
他不相信人性本善,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大仁大义,不求回报为别人着想的人。
某日,有天下第一道门之称的玄都山掌教沈峤与人约战,却因故坠下山崖。
晏无师正好从下面路过。
看到重伤濒死的沈峤,他忽然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千秋之后,谁能不朽?
CP:神经病攻X美貌道士受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峤,晏无师

编辑评价
秋之后,谁能不朽?晏无师是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他不相信人性本善,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大仁大义,不求回报为别人着想的人。某日,有天下第一道门之称的玄都山掌教沈峤与人约战,却因故坠下山崖。晏无师正好从下面路过。看到重伤濒死的沈峤,他忽然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不改初心,这是文中人成长的代价。宴无师是一个一心追求武学最高境界并且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的武学疯子,而沈峤对待好恶泾渭分明,不愿看到战火纷争,百姓流离失所,但愿尽一己之力,为天下苍生,作者对主角的塑造用心良苦,丰满而残忍,不禁令人期待,这样的两个人该如何携手辅助宇文皇帝创造盛世。

第1章

半步峰,顾名思义,脚下进退方寸之地,往前半步即是万丈悬崖,其上怪石耸立,异木横生,其下雾霭茫茫,神呼鬼立,嶙峋险恶,天地不接。
悬崖前面,另有一座山峰,名曰应悔峰,却比半步峰还要更加险峻高耸几分,壁立千仞如刀削,仿佛无可立足之地,纵有些许苍翠,亦是根生石外,不假土壤,令人望之不寒而栗,悔不该登上此峰,应悔之名正源于此。
两峰之间有一道天堑,由上往下看,云海凝滞,不知深浅几何,隐约还能听见渴虎奔猊,川流不息的水声,寻常樵夫猎民尚且不敢攀登,就连先天高手立于此地,只怕也会生出几分人不胜天的感慨。
然而就在云雾之下的崖底,江水与山壁之间,有一条狭长崎岖,由怪石垒成的石道,此时却有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上面。
江水汹涌,奔腾而去,浪花不时卷起,拍打在又湿又滑的石头上,人在上面行走时稍有不慎,即便不落入江中,也会被江水溅湿一身衣裳,但若尽量将身体往里靠,又会碰上倾斜陡峭,石面凸起锋利的石壁,总之必然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绝无可能像眼前两人一般潇洒飘逸,闲庭信步。
“听闻二十年前,玄都山祁真人正是在此处应悔峰峰顶败退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逼他立下二十年内不入中原的誓言,只可惜当年弟子年纪尚幼,无缘得见,想必那一战定是精彩绝伦。”
说话的年轻人跟在后面,二人脚步不快不慢,却始终维持着三步之遥。
前面那人的步伐小,意态悠闲,真正是如履平地,后面的年轻人步伐略大一些,单看虽也飘飘若仙,可若两相对比,不难发现其中细微差异。
晏无师哂笑一声:“放眼天下,当年的祁凤阁的确称得上第一人,狐鹿估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怨不得旁人。只是祁凤阁要端着道门的清高架子,不肯下死手,却偏偏要立什么二十年之约,除了为玄都山埋下后患,又有何助益?”
玉生烟好奇:“师尊,难道狐鹿估的武功果真很高?”
晏无师:“我现在与他一战,亦无必胜把握。”
“竟有如此厉害?!”玉生烟悚然动容,他自然明白师尊功力何等高深,那狐鹿估能得到晏无师这一句评价,这必然也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水平,说不定天下前三也排得上号。
晏无师语气淡淡:“否则我为何会说祁凤阁为自己的徒子徒孙留下无穷后患,二十年前的狐鹿估,虽然略逊祁凤阁一筹,可这种差距,在二十年的时间内,并非不可消弭的,如今祁凤阁已死,玄都山 ...
................

TOP

完结了 撒花
先看看结尾去
啊啊啊啊
居然到结尾才确定关系啊。。。。
我要看萌萌番外

TOP

梦溪石新作终于又完结了~
撒花~

之前看她的作品都很不错,这个看着文案也是很好呢~

感谢分享

TOP

超级好看,完结了好舍不得!作者文笔又进步了,真是读者的福利啊。这篇文架在隋朝之前,混合了武侠,半修真,王朝更替,既好看,又有深度,其实不当耽美看也毫无违和感吧,反正感情戏也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这篇文特别正能量!
主角不NC圣母,也不是反圣母过犹不及的那种狠辣无情,什么抢了我的我一定夺回来,负了我的我一定报复回去。主角心地善良,原则性强,以诚待人,心志坚定,即便遭到亲近之人背叛,遭不明真心的人冷嘲热讽,遭小人当面言语羞辱,他都坚定的走自己的路,把那些流言蜚语挡在小宇宙外。他一心向善,毫不虚伪,从不连累别人,不强求或为难别人,他曾被人从高处直接打落谷底,甚至双目失明,可他依然坚定的走出一条路,即便后来他恢复到一定程度后,再次被逼上绝路,到了自废武功的地步,他依然顽强的重新跻身江湖十大高手之列,甚至前五。自身变强了,重新站在高处了,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话语权也回来了。
里面的人物都很鲜活,人性都是复杂多面的,很真实很立体。攻真的是个蛇精病,但我却觉得萌萌哒,五旬老汉逗弄天真纯良小鹿也特别喜感233

TOP

意犹未尽,想看番外

TOP

好看!!!!! 期待番外@@

TOP

这两位一开始不看好,后面相处还挺有趣的。

TOP

太好看了,近期难得看到的好文。
求看番外

TOP

番外在这里

番外卷

    第129章 番外1
   
    看到狐鹿估倒下的那一刻,玉生烟先是狂喜,而后骇然。
    因为他很清楚,狐鹿估不是常人,他武功盖世,几乎称得上天下第一人,师尊再厉害,能将狐鹿估放倒,他自己必然不会毫发无伤。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迫不及待想过去看看师尊,但应悔峰与此处的距离,却是他无论如何也跨越不了的。
    当玉生烟正准备下山时,一道人影却比他更快。
    是沈峤。
    玉生烟张大嘴巴看着沈峤直接从此处腾空而起,掠至对峰,御风而行,与神仙仿佛。
    几欲喷薄而出的叫喊被生生扼杀在喉咙里,他如在场众人一般,只能瞠目结舌地目送沈峤飘向对面的应悔峰。
    确切地说,还真是用飘的。
    山峰顶上罡风凛冽,饶是站着不动,他们都被吹得衣袍猎猎作响,若非身有武功,换作寻常人在这里,若不紧紧攀住树干,怕早就被风吹跑了,但像王氏兄弟这样的,身处一群高手之中,也不得不时时刻刻都暗自运起内力,稳固身形,以免一不小心真被风吹跑了。
    然而狂烈风势之中,沈峤衣袂飘扬,一步步朝对峰飘去,看似极慢,实则又很快,从这头到那头,竟生生跨越了常人无法逾越的距离!
    单就这份轻功而言,怕是天下已经少有人能及了罢,恐怕比师尊还要略胜一筹啊。
    玉生烟如是想道,下一刻,他猛地醒神,忆起自己的初衷,便要往山下而去。
    这时又有一人抢在他前面,动作比他还要快上三分,那么陡峭的山路,对方却如履平地,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方才上来的时候,玉生烟就已经看见段文鸯,但双方师父在交手,两人也无心冲突,此时段文鸯眼见狐鹿估倒下,自然心急如焚,赶着过去。
    玉生烟曾听说,段文鸯幼时在突厥备受轻视,因被狐鹿估相中,拜入对方门下,境遇方才大为改观,所以段氏虽野心勃勃,却事师甚孝,但玉生烟此刻的心情,其实也没比段文鸯平静多少,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山,又到了应悔峰山脚,正要继续往上,便见沈峤背着晏无师遥遥下来了。
    “沈道长!”玉生烟喊了一声,赶忙迎上去。
    他看见趴在沈峤背上的晏无师,后者紧闭双目,面色透着一股死灰,玉生烟愀然变色:“师尊!”
    “回去再说。”沈峤只说了四个字。
    “沈道长!”段文鸯喊住他,“敢问我师尊如何了?”
    沈峤看了他一眼:“我方才只顾着将晏宗主带下来,一时未来得及关照令师,并不太清楚。”
    段文鸯无话可说,那一瞬间,他甚至疑心沈峤会不会趁人之危直接将自己师父置于死地,反正当时应悔峰上只有他们三人,谁也不会知道真相,但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就被段文鸯否决了,虽然大家立场各异,然而连段文鸯也不能不承认,以沈峤的人品,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有些人虽然注定无法成为朋友,但他的品行,却连敌人都无法指摘,这也许说的就是沈峤。
    所以他最终没有出声,而是望着沈峤他们的身影远去,转身掠向山上。
    玉生烟无暇去注意对方,他紧紧跟在沈峤后面,直至回到别庄。
    晏无师在旁人眼中,素来是厉害无比的,管家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原本欢天喜地地迎出来,此时也吓得不轻。
    玉生烟大着胆子摸了摸晏无师的手,差点魂飞魄散:“怎、怎么是凉的?!”
    沈峤道:“他受伤太重,我写个方子,你马上去抓三幅药过来,小火慢煎,四碗水煮作一碗,每日两次。”
    玉生烟连忙应下,他知道玄都山传承几百年,总有些不外传的救命方子,这是皇宫大内都比不上的。
    沈峤背着晏无师进屋,小心翼翼将他放下,把脉,写方子,喂药,一切不假他人之手。
    或许是沈峤开的方子起了作用,或许是晏无师体内运转的心法起了作用,三天之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师尊!”玉生烟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见状不由大喜出声。
    顺带令旁边撑着额头小憩的沈峤也惊醒过来。
    晏无师睁开眼,见徒弟要扶起自己喂药,便道:“你出去。”
    玉生烟:“啊?”
    他反应不算慢,忙看了沈峤一眼。
    沈峤颔首:“你出去罢,我来。”
    玉生烟又看了自家师尊一眼。
    后者打从醒来,视线几乎就黏在沈峤身上,没分半点给他。
    玉生烟忽然冒出一丝近似于“无根小草凄风苦雨”的心酸,将碗递给沈峤,便默默退下了。
    沈峤没注意到他的心情,他舀了一勺汤药递向晏无师,这个动作做了三天,已经非常熟悉。
    “你觉得如何?”沈峤问道。
    “还好。”晏无师懒懒道,若非脸色有些差,从他的姿势神情来看,完全不似一个伤患。
    沈峤:“你的脉象已经渐趋平稳,不过还有些虚弱,得慢慢调理,看来你的魔心破绽的确已经悉数修复了,否则……”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否则只怕现在能够下山的就不是晏无师,而是狐鹿估了。
    二十年前的狐鹿估险险败于祁凤阁之手,二十年后的他实力只会更强,晏无师与之决战,其实是抱着很大的风险的,就算最后时刻他看破对方破绽,但两人内力相差仿佛,硬碰硬只能有一个结果:你死我亡。
    若沈峤不从应悔峰直接过去,而是先下山再上另一座山,这中间耗去的工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许晏无师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晏无师朝他柔柔一笑:“阿峤,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说过的话?你说只要我醒过来,你做什么都可以的。”
    沈峤伸过去的手在半空顿住:“那只是我情急之下说的话……”
    晏无师凉凉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峤无可奈何:“那你想如何?”
    晏无师:“药太苦了。”
    可怜沈道长心性纯良,还未反应过来:“那我去要些蜜糖?”
    晏无师摇摇头,忽然伸手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直接抓住沈峤的衣襟扯过来,精准无误印上对方的唇。
    沈峤睁大眼,下意识就要推开他,但晏无师搂得很紧,如果要出力,难免会伤到对方……
    就是这么一会儿犹豫的工夫,晏无师已将久违而念念不忘的唇舌味道都品尝了一遍。
    “唔嗯——”
    带了些药味的苦涩津液强迫性地侵入口腔,沈峤一时心软以致领地尽失,此刻被捉住双手,重心后倾,对方则得寸进尺压上来,因为腰肢无法承受两人的重量,沈峤不能不微微挺腰,下巴上抬,承接不住的津液顺着嘴角溢出来,顺着白皙漂亮的颈子蜿蜒而下。
    等沈峤回过神推开对方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形容已经很是狼狈。
    鬓发因厮磨而微乱,双目含水湿润,宛若一潭碧泉,双颊红晕未退,嘴唇也明显红肿,再加上这样的容貌——
    活生生就是被登徒子轻薄之后的情景。
    但苦主没能找登徒子算账,因为登徒子正捂着胸口紧皱眉头,低低呻吟:“好痛……”
    沈峤:“……”
    晏无师叹了口气:“方才用气过度,一提气就胸口疼,看来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了。”
    这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又可称为恬不知耻!
    沈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怎么受了伤还不知自重!”
    还不如像前几日那样昏迷不醒的好。
    晏无师意味深长:“是你说只要我醒过来,做什么都可以的,怎么亲一亲就不行了?你是道门中人,最重诺言,既然什么都做得,这件事又不违背你的侠义,自然也是可以的,对不对?”
    论辩才,一百个沈峤加起来也不会是晏无师的对手。
    “……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药也可以不用喝了,就这么静养着罢!”
    美人嗔怒也别有一番风情,晏无师笑吟吟地欣赏,只觉对方全身上下无处不好看。
    沈峤吃了一回亏,再不肯近身喂药,不让对方找到任何借口机会,之后每天也只是站在门口看上几眼就走。
    如此又是几日过去,外面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
    狐鹿估的确是死了,段文鸯将人带回突厥安葬,但江湖传闻,晏无师其实在那一战里也伤重而死了,只因一早被沈峤带走,所以才死不见尸。
    别庄里的人自然知道,晏无师并没有死,虽说下山的时候只有一口气,但因为他自己能耐大,加上沈峤的倾力救助,原本踩进阴阳界奈何桥的那一只脚又缩了回来。
    但外面的人并不知道,一群守在半步峰下等结果的人,眼看着沈峤将人背下来,又眼看着玉生烟的脸色如丧考妣,又久等不到浣月宗的人出面澄清,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晏无师也一命呜呼了。
    有些不信邪的,还跑去询问当时有幸在场观战的高手,像汝鄢克惠与易辟尘这种等级的宗师的意见,自然更为人看重。
    但听说汝鄢克惠并未对两人生死发表什么意见,只道狐鹿估与晏无师俱为当今天下有数的高手,自己很佩服云云。
    而易辟尘的答复则比较明确,他认为双方势均力敌,两败俱伤,恐怕谁也落不到好。
    许多人受其引导,越发确信晏无师已经死了。
    那么,既然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都死了,那么现在江湖上最厉害的是谁?
    更重要的是,赌坊里的那些盘口,到底要怎么个开法?
    先前也不是没有押两败俱伤,双双送命的,可那毕竟是另辟蹊径,一般人都不会想到要押这个,赔率高达三十七,也就是说,若押上一两,最后就能得三十七两。
    据说抚宁县不少赌坊因此元气大伤,纷纷倒闭,其中有个叫洗星客的,却发了大财,一夜之间成了富翁。
    洗星客是谁?无人得知。
    “师尊。”玉生烟进了屋子,将手中账目双手奉上。“这是我们这次赢来的钱,共计五万余两。”
    这五万余两,几乎是将抚宁县所有赌坊的底子都掏空了,恐怕一年之内,没人再敢在抚宁县开赌坊了。
    玉生烟笑道:“外头都在猜洗星客是谁,这其实有什么难猜的,浣月洗星,不是一想就知道了吗?只是等您以后再露面,那些人怕是要气死了!”
    气死也没用,盘口是他们自己开的,注也是他们自己下的,难不成还敢上门来找浣月宗的麻烦,岂不是活腻了?
    晏无师嗯了一声,并没有太将这个数目放在心上:“阿峤呢?”
    玉生烟:“沈道长在院子里练剑,他好像想去长安。”
    晏无师向他招手:“无妨,你过来。”
    对着附耳过来的徒弟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玉生烟连连点头:“弟子这就去办!”
    晏无师:“还有,从这五万两里拿出一万两,给纯阳观送去。”
    玉生烟会意:“是!”
    易辟尘那句话岂是胡乱开口的?再不食人间烟火的道观也要生存,易辟尘只不过含糊其辞,说了句引人遐想的话,就帮晏无师赢了赌局,顺带给自家道观赚了一万两,此乃皆大欢喜。
   
