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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 [VIP]簪缨问鼎 BY 捂脸大笑 (点击:3840次)

[VIP]簪缨问鼎 BY 捂脸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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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簪缨问鼎 BY 捂脸大笑

文案:
因公殉职,梁峰梁大少莫名其妙穿到西晋,那个上承三国乱世,下启五胡十六国的短命王朝。
困在个美貌病秧子的躯壳中,是靠脸吃饭、装逼耍帅混个名士当当?还是练兵种田、和胡虏争霸中原?
牵着异族小狼狗,梁少表示,都可以干干!
腹黑霸气风流男主X忠犬(狂犬)异族CP
男主有疾,正文基本受,番外可能反攻=w=
下克上,直掰弯,强强1V1HE
内容标签: 强强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峰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因公殉职,梁峰莫名其妙回到了西晋,那个上承三国乱世,下启五胡十六国的短命王朝。困在个美貌病秧子的躯壳中,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平白多个便宜儿子和烂摊子一样的庄园。是靠脸吃饭,装逼耍帅混个名士当当?还是种田养兵,和胡虏争霸中原?牵着半路捡到的异族小狼狗,梁少表示,都可以干干!
魏晋风流,千古绝唱。那是个极为绚烂,极为华美的朝代,是中华文明第一次审美意趣的爆发。公卿雅士,风流自赏。那也是一个极为黑暗,极为残酷的时代,是近三百年动荡与分裂的开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文本以一个穿越者的目光,把读者带回了那个逝去的王朝,既有风雅高绝,又有乱世悲歌。考究的文风,详尽的细节,以及对历史的重新解读,都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第1章大案

北京的深冬滴水成冰,县郊的山沟沟里更是冷煞人,哈口气都能冻出个冰凌碴子来。大半夜的,别说是人,就连林子里的动物们都躲了起来。一片静谧中,沙沙响动由远及近,有道身影快速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树林,钻入前方破旧的小四合院中。
暖融融的炭火气瞬间驱散了包裹在周身的寒意。看到来人,一个身穿警用棉大衣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低声招呼道:“梁队。”
梁峰随手摘掉了头顶的棉帽,抬眼在屋中一扫:“郑局呢?”
“在里间,跟张队说事儿呢。”
点头表示听到,梁峰大步朝里间走去。
推开门,一股呛人的烟气儿扑鼻而来。两张木桌拼成的大会议桌旁,坐着四五个身穿便衣的警察。屋里暖气不足,众人都裹着厚重的大衣。听到推门声,不少人机警的看了过来,唯有首位那位中年人头都没抬。梁峰只觉的一股火气冲了上来,啪的杵在了会议桌前,硬邦邦的开口:“郑局,您找我?”
这语气可有点不善。主座上的男人冲身边几人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先去准备,凌晨行动!”
一阵稀里哗啦的座椅响动声,在座几位同僚递次走出了门去,屋里只剩下两人,郑局指指面前的椅子:“小梁,你先坐。”
梁峰动也不动:“郑局,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不能答应。”
像是早料到了这回答,郑局叹了口气,把手里夹的烟头按灭在了旁边的烟灰缸里:“小梁,这次围剿筹备的差不多了,你们队跟了嫌犯这么久,现在是紧要关头,该换换手了。”
“换手?”梁峰嘲讽一笑,“从没听说过临阵换将的。张亮、邓涛他们熟悉这边的环境吗?知道牙子沟那伙人的根底吗?我们队跟了半个月,为的就是今天!郑局,这事儿可不是儿戏。”
郑局脸上焦虑的神色更重了些,手指嘣嘣叩在木桌上:“梁峰,这是命令!”
“是乱命!”梁峰猛地跨前一步,双手按在了桌上,“甭管哪路神仙来打的招呼,他们都不了解这边的情况!郑局,这可是咱们分局今年最大的案子,如果因为这个狗屁命令出了差池,一切就全毁了!”
这话戳中了郑局的软肋,他的手指一僵,有些恼火的蜷了起来。太熟悉老上司的脾性,梁峰眼睛一亮,立刻抓住了机会:“谁的命不是命,凭什么我的就更金贵?郑局您也清楚,我从警九年,是您看着我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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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看了!!!!可惜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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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其實只是上卷完有木有!! 不過不得不說是篇好文,作者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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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月, 可歇的好?”张宾随口问道。

    端坐在张宾对面的, 是一个面容平平, 似有些胡人血统的男子。听到这刺史府数一数二的人物探问, 他也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模样, 懒洋洋道:“筋骨困乏,不如在平阳时惬意。”

    “部众之中,也唯有叔明你会有此感吧?”张宾不由失笑。

    面前这男子,名叫沈达, 字叔明, 出身并州寒门。因为母亲是胡伎, 故而生得一副胡相。若是往常,这样的出身样貌, 是无论如何也没法为官的。但是偏偏, 他阴差阳错,成了信陵部众中首屈一指的干将。

    之前也正是此人化名支明法,伪作僧人潜入平阳。毒杀刘渊, 阴害刘和,使得匈奴连丧两位国主,大乱一场,不得不迁都远避!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那副僧人模样,戴了发套,留着短须,看起来更像个疲沓军汉,哪有那份建立不世之功的神勇模样?

    听到张宾此言,沈达坐直了身体:“参军唤我前来,不是聊这些琐事吧?不知这次要何时动身?”

    张宾挑了挑眉,反问道:“叔明以为,这次要去往何处?”

    “幽州!”沈达答的极为干脆。

    匈奴已经迁都长安,这一挪,司州便有了安稳发展的前提。但是敌人仍旧数不胜数。豫州、兖州大乱不止,幽州更是盘踞在上,威胁着并州和冀州的安全。想要继续扩大生存空间,唯有消灭环侧的强敌。

    而这些势力,可没法轻易击破。最简单的法子,还是用间!这可就是沈达的拿手好戏。完成伪汉的潜伏任务,回到并州后,他并未放下功课,早就收集了不少战报敌情,对于周边几州的情势,也了然于胸。

    幽州不同于其他州郡,原本王浚还在的时候,能够统和各部,把幽、平两州牢牢握在手中。可是现在,王浚身死族灭,这偌大的地盘,缺少一个实力派的主人,定然要再起波澜。这时候要是横插一刀,怕是能取得不亚于伪汉内乱的功绩。

    面对那双骤然亮起的深眸,张宾微微一笑:“幽州确是信陵下一步的目标,但是派你去,实在大材小用。这次你要前往的地方,离幽州并不算远……”

    闻言,沈达思忖片刻,突然道:“难不成,是平州?”

    张宾击掌:“叔明果真妙算!”

    沈达可没搭理张宾的夸赞,此刻,他只觉一腔血都热了起来。平州!这可比料想的还要有趣!

    平州原本也属王浚统辖,此时担任州刺史、东夷校尉的,更是王浚的妻舅崔毖。此子出身清河崔氏,才干胆识皆是不凡。王浚身死后,幽州便落在了段务勿尘手中,他怎能甘心?因此挑拨两者奸攻,破坏幽、平联盟,可比单纯扰乱段部鲜卑内部,更为有力。

    见沈达一副大悟模样,张宾收起了面上笑容,郑重道:“幽、平两州,鲜卑势大。王浚依靠的,也是拉拢各部,用其精兵。现在段氏异军突起,成了一方大吏,其余几部怎肯甘心?一旦乱起,崔毖这样的野心之辈,难免火中取栗。何愁不乱?拓跋部那边,拓跋禄官病亡,拓跋猗卢趁机统和拓跋三部,势力已成。若是两州开战,他又怎会无动于衷?”

    三言两语,张宾就道出了战略构想。如此多势力混战,可是盘大棋。用得好,段氏怕是数年都腾不出手来,并州的隐患岂不迎刃而解?

    然而沈达并未立刻点头,反而追问道:“若是如此,要与何方结盟?”

    只是乱,可不够。除了拓跋部外,他们还要寻找新的盟友。这样方能充分利用大乱带来的利益。但是选谁,是个问题。是勾结崔毖,打压三部鲜卑?还是拆分段部,取其一利用?不同的方向,就决定了不同的手段,沈达怎会轻忽?

    “可选慕容氏。”张宾答道。

    沈达皱了皱眉:“慕容氏与段氏历代通婚,关系密切,恐不易挑拨。”

    慕容鲜卑的头领代代都要娶段氏女子为妻,两者的关系确实牢固。选他们,不像个好主意。

    张宾一哂:“慕容部本就与宇文部有仇,加之去岁慕容廆自封鲜卑大单于,其心昭然。区区女子,能挡野心吗?再者,辽东有粮。”

    沈达一听,便恍然大悟。别看辽东苦寒,慕容部手中的粮食确实不少。早在永宁二年,豫、兖、徐、冀四州发生水患,幽州也大受影响,慕容廆便开仓赈灾,帮幽州百姓渡过难关。这样的手笔,可不是缺粮的人能做出来的。而穿过辽东国,就是高句丽。冀州海船也刚刚从那边购得粮草,数量很是不少。

    若是按距离来算,掌握辽东粮道,甚至要胜于自南方运粮。毕竟碣石距离冀州新港更近,而且不受扬州挟制。一旦促使慕容部攻击崔毖,控制平州,就多出一条粮道!

    “属下明白了。”跃跃欲试的笑容绽出,沈达干脆应道。

    这次的任务,可比当初平阳时还要复杂万分。但是他自幼研习纵横术,渴望的正是在乱世中一展身手!当年苏秦张仪纵横六国,面对的局面何其凶险?而他身后,还有信陵这个暗藏的衙署。人力物力财力,哪样都不缺,亦有张宾这样的智囊在侧。执手翻云,岂不痛快!

    见沈达没有丝毫退却心思,张宾也放下心来,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才放他回去。这么大的事情,必然要精心准备。新的身份,新的手下,新的谋划,哪样不要细细安排?

    等人离开后,张宾又取出一张舆图,看了起来。之前趁着豫州大乱,他们发兵攻打青州曹嶷,已经占下小半地盘。不出意外,明年就能拿下东莱。再打通辽东国附近的港口,冀州沿岸的海湾,就占了三港。他出身赵郡,并不熟悉海事。但是海运的重要性,谁也不能轻视。

    在主公遵奉新帝之后,并州和扬州的关系变得密切起来。琅琊王司马睿还亲笔来信,表示可以打通河渠,重启河运。内河运输可比海运更加安全便捷,只这一条,就能让并州省下无数钱粮。

    但是这样的示好,也未能让他们掉以轻心。扬州这个南北通衢,终归掌握在司马睿手中。一旦双方翻脸,命脉就要落在敌人手中。这可不是长远之计。

    因此,辽东才成了下一个必须攻占的目标。不仅能解幽州危局,还能让并州多个缓冲之地。不论是司州还是冀州,都是北地重要的粮食产地。只要花费数年悉心经营,何愁人丁良田?

    胸中涌出了不少念头,张宾忍不住起身,想找主公细细说来。然而刚刚迈步,他就尴尬顿足。今日,主公怕是不在刺史府中。

    摇了摇头,张宾坐回了原处。人无完人,比起才干伟略,这点小碍又算得了什么?

    ※

    城西,一座府邸刚刚修缮完毕。这里地处偏僻,附近并无高门。加之国丧未过,大宴小宴一应停止。因而新府落成,也没什么宾客,门庭倒是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若是有人看到庭院中漫步的两人,怕是会唬个一跳。

    “亏得宅子不大。再大些,你院里的仆役都不够用了。”梁峰穿过空荡荡的庭院,摇头轻笑。

    虽然早就给奕延准备了宅邸。但是这几个月战事频频,又赶上天子驾崩,拥立新帝。哪有搬家的时间?现在好不容易搬了,梁峰自然也要过来瞅瞅。反正这里距怀恩寺不愿,轻车简架,倒是没多少人留意。

    “仆役够用就行。若是多了,主公也有不便。”奕延紧紧跟在梁峰身后,轻声答道。

    梁峰牙根一酸。什么叫他不便?这是巴望着自己天天来这边住啊?不过这种程度的撩骚,他可没放在眼里,直接转了话题:“那些护卫,可是退伍兵士?”

    院里的管事护院,不少身有残疾。不过这些旁人看来可怖的废人,在梁峰眼里却带有鲜明的军伍印记。恐怕都是战场上致残的兵士,被奕延招了过来。

    “嗯,有些不愿归家的。我便给安排了事情。”奕延解释道。

    现在军中退下来的伤兵号,基本走两条路。轻伤致残,不影响劳作的,可以下派郡县,维持治安,培训屯兵。而重伤致残的,多是给了抚恤田亩,放其归家。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退伍生活,尤其是奕延身边出生入死的亲随。进了将军府,好歹还能跟在主帅身边。而且随着奕延的职衔越升越高,他们这些下人也不是谁都能轻看的。倒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梁峰点了点头:“都是亲随,如此也好。”

    正想迈过门廊,奕延突然伸手:“主公,这边请。”

    这府邸可是他置办的,难不成还有其他门道?梁峰挑了挑眉,倒是没有拒绝,转过树荫掩映的偏门,步入另一处院落。

    看清楚院中情形,梁峰眼前一亮:“这是你安排的?不错啊!”

    只见种满清荷的池边,立着一座小小凉棚。棚子不算什么,奇的是上竟然爬满了葡萄藤,而且大多挂了果。一串串饱满的葡萄,只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这年头葡萄可是刚从西域传来,良种的价钱可不便宜。

    “主公喜爱,我特意寻来的。池中的藕过些日子也能吃了,炖汤正好。”奕延是吃惯梁府小厨的,自然清楚梁峰的喜好。

    “旁人是赏花赏景,你就惦记着吃,实在是焚琴煮鹤……”说到一半,梁峰憋不住笑道,“还是先摘莲蓬吧,生吃味道不差。”

    比起那群见到美景就要赋诗的士人,老实说,还是奕延这样的脾性更对他胃口。人前装装高雅也就算了,人后还是怎么随心怎么来吧。

    奕延毫不见怪,带人走到了棚中。里面早就置了凉榻,还放着棋案。不知是不是提前准备过了,院里竟然听不到蝉鸣,唯有碧波绿藤,让人忘俗。

    “有个摇椅就更好了。”梁峰没什么形象的倚在了榻上,长叹一声。

    这几个月,他也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偷得一日闲暇,实在打不起精神。此刻,倒也显出这小小府邸的好处了。人少清净,别说仆役,院里院外竟然连个婢子都没有,再加上绿荫遮掩的门洞,简直是个宁静洞天。

    奕延随意坐在了他身侧:“只要主公喜欢,自可按心意安排。”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吐息就像吹在了耳中。

    “哦?把这府邸当做别宅吗?”别宅,可是藏娇的去处。这话说的十足调笑。

    “只要主公莫忘了宅中人就好。”奕延也笑了,笑声渐低,隐入唇舌之中。

    风过藤架,绿叶摇曳,果香扑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码字了,手速又降低了不少囧,努力复健ing

第316章 |

    “父亲还未回来吗?”听闻仆役回禀, 梁荣面上露出了凝重神色。

    自从梁峰迁郡公后, 梁荣就离开了崇文馆, 回到刺史府进学。倒不是崇文馆不好,作为并州数一数二的学府, 又广招官宦子弟入读,崇文馆远比郡学有名, 师资也极为强大。但是经过几年发展, 此馆的规模扩张数倍有余, 学子就不下五百。加上教授、杂役, 更是惊人。人多地方大, 隐患也会变多。作为梁公唯一的继承人, 谁敢拿梁荣的安危冒险?

    因此, 梁荣又回到了当初家学授课的模式。好在身边还有段钦、张宾、崔稷等并州重臣的子嗣作陪,倒也不觉寂寞。

    就算换了家学,他也毫不松懈。如今并州的休沐,已经从五日, 改成了十日。也就是每月上、中、下三旬, 各休息一日。就算是梁荣这样勤奋的孩子, 连上九天学也是颇为吃力的。这一日休沐,他向来珍惜, 会尽可能待在父亲身边。

    谁料今日好不容易轮到休沐, 梁荣却发现找不到父亲的身影。

    仔细打听后,得来的消息更是让梁荣说不出话来。奕将军搬入新府,父亲前去赴宴, 竟然留宿在他府上。

    新建的奕府是离刺史府颇远,奕延更是父亲最重要的心腹爱将,不论是赴宴还是抵足而眠,都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不足为奇。可是梁荣心底却起了波澜。

    父亲是不是跟奕将军走得太近了?

    虽然年幼,但是梁荣向来敏感聪慧。事有反常,他怎可能一无所知?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让梁荣有些束手无策。他是学过史的,《太史公书》五体会通,意蕴深邃,乃是必读之书。其中佞幸列传,不正是讲此事之弊吗?

    若是旁人如此,梁荣才不会放在心上。但是父亲是他最敬最爱之人,关心则乱,难免生出忧虑。不过饶是担心,他也没有露在面上。这事从没人跟他提过,若是猜错了,岂不污了父亲的声名?

    更何况,奕将军不像是谄媚事主之人啊!梁荣可是见过奕延打仗的,就连弓马兵法,都由其亲手教诲。在他心底,这是个悍不畏死,忠心耿耿的名将,怎会如此行事?难不成,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翻来覆去的琢磨,也赶不上今日的冲击。只是迁居,父亲曾对任何臣僚施恩如斯吗?

    早起的请安错过了,中午的陪饭也错过了,就这么一路等到了夕阳西下。当梁峰终于回府时,梁荣心底的惶恐已是压都压不住。咬了咬牙,他起身向主院走去。

    ※

    开开心心在外面浪了一天,回府就让张宾堵了个正着。梁峰也是无奈的很,只得乖乖听这个工作狂给他汇报工作。

    幽州是下一阶段的重点所在,这也是局势所迫。匈奴迁都长安,根基不稳,估计要花费不少时间重整内政,平定雍、秦两州局面。更何况还有个伪帝行台给他们添乱,一时半会儿是无力东进的。而石勒虽然勇猛,毕竟只是一股流兵,豫州、兖州还有不少朝廷兵马,坐守扬州的司马睿也不会任其发展。如今并州现在最大,也最危险的敌人,就成了幽州的段氏鲜卑了。

    那可是跟自己结了仇的数万鲜卑铁骑。一旦段务勿尘收拾局面,发兵冀州,就算是他也要花不少心思防备。如今之计,唯有以攻代守。

    谍战在平阳发挥的作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用间挑拨幽州和平州的关系,也是最简单高效的法子。更何况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平州的潜力吗?那可是后世的辽东半岛。海港的地理条件就不说了,气候更是适合农业发展。而越过平州,就是肥沃的东北平原,大片黑土地跟金矿也没啥差别了。就算这些地盘如今都被游牧民族占据,梁峰少不得也要惦念一二。

    有了远期目标,布局也就成了重中之重。这个计划,少不得要打一打慕容鲜卑的注意。慕容氏和拓跋氏一样,也是在历史上建过国的。算是个隐藏的强敌。不过该用还是要用,若是能提前破坏它崛起的轨迹,更能给后世子孙减轻压力。

    以胡克胡,方是制衡之道。

    此等大事,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搞定的?张宾只说了些思路想法,便花了大半个时辰。眼瞅着都到饭点了,才勉强告一段落。

    梁峰长舒一口气,道:“幽平之事,关乎大局,孟孙费心了。天色已晚,不如留下来用个饭?”

    谁料张宾摇了摇头:“司内还有不少事务,下官要早些回去。不过有一言,不得不提。主公才是之并州根本,其他宅邸哪有刺史府防备森严?还请主公慎之又慎,切莫涉嫌。”

    这分明是喷他留宿奕府的“劣迹”啊。还没当上皇帝,就要享受这种级别的圈养待遇了吗?梁峰也是哭笑不得。他跟奕延之事,现在核心的几位幕僚都心知肚明,但是难得没有唠叨什么。梁峰也私下打探过,知道是奕延的态度换来了众人的默认。

    不过认是认了,不代表真心赞同。只要略略出格一点,换来的就是恳切谏言。在这上面,强辩是没用的,梁峰立刻认错点头:“孟孙所言甚是,是我疏忽了。”

    见主公接受了谏言,张宾也不好多说什么,恭敬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接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疲劳轰炸,梁峰可端不住架子了,懒洋洋斜倚在凭几上,命人备饭。谁料饭还没摆上,下面侍女先递上消息,说荣公子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

    今天早上他就没起来床,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回来晚了。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小家伙恐怕是担心了,才会急忙忙赶来。偏巧自己在议事,只能干等。梁峰赶忙命人带他进来。见到那张凝重的小脸,他不由笑道:“荣儿可是等得久了?和为父一起用饭可好?”

    若是以往,梁荣早就高高兴兴应下了。可是今天,他却抿紧嘴唇,端坐在了梁峰面前,似是挣扎了许久,才道:“孩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

    难得梁荣露出如此模样,梁峰好奇的坐直了身体:“何事?”

    “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此言当否?”梁荣小声道。

    啥?梁峰不由眨了眨眼睛。这话是句谚语,意思是好好种田,不如遇到丰年。好好当官,不如遇到赏识自己的君王。道理是不差,但是这句话最熟悉的出处,可是在《佞幸列传》中。这小家伙问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谚语啊!

    他发现自己跟奕延的事情了?梁峰立刻头痛起来,没想到小家伙也看出端倪了,还用这么婉转的方式向自己谏言。这得花了多少心思啊?

    尴尬的咳了一声,梁峰道:“时运难测,非人可控。确是此理。”

    梁荣的拳头立刻捏紧了。父亲这意思,是认下了?那,那奕将军真的是佞幸了?

    “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还望大人三思……”梁荣俯身拜下。

    居然用上了班固评董贤之语,梁峰一阵无语。小家伙书果真没白读,碰上老爹搞男朋友的大事,也没个惊骇莫名抱着大腿痛哭流涕,先认认真真劝谏上了。该说是之前数代皇帝搞基的太多,让人没啥看异类的歧视心理吗?

    轻叹一声,梁峰思索片刻,反问道:“荣儿可知弥子故事?”

    “可是余桃那位弥子?”梁荣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个,小心答道。

    这弥子,自然指的弥子瑕,也是鼎鼎大名的“分桃”之人。爱浓时,让君王吃咬了半拉的桃子,也能得到夸赞。爱弥时,则是不敬大过。《韩非子·说难》一篇,正是言上位者态度的典型事例。

    “正是。”梁峰一笑,“那荣儿以为,灵公是贤是昏?”

    这话,问的梁荣一愣。《论语·宪问篇》中,子曰卫灵公无道。但是当康子追问,为何灵公无道,还没有败亡时。孔子又言其国中有贤,能把国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故而卫国不亡。一个昏庸的君王,怎么可能用这么多贤士?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同样,《左传》中亦有记载。卫灵公在位时,国虽小,势大的晋国却不敢轻犯。这是一个昏君能做到的吗?

    但是反过来,卫灵公好色也是不争的事实。别说弥子瑕了,南子参政也是甩不掉的劣迹。内德如此不修,算是明君吗?

    见梁荣没法作答,梁峰也不多解释,继续道:“若论功绩,汉武与哀帝,何比?”

    这可太简单了。梁荣立刻道:“自是汉武远胜!”

    汉武帝虽然穷兵黩武,且晚年昏聩。但是创下的基业,绝不是汉哀帝这个亡国的败家子能比的。稍微有点常识,都能分辨。

    “两者德行,孰优孰劣?”梁峰又问。

    “这……”梁荣又卡壳了。

    哀帝独宠董贤,武帝却是见一个爱一个,最终闹到巫蛊之乱。哪个德行更好,也是难说。

    这次,梁峰自己揭开了答案:“君之贤明,非托内帏,而在朝堂。”

    谁管帝王的私生活有多混乱,能够完成自己君王的职责,好好治理国家,才是评断的唯一标准。因此佞幸列传说的是昏君吗?其实不然。它只是阐明了身为佞幸,最终遭遇的结果。好色的卫灵公是个治国能手,对于卫国和其臣民,就足够了。

    梁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想说的,分明不是这个啊!

    梁峰却笑了:“为父知道荣儿所忧。然则没有董贤,亦有褒姒。国之兴衰,乃是君王之责,又岂能怪在旁人身上?看事不能只看皮毛,亦不应偏颇。”

    “那……那奕将军……”梁荣犹豫了片刻,“是弥子吗?”

    “不是。是卫青。”梁峰答的干脆。

    这可跟梁荣想的全然不同。但是这说法,他又无法反驳。奕延立下的战功,似乎不比一力平定匈奴的卫大将军差。谁能像他那样,以两千精骑,溃一州之兵呢?

    “为父能够为你做出的,并不很多。但是你是我悉心教出的,我身后的一切,也都该由你继承。这十数年,为何国朝大乱?不外乎外戚、郡王争权。我可不想给你留同样的局面。”梁峰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梁荣的小脑袋。

    这话极为简单,梁荣心头却是巨震!父亲不愿续娶,是为了自己吗?害怕新妇和其他子嗣分去他应得的东西,避免又一个乱世发生?这是何等震撼的答案。父亲真的如此珍视自己吗?

    “阿父……”也不叫大人,梁荣膝行两步,靠在了梁峰身侧。小小的身子,都有些颤抖了。

    梁峰拍了拍他的脊背:“你还小,不必顾虑太多,一切都有为父在。不过越是年长,你肩上的担子也会越重,只是读书,并不足以应对一切。马上就要秋收了,你就代我去上党走一趟吧。看看郡国之中的诸般事宜,也接触一下俗务。唯有如此,才能知晓身居高位时,会面对的一切。多听,多看,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回来问我,问你那些先生,总能分辨。”

    梁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今日他听到的,可跟先生们讲的不尽相同。若是真如阿父所言,自己担心的,似乎也不算什么?

    梁峰笑了:“现在能陪为父吃饭了吗?”

    “嗯!”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努力偏题窝容易么_(:з」∠)_

第317章 |

    虽说被交托了任务, 但是梁荣并未立刻离开晋阳。只因七月中, 乃是一年一度的盂兰盆法会。

    如今怀恩寺一年要举办三次大型法会, 分别是四月的佛诞法会,七月的盂兰盆法会和冬至的祭祀法会。其中佛诞日和冬至祭祀规模更大, 但是比起人气,还是盂兰盆会更胜一筹。

    毕竟这个日子, 同道家的中元节相合, 重在济度六道苦难, 拜谢父母慈爱之恩, 算是个祭鬼的日子。在百姓心中, 鬼事可是头等大事, 怎容轻慢?更别说, 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佛子轻车入寺的光景。只这一条,就让盂兰盆法会披上了别样光彩。

    对于百姓这种微妙的心理,怀恩寺哪会放过?毕竟盂兰盆法会的目的,是为了供养佛祖和僧人, 弘扬佛法。因而法会越是宏大, 对他们就越为有利。

    不过今岁, 天子驾崩,宴席皆止。盂兰盆法会顺应缩小了规模, 成了一场为先帝诵经超度的法事。

    七月望日, 车队驶出了刺史府,向着怀恩寺而去。

    仍在国丧,一切从简。出行的车队不论是仪仗还是车驾都不算繁复。梁荣还是第一次参加法会, 忐忑之余,也觉得十分新奇。然而只倚在车窗前看了片刻,他就忍不住问道:“阿父,那些百姓知晓你在车中吗?”

    一路行来,道路两旁竟然跪拜着不少百姓,一个个虔诚叩首,向着车队顶礼膜拜。他们明明没有打出刺史乃至郡公的仪仗,怎地早早就有人候在道边了?

    “今日是盂兰盆节,自会有人守在外面。”梁峰一笑,倒是不以为怪。

    梁荣有些明悟:“是为了恭迎大人吗?”

    “是恭迎让他们活命之人。”梁峰答道。

    距离他首次在晋阳亮相,已经过去了五年。刻在百姓心中的记忆,却不会因时间模糊。

    今年其实不比往年安稳,各州战乱不歇。然而外面再怎么乱,战火都未燃到晋阳。加之匈奴急匆匆迁都,离开了平阳。可以说是并州百姓前所未有的安稳了下来。眼看秋收在即,今年还是个丰年,这些人怎会忘了带给他们新生的恩主?

    车驾并未因道路两旁的百姓停下,一路驶进了怀恩寺的院墙。待停稳之后,竹帘挑起,一道人影出现在了车旁。按道理,应是侍从摆凳搀扶。但是看清楚眼前之人时,梁荣又是一怔。

    是奕延!

    身为振威将军,拜亭侯,还兼父亲手下右司马之职。这人早就是并州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怎会做这等奴仆之事?

    对方并未在乎梁荣面上的怔忪,直接扶住了他的手臂:“荣公子,小心足下。”

    他语气平平,扶的更是极稳。晕乎乎下了车,梁荣还未反应过来,奕延已经探前一步,低声道:“主公。”

    一只白皙无暇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指尖还未按实,就被牢牢握住。

    看到这幕,梁荣只觉背上鸡皮疙瘩都窜出来了,顿时明白了奕延此举的目的。这哪是甘做仆役?分明是找机会亲近阿父!

    阿父说过,不能以佞幸视奕将军。亦说过,不能偏颇,浮于表面。可是看着阿父亲昵的被那人牵着,他总觉得浑身都不大舒服。

    不过好在,两人只是下车时触了那么一下,站定之后就自自然然分开。梁荣赶忙上前一步,主动牵住了父亲的手:“阿父。”

    梁峰挑了挑眉,小家伙可是许久没这在外面这么黏糊了。不过今日不是公务,没那么多讲究,他便握住了那只小手,带人向寺内走去。

    两人身后,奕延看了那小小背影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去年幽州兵马攻打并州,时局紧张,梁峰并未亲自参加盂兰盆会,只派人送盆献供。今年终于盼到亲临,怀恩寺中的僧人哪敢怠慢?只见数人齐齐迎出了大殿。

    现在怀恩寺里可不止竺法护这一位高僧了,越来越多精通佛法之人前来并州,在怀恩寺中落足。不过名头再怎么响亮,也没人能够压过主持。老和尚还是那副垂老模样,立在首位,合十道相迎。

    带着梁荣见过了礼,梁峰道:“主持一心为大行皇帝超度,实乃功德无量。”

    超度不超度,不是要点。重要的是怀恩寺借着给先帝消业的名头,扩大了粥场。晋阳的贫民几乎皆有受益。只这手笔,就让梁峰赞叹。

    老和尚眉目不动,淡淡道:“助人度化,乃我等本分。上党公过誉。”

    梁峰一笑,老和尚就这点最精明,不揽功,悄无声息就把事情安排妥当。一抬手,他道:“主持请。”

    众人漫步走入殿中,梁荣跟在父亲身后,略带好奇的打量着殿中情形。他是来过怀恩寺的,但是从未见识过法会的布置。比起平日,寺中似乎多了些让人心惊的肃穆。经幡飘扬,烟云笼罩,就连僧人们诵经声,都带出一种让人震撼的威严浩荡。

    小心在父亲身边坐下,梁荣已经忘了刚才的纠结,目不转睛的看着众僧布法。这可跟冬至行傩又有不同,钟磬不停,佛音缭绕,然而喧闹中,竟能生出古怪宁静,促人沉沦。

    这便是阿父信的佛吗?

    梁荣只觉小小胸腔满溢充斥,带出难以言明的自豪。他的父亲,可是有佛子之名。这众生礼拜,万般功德,是否也有父亲的一份?

    陶然的朦胧感,持续了许久。直到仪式结束,坐进禅房,梁荣胸中依旧无法安定。

    然而他没静下来,梁峰却平静开口:“前些日子所说的度牒一事,主持觉得可行与否?”

    嗯?度牒是什么?梁荣有些茫然的抬头,只见对面那老和尚微微颔首:“佛法可度世人,却非人人都会剃度为僧。度牒能分僧俗,确有用处。只是,天下何止怀恩寺一座寺院。”

    梁峰一哂:“有朝一日,天下寺院皆可从朝廷旨意,遴才纳度。但是僧人该习何经文,学何法门,却要有人定下。怀恩寺乃晋阳第一大寺院,高僧云集,当为首选。”

    老和尚略一沉吟:“那便如制科一般了?只要能通经文,就能为僧?”

    “还要受戒,出世,断俗。”梁峰答道。

    三个词,简简单单,分量却不轻。老和尚再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又道:“若是有人身具佛性,不通经文呢?”

    “既能辨孝子,自能识佛性。法外开恩,未尝不可。”梁峰没等老和尚作答,又道,“况且,若真有人图这僧名,也不是没有得获之法。”

    老和尚倒是没有问什么法子,微微颔首:“老衲晓得了。只是此事,还当说与其他禅师。”

    “主持请便。”梁峰笑着应道,也不管老和尚如何反应,自顾自饮起茶来。

    待到老和尚慢吞吞走出禅房,梁荣才低声问道:“阿父,度牒是什么?”

    刚才两人的对谈云山雾绕,他根本就没听明白。但是听不明白,不代表他看不出两人讨论的乃是利益之争。刚刚被佛理熏陶,就遇上这样的争执,简直让人有一脚踏空之感。

    梁峰放下茶杯,轻笑一声:“所谓度牒,就是由朝廷颁布,记录僧道籍贯、俗名、年龄、得戒师等内容的文书,就同户籍黄册一般。”

    这解释简单明了,但是梁荣听的张口结舌。阿父不是崇佛吗?为何要如此严密的监管僧人?不过很快,梁荣就反应了过来。是了,僧人是不纳税不服役的,若是佛法昌盛,人人都抢着为僧,朝廷又要如何维持?

    而若是出家要像制科一样,考取才能任职,那么僧人的数量必然大大减少,也易为朝廷控制。只是父亲明明挂着佛子入世之名,却用如此手段,实在……实在是……

    脑子里一团浆糊,梁荣都不知该说什么为好。梁峰却突然开口:“听了这么多,你可知主持介怀的是什么?”

    “是……僧众!”梁荣迟疑片刻,便答道,“他想要更多僧众。但是度牒为朝廷控制,必然要限定僧人数量,条件亦是苛刻。因此他想挣个取巧的法子,做些通融。啊,不对,对于主持而言,自是没有度牒更好!”

    “那他为何又应了呢?”梁峰反问道。

    “因为……因为阿父答应,让他出题!”制科在并州实行了几年,梁荣倒是很快就猜到了答案。父亲所言的怀恩寺乃并州第一大寺,正是暗指此事。这应当就是释门中的道统之别了。唯有挣得正统名望,才能流芳百代!

    儒家关于道统之争,延续了不知多少代,梁荣哪能不知此事重要?况且父亲还说了,可有选孝廉一样的开恩之法。也正因此,才说动了那老和尚。

    “那我方才所言的得获度牒之法,又指什么?”梁峰再问。

    这次,梁荣是真想不出了。既能考取,也能以品行恩赏,难不成还要世袭?如今和尚也有娶妻的,但是守戒的似乎更多啊?除了这几种方法,又有什么法子呢?

    见梁荣答不出,梁峰直接扔出了答案:“自是可以纳钱赎买。”

    什么?!梁荣惊的差点跳了起来。买卖度牒?这怎么能行?!然而大惊之后,他又想到了另一种人。若是没有家世,没有功名,空有钱财的庶族乃至商贾呢?买个度牒,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可以避税,可以免役,关键时刻,岂不是块保命牌?

    只是,只是……“这,这不是亵渎佛法吗?”梁荣结结巴巴道。

    若是张宾或者段钦这么说,他或许不会这么惊讶。但是说这话的,是有药师佛显世之称,一手推行佛法的阿父啊!

    “佛当敬畏,法当遵从,但是僧人,也是人。”梁峰答的坦然,“荣儿,你要牢牢记得。只要是人,就会有欲念。圣人高僧也许能超脱,但是大多凡俗,不过是批了层外衣。只要有利,就会引人争夺。是僧,是道,是儒,全无关紧。因此,你可以敬神信佛,却不能被那些假借神鬼之名的人欺瞒操控,伤民害国。”

    梁荣僵坐在那里,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本以为,阿父并未让他接触佛理,只是因为他年幼,需要扎牢儒家根基。谁料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想要自己学的,从不是简简单单的哪门哪派,而是真正的圣王之道!

    要治天下,惠生民。

    此愿之大,让人不寒而栗。可是梁荣心中,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感动。阿父一直如此,一步步艰辛走来。这等仁心宏愿,又岂是那些汲汲名利之辈,能够比拟的?也正因此,并州才能安定,司州和冀州才能归于版图。若是阿父真有一日,登上那高位,又该是何等样貌……

    小小拳头,紧紧捏住。梁荣点了点头:“大人所言,孩儿记住了。”

    梁峰看着儿子那副激动模样,心中也是一叹。在这个出门玩耍都要先卜一卦的年代,他当然不可能给梁荣灌输无神论。有宗教信仰,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被宗教控制,乃至沉沦,就是另一码事了。

    任何宗教,本质上都是危险的,极易威胁到世俗统治。因此他才会带梁荣来这里,让他看看潜流下掩盖的究竟是什么。而有了这样的震撼教育,三观才有重塑的可能。

    也许这种种防护锁,总有松垮的一天。但是他希望,不是在自己身后这一代。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开局不利,越写越晚,痛苦打滚ingT_T

第318章 |

    并州推行制科, 已经两载有余, 但是今岁情形不同往日。天子迁都, 匈奴西去,现在并州可以说是北地最安稳的地界。开春时, 正值匈奴来攻,未曾开科。秋日这一科, 就成了无数人翘首以盼的良机。秋收尚未结束, 晋阳城中的大小邸店就住满远来的行客。莫说周遭几州了, 就连徐州、荆州, 都有人不远千里, 赶来应试。

    郭府内, 郭通看着跪在阶下的一排人, 面色铁青:“你们可是郭氏族人,竟然也想参试?不怕跌了晋阳郭氏世代声名吗?!”

    当年,郭通费尽心思,才弄到了并州大中|正的要职。也曾精心举办过一次考评, 选出了不少世家才俊。想要广交高门, 趁着诸家嫡宗南迁的机会, 掌控并州局面。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仅仅一载,天子就逃离洛阳, 迁都远遁。梁丰那个出身平平的病秧子, 却从刺史一路攀到了大将军、大司空。莫说郡公的头衔,只是手掌三州的权势,就让人不得不退避三舍。

    郭通也算是识时务, 赶忙请辞,赋闲在家。朝廷刚刚换了新帝,正盼着并州支持,哪敢添堵?故而大中|正这个选贤之职,又落在了并州之主手中。

    这下可好。一番努力,统统化作浮云。倒是之前厚颜投靠的郭邢一支,受到了梁公重用。怎么说也是晋阳郭氏疏宗之首,郭通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还不算,眼看没了希望,族中晚辈竟然有人动了心思,想要参加制科!乍听到这传闻,郭通肺险些都气炸了,立刻把人唤来训斥。

    跪在下面的郭氏子弟也是分外委屈,有人辩道:“伯父,如今梁公势大,我等哪还能寻得出路?考评还要再等两年,制科却年年都有。若不趁此良机,争个官位。两载之后,怕是无官可做……”

    “放肆!”郭通怒道,“区区浊吏,便惹得尔等心神不宁,脸面都不要了吗?!好好用功,评个上品,才是我晋阳郭氏的入仕之道!”

    “天子都移都建邺了,将来南人占了朝中要职,哪还有立锥之地?”那人哀声道,“伯父,今非昔比啊!”

    见郭通气得都快跳起来了,一旁陪坐的族弟郭进连忙劝道:“阿兄莫动怒。孩儿们也是被城中情势乱了心智,才有此下策。”

    “下策?晋阳高门中,可曾有谁舍了脸面,去考制科?!”郭通恼怒的点了点郭进,“他们如此妄为,是不是也是你的主意?!”

    眼看火烧到了自己身上,郭进不由皱了皱眉,轻叹道:“愚弟怎敢。只是晋阳高门中,也唯有我们这支,前途飘摇了……”

    他并没有说透,但是郭通的气焰立刻灭了三分。闹到如此尴尬境地,还是自己当初行错了路。为了大中|正的一职,他把那梁子熙得罪的不轻。郭邢一脉脱颖而出,说不得也是针对自己的手段。都是郭姓,亦是疏宗,难不成梁丰还会不计前嫌,重用自己吗?

    当初那些早早投靠的高门,如今无不身居高位。孙氏的孙礼,更是出任冀州刺史。可是他呢?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见郭通闭了嘴,郭进又是一声哀叹:“阿兄,并州有七弟那支,也算有了交代。不如我们也迁去扬州吧。好歹有人看顾,也能入朝为官。”

    “不妥。”郭通立刻摇头。当初留在并州,可不是他自愿的。只是并州的家业需要人照看。家族也未尝没有让他见机行事,投靠匈奴的意思。好不容易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匈奴伪汉都迁到了长安,现在再走,岂不是得不偿失?

    而且扬州,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啊。之前还闹过瘟疫,一路上又要穿过豫州这样的大乱之地,还不知能不能顺利抵达。哪有安安稳稳呆在晋阳舒服?

    “这……”郭进也是一阵无语,半晌才道,“错失一次机会,我等已经耽搁不起了。阿兄还是早作决断吧。”

    到底是留在并州,尽可能融入这让人心慌的官场,俯首帖耳做个顺臣。还是尽快离开,前往新的王都碰一碰运气?两条路,各有各的弊端,但已到了不得不决的时刻。他们毕竟只是晋阳郭氏的疏宗之一,实在没什么能依仗的根底。

    郭通陷入了纠结。而他这样的人,并州上下还有许多。变革的大势已不可逆,是去是留,总要有个决断才行。

    ※

    “要不要设个武学堂?”斜倚在竹席上,捻着盘中葡萄,赏着眼前美景,梁峰突然横插一嘴。

    “嗯?”奕延收了马槊,回眸望来。

    没有穿外衫,他手持一根丈八长矛,立在院中。汗水已经浸透小衣,给那贲张的肌理染上了油亮色彩。刚刚势若奔雷,气势夺人的操演,也未能乱了他的呼吸。现在站定,更是渊渟岳峙,宛若猛虎顿足。

    模样是够惹眼的,但是梁峰早就跑了神,自顾自道:“按这么个扩军速度,将才早晚不足。我在想,要不要设立一个武学堂,专门教授军人如何带兵打仗。”

    “就如军中学堂?”奕延已经听明白了,随口问道。

    现在上党亲军中,依旧有提拔军官的措施。一旦当了尉官,最起码要通晓数算和简单文书。霹雳军中,想当砲官,更是要精通数算和测绘。还有张宾手下那个参谋部,也在找人教习兵法。

    可以说,基础的军事培训,已经初建规模。

    “差不多。但是要比现在更系统些,学制更长。除了数算兵书外,还要学史、练技、育德。就如郡学一般。”梁峰道。

    这基本就是军校雏形了。其实宋代,就曾出现过武学。学制三年,教授兵书、战史、各项军事技能,以及基本的政治思想教育。也正是这样先进的教学理念,才能让宋军在缺马的前提下,硬抗了辽、金、蒙元上百年。

    现在并州面临的情况,也颇有相似之处。周遭都是强悍的游牧民族,而且不出意外,会是走了一个换另一个的车轮战。若只练兵,不练将,早晚也是麻烦。

    听是听明白了,奕延却不怎么认同:“若是如此,遴选是个麻烦。主公手下只占三州,说不定会生出变数。”

    奕延说的是学员的忠诚度问题。梁峰现在势力虽然不小,但是终归只是个诸侯。一旦军校里教出来的学生,投了朝廷,甚至匈奴,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闻言,梁峰道:“是有此顾虑。”

    这就是正统性的重要了。想不为他人作嫁,唯有自身根基过硬。他起家的时间太短,能够有个封地源源不断提供基层军官,已经极为难得了。

    “还是要想法扩一扩编啊。”最终,他轻叹一声。

    越是乱世,军事人才就越多。而这些人,可不是区区一州、一郡能够涵盖的。

    就像张宾,若非毛遂自荐,他也不会晓得还有这样的能人。后世辅佐苻坚的王猛,更是十六国首屈一指的军事家。没道理三国时群雄并起,谋士如云。等到西晋就成了孤零零的硕果仅存。说来说去,还是纳贤的渠道不够宽广。

    见主公转眼就神游天外,奕延的眉峰微不可查的皱了下,拎着马槊信步上前:“主公,我操演完了。”

    梁峰一怔,回过神来,笑道:“怎么样?马槊用起来可顺手?”

    “远胜槍矛。”奕延从容道。

    其实汉唐时,马槊才是名将们使用的利器。虽然形似长槍,但是槍身构造全然不同。槍头宛若短剑,和槍杆一体锻造。铁杆外包韧木或竹,用鱼胶、虫胶等胶合,再刷漆缠麻。因此槍身重量颇沉,非猛将不可使。不过也正因为构造复杂,用的又是复合材料,马槊更是柔韧结实,哪怕高速冲锋,也不会折断。

    只是这样一柄武器,造起来费时费力,极为考究。只有武将世家才能拥有。梁峰也是这两年有钱了,才命人打造。一试,果真名不虚传。

    听奕延这么说,梁峰摇了摇头:“可惜太贵,若是能组成一支马槊队,那才是所向披靡。”

    远程□□,近程马槊,贴身还有宿铁刀。加上乌孙马明光铠,想想就让人颤栗。

    奕延长臂一伸,把沾着汗水的马槊放在了梁峰足边:“这铁杆,似乎还能换成木杆。组一队陷阵猛士,也非不可。只是今日辛苦演练,主公不赏吗?”

    热气腾腾,汗水淋淋,这么湿身露肉,加上毫不隐瞒的灼灼蓝眸,简直算得上骚情了。梁峰噗嗤一声就笑了。这是在撩他吗?还真有后世健身房play的味道。

    往后一靠,梁峰抬脚,踩在了对方湿漉漉,硬邦邦的腹肌上。未穿足衣,脚趾就这么贴着肉,都能觉出上面的疤痕。

    “想要什么赏?夜宿可好?”梁峰挑眉轻笑。

    梁荣昨日刚启程前往上党,他就找来奕延,为的还能是什么?别宅去不成了,找人谈谈“公事”总还可以嘛。

    呼吸一紧,奕延抓住了那节藕白脚踝,指尖顺着踝骨,向上摩挲:“夜短昼长,当再加些。”

    “白日宣淫,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嘴里调侃,身形却未避开。梁峰就这么大大方方,迎上了对方火热的唇舌。

    作者有话要说:  梁荣:阿父,你派我去上党,真是为了历练吗……QAQ

第319章

    梁荣在高都出生, 在潞城进学, 现在上党郡又成了父亲的封国, 意义更是不同。

    只是这次独自回来,一切似乎都有了改变。

    “荣公子, 十县皆已准备妥当,只待谷熟, 便能开镰。今年风调雨顺, 定是个足年。”郭郊满脸堆笑, 奉上了数本田册。

    面对这位态度略显谄媚的上党内史, 梁荣微微颔首, 接过了册子。如今梁荣也开始学谱牒了, 晓得这位郭内史虽然姓郭, 但跟晋阳郭氏无甚关系,乃是寒门出身。只因父亲赏识,才一路升任内史之职。

    这样的人,定是可以信赖的心腹。但是梁荣总觉与他相处有些别扭。入城时亲迎, 还算应有之义。但随后跟在自己身边, 鞍前马后, 寸步不离,可就不一样了。态度之殷切, 简直称得上阿谀逢迎。

    自己前几次见他, 可没有这样的感觉啊。难不成是郡中出了什么事情,想要隐瞒?

    梁荣可不是当初那个年幼无知,被父亲留在家中的小孩儿了。这次是真的要查验郡国诸务, 哪敢怠慢?心中虽有不解,他还是沉住了气,命人仔仔细细查看最关紧的秋收农事。

    此事繁杂,一点也急不得。梁荣耐心跟着属吏,一样一样过问。但是审来审去,也未发现错处。相反,郭郊行事极为稳妥,因循崔稷留下的规矩,压根找不出错处。

    这样的循吏,何必如此谄媚?难不成只是他出身卑微,才有此品性?

    闹不清状况,梁荣只得继续手头事务。上党国中,郭郊统揽内外事务,但是匠坊和三军,另有他人负责。掌管兵务的陈都尉也是梁府部曲出身,看起来稳健有度,郡国诸军也练的极好。匠坊的管事,却是个熟人。

    “乳母!”见到侯在厅外的女子,梁荣激动的站起身来。他本就早慧,年岁渐长后,在外人面前更是老成持重。但是见到从小养育自己的乳母,还是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梁荣心情激动,朝雨眼中也是莹莹有泪。荣儿是她一手带大的,相处时间比亲生儿子还多,分开许久,自是想念。即便如此,她也未乱了分寸,先是拜伏行礼:“妾身见过荣公子。”

    “乳母快起!”梁荣赶忙上前,双手扶起了朝雨。趁这机会,细细打量对方容色。许是人到中年,朝雨的身材丰满了许多,面上倒是红润有光,丝毫没有因公务消瘦疲倦的样子。

    稍稍放下了心,梁荣问道:“乳母身体可好?家中可好?希兄不在吗?”

    “都好。”朝雨笑着握住了梁荣的小手,“希儿刚刚入了郡学,这些日子正忙学业。荣公子怎地独自回来了?”

    “父亲让我代他巡察。”梁荣解释道,引着朝雨在席间落座,“希兄进学,怎么不入崇文馆?我说与父亲,他定会应允。”

    想让儿子孙希入崇文馆,确实不费什么事。但是朝雨想得清楚,自己已经破格成为了匠坊执事,跟梁荣一母同乳的儿子再进崇文馆,实在招摇。上党郡学也是个极好的去处了,不必多此一事。

    不过这话,朝雨不会明说,只是笑道:“希儿年幼,还是在我身边更好。”

    听到这话,梁荣神色微黯:“其实乳母大可随我前往晋阳。如今匠坊事繁,何劳乳母操心?”

    这话,梁荣不是第一次说了。朝雨立刻换上肃容:“蒙郡公信重,朝雨怎可轻避?况且匠坊早有成例,又有司工提点,妾身只是处理些账簿文书,荣公子不必担心。”

    匠坊如今归属司工掌管,大面上的发展由晋阳全权掌控,细节则分属各个主事。朝雨更像个曹官,只负责造册、监察,上传下达。之前梁峰任命她时,还留下了两位心腹婢女,苍岚和采薇。这两人在书房中任职许久,行事老道,对朝雨而言也是一大助力。

    不过朝雨深知,自己能攀上此位,只是因为当初府中缺人。否则以她区区乳母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样的重用。是回到梁荣身边,享个虚名,还是留在上党,掌个要职?她自然分得清楚。

    见朝雨如此坚决,梁荣也不好再劝,只得到:“那乳母有什么难处,自可写信给我。乳母与我有养育之恩,荣儿毕生都会谨记于心。”

    朝雨笑着应下,心中却没有分毫仗着身份肆意妄为的打算。她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谨小慎微才是处世之道。自己和梁荣的关系不可能改变,这难得的情谊,哪能随意挥霍?只有儿子成材,接替自己的位置,她这一脉,才会随之飞跃,而不是只享短短一世荣华。

    本就关系亲密,又是难得一见,两人又聊了许久,朝雨方才命人取来匠坊账册。梁荣倒是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依旧细细查看。发现没有缺漏,心中也是一松。不过朝雨未曾怠慢,又亲自领着梁荣到下面坊中体察。

    同样,郭郊也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频频随侧不说,还趁着郡学秋试,请梁荣重温故地。若不是高都地处前线,不算安全,说不定还想陪他到梁府附近转一遭呢。

    故而这一月时间,梁荣前所未有的忙碌起来。见了不少人,看了不少事,更是知悉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待到秋收彻底结束,他才随车队返回晋阳。

    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月,再见到父亲时,梁荣简直按捺不住心中思念,直直跑到了他身旁:“阿父!”

    梁峰笑着瞅了瞅对方的小脸:“瘦了些。此行如何?”

    “幸不辱命!”梁荣答的颇为自豪,“孩儿去了不少地方,一一体察。上党政通人和,今岁收成极佳,百姓安居。”

    这些都是可以预料的,梁峰没有细问,反而道:“狱中有多少死囚?可曾发现冤案?”

    “啊?”梁荣愣在了那里。此去不是为了秋收的吗?死囚?没人给他提起过啊!

    “灾疫呢?虫、霜、旱、涝。可有哪里减产?哪里减丁?”梁峰接着问道。

    “我……我没有查……”梁荣额上的汗都下来了。他只询问了人丁田亩的增长情况,确定各县准备好了秋收,还过问了税收方面的事情。但是细致到减产、病亡?没人跟他提过啊!

    “那你见到的官员士人,各自表现又如何呢?”梁峰并未叱责,反倒换了个话题。

    “乳母最是尽职,文书账簿都备的极为详尽,坊中也无差池。郭内史公事干练,亦无缺漏。还有郡学里,有几位士子诗作的极好,骑术也颇为高明。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姓。”梁荣是真的用心了,细细答道。

    一听这话,梁峰就笑了:“为何你要先说朝雨,再提郭郊呢?”

    梁荣面上一红:“乳母待我亲厚,又尽职履责,我才会先提一句。至于郭内史……孩儿总觉得,他为人有些阿谀……”

    “之前你觉得郭郊是个阿谀小人吗?”梁峰反问道。

    “不像。”梁荣这次答得飞快。

    “那朝雨对你,又跟从前相同吗?”梁峰又问。

    “似也有些不同?”梁荣回想了许久,方才叹道,“许是我长大了,乳母待我不像幼时那般亲昵。”

    “可是恭敬了许多?”梁峰一笑。

    思量了片刻,梁荣不得不点头称是:“阿父如何知晓?”

    “因为你此行的身份。”梁峰不再故弄玄虚,揭开了谜底,“往日,你只是跟在我身后的幼子。但是今次,你是替我去上党查看政务。郡公的独子开始接触国中事务,你觉得旁人会如何反应?”

    这可是梁荣从未想过的事情:“可是,可是我还未满十岁……”

    “年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代表的东西。”梁峰耐心道,“你是我的独子,也是这偌大家业唯一的继承人。等十年,二十年后,这些人尽皆是你的臣下僚属,仰你鼻息。对于一言可决自己身家性命之人,又要如何对待?怎样的阿谀迎奉,都不为过!”

    像是一指戳穿了那层屏障,梁荣幡然醒悟,为何郭郊会有如此变化。也许在父亲面前,这位内史从来都是如此谦恭卑微,恨不得甘为牛马。只是这副面貌,从未展现在自己面前。

    “而那些更聪明的人,会用别的方式讨你欢心。”梁峰继续说道,“或是旧日恩情,或是幼年情义。甚至投其所好,借机展示。若能换来你片刻惦念,就有无尽好处。而这些,只是为了让你能在我面前提上一句。现在如此,等到你掌权时,他们又该怎样费尽心机呢?”

    梁荣彻底坐不住了,他发现自己记住的那些人,也许真的不是凑巧,而是抓住机会,刻意做给自己看的。那乳母呢?他并不觉得乳母待他也是虚情假意啊!

    “难不成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真心待我?”梁荣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

    “真心自是会有,不过于你设想的略有差别。是忠、是敬、是爱,但是身份终归有别。”梁峰一顿,“郡王称孤,天子称寡,不过如是。”

    若钟鸣于耳,梁荣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深意。何为孤家寡人?不过就是身份有别。没人会想同天子为友。尽忠尽职,才是人臣本分。而这,将会伴随自己一生。幼时亲密的师长,喜爱的玩伴,终归会变作泾渭分明的君臣。不可放纵,亦不容僭越。

    这一刻,寒意弥漫,像是要冻住他的骨髓:“那孩儿,还能信那些人吗?”

    “能。”就如破开寒冰的镐锥,梁峰答的斩钉截铁,“不但能信,还能去爱,去宠。只是你要学会辨别。何人以诚待你,尽忠职守?何人以爱倾注,不渝此生。而你也不能混淆两者。前朝的信重,后宅的宠爱,定要各司其职。就如那分桃的卫灵公。”

    卫灵公德行不佳,但是从未让宠幸之人乱了国事。只这一点,就胜过无数君王。

    梁荣木了片刻,轻声道:“那曲意奉承的呢?就如郭郊那般……”

    梁峰一哂:“将来你接触的人,十之八|九都会对你曲意奉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歌功颂德,讨你欢心。你能所听到的,皆是祥瑞喜兆,便如任何一位治世明君,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郭郊不过是手腕粗浅了些,和旁人又有何区别?”

    梁荣说不出话了。是啊,他在上党待了一个月,都未发现任何不妥。但是上党真的就安稳如斯了吗?恐怕未必。

    “不过这些,你也不必过于排斥。最重要的,还是观其行。郭郊是个称职的内史,这便够了。若是能碰上敢于谏言,直陈弊病的臣子,更是不能疏远。有勇气如此直言的,反而比那些言辞动听的,更为可用可信……”

    看着梁荣那张快要皱在一起的小脸,梁峰停了下来,伸手把他抱在了膝上:“这些,对你可能太过艰深,太过冷酷。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亲贤臣,远小人,说得轻巧,可是谁不想听些好话,过的开心呢?到了那时,你仍旧可以随心而为。就如灵公,就如汉武。只要莫忘了,你肩上负着什么。”

    靠在父亲温暖的怀中,梁荣那颗紧绷的心,微微松弛了下来。不论前路有多艰难,他都还有阿父。而这人,也会一如既往,为自己拨开迷雾,点亮明灯。

    父亲会同奕将军在一起,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因为奕将军,能让父亲开心?

    肩上负着如此重担,又何必在意那些微末小事……

    梁荣动了动,紧紧偎在了那怀中:“阿父也还有我。”

    梁峰一怔,不由笑道:“没错,为父有荣儿,荣儿也有阿父。”

    只要有这点温情相伴,旁的艰辛,又算得了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刚发现被投喂了两个深水一个浅水,谢谢夏贤月、23307898和某番茄三位同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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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WwW.lwxs520.Com[/url]第320章 乐文小说网

    “郎主, 前面就是港口!不过停泊船只太多, 一时半会还入不得港。”

    听到下面仆从禀报, 陈悦眉头微皱:“这里不是新港吗?船怎会这么多?”

    那仆从倒也仔细:“小的打听过了,似乎这港口并不收关税。故而海商极多。”

    陈悦登时一惊, 不收关税?哪有官家设的港口不收税赋的?就算是番禺,收取的关津之税也不是个小数目。扬州的津口渡口除了课什一税外, 还有牛埭税和桁渡税。难道这港口只是个小港, 吞吐不多, 才会舍了这样的大利?

    这可关系到自家的切身利益, 陈悦立刻道:“放下小船, 我先入港看看。”

    船上都是老练水手, 很快, 陈悦就登上了小船。当绕过海湾,入了海港,看清眼前景象时,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这哪是小港?目所能及, 帆桅相连, 一时都数不清数目。码头之上更是人头攒动, 卸货装船的人多如群蚁。满载的船只刚刚出港,就有新船接替之前的位置。

    这样的港口, 比南地也不差多少啊!

    而这景象, 更让陈悦心头难安,恨不得飞上岸去,探个究竟。建成方才一载的新港, 怎会有这样的规模?不收关税,难道是真的?

    港口虽然船多难行,但是他的小船狭窄,不多时也挤上了岸。然而刚刚在站稳,还没辨清楚东西南北,一群汉子就蜂拥一般围了上来。

    “郎君,可是来行商的?小人跟码头夫役极熟,卸货装船绝不耽搁!”

    “郎君!城中各市坊小的都熟,还是雇小人吧!”

    “看货定房,还有骡马可乘,只收五百文……”

    声音此起彼伏,吵得人头晕目眩。陈悦这才明白,原来港口还有拉客的牙人。不过这倒也是个了解此地情形的好法子。陈悦也不犹豫,对一个穿着整齐,口齿伶俐的小子招了招手。

    那人反应飞快,立刻跑上前来:“郎君可是刚来海兴的?小的王二,在港口行牙足有十个月了,对城中大小事务皆熟悉的很。还有骡车,脚程极快。一日陪同只收五百文!”

    五百文,就算是陈悦这样的小海商,也不会放在眼里。让仆从递了半缗钱过去,他先问道:“听闻此地不收关税?可有其事?”

    王二接过钱,喜上眉梢,立刻道:“普通货物,是不收税!不过盐铁只能官卖,舶来的香料、珍宝等贵重物品,万钱大概收八百钱吧。”

    香料等物价值连城,这税率,实在不算什么。更别说普通货物免税了。难怪会引来如此多商客!此地距离碣石和黄港都不算远,吸引消息灵通的海商,还真不算难。

    “那其他费用呢?”陈悦又问。

    “港口驳船,是要钱的。按照船只大小,以日计算。搬卸货物,同样要钱。”

    王二嘴皮子极为利索,飞快报出了大小船只需要花费的价格。陈悦粗粗一算,还不到寻常关税的三成,而且这些费用,放在别的港口也是要花的,还是省下了不少。

    “那若是谈好了生意,两船同时装卸,且不是只要花这点钱了?”陈悦的声音不由高了些,若是如此,这条航线实在是个大好的机遇!

    “可不是嘛!”王二笑道,“每日不知有多少船在此装卸。若是谈得妥,一日都不用多停呢!”

    “那若是货物卖不出,需要存货呢?”陈悦又问。

    “城中有不少邸舍,皆可存货!”王二立刻道,“市邸乃是官办,地方最大,还有护卫,价钱也公道。只是大多被人占了,不太好约地方。私人的邸铺就贵些,但是能包客商食宿,也极为方便。”

    “此处还有官办的邸舍?”陈悦大奇。

    王二哈哈一笑:“郎君有所不知,城中土地,租多卖少,价格可不便宜。因此官家办的邸舍最多。也只有那些豪客能建邸舍,还有些商行,根本就不外租铺面呢。”

    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城中局面,可是没一样是自己曾经听过的。陈悦不由来了兴致:“你的车在哪儿?先带我进城看看。”

    王二爽利应下,很快就牵来了一辆小车。骡子看起来颇为健壮,车也干净。陈悦上了车,让仆从跟在车后,一行人向城中驶去。

    此处,确实算是个城了。自港口向西不足一里,就见到了连片的库房,集市还要再往东些,还有不少空地,所在之处,都在忙碌兴建屋舍。明明只是数月时间,这里就像平地起了一座城,而且繁华之相,已经初现。

    陈悦看的目不转睛,心潮更是澎湃。他走过的地方,可不算少了,但是北地战火连年,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了?洛阳当年的金、马、南三市,怕是也不过如此!

    不紧不慢的赶着骡子,王二问道:“陈郎君先去何处?”

    “买卖货物,在哪里?”陈悦问道。

    “若是大宗,可到东市。小宗买卖,都在登海楼中。此楼可是我海兴城中一绝啊,饭菜极为可口,不容错过!”王二立刻吹捧了起来。

    陈悦暗自好笑,不会是登海楼给这些牙人使钱了吧?这样拉客,也是卖力。

    王二却像晓得他心中所想:“郎君可别小看我这粗人。城中货品涨跌,我心里都有数呢。不知郎君这次带的是什么货?”

    陈悦犹豫一下,才道:“只是些生丝、茶、桐油。”

    王二一拍大腿:“生丝可莫带多了,现在价钱滑的厉害。桐油倒是正在涨,应当能卖个好价。对了,你没带粮来吧?”

    陈悦只听生丝跌价,心里就凉了半截。这东西到哪儿都好卖,所有他才带了半船。桐油带的是不多。若真如此,恐怕利润有限。不过粮食……

    “怎么?城中粮食价高吗?”陈悦问道。他这种小海商,怎么可能做粮食买卖?价格再高,也没有多少利润啊。

    “郎君这就有所不知了。海兴城里粮价最稳,乃是官定。盈利似乎不多,但是运粮到了一定限额,可以分到白瓷和琉璃的采购份额。当初吴氏就是靠这拉走了大船俏货呢。”似是想到了那单生意的辉煌,王二感叹一声,“若是没有粮,想买官货,就要用绢和金,价钱可就高了。”

    陈悦讶道:“不能用钱吗?”

    “都是贵物,多少缗才够?”王二轻啧一声,“海兴城里,钱也就是日常花销罢了。”

    以物易物,确实是海商喜欢用的法子。可是哪有这新港做的如此干脆?陈悦心中又是一动,看来此地官府是防着有人用劣钱呢。现在市面上流通的董卓小钱还有不少,直百五铢也有三四种形制,更别提那些仿造的伪钱。若是能少在这上面扯皮,也算件好事。

    只是并州那些俏货,只能用粮、绢、金来换,对自己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家底不算丰厚,怕是难以触及。还是先看看自己船上的东西要如何卖吧。

    有了大致规划,陈悦先让王二带他去了东市。虽然地价不低,但是这里的店铺规模不小。估计是都是世家豪族所置。生丝的收购价格,果真如王二所言,压得极低。应当是不少商人为了稳妥,都带有货,反而冲低了市价。茶叶和桐油倒是还算不差。但是他船上的数量也不算多,买不上理想的数字。

    转了几家后,陈悦就歇了心思,前往登海楼。结果到了地方,立刻就被这里的热闹场景惊到了。之前楼内楼外,不少仆从举着牌子,写明自家想要出售或者购买的东西。若是有意,可以随其入店,同主人交涉。都是价值不菲的海货,哪见过这样交易的?若是上当受骗,岂不血本无归?

    但是仔细打听后,陈悦就明白过来。原来在这里谈定了买卖,可以前往官府立契书,由官家见证双方交易。契书当然是要收税的,不过税也不算太高,只是万钱四百,卖家付三,买家付一。比起寻常的十税一,可是便宜太多了。陈悦也不耽搁,立刻入楼,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找到了卖家。一船货物,尽数清空。

    随后,他又马不停蹄,谈妥了回程所带的商货。除了并州产的织锦,还有皮毛。马上要入冬,这些东西运往南方也不愁卖的。

    一船货物,扣除往返花销,利润竟然比往日多了三成!这个数字,实在让人怦然心动。陈悦心情大好,又赏了王二五百钱。

    王二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连连道:“陈郎君此番定能利市大开,生意兴隆!对了,听闻并州最近要开科了,陈郎君不去那边探探吗?坐船也花不了多长时间。要知道,并州可是咱们北地最兴旺的地界!”

    “并州离这里可不近啊……”陈悦倒是有些踯躅。他带的人太少了,就算走水路,也未必能保护自己。万一遇上劫匪,岂不人财两空?

    王二像是晓得他的顾忌,笑道:“郎君多虑了,现在冀州可没人敢劫商队。人头都挂在城门口呢,再贪钱,又有几个脑袋?”

    什么?陈悦闻言,两眼都亮了起来:“当真如此?”

    “哪还能假?”王二哼了一声,“而且这两日运粮队就要前往郡城了,错过这机会,又要等上半月呢。”

    海兴港每日送抵的粮草,都是个惊人的数字,自然不能都屯在城里。还要沿着河道向北地各州运去。船队的规模哪能小了?因此不少商人都想趁此机会,跟着粮队同行。安全可靠不说,还有不少商机。

    陈悦果真心动,咬了咬牙,命心腹先带船南归。而自己则领了些仆役,备上兴许能卖出的货物,跟在了粮队之后。

    当走出城门,看到脚下一望无际,崭新平坦的砂石路后。胸中最后那点忐忑,也一扫而光。不过是从海港送货到渡口,就修了这样好的路!冀州,乃至整个北地,对于商贸果真重视!

    若是到了并州,又该是何等样貌呢?传闻并州的梁郡公,可是个财能通神的人物。莫说上党纸、白瓷、琉璃器那些货品,只看这海兴新港,就可比陶朱范蠡了!

    又是期盼,又是激动,混在浩浩荡荡的商队中,陈悦沿着砂石路,踏上了前往并州的旅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上了……跪

第321章

    “启禀郡公, 上月海兴港得粮共计九十二万石!随后两月, 怕是仍有这般进项。”就算这些年跑了不少大生意, 江倪也是首次见到如此规模的交易。一个海港吞吐的货物,竟然如此之巨, 几乎与冀州沿海几郡国的粮食产量不相上下!

    这还是九月,等到秋收结束, 势必会有更多商船前往冀州。新港用粮买卖, 已经人所公知。运粮虽然利薄, 但是胜在取之便利。哪家经营海贸的豪族, 没有几十上百顷田地呢?反观并州手握的货物, 可就不是轻轻松松能弄到的了。

    这一来一往, 大量粮食就涌入了冀州, 乃至司州和并州的库房。而有了粮,自然也有了养活流民、开垦田亩的本钱。若是能长此以往,何愁北地不兴!

    面对江倪的激动,梁峰倒是淡定的很。一个海港吞吐上千万吨物资根本不算什么大事。要不是战乱频频, 贸易萎缩, 说不定税收都不只这个数。

    一旁段钦也是感慨非常:“当初主公说免除关税, 减少市租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忧心。谁料所得之税非但未少, 还略有增长。长此以往, 说不好海兴港也能成番禺那样的大港。”

    “商路如水,唯有通畅,方能长久。汉时不也未有关税之说?不过是拾人牙慧。”梁峰微微一笑, 解释道。

    两汉时,的确曾经取消了关税,使得商业得到促进。直到汉末三国群雄并起后,各地军阀才设管卡收取关税,上调税率。现在通行的什税一,也是那时候确定下来的。也就是要缴纳十分之一的税款给所辖军阀。这么高的税率,还要加额外的关税,商业想发达也不太可能了。

    梁峰虽然不是什么经商的行家,但是招商引资,搞活经济,发展民生的概念,真是听到耳朵都长茧了。商业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惠民,巨大的商圈能带动周边经济快速发展。就像海兴港,短短几月建起一座城池,不正是因为有利可图吗?

    而他所做的,不过是实行最惠措施,顺便圈了点地搞个房地产。政府主导的新城建设,可是什么时候都不会赔本的买卖。至于个人投资的酒店、商铺,反倒是其次了,主要是拉点世家入股分润,利益趋同,也方便管理。否则,冀州境内的匪盗怎么可能骤降九成以上?

    段钦连连点头:“人人都言商害民利,然而冀州新附的流民,半数都因海兴新港得活。怕是当年秦直道,也未能如此!”

    这也是段钦最为感慨的地方。修路向来不易,当年始皇帝修秦直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终始皇一生,也未曾彻底修好这长达一千八百里的巨大工程,反而闹得“赋敛愈重,戍繇无已”。秦二世而亡,正是阿房宫、直道、驰道这样的巨大工程所害。

    但是主公的法子,全然不同。竟然敢在大乱之时,用流民兴徭役!任何州郡都无法吞下数以万计的流民,粮食不够,熟田稀少,一有风吹草动,就要生出民变。但是以工代赈就不同了,流民既能得到糊口的粮食,又能用这些无暇消化的劳力大兴土木。

    就像原先走土路,从新港前往漳水支流的渡口,至少要花上三日时间。光是人力畜力就不知要白费多少。但是新的砂石路修成之后,最快一日可抵!而且沿途还有驿站,可备草料、饭食,供粮队取用。如此一来,损耗还不及原先的二成。

    而这样的道路,也给商队带来了极大便利。商贾越多,市租便越高,进而反哺流民。如此往复,岂不大妙?

    梁峰点了点头:“路还是要继续修下去,最好能尽覆冀州。冀州地势平坦,若有这样一条干道,对于以后攻打幽州,也大有益处。”

    冀州,也就是后世的河北,可是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发挥。想要抵御鲜卑铁骑,就要尽可能的让道路通畅,以便调兵遣将、运送物资。因此在通渠排沙,重整河道的同时,修路也刻不容缓。

    听闻这话,段钦微微皱眉:“几日的路程,修来不难。但是冀州地广,恐怕财力有限。”

    “没钱就想法让世家出。减免商税,增加盐、瓷、琉璃的购买份额,只要有利,自然有人趋之若鹜。现在冀州并不缺役力,砂石路又有了便捷的修法,只是出点口粮,总会有人心动。”梁峰道。

    段钦心头也是一动。这话并非没有道理。人力现在冀州不缺,而漳水一线,兴建的大型水碓,也解决了铺路需要的碎石难题。入海的水流日夜不停推动车轮,牵引木槌敲打石块,岂不比人力要便捷百倍?

    有了人,有了砂石成料,修路欠缺的不过就是粮食。只是出些粮秣,就能拿到紧缺货品,的确让人心动。而且主公有一点没有明言,能拿出粮食的,只有世家吗?其实庶族、豪强手中的粮也不少啊!这些人可没有染指瓷、盐的机会,这么好的入局机会,岂能错过?

    此法一出,冀州恐怕再也难禁商路!

    “主公此法甚妙!”想到这里,段钦也不由点头。

    梁峰笑笑,其实行商的好处,又何止是修路。这个只认钱的阶级,可是打破世家垄断的利器。当越来越多的人通过经商步入有产阶级,他们的子孙也就有了进学的机会。商人是不能为官,重农抑商也是历代的传统。但是多得是商人置地后成为地主、庶族,再通过此渠道晋升。而恰巧,现在并州的制科,名义上是选吏。这无异会成为一个可以钻的空当。就看有多少聪明人,能在这个空当合拢前,跃上龙门了。

    不过想要商业发展,还有个问题急需解决。

    “铸币的事情,还是要有所准备……”梁峰缓缓道,“一旦行商的人增多,光靠粮食交易,可就不妥了。”

    “此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对于这点,段钦倒是极为坚决,“自武帝起,五十余载,朝廷都未曾铸币。何必急于一时呢?况且私自铸币,也容易惹来扬州忌惮。若是粮食麻烦,自可用绢替代。铸币一事,当徐徐图之。”

    这也是最让梁峰头痛的问题。西晋的钱币,其实没有真正进入流通市场。小笔买卖,或者世家之间的交易,还可以用钱。但是大面上的物品流通、乃至官员发放的俸禄,都是实物进行。只因武帝登基后,压根就没铸钱!

    世家林立,庄园遍地,在这种自给自足的社会里,商业自然要萎缩。更何况连年战乱,西晋政府根本就没有开采铜矿,发行货币的能力。因此现在市面上能见到的钱,净是前代遗留的古董。两汉的钱已经算是好的了,董卓铸的劣钱根本就没法用,魏蜀吴三国各自发行的钱币,数量又不足用。至于蜀国和东吴的“直百五铢”,也就是一枚顶一百枚五铢的大钱,更是分量轻薄,不能等同币面价值。

    在一个钱币并未大量流通,而是作为权贵阶级赏赐、陪葬等充面子行为的摆设时,这个问题可就严重了。梁峰再怎么不懂经济,也知道用货币代替以物易物,才是社会的进步。若想商业进一步发展,终归还是要发行自己的钱币才好。

    但是段钦所说的种种顾虑,也不得不考虑。他手下这三州,按照记忆推算,也只有河东,也就是后世的山西运城有铜矿。但是河东在匈奴手里,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打下来的。而拿到了铜,怎么铸币,按多少数量发行,乃至怎么流通,也是门大学问。发多发少,都是会引起社会动荡的,哪能不谨慎?

    轻轻叹了口气,梁峰让了步:“先让求知院那些博士研究一下吧。铸币事关重大,早晚要摆上台面,不能轻忽。但是海兴港,仍不能用绢结算,粮食还要放在首位。司、冀二州根基薄弱,想要恢复当年产量需要时间,屯粮方是要务。”

    这些年,气候状况可不怎么美妙。当初并州大乱,正是因为几州同时大旱。而大范围的天气异变,绝对不止一起。旱、涝、蝗、霜冻、冰雹,一样接着一样,对于农耕社会的影响可想而知。也是司马氏赶上了最糟糕的时候,天气都忒么跟玩儿蹦极一样了,这群郡王还不消停,一心一意致力于把人头打成狗头。简直是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

    趁着现在匈奴和石勒,还有扬州的小朝廷都自顾不暇,赶紧休养生息,才是发展要务。

    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下来就是秋季的制科了。梁峰的目光不由转向案上送来的考题。范祭酒那边给出的考题,难度可是加大了不少。也不知这一科,能选出多少堪用之才……

    作者有话要说:  秦直道也是个超大工程,南起京都咸阳军事要地云阳林光宫(今淳化县凉武帝村,武帝乘凉之意),北至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市西南孟家湾村),穿越14个县,700多公里。路面最宽处约60米,一般亦有20米。其实始皇帝跟隋炀帝杨广差不多,都是热衷玩基建,一口气多走了一百步,然后自己把自己玩死了_(:з」∠)_

    至于钱币问题,两晋朝廷根本没铸过钱,唯有东晋孝元帝太兴年间(公元318-321年),吴兴沈充自己私自发行了些大孔小钱。从东汉末年到南北朝,铸币的政权实在不少,司马氏为啥不搞,窝也是不懂_(:з」∠)_

第322章

    从冀州前往并州, 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陈悦先在东平舒登船, 沿漳水逆流而上, 直至邺城。随后下船,通过滏口陉西去, 进入并州境内。再行数日,方才能到晋阳。

    这一路, 足有千里之遥。又是乘船又是穿山。然而让陈悦惊讶的是, 路上竟然一次也未曾遇到匪患!

    他跟着的, 可是一支商队, 且是运送了大量粮食的商队啊!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出奇。除了通过每个关隘都要验关勘合外, 一路上顺顺利利, 就这么到了晋阳。站在那高大威仪, 不逊于邺都的城墙外,就连他这个老于商途之辈,也有了一丝恍惚。

    晋城的关卡比别处更严几分,好不容易随着人潮入城, 跟在身后的亲随就忍不住四处张望, 啧啧赞道:“这晋阳城, 果然不凡。竟然有如此多人!”

    实在不怪他大惊小怪。

    宽敞的街道上,车辆纵横, 拥挤不堪, 偶尔还会出现两车并行,不及避道的情形。高鼻深目的胡人牵着骆驼,驼铃叮当, 走得不紧不慢。推着小车的商贩则寻着空隙钻来钻去,不时惹来一阵咒骂。妇人们有些带着长长幂篱,遮住面孔,有些则素面朝天,挎着竹篮,提着木匣,也不知是逛街还是返家。更有士人模样的男子,风尘仆仆,行色匆匆,一副长途跋涉的模样。

    这样的情景,怕只有太康年间的洛阳,方能得见吧?

    一路坐船而来,陈悦沿途曾数次下船,观察市面所需。冀州诸郡县,其实不算兴旺。流民遍地不说,很多地方还在开荒筑堡,颇有些荒芜。但是到了司州境内,特别是进了邺都,就大不一样了。

    得益于优异的地理位置,邺城的集市已经初具规模,根本看不出前两年屡遭洗劫的惨状。并州出产的绢锦、纸张、瓷器都要通过这里运往海兴港。而海船带来的粮食、杂货,也要通过滏口陉和白沟,运往并州和洛阳。

    如此枢纽,陈悦怎会放过?赶忙做起了生意。从新港带来的货物,一下就卖了个精光。得了足够的绢布,他才气定神闲的赶往晋阳。但是现在,真正踏上这北地腹心,他立刻后悔货物卖的太早了。这么繁华的大都,何处寻不来商机啊?