    第130章 番外2
   
    沈峤的确想回长安了,毕竟袁瑛还在长安帮他看着玄都观建造,对方又缺少经验,总不能将他一个人落在那里太久。
    一旦玄都观建好,隋朝就会有敕令下来,说不得皇帝也会亲自召见,届时他这个掌教也得出面才行,若是让口舌笨拙的袁瑛去御前应对,沈峤无须想象,也知道那是很不妥当的。
    沈峤思量妥当,便去找了玉生烟,准备与他辞行,谁知一连两日,玉生烟不是早出就是晚归,根本没能碰上面,直到第三天,沈峤才在门口将人堵住。
    玉生烟笑道:“如今家师卧病在床,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得四处跑腿,您瞧——”
    他扬了扬自己手上的信,“我还得帮师尊去给易观主送信呢,沈道长您若有事,不如直接去与师尊说,想来师尊定然无不应允的!”
    沈峤拦住他,轻咳一声:“其实也无须找他,我只是想辞行而已,与你说是一样的。”
    玉生烟认真道:“沈道长,您与我师尊交情匪浅,师尊若是知道您私下告别,恐怕会迁怒于我,您若要走,不如亲与师尊说一声,也免得让我从中为难啊!”
    沈峤就是不想去找晏无师,才会来找玉生烟的。
    其实他内心深处,实在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晏无师,所以只能选择了这种逃避的法子。
    玉生烟正要说话,里头匆匆有人出来,对着他附耳说了几句,玉生烟脸色陡变,失声道:“怎会如此,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沈峤听得分明,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怎么了?”
    玉生烟勉强镇定下来,一反刚刚挽留的架势:“没什么,在下还有些事要办,请恕先失陪一阵!”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与来人匆匆走了,浑然不给沈峤任何反应的机会。
    沈峤站在原地,越想越觉得方才的话应该与晏无师有关,越想越是提心吊胆,于是回转脚步,改朝晏无师的屋子走去。
    还没靠近屋子,就已经瞧见里面有人进进出出,有些捧着热水进去,有些捧着换洗的旧衣裳,沈峤眼尖,一眼就看见衣裳上还有斑斑血迹。
    他心跳漏了一拍,再顾不上其它,直接闯入屋里。
    绕过屏风,就是寝室。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晏无师。
    对方双目紧闭,面色冷白,乍看竟与当日从半步峰上下来别无二样。
    那一瞬间,沈峤心跳几乎停止,他快步上前,就要捏住对方的手腕细细诊脉。
    晏无师却在此时缓缓睁开眼。
    “你不是要走了么,怎么还在?”
    语调冷淡,没有半点先前的笑意,就连看向沈峤的眼神,也是如同一潭冷泉,深不见底。
    沈峤一怔。
    辞别的话到了喉咙,却半句也吐不出来。
    晏无师复又合上眼,淡淡道:“我没事,你要走便走罢。”
    他从前想要做什么事,达到什么目的,那真可谓是不择手段,沈峤与他相交至今,也算对此人了解甚深,此时见他竟一反那日言笑晏晏的态度,变得异常冷淡,心头没有半分解脱欢喜,却反是说不出的别扭。
    沈峤定了定神:“救人救到底,我既然将你从半步峰上背下来,总要等你完全康复了才走。”
    原本以为他已经没什么大碍,谁知道方才这一出,又将沈峤的心提了起来。
    但晏无师却不肯让他把脉了:“多谢沈掌教,你几番不遗余力救本座,本座铭记于心,不过浣月宗自有良医,不敢再劳烦沈掌教出手。”
    他将手缩入被中,直接闭上眼,作假寐状。
    玉生烟站在旁边,兴许是不忍心沈峤呆怔模样,出声道:“沈道长……”
    沈峤回过神,问他:“方才我看见衣裳上有血,这又是怎么回事?”
    玉生烟尴尬道:“是我削果子,不小心削到手了。”
    他举起自己的手示意,手掌处果然裂开一个口子,血已经止住了,上面还洒了药粉,血痂跟白色药粉混在一起,显得有些狰狞。
    不过再狰狞的伤口沈峤也见过,这简直不足为道。
    玉生烟天资聪颖,在武道上颇有其师之风,所欠缺的仅仅是经验和阅历,但像削果子划到手这种低级错误,别说玉生烟,哪怕稍有武功的人都不会犯,但沈峤此时有些心乱,竟也没有察觉这种浅显荒谬的问题。
    他回头看了晏无师一眼,后者仍旧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以沈峤的为人,肯定做不出上前把人摇醒这种事,他心地忽然生出一股委屈:明明是你来招惹我的,怎么事到临头,反倒翻脸不认了?
    自然沈峤不会想的这般直白,但约莫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玉生烟横在两人中间,越高感觉到那股诡谲的气氛,为免自己继续尴尬下去,他忙开口打破僵局:“沈道长,正好我也想回长安见师兄,不如我们一道回去?”
    沈峤却摇摇头:“你好生照料你师尊罢,我先行一步。”
    他没有再看晏无师,但语调也很轻,显然是照顾到病人在休息的缘故。
    看着沈峤离去的背影,玉生烟摸摸鼻子:“师尊,会不会过火了?沈道长好像生气了。”
    晏无师睁开眼,懒洋洋道:“不下猛药,安得良效?”
    他又看了玉生烟一眼:“我这样冷待他,自然有我的用意,你对他不能有丝毫不敬。”
    玉生烟忙道:“弟子不敢!”
    他哪里敢啊,不说沈峤与自家师父关系匪浅,单说沈峤的武功名列天下十大,又是一派掌门,无论哪一点,都是玉生烟需要仰望的存在。
    “那沈道长若是真的走了……?”您别是玩过头了,沈峤外软内硬,外柔内刚,一旦真把人气跑了,说不定就哄不回来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其实他心地早有此意,只是拉不下面子,却不过自己的道心罢了。”
    玉生烟心道是吗,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晏无师仿佛察知他在想什么:“你看人的眼光,还要跟边沿梅多学几年。”
    被一眼看破心思,玉生烟暗暗吐舌,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沈峤果然说走就走,次日一大早,玉生烟还没来得及送别,就已经收到下人来报,说沈道长离开了。
    不过沈峤临走之前,还不忘留下几份药方和丹药,用来给晏无师调养身体。
    他生性仁厚,但仁厚并不等于傻,晏无师忽然装病,沈峤就算把不到脉,回去之后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心中不免有气,于是原本打算过两天再走的想法,直接变为隔日一大早就走。
    一开始,沈峤的确是往长安的方向去的,不过行至奉州的时候,他居然遇见了前来找他的袁瑛。
    沈峤重新执掌玄都山之后,就派了两名长老前去协助袁瑛,袁瑛虽然不擅工事,但每日也战战兢兢,前去现场察看,直到顾横波也去了长安找沈峤,袁瑛发现顾横波在督造工事上,远比自己能耐细致,正好晏无师与狐鹿估一战的消息传遍天下,袁瑛担心狐鹿估赢,更担心狐鹿估赢了之后找沈峤麻烦,便将玄都观一事托付给顾横波,他自己则离开长安,前来找沈峤。
    祁凤阁这五个弟子之中,除了袁瑛不通庶务,一心一意练功看书,从前半步不离玄都山之外,其他四人其实都各有长处,哪怕是谭元春和郁蔼,在沈峤当初刚刚从祁凤阁手中接过掌教时,他们也是在左右帮了不少忙的,谭元春擅长调教弟子,郁蔼则长于琐碎的日常公务,而顾横波虽是女子,沈峤却没有歧视之嫌,教导她与教导袁瑛一视同仁,顾横波的性子虽冷一些,做事却雷厉风行,章法明快利落,有她帮忙督造玄都观,安排京城事宜,沈峤自然比对袁瑛还要放心。
    师兄弟二人相遇之后,袁瑛知道沈峤没事,也就放下心,沈峤知道有顾横波在长安帮忙,也不急着前往了,他让袁瑛先回去,自己则改道沅州,打算去陈朝看一看。
    对于陈朝,沈峤只来过一次,当时宇文庆作为周朝使者南下,晏无师受周主宇文邕之托同行,沈峤也在其列,但那时候他武功还未恢复,甚至连眼睛都没好,为了不麻烦别人,他连驿馆都只出过一次,陈朝偌大疆土,他却只了解到只鳞片爪,心中甚是遗憾,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一看。
    其时天下虽然南有陈,北有隋,但撇开突厥,还另有一个定都江陵的小国梁国,以及占据陈朝西南的濮部等等,自从晋朝南迁以来,天下百姓受尽战乱流离之苦,无一不在期盼能有一位明主荡平南北,定鼎中原,能够令他们过上相较安定的日子,但他们盼了几百年,盼来了五胡乱华,盼来南方改朝换代,由宋朝再到如今的陈朝,又盼来北方以隋代周,可终究没能盼到统一的一天,谁也不知道这位明主到底什么时候降临,也不知道陈朝与隋朝之中,到底谁更有可能一统山河,又或者最后会不会被突厥人占了便宜。
    乱世之中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天下谁属这个命题,当时没有一个有识之士能够用性命来担保答案,哪怕晏无师也不能,因为之前他所看好的宇文邕,正因为子孙不消,一朝不慎,江山易帜。
    现在北朝的杨坚固然表现出英主之姿,但南方士族却对他多有鄙夷,认为这个人之前在鲜卑人底下作臣子,连姓氏都是鲜卑姓氏,如今篡位当了皇帝,就立马给自己冠上汉姓,还攀扯根源,将自己祖宗与中原世家联系在一块儿,可谓无耻之尤,这样的人,如何能统一天下?
    儒门自诩正统,南朝又有临川学宫这样的儒学门派,自然也奉陈主为正统,认为陈主才是能够定鼎天下的明君。
    从目前来看,陈主守成有方,政治相对清明,倒也的确有升平之象。
    沈峤支持杨坚,不全因为他听信晏无师之言,而是他的确看见了杨坚的精明强干之处,当一国之君,不仅要精明,还要有容人之量,这些优点,杨坚都是有的。
    但光凭这些还不足够,所以他打算顺道去陈朝走走,散心的同时也可以亲身体会陈朝的风土人情,这比道听途说强百倍。
    前往建康的路上,沈峤还碰见了一户人家,是从江州准备前往建康投亲的,这户姓李的人家家境富庶,一路雇了镖行的人护送,路遇沈峤,得知他也同样前往建康,就邀请他一道同行。
    江州目前是隋朝领地,从江州到建康,等于跨越南北两朝,虽说朝廷不禁民间交往,但现在南北分立,不少贼寇趁机在两国疏于管辖的地带作乱,平民百姓上路容易被劫掠,往往都是大队人马结伴而行。
    李家娘子死了丈夫,要带着女儿去建康投奔娘家,一路虽有家丁随从,又雇了镖行伙计,仍感觉不大安全,而沈峤生就一副令人亲近的容貌,又身负长剑,可见身手必然不差,这年头长途投亲,多个人就多一份助力,沈峤见对方孤儿寡母,又的确同路,便答应下来,一路骑马与镖行的镖师同行。
    镖行这次出动了四人,为首的镖师姓刘,这还是因为李家给的报酬丰厚,否则他们顶多只会派两人,因为在镖行看来,保护两个弱质女流而已,对方还有家仆等人,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
    刘镖师起初对沈峤有些好奇,还询问打探他的身份,沈峤没有和盘托出,只道自己只是闲云野鹤一道士,学过几年功夫,云游天下。
    这年头云游道士很多,刘镖师走南闯北,自然见过不少,听了之后就没什么兴趣了,反而觉得沈峤可能倚仗容貌迷惑了李家小娘子,借此骗一笔财帛,更有甚者,说不定是觊觎人家小娘子的美色,另有所图的。
    其实也不怪他作如此想,因为李家小娘子年方豆蔻,情窦初开,对沈峤这样仙风道骨的道士的确没什么抵抗力,虽然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亲自露面,但也派人过来送过几次东西,要么是糕点,要么是别的,虽然捎带了刘镖师一份,但刘镖师岂会看不出她是冲着沈峤去的?
    对于刘镖师的误会,沈峤知道解释了也没用,还会越描越黑,适得其反,左右大家到了建康就分道扬镳了,短短一路不过数日而已,没必要交浅言深。
    如此众人同行数日,及至淮南一带的潜龙山山脚下,眼看距离能够夜宿的城镇尚有一段距离,天黑之前是赶不到了,刘镖师作了个手势,示意众人晚上在此歇息。
   
    第131章 番外3
   
    这里地势平阔,旁边仅有一座山,晚上还能挡挡风,的确是歇息的好地方,刘镖师并没有胡乱选个地方就让大家落脚,但沈峤以练武之人近乎直觉的敏锐,却察觉出一丝不妥。
    他禁不住四下环视了一眼。
    夕阳西下,天地逐渐昏暗,他昔年重伤的眼疾随着内功恢复,基本也恢复到了从前的清晰,但这一看,并没有看出什么可疑之处来。
    “道长,”刘镖师亲自过来邀请,“弟兄们煮肉干,道长若是不戒荤腥,也来一碗?”
    其实他对这位样貌生得有些太过好的道人并没有太大兴趣,不过对方总算背着一把剑,那剑并无花哨,可见身手应该还是有两下子的,路上万一出了事也有个照应,像他这样的江湖上四处跑动做营生的人,多一个朋友当然好过多一个敌人。
    沈峤不戒荤腥,只是吃得清淡,不过出门在外没什么可挑剔的,所以也没拒绝他的邀请,道谢之后走过去,坐下一并喝肉汤。
    李家娘子母女二人在马车中,车帘垂下来,将里面的情形都挡住,四周围着李家仆从和婢女,刘镖师一行人也很知趣,没有上前打扰,双方离了数十步远。
    “道长去建康,可有落脚处,若是没有,不妨往城中白门观去,据说现在新帝对道家方术甚有兴趣,以道长之姿,去了必然能得重用。”
    沈峤哭笑不得:“……”
    他虽然是道士,但并不是炼丹画符的道士啊!要知道道士也分很多种的。
    但他没有反驳刘镖师,而是问:“我记得陈朝甚为信重儒门,缘何新帝会对道士感兴趣?”
    沈峤入了陈朝地界之后才知道,原先的陈主陈顼刚刚驾崩没多久,新帝陈叔宝,乃是陈顼与皇后柳敬言的嫡子,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
    但他也记得,陈朝是临川学宫的地盘,皇后柳敬言,现在是太后了,她还有另一层身份,汝鄢克惠的师妹。
    刘镖师摇头笑道:“这等事,我又如何会知道,兴许皇帝心血来潮,就喜欢炼丹了呢?这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追求长生之道,就连咱们江湖中人,不也都说武道巅峰就是天人之境么?”
    但一个皇帝不想着治理国事,反而对虚无缥缈,一辈子也未必能看见结果的炼丹感兴趣,这是本末倒置。
    沈峤也知道以刘镖师的身份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所以也没多问,大家闲聊两句,眼见天色完全暗下来,都陆续起身去休息。
    “沈道长不去歇息么?”刘镖师见他依旧在树下盘膝而坐,不由问道。
    眼下是夏日,在野外没那么多讲究,也没有营帐可以歇息,许多人直接席地而眠,又或者躺在运载货物的二轮车上,随便扯上一件衣裳盖住,就能将就过一夜,刘镖师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并不觉得清苦。
    “歇息时我惯了打坐,夜晚也是,刘兄不必管我。”沈峤笑道。
    刘镖师有些羡慕:“哎,想当日我从师学艺之时,也常常是以打坐代替静卧的,可惜这些年东奔西跑,白日里一累,晚上一躺下就不知东南西北了,久而久之,连师父教下的内家功夫也荒废了!”
    沈峤顺口问道:“不知刘兄师出何门?”
    刘镖师:“我乃终南派弟子。”
    沈峤咦了一声:“那岂非与长孙晟同门?”
    刘镖师黯然:“长孙师兄是掌门亲传,又是北朝勋贵出身,我不过平民小户人家之子,又是外门弟子,登不得大雅之堂,岂敢与长孙师兄并称同门?”
    沈峤安慰了他两句,刘镖师这才情绪稍稍转好,他见沈峤打坐,想起自己久已荒废的功课,不由心痒痒,也跟着在旁边坐下来,准备打坐一夜。
    其实他平日里也有打坐运功,但很多人将运功调息与睡觉分得很清楚,刘镖师虽然有心学沈峤,但还未到三更,自己就已经撑不住,背靠着树干,沉沉睡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沈峤忽然一跃而起,扑向前方!
    与此同时,前方传来破空之声,箭矢如流星般笔直射向李家母子所在的马车!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即使有守夜的人,到了这个时辰,很多人也抵挡不住疲倦,反应迟钝许多,像刘镖师这样在正统武学门派里出师的人,也才堪堪睁开眼睛,抬头循声望去。
    但那支箭没能射入马车之内,就被一只手捏住了。
    沈峤捏在手中啪的一声,箭矢随即断作两截,又有好几支箭同时射过来!
    “有贼子!有贼子!”尖利的哨响和喊声在旷野响起,睡得再沉的人也都纷纷警醒,执起刀剑进入战斗状态。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五六支箭已经被沈峤悉数接下,对方显然没想到对方队伍里竟还有这等厉害的人物,眼见暗袭不成,不得不由暗转明,从黑暗处奔出,冲杀过来。
    这一伙人身着黑衣,但一看就是贼匪,刘镖师早就说过这一带是三不管地带,南北不接,经常有贼匪出没,李家母女没想到自己运气“奇佳”,居然就遇上一遭,吓得在马车内连声尖叫,原本围在马车周围的仆从更是因为箭矢射来而四处躲避。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对方约莫三四十人,个个都是从长年劫道里练出来的精悍练家子,人高马大,一脸狰狞,镖行的人反应过来之后纷纷上前与之厮杀,不过凶悍程度略逊一筹,很快就落了下风。
    李家家境殷实,这次举家迁往建康,带上全部家当,只要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一头肥羊,贼匪自然不肯放过,竟出动了这许多人。
    但镖行对付不了,还有一个沈峤,刘镖师以一敌二也许就是极限了,对沈峤而言,这些人身手固然好些,却都不入他眼,山河同悲剑一出鞘,更是所向披靡,这些平日里无往不利的贼匪,哪里会是沈峤的对手?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沈峤以一敌众,将贼匪伤的伤,放倒的放倒,刘镖师反应过来,赶紧叫人上前帮忙,将贼匪一个个点了穴道绑起来。
    “哎呀!”
    身后一支箭矢划空而来,正正朝沈峤后脑勺射去,沈峤之前并不知道劫匪在暗处还留了人手,但以他的武功,眼下反应过来也未晚,正要回身拦箭,却有一人比他更快,那声哎呀便是帮他挡下箭之后的呼痛声。
    沈峤愕然万分,完全没想到没见过几回面的李家小娘子竟会冒出来帮他挡箭,他只能先将人揽下放在地上,再持剑去暗处将放冷箭的人放倒,然后才折回来看伤者。
    李家娘子显然也没想到女儿会突然来这么一下,手足无措下了马车,正抱着女儿哭泣,那箭正好射在李家小娘子的肩膀上,血很快洇染了大片衣裳。
    不得已,沈峤将人抱上马车,先点穴道止了血,再将箭砍断,两头拔出,还亲自帮人包扎。
    李家小娘子失了那么多血,颤巍巍睁开眼睛,望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沈峤,痴痴道:“道长,我会死吗?”
    沈峤啼笑皆非:“不会。”
    她伤的位置很凑巧,没有伤筋动骨,只是看起来失血多,实际上并不严重,沈峤本来就不需要她舍命挡箭,可人家做都做了,总不能拂了她一片好意。
    他拿出随身伤药给她内服外敷,又交代李家娘子要一日三次给女儿敷药云云。
    李家小娘子拉住沈峤的袖子:“道长能多留片刻么?”
    此时民风并不保守封闭,虽无秦汉时野地苟合那般明目张胆,但女子有心仪之人亦可表白,更何况自己亲娘就在身边,李小娘子这句话的含义依旧足够露骨。
    沈峤摇摇头:“贫道方外之人,多谢小娘子方才的义举,只是贫道武功尚能自保,还请小娘子以后莫要行此冒险之举了。”
    李小娘子叹了口气:“这一路上,我对道长心有仰慕,偷偷留意道长许久,也知道长心如铁石,无意于我,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长不过数十年,能遇上一个心仪之人已是罕有,区区颜面,舍下又有何妨呢?若道长被我感动,那我自然欣喜若狂,若道长不为所动,那我也不负自己的心意呀!”
    李家娘子没料到女儿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恨不得捂住她的口:“我儿住嘴!”
    沈峤一怔:“小娘子此话倒是深得道家精髓,凡事从心所欲,不拘形式。”
    李小娘子虚弱一笑:“大道至简,没想到道长比我还迂些。”
    沈峤没再与她多说,本也没什么好说的,放下伤药,与李家娘子交代两句,便离开了。
    外头刘镖师等人已经解决了贼匪,正在收拾善后,这年头把这些谁也不想管的人交到官府去也没用,对方又都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匪徒,除了杀掉只能放虎归山,下次经过这条路时再冒出来杀人劫道,刘镖师当然不会选择后面那一种。
    刘镖师处理好一切,眼见天已经蒙蒙亮,也没了睡意,准备让众人继续上路。
    他见沈峤还站在树下,走过去一看,对方神游物外,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禁笑道:“李家家资丰厚,里小娘子又对道长一片痴心,若道长肯还俗入赘,将来定然坐拥偌大家产。”
    沈峤这才回过神,他一路上心事纠结,此时却被那李小娘子飞来一语忽然点醒,仿佛想通了许久都未想通的难题,一时面色舒展开来,在晨曦微光的映衬下,宛如玉色清润,连刘镖师都有些看呆了,心道难怪李小娘子会一见钟情,不顾生死,这道士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更勿论还武功高强。
    “刘兄,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沈峤道。
    刘镖师忙道:“方才承蒙道长相救,某还未谢过救命之恩,何当请教二字,道长只管问便是!”
    沈峤神色严肃:“敢问刘兄,你可曾有心上人?”
    刘镖师一脸呆滞:“哈?”
   