    饶是如此,陈悦也没露在面上,只是干咳一声,故作淡然道:“恐怕也是秋试在即,各州士人才会蜂拥而至。”

    “制科真这么厉害?”那亲随更是惊叹,“郎主,不若你也下场试试?说不定还能在并州捞个一官半职?”

    “荒唐!”陈悦叱了一句,掩住自家尴尬。他就读过几本书,哪可能参加这等级别的抡才之选?而且他是来行商的,跟制科又有何关系?!

    再也不管街头奇景,一队人转头向西市而去。到了真正的集市,就是另一幅面貌了。偌大一个坊区,净是铺面,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莫说南方稀少的马匹、皮毛,以及并州特产的瓷器、纸笺,就连织锦香料这等货品,也大有不同。

    这纱的颜色怎地如此鲜艳?织锦的花纹是怎么纺出来的?装在琉璃瓶中的,真是花精香魂?妆盒上能照见人影的,又是何种水晶?

    一路从东走到西,两腿都快走断了,见了不知多少稀罕物,陈悦硬是没定下要买的货品。他手上这点钱,哪能换到足量的好货啊!

    原本以为到了海兴港,就能大赚一笔。谁料真正的宝库在这千里外的太行腹地!又是心烦,又是疲累,陈悦叹了口气,准备先找个地方歇歇脚,用个饭,再细细琢磨。

    吃饭的地方,倒是早定了下来。当初,他是在海兴城的登海楼里谈成的生意。而晋阳有个登云楼,据说是同一个主家,亦是晋阳商贾最爱去的宴客之所。既然下来还要做生意,自然要到那边打听一二了。

    登云楼倒是距西市不远,隔着两道街,就能看到高挑的旗幡和门楼。此楼着实不低,上下足有三层,装潢更是精致。据说三层的顶楼只招待身家千万的巨富,里面饮食陈设,丝毫不逊于世家高门的府邸。

    但是最下面那层,看着跟登海楼相似,宽敞明亮,人声鼎沸。楼外还聚着不少拎着篮子,买果子茶点的小子、女郎。在这边做着自己的小本生意。

    身为海客,陈悦可不会差吃饭这几个钱。但是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探消息。因此他并未登上二楼雅席,而是在一楼寻了临窗的位置。这酒楼的食案也有些古怪,案几更高,小榻也离地两尺,可跪坐,亦可趺坐。不过陈悦打眼看去,垂腿胡坐的食客,同样不再少数。显然都是商贾,没那么多讲究。

    走了一天,陈悦也管不得那么多了,随意坐下,看起挂在墙上的菜牌。一排就是十几样菜品,足足挂了三排。有些菜看起来颇为熟悉,有些却摸不着头脑,好在大多写了价格。陈悦打量良久,唤来伺候茶水的仆从,点了三样菜,一壶酒。

    不是他悭吝,实在是生意未曾做完,还不到享受口腹之欲的时候。况且他是南人,也未必能吃得惯北地的饭食。

    也没有嫌弃他点的东西少,不大会儿功夫,两盘菜先上了桌。一个清清白白,乃是豆腐拌了些香葱,柔嫩可爱。品一品,还能尝出微微酸鲜,很是对他的口舌。另一道,则是鸡肉和菘菜熬成的羹汤,窝了个鸡子,略有些咸浓,也算顺口。酒是新酿的果酒,温润绵密,极为解乏。

    吃了片刻,最后一道终于也上来了,乃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水引饼。这可是挂着红绸的招牌菜。陈锐对面食无甚偏爱,只是看不少人桌上都摆着,才意动点来。细细看来,这水引饼的卖相倒是不差,面都削成了尺余长条,汤色清亮,飘着油花,还放了两块酱色的肉块,香味扑鼻。

    用木箸挑起一根面,吃进嘴里,陈悦立刻觉出不同。这可不是平日那种软趴趴,没甚嚼头的面食,相反面条又劲又弹,麦香扑鼻,口感着实不错。肉肥美鲜嫩,竟然是羊肉!但是完全没有羊膻味,也不知里面加了什么香料。

    这样热气腾腾的一碗,放在秋尽冬来时,实在让人食指大动。陈悦暂时也放下了心思,一心一意吃起饭来。然而吃了没几口,一旁食客谈话的声音,就传入了耳中。

    “听闻冀州又要修官道了,这次世家也要牵扯其中呢……”

    “哪个世家会耗费人力物力,修缮官道?那不是州郡官的事情吗?”

    “谁晓得呢?不过是刺史府传出的消息,似乎有利可图?”

    “什么利?不会是在驿站旁开邸店吧?”那人笑道,“冀州可是挨着幽州和兖州,指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

    那边笑的欢畅,陈悦心中却是起伏不定。在驿站外开店?这些人没到过冀州,他可是去过!只是从港口到渡口的那一日路,就不知见过多少铺面。

    都是长途跋涉,谁不需要吃喝嚼用?没有官身,无法住驿站,可不就只能住店吗?这似乎是个大买卖啊!更何况,他是见识过冀州新港的,只要带来的粮食够多,就能取得并州瓷、盐等俏货的购买份额。若是修路亦然呢?岂不是一个入局的好机会?

    他财力不丰,一口气运个几万石粮肯定是做不到的,但是支撑一段路的花用,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越想越是坐立不安,陈悦三口两口扫完了碗中饭食,命仆从会账。随后匆匆离开了登云楼。

    因为心中有事,走得慌忙,出门时,他竟然差点撞上了一架牛车。亏得对方行的不快,才避了开来。陈悦自知理亏,连连道歉,车中人倒也好脾气的没有追究,放他离开。

    见那队商贾慌不择路的模样,车上一位中年男子摇了摇头:“晋阳人丁杂乱,不比当年啊……”

    他年幼时曾在洛阳待过,也见过王都往昔风华绝代的模样。现在晋阳大归大,却乱而无序,终归是少了大都气派。

    “先生说的是。这几日正值开科,难免纷乱。也是北地缺人,方有此策吧。”一旁侍奉的青年笑道。

    “就要开科了吗?”那中年人闻言,茫然的反问一句。

    制科可是如今晋阳第一大事,来此地的,谁人不知。这话听起来,倒是一派不懈世事。被问的人却不以为怪:“正是如此。”

    这一问一答,便显出了些不同。当世的士族,对于开科向来持两种态度。一些人觉得此举卑下,坏了世间风气。而另一些却觉得这也是不失为一个进身的机会。只不过两者之间,高门十有八|九,是认同前者。

    而车中两人,实打实都是高门出身。年长的名卫协,出自河东卫氏。年轻的名荀朂,出自颍川荀氏。虽然两人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嫡宗,这姓氏身家,也是世间第一等的。

    可是两人,对于制科,竟然不存太多敌意。

    听弟子这么说,卫协捻了捻胡须:“难怪这么乱。赶紧出了西市,进山就好。”

    荀朂一哂:“说不定山中烧香礼佛的,也要多上几分呢。”

    闻言卫协长叹一声:“罢了。至少考完之后,也能见到梁郡公了吧。不知怀恩寺里的壁画,何时方能动工?”

    对于卫协,制科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手上接到的工作。

    如今河东再就被匈奴占去,卫氏嫡宗的卫璪、卫玠兄弟,也去了扬州。他是年幼时就到了吴地,随吴中“八绝”之一的“画绝”曹不兴习画。此时也已艺成,扬名三吴,有画圣之称。然而士人皆南渡,偏偏他坐船北上,正是因为怀恩寺想要重修大殿,绘彩壁佛像,方才千里迢迢邀他前来。

    卫协并不看重怀恩寺给出的报酬,但是晋阳西山刚刚开辟的佛窟,却让他倍感意动。他的老师曹不兴就善画佛,有“佛画之祖”之称。他自也是学了同样技法,对于佛教更是大为亲近。而现在,晋阳可是一等一的北地释宗,连竺法护这样的高僧,都在怀恩寺定居。

    这样的佛寺看重,本就让人心动。更别提那连绵山脊,净是石雕的佛窟。来自西凉、敦煌、大月等国的匠人,耗费心血而成的佳作,只是观摩,就大有裨益。卫协这样的画痴,怎肯放过?

    而听闻卫协要来并州,他的入室弟子荀朂,也跟了过来,随侧侍奉。虽然也爱画,但是荀朂不同于卫协一心只有画的痴态。豫州现今大乱不休,颍川更是频遭兵祸。荀氏已经准备南迁,投靠新帝。但是颍川距离司州极近,世家也免不了狡兔三窟的打算。既然梁子熙已经占下三州地盘,成为一方诸侯。不在他身上下注,也是不妥。

    因而荀朂此来,也有打探的意思。不过荀朂其人旷达,对于并州的种种举措也没什么恶感。相反觉得此处生机勃勃,远胜于南地。因此连制科这样的新政,也不大排斥。现在反倒觉得荀氏当留下几支疏宗,投靠并州。

    但是想归想,最终还是要看家中长辈的意思。很快,荀朂也把这些俗务抛在脑后,跟老师谈起佛窟中的石塑。

    牛车徐徐,不慌不忙,背向人潮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面食都叫饼,到了山西自然要吃刀削面啦~

    是说这几天更新有点混乱,决定调整一下作息。以后尽量下午六点以前更,每周五休息一天。如果有啥意外,会在微博告知的,可以关注一下@捂脸233

第323章

    “听闻坊间已有人猜题了, 真是奇哉!”人未到, 声先至, 一个清亮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屋中两人同时抬头, 有一人已经笑出声来:“符辰怎地来了?可是逃了公务?”

    “哪有此事!不过是来院中寻人,顺便拜访郭兄……”祖台之已经大步迈入门厅, 见郭璞身边还有一人, 不由一怔, 连忙行礼道:“不知干兄也在, 失敬失敬。”

    坐在郭璞身侧的, 正是去岁才入求贤院的干宝。此人祖父干统乃是吴奋武将军、都亭侯, 父亲却只做了个丹阳丞, 不算是什么世家名门。不过他年少勤学,博览群书,文名在外,想来任个别驾之类的职位, 还是可以的。

    当然, 这是太平年月的打算。如今四处乱象, 哪还有一步步升任的余暇?干宝自忖家乡大乱,难求安稳。又听闻并州书馆种种传闻, 思量良久, 终是来到了晋阳,当了一个院士。

    求贤院可不同于求知院,乃是正儿八经的选官之所, 而且来往皆鸿儒,藏书之丰,不逊于洛阳太学。按照道理,干宝应当欢天喜地的扎进书堆,或是与同僚探讨经典,直到有朝一日进身为官。

    谁料没过多长时间,他便与郭璞这个求知院的“隐士”成了好友。更是通过郭璞,与葛洪建立了深厚友情。至于祖台之这个偶尔得见的司工参军,也算是点头之交。

    “祖参军见外了。”干宝温声道,“不知刚刚所言猜题,乃是何事?”

    这一句,便把气氛转了过来。祖台之也不是拘泥之人,笑着在两人身旁落座:“可不就是制科吗?竟然有人汇总了前几次的考题,做了个册子,说是能推断今科考题。一份也要买上千钱呢。”

    这话一出,郭璞和干宝都笑了。制科兴起才两年,一共考了三四次罢了,能总结出什么?而且那题目,在他们这种无书不读,过目不忘的天才看来,简直犹如儿戏。这么简单的考试还要猜题,实在是可笑。

    郭璞摇头:“怕是有人要上当。”

    “也说不定。”祖台之一哂,“至少明算一科,还是能看出点端倪的。《九章算术》谁没读过?旁的才是关键。”

    《九章算术》的注释版自刊行以后,已经成了算科必学之书。刚开制科的时候,还能靠基本功分个高下。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九章算术》不滚瓜烂熟,谁敢来考啊?想区分高下的,只能靠别的题目了。

    “读几本书,就能应试,才是制科之弊。”一旁干宝叹道。像他这种对数算根本没什么兴趣的,也读过《九章》、《周髀算经》等书。热衷的经史,更是读了不知多少。对于这种圈定考试范畴的制科,简直不屑一顾。

    “不过是选吏,何必计较。”郭璞倒是看得明白。真正博学的,不还在求贤、求知两院吗?制科并非现在选材的唯一方法,只是补益罢了。

    “也未必都是为吏。今岁世家多有疏宗参试,说不定以后会是何模样。”再怎么说,祖台之也是司工参军,乃刺史府六司要员。对于州内发展,了解的更为深刻。

    只是再怎么强调,这事跟面前两个学霸也不会有啥关系。郭璞莞尔:“不提俗务。我刚收到了稚川来书,十分有趣。符辰你快看看!”

    被岔开了话题,祖台之也不介怀,接过了郭璞递来的书信看了起来。葛洪如今还在邺城,也称得上一方大吏,但是并未放下曾经的爱好。造化观的研究,他一直有所关注,最近市面上出现的新型染料,就是造化观的研究成功之一。

    不过这次,他来信说的可不是这些,而是一些关于炼丹的新发现。除了药物配比外,还详述了一种从矿物中提炼硫精的办法。葛洪文字精妙,非常人能及,细细写来,简直看的人目眩神迷。

    祖台之不由赞道:“葛兄丹术大进啊!这硫精真的能从青矾中来吗?”

    这可就问道于盲了,郭璞和干宝虽然都喜阴阳五行之说,精通易理,但是炼丹非两人所长。

    “兴许能到造化观看看?”郭璞捻须道,“不过此乃末节。稚川在信中言,或可如《尔雅》般,做出个药典。”

    郭璞注释《尔雅》的时间不短了,虽然冷僻,但是见过他书稿的人,都赞叹有加。特别是他绘图阐明名物的方法,更是让所述之物一目了然。

    祖台之一怔:“这药典,有何用处?”

    “许多药草形状相近,但药理大异。若是用错,岂不害人性命。稚川见我绘图之法甚妙,才想到的注药一事。”郭璞解释道。

    祖台之这才听明白了,连连颔首:“葛兄此举,亦能造福百代啊!”

    并州的制科中,是有医科的。医学早就成了深入人心的学问。更何况谁没个父母妻眷?学点医术,也是大有裨益的事情。葛洪热衷炼丹,亲近药理,祖台之自然知晓,只是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打算。世间药草万千,一一注释可不简单。

    “若真是著药典,也未必尽由稚川一人为之。”干宝插口道,“不如多找些编修,同著史一般协力而为,速度也会快上几分。”

    “这便要立项了啊。”这事上,郭璞可是行家,“不过此事让医院那群人知晓,定要鼎力支持。成书之后,说不好还能刊行天下呢。”

    并州如今的雕版印刷术,已经颇为成熟。但是能够印刷的书,数量依旧有限。实在是此事费时费力,一般人的财力远远无法支撑。而想要得到刺史府的支持,就必须投梁郡公所好。医科可是郡公一力推行。这样的选材,若是真能成功,未尝不是个值得流芳后世的巨著。

    听到这话,干宝目中也有了些艳羡。不论是求知院还是求贤院,谁不希望自己所著的书,能够广为流传呢?传抄是好,但是终归比不上刻印。只是他来到并州这么长时间,还没确定想要钻研的东西,实在比不上葛洪或者眼前的郭璞了。

    祖台之不是个做学问的料,更不在乎葛洪是不是又得了个可以传世的机会。听到这话,倒是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对了,听闻又从洛阳送来批藏书,郭兄可寻到新书了吗?”

    洛阳太学、国子学被焚,损失的珍本数以万计。故而在收复洛阳之后,梁峰先下令整理洛阳的残书,运往并州。这些书,可是不少人的心头宝。求贤、求知两院,说不得也要争抢一番。

    郭璞仗着自己有立项,还是刺史府看重的项目,每次都能先于旁人挑上一挑。而他选取的大多是杂书,旁人也未必有兴趣。但是别人没兴趣,祖台之可是兴致勃勃,这不趁着外出办公,就找上门来了。

    郭璞哈哈一笑:“有是有,还有几本志怪呢。不过贤弟这次来晚了,要等令升读完再说。”

    祖台之讶道:“干兄也喜志怪?”

    他还以为喜欢这种东西的人,多是求知院里的呢。没想到干宝这个求贤院的,也喜欢此类杂书。

    干宝倒是并不避讳:“志怪奇趣,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诬也。我还曾记过几则。”

    “啊!可否赐小弟一阅?”祖台之立刻来了精神。他可知道干宝的文辞远胜自己,也不知所书的志怪会是何等模样。

    没想到两人竟然在这事上志趣相投,干宝也不吝啬,一口应下。祖台之毕竟还有公务在身,开开心心又聊了两句,又饶了新书,才满意而去。

    ※

    “今科的士族子弟,怕是不下三十人了。”祖台之当成趣闻说的东西,在范隆这个司祭参军嘴里,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就连晋阳郭氏,也有几人应试。虽然都是疏宗,也不容小视。”

    制科原本的用意,就是用来平衡寒门和高门的势力,打开寒门入仕的通道。而现在,高门竟然也拉下身段,参加制科。这影响可就大了。试问没有良师,缺少书籍的庶族,怎能比得过家大业大,根基深厚的世家呢?说不定几轮考下来,还是要让高门拿到入选资格。

    这样下来,又跟当初的九品制有何区别呢?

    然而梁峰面上没有什么惊讶神色:“有人肯折节,反倒是好事。若是铁板一块,才让人头痛。”

    以高门灵活无比的处世态度,这简直是可以预期的问题。不过梁峰也不害怕。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彻底压制高门世家,让寒门上位。而是拆分现有的利益集团,让他们为己所用。

    在教育资本极端分化的时代,必然是高门之中人才更多。只要能通过制科,展现应有的才能,并且把他们纳入自己的新体系中,又何必在乎出身呢?

    事实上,反叛的高门越多,世家的凝聚力也就越弱。那些“自甘堕落”的世家,必然也要被自持身份的另一波人排斥。而这,才是他扩大科举范畴,真正把它作为选官标准的基础。

    只听一言,范隆就明白了主公所需,心底微微一叹。如此一来,寒门想要出头,可就更难了。

    不过就算有心理趋向,他也知事情要分轻重,颔首道:“下官明白。不过如此一来,怕是参考之人会年年递增。弘文院中,未必能坐下了。”

    这也是个大问题。现在参加制科的,仅明经一科,就有不下五百人。就算三科分开日期考试,对于考场和监考官的压力也颇为严峻。难不成以后每逢开考,就要准备上千人的考场吗?

    梁峰摇了摇头:“等到各州安定后,先进行乡试好了。每州选定一郡,春日开科。能通过乡试的,再来晋阳参加秋闱。”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乡试,情弊恐怕就多了。”范隆是当过郡学祭酒的,考试作弊这种现象,真是屡见不鲜。若是把监考的权利下放到地方,会不会又被世家掌控?

    “那就再想防范之法。”梁峰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到后世高考还有替考的呢,别说这个万恶的阶级社会,“还有郡学,也可纳入乡试范畴。等局面安定,当重兴郡学!”

    见微知著,范隆立刻听出梁峰话中的意思。这是要让郡学成为寒士也可入学的学府?若是如此,还真有可能把乡试的权利下放。而这一点,也代表了主公对于教谕的重视。长此以往,何愁贤良不出?

    不过这些,都只是远景。虽然心情激动,范隆也未在上面纠缠,又转回了制科的话题。事关重大,细节更是不容放过。硬是一条一条说了半天,他才领命退了下去。

    再过两日就要开科了,也不知这次能选出多少有用之人。司州可还有不少位置空着呢。梁峰揉了揉额角,长身而起,向后宅走去。

    办了一天公,还是先吃个饭,歇歇再说吧。

    然而想是这么想,当他迈步进屋时,一大一小,相对而坐的两人,同时望来。

    “阿父!”

    “主公!”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上章写的是卫协啊。

    卫协,西晋画家。师于曹弗兴,与张墨并称“画圣”。作道释人物,冠绝当代。其白描细如蛛网,而有笔力,其画人物,不敢点晴。顾恺之自以为不及,其《七佛》及《夏殷大列女》,皆协手传而有情势。《北风诗图》,巧密于情思,世所并贵。谢赫品其画:“古画皆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

    还有干宝,三个字,《搜神记》。不过他的正职是修史。著《晋纪》,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

    这章出现的几人,祖台之留有志怪两卷,干宝写了《搜神记》,郭璞和葛洪就不用说了。可不就志趣相投了咩XD

第324章

    只见那两双眼睛, 一黑一蓝, 同样眸光闪闪, 期待满盈。饶是梁峰这种身经百战的家伙,也不由顿了顿足。这场面, 简直就是挖了坑等着他往里面跳嘛!

    不过梁峰是谁?迈步进屋,他随口道:“怎么都等在这儿?”

    这话是跟两人说的, 梁荣按捺不住, 先上前一步:“要开科了, 师长放我们休假。孩儿无事, 想陪陪阿父……”

    梁峰笑着摸了摸梁荣的小脑袋, 同他一起落座, 若无其事的对奕延道:“巡视结束了?各营如何?”

    奕延是奉命去视察兵营的, 上党、乐平、雁门绕了一圈,着实花了不少功夫。刚刚完成任务,就连夜赶了回来。现在主公问起,他自然如实禀道:“屯兵已经开始操练, 各营正兵也多了两成。还有虎狼军, 正兵补足五千之数了, 等到开春再练几个月,当能编满。”

    那可是九千骑兵, 放到哪儿都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梁峰满意颔首, 又问起了其他事务。

    坐在父亲身边,梁荣有些焦躁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今日他原本想来同父亲一起用饭, 谁曾想一进门就碰上了奕延。虽然早已知晓了他和父亲的关系,但是知道归知道,见到后仍是别扭万分。可是门都进来了,对方怎么说也曾教导过他骑射兵法,有师生之宜,不能失礼。梁荣只得乖乖坐下,绞尽脑汁想法应对。

    还好父亲回来得及时,才打破这份尴尬。眼见两人这么正经的讨论公事,梁荣也打起精神,仔细听着,顺便学些军务。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说了片刻,梁峰便笑道:“伯远此行辛苦,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奕延躬身称是。梁荣则眨巴了一下眼睛,那股别扭劲儿又冒了出来。跟奕延一起吃饭,其实是常有的事情。原先还不觉得,现在想来,却觉得处处不妥。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怎么毫无察觉呢?

    俩大人可没在乎小家伙这点小心思。不一会儿,饭食就摆上来了。梁峰和梁荣案上的,仍旧是平日的分量,但是奕延桌上,比他俩吃的加起来还要多上两倍。都是便饭,没什么讲究,三人举箸而食。梁荣边吃,边偷看对面那席,想要挑出些错来。

    但是记忆中那粗鲁的用餐模样已经消失不见。奕延吃的不慢,举止却合乎礼数,不论是箸还是汤匙,都用的纹丝不乱。细细看来,竟然有些像阿父吃饭的模样。这想法,顿时让梁荣手上一僵。等等,自己吃饭时,会不会也像阿父呢?

    魂不守舍的用完了饭,梁荣接过侍女送来的香茗漱口。一旁梁峰已经笑道:“时间还早,不如下棋消食。”

    梁荣立刻期待的抬起了头。看着那双闪亮亮、乌溜溜的大眼睛,梁峰狡黠一笑:“荣儿,伯远的棋艺出众,不如向他请教两局?”

    什么?梁荣背上的毛都快炸起来了,不是跟阿父对弈吗?奕延眉峰微微一皱,倒是没有拒绝:“下围棋还是陆行棋?”

    “陆行棋吧,我给你们当裁判。”梁峰大大方方道。

    这下更不好拒绝了。有些不自在的挪到了案边,梁荣暗自下定决心。陆行棋他可学了不少妙招,正好使出来,未尝不能在阿父面前展露一番。

    很快,两人便各持棋子,摆开了阵势。梁荣持红,率先开局。玩的是暗棋,唯有坐在中间的裁判,才能看到两方的棋子谁大谁小。只是扫了一眼,梁峰就笑着拿掉了梁荣那边的棋子。

    随后第二枚、第三枚……片刻功夫,黑棋横扫,干脆利落的胜了这局。目瞪口呆的看着对方的棋子进驻大营,吃了主帅,梁荣简直说不出话来。这就败了?!

    “再来一局!”

    看着梁荣那副好胜心切的模样,梁峰不由一笑,随手分棋,让两人另行布阵。第二局,结果照旧。

    “再来!”

    第三局,可想而知。

    这可不是连败的问题了,而是被压着打了三局。第三局定胜负时,连梁峰都不由啧了一声:“伯远,荣儿棋力不足,何必如此?”

    奕延倒是面不改色:“荣公子可要我让棋?”

    梁荣立刻炸了:“较技怎可相让?!”

    梁峰笑出了声:“陆行棋犹若行军布阵,两军对垒,自是不能相让。只是荣儿你心神不定,输赢还是其次,当好好想想对方如何能赢,自己又是输在了哪里。”

    这话,倒是让梁荣冷静了下来,再想想输的这几盘棋,耳根都红了起来。持着棋子的手,再也放不下去了。

    “三局已足,不能再下了。荣儿随阿父看看,今日为何会败吧。”梁峰亲昵的抚了抚梁荣的发顶,柔声道。

    随即,他摊开棋面,给梁荣复盘,指点刚刚的布阵之法。这一下,再大的怨念都被安抚了过去。聊了半晌,梁荣方才带着满脑子棋路,告辞离去。等到出了屋,他突然一个激灵,停下了脚步。

    自己为何会败的如此之惨?

    梁荣不是没跟别人玩过棋。但是不论什么棋,与他下棋的又是何人,结局从未如此分明。就算自己棋力不济,下到最后,对方往往也能胜几个子而已。这是他下的好?还是跟他下棋之人,尽数让他?

    只因他是父亲的独子,是这偌大家业的继承人。这些人就要投其所好,让着他才行?这结论,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而奕延,并未如此。不论是以前教导射术时,还是刚刚那三局棋。他待自己,始终如一。也未曾因为身份变化,显出不同。那么他对父亲呢?也是如此吗?

    父亲是因此才爱重他吗?一个不用遮掩猜忌,可以诚心以待之人。

    刚刚那些惹得自己极端不快的东西,似乎散去了不少。梁荣看了一眼还亮着灯的主院,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房中。儿子走了,梁峰才眉毛一挑:“这么欺负小家伙,可不地道。怎么,吃醋了?”

    奕延面不改色:“对弈相争,正该如此。当年我亦是这么教他的。”

    “哦?”梁峰歪在榻上,“那要是换我呢?”

    “拼尽全力,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我与主公对弈,何曾怠慢?”奕延挪动身形,凑了过去,“我知荣儿是主公爱子,只会倾力教他,绝无他念。”

    这话,说的极为诚恳。梁峰也是信的。但是有一件事,却不得不提。犹豫片刻,他道:“你真没有娶妻生子的念头?”

    这消息,还是从张宾那边旁敲侧击来的。梁峰也是男人,知道男人那点劣根性。年轻的时候再怎么玩也不打紧,等到年龄渐长,可就难说了。更别说这还是看重子嗣,巴望着血脉传承的古代。

    可是奕延不能娶,更不能生。一旦他有了继承人,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会变得紧张。谁能保证,情爱能始终如一?若是奕延起了异心,有朝一日想要夺了这天下,传给自家子孙呢?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外戚,也需防范,何况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系。

    奕延展臂,环住了身侧人的细腰:“我初见主公时,除了一副枷锁,身无长物。而现在,官职爵位,田地银钱,乃至宅邸,还缺哪样?主公垂怜,已是我今生之幸。比起姬妾、子嗣,我更希望,能常伴主公身侧,不离不弃。”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与心跳一样坚定用力。

    看着那双深邃蓝眸,梁峰心中暗叹。若不是这份执拗,他又怎么会一头栽进来,再难逃脱?

    伸手摸了摸对方微微起了胡茬的下颔,梁峰道:“那便多与荣儿相处吧,你二人都是我心中所重,切不可心生龃龉。”

    纤细的指尖,摸的人心头一片酥麻,奕延忍不住捉来,轻轻咬住:“只要主公爱我护我,我又怎会与荣公子相争?”

    梁峰的眉梢一挑。哟~跟个十岁娃娃争宠,还能争得这么理智气壮?这小子胆儿越来越肥了啊。

    手指一钩,压住了那蠢蠢欲动的舌尖,梁峰眯起了双眼:“我看是宠你宠过了,该来点家法才好……”

    半是认真,半是玩闹的细语中,两道身影叠在了一起。

    两日之后,制科如其举行。三科分作三日,逐一开考。为了防备考题外泄,所有试卷都是前一天才雕版印刷完成。发到考生手中的卷子,都还透着油墨香味。

    从辰初到己末,整整两个时辰,考生们都要待在考场之中。除了如厕之外,不得擅动。时间看起来是长了些,但是题目比往日更为复杂。这两个时辰是何滋味,也唯有入场的学子,才能分辨了。

    三日考罢,开始阅卷。又过了两日,榜单张出。世家应考的三十人里,十七人取中明经,还有三人入选明算。几乎占去三分之一的比例。

    随后,传出了消息。今科取中者,可入刺史府赴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总有人说防盗章的问题。其实这是晋江的系统防盗,只有本文订阅不足50%,才会看到防盗内容。如果买了防盗,等24小时后刷新一下缓存,就能看到正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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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为什么防盗,呃,我想这是个不言自明的事情。

    码字不易,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325章

    制科在并州已有两载, 选出了不知多少吏员。但是专门设宴, 实属首次。这可不是上巳宴那种带些考评意味的游乐了。只是郡公亲自主持这一条, 意义就已非凡。

    为何会在此时摆宴?所有人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二十位取中的世家子弟。不管是疏宗还是小支, 世家与庶族就是天壤之别。这难道是刺史府给出的信号?制科能成为九品之外的晋升道路吗?

    众说纷纭,但是最兴奋的, 还是那些中榜的士子。如今高居刺史府的, 可是三州大都督, 官拜大将军、大司马的上党郡公!若是能得梁郡公青眼, 还愁官途不畅吗?

    所有人都费尽心机, 只盼能一鸣惊人。因而到了开宴那日, 华服、粉饰、花簪, 样样不缺。在冬日和煦暖阳中,装扮一新的众士子,随着司祭诸官的脚步,恭恭敬敬进入了刺史府别院。

    当世庭院, 讲究四时之景。然而冬日萧瑟, 最能显露品格雅趣。这别院, 分毫不见颓败之色,花树掩映, 亭台错落, 加之一州治所的堂皇之气,更是让人心折。

    然而谁来这里,都不是赏景的。当那位着五时黑服, 假金章紫绶,戴三梁进贤冠的梁公,缓步入席时。一应人等,尽皆跪伏。

    梁峰还礼,请众人起身落座。随后,两侧伎乐鼓瑟吹笙。

    乐声一起,不少人心中都是一喜。这奏的,分明是《小雅》中的《鹿鸣》一章啊。《鹿鸣》最初便是君宴群臣的曲子,更有魏武《短歌行》之引,岂不正代表了郡公求贤若渴之思吗?

    果真,曲罢,歌起。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礼官的歌声落定,梁峰便笑容满面,举起了手中杯爵。这是主献宾,亦是君献臣。郑重之余,又不乏欣乐,让人为之神清。那些世家子弟还好,庶族寒士,哪个见过这个?众人泪盈于睫,再看上座那位翩翩公侯,只觉无酒自醉,连忙依礼相应。

    歌又起,主再献。如是三轮,原本还略显紧张的气氛,彻底放松了下来。行罢了燕飨之礼,梁峰笑道:“今科取士,德才倍出,实乃孤之幸也。若是皆为升斗吏,岂非大器小用?故而,孤擢明经三甲,入府为掾。”

    这话一出,下面克制不住的起了喧哗。此次三科入选的,共有六十四人。其中算科十人,医科四人,剩下的五十人皆是经科。算科和医科必然会做吏员,明经的士子,才是未来官吏的备选。

    而从明经中选前三为掾,就是实打实给了官职啊。而且,是郡公身边的紧要位置!世人眼中,官分清浊,但是何为清,何为浊?说白了,只有能近帝王身侧的职位,才值得看重。若是名高而事少的清流官,更是让人趋之若鹜。

    但是现在,并州的科举,是为梁郡公治下选官。最好的职位在哪里?自然是梁公身畔!入府为掾,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别说寒门庶族,就是对那些狠下心来参加制科的士族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士族欣喜,寒门更是若狂。这次明经的三甲之中,可是有一个寒士的!这岂不是意味着,寒士也能通过制科,直接为官了?

    涨得满面通红,那寒门子弟随两位高门子弟一起出列,叩谢郡公擢拔之恩。

    梁峰的话,却还未说完:“除却三甲,前十之选,也可到分派州郡,领个职衔。诸君乃是制科选出的良才,当尽忠朝廷,不误毕生所学。”

    这下,出列的人更多了。下放州郡,绝不会只给个小吏的位置。这是一科前十,尽数可以为官啊!

    会来参加制科的高门子弟,可不在乎什么清流浊流。就算九品定评,他们也未必会擢为上品。最好也不过是在州郡当个地方官。而梁郡公一言,就给他们了能够企及的最好去处。这恐怕是现今朝廷都无法做到的。别说并州,就算去到司州、冀州,也远胜枯守建邺,或是任官乱世,颠沛流离!

    看着诸人神色各异,惊喜交加的面孔。梁峰心底也暗暗松了口气。等到此宴结束,制科还是单纯的选吏之法吗?恐怕谁也不会这么认为了。但是这么多士族趋从,给他们官职,而非贬谪为吏,又是谁也挑不出毛病的事情。这个口子一开,再想止住,就不那么容易了。

    天时地利人和,种种因素交汇,才能让他提前一步达成目的。

    而这个小小的转变,就是扬州的朝廷,也无法制止。只要北地三州还是他说了算,这制科,便会长长久久延续下去。直到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才,尽收囊中!

    也许,可以考虑开武举了。

    坐在高位,梁峰带着不变的笑容,看阶下群臣饮酒赋诗,尽展才华,以期博得他的青睐。这群人,又何尝不是千金换来的马骨呢?

    当晚,鹿鸣宴上寥寥数语,传遍了晋阳。世家震动。

    人人都知制科乃权益之举。但是谁也没料到,梁公竟然能用此等办法让制科跃进一步,与九品制分庭抗衡。这样有失身份的考试,是参加还是不参?若是参加,士族颜面何在?若是不参?难不成就任由寒门夺去应当属于他们的职官?

    而入闱的二十个世家子,成了压倒平衡的绝大砝码。明经的前十席,世家占了八个!就算是用这样粗鄙的考取法,士族的积累也远胜于寒门。并州未曾取消举荐制和九品制。崇文三院,也仍旧是士族的天下。既然如此,何不在制科的浊位中,再占一席呢?

    人心皆因利益二字,生出变化。而这小小宴席,也牵动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不过就算如此,仍旧有人如闲云野鹤,不理俗务。

    西山石窟,匠人们仍在不眠不休的开凿着岩壁。叮叮当当的响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

    站在那足有两丈多高,眉目舒展的佛像前。卫协凭栏眺望,身形如山岩一般,纹风不动。他已经在西山看了足足半月了,但是每日,都觉得有新思闪现。

    江东同样有佛寺,有雕像。但是何曾有这种规模的石窟?一洞一佛,一窟一景,如须弥芥子,构成了宏伟佛国。每一佛,都有不同面貌;每一画,都诉佛家真言。

    这可不是区区寺院,单薄壁画能够展现的。若是这庞大石窟落成之时,又该有多少人顶礼膜拜呢?

    比起规模,更让卫协在意的,是佛像的雕刻技法。这些匠人,大多来自西域诸国,故而石塑的纹饰、仪态,都与中土有所差异。但是有一点,却让卫协极为不解。明明多大佛像都是一副胡相,为何这主殿的药师琉璃光如来,会是这等柔美俊秀的面孔呢?

    “难不成,这佛像真是依梁公容貌所刻?”卫协忍不住喃喃自语。

    这次,身后没有应和之声。相反,荀朂快步走上前来:“卫师,梁公来了!”

    什么?卫协一惊。他来到晋阳也有些日子了,但是梁郡公始终忙于制科,未曾见他。卫协倒也不急,一心一意想要看遍西山的石窟。没想对方未曾召见,反倒亲自登门。饶是卫协不怎么在乎人情世故,也紧张了起来。

    赶忙拍了拍身上灰尘,卫协道:“梁公怎么来了?带了随扈吗?”

    “没有。看情形,似是来西山礼佛。”荀朂低声道。

    听了这话,卫协多少放下心来,跟着弟子向外走去。因为石窟还未完工,配套的殿宇、佛坛也未完成,外面无遮无拦,一眼就能清对面情形。

    只见阶下,站着一队人马。人数不多,远远不足郡公出行,应有的随扈人数。但是亲随相伴,伞扇掩映,人数亦是不少。然而这么多条人影,卫协的目光,还是被站在中间的两道身影牢牢钉住。

    他看的,是两人。

    一者俊美,一者英武。

    卫协是见过美人的。他最擅长的,就是绘人像。三吴不知多少世家,想求他作画。更勿论卫家嫡枝的卫玠,更是名满天下,有玉人之称。然而今日所见之人,不同于卫玠。并非长相真有高下,而是气质迥异。

    卫玠最有名的,莫过于和乐广并称的“岳父冰清,女婿玉润”一评。“玉润”二字,可谓恰到好处。卫玠之美,若芝兰玉树,光可鉴人。让人为之倾倒,却也勾人呵护,不忍折损。

    而面前这人的美,全然不同!虽然面带笑容,但是他眸中,有一种让人不可逼视的神气。若风雷动于九天在上,不怒自威。而那高绝,并未化为冷酷,只因他唇角带微笑,若佛祖拈花,柔而和美。

    这一刚一柔,古怪的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一种绝难忘怀的气质。更妙的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胡人。

    虽然高鼻深目,但是那羯胡在卫协眼中并不丑陋。身直如剑,目锐如电,那人的每一寸身形,都透着不可折服的刚硬和冷冽。然而当他看向身侧之人时,所有杀机血气,都化作乌有。只余谦卑恋慕。

    一动一静,简直似画中之景。饶是卫协见识广博,也不由愣在了当场。

    卫协站定不动,荀朂可有些着急了。怎么说,梁郡公也是三州之主,一方诸侯。卫师这么失礼,万一遭人厌弃可怎么好?

    急急躬身,荀朂道:“小子荀朂,参见梁公。卫师,这便是梁郡公了……”

    他想不动声色的叫醒师父,然而卫协只张了张嘴,吐出一句:“我想到要画什么了!”

    这话,简直失礼到了极处,荀朂忍不住都急出了汗来。对面梁峰看到卫协这副模样,却是莞尔:“卫君要画什么?”

    “药师如来法布四方,引得幽冥夜叉伏与足下。十二大将,环绕身侧,焰网庄严,斯众生得光明。”卫协喃喃道。

    药师佛可是梁峰现在的代称尊名。若是旁人讲来,他十有八九会认为对方刻意吹捧。但是面对浑然失态,神色混沌的画圣,他只微微一笑:“听起来,像是传世之作。”

    他并未说这画该有多么宏伟,又能引来多少信众。只是轻描淡写,一句“传世”。卫协的双手都抖了起来:“这幅画,怕是要画上一载……”

    “怀恩寺能等得,孤亦然。”梁峰毫不在意。

    “多谢郡公!”卫协是真的折服了,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心中所想,绘于纸上。他见过太多权贵,哪怕再怎么喜爱自己的画,也只是把他当成匠人,就如对他的恩师曹不兴一般。若不是卫氏旁枝的身份,他现在恐怕要蜗居深宫,为帝王所用了。

    但是面前这位梁郡公,全然不同。他能听出对方口中的认同,亦能感受到那真真切切的尊重。他敬他的才干,重他的意愿。不骄不躁,全无傲慢之态。这可不是自己在江东能得的礼遇!