    第132章 番外4
   
    “什、什么心上人?”刘镖师结结巴巴。
    沈峤摇头失笑:“没有,也是我孟浪了,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刘镖师回过神,挠挠头发,自以为大概跟上他的思路:“沈道长自幼修道,清心寡欲,想必是没接触过凡俗,被李小娘子这一吓,有些手足无措也是正常的!”
    两人经过方才那一战,刘镖师也一反之前的客气疏远,显得亲近不少:“其实您说这个,我还真答不上来,这世间哪来那么多情情爱爱,卿卿我我,我有幸在终南派门下练武,直到十七岁才下山回家,家中父母给我订了一门亲事,听说那女子虽然不会武功,却是幼承庭训,贤良淑德,正所谓父母之命,我自然要遵从,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过成亲之后,拙荆操持内务,很是辛苦,我对她甚为感念,若说什么情爱,那都是文人墨客吃饱了没事才会去念叨的,像我们这样跑江湖的,每日不是风吹雨淋就是生死搏斗,就像方才,此番若无道长同行,那我们可真是要折在这里了!”
    沈峤:“刘兄不必客气,既然同路,互相扶持也是应该的。”
    刘镖师笑道:“等到了建康,我得请道长吃顿好的,您可千万别推辞!”
    沈峤:“那敢情好,我人生地不熟,也得仰仗刘兄多多指点。”
    刘镖师:“爽快!实不相瞒,先时看见道长生得文弱,我还怕您跟那些书生似的,提把剑当装饰而已,却没想到,啧啧,您这功夫恐怕比我师父都还厉害了!”
    沈峤:“刘兄过奖了。”
    刘镖师:“既然不把道长当外人,那我也就直说了,其实玩笑归玩笑,李家小娘子对道长一往情深,倒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这年头世道乱,道长武功足以自保,与其独自飘摇江湖,倒不如娶了李家小娘子,有李家偌大家财助力,哪怕当不得一方豪雄,起码也是衣食无忧的富家翁啊!”
    沈峤哭笑不得:“刘兄误会了,我对李小娘子没有半分非分之想,我心中已有所属,只是之前混混沌沌,竟也不曾仔细思量,方才被李小娘子当头棒喝,方才明悟心事。”
    刘镖师恍然:“原来如此,难怪你会那样问我!不知道长这位心上人,对道长心意如何?”
    沈峤微微蹙眉:“……他先时咄咄紧逼,我只得步步后退,后来他好似生气了。”
    刘镖师咋舌:“这年头女子倒比男子大胆许多!”
    他转念一想,这道长如此风姿,又有高强武功,也难怪女子会倾心,那李家小娘子没见过几面,镇日都待在马车里,刚才不也奋不顾身飞扑出来挡箭?
    刘镖师到底是过来人,开始指点沈峤:“女子素来羞涩,难得对你袒露心意,你却不肯接受,如此几次,脸皮薄的,必然没脸再来找你,你若能主动去找她说明,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沈峤嘴角一抽:“那人的面皮……其实也不是很薄。”
    刘镖师笑道:“不薄不就更好办了,直接说了,以道长的品貌,对方必然含羞带怯地答应了,届时直接让媒人去女方家里提亲便是!”
    沈峤叹道:“他性子狂傲,只怕受挫之后便不肯轻易低头。”
    刘镖师:“这还不容易,但凡是人必有所好,你投其所好,送些她喜欢的东西,话自然就说开了!”
    沈峤虚心求教:“还请刘兄教我。”
    刘镖师:“送些钗子罢,女儿家的,不是最喜欢那些首饰珠宝了,她喜欢古朴的,你便送桃木簪或玉钗,若喜欢花哨的,你便送金银镶宝石的,保管一送一个准!”
    沈峤想想晏无师出行衣饰一应有人打理,哪怕头上一根簪子,都是常人一年开销,他自己也没有特别喜好,便摇摇头:“他不太在意这些饰物。”
    刘镖师皱眉:“那……吃食呢?衣食住行,总该有些喜好罢?”
    沈峤想了想,迟疑道:“他喜欢……糖人?”
    不过那是谢陵喜欢的。
    晏无师也喜欢吃糖人吗?沈峤想象了一下晏宗主带着狂傲霸气的表情舔糖人的样子,表情立时变得很奇怪。
    刘镖师也很奇怪:“糖人那是小孩儿喜欢吃的罢?”
    旋即又释然,给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合理的解释:“道长的心上人怕是年纪不大罢?”
    沈峤轻咳一声,有点心虚:“算是罢。”
    刘镖师心说这样貌的确挺吸引小娘子的,这不那李小娘子才刚见了没几面,就被迷得五不着六了。
    “那就更好办了,年纪小,阅历就少,几句话就能哄得她开心,话说沈道长,既然妾有意,而你也有请,怎么没有打听打听你喜欢的那小娘子到底喜欢什么呢?”
    沈峤其实是知道的,但知道了也没用啊:“……他好像最喜欢练武,与人比武。”
    江湖中醉心练武的女子不少,刘镖师也不意外:“以道长的武功,想要指点她,必是绰绰有余了。”
    沈峤摸了摸鼻子:“我打不过他。”
    刘镖师大惊,这年头的女子未免太彪悍了罢,也难怪沈道长之前再三推拒,要我也不敢娶这样的母老虎啊!
    “那,那……”他也有些词穷了,“总之你每个办法都试一试罢,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是有道理的,她既然也对你有意,哪怕你送的物事不合她心意,她总还是能知道你心意的。”
    沈峤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多谢刘兄,受教了。”
    刘镖师见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在这方面的确一窍不通,便又指点了许多,连自己白日里抱着妻子在闺房里走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你别看那些女子在外头一个赛过一个的端庄严肃,但关上了门左右无人看见,你便是骄纵她一些又有何妨,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碰见个可心的不容易,得珍惜些!”
    沈峤忍笑:“好,我记下了。”
    此时众人已收拾妥当,为了尽快去前面城镇歇息,人人都加快脚程,沈峤与刘镖师二人则落在最后,为马车断后。
    一路疾驰,风声赫赫,谁也没再顾得上再说话,他们自然也不晓得马车之中另有一番喁喁私语。
    那原该昏迷过去的李小娘子呻吟着醒过来,问旁边的人:“你瞧我方才做得如何?”
    李家娘子实事求是道:“略有些浮夸了。”
    李小娘子白了她一眼:“为了点醒沈道长,我可真是苦肉计也上了,若这次能让沈道长醍醐灌顶,我的伤也不算白受!”
    李家娘子同情道:“难为你了,还得真受这一箭!”
    李小娘子哭丧着脸:“可不是,疼死我了,可沈道长那么厉害,我若不假戏真做,被他看出来怎么办!”
    李家娘子安慰道:“算了,你也知道这是任务,完成得越好,咱们自然也越好,宗主慷慨,定然不会不厚赏你的。”
    出了贼匪劫道这档子事,大家都心有余悸,恨不得立马赶到城镇里,以免再受劫掠。
    因着李小娘子的伤势,众人在城镇里停了数日,每日两三顿饭加上住宿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亏得李家家大业大,方才不将这点银钱放在心上,李家娘子为了女儿能多歇息几日,更是不吝银钱,连沈峤都因打退贼匪而被千恩万谢,李家娘子也没埋怨他害自家女儿伤身又伤心,还硬塞了沈峤一大笔钱财。
    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赶在半个月后抵达建康城。
    入城之后,李家母女也找到了亲戚,大家本该分道扬镳,但刘镖师很热情,拉着沈峤走遍建康城,为他指点风物人情,又请他吃了顿饭,将自己家中地址告知,说好沈峤日后有空上门拜访,这才告辞而去。
    辞别刘镖师之后,沈峤找上他先前说的白门观,打算借住些时日,却正好赶上朝廷使者带着皇帝诏令前来宣召得道高人入宫,对方见沈峤风仪不俗,便上前询问他的来历,沈峤一一作答,说法与和刘镖师说的一般无二。
    天使急于凑够皇帝要求的人员,自然也不会去细加盘问,更何况许多人容易受表象影响,而沈峤这皮相分明十分符合众人对“神仙”的定义。
    “敢问道长,您修的可是炼丹之道?”
    沈峤原想说不是,但话欲出口,他心中一动,拐了个弯:“我修的是有情道,于炼丹仅仅称得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观人面相上倒还略有心得。”
    天使听说他不懂炼丹,还有些失望,听见看相,又是一喜:“这么说,道长也会占卜吉凶了?”
    沈峤谦虚:“略知一二。”
    天使:“当今陛下心向道门,欲求得道高人指点迷津,不知道长可愿随我入宫面圣,若合圣意,等待道长的,便是想也想不到的泼天富贵了!”
    沈峤来陈国,本就是为了能近距离接触陈国新主,看看这位君王比之杨坚如何,没想到刚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他与汝鄢克惠又不熟,错过了这次,再要找这种光明正大面圣的机会就不是很容易了。
    他如今入世修行,很知道一些人情世故,贸然答应下来,非但不能显出高人风范,还会令对方轻视。
    于是他面露迟疑:“贫道在道祖面前立下誓愿,每日诵道经数遍,今日修行尚未完成,看来与陛下缘分未至,还是改日罢。”
    儒门在陈朝有很大影响力,所以建康城内并无太大的道观,这白门观在数座道观之中也并不显眼,被打压了这么久,那些道士一听皇帝有召,个个都激动万分,红光满面,唯独这位新来客居的道士表现得很淡定。
    天使果然对他高看一眼,连白门观里的道士也劝他:“道友还是答应下来罢,你毕竟在白门观客居,若陛下发怒追究,我们就要受池鱼之殃了!”
    沈峤这才叹了口气:“那就请天使带路罢。”
    朝廷宣召道士,却不是召沈峤一人,沈峤答应下来,名字就被登记造册,过了三日,天使差不多凑齐十几个看起来还算合乎条件的道人,沈峤与白门观的两名道士,这才在宫中使者的带领下入宫。
    陈宫不比隋宫大多少,但华丽精致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尽显江南丽色,许多道人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奢华,哪怕面上竭力压抑,眼中也难免流露出惊艳。
    沈峤三人入了宫,便被引至望仙殿。
    那里左右两旁各八个座席,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剩下最靠近门口的那三个,自然是留给沈峤他们的。
    沈峤无意与白门观道士争夺先后次序,直接就将前面两个让给他们,自己独坐最靠近门口那个,倒赢得两人感激的目光。
    离门口最远,当然意味着最不受重视。
    内侍道:“陛下未至,诸位稍安勿躁,勿要喧哗。”
    众道士自然不敢喧哗,但窃窃私语也是难免的,沈峤的视线随意往四下一扫,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时,当即寒毛直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人原本闭目假寐,不与旁人交流,一副孤高之状,此时却正好睁开眼睛,朝沈峤这里望过来。
    四目相对,对方若无其事转向别处。
    沈峤:“……”
   