    梁峰却不觉得自己所为有多与众不同。这可是卫协啊!连顾恺之都要模仿学习的名家,也是最早出现的人物“不敢点睛”传说的画圣。“古画皆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能得这样评价的人,又岂是旁人能比的?

    邀卫协来晋阳,正是想为这座古都再添些华彩。就像面前这巨大佛窟。

    建石窟,是从世家手中撬出人力,是集聚民众信仰,再添自家声望。但是千百年后,所有心思都会化作尘埃,唯有这石窟能成为永恒不灭的文化遗产,流芳百代。

    这样传承,同样弥足珍贵。梁峰并不介意,再多留些画圣的杰作。这可比收于世家、帝王之手,要美妙的多。

    因此,他只是道:“不知卫君在佛窟可有所得?这佛窟尚未落成,还要细细打磨。若是能得卫君相助,定然大有裨益。”

    卫协一愣:“不知梁公有何高见?”

    梁峰一笑:“卫君请随我来。”

    两人也没怎么讲究身份尊卑,就这么一前一后,向着大殿而去。身后,荀朂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二人背影。一个念头浮上心间。

    这梁公,实在是值得辅佐的明主啊!他是不是也该写信回家,劝说父兄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鹿鸣宴是在唐代以后成为科举制度中规定宴会的

    嘤~今天撸的太长啦,晚了一小时,咩咩哭倒

第326章

    北方朔风已起, 江东却只是阴冷了些许。建邺的宫室中, 司马睿看着刚刚递上的军报, 轻轻吁了口气:“伪帝行台终被剿灭,此次处仲劳苦功高!”

    在攻下寿春, 剿灭乱党后,王敦并未立刻收兵, 而是奉司马睿之命, 前往徐州, 攻打逃到那里的伪帝行台。徐州刺史乃伪帝行台中司徒辛颖的妻兄, 见局面不稳, 立刻起了心思, 藏匿伪帝, 闭关自守。奈何徐州兵力远逊王敦,又有青州叛军在背后作乱,只扛了几个月,就交出了伪帝, 断尾求活。

    王敦毫不客气, 命人斩杀司马端, 彻底灭了这个隐患。

    得到消息,司马睿怎能不欣喜若狂?在所有的伪帝行台中, 也唯有豫章王司马端在寿春得立, 又是实打实的先皇胞弟。若是不除,很可能威胁到他刚刚到手的政权。

    现在司马端身亡,徐州行台告破, 司马睿这颗心,也终于放回了肚里。

    至于雍州行台和兖州行台,司马睿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反正雍州有刘曜、兖州有石勒,这两个胡种难道能放任伪帝横行?双方牵制,对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只不过……

    犹豫片刻,司马睿低声道:“此刻还能抽出兵力,收复豫、兖吗?”

    这话问的古怪,但是他对面的王导答得毫不犹豫:“虽已平定徐州,但是荆、扬二州局面不稳。臣以为,收复北地,当徐徐图之。切不可草率兴兵!”

    这话可就微妙了,什么叫徐徐图之?归根结底,还是要保留自家实力。反正王都已迁到了建邺,天子也在手中,北地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吗?

    更何况,司马睿已经尝到了挟天子的滋味。当初自己在三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江东世家根本不把他这个宗室放在眼里。但是现在,身居太傅之位,又有亲立的小皇帝在手。他的权势已经堪比当日的司马越,谁敢轻视?

    而这个名头,更是能充分聚拢那些南迁的士族。等到北人渐多,占据大量庄园、丁口后,控制朝中局面就不是那么难办的事情了。

    一切都在向最有利的方向发展。现在司马睿最害怕的是什么?其实不是匈奴,也不是流寇,而是他那些宗亲族裔!

    武帝司马炎留下的子嗣还有多少?再退一步,文帝司马昭又有多少子息呢?而他,不过是宣帝司马懿的曾孙,琅琊武王司马伷的孙子。再怎么排辈论资,也轮不到他来坐个宝座!

    若是有人,能把这些宗室杀个干净就好了。司马睿不知多少次暗自期盼。但是这话,终究不是他该说的。因而,才会有了遮遮掩掩的一问。而王导,恰到好处的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果真,听到这话,司马睿的眉目都舒展了开来,颔首道:“刚刚大乱一场,是要好好休养生息。况且北地还有梁子熙嘛。等到时机成熟,两面夹击,才好破敌。对了,冀州那边的新港,情形如何?”

    之前司马睿是想过利用河运控制粮食运输,但是想法很美妙,却半点也实施不出。河道年久失修是其一,更要命的是沿途地界实在太乱。就算是河中行船,也不能保证百分百的安全。不过河运没有起色,海运倒是风生水起。冀州的新港,自然也成了司马睿关注的要点。

    王导一叹:“梁郡公果有不凡之处,最近几月,从扬州前往冀州的海船,就不下二百艘。”

    “这么多?”司马睿也吃了一惊。王导说的可只是扬州,但是海商行商,又何止扬州有船?

    王导点了点头:“冀州新港并不收关税,故而引得商贾纷沓。恐怕还是北地缺粮,才会有此下策。”

    听到不收关税,司马睿恍然,随即笑道:“这梁子熙也是狡猾,不收税,哪来的钱粮交予朝廷?也罢,这点心思,不足挂怀,还是掐住并州粮道更为要紧。”

    再怎么有实力的诸侯,明面上也要向朝廷表示臣服。收了关税,不上交一些,岂不难看?当然,这话也只是说来好听。若是梁丰真的下定决心一毛不拔,司马睿拿他也没办法。

    “并州粮道还是次要,若是三吴世家因利忘本,才是糟糕。”王导这次到没有顺着他的话说,提醒道,“还是当管一管海商。如今乱世,唯有手中有粮,才是根本。”

    “唔……”司马睿点了点头,“茂弘说的是。倒是可以再加些市租,免得商贾忘形。”

    王导闻言,不由在心中苦笑。这是加市租的问题吗?分明是要扩大对三吴世家的控制啊!现在局面跟设想的完全不同,若因商贾贪利,导致粮食一味流出,对于扬州的安危,可是个巨大隐患。不过司马睿这么回答,他倒也能理解。三吴世家,现在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怎么控制平衡,着实让人头痛。也罢,先解燃眉之急。等到南迁的人多起来,再开垦田亩,增加产量好了。

    只是不知,那梁子熙在心底如何看待他们这个正朔。马上就要正旦大朝了,也可以趁此机会,探一探他的态度。

    ※

    南方朝廷,并没有关心中原腹地的意思。同样,梁峰此刻的关注点,也不在豫州、兖州。

    “信陵虽已开始布局,但是辽东慕容部的势力,怕是远超所料。”张宾的面色有些忧虑,这可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按照之前的计划,沈达顺利潜入了平州,但是最先接触的,并非平州都督崔毖或是慕容部,而是宇文部。

    对于段部鲜卑接掌幽州一事,最为不忿的,可能就是宇文部了。毕竟都娶了王浚的女儿,如今连襟倒成了上官,谁会甘心?而前几年,宇文部还大败给了慕容部,局面更是难捱。有了野心,有了理由,想要渗透就简单了。

    按照计划,沈达潜入之后,要尽快教唆宇文部投靠崔毖。而有了这个砝码,崔毖恐怕不会放过身边逐渐壮大的慕容部。紧接搅乱战局,把段部卷入,就能促成幽平二州烽烟四起的局面了。

    但是现在,慕容部的强大出乎了意料,也给计划带来了变数。

    “那慕容廆在部中推行汉家礼法,兴农耕,重贤才,若是给他几年时间,怕是能一统幽、平。连拓跋部,也未必能挡。”这才是张宾最在乎的事情。

    按照原计划,慕容部和拓跋部都是他们扶持的目标,也是最终争夺幽州的两股力量。但是养虎这种事情,可是能成患的。若是拓跋部不敌慕容部,被其吞占,那么慕容氏将成为比段氏更可怕的敌人,盘踞在并州之上,岂不更难对付?

    对于这结果,梁峰倒是不怎么意外。慕容氏称帝本就比拓跋氏早,实力更强并不为怪。他反问道:“慕容部崛起,需要几年时间?冀州安定,又需要几年?”

    一听这话,张宾便明白了主公的意思。他并不在乎慕容部的崛起,甚至把其视作理所当然。而现在拼的,就是谁能更快恢复秩序,发展壮大。

    这是一招险棋,但是行险的前提,是他们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了。轻叹一声,张宾道:“臣自会安排,搅乱段氏内部,争取些时间。”

    平州开战,只是前奏,拖段部下水才是关键。之前出兵并州那一仗,可以说打掉了段疾陆眷的根基,而身为段部世子,若是没有足够的势力,难保能不能坐稳位置。段务勿尘年龄又不小了,趁这机会,再挑拨一番,何愁不乱?

    梁峰颔首:“幽平两州,依计行事。只要鲜卑诸部腾不出手即可。比起幽州,倒是最近的天气更让人发愁……”

    “主公可是怕有旱情?”张宾虽然执掌兵务,但是对民事也极为了解。自从秋收后,已经好几个月未曾下雨了。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若是今冬无雪,田里墒情不足,根本种不活冬麦,春耕更是无从谈起。而缺少这一季粮食,可就是个要人命的大问题了。

    “不错。不管来年天气如何,水利要走在前面。若是能造出一个郑国渠似的工程,并州也不至于受旱涝所害。”梁峰道。

    郑国渠引泾水入洛水,开凿之后,灌溉了关中四万余顷良田,使得秦国有了出兵六国,一统天下的底气。这样能造福一方,流传百代的水利工程,谁不想要呢?

    而并州也是个水利资源极为发达的州郡。每遇汾水暴涨,两岸百姓都苦不堪言。晋阳地处太原盆地,在后世可是首屈一指的粮食产地。现在根本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优势,必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若是能好好治理,化患为益,才是长远之策。

    张宾应道:“太原怕是没有郑国渠那样的地利,治水更是不可一蹴而就。臣这便与祖参军相商,看看能不能拿出个方案。”

    他手下有不少绘制地图的校官,若是修渠,也少不了测绘一项。

    梁峰点了点头,天象可不是人力能够控制的,唯有早作打算。只盼风调雨顺的时间,能再久一些,为他争取更多时间吧。

    作者有话要说:  咳,看有人说称孤是野心暴露。其实不是,梁少现在已经是郡公了,有封国,可以自称孤的。王侯、三公都可以称孤道寡,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谦称。

    发现了两枚深水,感谢半江月和Joyce同学滴投喂,也谢谢其他投喂滴小天使们>3<

    是说明天周五,先照例休息一天,养足精神周六回来再更,这次争取恢复6点以前吧。

    还有快要月末了,大家表忘了清一下营养液哦~

第327章

    天一日一日冷了下来。冬至之后, 万物蛰伏, 田里的农耕渐渐停息, 经商的旅队愈发稀少,就连官吏们也要封卷理书, 准备迎接其后腊月和新春到来。

    然而晋阳的近郊,却不平静。

    天刚蒙蒙亮, 山谷中便出现了一队兵马。兵阵林立, 星旗电戟, 让人不可逼视。

    今日, 是梁郡公首次举行冬狩的日子。非但上党三军, 就连晋阳兵马也精锐尽出, 想要一争锋锐。

    立于不远处的小丘上, 看着下面坚甲利刃,旌旗林立的大军,梁峰微微颔首。阅兵,是检验手下兵士的最好办法。不过今秋赶上了先帝驾崩, 又要操心制科, 哪里有时间进行秋阅?因此原本的阅兵仪式, 就推迟了冬日,以田猎之名展开。

    周礼中, 天子、诸侯四时田猎, 分别称作春搜、夏苗、秋狝、冬狩。这本就是宗庙祭祀,演练军阵的手段。但是这次的冬狩,意义可不止这么简单。

    “传令下去, 开始操演。”梁峰下领道。

    一声令下,身边的旗手立刻挥舞令旗,战鼓响起。那不是助阵的鼓乐,鼓点隆隆,响彻四野,下面的大军,也随着沉重鼓声挪动起来。列在前排的兵士举起了手中木盾,半人高的盾牌遮蔽了一切可能窥探的视线,随后,“嗡”的一声,瘆人闷响撕裂朔风。木盾之后,上千箭弩蜂拥而出!

    动作太快,没人看得清下方的兵士是如何举弩,如何听令。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假想的敌阵已经扎满了箭羽。然而箭阵并未停歇,第二轮、第三轮……连续五轮齐射,面前三百步内,再也寻不到立锥之地。

    若是阵前,站着敌人呢?

    没人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箭弩消失了,明晃晃的槍尖,出现在阵中。

    “杀!杀!杀!”

    带着血腥和威慑的呼喝,整齐划一,惊得山林之中群鸟腾起。军阵开始前进了,一步一步,随着咚咚鼓响,分毫不乱。这可不是一个阵,而是三阵齐进,如此规模,还能保持阵型,着实让人惊叹。

    然而威逼并未结束,当步卒前行时,一支骑队从侧翼疾驰而出。千百匹战马,蹄声如雷,动作却轻盈异常,犹若农人挥起的镰刀,角度微斜,刺入敌阵。马槊翻飞,长刀劈砍,只是须臾,敌阵就清扫一空。

    这可不是平常的校阅,没有那么多眼花缭乱,假模假式的拼杀。但是短短数息,阵势三变,强悍到面对任何敌人,都不会落于下风。如此真刀实枪的操演,才更能显出此军雄壮。

    梁峰座下,起了一片涟漪。此次冬狩,文武尽出。其中士族占了大半。又有多少人,是第一次见识梁府三军的兵势呢?

    已经有人开口赞道:“有此精锐,当真无坚不摧。郡公麾下兵强马壮,乃并州之幸也!”

    这话只是起了头,称颂之声就嗡嗡响起。梁峰并不需要更多的歌功颂德,这些声音背后的敬畏,才是他想要的。

    加封上党郡公后,不知多少高门士族来到并州相投。这些人中,可不乏投机分子。梁峰深知,对于不少人而言,他手中的兵力远比郡公这个称谓更值得尊敬。既然如此,就要找机会亮一亮拳头。故而,才会用冬狩替代原本的腊猎。乱世之中,武力永远都是值得依仗的靠山,越是强硬,又是让人安心。

    微微一笑,梁峰:“操演罢了。今日围猎,还当试试诸军手段。”

    这话一出,一旁候着的令狐况等年轻将领都兴奋了起来。刚刚操演的是上党三军,既然已经摆过军阵,围猎必然不会参与。那下来的田猎,才是他们这些人一争长短的机会。

    见众将跃跃欲试,梁峰也不阻拦,宣布围猎正式开始。自先秦起,田猎就是一种极受世人喜爱的贵族运动。魏晋以来,更是大兴。不过这次比较的是诸军阵法配合,因而并未牵来世家惯用的猎犬、苍鹰,只靠兵士编伍配合。这个难度,可就大了。

    不过饶是如此,众人的兴致依旧不减。别说是那些领兵的将军了,就是刺史府里的文臣,也有不少跨马行猎。并州的尚武之风从来不弱,更别提这种在郡公面前露脸的机会。

    不多时,下方就传来虎啸熊吼。这里可是晋阳城外的龙山,不缺猛兽。梁峰还专门下令猎场围三放一,既遵从了古礼,也免得这些野生动物被祸害太多。

    坐在父亲身侧,梁荣也有些兴奋。他参加田猎的次数不少,但是这么大规模的,实属首次。见小家伙探头探脑,梁峰不由笑道:“荣儿可愿替为父猎些野物来?”

    这种大规模狩猎,梁峰不好亲自下场。抢了属下风头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安全隐患。场面太大,他的骑射又都平平,那些心腹近臣怎么敢让他行险?

    但是梁荣就不一样了。毕竟是郡公独子,若是此刻梁荣能展现出骑射本领,也是一种强烈的政治信号。继承人的健康勇武,代表着集团未来的兴旺,是个不错的舞台。

    梁荣一听就欣喜的站起身来:“孩儿愿为父亲出猎!”

    他苦练了那么久箭术,怎肯错过良机?

    梁峰笑道:“伯远,你随荣儿一起去吧。”

    郡公如此信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奕延只是拱手应道:“末将领命。”

    梁荣看着那身长体健的羯将,觉得有点丧气,阿父是不信任他的射猎本领吗?暗自下定决心,梁荣跨上马背,在奕延和十来个亲随的护送下,向山林驶去。

    田猎不同于寻常打猎,会有兵士不断驱赶野兽,送到达官贵人们面前。因而跑了没多远,梁荣就双眼一亮,勒住了马缰。只见前方停着一只鹿,距离不算太远,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竟然一动不动。

    梁荣赶忙取下软弓,搭弦欲射。谁料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弓上:“荣公子,这鹿还是放过吧。”

    为什么?梁荣怔怔回头,看向奕延。

    “鹿秋冬受孕,隔年夏天产仔。因而冬狩时,不能射猎母鹿。”奕延解释道。

    还有这一说?梁荣赶忙垂下了弓。他也是知礼的,田猎之中网开一面,不捕幼兽,不杀有孕之兽,是古来就有的规矩。

    见梁荣听劝,奕延唇角微挑,打了个呼哨。旁边几个亲兵立刻逐了出去,那鹿受惊,撒蹄向不设网的方向逃去。

    没了猎物,梁荣定了定神,继续策马前行。不多时,又碰到了一群乱窜的野兔。这次他可没有放过机会,立刻弯弓射了出去。前两箭根本没有擦到兔毛,等到第三箭时,才堪堪射中一只灰兔的前脚。身边兵士立刻起身高呼:“荣公子威武!”

    梁荣心中极喜,这还是他初次行猎得来的猎物呢。还在挣扎的兔子,被人捆住了双足,悬在马后。有了这一个开门彩,下来愈发顺利。不多时,又碰到一群锦鸡。梁荣自然飞矢连连,得了战获。

    又中了只锦鸡,梁荣突然醒过神来:“奕将军,你为何不射猎?”

    奕延的箭法,他是见过的,更亲眼看到过他独斗金钱豹的壮举。可是今天行猎,对方竟然没有张过一次弓,就像不愿抢他风头一样。

    “今日乃荣公子初猎。”奕延只说了半句,但是话里的意思明白。若是由他出手,猎来虎豹也不奇怪。但是如此一来,谁肯相信其他猎物是梁荣亲手所得呢?更多人只会以为郡公为了给儿子撑面子,才派奕延随行。

    梁荣微微一怔,没想到奕延竟会考虑的如此周详。那么他随自己前来,岂不是没了出风头的机会?

    “奕将军自可行猎,不必在乎我……”梁荣咬了咬唇,倔强道。

    看梁荣这副模样,奕延眼底有了点笑意:“都是些无知兽类,再怎么凶猛狡诈,也比不过阵中敌人。”

    啊!梁荣反映过了来。是了,谁都会在乎冬狩的战果,偏偏面前这人不会。他的战功早就赫赫,哪里需要一两头猛兽妆点?只是这淡然,让梁荣那一腔激动之情,都冷了些。

    似是看了出来,奕延道:“围猎不比其他,荣公子若是有意,不妨试试兵阵之法。亦有其乐。”

    这话点醒了梁荣,让他再次振奋起来。没错,田猎起初不就是为了操演军阵吗?既然自己带了这么多亲随,似乎也可用用。

    有了目标,这次梁荣不再惦记亲手射猎,而是指挥身侧亲兵,开始围堵猎物。能跟在他身边的,又岂是愚笨之人?

    半个多时辰后,两只野狐,一头雄鹿也挂在了马后。

    “兴许林中还有虎豹……”梁荣兴奋的两眼发亮。若是能亲自指挥人猎到猛兽,岂不是为父亲争光?

    他忍不住夹了夹马腹,想要让坐骑再行快些。谁料奕延突然飞也似的搭箭引弦。只听嗖的一声,那箭不偏不倚,钉在了梁荣坐骑足下。

    马儿嘶鸣,险些跳将起来,然而一只手已经拉住了嚼头,把它钉在原处。梁荣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死死抓住了缰绳。

    “荣公子小心!”这时,耳边才传来声音。

    他扭头看向身侧,只见奕延眉头紧皱。再看足下,长长箭羽尽头,是一条尺余长的黑蛇。三角脑袋已经被箭射穿,死了个干脆。

    这一下,梁荣背上冷汗都出来了。谁曾想冬日还会有蛇?若是一不小心蛇儿窜起,咬住了马腿,才是惊马难驯。

    然而此刻,他的坐骑被人牢牢控着,而那蛇,早就死的不能再死。除了阿父以外,还有谁能这么尽心竭力的看护自己呢?

    “多谢奕将军……”梁荣低声道。

    奕延松开了手,轻轻抚了抚马儿鬃毛:“有末将在,荣公子不必担忧。”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稳定,和平日一般无二。而那安抚,似乎也抚在了梁荣心间。这便是阿父选出的人。

    抑住了心中情绪,梁荣用力点了点头,继续策马而行。

    半个时辰后,带着猎物,梁荣回到了营帐。

    “荣儿所获颇丰啊。都猎到了什么?”梁峰笑着问道。

    “孩儿亲手射了一只野兔,两只锦鸡。还围猎得来两只狐,一只猞猁,一头鹿。”梁荣大声答道。

    这样的回答,比得来的猎物还要让人欣喜。这意味着郡公的继承人已经能够骑射,且会用兵。这可比单纯的勇武更加可贵。

    “好孩儿,今日便尝尝你猎的野物吧。”梁峰笑着把小家伙抱在腿上,又对奕延道,“伯远可会烤野物?”

    奕延唇角微弯,抬头望来:“愿为主公烹制。”

    那声音中,带上了旁人听不出的笑意。看着两人胶合的目光,梁荣手上一紧,牵住了父亲的衣袍。但是很快,那只小手松开了。梁荣放松身体,倚在了父亲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垂泪,我错了,再也不立FLAG了_(:з」∠)_

第328章

    初岁元祚, 吉日惟良。乃为嘉会, 宴此高堂。尊卑列叙, 典而有章。

    当年陈思王曹植所作的《正会诗》,何其煌煌。元日大朝, 公卿文武在端门列位,待宫中火盆齐燃后, 沿云龙门、东中华门入, 坐于东阁。天子出, 百官伏, 献礼贺拜, 奉酒赐宴。太康年间, 还会有诸国使臣来朝, 场面更是恢弘。

    然而现在……司马睿看着狭小宫室里,挨挨挤挤,都快站不下的百官,心底哀叹一声。

    建邺的王宫, 是以东吴太康宫旧址上的府舍改建而成的, 如今宫室尚不足两手之数。如此狭小, 实在没有王都气象。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刚刚迁都,就连建邺的城墙, 还都是竹篱围成的。连筑土封墙的财力都不足, 宫殿营造,更是虚无缥缈的事情。

    等到恢复安定后,首先还是要重修皇宫!想想当年洛阳宫中, 光是十六、七丈的观楼,就足有九座。太极殿上,有阁道三百二十八间,直通总章观。宫苑引谷水绕九龙殿,蟾蜍含受、神龙吐出,奇巧万分。还有那凿太行之石英、采谷城之文石修建而成的景阳山,不过只是华林园中一隅……洛阳旧貌,简直让人魂牵梦绕。

    思绪只是一飘,司马睿就收回了杂念。倒不是他不爱洛阳盛景,只是再怎么华美的宫院,都比不上现在的位置。在他身侧,幼帝睡眼惺忪,被旒冕压得摇摇晃晃,勉力端坐在御座之上。阶下,则是黑压压的人头,冠冕林立,公卿无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滋味,可不是谁都能尝到的。

    鼓乐止,百官开始按照品位高低献礼拜贺。为了大朝,司马睿还专门找了几个大秦来的客商,充作使臣,摆足了场面。

    不过,今日的重点,不在那些番人。

    没过多大时候,就见一个面容清瞿的男子趋步上殿,依礼叩拜后,高声道:“大将军,大司马,并、冀、司三州大都督,上党郡公梁丰,为天子贺!”

    这便是司马睿期待已久的时刻了!

    自汉时起,元日大朝,各州郡国都会遣使入京,向朝廷禀报一年来的年成、丁口、税收等情况,还要敬献贺礼,以示恭顺。而这,也是朝廷对地方控制力的表现。但是自诸王乱起,匈奴立国后,朝廷对于地方的掌控大不如前。能够赶在元日遣使的州郡官员就不多了,更别提什么缴纳税收,禀报年成这样的紧要事务。

    刚刚扶持新帝登基,又迁都建邺,如今司马睿最需要的,正是各诸侯对于朝廷的恭顺姿态。而出乎意料,并州非但遣来了使臣,还带来了贺礼!这可让司马睿精神大振!

    机会难得,他毫不犹豫把并州的使臣安排在了前列。只要此人一登场,并州的态度就彰显无异。梁子熙可是手握北地三州的大诸侯,这份谦恭,比什么都要重要。

    并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那使臣行过礼后,奉上了带来的礼物。当几位小黄门吃力的抬上礼物时,整个大殿都起了一阵嗡嗡响动。

    “这是什么?”被眼前亮晶晶的物事吸引,一直困顿的小皇帝都来了兴致,开口问道。

    “启禀陛下,此物称作琉璃屏。乃当世奇珍。”那使臣微笑答道。

    宽大的屏风当庭展开,每扇香檀木屏风上端,都点缀了一块透亮琉璃。而且那琉璃色分七彩,花纹繁复。放在殿上,简直莹莹生辉!

    相传东吴会稽王孙亮,就曾有过一座琉璃屏,镂作瑞应图一百二十种。不过既然能镂刻,就证明那屏风并非整块琉璃,而是拼凑出的图样。而眼前这屏风,全然不同。上面缀的琉璃混若一体,几乎有屏风三分之一大小了!这么大块平直琉璃,何人曾见过?更别提那美妙色泽和精致花纹。

    然而这还不是唯一的贺礼。随后还有三百匹锦,两尊白瓷香炉摆上御阶。锦色绮丽,炉身洁白。上面的纹饰都是仙鹤瑞草,看起来更是华美出尘。这样的珍品,蜀锦、越窑都无法比拟,更是宫中十数年未曾见过的宝贝。

    满朝公卿,各个目露艳羡。如此一来,还有谁敢质疑梁公?

    看着下方纷乱人群,司马睿双眼微眯,只觉浑身舒畅。连并州使臣并未献上税赋,都不在乎了。三州本来就战乱不休嘛,无法缴纳赋税入库,也不奇怪。更何况,除了送给天子外,还有一份礼物送进了他府中。这样的奇珍,少说也要上百万钱。又有哪个刺史、都督,舍得拱手奉上呢?

    梁子熙果如其言,是遵奉新帝和他这个太傅的。这态度,比什么都重要!

    一颗定心丸吃下,莫说司马睿,就连朝堂上都是一副喜气洋洋。见目的达成,司马睿彻底放下了心来,继续与天子一起接受众臣贺献。

    典礼进行的不快,但也不慢。当山呼万岁之声响起时,司马睿心中的喜悦,也到了极处。今岁果真不同去岁。没有日食添乱,没有乱兵搅扰。听闻石勒又在兖州大开杀戒,不知还能除掉多少宗亲。若是能替他扫清障碍,这九五之座,还不唾手可得吗?

    看来上天,还是眷顾这个新朝的!

    ※

    又是一年过去了。刘曜坐在长安宫的大殿内,心思有些纷乱。

    如今汉国也遵循故例,举办元会。朝中多有晋国归附的官员,不论是场面还是气势,都不算差。但是再怎么隆重的仪典,也让人提不起兴趣。

    之前雍州冒出的那个行台,着实给刘曜添了不少麻烦,甚至一度打到了长安城下。不过匈奴刚刚迁都,又怎会舍弃这块宝地?拼上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还是击溃了乱兵。但是那个伪帝行台,未曾覆灭。

    伪帝司马邺不知被那群乱贼藏到了哪里?秦州经过这场大变,恐怕又要乱起,需要重新平定。加之朝中蠢蠢欲动的匈奴贵人,更是让人头痛。

    豫州、兖州倒是还在掌握。但是石勒三番四次讨粮讨兵,也让人吃不消。问题是这些兵还不能撤。万一没了牵制,并州大军开拔,拿下平阳、河东。不说旧都,盐池巨利,难道要拱手想让?

    一切都惹人心烦。但是坐在这位置,又逃都逃不掉。若是自己敢退一步,说不定就有人撕咬上来,把他生吞活剥。要到何时,他才能掌控朝廷内外呢?

    心有郁郁,面上却不能表露半分。刘曜在心底叹了口气,只盼着新的一载,能顺利些许吧。

    ※

    与此同时,并州也在举行元会。此次元会,规模之大,远胜往年。非但并州文武齐聚,冀州和司州也派了属官前来赴会。

    和旁的元会不大相同,并州的元会继承了梁峰当年在上党的习惯,妥妥成了述职述廉的年终总结大会。人人都要问政,各个都要论策,若有答得不妥,说不好还要罚站去职。好在不少人是一路从上党跟过来的,早就习惯了这套,并未出现不务正业的庸吏和空有笔墨的绣花枕头。

    考评过后,方才是官宴。载歌载舞,祝酒贺献。等大宴结束时,天都黑了。

    饶是经过一年修养,身体好了不少,这一坐一天,仍是让梁峰的膝盖很受折磨。等回到后宅,真是动都不想动弹了。

    “主公可要沐浴,解一解乏?”奕延并未离开,随梁峰一同回到了主院。

    大冬天洗澡,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更何况一头长发,就算有侍婢伺候,也麻烦的要命。然而犹豫片刻,梁峰还是点了点头:“泡泡也好。”

    有了他首肯,仆役飞快搬来了浴桶。房内烧着地龙,就算解了衣衫也不算难捱,等坐到温热的水中,更是让人长舒一口气。

    奕延已经挽起衣袖,替梁峰疏松筋骨。他的手劲可比侍女们大多了,揉揉搓搓,简直要把骨架子都折腾散了。但是这么一番□□,也让浑身酸痛全消,疲惫尽退,只剩下浓浓倦意。

    被人捞出水,细细擦干,再裹上里衣,梁峰瘫在了榻上,只觉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了。建邺的大朝应该也圆满结束了吧?这次贺献,他是花了大本钱的。但是那琉璃屏风、白瓷鹤炉在大殿上转那么一遭,还怕无人问津吗?

    给司马睿的贺礼中,更是加了全套新研发的精油、香脂、粉黛。在这个男人都化妆的时代,不搞些暴利的副产品,简直是暴殄天物。而有了司马睿这样的权臣引领风尚,江东的消费浪潮恐怕也就难以遏制了。离了故土,飘零异乡,想来那些高门士族,也会需要更多的酒精华服,掩盖别情吧?

    有购买欲,才有钱粮进帐。并州到现在也未降雪,司州、冀州的消息也不怎么明朗。新的一年,恐怕还有得熬。

    身畔,床榻一沉,有一具躯体靠了过来。梁峰打了个哈欠,侧身蜷进了那温暖怀中。

    那人并未闪躲,只是微微挪动一下身形,让他靠的更舒服一些。宽大的手掌抚弄脊背,就像安抚一只慵懒的猫儿。不多时,两人的呼吸都缓了下来,相携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月最后一天啦,还有营养液咩?别忘了投喂啊~

第329章

    “族长, 这一季的冬麦, 怕是活不成了……”

    这话, 其实不用旁人说,赵良也心知肚明。田里稀稀拉拉的麦苗, 大半青黄蔫软,其他的, 则死了个干净。从开春到现在, 一共才下了两场雨, 地都没浇透。这麦子就算出了苗, 也必然挂不了穗儿了。如此一来, 田庄的收成就减了大半……

    压住心底慌乱, 他问道:“谷子呢?”

    “还要看下不下雨。”身旁人低声道, “若是下不来雨,谷子的收成也要减个三分。”

    这还是村头河水不断的情况。身为族长,赵良对农事颇为精通。见天旱无雨,早就让庄户抢种了一批谷子。旱谷涝豆, 也唯有谷子, 能在大旱时节勉力存活。只是再怎么耐寒, 它也是需要水的啊!

    若是这月仍不下雨,田里这些谷子, 还能保住吗?没了夏收的粮食, 族人要靠什么过活?龙王庙的祭祀,已经办了两场了。再办一场,能求来雨露吗?

    干涸嘴唇, 紧紧抿起,赵良正苦思办法,远处,突然传来嘈杂人声。

    “阿兄!贼兵,贼兵打过来了!”

    看着狂奔而来的四弟,赵良惊道:“哪来的兵?前面的孙家堡呢?”

    他们这个邬堡,靠山而建,前面还有一户孙姓大族筑堡而居。因而他们全族才能躲过当年王弥的乱兵,勉强存活。怎么这时又来了贼兵?

    “是羯贼的兵马!孙氏降了!”对方早就跑得满头是汗,脸色更是铁青。

    “是那胡蝗……”赵良的面色也变了。羯人石勒,如今已经成了豫、兖两州人心中的灾星。走到哪处,就横扫一片。若是让他攻入邬堡,夺走存粮,他们要怎么度过这灾年?

    “命令族中青壮尽数登上城头!”咬了咬牙,赵良狠声说道,“咱们的邬堡甚小,若是难攻,他们自会退兵!”

    无论如何,也要打上一打。田里还有谷子呢,也许撑过这一阵,就会好了。

    只要能撑过……

    “大将军,前面的邬堡攻下来了。粮不算多,只够吃上半月。”

    听心腹回禀,石勒紧皱了双眉。豫州看来也不怎么妙啊。

    去年在回师兖州后,他先是花了不少功夫,剿灭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晋国行台。好不容易把行台中的伪帝、公卿杀了个一干二净,又攻破了数郡。还没等喘口气,就碰到了大旱。

    几个月内,兖州就没下什么雨。地里的庄稼成片旱死,土壤四处都是裂口,还有些支流断了水。这样下去,是会出现饥荒的。

    石勒自己也种过地,更是因并州大旱,才被贩做奴隶。他甚至旱灾对于百姓的影响。于是立刻率兵,向豫州攻来。之前豫州被王弥军犁了一遍,州郡虽然残破,但是还存有不少邬堡。这年头,不论是世家还是村落,都喜欢聚堡而居。若是攻下来,倒也能支撑军中粮草。

    但是想法不错,到了豫州,他才发现这边也是旱情严重。庶族的邬堡里,根本就没什么存粮。而且邬堡不比城池,更难攻克。这么打下去,倒有些得不偿失。

    还是要打士族才行!豫州和兖州差不多,是司马氏的族亲和世家大族安家所在。若是这些人识相献城,还能饶他们一命。如若不然,踏平便是。

    瞬间就定下了方向,石勒一挥马鞭:“继续攻城!夏收之前,务必积攒更多粮草!”

    趁这些人还有指望,尽快兴兵。若是继续无雨,夏收没了指望,怕是要有流民大潮。那时,四野空空,他去哪里募粮?

    如同蝗虫一般的大军,再次开拔,向着另一座城池攻去。

    ※

    这天气,简直要人性命。

    祖台之立在堤上,满头大汗,只觉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这才几月,太阳就如此毒辣。加之长期无雨,空气干燥,更是难捱。

    亏得主公早做了打算。若是晚些,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祖参军,前方的渠道都挖成了,可要破开围堰?”下方,有司工的属官问道。

    “不慌。等裴博士他们看罢再说。”祖台之说着,向堤下搭建的凉棚走去。

    棚内,一群人正伏在高案上写写画画。条件简陋,根本没地方跪坐,所有人都不拘礼数,胡坐在高凳上。加之灰尘满身,形容别提有多狼狈了。

    祖台之不以为怪,别说这些人,就连他自己,如今不也是这副模样?只是工地,他就待了足足四个月,加上前期考察、后期巡视,这小半年,都未曾安生。

    好在总算快完工了。

    心底微松,祖台之开口道:“裴博士,渠道都修成了,你们这边验看的如何了?”

    被祖台之点到名,一个青年男子抬起头来:“正想找你,最后这一段,似乎有些不妥。”

    一听这话,祖台之神色立刻郑重了起来:“哪里不妥?!”

    这种规模的水利工程,稍有差池,就是大祸一场。谁敢有分毫懈怠?

    那人也不隐瞒,指向舆图西南角:“这处挖的浅了,不利于排沙。若是长此以往,很可能淤塞渠道,每年都要大量人力疏通。必须重修!”

    他说的斩钉截铁,祖台之的神色也不怎么好看。这段渠道修成就花了不少功夫,若是重修,还不知要多长时间。已经快到庄稼的拔节期了,若是错过出穗、灌浆这样的补水时间,就算渠道修成,也赶不上了。

    心里飞快盘算,最终,祖台之还是咬了咬牙:“若是重修,五日能修成吗?”

    “能!”对方答的干脆,“渠道已经挖好,只是调整一二。尽快抽调些役夫,当能赶上!”

    “那就修!”祖台之立刻拍板,扭头对身边属官吩咐起来。

    看到他认同了自己的方案,那青年也舒了口气。抬手想要拭去头上汗水,却发现满手炭黑。如今并州绘图验算,多用炭笔,这样的情形也是难免。只是几年前,他能料到自己会一身风尘,两手乌黑,坐在这河滩上的凉棚里吗?

    这人,正是裴若。河东裴氏嫡枝。当年只是好奇《九章算术》的新篇,裴若孤身到了上党,进入崇文馆。谁曾想几年下来,竟然风云变化如斯。

    位于河东的裴氏属地,已经被匈奴伪汉占去。家中半数人都投了匈奴,剩下则流离南地。裴若并没有跟族人一起迁徙,而是选择留在了上党,随后又到了晋阳,成为了求知院中的博士。

    在求知院待得越久,就越难离开那让人沉醉的环境。家业沦丧,国都南去,区区数年,自己熟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但是学海之中,永远不会让人寂寞,让人失落。并州的数算可谓一日千里,时时都有新的成果。而他自家祖处裴秀那里学来的“制图六体”,也成了地理一科的基石。

    如果有可能,他会沉醉书本、舆图之中,再也不问世事。然而偏巧,并州去岁出现大旱迹象,需要修建新的水利工事。祖台之这个司工参军,就找到了自己。

    接下这任务,最初只是兴趣所在。郑国渠、都安堰自先秦以来,灌溉了不知多少良田,若是他也能主导这么一座渠道的落成,是不是也会青史留名?

    然而真正到了九泽湖畔,开始勘察时,裴若才发现这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上百里路,要一处处走过,纵横交错的水道,要逐一摸清。光是前期准备,就折磨的人脱去一层皮。然而这艰难行程,让他第一次发现农人耕田,是如此艰辛。

    他出身世家,所接触的,只有亭台楼榭,华宇豪宅。就算去过田庄,也是赏赏春花,品品稻香。田地究竟是怎么耕种,农人究竟要如何劳作。他其实一无所知。

    而这场大旱,彻底解开了那层朦胧面纱。一家老小轮换背水,只盼让麦苗多一份存活的几率。三五成群的村人械斗伤命,只为抢一处快要断流的水道。这田地里,种的哪是麦谷,分明是斑斑血泪!

    明明九泽这个大湖就在眼前,但是三五里外,田地依旧干涸。若是有一道渠呢?一道可灌溉良田的大渠,会变成何等模样?