    第133章 番外5
   
    沈峤的眼睛没有瞎,所以他也不可能认错人。
    让他惊异的是对方胆子之大,除了换上一身道士装束之外,连容貌也未加修改,顶着分毫未动的一张脸,就这么坐在陈国皇宫之内,成为陈国皇帝的座上宾。
    众所皆知,陈朝是儒门的地盘,说得不好听点,汝鄢克惠视如禁脔,不许别人染指,像佛门天台宗同样在陈朝境内,就被临川学宫遮掩得光芒黯淡。
    论单打独斗,晏无师自然不惧汝鄢克惠,但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堂堂浣月宗宗主扮作道士入宫见陈主,意图抢夺儒门的阵营,招来儒门围攻,这种事情传出去将会很不好听,在沈峤看来,对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自找麻烦。
    话说回来,晏无师就是晏无师,若事事都在别人意料之内,也就不是晏无师了。
    兴许是沈峤在晏无师身上停留的时间过长,坐在他旁边的白门观道士也注意到了,偏过头低声道:“沈道友,你认识那边的道友吗?”
    沈峤:“不认识,我也刚到建康,正要请张道友介绍。”
    张道士道:“我只认得你对面那两人,是京中蓝水观的道士,那蓝水观比我们白门观还残破,也不知那两人是怎么蛊惑了天使混进来的!”
    沈峤哭笑不得,历来同行相轻,别看道门修的都是仙风道骨的长生之道,其实内里也是人心百态,样样不少。
    “我听说先前已经有道友被皇帝陛下召见过了,想来是陛下不甚满意?”
    张道士:“陛下想求长生,自然要向道门请教,奈何那些儒生极力反对,这京城之中的道观,以东海观最大,陛下原本寻的是东海观的道士,听说问仙问到一半时,被儒门的人知道了消息,那汝鄢克惠也真是讨厌,竟请了太后施压,当场戳穿东海观道士的仙术,将他们赶出宫去。”
    说及此,张道士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不过若非如此,又哪里有我们出头的余地呢,那东海观道士想要独占鳌头,才轻易被驱赶,若整个建康城的道士能联起手来,也未必会惧怕那临川学宫呢!”
    沈峤心说恐怕你们加起来也不是汝鄢克惠的对手。
    “如此说来,怎么今日我们入宫,却不见临川学宫的人出面?”
    张道士:“你初来乍到,也难怪不知,今上登基不久,始兴王起事造反,汝鄢克惠正随军阵前协助平叛呢,太后坐镇居中调度,总理朝政,不耐天气燥热,移驾到别宫去处理朝政了。”
    沈峤恍然大悟,难怪皇帝无所忌惮,原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若太后那边发现此事,她未必会发作在皇帝身上,但总会迁怒我们的罢?”
    张道士:“无妨,我早打听清楚了,太后虽然出身儒门,但对佛道也并不排斥,不像汝鄢克惠那个老顽固,恨不得将陈国境内的佛道都消灭干净,知道得了皇帝青眼,我等谨言慎行,总不至于出事的。”
    他为人不错,倒是对沈峤知无不言,不过就算日后太后会迁怒怪罪,也抵挡不住人心向上,荣华富贵的诱惑,这不,东海观的道士刚被驱逐出去,皇帝一征召,这里就又是座无虚席了。
    当然,还有个假道士。
    沈峤不禁又朝晏无师望去一眼,对方目不斜视,兀自敛眉静坐,倒真有几分得道风采。
    少顷,伴随内侍一声唱诺,一名唇上微须的年轻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众人起身行礼。
    陈主的步子不快不慢,带着一种贵族特有的闲适从容,这样的步伐由来已久,颇有两晋风流的章法,在许多推崇门阀的人看来,这才是上位者应有的姿态。
    其他道士显然不会像他想得这样多,见皇帝到来,都纷纷在脑子里开始转动,希望今日能讨得皇帝欢心,从此更上一层楼。
    陈主坐下之后,先问众道士:“朕阅遍诸子典籍,儒家重仁义,佛家重来世,唯独道家重今生,不知各位道长,对此有何高见?”
    座席最靠近,说明越得皇帝重视,众人按序一一作答。
    其中一名姓林的道士道:“佛家说人有三世,然则前世来生,谁又能够感知,所谓前世积德,今生富贵的说法,道门并不认同,正如陛下之所以位居九五,乃是陛下为天上紫微帝星托生,既是帝星,又何来前世来生?因此贫道认为,此言甚谬!以陛下之天资,若勤加修炼,何愁不能白日飞升,回归仙班?”
    陈主大感兴趣:“依道长之见,那朕要如何修炼,才能回归仙班?”
    林道士:“呃,道家修炼之法,根基为内家功法,辅以珍贵丹药,自能得道成仙,贫道于丹药炼制上颇有心得,愿为陛下驱策。”
    陈主:“好好,那你说的内功心法,又该如何去寻?”
    林道士面露尴尬:“贫道惭愧,人各有长,贫道专精炼丹,对内家功法上不甚了了,不过玄都山与青城山俱是百年道门,陛下若遣人前去,他们想必无所不从。”
    沈峤:“……”
    他对林道士这种拉人下水的行为很是无语。
    陈主却冷哼一声:“玄都山接受了北朝册封,听说还要在长安建观,不过北朝走狗耳,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大才?青城山倒是可以派人去瞧瞧,易辟尘若真有能耐,朕也不妨效仿玄都山,给他册封个名号,好让他为朝廷效力!”
    席间却忽然有人发出轻笑。
    陈叔宝怒目喝道:“尔乃何人!”
    晏无师放下手中酒樽,丝毫不以君王发怒,侍卫戒备为意,缓缓道:“我笑陛下有眼不识金镶玉,明明在座就有高人,却非要舍近求远,易辟尘空有名号,却败在狐鹿估手下,有何厉害可言?”
    陈叔宝冷笑:“哦?这么说,你口中所说的高人,就是你自己了?”
    晏无师:“那倒不是。”
    陈叔宝生来就是皇后嫡子,受封太子,一路顺风顺水,除了刚登基时受到的惊吓,除此之外何曾有过不顺坎坷,自然也目无余子,更何况他是皇帝,这样的态度再正常不过。
    晏无师没等对方发怒,就朝沈峤的方向指过来:“皇帝要找高人,却对高人视而不见。”
    沈峤:“……”
    他终于知道晏无师到底混入此中是来做什么的了。
    这是来无事生非的,俗称砸场子。
    难道自己逃避之举伤他至深,以致于他要这样来报复自己?沈峤不由如此想道,心头掠过一丝惆怅。
    陈主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循着晏无师所指,望向沈峤所坐的方向。
    这一望,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方才沈峤坐在门口,因为光线太亮,皇帝反而没有过多注意,如今仔细端详,发现对方竟还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陈主不禁询问:“你是何人,在哪座道观清修?”
    事已至此,沈峤不能装没听见,他直起身体,拱手施礼:“有劳陛下垂询,贫道山乔子,自北方游历而来,目前借住于白门观。”
    陈主方才因晏无师狂妄而起的怒气,此时竟消弭无形,反还对沈峤和颜悦色,露出笑容:“道长既能得人推荐,想必在外间名气赫赫,只是朕未尝听闻而已?”
    沈峤道:“陛下过奖,贫道不过一山野道人,籍籍无名,无人问津,贫道也不知方才这位道友何故要举荐贫道。”
    直接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陈主不以为意,他对晏无师是半分兴趣也没有了,又问沈峤:“不知道长在炼丹上有何心得?”
    沈峤摇头:“贫道不擅炼丹,贫道只修一道。”
    陈主:“所修何道?”
    沈峤:“有情道。”
    这是他对宫中来使胡诌的话,此时面对皇帝,竟也原封不动照搬过来。
    陈主奇道:“何为有情道?”
    沈峤:“常人修道,越是讲究清心寡欲,远离凡尘才能得道,我这无情道,却是要身在十丈软红之中,阅遍人间荣华富贵,细心享受体味,方能成道。”
    他一本正经,神色肃然,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在信口胡说,而只会疑惑自己从没听过有这种道。
    晏无师笑吟吟又喝了一口酒,心道我家阿峤也学会面不改色地诓人了。
    陈主大喜:“这不就是朕寻寻觅觅已久的道么,请道长长留宫中,教授于我!”
    沈峤道:“贫道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只因有感陛下一心向道,方才入宫为陛下稍解疑惑,请陛下恕罪。”
    陈主轻笑:“道长说话有些前后矛盾了,你既修的是有情道,自然心恋人间富贵,朕就能赐你富贵极致,为何你反倒推辞起来,莫不是欲擒故纵,欲迎还拒?”
    这位年轻天子仅仅是不喜欢理政,喜欢享乐罢了,并非代表他脑子不灵光,恰恰相反,他在琴棋书画歌舞诗词方面都别有建树,堪称天子中的才子,远比杨坚要射猎广泛得多了。
    沈峤面不改色:“陛下此言差矣,有情之道,并非一定得流连皇宫才能修得,岂不闻红尘繁华,秦楼酒肆,何处不是修习之所,再者,贫道如今有幸得瞻陛下天颜,已是足够,只是有些话,不吐不快。”
    陈主挑眉:“讲罢。”
    沈峤:“有情道非止人间富贵,亦是意味着万民福祉,衣食住行,虽然人人都贪恋前者,但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也望莫要忘记后者才是。”
    所谓有情道,其实是沈峤随口胡说试探皇帝的,他没想到陈主当真喜形于色,心里不由有些失望,所以才说了这番话来劝谏。
    陈主不以为然:“道长倒是操心得多,你这样的神仙样貌,流落在外岂不暴殄天物,若想劝谏朕,自当留下来,日日与朕论道才是。”
    说到最后,话语意味深长,令人浮想联翩。
    沈峤听着有些异样,却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会对他生出别样心思,只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陈国虽然立足南方,疆土不逊北国,但陈叔宝的表现明显远远不如杨坚。北方正磨刀霍霍,杨坚忙着稳定匈奴,安定朝野,陈叔宝不去平乱,反倒对长生炼丹起了兴趣,照这样的趋势,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胜负立定了。
    两人一问一答,视旁人于无物,旁边那些急于出头的道士早就不满了,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有的为皇帝出头,指责沈峤不识天恩浩荡,有的则忙不迭向皇帝自荐,表示自己比沈峤厉害。
    晏无师忽然轻笑:“阿峤,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不看好南朝了罢?”
    沈峤未来得及说话,回答他的另有其人:“我竟不知晏宗主与沈道尊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说话间,一名女子在众仆从侍卫浩浩荡荡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主望而变色,连忙起身束手:“见过母后!”
    来者正是陈朝太后柳敬言,汝鄢克惠的师妹。
   
    第134章 番外6
   
    柳敬言虽为太后,却不是养在深闺不知外事的妇人,她出身显赫,早年又拜入临川学宫门下,这些年临川学宫在南朝地位稳如泰山,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柳敬言的功劳。
    当初宇文庆等人前来南朝递结盟文书时,晏无师曾与汝鄢克惠交过一回手,当时柳敬言正好微服出宫,自然认得沈晏二人。
    她正忙于帮皇帝处理朝政,冷不防听说皇帝召见了一干道士,当即便过来干涉。
    沈峤顺水推舟混进来,只是为了见见陈叔宝,并无不轨意图,但当面被识破身份,总还是有些尴尬的。
    “贫道此来,并无恶意,唐突之处,万望见谅。”
    他还愿意解释一句,晏无师却接也不接话,兀自坐着,面色自在,似乎对他而言,富丽皇宫与简陋寒舍并无不同。
    柳敬言可以对陈主摆脸色,却不能对沈晏二人不假辞色,她非但没有变色,还温和柔善,以一国太后之尊向沈峤还礼:“沈道尊客气了,道尊肯百忙之中拨冗对小儿指点,乃小儿之幸。”
    若以“掌教”称呼沈峤,一方面显得陈国招呼不周,另一方面,沈峤与晏无师坐在这里,陈国却毫无防备,说出来未免尴尬,所以柳敬言称呼“道尊”,则表示对沈峤个人的尊重,十分明智。
    她又对晏无师道:“晏宗主一代宗师,身份不凡,沈道尊德高望重,人所景仰,我儿有眼不识泰山,未能以重礼相待,以致怠慢二位,还请贵客勿怪,我愿代他赔礼。”
    众人见堂堂一国太后,对晏无师与沈峤客客气气,已是惊诧不小,又听得二人身份,更是万分吃惊,其中更以陈叔宝为最。
    他此时如何不知,自己是给蒙骗了,当即怒气上涌,面色潮红:“此等隐瞒身份,欺君罔上的宵小之徒,母后何以待他们如此客气,左右金吾卫何在,还不给朕拿下!”
    柳敬言变色怒斥:“谁人敢动!”
    皇帝与太后的命令相悖,侍卫面面相觑,左右为难,那些刚刚踏出半步的,脚就那么顿在半空,好不尴尬。
    晏无师哂笑一声,长身而起:“柳太后果决不逊男子,难怪本座曾听说临川学宫上一代宫主曾想将衣钵传给你,可惜你后来嫁入宫闱,方才让汝鄢克惠得了便宜,如今看来,当初若由你继承临川学宫,说不定今日临川学宫早已将影响遍布大江南北,甚至渗透北朝,力压佛道了,何至于还在南朝裹足不前!”
    明知这是挑拨之言,柳敬言依旧面色不变,还微微一笑:“多谢晏宗主抬爱,汝鄢师兄武功比我高,在学问上也比我好,理应继承宫主之位,将儒门发扬光大,我已命人在别殿另辟一席酒肴,二位若不嫌弃,能否稍移尊驾,好让我亲自招待。”
    柳敬言有礼有节,并未倚仗身份盛气凌人,更未指责他们冒充身份入宫,沈峤自不愿令对方难堪,未等晏无师说出什么难听话,便道:“那就有劳太后了。”
    陈主腾地起身:“母后,这二人视皇宫为自家庭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可轻易放走!”
    晏无师看也不看他一眼,却是对柳敬言笑道:“陈朝先帝陈顼,本座也曾见过一面,进退有据,不失为守成之主,怎么父母俱是人中龙凤,生出来的儿子却不过尔尔,可见虎父无犬子一说,实在不足为信!”
    陈叔宝堂堂天子,何曾被人这样当面数落过,当即便勃然大怒:“放肆,左右还不将他们拿下!”
    皇帝二度发话,左右侍卫未敢再犹豫,当即便手持枪戟团团围上前来。
    那些原本坐在沈峤晏无师旁边的道士,见状哪里还敢凑上前被人当做乱贼,赶紧纷纷躲避,生怕殃及池鱼。
    谁知眼前一花,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那些冲着沈峤晏无师二人而去的侍卫,转眼已经悉数往后跌倒在地,刀枪剑戟触地响动,痛呼声此起彼伏,再看沈晏二人,纹丝未动,行止从容,连袖子都不曾振动一下。
    柳敬言实在看不下去,冷声道:“陛下身体未愈,理应多加休养,怎能再听伤神的话,来人,将这些道士送出宫去!”
    她本想说“逐出宫”的,转念一想沈峤也是道士,为免对方误会,才更客气一些。
    陈叔宝这才发现自己所以为的精兵勇将,在这些江湖高手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他自幼师从汝鄢克惠,但作为未来的皇帝,没有人认为他应该学习武功,成为江湖高手,而比起武功,陈叔宝也对琴棋书画更感兴趣,以至于他周围虽然有许多武学高人,却与江湖半点不涉。
    然而这个曾经看起来很遥远的江湖,现在似乎却变得很近。
    他看着母亲将道士驱逐,又将沈峤晏无师二人请走,后者不曾将他放在眼里,而他母亲,也从头到尾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这个皇帝的尊严视如无物。
    “陛下,您要不要回承香殿?”内侍近前来,怯生生问。
    陈叔宝看了他一眼:“回去,怎么不回,你敢违抗太后?”
    内侍不敢说话。
    陈叔宝:“去拿酒来,朕要编舞写词,没酒写不出来!”
    内侍为难:“可太后那边……”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陈叔宝正瞪着他:“你是朕的人,还是太后的人,真要这么忠心,去太后那儿听差岂非更好!”
    内侍连称不敢,赶紧退去找酒。
    另外一边柳敬言将二人迎至别殿,美酒佳肴早已备好,她将左右挥退,侍女略有迟疑,柳敬言一笑:“不必如此,以晏宗主沈道尊的武功,想要杀我不费吹灰之力,何必等到现在,不要枉做小人,下去罢!”
    待闲人退尽,柳敬言道:“我儿无状,让两位见笑,不知二位入宫有何要事,若是我这一介妇人也能办到的,但讲无妨,我定会尽力相助。”
    沈峤:“贫道的确自北方游历而来,客居于白门观,正好遇上陛下征召道人入宫,贫道一时好奇,便随同入宫,仅此而已,太后不必多虑,我等并无恶意。”
    柳敬言略有意外,在她想来,这二人身份非同等闲,入宫自然必有目的。
    “如此说来,晏宗主也是如此?”
    晏无师道:“我若想杀陈叔宝,就不必等到现在。”
    柳敬言也是微微一笑:“别人说这句话,我未必相信,但晏宗主的话,我却深信不疑,试问当今天下,谁能与晏宗主匹敌,听闻半步峰上,晏宗主打赢狐鹿估,此乃中原之盛事,我深感钦佩,深恨身份所限,未能亲眼目睹,眼下有幸得见晏宗主,当以此酒相敬。”
    她见晏无师举起杯子,虽然没有喝,但也表明态度,不由放下心来。
    沈峤:“方才那些道士,虽然典籍不精,才学不足,但毕竟没有伤天害理之举,只因对仰慕天颜,方才入宫觐见,还请太后看在我的薄面上,饶过他们一次,勿伤其性命。”
    柳敬言:“此事全因皇帝而起,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并不会做迁怒之举,沈道尊放心便是。”
    她叹了口气:“皇帝诞于深宫,从未经历过风雨,是以贪恋富贵享乐,于国事却兴趣平平,我与先帝也始料未及,此番实让二位见笑了。”
    对方如此明理通达,沈峤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安慰道:“陛下才华横溢,只因年轻气盛,方才不肯将心思放在正道上,若能得人引导,必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话显然也说到柳敬言心坎上去了,她黯然道:“若留在皇帝身边的,是沈道尊这样的人,我又有何不放心的!”
    沈峤正要开口,晏无师却已淡淡道:“陈朝已有儒门,汝鄢克惠将他这一亩三分地看作宝贝一般,谁能插足?沈峤心软,阁下就免开尊口了。”
    被一语挑破心思,柳敬言有点尴尬,却也不怒,依旧神色温和:“是我孟浪了,二位勿怪。”
    晏无师:“你是个聪明人,虽然依旧拘泥世俗之见,但我看你,却比看汝鄢克惠要顺眼多了。”
    柳敬言笑道:“多谢晏宗主抬爱。”
    她知道自己虽是一国太后,对方却完全不必看自己的脸色,是以将态度应对都调整得很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三人实在没什么话题可聊,沈峤主动提出告辞,柳敬言也没有挽留,还亲自将两人送至宫殿门口,又交代贴身婢女亲自将人送出宫,须态度恭敬不可造次云云。
    末了柳敬言道:“二位乃是贵客,下次若要进宫,大可让侍卫通禀,我自会以礼相迎,如此隐藏身份,反是委屈了二位。”
    晏无师:“你也不必出言试探,本座此番入宫,只不过是为了寻一人,如今人已找到,往后自不会再入此地。”
    柳敬言疑惑:“晏宗主想找的人是?”
    晏无师忽然笑了:“这陈宫上下,除了沈峤沈道长,哪里还有值得我找的?”
    沈峤不得不在旁边为他补话:“我与晏宗主在抚宁县分道扬镳,他一路南下寻来,想必是在宫外听说道士应召入宫,知晓我定会赴会,是以也跟着进来一探究竟,不曾想因此惊扰了太后,我等始料未及,还望见谅。”
    柳敬言:“道尊客气了,既是如此,我便不妨碍二位叙旧,晏宗主沈道尊慢走,后会有期。”
    她虽与晏无师没有深交,但也时常听闻此人脾性狂傲,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反是沈峤颇有涵养礼貌,又与柳敬言客气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出了宫,晏无师又不太爱搭理沈峤了,沈峤无奈,只好走快几步追上对方。
    “你果真是入宫去寻我的?”
    晏无师没说话。
    沈峤:“你怎知我一定会入宫?”
    对方还是不理他。
    沈峤无奈,不得不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晏无师,我有话与你说。”
    此时两人已走至护城河畔,柳叶飘扬,青葱嫩绿,犹如一簇簇下垂的碧玉,河面上波纹涟涟,正是和风日历的好时候。
    二人身着道袍,面容俊美,不知引来多少年轻小娘子含情脉脉的注目。
    可惜这两位道长都未曾回望一眼。
    晏无师终于应声止步,故作疑惑:“沈道长在叫我?”
    沈峤:“……是。”
    晏无师:“那说罢,说完我好赶路。”
    沈峤:“你要去哪里?”
    晏无师:“先说你要说的话。”
    沈峤面薄,一句话哪怕在心里转上千回百遍,也每每到了嘴边就说不出口,所以才需要打岔转移话题。
    他左右看了一下,迟疑道:“此处大庭广众,说话不便,能否换一处地方?”
    晏无师面露不耐:“你不说,我便走了。”
    转身说走就走。
    沈峤忙抓住他的手:“你、你留步!”
    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晏无师嘴角微微一提,旋即又隐没无踪,扭过头时还蹙着眉。
    沈峤低着头踟蹰半晌,终于冒出一句话:“你还好吗?”
    晏无师:“……”
    这么问好像不对,沈峤苦恼想道,又问:“你喜欢吃糖人吗?”
    晏无师:“……”
    他冷笑一声:“谢陵喜欢!”
    转身又要走。
    果然又说错话了,沈道长简直纠结得不行,明白心意是一回事,可真要把话说出来,他又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咬咬牙,直接将人拉走,快步走到一条无人小巷里。
    晏无师竟也毫无反抗,任由他拉来,脸上神色却一点点冷下去。
    “我在宫中为你解围,沈道长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什么解围,明明是你自己也想入宫看热闹!
    沈峤腹诽道,把心一横,二话不说,直接捧住对方的脸,蜻蜓点水般在那唇上点了一下。
    晏无师面色一顿,那点故意凝聚起来的冷厉,霎时烟消云散。
   
    第135章 番外7
   
    沈峤刚要退开,腰上一紧,整个人随之天旋地转,下一刻就被压在旁边的石墙上。
    晏无师自然不会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拉在地上的影子几乎融合在一起,沈峤还未回过神,双腿甚至已经被对方强行份开,并单腿牢牢卡在中间,令他动弹不得。
    沈峤瞬间懵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冲动。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对方直接以唇舌覆住他的话语,将所有声音悉数吞没。
    这种具有十足侵略性的行为在晏无师做来却令人面红耳热,他仿佛在品尝一道上好菜肴,先狂风扫荡,确立自己的所有权,然后再放缓动作,细嚼慢咽,深入品味这道菜肴的精髓。
    与沈峤相比,晏无师的经验无疑要丰富得多,可正因为他阅遍千帆,才能够步步为营,精心计划,最终引得沈峤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能够令这道“佳肴”由里到外属于自己,品尝起来自然更加回味无穷。
    他撬开沈峤唇齿,一手捏住对方下巴,唇舌在内里尽情搅弄,对方在最初的发蒙之后,开始学着他舌头的轨迹,试图笨拙模仿起来,但晏无师却不给他任何模仿学习的机会,略带恶意而决绝地撤了出来,转而咬住他的下巴,以舌尖吮吸,慢慢往下。
    嘴巴在动,手也没闲着,原本握住沈峤手腕将他抵在墙上的那一只手,拇指与食指细细摩挲,把玩流连。
    沈峤的手因练武而骨节分明,却并不硌手,反倒像一尊上好羊脂玉像,温润细腻,又比玉像多了几分暖意人气,真正是万金也买不来的无价之宝。
    晏无师的手从宽大袍袖滑了进去,一路缓缓往上,托住对方的手肘,另一只手则在沈峤腰际摩挲揉弄,半点没有弄皱他的衣裳,但动作实在是一言难尽,连沈峤这样从未经人事的人,都被他这样的挑逗弄得满面潮红,眼角泛水,整个人彻底软了下来。
    “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晏无师忽然道。
    沈峤不明所以地回望,他的思路仿佛彻底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成浆糊,眼神也随之流露出茫然,鬓角被揉得微乱,看起来就像一只无害又无辜的小动物,正等着心怀不轨的人下手蹂躏。
    晏无师:“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这一条巷子的宅子都买下来。”
    买宅子和后悔有什么关系?
    沈峤迷迷糊糊想道,喉结因被衔住吮吸而传来麻痒之感,他想要反抗又有些无力,手举起来,却只能堪堪搭在对方肩膀上,反倒像是欲迎还拒。
    晏无师轻笑一声,纯情的人他见得多了,却从未有一人像沈峤这样,令他动容,令他打从心底感到喜爱。
    恨不能将对方揉入怀中,贴身保管,细致安置,令所有人都无法得见,只他一人能看。
    然而沈峤并非这样娇弱的存在,他是足以与世间强者并立巅峰的高手,他外柔内刚,骨子里是哪怕严刑酷法、狂风暴雨也无法摧折的强悍,他有自己的道义,并愿意为了这样的道理而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晏无师并不认同这样的道义,在他过去数十年的生命中,对这样的仁善温柔,不仅是不屑一顾,甚至乐于抱着恶意去落井下石的,但这样的心态偏偏在沈峤身上碰了壁,只有沈峤,让他愿意为之让步,哪怕他并不看好,也并不喜欢。
    但这样的底线,却愿意只对这个人例外。
    “唔,有人……”
    沈峤耳力过人,听见巷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还很遥远,但这并不妨碍他略略清醒一些,伸手推拒用上一些力道,嘴里逸出一声近乎呻吟的话语,出了口才惊觉自己声音大变,不由吃了一惊。
    晏无师嗯了一声,动作却没有因此收敛半分,他一旦愿意用上十万分耐心来挑逗一个人,那被他挑逗的这个人,必然只能剩下沉溺其中任由摆布这一条路可走。
    更何况是沈峤这样“纯情”的道士。
    晏无师的高超技巧很快让沈峤几乎连脚步声也忘了。
    但只是几乎。
    过了片刻,他抓住对方一只手,满面通红:“光天化日之下……”
    晏无师:“光天化日之下,沈道长在此地轻薄我。”
    沈峤:“……”
    晏无师:“但我誓死不从,奋力反抗,反守为攻,令沈道长这种登徒子束手就擒。”
    他还真就捉住沈峤两只手反扭在背后:“没想到沈道长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私底下竟是见了美色就把持不住自己的人。”
    沈峤:“……”
    他一方面被此等颠倒黑白的言论所震惊,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之徒,另一方面却是被对方上下游走技巧高超的手搅弄得神智飞走大半。
    剩下的那一小半,自然不再是晏宗主的对手。
    脚步声越来越近,身穿短衣的年轻男子似乎刚刚下工回来,提着从街口处买的馅饼,打算抄近路从这里过,没想到这条小巷里还另有他人,当即与两人打了个照面。
    确切地说,沈峤几乎大半个身体,连同脸,都被晏无师挡住了,只有晏无师从沈峤颈窝里抬起头,不紧不慢,施施然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男子啊了一声,浮起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这两个道士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等龌龊之事,而是:这人眼神好可怕!
    富有穿透力的眼神震得对方连退三步,连话都来不及说,掉头就跑。
    晏无师回过头对沈峤道:“看,不战而屈人之兵。”
    沈峤:“……”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晏无师也觉得此地实在不方便,虽说露天席地别有一番禁忌感,但总不能靠着墙就办起事来。
    他直接将沈峤打横抱起,足尖一点,飘然而起,直接在人家房顶上如履平地,掠向最近的一间客栈。
    客栈东家最近有些发愁,由于始兴王造反的缘故,官道都用来运送粮草物资,沿路也有些不太平,来京城做买卖的商贾也比往年少了一些,导致这间原本就生意平平的客栈一下子又冷清不少。
    晏无师带着沈峤进来的时候,东家正环抱双臂站在门口苦苦思索。
    忽而眼前仿佛清风掠过,他还未回过神,就听见身后伙计咦了一声:“两位郎君是要住店吗,小店有上好厢房,您怀中那位郎君可是生病了,可要小人去帮忙叫个大夫……”
    伙计的喋喋不休被晏无师打断:“空的上房在哪?”
    客栈东家总算跟上思路,忙过来道:“就在二楼,有四件空的,您任选,价格贵些,每日要一百五十钱……”
    他这话说得都有点心虚,只因这客栈规模不大,价格在同行里头却不算便宜。
    但话未说完,胸口一重,东家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竟是一块银饼,沉甸甸颇有分量。
    这起码能住上半个月了!
    东家欣喜抬头,对方却已经抱着人飘上二楼。
    伙计凑过来问:“那大夫还找不找了?”
    东家迟疑片刻:“他们没叫,咱们先别多事,把热水准备好,饭菜也先做好热着,等客人有需要了,随时可以奉上!”
    那头晏无师抱着沈峤进了一间上房,里头果然比普通厢房宽敞许多,不说四处干净,连那张床都比寻常客栈里的床来得大,上面还铺了软褥,上面还有淡淡的檀木熏香,可谓下了十足本钱,难怪不便宜。
    但这么一折腾,沈峤却已回过神来,他抵住晏无师的胸口,翻身跃下,后退两步,讷讷道:“依我看,不如还是算了……”
    晏无师冷笑:“你亲了我,现在又想始乱终弃?”
    沈峤:“……”
    始乱终弃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他定了定神:“现在天色还早……”
    晏无师挑眉:“你的意思是天黑了就可以?”
    沈峤面色通红,他兴许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衣领已经微微敞开,锁骨上面甚至多了两个红色印记。
    欲露不露,半遮半掩,明明戏肉还未上,却已显得艳色无边。
    有一种人,便是连含笑微赧,都能令人心旌摇曳,无法自持。
    晏无师虽然还没到无法自持的地步,可他也愿意放任欲望,尽情欣赏这样的美色,让自己的目光跟随对方的一颦一笑。
    沈峤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毫无顾忌去亲对方,纵然心底已经有过千百遍这样的想法,但他性情内敛,换作平时定然做不出来,现在晏无师步步紧逼,他反倒又有缩回壳子里的趋势。
    晏无师自然不会让他这么干,他直接伸手去抓对方的手,沈峤下意识格挡,双方过了几招,晏无师却虚晃几招之后抓住他的腰带,直接将人扯到怀里,伸手一扯,腰带应声而落,他将人压在桌案上,居高临下。
    接下来,自然是红烛帐暖,被翻红浪。
    “东、东家,二楼是什么动静?”伙计只听得上面噼里啪啦好几声响,紧接着又归于沉寂。“方才那两人进来时,不是有一个被抱着么,怎么这会儿反倒打起来了,要不要上去瞧瞧?可别闹出什么人命了!”
    东家打着算盘,头也不抬:“神仙打架,少管闲事!”
    什么神仙打架,我看是妖精打架罢!伙计嘀咕道。
   