    裴若彻底沉下来了。沉浸在绘制图纸,推敲地理的劳作中。曾经的世家风范,被抛在了脑后。每日随一群勘绘校官跑来跑去,写写算算。一日也未曾停歇。

    因此,才有了眼前的成果。

    看着河道中仍在搬沙叠土,挥汗如雨的役夫们。裴若紧了紧拳头,突然对祖台之道:“祖参军,我随你一同去吧。”

    祖台之已经准备前往最后一处工地,突然听到这句,颇为讶然。但是很快,他就颔首应下。这段工程太重要了,自然是能用的人越多越好。两人也不耽搁,动身向那处工地赶去。

    七天后,矗立在河渠前的围堰,终于被砸开了口子。潺潺细流只花了片刻,就变作怒啸的水龙,冲破堰体,汇入沟渠!一条条银亮的水带,在无数人的欢声中流淌起来,涌向那干涸已久的土地。

    作者有话要说:  都安堰就是都江堰,以当时的县名称呼。

    晋书:怀帝永嘉三年五月,大旱,襄平县梁水淡池竭,河、洛、江、汉皆可涉。

    黄河、洛水、长江、汉水全部枯竭,可想而知,是全国性的巨大旱灾。也是这场大旱,给历史上西晋敲了丧钟。

第330章

    “九泽渠终于建成, 这下晋阳可免去旱灾了。”身为司户主事, 段钦也没少操心水利建设。当消息传来, 他着实松了口气。有了水,大片田亩就能挂穗饱籽, 不至于颗粒无收。

    “只是晋阳一地。”梁峰面上倒是没有太多喜色。

    九泽湖在西河国和太原国之间,算是并州境内最大的湖泊。这工程的目的, 就是引汾水和湖中水流, 灌溉周边土地。

    为了修九泽渠, 梁峰专门抽调了两万役夫, 数百官吏, 花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然而就算有刺史府全力支持, 半年时间仍旧太短。现在完工的, 只是朝向晋阳方向的渠道。也就说,新渠能灌溉的,只有太原盆地内的部分土地。这比起郑国渠、都江堰那种能流传百代的巨型工程,可差的太远了。

    更何况, 遭受旱灾的, 何止晋阳一地?

    “冀州、司州的深井, 挖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就算不下雨,地下的水资源也不会骤然消失。若是能打出深井, 就能保证附近村民的基本生存条件。这在大旱时, 也极为关键。

    “有几处成功凿出了井。各郡都在想法子,至少保证百姓吃水。”段钦叹道,“问题是冀州有些河道水位下降, 无法通船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开春大旱,前来海兴港的客商就少了大半。民生受影响,经济自然也要停摆。亏得去岁新港都是用粮食结算,沿线各州郡都设了粮仓,有不少存粮。否则光缺粮一样,就能要人性命。

    梁峰眉头微皱:“有了新渠,并州勉强能保证夏收。其他地方,要视灾情减免田赋。派人下去查查,若是冀州继续旱下去,就组织役夫开挖河道,修缮道路。尽量征用那些遭受旱灾的百姓。让他们以工代赈,有口饭吃。”

    这一切,都是为了稳定人心。免赋税可以让百姓安心待在家中,不至于被酷吏逼得逃荒。修缮河渠和道路,则是尽可能在花大笔粮食赈济的同时,提前完成大型基础设施。若是放在平时,一口气动用数万人修路通渠,极可能引来民变。但是灾时就不同了,人人都知道这是活命的法子,反倒更好组织人力。况且河水下降,为修运河提供了便利,而挖出的河沙、碎石,又是铺路的材料。如此一来,岂不互有裨益?

    “此事还要谨慎。灾年不同以往,若是一个不好,反生祸端。”段钦却没有那么轻松。灾年时,人们的承受力也不同往日,再加上大批流民涌入,一旦官员们掌控失当,立刻要糟。

    “总好过让百姓流离。”梁峰哪会不知道其中关窍?只是事已至此,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其他有条件耕种的地方,也要补种谷子。就算大旱持续,夏耕也不能彻底忽视。农事官整理出的抗旱法子,一定要传往各县!”每到这时,梁峰就会想念后世的土豆、地瓜等作物。耐旱、产量巨大,若是能种,不知能救活多少性命。然而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农事经验了。

    经过几年培育,并州的农事官掌握的技术,也开始丰富。春耕时更是总结出了一套抗旱的办法。比如深耕土地;把秸秆碾碎铺地,保护田地墒情;以肥代水,增加肥料供给;还有谷类拔节期、灌浆期大量浇灌,促使结穗。这所有的东西,其实早就有农人掌握。只是口耳相传,永远只能局限在小范围。而到了并州,所有经验都被写入书册,一层层下放,由农事官宣讲,教谕百姓。

    农事是农耕社会的头等大事,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好在如今三州的基层官吏,大多是经制科或崇文三院考取的,没有任官不任事的恶习。只要官吏勤勉,政策通达,控制旱情造成的影响,未尝没有希望。

    只是……并州面对的麻烦,不仅仅在天象。这次旱灾,涉及了北地大部分州郡。一旦大规模灾情形成,他治下的三州,便会成为敌人觊觎的肥肉。那时才是麻烦。

    如今之计,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渡过难关了……

    天一日一日热了起来,春去夏至,又进入了农忙时节。然而今岁,北地冬麦几乎全部绝收,不少地方补种了谷子,但是天公仍旧不作美,大旱不歇,滴雨未落。

    在黎庶的哀嚎声中,五月来临,旱情也达到了顶峰。黄河、洛水、长江、汉水,这几条哺育万民的大江大河,尽数枯竭,浅者可涉水而渡。

    天灾至,战事起。辽东大旱,平州都督崔毖联合宇文部攻打慕容部,段部得讯后,插手助阵。曾经拉起十万兵马的雍州行台,再次死灰复燃,于秦州境内起事,讨伐匈奴伪汉。就连荆州的乱兵,也开始骚动,攻打州郡,赶跑了刺史王澄,自立了个都督。

    作为中原腹地的豫州、兖州,又是另一幅面貌。

    留在这里,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了。坐在帐中,石勒盯着面前微弱烛火,心事重重。这两个月,他一直带兵在豫州扫荡。之前王弥的部众占据了不少城池,又被晋军夺回了数郡,可以打的地方着实不少。

    攻破坚壁,入寇郡府。这段时日,光是姓司马的,他就杀了上百。莫说其他公卿士族。最初也获得了不少钱粮。但是随着旱情加重,情况有变。

    有实力的世家尽数南迁,去了扬州。剩下的则避入深山,壁垒重重,十分难攻克。而庶族和那些小城,就算打下,拿到的粮草也颇为有限。至于百姓,能逃的早就逃了。豫州大半落入手中,但是困境未解,反倒因为扩军,变得更加艰难。

    下一步,要如何走呢?

    旱灾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五月还未落雨,今年的收成估计没法指望了。当年他逃荒离开并州,也是如此。莫说今年,恐怕明年也极为难捱。

    而他手下的兵士,可等不了两年时间。养活这十数万张嘴,需要的可是一大笔钱粮。若是不想个办法,军心涣散,他打下的地方,又要如何守住?

    也许该收拢些士人,帮他料理政务。石勒也算后知后觉,发现了那些官吏的用处。没有人主政,占下的地盘不过是白地一片。辛辛苦苦打下来,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还有什么用处?

    但是现在,已经晚了。土地干涸,河水断流,就算组织人耕种,也不可能有收成。能够依靠的,唯有抢了。

    是南下扬州,攻打晋国都城,还是取道荆州,和乱兵拼上一拼?若是秦州不乱就好了,刘曜怎么说也要支援他一些钱粮。但是现在汉国自顾不暇,哪还会管他这个征东大将军?放自己在豫、兖作乱,还是为了牵制并州……

    想到这儿,石勒双眉一紧,想到了个地方。

    当年他同恩主汲桑一同举兵,最先攻打的,就是邺城。因而石勒对于邺城的城防,再熟悉不过。而邺城不同于其他郡府,乃是并州连接冀州的要道。听闻冀州去岁经营海运,得了不少钱粮,其中大部分都用船运到了邺城。若是能攻破邺城,说不定养兵一年的粮秣都有了。

    他的兵力远胜当年,更是熟知地理,本应信心十足。然而事实是,就算想到了这个主意,石勒也迟迟无法决断。只因邺城距离并州太近了。当初击溃义军,斩杀汲桑的骑兵,就是短短数日抵达邺城。若是几天内攻不下城池,恐怕要遭受两面夹击。

    打还是不打?

    正自思索,帐外突然起了嘈杂声。

    现在已经入夜了,军营之中,哪能喧哗!石勒立刻起身,大步出帐:“怎么回事?!”

    “启禀大将军,是民夫营骚乱……”守帐的亲兵赶忙上前道,“已经有兵士前往,应当并无大碍。”

    石勒军中的民夫不少,多是破城之后纳降的百姓,还有部分流民。就是靠他们搬运粮草兵械,才能支持大军横扫豫州。

    不过石勒老于阵仗,深知这些民夫胆怯怕事,风吹草动都会生变。故而每次扎营,都要把民夫营和兵营分开,避免相互影响,出现营啸。这种规模的骚动,确实不足为虑,很快就能平息。

    然而看着远方燃起篝火的营盘,石勒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对啊,强攻邺城,恐怕难取。但是用奇袭呢?况且就算抢不到粮草,能够攻破邺城,也能让附近州郡大乱。随后趁势北上,进入冀州,同样是一条出路。如若计划不顺,退上几十里,就是兖州老营。进可攻,退可守,不比坐守死地要强?

    至于其中凶险……想要在大旱中活命,这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唇边,露出了森森冷笑,石勒转身,挑帘入帐。

第331章

    天气还未入伏, 就已经热的要命, 加上持续大旱, 日头更是让人难以忍受。然而邺城附近的田地里,无数人挥汗如雨, 埋头田间。谷子已经收了大半,断茬满地, 随着前方挥镰的脚步, 一群群的妇人孩童跟在后面, 抢在雀鸟之前拣拾掉落的谷穗儿。没人有精力管别人的事情, 眼前的庄稼, 才是他们的生计命脉。

    一阵嘈杂声在耳边响起, 有个屯民抬头向旁边的官道望去。只见几百个衣衫褴褛的汉子, 在官兵的引领下朝前方的城池走去。按道理说,普通村户几年也未必能见到这么多陌生人,谁不是呆在自家的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一辈子?然而这大规模的人流, 也未引起他的惊讶, 只是一瞥, 那农汉就重新埋头苦干起来。

    这情形,近几个月来实在太常见了。四处都在闹灾, 豫州和兖州又有胡蝗过境, 据说已经寸草不生。逃难的又何止百人?早先还有人会担忧这么多流民,会不会夺了他们的口粮。现在不过是随便看上一眼,最多再感叹一句, 来得迟了。

    是啊,早来的,说不定还能分到修城的活计,现在估计都要拉去修路了。路是好修的吗?怕是比农活还要累上百倍!

    还是身在邺城好啊!

    这样的心声,走在人群里的吴豫是听不到的。穿着一身跟旁人相差无几的破衣烂衫,他小心翼翼的埋着下头,掩盖面上惊讶。

    谁能想到,这样要人性命的灾年里,还能有如此景象?

    田地里,满是金黄的谷穗,一车又一车的粮食向着城中运去。高高的水车立在远处,水渠纵横,大多都淌着涓涓细流。就连那些收割庄稼的农人,面色也要好上许多。这何止是没有挨饿,都快像个丰年了!

    就这样,邺城还在收容流民?那城中又该有多少粮谷呢?吴豫眼中显出了贪婪神色。

    大将军所料,果真不错!

    这吴豫可是石勒身边的心腹之一。在起事之初,他就是“十八骑”中的一员。后来几经厮杀,随石勒造反的兄弟死伤泰半,他却侥幸活了下来,还成了军中大将。毕竟十八骑中晋人极少,他这样没有胡貌的,更容易统帅流民和降兵。

    对于恩主一样的石勒,吴豫向来言听计从。而这次混入流民中,正是为了大将军的下一个目标:邺城。

    吴豫也打过邺城,还是先锋军中的一员,对于此城十分熟悉。只是当年司马腾不敢守城,才会速速落败。若是真的死守,这可是北地首屈一指的坚城,哪能轻松攻破?但是硬攻不行,巧取却未尝不可。若是能潜入邺城,在大将军攻城时夺下城门,攻城岂不轻而易举?

    因而吴豫带领了八百亲信,混入了流民之中。为了装作真正的流民,他带的都是有豫州、兖州口音的部下,而且躲开了汲郡和荡阴的城池,直奔邺城。这一路,足足花了三四天时间,每日吃不饱,睡不安,跟流民们混在一处,就是要让手下更像遭了灾的百姓。现在到了邺城脚下,被兵士拦住,他心底也毫不惧怕。这一行,足有两千流民呢,谁能看出他们的目的?

    吴豫藏好心底的得意,如同其他又惊又饿的流民一般,随着大队向前走去。不过跟想象的不太一样,这批人并未马上被安排入城,而是结队来到附近的野地,开始修路。

    “这是你的铲子,弄坏了没饭吃!快去挖沙!”

    一到地方,就有小吏塞了把木铲过来。被推的踉跄两步,吴豫心头有些火起。他可是军中将领,多少人溜须拍马,巴不得跟拉近关系呢,多久没受过这样无力的对待了?但是为了任务,吴豫并未发作,乖乖随工头走到一边,开始挖沙。

    因为重新分派,跟在他身边的亲信只剩下了三十来人。吴豫也未花心思联络其他人,埋头敢起活来。修路并不是轻松活计,碾石、挖沙、搅拌灰土,从天亮一口气干到了晌午,累的浑身臭汗不说,发到手里的食物,也只是木碗盛着的糊糊。里面谷糠都未除尽,吃起来嘴巴生痛。然而就这种只配用来喂马的东西,身旁那些流民,无不狼吞虎咽,吃得感激涕零。

    吴豫肚里的火气无处发泄,又饿的前心贴后心,不吃不行,只能强咽下去。草草吃完饭,又歇了半个时辰,继续起来干活。就这么从早干到晚,直到收工,回到草棚休息。

    太久没干农活,木铲磨得两手生痛,肩膀腰背也咯咯作响。吴豫躺在草堆里,暗自咬牙。忍过这一时,等到大将军挥兵前来,就可以立功了。身为石勒手下的大将,他也极清楚并州一系城池的做法。每每有敌前来,先惦记着把附近百姓收拢入城。这妇人之仁,终归会给邺城带来灭顶之灾……

    暗自幻想着怎么入城劫掠,怎么夺取银钱,还有传说中的上党锦、白瓷。在浑身酸痛中,吴豫很快就睡死了过去。

    ※

    “该来的,终于来了。”邺城太守府中,葛洪轻轻舒了口气。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提心吊胆许久了。自从接任魏郡太守后,葛洪也是费尽心思,经营这一郡之地。邺城临近漳水,在冀州开海贸后,一跃成为东西通衢要道。每日不知有多少货船,自邺城中转。有了猛增的商税,葛洪才能腾出手来,疏通河渠,营建水碓,让当日残破的邺都,恢复了魏时气象。

    也正是这些工作做得踏实,在大旱来临之际,邺城受到的影响才随之降低。也让其成为了收容流民的一个重要去处。

    只是百姓要护,豺狼也不能不防。他所在的魏郡,以及附近几郡,临近兖州。盘踞那里的石勒军,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屯田养兵,筑堡修墙,葛洪没有少做准备,更是把流民安顿细化了不少,避免奸细潜入。

    这些,当然保住了邺城的安全。但是大旱持续,局面越发败坏,哪是防贼就能防住的?晋阳便传来了新的军令。

    “既然奸细已经潜入,不出五日,石勒就会发兵。”端坐在一旁的男子开口道,“此次乃是歼灭贼兵的良机,须得葛太守从旁相助。”

    “这个下官自然晓得。”葛洪道,“有奕将军坐镇,邺城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坐在葛洪面前的,正是并州右司马,振威将军奕延。能够统帅上党三军,又有百战不殆的实力,他来邺城坐镇,着实让葛洪松了口气。

    也正因此,这个参谋总部设下的计策,才能得以实现。

    石勒的动向,其实一直在信陵的监控之中。当他离开豫州,转向司州方向后,立刻就有军情上报。剩下的,也不难推测。邺城不是个容易攻破的城池,用奸,内乱,才是攻城的最好办法。

    就算都是晋人,口音相近,流民和贼兵的体魄气质也大有不同。因此当奸细潜入魏郡后,第一时间就被甄别出来。葛洪毫不犹豫,对这群人施行了分割隔离。看似都是修路,然则这些奸细身边,已经安排了不少信陵部众。一旦石勒来袭,这些奸细中的大部分,会分散入附近邬堡,就地解决。只有少数能真正入城,作为鱼饵。

    这计策,不可谓不大胆。但是面对石勒这样狡诈能战,又擅长流窜奔袭的敌人而言,是最好的法子了。

    “此战压力怕是不小,守城的重任,还要托付葛太守。”奕延倒是没有放松的意思。这次石勒入寇,可不会只带两三万人了,恐怕是一支大军。而诱敌的策略,向来伴随不少风险,不可不慎。

    “将军还请放心!邺城城防乃是我一手打造,自不会给将军丢脸!”一旁刘恭倒是开口,接了这句。

    此举有些失礼,但是葛洪并未生气,笑道:“刘都尉所言甚是。邺城今非昔比,绝非区区数万兵马能攻破的。此战,还要靠将军一决胜负!”

    守城他是不惧,但是破敌,需要奕延带兵了。这群堪比蝗虫的贼兵再流窜下去,对于司州、冀州的威胁实在太大,也是时候,让他们停一停了。

    ※

    一日又一日,吴豫埋头苦干,简直没个休息的时候。道路长的惊人,似乎永远也修不到头。他心中又急又烦,每日睁眼,期盼的就是大军压境。然而真正等到那一刻,却是六天以后的事情了。

    狼烟飞窜,警钟轰鸣。原本死水一滩的工地,也慌乱起来。带队的小吏颇为沉稳,立刻聚拢人群,向着邺城奔去。其他离得远的,也纷纷朝附近的邬堡疏散。

    吴豫心中大喜,他这队人竟然是朝邺城去的!如此一来,岂不正中下怀?给队中亲信使了几个眼色,他压住心底激荡,随着人流踏入了邺城那高大的城墙。

    “会有人安排你们在外城,一旦敌人攻来,要帮兵士搬运滚木、水桶等守城器械。放心,不会让你们登上城头的。”

    都是遭过兵匪的流民,现在碰上敌人攻城,哪有不慌乱的?听到小校如此安抚,众人才渐渐安下心来。吴豫默不吭声,跟着大队,向城下的棚屋走去。

第332章

    又回到了邺城, 望着眼前高大的城墙, 石勒双眼眯起。当年, 他就是在这里一马当先,攻入城池。数万由流民组成的杂兵, 就能让倍数晋人溃不成军。连曾经不可一世,拿他的族人当牛马贩卖的司马腾, 也只得抱头鼠窜。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知晓, 自己手中掌兵, 会是多强!

    同样, 也是那时, 他第一次遇到了并州兵马。区区四千轻骑, 杀得大军一败涂地。也逼得他抛下了自己的恩主汲桑, 独自逃命。

    这荣耀和耻辱,尽皆烙在心间。

    如今重回这里,他要洗去的,便是当日的耻辱!

    扭过头, 石勒看向身侧大军。如今他统帅的, 可不是流民了。一万忠心耿耿, 只听自己调令的铁骑;一万八千由匈奴、杂胡组成的百战强兵;还有近三万王弥降部和流寇大军。加上民夫,兵马不下十万!

    而且这一路, 从汲郡进入司州, 并无敌军阻拦。所有城池闭关自守,严阵以待,可见附近没有大军驻扎。并州兵马是强, 但是想攻破他的营盘,少说也要四五万精兵。光是发兵备粮,就要十数天时间。这些时日,足够他诈破邺城了!

    “刘征、支屈,你们带兵先攻!”石勒冷冷一笑,对身边心腹下令道。

    两人听令,一个领骑兵,一个领民夫,开始攻城。云梯、巢车随着呼喝推上了阵前。谁都能看到,附近田地里还有未除尽的秸秆,这意味着邺城在大旱时节也有收成,城中更是存粮满仓!

    早就饿绿了眼睛,这些四处纵掠的兵士,哪个会在乎生死?破城劫掠才是他们唯一活命的指望!箭矢又如何?擂木又如何?滚水又如何?就是那抛下的黑臭火油,都吓不退他们。如同杀不尽的蚁群,黑压压的人潮扑向了城池!

    一时间,杀生震天,箭如雨下。石勒皱了皱眉,这邺城的防守确实森严。光是守城器械,就层出不穷,让人难以对付。硬攻,是绝对攻不下的。

    然而他并未露出怯意,转头对心腹道:“其他几门都看好了,若是传来讯号,立刻来禀!”

    邺城的城门不止一处,就算城中兵士戒备森严,在正门受到猛攻时,其他几门也会出现疏漏。而他派出的伏兵,会在敌人防备不及时,引火为号,打开城门。届时一支轻骑就能攻入城中。他的兵多,城中兵少,何愁坚城不破?

    数队斥候得令,悄然出阵。

    城中。吴豫也是满头大汗。城墙下民夫无数,呼喝不休。一队又一队人飞奔着搬运城防器械,只看堆起的檑木、箭矢的数量,就让人心惊。

    这一天,吴豫根本没有休息,始终观察着城内守军的动作。然而越是看,他就越是心惊。这邺城,似乎早就不是当年模样,所有可能造成隐患的地方,都做了修缮,简直固若金汤。

    幸亏他混进了城中,否则大将军此行,怕是要无功而返。不过要怎么避开视线,到其他城门附近伺机行动呢?乱归乱,但是城下的指挥依旧颇有条理,连趁乱离开的机会都没。看来还是要等傍晚或是夜间再偷偷行动。

    因为料到了消息无法递出城,石勒也早早吩咐过吴豫,让他在城头举火为号。只要能趁机靠近城门,搅乱守军,打开城门,就会有轻骑而至,助他破城。这样的功劳,吴豫怎肯放过?三十人是少了些,但是夜间行事,应当还有胜算。

    只看什么时候动手了……

    然而机会来得比他预料的还快。到了傍晚,有个校官来到了民夫队中,点选人手,前往西门运送檑木。许是看吴豫他们健硕,直接点了一队五十人。这里面,包括了吴豫带来的所有弟兄,还有几个瘦弱流民。吴豫的心跳都快了起来,和亲信一起推起车子,朝西门而去。

    这个城门距离正门不远,乃是最好的突破点。吴豫偷眼细看,越是靠近西门,人就越少,只有些许守城的器械摆在城墙下,兵士似乎也不是很多。若是趁搬运檑木的时候,骤然发作,有极大的可能成功!

    吴豫可是一路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这样的机会,足以让他心痒难耐了。眼见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吴豫也越发谨慎起来。只等他们登上城头……

    “动手!”

    大喝声在耳边炸响。吴豫吃了一惊,谁这么莽撞?才刚刚到城门口,天色也未彻底暗下去,怎能冒然动手?!

    然而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飞矢已至。他身边的同伴惨叫一声,捂着大腿跌倒在地。吴豫这才发现,喊动手的,不是他手下弟兄,而是旁边那些一直畏畏缩缩的“流民”。几辆推车已经把他们圈在了正中,旁边窄道中更是冲出了兵士,每个人都手持弓|弩长棍!

    中计了!他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两个念头同时窜上,可是已经没时间了。吴豫大吼一声,想要率众突围,但是身边的敌人根本没有给他们机会。

    几乎只是瞬息,所有人都身中箭矢,棍棒加身。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三十二人一个不落,被按翻在地。吴豫气得满面涨红,破口大骂,谁料旁边长棍一扫,打歪了他的嘴巴。

    “你们打算用什么方法传信?”一个其貌不扬,一副流民打扮的男子走到了吴豫面前。居高临下,冷冷问道。

    “贱胚!老子岂会出卖将军?!”满嘴是血,吴豫犹是怒喝,没有分毫退缩的意思。横竖也是死了,他怎么可能害他家大将军中计?

    “哦?”那人微微一笑,“不妨事。慢慢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就好。”

    看着对方有些阴冷的笑容,吴豫背上寒毛耸立,想要说什么。然而一团卷起的破布已经塞到了嘴里。一群人双手反剪,如同死猪、沙袋一样,被拖了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石勒面上的郁色也越发浓重。

    邺城之强,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数万人拼死攻城,却连一个登上城头的都没有。一天下来,光是别说民夫,光兵士死伤就超过三千。若是无法趁乱破城,都不需要并州兵出马了,打上十天,他的大军就要不攻自破。

    也不知吴豫他们寻到了机会没有。最多三日,若是再不开城,还是转到附近邬堡,捡些便宜算了。

    虽然这么想,但是石勒并未下令停止攻城。手下兵多,他自然可以日夜轮战,耗尽守军精力。同时这也能分散敌人的注意,给吴豫创造机会。只要吴豫得手,也不枉这些人拼死攻城了。

    今夜会开城吗?

    弯弯的月亮,被乌云掩住,夜色越来越浓,血腥味和尸体燃烧的焦臭,从远处传来。站在原地,石勒目不转睛,看着远方沉黯夜色。会有斥候回来吗?

    突然,一骑飞驰,向着帅帐高喊:“大将军,西门开了!”

    好!石勒双拳一紧,大声道:“张越,领三千轻骑,于我夺城!”

    张越是石勒同族,更是心腹中的心腹。毫不迟疑,三千轻骑冲出了营帐,朝西门飞驰而去。石勒则跨上马背,大声道:“整军,列阵速进!”

    大破城门,全军突入。几千人怎么可能挡住他的千军万马?这一仗,胜负已分!

    骑在马上,张越浑身紧绷,双目圆睁。前方,黑洞洞的城门无遮无拦,就像被剥光了衣衫的妇人。城头之上,一堆火窜起了丈余,焰烽炽烈,如同招展旌旗。

    能胜!他们能夺下邺城!

    耳畔是轰轰蹄声,身边是夜色缭绕,张越只觉自己同身下坐骑长在了一处,驾风而驰!近了!更近了!他们来不及关城门了!

    胸腔中的热血,如同烧起来一般。然而还没等张越纵声呼喝,黑洞洞的城门中,传来吱吱呀呀,古怪沉闷的回响。

    那是什么?!张越的瞳孔猛地缩紧。只见前方的城门中,一个庞然大物显露身形。那东西,有些像冲车,然而最前方不是一根巨木,而是并排七八根长长的木桩,每根都削尖了前端,套着黑黝黝的铁质刺头,宛如一根根放大数倍的长槍。而这排像是冲车,又似拒马的东西,装在大车之上,车轮吱呀,飞速向前。

    这是要拦住他们!难道有诈?!

    “放箭!放箭!”张越大声吼道。

    身边都是石勒手下精兵,哪用吩咐,早就搭弓引弦。然而对面古怪的冲车后,十几张巨盾挡在人前,把推车的敌人遮了个严实,哪里能够射中?

    打不中,绕不开,就像撞在了堤岸上的水花,最前方的骑兵控不住马,狠狠撞在了木桩之上。马力何其强劲,可也撞不破那坚实防御,让人心悸的惨嘶声回荡在夜幕之中。

    眼看城门被鱼贯而出的四五辆冲车围了个严实,张越又怎会不知自己中计。要撤!必须尽快赶回去,给大将军报信!不能陷在这里!

    张越的骑术高超,指挥更是精妙,只是须臾,就让乱了阵型的骑队再次聚拢,拉开了距离。眼看就能全军回撤,然而这时,面前的大车缓缓向两边散开,更加沉闷,且让人胆寒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站在城楼上,葛洪看着在夜幕中缓缓转向,朝西门进发的敌军,不由舒展了眉峰:“敌人中计了,帮奕将军指一指路。”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是身后百余兵士,全部随着而动。数架曾藏着未用的小型霹雳车被推上了城头。黑色的陶罐,装入了牛皮制成的抛袋之中。

    今天守城,他们用的一直是能射三百步的床弩。威力惊人,也足能御敌。但是三百步,未免太近!

    嗡的一声,霹雳车发出了雷鸣般的呼啸,数十枚飞弹齐齐窜入夜空。一百步、两百步、三百步……那黑色的陶罐犹然未停,直直飞向了六百步之外的敌阵!

    轰隆一声,油脂和火焰爆发出了璀璨光华,也点燃了敌营。就像在夜色中,燃起了熊熊篝火。

    帅旗之下,石勒惊怒交加,勒住了胯|下坐骑。邺城竟然藏有这样的利器,为何现在才用?!糟糕,怕是中计了!

    “速速列阵,准备御敌!”

    他的命令下得极快,身边也是精兵,并未被从天而降的火弹吓破胆子。阵列飞速变化,从攻势化成了守势,然而刚刚列阵成型,前方就传来了惊呼。

    “大将军!是,是重骑!”

    作者有话要说:  咳,看更新时间就知道,窝又没电啦……_(:з」∠)_

    明天照例休息,充完电周六回来更新。抱头逃走

第333章

    的确是重骑。马负甲, 人着铠, 长槊银亮, 蹄声如雷!昏沉夜色中,两千重骑犹若修罗鬼蜮中冲出的杀神, 向着主阵扑来!

    竟然是甲骑具装!石勒的心咯噔一声,暗道不妙。夜袭时, 罕少会动用重甲骑兵。本就难以视物, 加上负累沉重, 人马无法灵活运转, 重骑兵很难躲避可能存在的营防陷阱。但是现在呢?城头抛来的火弹驱散了夜幕, 也让他的大军暴露在敌人面前。

    除了车阵, 根本没有东西能拦住重甲骑兵。何况是猝不及防, 刚迈出营盘的步卒?

    如同裂锦,黑色洪流冲入了军阵。刀槍不入,箭矢难伤,除了被踏破撕碎, 全无还手之力!然而这还不算完, 重骑之后的, 是备着弓|弩的轻骑,随后则是手举长槍, 列阵围剿的步卒。破阵, 扰敌,清扫,一气呵成!

    听着耳畔震天惨呼, 石勒的牙关咬的格格作响。他哪里还不明白?一切都是敌人诱他上钩的奸计!

    西门洞开,怕是早就藏了伏兵。自己派去的三千轻骑根本不及防范,被灭了个干净。随后敌人以西门为阵脚,趁夜发兵,正面袭来。绞碎他的军阵,打乱他的建制。夜袭不比白日,一旦受袭,就算中军还能保持不乱,下面兵士也要炸营。他手下可战之兵是多,但是配合并不默契,更有王弥降部和流寇那样见风使舵的家伙。一旦乱了阵脚,便就大溃!

    怎么办?亲率一支骑兵,绕开重骑,冲一冲西门?只要能夺下西门,攻入邺城,就能打破敌人的布局,取得先机。然而念头只是一闪,就被石勒抛之脑后。自己能想到的,对方会想不到吗?恐怕西门空虚的假想,也是诱他上钩的饵料。

    “让中军举旗诱敌,我们撤!”石勒毫不犹豫,下领道。

    中军帅旗,乃是军胆。一旦帅旗倒下,大军便要溃败。但是今日,情势不同。敌军重骑已经撕裂了军阵,溃败只是早晚的事情。一旦兵溃,这十万人马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法收拢。唯一的办法就是保住身边精锐,先行后撤,等到天亮之后,再慢慢收拢残兵。

    因此,中军大旗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还不如用来拖住敌军,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随着军令,数千骑兵调转马头,在乱兵的掩护下向外冲去。

    手中长槊横扫,刃光闪烁,血花纷飞。十步之内,瞬息变作一块白地。然而奕延并未停留,继续策马前冲。在他身边,是五百精锐,各个手持长槊,身披明光铠。其后的兵士则身着板甲,手持马刀,虽然无坚不摧,但是战力远逊先锋。

    不过对于面前的敌人,已经足够了。

    两千甲骑具装,亏得板甲锤锻的出现,才得以配装。就算如此,也耗去了不知多少钱粮。这样的精兵,自然要用在刀刃之上。

    伏击敌军轻骑,随后一路冲入敌阵。就算只调了小半人马攻击西门,这也是数万人的巨大营盘。以区区两千重骑,破此等规模的敌营,可不简单。

    不过奕延手下精兵,无一人退缩。血花扑面,寒霜凝甲,如同脱弦利箭,他们直扑敌营中军!之前的火弹已经熄灭,敌军的帅旗,犹若黑色海潮中孤灯,摇摇曳曳,起伏不定。如何才能靠近中军,手刃敌酋?

    长槊横握,奕延一夹马腹,猛地止住了爱驹:“石勒已经不在中军了。”

    身边亲随一惊:“逃了吗?那还追帅旗吗?”

    “不必。洞穿敌阵!”奕延冷声道。

    想用帅旗诱敌,让他们花费时间追逐,乃至偏离方向。主意不错。但重骑入阵,为的本就不是区区一个主帅,而是大破敌营!

    因此奕延当机立断,调转方向。两千重骑继续横冲直撞,突破敌营最密实的阵线,从头到尾,打了个对穿。

    杀开一条血路,其后的轻骑衔尾追上,扩大被撕裂的军阵。后方步卒则有条不紊的驱散乱兵,斩杀失去抵抗能力的敌人。转眼间,营盘被撕成几块,乱成了一锅烂粥。民夫早就抱头鼠窜,攻城的敌兵也彻底溃去。

    只不过这些人想要离开邺城,也不是那么容易。附近三个邬堡,还藏了两万精兵。只待兵溃,就出城围剿。再没有什么,能比围杀溃兵更容易了。石勒就算冲出了包围,恐怕也收不会多少残兵了!

    从三更杀到了天明,当第一缕朝阳出现在天际时,一队兵马驰入了城中。

    “奕将军,可擒到了石贼?”葛洪也是一宿没睡,虽然两眼泛着血丝,但是神情极为亢奋。

    这一仗,打得太痛快了!只用三万多兵,就击溃了敌人十万大军!而且大部分是捉拿溃兵,战损可谓微乎其微。就算当年的上党攻防大战,也未必能打得如此酣畅淋漓。

    此战之后,贼兵怕是数月都无力北进了。不论是司州还是冀州,都有了极大的缓冲余地。若是能斩杀石勒,更是能除去心腹大患!

    然而对面,奕延摇了摇头:“石勒逃了。夜深人杂,恐怕邬堡派出的兵马,也拦他不下。”

    他跟石勒交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深知此贼狡猾。夜袭本就一团乱麻,更是难以阻挡他脱逃。

    听到这话,葛洪略有失望:“如此一来,怕是要放虎归山。”

    石勒的老营就在兖州,恐怕直接就打马回师了。现在大旱未消,最重要的还是安民养民,并没有余力追击,乃至打下兖州。走脱这么个危险人物,说不好数月之后,又要面对一支强军。

    “无妨。若是他逃回兖州,更好不过。”奕延的蓝眸中,闪出锐光。

    葛洪一愣,难道参谋部还有其他计划。

    奕延也不多言,伸手摘掉了头上兜鍪。一夜鏖战,污血早已浸透了红缨,斑斑血水,顺着乌黑铁甲滑落在地。

    一战定胜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及十足的运气。而张参军和他,从来不会把胜负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之上。同样是用奸,这次该轮到那贼子,看看信陵的手段了。

    ※

    石勒的反应称得上神速。在敌方重骑破阵之前,他就率心腹退出了战场。谁料邺城附近的几个邬堡中,仍旧藏有伏兵。结果一退不够,连退三十里,绕过了两次围堵,这支兵马才得以逃脱罗网。

    当天色大亮时,看着身边还不足万人的队伍,石勒面色凝沉似水。

    “大将军,敌人设了这么多伏兵,未必能收拢残部啊……”一个心腹哭丧着脸道。

    石勒又怎会不明白?这一场夜袭,彻底打掉了大军的胆气,自己又弃了帅帐,可想而知最后溃兵的乱象。要命的是,邺城周遭还有埋伏。失了建制、没了勇气,那些溃兵别说抵挡,恐怕为了逃跑,连兵器都弃之不顾。想要围堵,岂不轻而易举?

    这下,大队人马必然会遭到拦截。而那些独自逃窜的游兵散将,更是些无头苍蝇,不能指望他们回来归队。一战下来,打掉了近九成人马,饶是石勒,也未曾经过如此的大败!

    不,不对。这等规模的大败,他确实经历过,同样是在并州兵马手下。

    胸中有处堵的难受,石勒攥紧了马缰:“不必等了,先回老营!”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这支精锐。等到回到兖州,再次征召杂胡、流民,训练上几个月,又是一支大军。然而总是这样,并不是办法。

    要怎么才能保住实力,不至于轻而易举败于他人呢?回程的路上,石勒沉思起来。自从两年前开始举兵,他见过不知多少兵马。有残暴如王弥的,有勇悍似刘聪的,亦有并州那等铁桶一般,无坚不摧的强军。但是不论是那支,想要真正站住脚,靠的不是兵,而是地盘。就似当年的刘渊定都平阳,就似眼前的梁丰占据并州。

    没有地盘,就如水上浮萍,永远无法立足。就算能征来兵士,一场大溃,也会散的一干二净。看来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好好经营兖州。

    要垦田种粮,要休养生息,要让那些百姓信他投他,而非一味劫掠。还要有士人……石勒的眉峰微微皱起,他并不喜欢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更对司马氏恨之入骨。但是庶族呢?是否也有可用之人?还有流民和百姓。无数次开仓放粮,杀官破城,早就让他知晓,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若是能用庶族管理治下百姓,未尝不可!还有散落在豫、兖两州的杂胡,也要尽数收入帐下。晋人可以耕种理政,但是兵还是要用胡,也唯有如此,才能稳固自家根基。

    无数念头在石勒脑中飞窜。大败并未让他丧失勇气,相反令他过热的头脑清醒了过来。屯粮是抵御旱灾的重要手段,但是长远也必须考虑。这次大败,损了不少兵马,相对也减轻了粮秣压力。若是向汉国求援,说不定刘曜会看在他对并州的挟持之势上,给些粮草。

    只要度过这个灾年,总有翻身的机会。

    没了累赘的大军,回程倒是快了数倍。带着仅有的兵马和未曾陷落的后队辎重,石勒匆匆赶回了兖州。

    刚刚下马,就见一名仆从飞奔而来,大声道:“将军,大喜啊!有人寻到老夫人了!”

    石勒浑身一震。也不顾身后亲随,三步并作两步,向营帐冲去!

第334章

    他没法不激动。自石勒逃荒离开并州后, 已经七载未曾回过故里。当年留在武乡的老母, 早就失了踪迹。他也数次遣人偷偷入并州找寻, 谁料故里早就人去楼空。难道母亲已经死在了那可怕的荒年中?石勒甚至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不肯放弃。

    直到今日。

    猛地撩开帷幕, 石勒虎目泛红,疾步上前, 扑在了端坐帐中的老妇人足下:“娘亲, 孩儿不孝!”

    短短一句, 语声哽咽。

    “匐勒!”见到儿子, 王氏抬手掩嘴, 想要挡住惊呼, 然而泪水先一步落了下来。下一刻, 她痛哭出声,死死抱住了石勒。有多少乡人死于饥馑,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能活下来, 重见爱子, 又何尝不是神佛保佑?

    听到母亲的哭声, 石勒心中剧痛,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母子俩就这么抱头痛哭了许久, 才勉强止住泪水。

    小心翼翼把母亲搀扶在软榻上, 石勒递过布巾,轻声道:“娘亲这些年,应是吃了不少苦。如今来到兖州, 孩儿定然要让娘亲衣食无忧……”

    像是触动了心事,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对了,家中其他人呢?怎么没看到阿虎?”

    这个阿虎,是石勒的堂侄,一直养在母亲身边。他离开并州的时候,那小子只有七八岁,现在也应长大成人了。

    听儿子提起石虎,王氏又落下泪来:“阿虎年幼莽撞,用弹弓伤人,被人打杀了……”

    石勒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个顽劣的侄儿,但是听母亲如此说,也不由感伤,连忙道:“等我娶了正妻,生下孩儿,便引到娘亲膝下。定不让娘亲膝下空虚。”

    听到儿子提起娶妻生子,王氏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听人说,你先前有几个孩儿早夭?”

    这也是石勒心病。早年无力娶妻,后来领兵,有了身份地位,石勒才纳了几个妾。但是所出的孩儿竟然没有一个能活下来。长叹一声,他点了点头:“战事纷乱,仓促不得娶妻。不过等到兖州安定后,我必会娶一个世家女子,好好孝敬娘亲……”

    王氏却像听到了什么可怕事情,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这,这是佛祖责罚啊!匐勒,一定要听娘的,莫再与佛子为敌了!”

    这话一出,石勒心中咯噔一声:“娘亲糊涂了,哪有什么佛子?!”

    王氏却不听这一套:“若不是佛子救武乡,我与族人怕早就死了个干净!你却还要兴兵,与佛子为敌!这岂不是背信忘义?还是速速投了并州,拜于佛子足下吧!”

    这怎么可能?!没有人比石勒自己更清楚,他已经成了晋国死敌。光是司马郡王,就杀了不知多少,还三番四次与并州兵马交锋。如若放弃现在的根基,投降并州,最有可能的,就是被对方一刀了事。他现在能站的,也唯有汉国这边了。

    但是娘亲为何会这么说?石勒的面色阴沉了下来:“这是谁同你说的?是不是有人挑拨,让你劝我归降?”

    王氏顿时怒容满面:“你还想让佛子劝你归降?他不罚你,就是天大的幸事了!只有偿还了罪孽,方能解脱。莫要泥途深陷了!”

    这不是并州那些官吏告诉娘亲的?石勒却不敢掉以轻心,思索片刻才道:“娘亲你刚来大营,一定累了,先歇息两日。孩儿晚些再来陪你。”

    说着,他吩咐帐里侍婢伺候,自己则走出了营帐。停了片刻,石勒突然对身边仆从道:“寻到老夫人的,是什么人?”

    那仆从连忙道:“就是当年派入上党的那些。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才护送老夫人出了并州。”

    “老夫人身边还跟有其他人吗?”石勒追问。

    “并未见到生人。”那仆从答道。

    看来母亲真的没受人指使。然而石勒并未觉出高兴。余光扫向身边亲信,只见不少人面上都露出复杂神色。

    这就让人头痛了。

    自石勒率领“十八骑”举兵以来,手下心腹就是包括匈奴、月氏、天竺、乌桓在内的杂胡。而这些人,大部分人都崇信佛教。更要命的是,之前为了避除疫病,他放任医官传扬并州的避疫之法,稳定军心。也是从那时起,并州的佛子,就成了人所共知的存在。

    亏得诸胡中有许多未曾真正到过并州,而他手下也不止只有胡人,才勉强保住了平衡。然而邺城这一仗下来,王弥降部和那些流民役夫被彻底打散,跟随自己回到兖州的,十有八|九是心腹的诸胡。这些人中,又有多少会因母亲的话,想起他们此战惨败给了何人?

    再怎么严明军纪,堵住悠悠众口,也没法阻挡生他养他的娘亲啊!可是长此以往,若是人人都开始惧怕并州那佛子,仗还怎么打?岂不动了他的根基?!

    “老夫人初来兖州,让人好好伺候着,莫让她外出操劳。把内院的女人都送过去,陪老夫人解闷。”石勒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

    母亲他会好好供养,但是就别出现在外人面前了。唉,要是能早些接她回来就好了,何至于让她信了这些花言巧语。

    又看了一眼侍立两侧的亲信,石勒不再言语,大步走出营帐。

    然而这番苦心,起到的用处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几日后,军中传出了风声。邺城之所以大败,正是因为大将军冒犯了佛子,致使天降神兵,夜破大营。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在并州兵马面前大败而归了。当年大将军攻入邺城,也是被佛子的轻骑驱赶。在冀州,更是被杀到百不存一,狼狈出逃。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甚至有人说,兖州的大旱,也是不敬佛祖才会出现。否则邺城怎么能种出庄稼?据说并州的收成更好,跟丰年无异呢!

    面对这一浪又一浪的流言,石勒根本找不出应对之法。对战并州,他的确未曾胜过一仗。这本就是他的软肋,况且军中流传的不少事情,据说是从老夫人那里传出的。此事是真是假,无法定论,但是法不责众,更不能火上浇油。

    若是能胜一仗就好了。只要一仗,定能扭转乾坤!

    正在石勒焦头烂额的时候,汉国传来了军令。并州有攻打平阳的意图,命令石勒率兵去援。

    ※

    “旱情未曾退去,各地夏收也无保障。如今豫州、兖州四处都是嗷嗷待哺的饥民,就算夺回,也只徒增负累。但是石勒新败,匈奴还要固守雍州、秦州,四下空虚,何尝不是兴兵的时机?”司兵的参谋席上,张宾侃侃而谈。

    在座诸将,那个没有点战略眼光?令狐盛已经捻须道:“张参军可是指……平阳?”

    “正是!”张宾也不卖关子,让手下掾属揭开舆图,“如今洛阳已定,离石亦安。若是我军兵分三路,直取司州,极有把握攻克两郡!且不说平阳地处并州侧腹,只是河东盐池,就让人不得不取!”

    舆图上方,平阳和河东都画上了鲜红标记。这下,众将纷纷议论起来。河东盐池的重要性,在座谁人不知?可以说之前匈奴伪汉能兴兵数万,粮草无缺,九成是靠贩盐所得。按道理说,河东的兵力应当也不会少,但是偏巧雍州也有盐池,河东就不再是唯一依仗。占了长安,匈奴主力西去,想要固守雍、秦二州。这个平阳旧都,防守也就懈怠不少,加之大旱,更是出奇空虚。

    “末将愿领兵前往!”一旁李骏已经高声道。

    奕将军如今出镇邺城,不一定能赶回来参加大战。这次攻打平阳,很有可能要用留守晋阳的兵马。他手下屯兵训练也有一载,加之刺史府全力支持,攻下平阳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若是真让他参与此战,绝对能立下大功!

    听李骏开口,令狐况坐不住了。也不管叔父就在身边,高声道:“末将也愿领兵!”

    年轻人已经争上了,倒是令狐盛老成持重,思索片刻,问道:“河东乃匈奴盐仓,又有不少世家良田。怕是会派兵来援。雍州的敌军也就罢了,若是石勒奉命前来助阵呢?”

    他深知这石贼兵马强悍,狡猾多端。就算在邺城败了一局,也未必能伤其根本。只看数次从奕延手下脱逃的,就知他是个极为难缠的人物。若是有这样一个强敌相助,说不定会给战局带来变化。

    张宾却微微一笑:“这个,令狐将军不必多虑。主公早有安排。”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凛。看来主公考虑甚详,对于两郡是势在必得啊!

    “若是如此,末将愿领兵从离石突进。”令狐盛当机立断,抱拳道。

    见众将跃跃欲试的模样,张宾唇角挂上了浅笑。这次攻打平阳、河东自然是早有谋划,邺城之战本就是其中一环。至于石勒那贼子,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335章

    “陛下有旨, 命我等出兵, 援驰平阳。传令下去, 即刻开拔!”石勒端坐帅帐,大声下令。

    在军中, 向来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但饶是如此,这命令还是引得下面起了一阵嗡嗡议论。有心腹小心道:“攻打平阳的, 可是并州兵马。这……是不是当慎重考虑啊?”

    匈奴一系的将领, 之前在邺城折损甚多。对于其他杂胡而言, 这个汉国旧都, 可没什么值得救的。刚刚败了一场, 又去碰并州那块硬石头, 输赢还是其次, 士气恐怕难保啊。

    看着下面人一副怯懦避战的模样,石勒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平阳怎么说也是汉国故都,我等拿的都是汉国的俸禄,岂能置之度外?”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 但是众将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汉国算什么?当年你火并王弥的时候, 怎么没想到汉国的天子?现在倒是巴巴去给他守地盘了!

    见这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石勒话锋一转:“况且大旱不止,兖州怕是秋日也没什么收成。军中吃用从何而来?若是能击溃晋贼, 守住河东。且不说军饷, 只是盐利,就足以助我军度过灾年。”

    他说的极为直白,直白到下面那些草莽军汉也能听得明白。大将军意在河东盐池!都是造反出身, 这些人哪个不知盐价昂贵?若是能夺了盐池,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毕竟名义上隶属汉国,之前不便染指盐池。但是现在长安城里的天子都下旨了,让他们去平阳参战,这岂不是入主河东的大好机会?!

    就算再怎么害怕,这巨利也足以让人心驰神往了。下面那些个伶俐的将领立刻道:“大将军所言甚是!我等都是汉国子民,自然要为朝廷出力!”

    “晋贼嚣张,当卫我旧都!”

    “若是从邬堡里征些兵马,也未必不可为……”

    各式各样的声音在帐中响起,石勒心头那块巨石,终于落在了地上。

    对于他而言,一意涉入河东危局,其实并非只为区区盐池,更在稳定军心。佛子之说甚嚣尘上,已经成了军中痼疾。若是再避战不出,说不定他手下兵士再也不敢对并州举刀。若是等并州缓过了大旱,有余力兴兵。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这个占了兖、豫二州的“贼子”。

    因而他必须胜上一仗。而平阳之战,就是最好的机会。刘曜再怎么缺兵,也不可能放弃平阳和河东。有匈奴精兵相助,击退并州兵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他们最善守城,若是改做攻城,阵势上估计会有不少纰漏。届时自己带精骑扰敌,还怕寻不到机会吗?

    这一战,必须要胜了!

    ※

    “石勒为求一胜,必会出兵平阳!”张宾从容不迫道。

    这也是信陵早早就安排好的一局。石勒的母亲王氏,其实去岁就已寻到。但是张宾并未把她圈禁起来,而是在她所住的村落附近,安置了不少流民和僧侣打扮的信陵部众。这些人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让那老妪坚信佛子才是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

    这对于最近几年来,居住在并州的羯人而言,并不算难。毕竟他们原本就信佛,而层出不穷的奇闻和安定生活,更是让佛子之说深入人心。一个饱受苦难,不知事理的老妇人,怎能抗住这样的安排?为了孤立她,石勒的堂侄石虎,也被使计除掉。最终只花了大半年时间,王氏就成了个只会烧香拜佛,谁也劝不动的虔诚信徒。

    随后,当石勒举兵,开始攻击邺城时。信陵众放开了罗网,让石勒派来的心腹“发现”了这人,把她带回了兖州。试想大败之后,一军之首的亲生母亲,都信誓旦旦说与佛子为敌会遭天谴,该是何等情形?

    更何况,就算那老妇人被石勒控制,信陵还在兖州安插了不少部众,传播些谣言,简直手到擒来。

    而谣言一旦成型,对于那支兵马而言,会是极大危害。石勒的心腹大部分为杂胡,这是他可以依仗的根基,同样也是软肋。为了阻止军心进一步动摇,石勒必会想法再打一仗,获得大胜,才能击溃神佛降罪的传言。

    而平阳,或者说平阳附近的河东,就是最好的诱饵。

    看着舆图,梁峰道:“逼迫石勒绕道豫州,是个良策。但若是他并不改路呢?”

    石勒手中粮草不多,军中又多是骑兵,极有可能横穿荥阳,抄个近道。因而参谋部计划让奕延屯兵汲郡,逼迫石勒避其锋芒,改走豫州,穿过祖逖统辖的河南郡,前往河东。

    路是远了些,但是对于石勒而言,更加安全。他刚刚在豫州占下不少城池,一路还能补充粮秣给养,远比硬抗奕延的精兵要强。

    而这,也正是参谋部需要的结果。其后数条计策,将依次展开。不过成功的可能性再大,也要防备万一。若是他不绕道,是否有别的准备?

    “若是不绕,就让奕将军取其后路。”张宾答的干脆,“石勒数度败于奕将军之手,只是衔尾追上,就能惹得其军心大乱。届时再由祖太守从旁伏击。”

    这难度是大了些,但是成功的可能性依旧很高。

    “若是被他逃出河南郡呢?”梁峰并未停下,继续追问。

    “信陵还在军中留有暗手。”张宾微微一笑。

    听到这里,梁峰方才点了点头:“此战一石二鸟,务必要有万全谋划。”

    大旱时节,处处都在闹饥荒,看起来不是打仗的时候。然而身在其位,梁峰才知晓灾年为何反而战事频频。那些没有钱粮的,要想尽办法去争去抢。而他这样钱粮还能应付灾年的,同样也要转移矛盾,减少损耗。

    太多土地无法耕种,就意味着屯兵无所事事。几万人放着不用,也要白白耗费粮食,何不趁势打上几仗?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残酷。在几经斟酌后,梁峰才选了一个最为有利的战略目标,平阳。平阳距离并州最近,发兵方便,补给线也不会太长。打下平阳,并州的侧腹就不再被敌人威胁。再一鼓而下,占据河东,更能夺回盐池,减少敌人的战略资源,同时为并州和司州,提供更廉价的食盐。

    这样一仗,打下来趁势攻打豫州、兖州要强多了。但是仍旧是其中一环,另一环,则是要诱出石勒,彻底斩除这心腹大患。

    用王氏和佛子之说动摇军心,只是第一步。诱使石勒发兵,才是真正的后手。只要他踏出兖州,就别想再活着回去了。

    而石勒会出战吗?早在邺城之战,就已定下。

    如此繁复,如此细致,只为算计一人。恐怕跟之前毒杀刘渊,迫使匈奴迁都,也不差仿佛了。

    “主公放心,此战定会马到功成。”张宾答得胸有成竹。这才是平定北地的关键,只要石勒身死,豫州、兖州收归主公旗下,只是时间问题。

    ※

    虽然被搅得心烦意乱,还差点乱了军心。但是出征之前,石勒仍旧来到了母亲暂居的别院。

    刚一踏进房间,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儿扑鼻而来。石勒打下了那么多世家豪宅,杀了不知多少王侯公卿,帐中的香料哪会短缺?但是能用这等香料礼佛的,在他营中只有一人。

    只见王氏跪在蒲团之上,对着面前的佛像顶礼膜拜。盘香青烟袅袅,映得那尊玉佛也神秘朦胧了数分。

    这景象,更让石勒心烦,他开口道:“娘亲,我这两日就要出征了,你在家好好养养身子,切莫外出。”

    这话莽撞的都有些失礼了,但是王氏全部在乎,抬头问道:“你去打的,不是佛子治下吧?”

    石勒喉头一阵滚动,终于挤出一句:“不是。”

    听到这话,王氏像是松了口气,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不是就好。绝不能再冒犯佛子了,你这样打打杀杀,也不宜积攒功德,还是尽快投了并州吧……”

    一番慈母心肠,听在石勒耳中,尤其难忍。然而捏了捏拳,他还是忍耐道:“母亲也莫再操劳了,让那些侍婢好好伺候,把旧疾医好。”

    王氏轻轻摇了摇头:“娘要为你在佛前忏悔,让佛祖恕了你这些年来的愚行。”

    她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真切无比。不知是不是檀香太过浓郁,石勒只觉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不再多言,他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外面艳阳高照,似乎隔绝了院中的阴冷寂寥,石勒抬头望天,看了片刻。一撩袍角,大步向外走去。

    两日之后,带着一万轻骑,大军开拔。然而刚刚离开老营不久,斥候就传来了消息,邺城守军有所异动。

    “他们移到了汲郡?”石勒骑在马上略一沉思,就冷笑道,“恐怕是想在荥阳埋伏我军吧?绕道豫州,从河南郡入司州!”

    绕道是要花费更多时间,但是豫州有不少城池在他手中,反倒能补给粮草。而河南郡曾遭匈奴大军围攻,短时间内绝对无法恢复。避开荥阳和邺城那让人头痛的强军,才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设伏的敌人,就让留在老营的兵马骚扰一番吧。若是能牵制对方,这一战就轻松多了。

    随着一声令下,大军调转方向,向着豫州飞驰而去。

第336章

    第336章天罚

    自兖州入豫州, 轻骑行的极快。就算是自家领地, 石勒也未曾疏忽, 派出的斥候足有百人,方圆五里都探查的一清二楚。而且绝不赶夜路, 每晚扎营都选好地点,避免有人趁夜偷袭。

    如此一路行来, 时间是长了些, 但是从沿途邬堡取了不少粮草, 也算稳定了军心。汲郡方向, 迟迟未见追兵。这是放弃阻截, 还是准备进入河南郡之后, 再派兵围堵?石勒猜不准并州的打算, 但是他们势必不会让自己轻易援驰平阳。

    不过这次带的都是骑兵,石勒也并不惧怕敌人的诡计。只要有斥候在,步卒难以追上他的大军,而同样规模的骑兵, 又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恐怕只有进入河东, 地势变得复杂起来后, 才会有遇伏的风险。

    “大将军,前方就是西凤岭。是要穿过河谷, 直入司州, 还是绕行管道?”

    听到前面斥候禀报,石勒只犹豫了片刻,就道:“过河谷!”

    绕行的话, 在路上要多花两日。往前可就是司州了,大军粮秣不多,浪费的时间越长,遇到危险的可能就越大。而西凤岭的河谷,一侧临山,一侧临水。河谷并不很长,且山高水浅,不好埋伏。只要斥候多派些,确定没有伏兵,这上万骑穿过河谷,也不过是一刻左右。

    若是这样的地形,都让他心惊胆战,那前路还要不要走了?

    有主帅下令,兵马并未停歇,向着前方河谷而去。

    尚未过午,太阳毒辣的要命,也把河谷照的透亮,连一丝躲藏的地方都没。斥候一拨一拨回来禀报,前后左后都无伏兵,石勒这才放下心来,命令大军通过。

    一万骑兵,简直能塞满了这小小河谷。河床早已干枯,卵石遍地。为了避免伤了马蹄,马儿大半都走在靠近山崖,更为平坦的河滩上,行的不是太快,但是也绝对不慢。眼看安安稳稳通过了大半,一直紧绷着精神的兵士,也渐渐放松下来,有些还让马儿靠着山壁前行,想要遮一遮头顶日头。

    干涸的地面,在马蹄践踏下荡起了灰尘。谁也未曾留意,一点小小的火星,正沿着细绳飞速向前窜去。乱七八糟的石块,挡住了所有可能发现的目光,直到那火花咻的一声,淹没在了山脚的石缝中。

    看来自己未曾错判。谷口就在眼前,石勒微微松了口气。现在还没入司州,就算并州强盛,也不可能把伏兵安排在这里。但是进入司州之后,一切就截然不同了。这次一定要打点心思,切不能再中敌人诡计。

    只有一胜,方能他摆脱目前窘境。

    胯|下坐骑又向前迈了一步,马蹄踏在了坚硬的石块上,发出声脆响。这声音,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因为身前身后,千百匹马都如此前行。若是离得远了,甚至能听到如雷滚滚的响动。这是骑兵特有的声色,让人畏惧,也让人欣喜。

    下一瞬,蹄声突然停了。不,不是停止。而是真正的雷鸣响起!

    身侧的山壁内,突然传来了骇人巨响。轰隆一声,压倒了河谷内一切声响,也扭转了天地本来颜色。石勒只觉耳朵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砸在上面。头颅震动,耳鼓如裂!然而这还不算完,他身下的爱驹,发了疯似的窜了起来,尥蹄嘶叫,状若疯癫!

    怎么回事?!这一刻,没有被掀下马背,完全是石勒高超的骑术发挥,忍着目眩,他死死抓住了缰绳,想要控制惊马。然而他能稳住,其他人可就未必了。前后左右,数不清的兵士跌落马背,在如此密集的阵列中,驯良的战马,反倒成了杀人利器。马蹄飞踏,鲜血横流!

    控马!要让大军镇定下来!

    石勒想要说什么,可是更加撕心裂肺的叫喊,穿透了那让人胆寒的雷鸣,传入所有人耳中:“山崩了!山崩了!”

    在他们左侧,巨大的山崖从中崩塌,大块大块的山石犹若落雨,砸向混乱的军阵。这一下,惨声更是此起彼伏。还有些人,连一声尖叫都未发出,就被砸在了乱石之下。

    要冲出去!石勒的双眼鼓胀,高声喝道:“前冲!快出河谷!”

    山崩只在河谷中部,还未蔓延到他们身边。唯有尽快冲出河谷,才能保得一线生机。然而如此大乱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听到他的军令,控马前行呢?

    石勒没有管那么多,狠狠一夹马腹,策马狂奔。他的动作,带动了亲兵,数百骑一起加速,向前冲去。如同想要冲出浊流的猛兽,这支人马撞向了前方来不及闪避的兵士,更加可怖的嘶喊声响起。血肉被活生生的踏在了石缝之中,染红了河谷。

    烈风吹拂在面上,也吹不去那刺骨寒意。石勒伏在马背上,连头都不敢抬起。冲撞、躲闪、践踏,一条生路沿着血流铺展。直到前面骤然开阔,炽热的阳光照在面上,他才缓缓拉住了马缰。

    身后,崩塌仍未结束,大地都在微微震颤。所有冲出死地,侥幸得活的人,也在发着抖。为什么会有雷鸣山崩?为什么他们会碰上这等异状?

    石勒是最先回过神的,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这一定是敌人设伏!小心戒备!”

    这一嗓子,唤回了不少人的神志。设伏。对了,也许是敌人搞出的古怪。他们毕竟逃出来了,只要防备,未尝不能躲过。

    然而石勒嘴中的伏兵,未曾出现。直到最后一块山石砸落在地,尘埃落定,也没有见到一个敌人的影子。

    几百步外,惨嚎犹未停歇,隐隐约约随风飘来。石勒身侧,静的落针可闻。

    哪里有伏兵?又有谁,能摆出这样的阵仗,只为设伏?

    “是天罚……”

    一声幽幽呜咽,在身后响起。石勒浑身一个激灵,扭头怒喝:“是谁乱我军心?!”

    前后左右,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石勒只觉心往下沉,是谁说的,还重要吗?这突如其来的□□,非但撕裂了他的大军,更是彻底击溃这些人的胆气。刚要进入司州,就遇到这样的变故。若是真的与佛子为敌呢?那可是药师佛的化身。冒犯了他,说不定死后入了幽冥,也要被业火焚身!

    石勒知道他们所想,他在母亲口中听过不知多少遍了。甚至在那一瞬,他也有些动摇,有些畏惧。若佛子之说不是骗局呢?他是不是已经罪无可恕?

    然而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就握紧了缰绳:“先回长舍!”

    他要回去整顿兵马。长舍县的李氏邬堡中,还有不少存粮,说不定还能增些兵源。下一步要不要去司州,已经不再重要。怎么才能重新鼓起士气,稳住自家老营,才是当务之急。

    听到石勒下令离开,不少人都松了口气,也不敢再看远处乱石遍地的河谷,一行人绝尘而去。

    ※

    “族长,真的要依祖令尹所说行事吗?”

    同一时刻,李家堡中,几人藏在内室里,促膝商谈。

    早在两月之前,河南尹祖逖就偷偷遣来了使者,劝说他们背弃石勒,重归朝廷。豫州不比司州,这两年经历的战乱实在太多。各个邬堡主人,也都不再听从朝廷旨意。连天子和王城都换来变去,又有谁敢拼上身家性命,为了忠义搭上全族?

    因而,王弥来就降王弥,石勒来就降石勒。就算这些匪类滥杀暴敛,也不至于尽毁根基。只要能得个喘息机会,他们就能勉强支撑下来,在这乱世中多活上些时日。

    然而今年不同以往,大旱摧垮了不少邬堡赖以生存的田庄,石勒又大张虎口,索去不少粮食。若是继续这么下去,就算是降了,又能怎样?说不定照样见不到明朝的太阳。

    因而,近在咫尺的司州,就成了让人艳羡的存在。若是祖逖所言不差,真的有接纳他们的心思呢?投靠司州,会不会比现在好上些许?

    可是想是这么想,谁也不敢冒然行动。正在这时,并州发兵了,要攻打平阳。消息传出,不少人心思都活络了起来。如果并州真能拿下平阳,收复河东,就意味着梁郡公的实力进一步扩大,岂不是越来越值得投效?

    而同时,石勒领兵援驰的噩耗,也让众堡主坐立难安。若是那贼子为了筹措军饷,再次劫掠邬堡,他们还能撑得下去吗?

    平衡已经遥遥欲坠,只待最后的筹子落地。

    “还是静观其变吧……”李族长沉吟许久,方才答道,“若是石贼兵败,我们也可以改投司州。”

    “那若是石贼胜了呢?”有人沉不住气,低声道,“难不成我等要继续任这羯奴欺凌?!”

    “我看是要败的。并州兵强马壮,又是这等大荒时节……”有人嘟囔道。

    “等等等!何时才能等来良机?不若先下手为强!”

    众说纷纭,每个人的话,听起来都有些道理。李族长的眉头皱的更深,捻须沉思。正在这时,一个仆从急忙忙跑了进来:“堡主!石将军回师了!刚刚派人命我等开城!”

    “什么?!”众人大惊。石勒不是刚刚领兵前往司州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族长倒是反应快些,问道:“他带回了多少人?”

    “不足一千骑!”

    怎么只有一千骑?难道是分兵?

    “只一千人,莫不是路上遇到了伏兵?!”有人惊呼道。

    石勒败了吗?这么快就败了?

    李族长一按面前案几,猛地站起身来:“再去探探,来者军容如何?”

    若石勒真的败了,而且败逃回了自家地盘,岂不是天赐的良机?他们几堡的兵力不多,但是一千骑,还真没放在眼里。

    若是能取到石勒的脑袋,拿去向祖逖邀赏,可是天大的功劳一件。而有了司州庇护,他们又何必畏惧这些杂胡匪类?

    ※

    前面就是李氏的邬堡了。马上就能进城休息,石勒心中的烦乱,却依旧未曾减少。

    一路上,区区十几里,就有百来人悄然离去。或是装作掉队,或是趁势溜走,就此不见了踪影。等到回了兖州,剩下这些人又能留下多少呢?亦或者想法子把他们全都杀了灭口,让那场见鬼的山崩,无法传入兖州?

    无数念头在脑中翻腾,石勒片刻也不敢停留,向着前方邬堡疾驰。一切,唯有等到入城之后再说了。只要保住性命,总还有重振旗鼓的机会。当初汉高祖不也是如此吗?屡战屡败,最终却夺了天下。他从十八骑打到过十万人马,自然也能重新拉起一支强军!

    远处,邬堡的城门已经洞开。石勒放缓了马速,在亲兵的簇拥下,缓缓踏入城门。如今豫州的大堡,都分内外两道城门。就像在城内倒扣了一个小瓮。就算贼兵攻入外城,也能及时关闭内城,利用狭小的瓮城夹击敌人,坚守城池。

    不过这些手段,是绝不敢在石勒面前展示的。只要大军一到,内城城门就会大开,甚至一族的族长都要立于城下,恭迎他的到来。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

    随着前驱进入瓮城,石勒猛然发现,面前的内城小门紧紧锁闭,根本就未曾敞开。

    糟糕!中计了!

    他的反应极快,立刻想要下令后撤,然而轰隆一声,外城的城门已经闭合。墙头之上,冒出了不知多少持着弓|弩的身影。

    他们反了?他们怎么敢反?!石勒双唇都颤抖了起来,这小小城池,就想拦住他的精兵吗?!

    然而城头之上,有人高声叫道:“只诛石贼!杀了石贼,可饶不死!”

    叫喊之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小小的瓮城中。石勒的面色变了,在他身前身后,同样也有人变了脸色。

    杀了他,杀了他就能得活!就能被佛祖宽恕!这一切厄运,一切灾难,都是因为他!

    死一般的静谧中,石勒狂笑了起来:“贼子尔敢!!”

    他抽出了长刀。那杀过无数敌人,无数公卿,被血染得黑亮的刀锋,挡住了劈来的利刃。一架,一砍,鲜血横飞!

    “杀出去!给我杀出去!”石勒的声音凄厉,像是怒吼,也像是兽嚎。夕阳昏昏,那身影,也宛若疯癫困兽。

    然而这叫声,这手段,没有勾起任何回应。越来越多的刀刃,向他挥来。头盔跌落,鲜血劈面,连发髻都散脱。

    他怎能甘心?要冲杀出去……

    “放箭!”

    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飞箭如蝗。

    胯|下的马儿跌倒了,狠狠压住了右腿。石勒不顾身上疼痛,挣扎着想要躲入马尸之后,然而四面八方,没有一处,能够避开城头射来的箭雨。

    一支流矢狠狠穿透了他的脖颈,石勒轻轻晃了一晃,栽倒在地。那只染满鲜血的手,伸向前方的长刀,用力的连指尖都抠入了泥土之中。

    一道长长血痕,最终,停在了半途。

    作者有话要说:  汗~今天太长了,有点晚,校对完了躺平

第337章

    “石勒在李家堡授首?倒是比预期的早些。”看着刚刚递来的军报, 梁峰也舒了口气。

    为了狙杀石勒, 参谋部不知设定了多少预案。对每一个可能存在的变量, 都仔细斟酌,周密考虑。而豫州那些世家壁垒, 只是其中一环。还是进行的十分顺利,才会提前达成的一环。

    说起来, 这也是祖逖的功劳。在安顿好洛阳周遭数郡后, 祖逖便开始跟豫州豪强们暗中联系。乱世里, 这些聚堡而居的大家族, 各个都有求活的门路。表面降了石勒, 私底下却也免不了跟祖逖眉来眼去。

    再加上旱灾的影响, 这无声的动摇就更为剧烈。莫说李氏, 靠近司州的颍川郡、襄城郡,光是跟司州书信来往的坞堡,就不下三十个。为了配合伏击,祖逖也早早明示暗示了这些人, 让他们把握机会。因此就算石勒不到李家堡, 也会有其他人出面拦截。而这, 可比伏兵要可怕多了。

    不过现在,能提前达成目标, 也算是走运。或者说, 是石勒的不幸。

    “多亏西凤岭的安排起了作用。事后查验,光是死于河谷的,就有不下三千人。没想到火|药的威力如此巨大, 若是用它来攻城,怕是高墙坚壁也难以抵挡!”张宾在一旁说道,话语之中,多少带出些兴奋。

    火|药在研制成型后,也经过数次改良,增加了其爆|炸杀伤力。虽然始终达不到黄|色火|药的威力,但是数量足够的话,也能起到让人惊骇的作用。

    这次在西凤岭,使用的就是引线点燃的手段。几千伏兵绝不可能藏得住,但是几个人,躲藏起来却不很难。利用导火|索引燃事先埋好的炸|药包,随后在石勒的兵马通过时,出其不意进行攻击。这等手段,对于从未见过火|药的人来说,简直称得上天地异变了。

    人乱马惊,互相践踏,死多少人还是其次,军心大溃,再也无法前行,才是目的所在。石勒能带一千人出逃,已经是难得的本事了。

    也是这一场伏击,让张宾清晰的认识到了火|药的威力。山石都能炸裂,何况城墙?若是能在城角下埋上同等数量的炸|药包,岂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梁峰却摇了摇头:“城池多有护城河,土壤潮湿,又无法靠近,很难用火|药攻击。况且此法只能偶尔为之,用的多了,旁人自会想出防御之法。”

    战争就是双方不断攀科技树和战略思维的游戏。一旦火|药的真实效用被发现,想要克制绝不会太难。要知道城防战打了上千年,什么样的法子没用过?城门下挖洞放火都是常事。因而不少大城内都修有水道,地面更是会镶嵌瓦瓮。用这种简单的扩音设备,可以清晰的听到城外的动静。一旦发现敌人挖掘地道,或者想要放火,立刻就能采取措施。

    而火|药,只要没点燃,一盆水就能对付。出其不意还能吓唬吓唬敌人,真当成常备手段,被破解只是时间问题。

    张宾熟知兵事,听到主公如此说,也点了点头:“若是不能用在战场,深山之中开矿凿山,似乎也能用到。此法还是要好生研究下去。”

    这倒更符合梁峰的想法,火|药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太多了,也是不容疏忽的东西。

    “让造化观继续试验好了。石勒已除,是时候发兵了。”

    这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任务。

    随着梁峰一声令下,并州大军齐出。自上党、离石两面夹击平阳。除了晋阳留守的兵马外,连霹雳军也随行助阵。改造过的攻城器械,更是应有尽有,犀利无比。

    本来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守将,如何能挡这样的攻击?蒲子、永安、北屈几县相继告破。大军来到平阳城下时,自雍州而来的匈奴援兵,才抵达河东。

    这次刘曜也下足了本钱,派了数万精兵。谁料刚刚进入河东,就遇到了拦截。一支精骑自洛阳奔袭而至,两军鏖战,最终匈奴不敌,狼狈退回了潼关。

    没了援兵,平阳只撑了七八日,就被攻破。随后河东大乱,不少城池闻风而降,世家豪强更是改换门第。

    司州局面,再也不复往日。

    ※

    “这狗奴!”

    哐当一声,一尊金杯砸在了地上。刘曜怒气冲冲,腾身而起!

    闻喜县令竟然降了!当年他们攻闻喜,还打了数日才攻下城池呢。现在可好,那姓梁的简直胜的轻而易举!

    亏那些世家当初奴颜婢膝,一个个只想断尾求活。现在呢?有些人竟然连长安的人质都不要了,正大光明投向并州。

    如今闻喜陷落,安邑估计也守不了太长时间。河东的盐池,哪里还能保住?也是那群王帐贵人太过贪婪,若是能少些横敛,也不至于人心尽背。

    然而河东局面败坏,长安也没有好上多少。到了长安这座远胜平阳的大都,匈奴权贵彻底学会了晋人的奢靡之态。骄横跋扈不说,还一力排挤投效的晋人。当初先帝在时,虽然礼贤下士,却已经有了重族人的趋势。现在没人弹压,更是无法收拾。

    连雍州本地的羌人、氐人等诸胡,也尽数被那些贵族奴役。长此以往,是要生出大乱的!

    怎么办?无头苍蝇般,在殿中踱了不知多少步,刘曜终于咬了咬牙:“命河东诸军后撤,退回雍州!”

    “大王不可!”下面几个谋臣同时叫了起来。

    看着那一张张惶急面孔,刘曜突然就想到了当初跟在自己身边的章典。那人至少还有几分急智,几分胆气,哪像眼前这些废物!

    “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平定秦州之乱。河东已失,想要夺回不知要耗费多少钱粮,还不如把烂摊子留给并州!”

    刘曜的思路倒是极为清晰。大旱还在持续,就算夺了平阳、河东,也不过是多几万张嘴罢了。只可惜了河东盐池。如今蜀中被乱兵占了去,川盐难以为继,关中盐池产量有限,也未必能支应大军。

    等到解决了秦州乱兵之后,还是要想法子攻下蜀中,或是夺回河东。

    只看这该死的大旱,何时能过去了……

    ※

    匈奴退避,让本就局面大好的河东,更加势若破竹。不过并州兵马并未贪多,依旧按照原计划行事,未曾渡过黄河,染指守兵极其有限的弘农。只在河东攻城略地。一座座城池,一个个壁垒,渐渐归入旗下,连带周边,都为之震动。

    消息虽然慢了一步,但是终究传到了扬州。司马睿又是惊喜,又是担忧:“竟然连平阳都拿下来,还杀了石勒那逆贼。这下梁子熙岂不是要占下豫、兖二州?”

    如今梁丰已经都督三州,再添两州,半壁江山都收入麾下了。就算司马睿对北地没什么兴趣,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王导微微一笑:“豫州本就封有刺史,兖州亦然。若是不能胜任,换人既是。只要朝廷派官驻守,梁郡公还能私夺吗?”

    其实想要争夺,还是能夺走的。但是重点不在“夺”,而在“私”。一旦梁丰不顾朝廷任命,争抢两州,那么他就不再是诸侯,而成了袁绍这等想要谋逆的贼子。以梁丰曾经作为来看,他是不会冒然行事的。比起袁绍、曹操之流,这个病秧子,似乎也缺乏一些野心。

    “以静制动。”司马睿连连颔首,“如此甚好。豫州、兖州都在扬州侧腹,是要交给可靠之人镇守。至于夺回平阳的功劳……梁子熙本就是司隶校尉,重整司州,也是分内之事。”

    一句分内之事,就把莫大的功劳抵的一干二净。不过实在也是司马睿封无可封,难道要给那人封王吗?他自己现在还只是郡王呢,封了梁丰,以后登基时又要如何笼络?

    太了解司马睿的心思,王导并未置喙,领命调整豫州、兖州人事去了。

    结果河东尚未彻底收复,梁峰就收到了朝廷邸报。豫州、兖州同时换了刺史,还有兵马入驻。

    “琅琊王是怕我夺这两州吗?”玩笑似的扔下了邸报,梁峰摇了摇头。

    现在占领豫、兖二州,对不住,他可没这兵力、财力。只是平阳一战,就打了两个多月,花费了不知多少钱粮。想要彻底安定下来,少说还要再用几个月时间。这还是匈奴伪汉无力东顾的情况下,一旦敌人缓过劲儿来,说不定又要恶战。

    如此情形,他怎么可能现在吞并豫、兖?

    张宾也露出了微笑:“如此也好。若是新任刺史能击溃兵匪,收拢百姓,司州、冀州也能缓解压力。而且这么安排,朝廷总是要拨粮的。”

    这就是借用朝廷之手,稳定周边环境了。石勒已死,但是他手下的大将和老营尚在。还有王弥残留下的部将,和几个流民将帅。没了石勒这只老虎,下来就是猴子乱窜的时候了。豫州、兖州恐怕一时半会不得安宁。流民蜂拥,再怎么有粮,也不是用来填无底洞的。不如先交给朝廷,等他们处理完身边的祸患,再向南进不迟。

    “传令下去,抽调并州、冀州官吏,前往平阳、河东。要尽快稳定两郡吏治,重整民生。”

    这又是多少张要喂养的嘴巴。梁峰轻轻叹了口气,眼看秋收都过去了,这场大旱,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338章

    第338章冬雷

    “晋阳又要祈雨了。”梁峰放下了手中文书, 揉了揉额头, 问道, “你在司州看到过祈雨吗?”

    “葛太守祈过两次,民间数不胜数。”奕延犹豫了一下, “还有传闻,是主公大兴土木, 方才让旱情延续。幸而传得不广。”

    梁峰闻言手上一顿, 无奈的摇了摇头。在古代, 就是这点不好。所有天象异变、水旱、地震、瘟疫、虫灾, 全都是阴阳倒错, 天人感应的表象。“上干天合”就能解释一切。别说大旱了, 就连蝗灾这样可控的病虫害, 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人为治理。只能靠天子下诏罪己,祭祀山川。

    因而他的所有救灾措施,在不少人眼里,就显得“倒行逆施”了。大旱发生, 天子雩祀, 民间祈雨才是正事。除了例行祈雨外, 最多也就是审查冤狱,减免赋税, 还要停止需要劳役的工程。像梁峰这样, 大旱期间仍旧修路开渠的,简直闻所未闻。

    在这个地方官员的政绩,能跟祈雨应验挂上直接关系。“祷雨辄应”、“祷雨即沛”、“竭诚祷雨”可以写入履历的时代。谁敢如此肆意而为?