    第136章 番外8
   
    十五站在外面,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往常这个时辰,师尊早该起来了,要么指点他们练剑,要么让他们练字,哪怕前阵子晏宗主在这里的时候也是如此,从未间断过,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连房门都没出。
    “师尊,您醒了吗?”十五站了好一会儿,没听见里头的动静,不由有些担心,忍不住出声。
    砰的一声,里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下来的动静。
    十五不再迟疑,赶紧推门而入。
    “师尊,您没事……”
    当他绕过屏风,瞧见寝室的情景时,脸上的表情却由焦急担心,一瞬间变为目瞪口呆,以至于连话也说不下去。
    床铺上没有他的师尊,床下只有一个被衣裳盖住,不断扑腾挣扎的……小童?
    “你是谁!”十五失声道。
    小童身上只穿着单衣单裤,他似乎想将自己的身体套入这件衣裳里,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
    十五的到来显然也让他惊吓不小,他呆呆看了对方片刻,努力想让自己显得镇定冷静,只是童稚清脆的声音依旧暴露了其中一丝颤抖,最终效果不大。
    “在下沈峤,请问阁下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什么,你是沈峤?那我师尊在哪里?
    十五也呆呆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小童身上还套着那件尺寸过大的衣裳,像被定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
    昨天夜里,十五清清楚楚地记得,因为七郎生辰,大家都很高兴,师尊特意让人从山下做了几道菜送上来,师兄弟们喝了不少酒,尽兴而归,所以大家都睡得比较晚。
    不过沈峤并没有让他们今日可以休息,十五和宇文诵等人就还是像原来那样起来,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沈峤——
    但十五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滑稽的闹剧。
    他定了定神,近前几步,小童连忙退后几步,结果脚绊到衣裳,整个人往后栽。
    十五眼明手快伸手将人拉住。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玄都山上的弟子,叫十五!”
    小童睁大眼睛:“你也是玄都山上的弟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十五直接跳过这个问题:“你知道我师尊去哪里了吗?”
    小童:“你师尊是谁?”
    十五:“玄都山掌教。”
    小童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师尊也是玄都山掌教呀!”
    十五:“我师尊是沈峤。”
    小童无辜道:“我就是沈峤。”
    十五:“……”
    他无力扶额:“那你师尊是谁?”
    小童虽然年纪小,却不笨:“你说你玄都山掌教的弟子,为何会不知我师尊是谁?”
    十五心里慢慢浮起一个不太可能的设想:“祁凤阁?”
    小童的表情说明十五的答案是对的。
    十五却有些欲哭无泪,他小心翼翼问:“那,那你今年几岁?”
    不知怎的,小童虽然不认识十五,却觉得对方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我快七岁啦。”
    那就是还六岁。
    天呐,我师尊一夜之间变回六岁孩童!
    他还能恢复正常吗,要是不能,又该怎么办!
    这个晴天霹雳打击得十五一时半会回不了神,只能傻傻看着小童。
    十五不是没有想过这是一场天大骗局,可一来他师尊断断不会开这种玩笑,二来以他师尊的武功,这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从玄都山绑走了,三来这小童的脸,的确与他师尊有七八分的神似。
    可以说,这分明就是个缩小版的师尊!
    小沈峤见他半天不说话,心里发慌,大声道:“我要去找师尊!”
    然后就往外跑。
    十五连忙将他拦住,小沈峤出手袭击,但如今的他远不是十五对手,没两下就被十五点了穴道。
    小沈峤惊恐地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的一招一式又的的确确出自玄都山。
    他小嘴微扁,黑葡萄一样的眼珠迅速蕴满湿润:“我要找师尊!”
    十五鼻子一酸,也很想哭:“我也要我的师尊,你把我的师尊还给我!”
    小沈峤:“……”
    掌教一夜之间变成一名六岁幼童的消息迅速传遍整座玄都山。
    众人在经历了与十五一样跌宕起伏的心境之后,终于接受了这个近乎玄幻的事实。
    小沈峤却暂时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怀里抱着顾横波从山上找来的兔子,神情茫然无辜,张口就要师尊。
    除此之外,小沈峤倒表现得异常乖巧,既没有哭闹也不需要人哄。
    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可爱,玄都山众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余,也不肯放过这个“观摩幼时掌教”的机会,都纷纷找各种借口到小沈峤面前来遛一圈,甚至还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
    当然,大家也都绞尽脑汁,纷纷思索如何能令沈峤恢复正常的办法,长老们甚至尝试往小沈峤体内灌入内力,但奇怪的是,小沈峤的身体犹如一个无底洞,一丁点真气灌入其中,都如泥沉大海,踪影全无。
    “师叔,您为何给师……小师尊找了只兔子,难道师尊小时候很喜欢兔子么?”十五问顾横波。
    顾横波:“我与四师兄入门的时候,二师兄已经比这个年纪大许多,性子也完全不一样,还能代师尊教导我们,自然不会成日抱着这些小动物,此事我也是听师尊说过的,他老人家从前送过一只兔子给二师兄,二师兄喜欢得不得了,连睡觉也要抱着。”
    那头小沈峤安安静静坐着,手一下一下摸着大白兔子,见他们在说话,也没有过来打扰,只是好奇地看着。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十五扶额,问顾横波:“师叔可有什么法子?”
    顾横波迟疑道:“我已经发信去琉璃宫询问了,琉璃宫弟子博闻强识,说不定能有法子,但琉璃宫远在海外,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有回信,要不给晏宗主去信罢?”
    晏无师几日前才下山去长安,十五完全不敢想象对方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
    恐怕会勃然大怒,然后迁怒于他们罢?
    十五有点胆战心惊,可他更害怕自己师尊从此就这样,永远恢复不了。
    “我马上写信!”
    晏无师的反应与他们所想象的都不同。
    截然不同。
    起初看见小沈峤的时候,他也愣了好一会儿,但宗师毕竟是宗师,人家很快就回过神来:“若非人力为之,也未尝不是一段机缘,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恢复如初了。”
    十五傻眼:“那万一恢复不了呢?”
    晏无师看了他一眼:“你师尊教了你这么久,身为大弟子,连门中重任都担不起?”
    十五惭愧道:“多谢晏宗主教诲,十五知道了。”
    晏无师满意地嗯了一声,朝小沈峤走过去。
    小沈峤自然不认得晏无师,他看着这个俊美的男人步步走来,眼神有着对陌生人的正常疏离,以及些许好奇。
    “我是晏无师。”晏无师单刀直入,不出意料看见小沈峤睁大眼睛。
    “师尊说过,你与他交过手。”小沈峤道。
    晏无师:“不错。”
    小沈峤歪着头瞅他,有些奇怪:“可是,可是师尊明明说晏无师是个很年轻的人……”
    晏无师:“我难道不年轻吗,你忘了前几天是谁还在床上抱怨我精力充沛,让我不要那么久的?”
    这话几乎是贴着小沈峤的耳边说的,十五也没听见。
    小沈峤满脸茫然,完全听不懂的表情:“???”
    晏无师忽然觉得沈峤暂时变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好骗好玩,等他恢复之后再回想起来,估计能面红耳赤钻地缝。
    “我带你去山下玩。”
    小沈峤摇摇头:“我要待在这里。”
    这些天他虽然没有见到自己熟悉的人,但好歹知道这里就是玄都山,山上的人对自己也很好,一点恶意都没有,他自然哪里也不肯去。
    晏无师一笑:“这可由不得你。”
    他不像十五和顾横波他们那样,好言好语哄逗半天,直接伸手就把人给劈晕了。
    十五:“……”
    见晏无师抱起人就要走,他忙上前阻止:“晏宗主,您要带着师尊去哪儿!”
    晏无师扫了他一眼:“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别辜负你师尊平日的教诲,本座带他下山去玩,等他恢复了就送回来。”
    他肯跟十五解释后面那几句,已经是看在沈峤的面子上格外赏光了。
    小沈峤万万没想到自己醒来就已经不在山上了,他看着四周全然陌生的环境,再加一个刚见过一面的晏无师,迷茫与恐惧登时涌上心头,瞬间泪眼汪汪。
    晏无师好整以暇:“你要是哭起来,就再也不送你回去了,你也知道我与你师尊交过手,是坏人。”
    小沈峤强忍眼泪,不敢再哭,却忍不住反驳:“师尊没说你是坏人,他说你资质卓绝,以后武学境界定然不低。”
    晏无师没想到对方年纪那么小,在自己面前还能保持话语流利。
    他对沈峤喜爱得不行,但这种喜爱在更多时候却是体现在逗弄和欺负上。
    此时也不例外。
    见小沈峤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晏无师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好了,我带你去玩,过两日就送你回去。”
    小沈峤含着泪,委屈兮兮扯着他的袖子:“晏宗主,你,你能带我去见师尊吗,我想他了。”
    晏无师:“好呀。”
    小沈峤瞬间喜动颜色,小脸绽放出来的光彩简直肉眼可见了。
    二人下了马车,外面正是市集,人来人往,热闹无比。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有了新鲜事物看,就暂时忘记伤心事,小沈峤左顾右盼,满脸好奇。
    晏无师抱着他来到一处做糖人的摊子前。
    “给你捏个师尊好不好?”
    小沈峤看着栩栩如生,颜色各异的糖人,欢喜点头。
    小贩笑道:“小郎君想捏的人长什么样,有多高,穿什么衣裳?”
    小沈峤认真比划:“这么高,喜欢穿青色衣裳,背后还背着一把剑……”
    小贩心灵手巧,很快将糖人捏好:“小郎君瞧瞧,这样可像?”
    小沈峤连连点头,眼睛都转不开了,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晏无师笑道:“我没骗你罢,这不就带你来找师父了。”
    小沈峤愣住了,小嘴微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糖人,眉毛拧起,陷入纠结半天,似乎很委屈,又忍下去了。
    连晏无师都忍不住有点佩服他的自制力了,要知道这不是十岁的沈峤,更不是十五岁的沈峤,他仅仅不满七岁,一夜之间忽然来到陌生世界,周围一个熟人也没有,还能勉强维持基本的判断力,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但忍得再好,小沈峤说话时也带上了一点鼻音:“晏宗主,您知道我师尊在哪里对不对,能否劳烦您帮我找一找他?”
    晏无师:“他将你暂时托给我,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他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必然不会有事。”
    他的温柔抚慰,让小沈峤稍稍缓解了惶恐,后者吸了吸鼻子,环住晏无师的颈子,点点头。
    但下一刻,晏无师低头张口,直接咬掉糖人的半边肩膀。
    小沈峤目瞪口呆,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137章 番外9
   
    一瞬间,晏无师遭遇了包括小贩在内,来自四面八方的谴责目光。
    生得人模人样,竟然去跟小童抢糖人,还把人家的糖人咬掉一大块,这种情况下,有哪个孩子不哭啊!
    小贩家里也有两个儿女,见状有些心疼,忙道:“阿叔再给你捏一个,不哭了不哭了!”
    小沈峤闻言反而停下哭声,抬袖抹了抹眼泪,鼻音浓重:“谢谢阿叔,我有一个就够了。”
    再看一眼自己没了肩膀的“师尊”,不禁鼻子一酸,小沈峤连忙强忍住眼泪,看起来越发可怜又可爱,别说那些母爱泛滥的女子,便是小贩见了,都忍不住想多捏几个糖人哄他一笑了。
    也有心生不平的路人想斥责晏无师,奈何对上对方的冷眼,为其气场所慑,愣是憋得面色通红,没敢开口。
    晏无师对小沈峤道:“好啦,我方才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让人再捏一个给你就是,这个残缺的祁凤阁就给我好了。”
    小沈峤怒道:“师尊才不残缺,是你咬掉的!”
    晏无师笑道:“可你再这样凶,我就将你直接带走,再不让你见到祁凤阁了。”
    小沈峤扁扁嘴,要哭不哭,泪眼汪汪:“师尊……”
    “我要师尊!!!”
    压抑已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小沈峤直接变成哭包,这下子十个糖人也哄不住了!
    晏无师抱着人,额角和嘴角直抽抽,终于体会到自作孽不可活的销魂滋味。
    素来乖张肆意的晏宗主,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
    若怀里不是沈峤,而是别人,他自然有一百种办法让对方闭嘴,但沈峤在他眼里,无论做什么都可爱,只是晏无师表达喜爱的方式与别人不太一样,他也忘了小沈峤和沈峤的年龄差距,一不小心就逗弄过火了。
    ……
    所有人都以为沈峤在一夜之间变为小童,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沈峤睁开眼睛,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诚然,身下还是柔软的被褥,头顶也是熟悉的房梁,但窗外却是沉沉夜色,明月高悬。
    黑夜没什么不妥,不妥的是习武之人一向五感灵敏,正常情况下绝不至于陷入昏睡状态,就算他睡得沉一些,这会儿也早该天亮了。
    无须烛火,借着月光,沈峤将屋内四周打量一圈,发现更奇怪的事情:此处的确是玄都山,可这屋子分明是他从前当弟子时住的屋子,不是醒来之前住的地方!
    古怪的感觉越发浓郁,但沈峤毕竟不是小沈峤,他固然感到惊骇,但与此同时心中也萌生了某种设想。
    莫非是在梦里回到了过去?
    他思忖道,一边起身,推门往外走。
    夜静悄悄的,沈峤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又朝左右望去。
    这一望,顿时愣住了。
    他所站的地方,正是一座小楼前方,而这座小楼,则是师尊祁凤阁及门下弟子的居所,他当了掌教之后,不愿占了师尊的屋子,便在旁边屋子住。
    而此时,左右俱黑,唯独师尊从前住的那个屋子,正幽幽透着微光。
    烛火摇曳,仿佛里面有人在。
    沈峤的心一时激动起来,他上了楼,一步步朝那个亮着烛光的屋子走去。
    既觉得像在做梦,又怕在梦里失望。
    他并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脚步声,屋里之人自然很快发现他的存在。
    “外面是谁?”对方没有起身开门,语气随意温和,似乎坐在烛下翻书,一如沈峤无数次听见的熟悉。
    他无法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眼睛跟着一酸,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是谁?”没有听见沈峤的回应,对方有些奇怪,终于起身过来开门。
    门一打开,两人面面相对,多少次回忆起来的面容就出现在自己眼前,沈峤的身形仿佛被定住,连半步也迈不开,他定定看着对方,眼睛都不舍得眨。
    “你是……”祁凤阁顿了顿,“阁下何人,不知来玄都山有何贵干?”
    此时的祁凤阁,正当盛年,鬓发乌黑,想是刚沐浴好,头发束起,犹带湿气,他的容貌并不十分俊美,充其量只能说俊朗,但岁月的洗练,阅历的丰富,涵养学识的宽广渊博,却为他增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若说这世上有一种人,会令人见之而不由自主去信服,那无疑指的就是祁凤阁了。
    沈峤记得很清楚,在师尊冲关失败即将坐地仙逝之时,沈峤曾奉命进去见了他最后一面,那时候的祁凤阁已经完全没了平日保持了数十年不变的容貌,脸色变得衰败,鬓发也都生出丝丝霜白,连眼神都黯淡无光,所以当他再一次看见旧日模样的师尊时,怀念悲伤一下子纷涌心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直接流了下来。
    “师尊……”沈峤哽咽一声,发现自己的失态,忙低下头,匆匆将眼泪拭去,再抬首:“师尊,弟子是沈峤,是、是二十几年后的沈峤,弟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就回到从前了,也许这么说您会感觉意外,但弟子并非心怀叵测之徒……”
    祁凤阁:“我信。”
    沈峤的话生生中断,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对方。
    祁凤阁笑道:“我信,你虽然变……长大了,可轮廓还是那个轮廓,话语步法乃至其它种种都能看得出昔日模样,怎么会认不出来?”
    说罢,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沈峤的头顶:“原来阿峤长大之后是这个样子的。”
    沈峤只觉头顶一时温暖,忍不住又有鼻酸的冲动。
    祁凤阁:“不过这是什么神通,你说你是二十几年后的沈峤,那六岁的阿峤呢?”
    不愧是祁凤阁,一下子发现关键。
    沈峤皱眉:“弟子也不知晓,我原先在打坐,不知怎的就昏睡过去了,再醒来便发现自己回到二十几年前。”
    祁凤阁饶有兴趣地问:“那二十几年后,为师又在何处?”
    沈峤沉默。
    祁凤阁了然:“那时我已死了。”
    沈峤:“师尊……”
    祁凤阁好笑:“生老病死,不过寻常,练武之人虽然多些寿数,也不可能与天齐寿,阿峤为何作此情态,难道你空长了二十几岁,反倒看不开了?”
    沈峤深吸了口气:“弟子受教了。”
    祁凤阁:“不知玄都山那时候是谁当掌教?”
    沈峤:“是弟子。”
    祁凤阁并无太大意外,反倒含笑点了点头。
    沈峤:“其中种种变故,说来话长,师尊可容弟子细禀?”
    祁凤阁摇摇头:“不必说了,该发生的必已注定,知道了也无甚益处,说不定反倒不好。”
    常人若有知道未来的机会,必然止不住好奇心,祁凤阁说出这样的话,沈峤却并不意外,因为对方的确就是这样一个豁达的人。
    祁凤阁:“如此神通也不知能维持多久,为师好容易见长大之后的阿峤一面,岂能见光阴都浪费在此处,今夜正好上元灯节,你师兄弟他们都下山去玩了,你想不想也下山去走走?”
    沈峤欢喜道:“弟子自然是愿意的。”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山,祁凤阁用上轻功,身形飘若游仙,沈峤发现在梦中的自己非但对周围事物触感一如现实,武功竟也丝毫不曾削减半分,倒不像是在做梦了。
    祁凤阁刚刚站定,便见沈峤也立在他身旁,不由欣慰:“青出于蓝,玄都山后继有人了!”
    沈峤笑道:“师尊过奖了,我武功比起师尊全盛时期尚有不及,倒是晏无师……”
    他发现自己说了这个名字之后,接下来那些关于未来种种的事情,却像有股力量在冥冥之中制约,令他无法出口。
    祁凤阁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晏无师?看来二十多年后他的功力更上一层楼了!”
    沈峤没法细说,只能点点头。
    祁凤阁也没再追问,目光落在眼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上,笑问道:“二十多年后的玄都镇,想必要更热闹一些?”
    花灯满眼,缤纷繁复,孩童嬉闹声不时传来,果然是一个热闹的上元灯节。
    沈峤:“看着好像差不多。”
    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不能说出未来并不是遗憾,能跟师尊有一晚上的相处,已是最大的惊喜。
    祁凤阁带他走到一个猜灯谜的亭子前,也跟着凑趣,猜对了一个灯谜,赢回一盏兔子灯,然后又将兔子灯递给他,玩笑道:“你去年下山来的时候,也看中了这个兔子灯,但元春也想要,你就让给了他,今年你没与他一起下山,这盏兔子灯倒是便宜你了。”
    沈峤已经不记得自己六岁时发生的事情了,但师尊对他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他却觉得温暖无比,对手上的兔子灯也爱不释手。
    烛光从兔子肚皮里淡淡透着暖意。
    二十多年前,与二十多年后。
    活生生的人,与冷冰冰的坟茔。
    沈峤眼中湿润,担心师尊觉得他软弱,忙眨眼将湿润眨去,这才笑道:“多谢师尊。”
    祁凤阁拍拍他的肩膀,目光疼爱,什么也没说,却似乎什么都明白。
    过了这条街巷,热闹喧嚣便渐渐沉寂下来,河流从眼前静静淌过,不少花灯被安置在纸船上,从上游飘下来,许多人的愿望与梦想,都寄托在其中。
    二人在树下稍作歇息,祁凤阁见他提着兔子灯不放手,不由笑道:“我家阿峤怎么长大了还像小孩儿似的。”
    沈峤也笑:“因为那是师尊送的。”
    看着它,就好像师尊也陪伴在身边,沈峤并不愿意认为这是一场梦,这盏兔子灯的存在或许能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更真实一点。
    祁凤阁从他手里拿过灯,用细长树枝将里面的灯芯挑长一些,以便让它烧得更久一些,然后才将灯还给他:“对不住。”
    沈峤一怔:“师尊何出此言?”
    祁凤阁温和道:“二十几年后你当了掌教,想来那时候门下弟子唯有你能担此重任,你生性谦和良善,从不爱出风头,是为师强人所难了。”
    沈峤笑了一下:“我乃玄都山弟子,我希望玄都山安好,师尊既然觉得我能做好,我自当全力以赴。”
    虽然一开始走了弯路,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但最后也算是不负所望了罢。
    二人在树下聊了许久,沈峤忘记自己是何时感到疲倦而睡过去的。
    梦中,他枕着祁凤阁的腿,怀里抱着已经熄灭了的兔子灯,嘴角犹带着微笑。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那样。
    沈峤是被刺目的日光晒醒的。
    他睁开眼睛,阳光透过树叶与树叶的间隙洒下来,点点落在身上。
    旁边树干上也靠着一人,却不是祁凤阁,而是晏无师。
    晏无师睁开眼,揉了揉额角,正奇怪以自己的武功为何也会不知不觉睡去,看见沈峤的时候却更微微一愣:“你变回来了?”
    两人将来龙去脉一对,沈峤赫然发现,自己很可能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确确实实与七岁时候的自己短暂交换了光阴,回到过去。
    沈峤奇道:“可我记得自己七岁时并没有这段记忆。”
    晏无师:“也许正因为是过去,所以七岁的你自然而然忘记了。”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答案了。
    晏无师忽然弯腰俯身,大半个身体几乎压在沈峤身上,伸手往沈峤身后拿出一样东西。
    沈峤一看,居然是那盏兔子花灯。
   