    也亏得梁峰的名望传遍三州, 流民又实在太多,除了以工代赈外,根本无法养活。才勉强抑制了传言。

    “大旱不止,民怨肯定会有,还是要仔细安抚……”梁峰叹了口气。这事情,真的不好处理。其实最好的法子,是把天灾的根源引到扬州的司马睿身上。但是这也会让司马睿拿小皇帝摆个姿态,装出副纯臣模样。如此一来,反而不知他何时能篡位登基。

    没了可以转移的目标,自己就必然要承受些非议了。

    “主公开渠筑堰,挖井补耕,并、司、冀三州都未断粮,还养活了数万流民。百姓知道好歹,也明白是谁救了自己。这样的传闻,是行不通的。”奕延道。

    他说的真心实意。又有几人,能在数州大旱的情况下,还能救活这么多条性命。不说大事,只看末节。主公今年用水都减了不知多少,连夏天的冰盆融化,都不舍得浪费。还带头简化宴席,用省下来的粮食赈济灾民。刺史府能够省下的并不多,但是上行下效,只是晋阳高门,今年就不知施了多少粥水。

    这些,可比虚无缥缈的祈雨,要实在太多。

    眼前人的蓝眸中,简直能闪出辉光。梁峰唇角溢出一抹笑意,歪在了人肉靠垫上:“也罢,如今战事结束,过几天怀恩寺里的壁画就要画完了,正好趁此机会举办法会。你也随我去吧。”

    奕延伸手轻轻拂过梁峰鬓角:“自当伴主公身侧。”

    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他又何尝不想念这人?只是政事,他插不上手,更不能搅扰。若不是主公时时招他入府,恐怕他都要生出相思病症了。不过主公终归是挂记他的,而自己也能让他依靠。夫复何求?

    ※

    怀恩寺的偏殿中,挂满了帷帐。已经绘好的壁画都要先遮盖起来,避免损坏。唯有一面墙前,还有人立在木架上,用轻柔软毫,细细描绘。

    也许是入了魔怔,他纹丝不动站在架上,连外面暮色渐浓,也未曾留意。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他才放下了手中的细笔。

    “成了……”

    终于成了,耗时将近一年,除了弟子之外,还有二十个画工相助。饶是如此,这大殿也耗费了他整整一载光阴。现在终于功成,连他的腰背,都不由佝偻了几分。

    “卫师!”旁边荀朂赶忙上前,搀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小心翼翼扶着卫协,走下了木架。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为了避免烟熏火燎,大殿内并未点燃烛火,自然也看不清面前的图画。但是一切都像印在心里一般,卫协痴痴的看着那副心血构成的主图,长叹一声:“我今生,怕是再也画不出这样的画了。”

    壁画不比卷轴,画面开阔,人物繁复,耗费的时间和精力,更是难以计量。以他现在的年纪,恐怕是最后一次做如此规模的壁画了。更别说此画来由,非同一般。

    见恩师出神,荀朂也不敢打搅,就这么搀扶着对方,默默静立。等到大殿彻底昏暗下来,卫协才道:“梁公明日就来怀恩寺吗?”

    “正是!”荀朂低声道,“想来恩师这画,也会得梁公称赞。”

    卫协却摇了摇头:“只盼能助梁公祷来甘霖。”

    就算一年未出怀恩寺,卫协也知道如今北地大旱。这么长时间,他才见过几场雨?晋阳都如此,别说其他地方了。既然善画佛像,卫协自然也是礼佛的。这幅壁画,又何尝不是寄托了他的期盼?

    “梁公虔诚,又有卫师心血,必能应验。”荀朂答得坚定。他在这幅画上,也耗费了不少心血。这是恩师的杰作,又何尝不是他进一步精善技艺的开端。因而他相信,这番苦心,不会白费!

    “嗯。”卫协点了点,又眷恋的看了一眼,方才在弟子的搀扶下,缓步走出了大殿。

    殿外,早有知客僧候着,赶忙上前。

    不等他开口,卫协就疲惫的笑了笑:“不负梁公重托,壁画已然完工。待明日即可开幕。”

    “卫施主辛苦,禅房已经准备妥当,快去歇息吧。”那知客僧也没有入内检查的意思,只是劝道。这态度,着实让人极有好感。卫协也不推脱,随他一起入后院歇下。

    第二日,不到天明,卫协便醒了过来。在仆役的侍奉下沐浴更衣,换上了见客的装束,才前往大殿。此刻殿门紧闭,外面已经摆上了不知多少经幡香案,显然是做了隆重准备。这可跟他第一次见到梁郡公时,截然不同。难免让人紧张。

    没有等太久,怀恩寺的中门一路大开,华盖连天,宛若漂浮的彩云,向着偏殿行来。这是郡公才有的仪仗,只是威势,就迫的人喘不上气来。

    然而卫协睁大了双眼,怔怔看着缓步行来的那人。他气色更好了些,但是眉宇之间,蕴着淡淡悲悯,似乎这天旱,也随世间诸务,被他放在了心间。然而那身祭祀用的玄冕,又威仪天成,让人心生敬畏。

    这简直像是他笔下所绘,跃出粉墙,来到了眼前。

    “卫君一载所绘,孤心驰已久。可否一赏?”走到了还在发呆的卫协面前,梁峰笑道。

    “梁公请!”卫协已经说不出更多了,躬身相请。

    那紧闭的殿门,全数敞开,光线随之涌入。今日天气并不算晴朗,云多而厚,遮住了日头,也让殿中显出几分幽暗。这是新建的大殿,主奉药师如来。金身佛像已经端坐正中。然而所有人的视线,还是被铺满墙面的壁画吸引。

    只见一尊药师佛,立于视野正中。不同于众多佛绘双足跏趺的形象,他是站在莲台之上的。赤足蓝衣,乌发肉髻。佛祖的双手也未持果枝,捧佛钵,而是单手拿着一尊形似宝塔的药器,另一只手掐诀,微微前伸。

    那张面孔,白玉无暇,细长双目微垂,似是掩住了目中悲悯。只是望着,就觉心中一片宁和。

    然而与这恬静截然相反的,是他身边的景象。巨大的墙壁上,十二夜叉环在身侧。有的怒发冲冠,有的持蛇逐鹰,有的挥刀淋血。所有鬼物都张牙舞爪,生动异常。唯有一尊,静止不动。

    它其实并不太像夜叉。与诸夜叉不同,它的面孔虽如刀削,但是唇噙微笑。它的眸子虽有异色,却平静温和。它身上似也有隐隐血污,但是双手洁净,按在云端。而它本人,正跪在佛祖面前,抬头凝望。

    就像被神佛驯服,皈依正途,化身谦卑金刚。

    壁画四角,四条游龙蜿蜒,占据了空隙,也衬得着诸动一静,隽永绵长。

    梁峰其实更习惯现代的绘画技巧,古代重意境,重神形的绘画,尤其是人物画,总觉得似隔了层纱。然而这一张图,远远超乎了想象,连他都感到了震动。

    不愧是画圣。

    梁峰轻叹一声:“先生妙笔。”

    然而卫协并未称谢,反倒躬身:“此画,尚差几笔。还请梁公待我填完!”

    别说是身边随行了,就连梁峰都吃了一惊。这也太不拘小节了。不过艺术家嘛,总有特立独行的资本。梁峰点了点头,卫协立刻走到了画前,登上了木梯。接过荀朂递来的墨笔,他并未理会中间的人物,而是在四角的龙头上,各点了一点。

    画龙点睛!

    梁峰一怔,突然想起了这个词。这是原来就有的规矩,还是这词就来自卫协?他说不清楚,但是只这几个墨点,四条游龙全都活了过来!连带诸部夜叉,鹰蛇缈云,乃至药师佛脑后的金光,都闪动了起来。

    轰的一声,大殿内外响起了雷鸣也似的惊呼。这样的神迹,谁曾得见?然而惊呼过后,雷鸣未止,从高高的殿宇上方,传了进来。

    雷声?

    梁峰骤然回身,疾步走到了殿门外。只见原本阴沉的天空,浮起了乌云。劲风呼啸,隐隐裹挟着土腥。

    这是,要下雨了?!

    非但是梁峰,他身边亲兵,随侧文武,也全都反应了过来。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佛祖庇佑!”

    怀恩寺中的僧人们,齐齐宣起了佛号,仆役们更是跪下无数,涕泪纵横。是了,这是佛祖才会唤来的神迹啊。那四条龙,是不是也是药师佛点化召唤,尊了法谕,才有此甘霖?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包裹中,梁峰转过头来,看向殿中。一双蓝眸也望了过来,带着欣喜,带着倾慕。亦如那跪在佛前的身影。

    心中所有,落定原处。梁峰深深吸了口潮湿雨气,闭上了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  画龙点睛其实是梁代画家张僧繇的典故,但是曹不兴也曾有过赤龙画招雨的故事。都给卫协大大用啦。嘿嘿,毕竟是要称帝的人,怎么能没几个传奇故事呢?

    电量彻底耗尽,明天充电休息去啦,不用想窝_(:з」∠)_

第339章

    第339章

    又下雨了。陈悦看着窗外连绵细雨, 心头滋味百般。几个月前, 他还日思夜想, 盼着有一天能够天降甘露,消弭旱情。可是如今真下起雨来, 却又让人心焦的厉害。

    冬日天寒,又逢连雨, 外面修路的役夫能吃得消吗?万一生起病来, 要如何是好?雨天路滑, 工地上定然四处泥泞, 会影响铺路的进度吗?

    百般思绪在胸中盘旋, 最终陈悦还是披上了蓑衣, 领着仆役向着工地走去。

    去岁, 陈悦得知了冀州募粮修路的消息。苦思许久后,终于下了决心,包下了一段十里左右的官道。因为工程不大,需要的粮草也比想象的少, 陈悦还以为做了一笔划算买卖。谁料真正运来了粮, 开始动工时, 旱灾也初现端倪。

    这可是大旱时的一船粮食啊!哪怕是在老家贩售,也是一大笔钱, 何况千里迢迢运到冀州?

    更重要的是, 一旦发生旱灾,各地工程都要停摆。若是匪祸四起,还会引得流民入境。冀州平定才多长时间?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熬过大旱吗?

    虽说当地官府一直说路还要修, 不会半途而废,但是跟他一起包下路段的客商,有大半都反悔离开。虽然损了人力物力,但是终归没有亏本。是趁早离开,保住本钱。还是咬牙舍本,搏上一把?不知怎地,陈悦想起了自己初到晋阳时见到的盛景,竟然头脑一热,留了下来。这下,可把他彻底拴在了冀州。

    每日都要前往工地,监察役夫劳作,推算粮食损耗。他出身小族,又没有那么大的财力,真是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八瓣。亏得修路的官吏未曾使出什么坏招,也遵守了当初的承诺,没在他的工地上再添人手。就这么一点点,硬撑着修了起来。

    旱情一日重过一日,每天都能听到又有多少流民入境,又有多少兵匪出没。陈悦只觉自己踏在一条悬丝上,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然而这摇摇欲坠的平衡,却始终未曾被打破。来自幽州、青州、兖州的流寇,总是刚刚入境,就被剿灭。那蜂拥不止的流民,也在被更加复杂的工程吞纳。

    只是区区冀州,就有如此能耐吗?

    焦虑从未退去,但是信心,却也悄然生出。陈悦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越来越好奇。若真的能修成路,熬过了这个灾年,冀州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不知何时,陈悦忘掉了自己最初的打算。似乎这段路,成了他的根基命脉。大半年的时间,日日如此,直到这场冬雨来临。

    下雨是好,但是正在修的路,可比来年春耕重要多了。眼看竣工在即,可别横生枝节。

    匆匆赶到了工地,和预想有所不同,虽然寒雨绵绵,但是路上役夫依旧不少。大部分都披着蓑衣,推车搬沙,忙的不亦乐乎。还有些围在棚屋外,人人手里端着木碗,绕着那口飘着香味的大锅排队。

    这是县里送肉来了?每过一旬,本县的孙县令就会前来工地察看,同时带来些野物,给修路的役夫打打牙祭。这是小恩小惠不错,但是效果惊人。这么多流民,就没一个不感恩戴德的。有这样爱民的县官,此县的县治也极为安稳。大旱之中,连一起民变也未发生。

    作为县外官道的承办人,陈悦跟孙县令也极为熟稔。只是现在明明还不到一旬,怎么县令就来了工地?也是害怕雨天生变吗?

    心里暗自揣测,陈悦并未停下脚步,很快就找到了被一堆吏员簇拥着的县令。见到陈悦,孙县令笑道:“陈郎来的正好,我正想延人去请呢。”

    陈悦有些吃惊:“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钱粮不足吗?”

    孙县令摆了摆手:“陈郎勿忧,路修得极好,再过三日便能完工。若是没有陈郎相助,这路怎能修得如此顺畅?前几日刺史府刚刚颁下命令,要嘉许捐助的诸位贤良。本官亦不敢怠慢,命人刻石立志。今日前来,正是为了竖碑。”

    竖碑?什么碑?陈悦半是忐忑,半是茫然,跟随孙县令前行几步,来到了路边。只见一座三尺高的短碑,立在道旁。

    此去十里,海陵陈悦捐修。元启二年,久旱伤民,此路活人一千二百余。

    短短两句,平实无华,然而陈悦已经看不清其后的文字了。他只觉喉中哽咽,两眼酸涩,险险都要落下泪来。接下这段路,为的是什么?不过是赚取钱粮而已。虽然大半年操练,日日担惊受怕,这条路在他心中的意义早已不同。但是路终归是路,他从未想过,用来修路的粮食,其实是救了那些衣衫褴褛,起早贪黑的役夫。

    这些人来自哪里?不是徭役,亦非征召,只是流民。是失去家园,无田可种,颠沛流离的百姓。而他,给了这些流民工作的机会,让他们有一屋存身,一饭果脯。这,便是活人性命了。

    他救了一千多人,只凭这条路!

    大半年的辛勤,大半年的忧烦,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乌有。陈悦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拿到了最好的报酬。这碑会随着道路的畅通,永永远远留在此地,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都能看到他的功绩。而他的名姓,也会落在这小县的县志之中,说不定千载之后,亦有人能够寻到踪影。他只是个商贾,出身小姓,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可贵?

    见陈悦激动的难以自己,一旁孙县令又道:“等到此路修成,十年之内,除了驿站,只有陈郎能在此设店。刺史府也配了几样货品,陈郎可以择一选购,据说有三年专卖呢。”

    什么?!陈悦也不顾失态,泪都未擦,猛地抬头望来。且不说开设邸店的权利,只是三年专卖,就是一笔让人垂涎的厚利。这可比之前所说的,要丰厚太多了!

    孙县令已经敛起了面上笑容,长袖一敛,恭恭敬敬向陈悦施了一礼:“幸亏有陈郎,大灾年间,此县才能安然无恙。本官也要多谢陈郎。”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修路救得只是流民吗?其实不然。役夫身上穿的,手上拿的,屋里用的,不少都是从乡人手里收购所得。这些物品的流通,也为乡人们提供了多余的钱粮,让他们能在灾年安然度日。大灾之年,无一民乱,这样的记录放在履历上,何等耀目!而这,都是由陈悦承接了道路而来。若是他半路走了,自己能撑得下来吗?恐怕未必。

    因此这一拜,真心诚意。

    陈悦是个白身,哪见过一县之长向他行礼?连忙纳头对拜。然而这一拜间,他突然想起了早年在书中学过的一句。

    “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如何?可谓仁乎?”“何事于仁?必也圣乎!”

    当年子贡与仲尼的对答,他并不能明白。然而今日,只一条路,就救活了千人。冀州上百条路,几万夫役的劳作,又是怎样的壮举?能在大灾之年,救济万民,是否才是真正的圣人之为?!

    也许自己能来到冀州,才是此生最正确的选择。他的家人,他的族亲,也该搬来此地。若是能落户在这自家修的官道旁,才最好不过!

    ※

    当日惊雷之后,晋阳就接连下了三日的大雨。干涸已久的土地,彻底得到了滋润,也让怀恩寺的香火,旺盛了十分。

    然而有人依旧没有选择入寺拜佛。坐在窄小的官邸中,谢鲲斜倚榻上,悠闲的逗弄着襁褓中的稚子。

    “阿兄,你又来把尚儿抱出来了。不怕阿嫂怪罪吗?”走进屋中,就看到这副情景,谢裒笑着调侃道。

    “我刚刚吹奏一曲,尚儿还蹈舞相迎呢!”谢鲲笑的得意。这是他去岁才添的幼子,取名谢尚。此子机敏可人,才一岁就显出灵秀,深得谢鲲喜爱。

    谢裒不由失笑:“晋阳喜降甘霖,旁人都急忙去寺里叩拜,也只有你会偷闲躲在家中。”

    “这可不是偷闲。”谢鲲又掐了掐儿子的脸蛋,“若是人人都去怀恩寺,梁公怕是还要不喜呢。”

    只是一句,谢裒就听出了弦外之音。梁公信佛,人人皆知,但是晋阳官场中人,也有不少人心里清楚,梁公其实更重儒术。可以信佛,可以修道,但是为官,必须有政绩。而只要能够胜任自己的职务,究竟信的是什么,他从不在乎。

    也正因此,谢鲲遵从了以往的爱好,继续研习黄老道学,也会在闲暇时邀人清谈。分毫没有凑上去改信佛释的意思。但是不论是学道还是清谈,都跟之前在王衍手下时截然不同。爱好归爱好,理政任事,才是本职。

    在乐平国磨勘了两载,又经历了一场大旱,他终于被提拔为晋阳令,等到明年开春,就能走马上任。这可不是乐平内史能够比拟的。当年任晋阳令的葛洪,如今已经是魏郡太守。等到梁公手下的地盘更大,说不好还要升任。

    这个晋阳令,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差遣!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出人意料的擢迁,谢鲲的行事,才越发谨慎。

    深知兄长性情,谢裒叹道:“可惜豫州、兖州新换了刺史。原本还有人说,郗治中、葛太守能升任刺史呢。”

    当初的别驾孙礼,已经成了冀州太守,郗鉴和葛洪这样的心腹,挑拨也是早晚的事情。谁料朝廷动作迅速,飞快更换了刺史。使得剿灭石勒的莫大功劳,成了为人作嫁。如此行径,自然有人会抱不平。

    谢鲲倒是全然不在乎:“梁公不争,自有他的道理。只要甘霖一降,谁还在乎区区刺史?”

    这话说的有些轻狂,但是一语中的。怀恩寺开殿求雨,便得大雨倾盆,就算是扬州的天子,能够做到吗?只这一场雨,就变了人心。

    刺史,早已不再重要。

    “阿兄……”听兄长这么口无遮拦,谢裒有些无语。

    “你到该想想自己,求贤院并非久留之处。”谢鲲话锋突然一转,“或是学温太真,或是学祖符辰。唯有任官,才是根本。”

    温峤如今已经入了刺史府,成为郗鉴副手,祖台之更是出任司工参军,仗六司要职。两人的年纪,跟谢裒仿佛,却都位高权重,让人艳羡。

    在并州,养望不易,为官才是正理。

    谢裒一怔,立刻郑重的点了点头。他也是谢氏子弟,自当担起肩头责任。

    见弟弟点了头,谢鲲微微一笑,不再说这些正事,又开始逗弄儿子。谢裒摇头苦笑,也凑了上去。

    窗外,雨声渐稀,隐入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尚是谢安的从兄,也是谢氏崛起的奠基人之一。

    田余庆:陈郡谢氏在东晋发展的三个阶段,分别以谢鲲、谢尚、谢安三个人物为代表。谢鲲跻身玄学名士,谢尚取得方镇实力,谢安屡建内外事功。

[url]WwW.lwxs520.Com[/url]第340章 乐文小说网

    “修郡公府?扩建都督府?”看着递上来的公文, 梁峰挑高了眉毛,“这样的东西, 也要呈上来?”

    段钦面不改色:“上党封国, 只改太守府为郡公府邸,简陋不说,也不合礼制。六司又尽在刺史府, 地方狭小,挪转不开,当另辟大将军府或都督府。臣知主公生性节俭,然则居其位, 还当行其事。若是轻慢,也会让旁人心生怠慢。”

    段钦说的, 确实有些道理。在这种等级森严的社会, 住所的级别, 也要跟身份匹配。当初梁峰只是个并州刺史, 住刺史府自然无碍。但是现在他已经迁大将军, 进郡公, 身份地位早就不同。还在刺史府住着, 就有些不妥了。

    然而不论是搬到新的大将军府, 还是重建郡公府,花销都不会小。当初司马腾为了自己舒服, 把刺史府修建的极为奢华,就算增设了六司,其实也未彻底占满, 更别说还有跟外衙规模不相上下的后院,只他父子二人,再加个奕延,简直空荡的可以。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另辟个大将军府或者都督府,实在是浪费。

    至于郡公府,更是没甚用处。他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晋阳待着,专门建个空宅放在上党,岂不浪费?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

    梁峰沉吟片刻,方才道:“思若言之有理。只是大旱之后,恐有虫害。明岁用到钱粮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现在建宅,不是时候。刺史府、都督府可两府并立,僻出部分内衙,充当官舍。”

    如此一来,主公的住所非但没有扩大,反而减了许多。段钦立刻摇头:“如此不妥……”

    伸手止住了段钦要说的话,梁峰道:“不是不建,只是从权。若我修宅,下面多少世家,也要跟着动作?钱还是要花在刀刃之上,若是为了区区府邸,延误大事,才是得不偿失。”

    冀州的船厂都因为大旱停摆半年多了。要是有闲钱,他还不如去修海船呢!把修船的钱挪到修园子上,历史上也有一桩,最后的惨状不提也罢。若是以后真的自立,江东可是有舟船数万,他总不能跟人家骑马对垒吧?不论是什么船型,都要尽快发展,建立水军才好。

    见主公如此坚定,段钦也只得退让。有这样节俭的主公,虽然让有人有些头痛,但也是并州之幸。至于宅邸,也许等到收复了豫州、兖州,迁往洛阳,也未尝不可。

    ※

    “将军这宅邸,可小了些。”进了院门,刘恭就忍不住抱怨道,“这么小的院落,又距离城中甚远,也太不方便了……”

    之前在邺城大战中表现极佳,刘恭此次前来晋阳,是为了领功进阶的。听闻自家将军有了府邸,便死皮赖脸跑来蹭饭了。都是战阵上拼杀出来的心腹,奕延也未拒绝。只是刘恭这小子嘴实在有些贱,上来就这么说,听得旁边几人嘴角都犯抽了。

    一旁王隆悄悄踢了他一脚,赔笑道:“将军这宅子虽小,但是五脏俱全啊。这边风景多好,骑马乘车都方便的紧,距离兵营也近。搬到城中,每日光是挤进挤出,就让人心烦。”

    还有这一说?刘恭连忙道:“原来如此!哎呦,将军,你这管事不是原来队上的人吗?来这边养老了啊。”

    “可不是嘛,将军仁厚啊。那些归家的,将军逢年过节也给些补贴呢。”对于这个,王隆是真的佩服,难怪亲兵对奕将军都死心塌地。跟着打仗有官当,残了也有人惦记,怎能不让人感恩戴德?

    “就是家中还缺个掌宅的……”刘恭刚想说下去,一旁王隆跟呛到了一样,猛的咳了起来。

    奕延也未搭理刘恭这话唠,淡淡道:“你们是来吃酒的,还是闲扯的?”

    “吃酒!吃酒!”王隆几人赶忙道。

    刘恭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将军请的酒,可难得的很。而且这次邺城之战,他再次跟将军并肩作战,立下大功,正是兴奋的时候。有酒喝,哪能推三阻四?兴冲冲就举杯跟旁人一起敬起酒来。

    虽然没有乐伎助兴,但是这些军汉们吃酒,都是怎么闹腾怎么来。又是行令,又是放歌,倒是半点也没有冷场的意思。

    今日奕延备的是上好的烧春,喝了没多大功夫,刘恭就被灌得稀里糊涂,又饮了太多水,憋住不跑去茅房。哗啦啦放了一通水,胡乱整了整衣衫,刘恭歪歪斜斜踱了出来。腹里翻腾的厉害,有些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他正想喘口气,就见王隆迎面走了过来。

    “刘三,你小子怎么就没个眼色?以后将军的事情,少过问为好!”像是做贼一样,王隆低声叮嘱道。

    刘恭家里行三,不过现在这么叫他的可不多了。刚出茅房,就被人劈面这么一顿教训,他也是摸不到头脑,结结巴巴道:“将军……将军不是讲,好,好事将近了……”

    王隆露出一副牙痛表情,一把揽住了对方肩膀:“什么好事坏事!将军的私事,总不是咱们能惦记的!少说话,多喝酒!”

    他的声音难得的严厉,就算喝得晕晕乎乎,刘恭也觉出不对,茫然点了点头。劝住了这大嘴巴,王隆也不敢放松,连拖带拽,把人弄回席上,一通猛灌,直接让他躺在桌子底下。

    好不容易消灭了祸患,王隆也松了口气。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喝的有些高了,看着主座上面色不改的将军,只觉心里憋得厉害。

    将军之前所说的“好事将近”究竟是指什么,没有比王隆这个亲信更清楚。在兵营操练,也不忘每日回城。出征回来,放着好好的宅邸不住,偏要到刺史府报道。他家将军的生活并不复杂,而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主公!

    是主公!

    王隆刚刚猜到时,吓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拼命把这念头压了下去。然而越是压抑,前尘往事就越是记得清楚。当初将军奔袭幽州,返回上党时,他可是守在身侧的。也亲眼见过主公焦急的出关守候,和将军失态忘形时的景象。只是当时,并未想那么多而已。

    然而现在,不想也不可能了!

    其实士族之中,不少人都偏好男色。别说涂脂抹粉,还有不少男子作妇人打扮,和人同起同卧呢。军中没有女子,这类事更是屡见不鲜。王隆也不觉得有什么出奇。但是将军属意之人,是主公啊!

    若是被旁人知晓,会怎么看待将军?他出生入死的打得这些仗,又会落得何等评说?

    将军是个羯人。王隆自己也是羯人,深知旁人对他们的轻视。如此以下媚上,那些士人怕是要戳心窝子。若是主公宠幸他人,将军又要如何自处?难道这些,他从来都未想过吗?

    也不知是不是盯的太入神,奕延抬头望了过来。被那平静自得的眼神一激,王隆脑中一热,凑前一步,低声道:“将军还是娶妻为好……”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奕延的眉峰一挑。然而只是一瞬,他就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那双蓝眸,绽出了些许笑意:“无妨。”

    被笑的有点懵,王隆只觉舌头都要打结了:“将,将军……咱们是军伍出身,还是不,不当参合这个……”

    “参合什么?”奕延举起酒盏,慢条斯理的喝下了杯中物。

    这话问的王隆一愣。是啊,参合什么?将军从未干政,别说结交文臣了,连他们这些亲信,偶尔喝个酒,叙叙旧,根本不提政事。没有结党,也未营私,若不是那匪夷所思的□□,简直白璧无瑕。

    可是话不是这么说的啊!那毕竟是主公!

    酒劲上来,王隆也有些急了:“将军难道就甘心如此?那些文臣若是知晓,不知要怎么诋毁将军……”

    奕延打断了对方:“他们知道。”

    “啥?”王隆只觉下巴都快掉了。知道?谁知道了?

    “无妨的。”奕延没有理会对方的惊骇,再次道。

    若是因为此事,身败名裂也无妨吗?若是失了官职,丢了身家也无妨吗?王隆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了,半晌挤出一句:“若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这话文绉绉的,都不像是王隆这样的人能说出来的了。奕延放下了酒盏,问道:“你当年入伍,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暖衣饱腹而已。

    然而还未等王隆回答,奕延又问道:“你现在行伍,又为的是什么?”

    为了衣食无忧,为了出人头地。一步步走来,尸山血海,功成名就。

    “那将来呢?”

    又一个问题递到了面前。

    “将军!”王隆有些恼怒的叫道。

    奕延笑了:“我可止杀,主公活人。如此足以。”

    简简单单一句。

    王隆突然就哽住了。因为那坦荡无比,也自然而然的笑容。

    将军有过远虑吗?也许有。但是什么也比不上“止杀活人”这四字。他们拼死拼活,只为了自身吗?其实并不,从拿到军田,可以养家那一刻,其实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拼死想要保护的人。

    只是将军,还有主公,为的不只是区区几人。

    比起这宏愿,也许他所顾虑的,真的没那么重要了。远虑,也能活到“远”时,才有意义。

    沮丧的叹了口气,王隆憋了许久,最终还是道:“将军还是小心点为是。刘三这种口无遮拦的,莫让他知晓。”

    何止是刘恭,恐怕还有不少想对将军使阴招的。这条软肋,还是藏起为好。不,也许不只是软肋?主公的榻边人,比军阶好使吧?一时间,王隆也搞不清该担心,还是不必担心了。

    “喝你的酒去吧。”奕延随手一挥,抛了酒壶过来。

    接个正着,王隆挠了挠头,也不拿杯,就着壶口咕咚咚喝了起来。只要将军还是他家将军,操那么多闲心作甚!

第341章

    天愈发冷了, 就算穿了狐裘, 朔风刮在脸上, 也跟刀割一般。梁荣用力吸了吸鼻子,小手牵着马缰, 让马儿尽可能跟在父亲的坐骑后。跟阿父一起出游的时间终归是太少,就算这么冷的天, 他也甘之如饴。

    钉着铁掌的马蹄, 敲在冻硬的土地, 发出哒哒脆响。一行人一路缓行, 走了不知多远, 又下马步行许久, 才终于登上了山顶。当看清面前景象时, 梁荣猛地睁大了眼睛。只见远处,湖光潋滟。阳光散落在湖面之上,犹如灿灿碎金。而那金光,正随着蜿蜒伸展的水道, 缓缓流淌, 划过冬日荒芜的旷野, 直抵天际。

    这便是九泽渠了!

    梁荣当然听说过这个新修的大渠,但是从未想过, 从在高处望去, 会是如此壮观!这渠真的是一年内修好的吗?若是将来水满,能灌溉晋阳所有的田亩吗?

    心底好奇,他自然而然问了出来。

    梁峰笑道:“这渠尚未真正修完, 还要在西河国开辟支流。而且它的功效也不仅仅是引水灌溉,当汾水爆发洪灾时,亦可以蓄水分流,避免下游百姓遭灾。若想彻底完工,恐怕要再花数年时间。”

    “数年时间。”梁荣重复了一遍,他这般年龄,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工程呢。

    “既然水渠如此好,是不是也要在冀州建一座呢?”梁荣忍不住又道。

    “水利是好,但是也不能轻率行事。任何大型工程,都要详尽测绘,仔细推演,否则只会祸国殃民。”梁峰不是不想修渠,只是这等规模的工程,如今也只有并州能够做到。其他州郡要想修建水利设施,先得花费几年分析水路,测绘评估。在人力物力都有限的情况下,还是优先道路和运河为好。

    听到阿父这么说,梁荣突然想起了师长们教导的东西:“可是如此重的徭役,不是会让吏治动荡,百姓离心吗?何况大灾之年。”

    当年的秦国,就是连修阿房宫、始皇陵、长城、秦直道,徭役不堪负荷,二世而亡。为什么阿父一年里修了这么多东西,反倒没人作乱?

    “因为这不是徭役,是赈济灾民。”梁峰叹道,“百姓遭灾,失了土地,逃荒而来。然而不论是冀州还是并州,都没有足够的熟田给他们耕种,更难养活这些丁口。唯有稍作变通,以钱粮雇佣他们,让他们投入劳作。不过灾年中,能够兴建的,只有关乎命脉的工程。譬如修路、开渠、沟连运河。切不可滥用民力。”

    这只是其中一方面,事实上,这次冀州的道路,还有民间资本的投入。给那些商贾扬名,再许以重利,双管齐下,才让计划得以实施。而利润和声望,对于有钱却缺乏名望的庶族和商人,具有极其强烈的吸引力。当这群先下口吃螃蟹的人做出榜样后,明年冀州的道路,只会修的更加通畅。

    梁荣听得极为认真,也有些困惑:“若这方法如此好,为何从未有人用过呢?”

    “因为它用起来复杂,且不是有所灾荒,都能如此行事。”梁峰十分耐心的解释道,“以工代赈的前提,是府库中有足够的钱粮,能够支撑大量流民的迁徙,还要吏治清明,局面安定。这几条若是缺了哪一条,都会把好事办成坏事。最终残民伤民。”

    “那……面对灾疫,没有万全之法吗?”梁荣小小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世间哪有万灵药。”梁峰摸了摸他的脑袋,“想要度过灾年,唯有平日里做足了准备。非但朝廷的府库里要有粮食,百姓的口袋里,也要有足够的积蓄,让他们能抵御灾年。若是出现流民,立刻要想法安置赈济,给他们生路。其实百姓驯良,只要能有口饭吃,就不会走上穷途末路。身居高位,该想的只有一件事,如何让百姓活下去,活的安稳富足。”

    这才是对应一切问题的根本,能让百姓安居的,就是好官;能让四野平定的,就是明君。

    梁荣这次听明白了。“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听起来空泛,然而落在实处,艰辛无比,也正确无比。

    见梁荣若有所悟,梁峰微微一笑,取下腰侧挂着的千里镜,递了过去:“用这个看吧。”

    就算自家产的,千里镜也贵的惊人,还是军品,概不外售。因为梁荣接触的机会也不算很多。兴冲冲接过千里镜,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梁峰的目光,也随着那小小身影,望向远方。九泽渠工程不小,但是站在山上看去,不过是细细几条长带而已。这只是并州一隅,还有更大的疆土,在自己手中改变模样。可是他却无缘得见。

    只是去个别宅,就有臣下劝谏。远赴冀州查看新路?那已经不是安全问题了,而是实打实的劳民伤财。此刻,他还只是个郡公,若是有朝一日登上九五之位,是不是要困死在王城中?

    “主公?”

    身边传来一个略带担忧的声音,梁峰一哂:“无妨,我只是在想冀州。不知新修的道路和河渠,是何模样?”

    奕延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深意,心不由一揪:“主公自然可以前往。等到青、幽二州平定,我可护送主公出行。”

    那漠北呢?海南呢?天下数不尽的名山大川呢?难道只能靠封禅吗?

    梁峰摇了摇头:“我也听人说,海的另一边亦有数个大洲。居土著,产异兽,还有远比稻麦更易养人的庄稼。若是有生之年,能去看看就好了。”

    海外的大洲?奕延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能有九州这等规模的陆地。大秦、天竺、亦或者条枝国所在的地方,能称得上大洲吗?

    然而同样,奕延也知道,主公不能出海。大海无边无垠,宽广难测。就算是他,也不能保主公安全。

    这无声的回答,并未出乎梁峰意料。别说身份地位了,就是这脆弱的小身板,也不容长途远行。现代坐十几个小时飞机能到的地方,古代坐船需要多长时间?六个月?三年?甚至此生再难见故土?对于这个世界,距离实在是无法克服的天堑。

    对他而言,从山西走到渤海湾,就是只能想一想的事情,何况澳洲、南美?

    “等到天下安定,我也要看一看这大好河山。”最终,梁峰轻笑一声,大袖舒展,悄然捉住了身侧人的手。

    宽大的袍袖盖住了手背,那细细凉凉的手指,落在掌心。奕延的唇角浮上了笑容,五指环扣,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

    “慕容廆向阿耶求援了,还说要把平州献给阿耶。”坐在上位,段疾陆眷面色阴沉,语气不善。

    今年大旱,对于逐水草而居的鲜卑人来说,可是件天大的坏事。偏巧平州刺史崔毖心思异动,打起了辽东慕容部的主意,还招来宇文部一起夹击。这下辽东战乱四起。紧挨着辽东的,可是段部的辽西本部。这么大的事情,怎能不闻不问?

    不过这次对战的双方,有些让人发愁。慕容鲜卑近几年的确有坐大的势头,值得提防。但是崔毖那个清河高门,又极其看不起他们这些鲜卑人,更是对段务勿尘接掌幽州耿耿于怀。于是在帮谁的问题上,段部族内也起了些分歧。

    统领幽州的段务勿尘看崔毖极不顺眼,他是王浚的女婿,崔毖则是王浚的妻舅;他是鲜卑胡儿,崔毖则是清河嫡宗。两人又分别是幽州、平州都督,矛盾简直显而易见。加之慕容部与段氏有姻亲关系,段务勿尘自然觉得若是能拿下平州,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段匹磾和段文鸳兄弟俩则觉得崔毖终归是晋廷指派的刺史,不应与其交战。至于慕容部,狼子野心,打一打也是好的。

    而段疾陆眷,对于这场大战并无兴趣。在他看来,不论是慕容部还是崔毖,都是段部的敌人。敌人相杀,坐山观虎斗就好。何必参与其中?

    不过身为世子,段疾陆眷可没有自行选择的权利。他要做的,只是听从父亲的命令。在交战数月后,慕容廆求援幽州,就意味着他要被迫领兵,去平州作战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若是让他选,崔毖小人,不足为患。并州那头猛虎,才是段部的大敌!

    “可惜石勒也败了,豫州、兖州,怕也要落在那姓梁的手中。”一旁,段末柸阴森森道。

    段末柸当初在并州大败,差点被夺了军职,因此对并州恨之入骨。日日盼着石勒那逆贼攻入司、冀。谁料没打到狼,倒是损了自己。

    “匈奴也是群废物。”段疾陆眷啐了一口,“只是平州,这么打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若是能抽身,打一打并州治下,倒是有利可图。据说冀州今年还修了不少路,钱粮必然不少。”

    “世子何不劝一劝辽西公呢?”段末柸立刻进言。

    段疾陆眷沉吟片刻,终是道:“还是要听从阿耶之命。等到此战结束,发现没有油水,阿耶怕就要转了心思。当年在邺城,咱们掠走了多少财宝妇人?比起苦寒的平州,冀州才是可图之地啊。”

    匈奴在侧,他就不信那病秧子能双面作战。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等来趁势的机会……

第342章

    过完冬至, 怀恩寺的人流依旧没有减少。连晋阳高门礼佛, 也要减少随从, 轻车简架,否则光是入寺就需不少时间。

    不过除了高门, 亦有不少百姓前来惨白。就见一少妇头戴幂篱,手牵幼子, 随着人流一步一步攀上了高高的台阶。进了庙, 在知客僧的引领下, 她来到了西殿廊下。等了足足一盏茶功夫, 才轮到她进香。不敢怠慢, 那妇人赶忙牵起儿子, 轻移莲步, 来到殿中。

    此刻大殿内,已是烟云袅袅。僧人低诵,烛火轻摇,殿中金身佛祖眉目低垂, 手掐法诀, 似乎能抚平世间苦痛。那妇人虔诚的跪倒佛前, 奉上香烛,叩拜顶礼。一旁的小小孩童, 则跪在蒲团上, 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不远处墙壁上的巨大图画。

    那画,以他的年纪还看不明白。然而夜叉凶狠,佛祖慈悲, 还有龙蛇禽鸟,生动无比。足能吸引孩童的目光。

    那妇人拜完了佛,看到儿子这么出神的望着壁画,不由笑道:“佛奴,你可喜欢这画?”