    第138章 番外10
   
    屏风后面,一张床榻。
    床榻上有个美人。
    确切地说,美人双目紧闭,沉沉昏睡,旁边还坐着一人,正在看美人。
    晏无师看了半天,将手放在对方的睫毛上轻轻拨动。
    沈峤反射性颤动了一下眼皮,然后微微蹙眉。
    他难得有这样睡得深沉的时候,寻常别说在他脸上动作了,哪怕周围稍微一点小动静,沈峤都会警醒。
    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他实在是太累了。
    晏无师的嘴角带着一抹放松而惬意的微笑。
    若现在有旁人在场,定会大吃一惊并且毛骨悚然,因为这抹微笑实在太过于柔和了,柔和得根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一样。
    不要说别人,只怕连晏无师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出现的清浅笑意。
    他的手指由睫毛上转移到眉心,又从对方眉心慢慢划下,直到鼻尖位置,然后作势轻轻捏住对方的鼻子。
    还未等真正动作,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径自往下,将沈峤的嘴巴用手捏扁,好好一幅漂亮的美人春睡图霎时多了几分滑稽,沈峤的上下唇被捏到一块儿,看上去像鸭子嘴似的。
    沈峤自己则浑然未觉,许是对旁边的人毫无防备,依旧放任自己在睡梦中遨游。
    晏宗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撇撇嘴松开手,低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眼角余光瞥及对方脖颈肩膀下面星星点点的青紫,嘴角微微一弯,旋即将沈峤身上的被褥往上拉了拉,直至将脖子盖得密密实实。
    外头响起敲门声。
    晏无师起身下榻,过去开门。
    他没脸红,门外伙计看见他披着外裳,鬓发不整的慵懒模样,倒是先红了脸。
    “郎君安好,下面灶房里热了方才,掌柜的让小人上来问问您二位,看是否有何需要?”
    他一边问,一边偷偷往里张望,几个时辰前他们在楼下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当时没敢上来询问,现在自然要瞧瞧是不是打坏了什么物事。
    晏无师本想说不用,转念又改了主意:“都有什么吃的?”
    伙计笑道:“有胡饼,烧鸡,炙鸭肉,秋葵等等,敝店在本地的厨艺算是数得上号的,只要您点了,一般没有吃不着的。”
    晏无师:“那就要个牛乳薏仁粥,蒜泥炖豚蹄,蹄髈要炖烂一些,酱汁不必省,回头我自会给足赏钱,再做一条鲜鱼,不拘什么鱼,鲜美就行,不必做甚花样,直接清蒸,放些葱蒜即可,其余再看着做些素菜送上来。”
    一个锦囊伴随着他的话丢入伙计怀里,沉甸甸的,伙计只觉那应该是碎银子。
    对方眼也不眨说了一串,伙计暗自咋舌,心说这是位会吃的,看来果然是富贵堆里的贵人,今日做了这一单,就抵得上客栈三五日的生意了。
    “有有,郎君要的,本店都有,小人这就去准备,您且稍候,小人先将热水送上来!”伙计殷勤道。
    晏无师又让伙计去书坊给他买几卷闲书,有丰厚的赏钱在,伙计自然无事不从,很快都一一照办。
    ……
    沈峤是被食物的香味激醒的,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同时也感觉到饥肠辘辘。
    这种感觉已经太久没出现过,以至于他有些陌生茫然。
    眨了眨眼,沈峤慢慢地在屋内巡视一周,从屏风后面桌案上摆着的菜肴,到桌案旁边坐着看书的人影,短短片刻,目光就从迷糊恢复到清醒。
    隔着一道屏风,晏无师自然也察觉了他的动静。
    “阿峤醒了?”
    他放下书,起身从屏风那头绕过来,心里还有些遗憾自己方才慢了一步,没能看见对方刚醒过来时的模样。
    但下一刻,沈峤直接将头蒙了起来,整个人钻进被窝里。
    被子顿时高高鼓起一大团。
    晏无师:“……”
    他一看到被子的动静,就知道对方是直接在里头穿衣服。
    晏无师肚子里快要笑抽了,面上却还若无其事,故作担忧道:“你没事罢?”
    沈峤闷闷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没事……”
    晏无师上前几步,手按在被子上:“阿峤,你是不是受伤了,出来让我看看?”
    沈峤:“我没事……”
    被子底下动得厉害,晏无师猜测他可能是在找裤子,笑吟吟道:“阿峤,我忘了跟你说。”
    沈峤:“嗯?”
    晏无师:“你那亵裤昨夜就弄脏了,我让伙计上街买新的去了,他还没回来。”
    被子陡然翻开,冒出一张微红的脸:“你怎能让外人去买!”
    晏无师:“那我亲自去买?”
    沈峤扶额,有点语无伦次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他怎知我的尺寸……”
    晏无师笑道:“自然是我告诉他的。”
    沈峤没再继续问晏无师怎么知道的了。
    想也知道,肯定是对方昨夜凭手感丈量出来的。
    思及昨夜的荒唐狂乱,沈峤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直到方才,他蒙上被子,依旧能感觉到鼻息之间充斥着浓郁的味道。
    他轻咳一声,尴尬又不能不开口:“晏宗主……”
    晏无师打断他,皱眉不悦:“你我如此亲密,你还要叫我晏宗主?”
    沈峤讷讷问:“那叫什么?”
    晏无师:“晏郎啊,你昨夜不是叫了好多声吗,还是哭着叫的!”
    沈峤满面通红:“别说了!”
    晏无师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你我二人有过肌肤之亲,若是男女,我就要你三媒六聘娶我过门了,可惜你不是……”
    “且慢!”沈峤听着不对劲,“为何是我娶你过门?”
    晏无师扬眉:“难道你要嫁?”
    沈峤:“自然不是……”
    晏无师:“本座喜欢你,不在乎颜面名节,你愿意娶,我自然没所谓,以免旁人对你堂堂玄都山掌教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却无甚名声可言,为了你,什么委屈也不算委屈。”
    这话听着狂妄,却居然还有一丝委屈的味道。
    沈峤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无师:“那你到底负不负责?”
    沈峤:“……”
    昨夜之事,说到底也是你情我愿,以沈峤实诚的性情,根本不可能做出一股脑把责任往对方身上推的事来,晏无师正是看中这一点,一步步诱人前进,再让沈峤自愿跳入早就挖好的坑里。
    果不其然,沈峤拧着眉头纠结半天,艰难吐出两个字:“负责……”
    晏无师微微一笑,倾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沈郎。”
    沈峤打了个寒颤:“……”
    晏无师柔声道:“沈郎,你还没穿亵裤呢,这样不冷吗?”
    沈峤脸红,紧紧抱着被子不肯放。
    这时伙计也将亵裤买回来了,在外头敲门,晏无师过去开门,将亵裤拿过来。
    “沈郎,我帮你穿可好?”
    沈峤忍无可忍:“你还是叫我阿峤罢!”
    晏无师一脸无奈:“你又不肯唤我晏郎,还不让我自己满足一下吗?”
    沈峤不肯再与他耍花腔,一把抢过裤子,继续在被子里套好,这才掀开被子下榻准备系上系带。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晏无师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的好阿峤,你把裤子穿反了!”
    沈峤:“……”
    他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的虾子了!
   
    第139章 番外11
   
    道观小门虚掩。
    桂花盛开正好,风清清,云浅浅,天若琉璃,澄明如冰。
    一团团金黄浅黄银白簇拥在枝头,沉甸甸的,压得枝头不堪重负,偏偏还有几只小鸟在枝上跳来闹去。
    枝桠轻轻摇晃,花瓣也跟着扑簌簌直落,撒满了底下的鹿一头一脸。
    鹿甩了甩脑袋,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旁边矮案上,还未倒上茶汤的碗落了不少花瓣进去,茶壶在小火慢煨中酝酿着茶香,茶香混杂着桂花香,将清爽与浓郁的香味维持在奇妙的平衡点上,令人感觉通体舒畅。
    桂落煮茶,道观清静,无疑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足可入画的情景,但杨广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此。
    他看的是正在煮茶的那个人。
    对方穿着道袍,头束发髻,再简单寻常不过的打扮,但杨广不得不承认,越是简单,反而越是衬得此人出色。
    从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个人起,到现在有多少年了?杨广没有细想,但自己从少年到青年,总该有不少年头了,此人却真如神仙一般,半点不显老态。
    当然,杨广知道,武功练到一定境界,的确会像此人一般,青春常驻,据说江湖上这样的人也不少,但因此人生得格外好看些,杨广每回见到,总免不了要多看几眼,是以印象深刻。
    “后院简陋,无法招待贵客,若想问道求仙,还请往前门走。”
    清朗平和的嗓音自门后传来,杨广有点尴尬,不由看了自己旁边的人一眼。
    后者垂目敛眉,面色平静,并没有因为跟着杨广等了许久而焦躁不耐,也没有被喊破的尴尬难堪,他仿佛当真只是一个跟着杨广过来游览的陪客,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既然被发现,杨广索性哈哈一笑,推门而入:“本王见道观清幽,便随意游览一圈,不意竟走到这里来,搅了真人的清静,还望恕罪。”
    嘴里虽然如此说,却没有知难而退的打算,反倒大喇喇进来,无非是认为道观主人拒绝不了他。
    杨广自幼顺风顺水,父母的宠爱令他几乎没有一件事不如意圆满的,性格自然也有些唯我独尊。
    “原来是晋王,请进。”
    沈峤微微一笑,并未露出丝毫不悦——杨广认为对方这是不敢露出不悦——玄都观若想在长安继续立足,就少不了朝廷的支持。
    因为方才站在外面,难免有非礼勿视之嫌,此时沈峤没有起身行礼,杨广也不好意思多作计较,一撩下袍,坐在对面的坐下,又反客为主,伸手一引,示意自己旁边那人也坐下。
    “方才在外面闻见真人煮茶,茶香诱人,忍不住驻足,想必真人不会怪我们造访唐突罢?”
    沈峤笑道:“自然不会。不知这位客人是?”
    杨广故作懊恼:“倒是忘了给真人介绍,这位是智者大师的弟子玉秀和尚,细论起来还是阿父的师弟呢!”
    智者禅师出身天台宗,是法一、雪庭等人的师兄弟,前两年,为了收服佛门,杨坚不惜以皇帝之尊拜智者禅师为师,以示自己对佛门的看重,此事一经传开,佛门声势地位水涨船高,一时风头无两。
    但眼前这位玉秀和尚,他头上固然一根头发也没有,但身上却穿着常服而非僧衣,所以沈峤听说他的身份之后,脸上难免也浮现一丝意外之色。
    杨广:“我将僧人引到道门来,真人不会不高兴罢?”
    沈峤笑道:“自然不会,来者是客,晋王和禅师若不嫌弃,便尝尝贫道煮的粗茶。”
    杨广洒然一笑:“真人亲手煮茶,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回去才好找阿父阿母夸耀!”
    他与玉秀二人接过茶碗低头品尝。
    茶的确是粗茶,就算带了桂花香味,也难掩其中苦涩,杨广一点也喝不惯,浅浅尝了一口便不由皱眉,他搁下茶碗,又瞟了玉秀一眼,后者却是安安静静捧着茶碗,一口一口,不快也不慢,全都喝干净了。
    杨广自嘲笑道:“看来是我不通茶道,这茶给我,倒是浪费了。”
    沈峤:“晋王言重了,茶叶既已成茶汤,便是与人喝的,晋王喝也是喝,旁人喝也是喝,喝入腹中它还在,没入腹中它也在,谈不上浪费不浪费的。”
    杨广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倒是玉秀和尚道:“真人此言大有禅意。”
    沈峤微微一笑:“佛道本有相通之处,看来禅师与我道门也有缘。”
    玉秀也笑了:“旁人都道真人拙于言语,不肯开坛讲道,贫僧看来却不然,真人深谙机辩之术也!”
    他长相原本只是清秀,这一笑却有粲然生花之色,令人眼前一亮。
    杨广:“玉秀师从智者大师门下时,也与师伯法一大师学了武功,据说是天台宗数十年不世出的奇才,比当年的雪庭资质还要好,我生得晚,也没来得及见雪庭和尚如何厉害,不知今日可有幸,让玉秀向真人讨教几招?”
    沈峤的视线扫过二人,落在面前的茶碗上,淡淡道:“以玉秀禅师的资质,恐怕不出几年就有大成,贫道不才,岂敢随意指点?”
    这就是拒绝了。
    杨广心里很不痛快。
    他有心交好沈峤与晏无师二人,奈何后者行踪不定,难得碰见一回,就算碰见了也不会给杨广面子,杨广曾按捺不住在父母面前告状,谁知向来纵容自己的父母,却一反常态没有站在他那边,这让杨广好不懊恼。
    至于沈峤,杨广几次亲自上门,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婉言推拒,沈峤似乎对与晋王殿下结交并无丝毫兴趣,纵然客气有礼却疏远。这对杨广这样的天之骄子而言,无疑是好几记无形的耳光,杨广几回气得在自己的寝殿里头砸东西,心里却越发不甘,反倒有些求而不得的执念了。
    唯一聊可自慰的是,玄都山与浣月宗,虽然没有对杨广的示好表示出接纳,也并无亲近太子的意思。
    看着沈峤俊美温和的侧脸,杨广心头有些挫败,又有些不忿。
    沈峤于他有救命之恩,他是知道的,当年逆贼陈恭挟持他一路出宫,是沈峤将他救了下来,但杨广觉得这些年父母给玄都山的也够多了,足够抵消他对自己的救命恩情,所以在他内心深处,对沈峤的感激之情其实很少,两人这份渊源对杨广的意义,更多是借此来拉近关系,令玄都山倾向他这一边。
    但很可惜,沈峤总是不冷不热,连同玄都山对待晋王,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想归想,杨广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失礼和不恭:“真人过谦了,论江湖辈分,玉秀还是您的晚辈,受您指点也是应该的,不过您若是不愿,自然不能强求,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佳节,我已禀明陛下,那一日会在翠华山别庄办宴,不知真人可愿赏光赴宴,本王自当倒履相迎!”
    说到此处,他生怕沈峤觉得人多,不肯赴宴,还特意加了句:“届时宴上别无闲人,唯有京中佛道两家之名宿,效仿魏晋名士坐而清谈,并非不雅之宴!”
    沈峤面露歉然:“说来不巧,今日贫道便要启程回玄都山,几日之后怕是身在玄都山上了,无法赴宴,还请晋王见谅。”
    怒意自杨广脸上一掠而过,但他很快恢复笑容,还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是我强人所难了,真人不必在意!”
    待杨广与玉秀离开,廊柱后面方才有人闲闲道:“你将他得罪狠了。”
    沈峤头也不回,喝下几口茶汤,一边道:“而晏宗主就这么躲在屋里当缩头乌龟,任由我来当这个恶人。”
    晏无师哈哈一笑:“谁让沈道长悲天悯人,心地善良呢,若是由我出面,那玉秀眼下怕是连玄都观的大门都出不去了!”
    沈峤睇他一眼,没说话。
    晏无师弯下腰,唇碰着他的侧脸堪堪擦过,一路留下炽热气息,最后停在沈峤耳畔。
    “本是打算回来与你过七夕的,奈何没赶上,不过冬至总算不会错过了。”
    沈峤的脸色有些红,也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羞赧所致。
    “你这一趟去了许久。”
    晏无师低声一笑,继续撩拨:“所以沈道长想我了?”
    沈峤轰的一下,脸色越发红了:“你知道我想问的并非这个……”
    “那是哪个?”晏无师似乎以逗弄他为乐,又似乎对他的耳朵很感兴趣,咬住了就不松口,从耳廓到耳垂,很快被舔弄得湿淋淋,沈峤浑身僵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半分也挪动不了。
    “你是不是……”他艰难地调动意志力,“深入了突厥境内?”
    “不,我去的是高句丽。”晏无师还能吐出一连串完整流利的话,因为他的手已经开始深入不可言说的地方,放任其自有驰骋了。
    沈峤:“高句丽?你去那里……作甚?”
    晏无师:“那里盛产人参,于浣月宗而言也算一桩买卖,我绕道东突厥,就顺便过去看看,段文鸯现在在东突厥混得不错,深得都蓝可汗雍虞闾重用,俨然已是第二个狐鹿估了。”
    沈峤摇摇头:“他没有将心思放在武道上,永远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狐鹿估,倒是我看方才那个玉秀和尚,很有几分意思。”
    晏无师:“怎么,你有了我还不够,连和尚都想要?”
    沈峤霎时满脸通红,张嘴讷讷,既生气想辩驳,又不知从何说起,真是既可怜又可爱。
    晏无师忍不住哈哈一笑,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里走去。
   
    第140章 番外12
   
    冬至夜,灯笼都挂上了。
    屋檐下一点点莹莹火光,透过薄薄红纸映出,连成一道红线,将整个院子都照亮了。
    雪还在簌簌下着,不大也不小,足以将天地染白,屋顶上覆了厚厚一层,地上树上也不例外。
    练武之人不惧冷,屋门打开,没有风,也不怕雪往里吹,坐在屋内,有地龙取暖,反倒还能欣赏雪景,一举两得。
    这里不是玄都观,而是长安少师府。
    杨坚即位之后,像宇文邕那样,将晏无师封为少师,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叫什么都没所谓,哪怕是封为将军或其它什么侯爵,晏无师依旧是晏无师,浣月宗依旧是浣月宗,没有谁能改变它的地位。
    比起宇文邕,杨坚更深刻地明白,这个天下并非由皇帝一人说了算,世间还有许许多多的豪门世家,他们源远流长的历史与影响力,使得帝王也不能不听从他们的意见,杨坚为了突破门阀的影响,颁布与魏晋以来九品中正选官制截然不同的科举制度,令广大寒门士子都能通过科举来获得进身之阶。
    但这样一来,原本负责选拔官员的层层中正官的权力就不复存在,这份权力被皇帝收回手中,寒门士子固然高兴了,门阀世家却不高兴,为了与这股庞大的势力抗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杨坚都不可能抛开浣月宗。
    至于玄都山,作为如今道门的中流砥柱,宁可拉拢也不能放弃,身为一个开国皇帝,杨坚自然明白这一点,在对佛门优遇有加的前提下,也不忘对道门种种宽容,意欲在两大法统之间维持平衡,另一方面,又大力扶持儒门,大有与南陈分庭抗礼,将南朝人才都拨拢过来之势。
    南北强弱日益明朗,眼看两者之间必有一战,人心逐渐浮动,的确也有不少南方士人北上来到长安,参加北朝的科举。
    北朝形势一片大好,许多人都认为,若无意外,继魏晋以来中原四分五裂之后,天下将迎来又一次统一的局面。
    不过此时此刻,坐在少师府里头,正对屋门雪庭的人,却并不显得高兴。
    因为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饺子。
    准确地说,是一碗用羊肉汤作汤底,混入了汤圆的饺子。
    沈峤微微蹙眉,面对这碗“三不像”,竟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来才好。
    一人从屏风那头步出,见他神色,便笑道:“冬至大如年,北方吃饺子,南方食汤圆,川地要喝羊肉汤,现在三样都集齐了,给你来了个天下荟萃,你怎么反倒不高兴?”
    沈峤摇头:“我不喜欢这样吃,汤圆就要吃甜的才好,怎么能与羊肉汤混在一块儿?这又是谁想出来讨好皇帝的罢?”
    晏无师轻轻击掌:“猜对了,今年冬至宴,晋王想了这个办法来讨好皇帝,还把这汤取名为一统汤,寓意四海一统,杨坚高兴得很,当即就重赏了他,太子也在场中,面色堪称精彩!”
    冬至宴是昨日举行的,沈峤昨日没在京中,也就无须赴宴,晏无师倒是去了,于他而言,这就相当于是去看戏的。
    沈峤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人一长大,心思就复杂了,晋王比太子口齿伶俐,在父母面前更得宠爱,也是常理,但我见他神色隐含阴沉,眉间略有戾气,只怕不甘于在晋王位置上长久待着。”
    晏无师微微一哂:“难道他小时候的心思就不复杂了?”
    沈峤闻言,不由想起当初杨广恶狠狠戳向陈恭的那一剑。
    “皇帝有改立太子的心思?”
    旁人闻之变色的话题,于他们而言却是稀松平常,不以为意。
    晏无师:“现在也许没有,但以后就说不准了,若无意外,明年当南下伐陈,若杨坚独孤氏偏疼杨广,必然要令他挂名元帅,去领个军功的。”
    他在沈峤旁边坐下,直接揽上对方的腰,又低头舀起一个饺子,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嘛,来,为夫喂你?”
    晏无师作势将木汤匙递过去,果不其然被沈峤瞪住:“晏宗主自重。”
    哪怕几年过去,这人也依旧面薄如纸,禁不起半点挑逗,可越是如此,晏无师反而越爱逗他。
    “自重什么,本座一点也不重,不然夜晚压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早受不了了罢?”
    没等沈峤再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晏无师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将一口汤哺渡过去。
    一时寂静下来,唯有屋外簌簌落雪,与屋内唇舌交缠的细微动静。
    良久,沈峤终于推开“黏”在身上的人,气喘吁吁道:“说些正事,不要动手动脚!”
    晏无师:“这叫情趣。”
    沈峤明显不认同这种情趣,更令他表情怪异的是口中残留的羊肉汤味道。
    这种混合了汤圆与饺子的羊肉汤……实在是令人敬谢不敏。
    想来冬至宴上,喝不惯这种“一统汤”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数,只不过大家碍于皇帝在兴头上,没敢多说罢了。
    沈峤叹道:“在当皇帝上,杨坚的确称得上英明,让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在儿女之事上,却显得糊涂了些,既然君臣名分已定,他就不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总表现出对次子的宠爱,如此又置长子于何地?”
    晏无师作势要捉他,见对方眼明手快将手缩回袖中,面露些许遗憾,这才道:“这不难理解,很多聪明人,往往在某一件事上,都会灯下黑,杨坚和独孤氏也是如此,再这样下去,迟早会上演兄弟阋墙的戏码,从古至今,天家无兄弟,这也不算罕见了。”
    沈峤:“太子性情虽然软弱些,若他登基,想必还能萧规曹随,但杨广就说不好了,我观此人面相……”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道:“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好,聪明人觉得天地之间唯我独尊,倍感孤独寂寞之余,自然要折腾出一些事情来,最终累人累己,若太子位有变,于杨家也好,天下也罢,并非好事。”
    晏无师哈哈一笑:“阿峤,你这是在说我么?”
    沈峤看他一眼:“晏宗主是这样的么?”
    晏无师:“那倒不是,毕竟我要比杨广聪明多了。”
    沈峤一个没绷住,还是笑了。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令人心头一软。
    晏无师觉得,哪怕疾风骤雨之中,看见这样的笑容,都会觉得周身遭遇不再难过,天地也变得温柔起来。
    “那个玉秀,似乎并不简单。”
    晏无师开始在脑海里思索今夜美人在怀,要在哪里度过更富情致些,一边漫不经心道:“自然不简单,我已让边沿梅去查了,现在传回来的消息说,此人出身与段文鸯一样,都是胡汉混血。”
    沈峤:“他有突厥血统?”
    晏无师颔首:“这里头的事情,有趣得很,一个有突厥血统的人拜入佛门,成为佛门弟子,又跟在晋王身边,与晋王关系暧昧不清,隋朝与突厥关系恶劣,晋王身边却有一个一半突厥血统的和尚,你说他想作什么?这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么?”
    沈峤惊诧不小:“你说……玉秀和晋王是,那种关系?”
    晏无师反问:“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峤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还真没往这方面去想过……”
    晏无师啧啧出声:“可见你经验太少了,连这都看不出来。”
    沈峤:“……”
    晏无师:“少不得本座又得劳累一下,亲自用身体好好教导你。”
    沈峤:“……”
   
    第141章 番外13
   
    玉秀是不是真与晋王有染,沈峤不清楚,也许晏无师纯粹只是看人家不顺眼,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更重要的是,晏无师的话里透露出一个重要的讯息,将突厥、佛门、晋王这三者连成一条线,让沈峤发现以往未曾留意过的问题。
    当今太子杨勇并不崇佛,他更喜欢与文人儒生谈经论道,佛门不希望自己的影响力仅止于杨坚一代,就要在下一代上押注,所以派本门优秀弟子与晋王交好,这并不奇怪,若非沈峤不喜晋王为人,说不定也会乐于看见十五或宇文诵他们跟太子或晋王交好关系的。
    但奇怪的是,玉秀身上还有突厥的血统,而且佛门很有可能并不知道这个消息,这就引人遐想了。
    沈峤沉思道:“会不会这只是巧合?”
    晏无师:“玉秀是五岁丧母,七岁入天台宗的,荣河村与关外仅有一墙之隔,年年都受到突厥人的劫掠,玉秀的身世并非秘密,他六岁这一年,荣河村遭了一场大旱,死了许多人,剩下的离乡背井,也正因如此,边沿梅才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到这些。”
    “更有趣的是,”晏无师道,“大旱发生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荣河村。”
    沈峤知道内情不止于此,静待对方说下去。
    晏无师:“丧母之后,村中人对他多有排斥,某夜他就消失了,哪怕后来荣河村大旱,他也没再出现过,村民都以为他出走之后饿死或被猛兽叼走了。”
    沈峤:“一名幼童,千里迢迢从北方南下,平安抵达天台宗,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除非一路上有人相帮。”
    晏无师:“帮他的人,是宇文氏。”
    沈峤:“哪个宇文氏?”
    晏无师:“大义公主。”
    沈峤愕然。
    大义公主原是北周千金公主,在周朝时便已嫁入突厥,为突厥沙钵略可汗之妻,其间在宇文氏的怂恿下,突厥与新生的隋朝曾有一战,而后突厥战败,去年沙钵略死后,她按照突厥风俗嫁给都蓝可汗,如今也还是突厥可敦。
    晏无师:“宇文氏视杨坚为颠覆周朝的乱臣贼子,欲除之而后快,奈何手中实力不济,不得不暂且向杨坚低头,再暗中从长计议,这玉秀,便是她布下的其中一步暗棋。”
    宇文氏对杨坚怀有国仇家恨,虽然煽动突厥向隋朝宣战不成,但既然与玉秀有所关联,说明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会改变策略,通过更隐蔽的办法来动摇隋朝根基。
    如今隋朝形势大好,就算向陈朝宣战,率军南渡,胜利也指日可待,眼看隋朝天下一统在即,突厥经过内乱,暂时没有能力再与隋朝一战,但隋朝内部也并非全无弱点,比如杨坚这两个儿子之间,以杨坚和独孤氏对次子的宠爱,还有杨广自己的野心勃勃,将来在太子之位上,势必还会有一争。
    假如玉秀能在杨广身边出谋划策,帮他争得皇位,必然会深得杨广信任,再慢慢地,一步步对杨广施加影响。
    按理说,天下在杨坚这一代能够得到统一,那么下一代皇帝所要做的,就是巩固杨坚的战果,收拢各股势力,但以杨广的性情,不太可能甘于当一个守成之君,如果此时再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那么不难想象,事情将会走向何等地步。
    沈峤这些年耳濡目染,难得也对其中曲折了如指掌,此时深入一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好一招步步为营,水到渠成的计策!”
    京郊翠华山,二人立于山巅险要处,凭风而立,眺望京师。
    此地怪石嶙峋,山势奇偏,哪怕翠华山景致绝佳,达官贵人们也大都将别庄建在山脚或山腰,这里罕有人迹,却因林木匆匆,鸟鸣幽幽,不显荒凉。
    山下河山锦绣,自杨坚登基以来,长安日益繁华,眼看盛世在即,沈晏二人却已经看见十数乃至数十年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晏无师负手而立,淡淡道:“宇文氏所谋不小,可惜就算让她颠覆了隋朝又如何,宇文家已经没有良才能复国了,单靠她一个远嫁突厥的女人,不过空谈笑谈耳!”
    沈峤叹道:“然而天下百姓这一份安定来之不易,我实在不希望被破坏。”
    晏无师:“杨坚一代雄主,可惜隋朝的余荫,只怕不会长久,至多不过二世。”
    沈峤奇道:“你缘何如此肯定?”
    晏无师反问:“阿峤没有表示反对,不也意味着你赞同我的话吗?”
    沈峤:“玄都山数百年道门,对面相占卜有所涉猎,我观杨勇面相,富贵已极,却非人君之相,杨广或许紫气冲霄,有九五之数,却……”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晏无师一笑:“其实无需看相或占卜,你看,若有人想倾覆隋朝,必会想方设法让杨广登基,杨广性子与杨勇截然不同,他上位之后必要谋求一番大事业,届时玉秀也好,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也罢,只要来上一次对外战争,便可消耗民力,引得底层不满,再有杨坚如今改个官制,开创科举,已然得罪了士族,届时士族与草民共同反对皇帝,这个皇朝焉有侥幸存活之理,改朝换代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沈峤被他描绘的情景所震撼,久久无言。
    这一切听起来惊世骇俗,却未必是不会发生的。
    晏无师虽未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但他的眼光之毒辣,天下只怕少有人及,沈峤如今修为越深,在卜算上的造诣也越厉害,他所窥见的一缕天机,与晏无师之言,正好一一印证。
    沈峤:“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数不可改,气运却是后天形成,未必无法扭转。”
    晏无师:“若杨广肯老老实实,不要对你我起歹意,哪怕他将来能登上皇位,浣月宗也能继续与之合作,但如果他因为我们现在不肯与之交好便怀恨在心,寻机报复,那么现在在他身边潜伏的所有威胁,日后都会成为反噬他的危机。”
    沈峤恍然:“这就是你不去动玉秀的原因!”
    晏无师含笑:“不错,从这一点来看,玉秀是什么来历,与你我又有何干呢?”
    沈峤缓缓吐了口气,重新将视线放在远处的景致上。
    浣月宗现在听命于杨坚,但彼此却是一种合作关系,而非从属,杨坚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与晏无师合作愉快,晏无师也乐于为他铲除一些麻烦与威胁,但若杨坚的继任者不明白这一点,以晏无师的为人,自然也不可能念及旧情。
    如果可以,沈峤自然希望天下太平,从此再无战乱离苦,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但他也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就像人有寿数一样,朝代也有自己的气数,隋朝的气数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五十年,这在立国之初未必确定,但随着每一代帝王做出的种种决策,福祸相加,彼此缠绕抵消,气数就会开始发生变化,从而影响这个朝代的兴衰。
    杨坚为后代子孙留下的余荫,能够令隋朝维持多少年的气数呢?
    沈峤不禁想道。
    他以为自己终于扶持了一名英主登基,但也许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沈峤有点遗憾,旋即很快就释然了。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败,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如此,只要以平常之心待之,便自立于不败之境。
    “你在想什么?”晏无师问。
    沈峤一笑:“我想,过些日子去南方走一趟,听说最南端有嶙峋奇石,如天之涯海之角,景致蔚为可观,还能看见壮丽辽阔的海潮,想必极美。”
    晏无师挑眉:“沈道长一人独往?”
    沈峤:“不知晏宗主可愿与贫道同行?”
    晏无师:“本座考虑考虑。”
    沈峤忍不住好笑,嘴角微微扬起。
    远处,天高云阔,朝气蓬勃,山河万里锦绣。
    这是一个朝代的开始,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兴许掺杂混乱,却更有辉煌。
    ……
    若干年前。
    玄都山上。
    “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师兄!”郁蔼揪着沈峤的衣裳不让他走,沈峤费劲在前面迈动步子,郁蔼就像跟在他后面的小尾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殿。
    “我不,玄都山是按照入门早晚来排序的,我才是师兄!”小小的沈峤虽然温软,却在这一点上寸步不让。
    撕拉一声,郁蔼用力过度,竟将沈峤的衣裳扯裂了。
    两人登时傻眼。
    看着沈峤迅速变红的眼眶,郁蔼手足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峤抽噎:“衣裳是师尊给我做的……”
    温暖手掌落在他头顶摸了一下,对方蹲下身,将沈峤与郁蔼一并揽入怀中。
    “怎么了?”
    沈峤如见亲人,将脑袋埋入对方肩膀,呜呜道:“郁蔼将我的衣裳弄坏了……”
    郁蔼自知理亏,低下头不说话。
    祁凤阁安慰笑道:“好啦,不过拉开一道口子而已,为师回头给你缝上便是了,今日你们林师伯的弟子,周师兄要下山历练,你们就代为师去给他送行罢,快把眼泪擦擦!”
    沈峤是个好孩子,闻言赶紧抬袖擦了眼泪,仰头问:“周师兄下山会不会有危险?”
    祁凤阁:“不会的,你们周师兄的武功足以自保,我们玄都山虽不涉外事,但若弟子主动要求下山历练,也都随其所请,并不强求一直都要留在山上练武的。”
    沈峤郁蔼闻言,不由露出羡慕神色。
    在两人眼里,能够下山历练,意味着武功有成。
    “师尊,以后我也能像周师兄那样下山去历练吗?”
    祁凤阁笑道:“当然,等你们年满十五,就可以自请下山了。下了山,你们想做什么?”
    郁蔼偷偷看了沈峤一眼,又飞快移开,小声道:“我想下山赚钱,给阿峤买糖人,哄他开心,不再生我气。”
    真是孩子话,祁凤阁失笑。
    “那阿峤呢?”
    沈峤想了想:“我可能会用师尊教的武功,帮助好人,打跑坏人。但我能不能在山下待一个月就回来?”
    好人与坏人要如何界定呢,又是一句孩子话,但祁凤阁并没有扫兴,反是温和询问:“为什么一个月就回来?”
    沈峤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不想离开师尊您和师兄弟们太久,我希望大家每天都开开心心在一起,长长久久。”
    风吹过,花树摇曳,将他这一句话留在了岁月里。
    草木不言,余情常在。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那段是画面的跳跃,相当于回忆,并不是独立的番外。
    如无意外,《千秋》正文并番外就此正式完结,感谢大家一路陪伴走来的江湖岁月。
    刀光剑影,人不老,情长在。
    我们下一部见。

[ 本帖最后由 lily_mary 于 2016-9-2 17:01 编辑 ]

TOP

发新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