    这是他小名,亦能看出其母虔诚。佛奴点了点头,小声道:“为何佛祖面前跪着的那人,与旁的不同?”

    虽然夜叉面容都丑怪凶煞,但是跪着佛前的那个,却同佛祖一样让人心神安宁。小娃想不明白,便问了出来。

    少妇耐心解释道:“那是药师佛座下金刚。也唯有佛祖,才能降服神鬼,光明三界,化导众生。”

    “就如坊间住的那些胡人吗?”那小童懵懂问道。他年纪尚幼,那些胡人,就是他见过的最为古怪的人了。

    “就如胡人。”妇人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发顶。

    晋阳是有诸胡的,胡僧、胡商,乃至胡将。但是这些人大多也住在市井,与百姓比邻。言语相通,服饰相同,就算风俗略有差异,也会一同欢庆节日,相互走动。她也经历过战乱不休的可怖日子,然而这些人,跟攻打晋阳的敌人,确实大有不同。

    这都是佛子驯化之功。

    那小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佛祖法力无比,慈爱众生。”

    那妇人笑了:“正是如此。”

    牵起儿子的小手,妇人再次虔诚一礼,跟在僧人身后,向后面的佛堂走去。今日寺内有高僧讲法,她可不想错过。

    ※

    “补药可以停了,但是主公万万不可轻忽,膳食还当注意,房事亦要节制。”收回诊脉的手,姜达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身为私人医生,姜达也早早就知道了两人的私情。虽然不怎么赞同,但是也未曾反对,只是三番四次劝谏,要禁欲惜身。这听起来就有些尴尬了。

    脸皮渐厚,梁峰只当没有听到:“那强身健体呢?可以增加锻炼吗?”

    “天寒,莫要着凉就好。”姜达深知一静不如一动,若是体魄强健些,对于主公也有好处。

    这话梁峰爱听。有了姜达的许可,身边盯他的人也该缓一缓手了。总这么弱不禁风也不是个办法,八块腹肌是不能指望了,但也要练到骑射娴熟才行。

    “如此甚好。对了,药典的进度如何?”既然人来了,梁峰也顺嘴一问。

    姜达的双眼立刻放出光来:“大类已经定下,纲目业已草拟。若是大成,恐不亚于《神农本草经》!”

    因为制科中专设了医科,因而并州的医疗体系也一日千里。不但进行了更详细的分科,也下设了医学院,旨在培训更多熟练医者。名医云集,关于医学典籍的整理和修订也在同步进行。譬如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当年王熙编纂时,曾删掉了其中杂病部分,唯留伤寒篇目。而医学院溯本求源,找回了汉时初本,重新修订为《金匮要略》一书。还有其他医典,也在逐一验方,仔细修订。

    这么大的工程,原本已经耗费了不少人力。偏巧葛洪见郭璞注释《尔雅》,生出奇想,提议重整药典。

    这个药典,跟《神农本草经》并不相同。所记载的,也非药理总结和配伍规则,而是每种药材的详尽介绍。包括名称、绘像、产地、炮制方法、疗效等等方面。梁峰一听,就想起了《本草纲目》,这玩意要上千年后才会诞生吧?葛洪这学霸,简直是行走的资料库,跑出去当太守也闲不下来。

    不过这事大大有益于医药学发展,梁峰怎会不允?非但批准立项,还给这群医生们提了一个建议,依照“纲”、“目”分类法进行详细归类。

    医学如今还无法脱开巫术范畴,太医署里都要设置仙人博士官、咒禁师等职务。如何让医学进一步系统化、科学化,才是梁峰最关注的问题。而改良药典,分纲目记载,无异是个不错的点子。以后想要增订,也会便捷许多。

    不过梁峰怎么想,姜达并不在乎。药典可是真正的巨著,可为之耗费一生。他的师祖王叔和,曾整理《伤寒论》、著《脉经》,祖父也刊行了《伤寒新论》,自己岂能不留下点著作?而药典这样的书,是必然会刊印传世的,怎能轻慢?!

    也不顾主公能不能听懂,姜达滔滔不绝,讲起了著书时诸多新的发现,还有不少存在的问题。此书虽有葛洪、郭璞等人协力,但是终归是开先河的著法,必须慎之又慎。

    梁峰对医药并无研究,但是现代生物学的纲目划分,多少还是了解些的,时不时也能提些意见。直聊了大半个时辰,姜达才回过神来,赧然道:“主公还是好好休息。药典之事,下官自会同其他人细细琢磨。”

    梁峰笑笑,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关乎医学发展的,都是大事。若是能帮上些忙,自要尽力去做。验方药典之类还是基础,什么时候妇幼科和外科发展起来,才是大大有益民生。

    等送走了姜达,梁峰便唤来青梅,取了猎装穿戴起来。锻炼宜早不宜迟,先练两把弓再说。

    奕延回到后宅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庭中那人身穿锦裲裆,腰系宽带,脚蹬皮靴,风姿飒飒,正立在院中射箭。

    这一身好看是好看,但是奕延哪里放心的下,赶忙上前:“主公,怎地突然练靶?天寒地冻,身体吃不消怎么办?”

    “我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你还不知吗?”梁峰挑眉,松开了手上弓弦,一箭飞射,钉在了靶上。

    这话让奕延面上一红,最近主公体力确实渐长,只是此“长”和彼“长”大有不同,能混为一谈吗?

    这一箭射的还算靠谱,不过梁峰面上没有太多喜色,反倒掂了掂手上的软弓:“弓力太弱,实在不是健身的良法啊……”

    偏过头,他上下打量了奕延一眼:“正好伯远你回来了,不如一起做些运动?”

    什么运动?

    也不等奕延作答,梁峰手一伸,把人拖进了屋中。屏退左右,他解开了身上裲裆,扔在榻上。

    奕延的心脏立刻跃动起来,屋里烧了地龙,应当不会太冷。只是主公下午无事吗?这里毕竟是刺史府,白日宣淫,会不会引人诟病?

    谁料心理斗争还没做完,梁峰已经躺在了榻上,伸手拍了拍身旁:“坐这边,帮我按住脚踝。”

    啊?奕延这才发现,对方只脱了外衫,里衣仍旧整整齐齐。怎么也是梁峰一手教出来的,呆愣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双腿弯曲的动作,是要作卷腹?

    还真是运动啊!

    一时间,奕延也有些哭笑不得,上前两步,坐在了梁峰身边,一只手就按住了对方的双足:“主公,卷腹易伤腰背,不可多做。”

    梁峰只差翻个白眼给他了。仰卧起坐、俯卧撑,他都练多少年了,还用别人教训?更让人嫉妒的,是按在脚上的那只手。压得不重,但是跟钢铸一样,半点也不会让身形摇晃。只一只手啊……

    如此天赋异禀,他这辈子是没希望。好歹先练些基础项目,增加点体力吧。也不管奕延那略带紧张的神情,他一板一眼锻炼起来。

    可惜,还没到五十个,梁峰只觉腰都快折了。腹部抽痛,汗流浃背,挣扎着再起时,一只手突然扶在他背上,撑住了他的身形。

    “主公,你体力不济,莫要强撑……”

    那双蓝眸,溢满了关切。梁峰喘了两口气,脱力的靠在了对方肩头。行了,一样一样慢慢来吧。比不来体力,还不能比比耐性吗?

    突然想起了什么,梁峰喉中溢出轻笑:“伯远当年也是这么练的吗?”

    “嗯。大汗淋漓,浑身酸痛。主公这法子,着实磨人。”奕延答得实诚。这些玩意,跟寻常操练的法子不同,能让人的每一寸肌理都疼痛难耐。不过效果也极为显著,真不知主公这样的身板,是如何想出的。

    手往下滑了一寸,梁峰摸了摸那坚实的背脊:“好处也不少吧?”

    “好处”两字,简直说的意味深长。奕延的手上微紧,又摇头苦笑:“主公,明日小心爬不起床……”

    梁峰喷笑出声,往后一仰,又栽回了床上:“以后若是天天锻炼,你说段钦他们会不会参你几本啊?”

    看着那戏谑笑容,奕延唇边也溢出了笑意,身形前倾,单手撑在了对方耳边:“那末将岂不是要讨些公道回来?”

    “想讨多少?”梁峰挑了挑眉,长臂一舒,在他背上划过,“帐记太多,小心还不回本儿。”

    “多多益善,甘之如饴。”

    轻笑,淹没在了唇舌之中。

第343章

    原本以为今岁会是个难熬的年头, 谁料比预想的要顺利不少。大旱并未伤及扬州根本, 盘踞豫、兖的逆贼石勒又被斩杀。帝位日益稳固, 就连通航的商税都多收了不少。眼看元日在即,司马睿也放下心中忧虑, 面上多出几分笑容。

    “不知今岁,并州还会不会奉上贺礼了。”司马睿笑着对王导道, “去岁奉上的脂粉和花精, 着实好用, 就连王妃都翘首以待呢。”

    现在建邺市面上有不少并州货贩卖, 但是价格实在不菲。有些甚至无法流入集市, 直接就被高门收入囊中。司马睿虽然贵为太傅, 身家可比不了江左阀阅, 若是能继续拿到来自并州的供奉,自然再好不过。

    谁料王导听了这话,面容一肃:“如今江东旱情方缓,大王怎能不思民间疾苦, 反道耽溺享乐?”

    听到这话, 司马睿一怔, 连忙道:“茂弘说的是,孤轻率了。”

    这一年多来, 亏得王导主内, 王敦主外,扬州局面才渐渐安定。朝野上下还有不知多少事务,要仰赖琅琊王氏, 他自然要虚心听从王导谏言。

    见司马睿如此干脆的致歉,王导表情稍缓:“贺礼价值几何并不重要,只在梁公态度。不过再贵重的贺礼,也抵不得税赋。等荒年过去,还是尝试重收三州田赋,管控盐、铁。”

    今年大旱,并州早早便上报朝廷,请求赈济。扬州哪里又多余的钱粮?但是减免赋税还是可以的。听闻并州大兴土木,恐怕也是为了尽量消耗涌入的流民。能在大旱时,保住司、冀安稳,还杀了石勒,夺回河东。这样的功绩,就连王导都自忖无法办到。

    然而梁丰越是有能,对于朝廷的威胁也就越大。小恩小惠哪里比得上威胁,王导自然要劝谏一番。

    司马睿连连颔首。但是心底,却也有几分不信。朝廷把整个北地扔给了梁丰,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更别提派兵支援。并州局面如此艰险,哪有余粮上缴?还不如指望北上的王敦,能够安定豫州呢。

    当然,若是并州和伪汉两败俱伤,再由王师北上,就更妙了。

    总归还是要徐徐图之。司马睿把北地这点麻烦,压回了心底,又与王导商议起了侨置州郡,安顿北人的事宜。

    ※

    一觉醒来,梁峰只觉冷得出奇,身上的蚕丝被都有些抵不住寒意。又降温了吗?他揉了揉眼,想要翻身再补会儿眠,谁料一旁奕延咦了一声:“下雪了。”

    什么?梁峰噌的一声翻身下榻,快步走到了窗边。只见外面白茫茫一片,地上已经铺了寸余深的积雪,天空还飘着雪花,还真是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梁峰不由喜上眉梢。今冬,三州普遍进行了深耕,也种上了冬麦,这一场雪,可比任何宝贝都更为珍贵。

    一件狐裘大氅披在了肩上,奕延双手环紧,把人裹了起来:“主公辛劳一年,自能的上天垂怜。”

    “有雪自然是好,不过也不能松懈。要做好防虫……”

    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这些,自可以等到办公时说。放松肩背,梁峰靠在了奕延怀中。温暖的皮毛和同样温暖的体温,驱走了身上寒凉。

    ※

    一日又一日,难捱的寒冬渐渐退去。立春到来。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倚门远眺,一位荆钗裙布,满面风霜的妇人高声叫了起来。

    这一嗓子,引得一家老小都挤到了门前。只见不远处,身穿粗布袄的汉子快步向这边走来。虽然身上净是灰土,袄子也扯破了半边,但是那人脸上,满是洋洋喜意。

    “得来了吗?!”还没男人进屋,那妇人就冲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

    “得来了!亏得卢二他们帮衬!”那汉子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布包。妇人尖叫一声,想要去抢,他却闪了一闪,“这次可是要放在田头的!”

    “蚕种下月就要孵子了,自然是养蚕!”妇人眉峰倒竖,寸步不让。

    见两人争执,旁边站着的老汉打断两人:“莫争,莫争。这么大包,分作两半就好。”

    见父亲这么说,两人也不好再夺。老汉笑呵呵道:“快打开看看!”

    那汉子这才摊平了手掌,小心翼翼揭开了那方布。只见里面端端正正摆着块泥巴,不怎么大,圆滚滚的,前端也不知被谁踩了一脚,还留有鞋印呢。

    然而这块泥,却让老汉和妇人同时惊呼起来:“可是牛角?”

    “正是!”那汉子眉开眼笑,“我从刘五脚下夺来的,半个牛角呢!”

    这“牛”,指的自然是鞭春用的泥牛,乃是县尊专门摆在城南迎接芒神用的。而春牛身上的泥,对于农人可是宝贝。放在田间可助丰收,盖着蚕种可保春蚕。哪次鞭春,不是争的天翻地覆?

    能抢到牛角,可是大大的吉兆!

    “好!好!好!”连喊了三个好,老汉乐得声音都变了调,“今春咱可要好好种田养蚕,不负神佛庇佑!”

    是啊,他们一家五口,竟然全部熬过了大荒的灾年!放在往日,谁敢想?有这样的神佛在,今年也要努力耕种,勤劳养蚕,不负佛祖眷顾!

    从最北的雁门,到最东的乐陵,并、司、冀三州,大小郡县,尽皆在鞭春的锣鼓声中,开始了一年的耕作。

    翻地、除草、播种,乃至开辟荒田,所有人都忙的不亦乐乎。而大小令长,也不得闲。分配给他们,还有一样重任。

    响亮的锣声在田间响起,一群人立刻冲了上去,用锹的,用镐的,用耙的,片刻功夫,就挖开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虫卵。

    这样的东西,放在往常,恐怕会有人厌恶不已,甚至不忍细看。然而今日,围着的农人全都瞪大了眼睛,面带惊喜。

    “快!快装起来!”不用衙役催促,就有人先下手,把结着虫卵的土块全都铲到了筐中。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无一遗漏,方才停手。

    也不休息,其人立刻向前方赶去。这群人中,青壮不算很多,大部分是老人孩子,一个个翻动石块,查看土缝。一旦发现虫卵,又会一拥而上。

    从日出干到了晌午,队伍终于停了下来。带队的衙役们搬出了一口大锅和一个香案,摆在空地之上。香案点燃,柴火烧着。小吏便命人把虫卵剔出来,倒进锅里,随后又倒了一袋面,一撮盐,一同翻炒起来。

    一会儿工夫,浓烈的香气就飘出了锅,引得周围劳作半日的人,一阵狂吞口水。

    见炒的差不多了,那吏员大喊一声:“起锅上供!”

    立刻有人把锅摆在了香案之前,作为主祭,那吏人先是站在案前深深拜了三拜,随后大声念起了祷词。这段词倒是极为简单,不外乎什么迎药叉神将,赐饮食饱满云云。念完祷词后,他退后几步,示意可以开饭。

    早就见过不知多少次了,那群农人立刻排起了长队,挨个来到香案前。有人掏出木碗,有人拿着盘子,衙役一人一勺,给他们添上了饭。只见碗里炒面金黄,散发出一股似肉香,又似麦香的奇异香味。没人会浪费这么好的东西,接过炒面,众人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这味道,简直比自家过年时吃的鸡子饼还强啊!

    不愧献给佛子的供物!恐怕也只有佛子,能让那可怖的虫害,变成美餐了!

    从老到小,谁也不肯浪费半点,有些人还取了身上带的水囊,连碗都要涮上两遍,连点残渣都不放过,统统倒进嘴里。

    这还只是虫卵,若是蝗虫长成,吃了五谷青草,岂不跟鸡子变成母鸡一样,更加美味?不少人心中暗自惦念,还有些聪明的,早早把那几句祷词记得滚瓜烂熟,若是回家发现了虫卵,念上两句,必然能化蝗为肉,惠及家人!

    不到半刻时间,一锅面就清了个干净。

    吃饱了饭,又休息了片刻,一行人再次敲锣打鼓,寻找新的虫害去了。

    在这个人人嘴里无油,终日无肉的年月,没什么比吃更诱人的事情了。各郡县的灭蝗工作进行的轰轰烈烈,也异常顺利。然而三州有佛子保佑,才敢动这灾星。旁的州郡,可没这么好的运道了。

    随着春寒尽消,小小虫儿钻出了泥土,振动双翅,向着刚刚出苗的田亩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怀帝永嘉四年五月,大蝗,自幽、并、司、冀至于秦雍,草木牛马毛鬣皆尽。

    这是原本历史上,压断西晋脊背的另一根稻草。

第344章

    锣鼓喧嚣, 呼号不断, 几个汉子抬着肩舆, 心急火燎向田间赶去。肩舆上,一尊神像身披青、黄两色外衫, 头有须,口有牙, 一副狰狞模样。但是人谁也不敢怠慢这尊泥胎, 这可是吃了几十年供奉的蝗神, 一定要把祂送到村头, 驱走虫祸!

    “快快!”前方有人高声叫喊。

    只见百来村人, 全都守在田头。香案已经备好, 上面还供奉着三牲。能在灾年之后拿出这样供品, 实在不易。只等蝗神到来了!

    “蝗神来了!蝗神来了!”

    跑得汗流浃背,那几人也不敢休息,就赶忙卸下肩舆,把神像请上了供桌。这一下,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虔诚叩首。

    去年已经荒了一年, 不能再遭灾了!这可是他们全村的口粮啊!

    村老带头唱起了祷词,香烛散出烟雾, 罩在了神案四周。众人连头都不敢抬起, 生怕惹蝗神降罪。然而天不遂人愿,让人心悸的嗡嗡声,从天边传来。

    “蝗……蝗虫……”

    有人双脚一软, 跌坐在地,更多人惨叫了起来。漫天的虫儿,根本没有搭理神案的意思,如同一阵乌云,降在了青青的麦苗上。沙沙轻响传来,那是虫儿啃噬青苗的声响。一个汉子发了疯似得想要冲入田间,却被邻人死死拉住。

    “大仙啊!大仙开恩啊……”

    村老哭得涕泪满面,不停的磕着头,额上都浸出了血痕。然而蝗虫哪会在乎?

    不知过了多久,轰的一声,遮天蔽日的蝗虫齐齐振翅,飞上了高空,只留空荡荡,连杂草、树皮被啃个干净的大地。

    如此的灾祸,不止一地发生。去岁大旱的几州,均有大蝗出没。蝗生翅,日行百里,群出群落,防不胜防。只能祈祷蝗神保佑,让灾祸绕过自己的村落。然而在另一片土地上,人们拜的,是另一位神佛。

    “蝗虫来了!快快!”

    听到鸣锣召唤的村人,无不脚步匆匆,向着村口赶去。早就僻出的空场上,火堆接连成片,宛如一道红通通的高墙,焰光明亮,映得星月都黯然失色。

    那熟悉的振翅声,又出现了。然而这次,蝗虫们像是昏了头一般,并未冲向麦田,反倒向着熊熊大火扑去!

    火苗只是一撩,就吞掉了不知多少虫儿。空气中散发出焦糊的肉香,不过此刻,谁也不敢怠慢,村人们三三两两举着丈余宽的布网,迎风扑杀那些未曾钻入火堆的虫子。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就像雨打荷叶,听的人脊背发麻。然而面对这铺天盖地的虫潮,大多数人都神色镇定,毫无畏惧之意。

    装满了飞虫的网子很快扎了起来,一阵扑打,便有人拿了竹筐倒入其中。篝火附近,驱虫的汉子们边添柴火,边偷偷捡两个烧的焦黄的虫儿,塞进嘴中。有些还能记得念两句祷词,有些吃得满嘴流油,哪还顾得上其他?

    如此一夜折腾,到了天明时,早起的妇人带着儿女,来到了田边。或是提篮,或是持网,沿着田埂捕捉漏网之鱼。

    一个年纪不大的幼童扑到了只绿油油的虫儿,正想撕扯虫身上的薄翼,旁边妇人赶忙拦住:“狗儿乖,这可不是拿来玩的。先装在包里,等到回家,娘给你烤了吃。”

    许是想到了虫儿肥美的滋味,那孩童吞了口唾沫,用力点了点头,把虫子塞进了布囊。

    一行行妇孺不断弯腰捉虫,宛如勤劳的鸟雀。已经拔节抽穗的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

    “司州和冀州皆传来消息,受灾严重的只有两县。其余郡县灭蝗及时,夏收应无大碍。”说出这话时,段钦只觉心中大石落定。

    并州已经灭蝗数年,成效斐然。就算冒出几撮蝗虫,很快也能扑灭。加之并州地势较高,蝗虫想要飞越群山也不容易。

    然而并州能避免,收复时间并不算长的司州和冀州,却免不了虫害。且不说有太多田地因战乱荒芜,尚未重垦,容易滋生幼虫。就是花了大力气杀灭虫卵,临近的雍州、幽州、豫州等地,也会飞来过境虫群。司州、冀州一马平川,哪能挡住蝗虫迁徙?因此仍旧需要各县齐心,灭掉飞蝗。

    不过除了挖坑填埋法之外,此次灭蝗,还用了篝火。谁能想到蝗虫跟飞蛾一般,会自投火海?因而若是夜间遇蝗,只要点燃火墙,就能杀灭大半。

    还有布网扑杀,清晨时趁露重湿翅,捉灭虫害等等。方法不一而足,但是最关键的,还是“蝗可食”这条。

    谁能料到,这祸害不知多少黎民的恶虫,可以果脯?自主公想出“以蝗供神”的点子后,各地灭蝗的积极性就翻了数倍。只要有佛祖庇佑,谁还怕小小虫儿?怕是吃得越多,越能得佛祖欢心!

    而蝗虫油水不小,味道鲜美,对于没钱吃肉的百姓而言,实在是难得的佳肴。饥荒时,泥土树皮都能吃个精光,区区蝗虫,又算得了什么?

    数法并行,终于遏制住了虫灾。只要今夏粮食丰产,下半年就能缓解一直以来的流民压力。可是一件大大的喜事。

    “不耽搁夏收便好。”梁峰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受灾的郡县,适当补种些小豆,苘麻。秋日恐怕还会出现蝗灾,还是要早作打算。”

    蝗虫不喜食豆、麻,这也是对付虫害的法子之一。段钦颔首:“只是幽州蝗祸不停,拓跋部想多卖些牛马,换取粮食。还有冀州海港,今年恐怕也不会有太多客商。”

    蝗灾对于游牧民族而言,也具有毁灭性打击。拓跋部怎么说也算是并州的盟友,该帮还是要帮一把。况且对方处在灾年,现在收购牲畜,简直算得上趁火打劫了,百利而无一害。

    梁峰却皱了皱眉:“幽州灾情如此严重吗?”

    “非但幽州,雍州和秦州局面也颇为不堪……”段钦话说了一半,突然一个激灵,“可会生变?”

    梁峰面色凝沉,对一旁仆从道:“请张参军来后堂。”

    大灾之下,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

    “若不是失了平阳、河东两郡,长安也不至于窘迫至此。我看还是要兴兵讨回两郡,一振国威。”御阶之下,侍中王延朗声道。

    他出身匈奴贵族,还嫁了孙女给了天子,自然底气十足。就连刘曜,也不得不让他三分颜色。

    然而让是让,如此被指着鼻子骂,刘曜面上也勃然色变。失了平阳和河东,是谁的罪过?还不是全都推到了自己身上!他们也不想想,当初秦州大乱,是谁费尽功夫剿灭乱兵的?

    现在可好,雍州的伪帝行台刚刚被灭,这些人就骤然发难。显然是早有预谋!

    定了定神,刘曜开口道:“王侍中此言差矣。雍州大蝗,粮草不济,哪是兴兵的时候?我看还是要等度过灾年……”

    “度过灾年?”一旁有人阴阳怪气问道,“要怎么度?借粮吗?难道秦王忘了,我族当年是如何对付饥荒了?”

    如何对付?自然是去抢!当年的匈奴大单于们,哪个不是如此?袭扰边境,掠夺人口钱粮,也唯有如此,方能抵抗灾荒。哪怕大汉强盛时,他们也少不得抢一抢其他部落,哪会赈济自救?

    “如今我皇汉不比往昔,此事不能轻率……”刘曜还想强撑。

    王延冷笑一声:“那秦王有救灾之策吗?”

    刘曜登时哑然。救灾?怎么救?蝗虫如雨,杀也杀不绝,关中的粮食都快绝收了。先是大旱,又是大荒,还有晋人不断作乱,才几年时间,汉国就成了这么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反观原来的死敌,并、司、冀三州竟然都没有闹出太大的蝗灾,这难道真的是上天安排?

    猛的摇了摇头,他把这危险的念头赶出脑海,强自道:“即便如此,攻打并州也未必可行……”

    “若是陛下征召羌、氐,自可再筹大军。十数万兵马压境,还夺不会区区河东吗?”王延寸步不让,“若是能一路东进,拿下司州,更好不过。听闻洛阳去岁屯了不少粮食,只要攻入城中,就能解燃眉之急!”

    洛阳已经没了天子,按道理说,应当比之前更好攻破。可是刘曜仍是有些迟疑,如今王弥、石勒两员大将相继身陨,洛阳城中又换了守备,未必好打。然而当他的目光看向殿中时,一阵寒意突然涌上。

    不对,这已经不是打不打的问题了,而是要如何解决他面对的困局。

    连续两年大灾,动摇了匈奴贵人们的心思,越来越多人,不再信任他的领兵能力。哪怕费尽心思剿灭了乱兵,也抵不住平阳和河东失守的罪过。

    而没了军心,对于他这个先帝养子,是极为危险的。小皇帝年岁渐长,早晚有一日要重掌大权。而自家的实力,却在一步一步削弱。别说从天子手中夺过权柄,怕是连自身都难以保全。

    他必须要有几场胜利了。哪怕只是夺回河东,或是攻下河南郡这样的小胜!

    深深吸了口气,他拱手向御座上的天子道:“此事当由陛下裁断!”

    座上的小皇帝犹豫了一下:“平阳终归是旧都……”

    这一句,足矣。

    刘曜当即跪倒在地:“臣愿为陛下夺回故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五,照例躺平休息_(:з」∠)_

第345章

    匈奴尚未开始准备兵马粮草, 消息就传到了晋阳。

    “兵马十万, 这是举国来犯啊。”在信陵递上最新的军报后, 梁峰立刻招来了文武,商讨此事。

    刘曜这次可是下了极大的本钱, 不但匈奴精锐尽出,还征召羌、氐两族部帅, 共同举兵。如此一来, 非但刚刚收复的河东处于兵锋之下, 连司州腹地和并州, 也要受到威胁。

    他们是防备过匈奴出兵, 谁料规模竟然如此之巨。难道要撤出河东, 固守旧地吗?

    “此战皆因蝗祸而来, 匈奴缺粮,不如坚壁清野,严守城池,耗光他们的粮草。敌人当不攻自破。”段钦首先进言。

    “不妥。”张宾摇了摇头, “此战伪汉必会携大量骑兵。若是避战, 骑兵便如过境蝗虫, 长驱直入。并州可守,司州却未必。况且若是匈奴来犯, 幽州的段部鲜卑也要蠢蠢欲动, 到时冀州受袭,可就是前后夹击的困局了。”

    拓跋部都开始缺粮了,何况搅入平州大战一年有余的段部鲜卑?一旦和匈奴开战, 这群鲜卑人必然会趁火打击,大抢一笔。

    对于并州而言,集结同样规模的兵力并不算难。但是用这点兵力,抵御数量更多,且两面夹击的敌人,却着实不易。

    “派兵奇袭长安呢?”郗鉴在一旁道。

    “有潼关天险,进入雍州并不容易。何况长安是不逊于洛阳的大都,只要有兵坚守,极难攻克。”张宾立刻摇头。当初奕延奔袭幽州,是一战功成。但是奇谋就在于出其不意,刘曜也是久经阵战,而且同样喜爱奔袭,必会考虑到这点。长安绝不是能轻松攻克的。

    “不如由末将领兵,在河东拦住敌军。”奕延道。

    这也是个办法,只是如此一来,就要打成正面对抗。届时若是兵力被匈奴牵制,段部骤然发兵,又要如何应对?

    谋士和将领们各抒己见,座上,梁峰手指轻叩膝头,突然道:“我亲自领兵,前往河东。”

    “不可!”几个声音齐齐响起。

    奕延已经半坐了起来,急声道:“兵凶战危,主公怎能涉险?!”

    梁峰却一抬手,拦住了他,扭头对张宾道:“如今雍州、秦州,信佛的羌氐有多少?”

    这几人中,唯有张宾面色未改,冷静道:“人数怕已过半。”

    “既然有如此多信众,何不用用佛名?”梁峰挑起了唇角。

    羌人本就信佛,之前竺法护久居长安,更是引得雍州佛法昌盛。这样的地方,信陵怎会放过?随着匈奴迁都,佛子之说也慢慢渗透入了雍州地界。连续两年的天灾虫祸,更是让并州披上了一层神话般的外衣。

    这样的攻心术,放在平日可能不显,但是到了战场上呢?佛子率兵迎战,只是这个举动,就能让不少人动摇军心。

    看着张宾神情未改,梁峰便知,这个主意,他恐怕早已想到。只是有些事,不是臣下可以轻易开口的。

    既然如此,就由他开这个口吧。

    况且他领兵出战的好处,也不止一样。

    “若是传出消息,我带兵抵御匈奴,离开晋阳。段部鲜卑岂会置之不理?怕是立时就要发兵。拓跋部不是缺粮想要贩卖牲畜吗?不用如此麻烦。让他们以牲畜为干粮,协同冀州兵马夹击段部。只要能胜,我就给他们粮草!”梁峰断然道。

    拓跋部缺粮,而游牧民族在缺粮时会做什么,人人心知肚明。而且给粮还是其次,段部占据的幽州,对于拓跋部而言何尝不是一块肥肉?有了拓跋部的精兵相助,击退段部,并不太难。

    如此一来,他面对的就不再是单一的战场。然而谁说,并州就没有同时打两场仗的实力呢?

    只是如此决断,仍旧太险。

    奕延的神情已经全然变了:“战场不比纸上谈兵,若是发生意外怎么办?主公绝不能出战!”

    那声音中,冷静尽失,几乎不像臣子应有的态度。

    梁峰抬头,直视那双灰蓝眼眸,摇了摇头:“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法子。若是避战,才是遗祸三州。当年对王浚如此,现在对伪汉,依旧如此!”

    “主公……”

    奕延还想说什么,梁峰袍袖一展,站起身来:“张参军,你着手安排出兵事宜。段主簿负责粮草后路。并州内务,转由郗治中代掌。传令下去,三州进入战时戒严!”

    说罢,他也不做停留,大步向外走去。看着那人果决背影,奕延牙关一咬,追了上去。

    一前一后,两条身影消失不见。张宾收回视线,微微一笑,对同僚们道:“此战怕是比当年对战幽州,还要艰辛一些。主公领兵,必能士气大振。还望诸君同心协力,共御强敌……”

    听到身后急促脚步,梁峰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小子果真不会轻易放弃。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袍袖,梁峰脚下一顿,扭头回望。只是区区几步,奕延额上已经渗出汗水,抓着他的那只手,攥地死紧:“主公,这可是十数万人的对垒,不比平日。你怎能以身涉险?”

    “正因为是大会战,作为主帅,才更为安全。”梁峰的声音纹丝不动。

    这是大实话,但凡大军对战,罕少有主帅毙命的事情发生。因为大帐周围必有中军,中军之内又有亲兵,如何能够突破重围,杀入帅帐?一旦局面不妙,中军便会撤退,还有前后不知多少兵马掩护。

    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是戏说和传奇故事中才有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多有御驾亲征失败的,但是土木堡之变只有一例。

    然而这话,对于奕延并无用处:“那也是大战!刀枪无眼,更何况匈奴骑兵甚多,万一有个……”

    “奕延!”梁峰断喝一声,“你多少次领兵,奔驰千里,孤军奋战。我可曾说过一句?”

    “那不同……”奕延还想说什么。

    “那是你的职责。我信你能做到应做之事,能战胜敌人。”梁峰话音一顿,“现在,是我应尽职责的时候了。只多我一人,就可能避免成千上万无辜百姓枉死,能避免数郡生灵涂炭,我怎可能避战不出?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自己?”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奕延的话,哽在了喉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主公了。然而事实是,两人相遇之初,就是在一个小小的战场上。一人指挥,一人破敌,并肩作战。

    见奕延神情有变,梁峰轻叹一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正因此战重要,你更不能因为私情误了军机。此战,我是主帅,你却是主将,如何取胜,如何破敌,如何保住三州百姓的性命,才是你唯一该考虑的事情。”

    而不是区区一人的安危。

    “主公才是并州根基命脉。一旦出战,必会引来敌人觊觎……”奕延闭了闭眼,压住了声音

    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如果能杀了佛子,整个并州都要为之崩溃,匈奴将重新占据“天命”。这是何其诱人的饵料,匈奴的攻势,必然不同以往。

    梁峰笑了:“那就用我做饵,埋伏、诱敌,攻其不备。就像军棋中的帅棋,只是一子,就能生出万千变化。敌人越不冷静,我们获胜的希望就越大。而这,也会牵制敌军,让他们无法分兵,危害其他郡县。”

    这是个一本万利的法子,攻心,诱敌,并且尽可能集中双方的军事力量,打一场大规模会战。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伪汉兵马集结一处,使得境内其他郡县免于战火。而这一战,也事关大局。就如同官渡,如同赤壁,一战就决定一个势力的生存或是毁灭。

    而这一战,他有胜的决心,也有胜的希望!

    那双黑眸熠熠有光,如同夏夜中最为明亮的星子。他的主公确实从未怕过,不论是面对何等强大的敌人。

    一直揪紧的心,渐渐止住了震颤。持着那只略显冰冷的手,奕延缓缓跪了下来,跪在梁峰面前:“末将愿为主公前驱。”

    他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这样跪在自己面前了。同样的记忆,回荡在脑后之中。梁峰上前一步,扶住了对方的肩头,把那人揽进了怀中:“我亦会为你擂鼓助威,看你再破敌阵。”

    不同于当年梁府初战,也不同于当年孤守晋阳。这次,他会前往战场,同他并肩作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520,本想多更点的,但是昨天不小心扭伤了腰,简直坐都坐不住……呜,明天再努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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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

    “梁公要亲率兵马, 抵御匈奴?”听到这消息, 饶是拓跋猗卢也吃了一惊。

    匈奴伪汉准备大举出兵, 攻打河东的消息,拓跋猗卢也略有所闻。只是他原本以为, 梁公会坚壁清野,放弃河东, 一力守护晋阳。谁曾想对方非但要迎战, 还是亲自率兵。这可是要打个不死不休了。

    他难不成有必胜的把握吗?

    “梁公可是要召我等共同御敌?”拓跋猗卢来了兴趣, 向那使臣问道。

    这位上党郡公, 一向大度。若是自己能在危难时机发兵去救, 十有八|九能捞得好处。蝗灾在幽州肆虐, 也影响到了拓跋部。之前他还打算忍痛卖些牲畜, 谁料这么快就来了转机!

    “我家主公言,若是段部袭扰冀州,还请大单于出兵相援,扫平逆贼。”那使臣不卑不亢, 递上了书信。

    信是梁公亲笔所写, 拓跋猗卢只是略一琢磨, 就明白了言下之意。对战匈奴,梁公似有必胜把握, 但是不得不防段部乘势偷袭。因而拓跋部的作用, 就是协防冀州,击溃段部兵马。且不说承诺的粮草,只是“攻打段部”这点, 就足够诱人了。

    如今自家已经占了代郡,也夺了广宁郡小半地盘。若是能趁此战,攻其不备击垮段部,是不是能彻底占下幽州半壁呢?

    更何况并州和伪汉这一战,很可能决定未来的大局。若是梁公获胜,将成为名至实归的北地霸主。届时与他有怨的段部,必然会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拓跋部趁此良机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这样的机会,怎能放过!

    面上绽出笑容,拓跋猗卢朗声道:“梁公如此眷顾,我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迁往南地的晋国朝廷,早就不是需要恭顺的目标了。并州,才是值得投靠的新主!

    ※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算仓廪丰盈的并州,筹备大军粮草,也不轻松。好在去岁刚刚打过河东,兵站齐备。流水也似的粮秣,向着沿途各个县府发去。战兵开拔,屯兵换防,预备役和流民则接替了城池防备和田间农事。整个并州,都如巨大战车,滚滚向前。

    大半个月后,晋阳南郊。

    坚甲利刃,马嘶咴咴,数万兵马旌旗招展。在排列整齐的军阵前,立着一座丈余高台,皂纛猎猎,鼓乐齐鸣。

    在那礼乐中,由两驾导车相护,一辆立乘大车驰过军阵。倚鹿较,伏熊轼,驷马为驾,华盖之下,一人长身鹤立。

    胸前,裲裆秀山纹,缀金饰,鳞甲密密,明光灿灿。腰侧,兽吞狰狞,抱肚垂绦,束腰勒的极窄,衬得腰身纤细。头顶,兜鍪冲角凸起,若佛祖发髻,额饰狻猊兽面,缨穗红艳。

    这华美铠甲,简直都不像上阵着装了,而似寺中金刚,法衣煌煌。偏偏,没有什么能比这一身,更衬车上那人!

    在所有人狂热的目光中,梁峰步下立车,登上高台。如此规模的战争,怎能缺少誓师大典?他曾经无数次校阅兵士,誓师祭旗,然而从未有哪次,能比得上今日!

    一眼望去,军阵无边,长槍如林。上党三军,晋阳选锋,屯兵勇卒,所有经过战阵的将士,都立在了面前。他们将离开自己的家园,前往河东,拦截伪汉倾国之兵。这些人中,可能有一部分再也无法回归故土,但是只要有他们在,那群鬣狗秃鹰般的胡虏,将会铩羽而归,无力东进!

    只此一战!

    梁峰手臂一伸,止住了鼓乐,高声道:“伪汉贼臣,逆天无状,侵我国家,害我生民,譬诸溪壑,有甚豺狼。天下共愤!今率大军相讨,护我子民,保我州郡!霜戈一挥,誓斩敌酋!天地神祇唯我依归!”

    清朗激越的声音,传出极远,回荡四方。台下鼓声再起,却也压不住怒涛也似的吼声。

    “万胜!万胜!万胜!”

    他们身边,有佛子相随,有上天庇佑。大旱也无法击垮,蝗祸亦不敢侵害,区区匈奴,何足道哉!

    铺天盖地的呼喝,连高台都为之震颤。梁峰的目光望向身侧,奕延、张宾站在背后,还有孙焦、王隆、令狐况、李骏、田堙等等将校。段钦为他打理兵马后路,郗鉴替他镇守州郡,还有谢鲲、温峤相助,以及在洛阳驻守的祖逖……

    如此强军,如此民心,怎能不胜?!

    身后赤色大氅,如同旌麾一般猎猎招展。车轮和马蹄碾在了刚刚铺就的砂石路上,大军开拔!

    ※

    “并州迎战?由上党郡公统兵?”当听到这消息时,刘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组织大军出战,对于现在匈奴而言,极为艰难。且不说统领匈奴本部人马,只是征召羌氐部帅,筹措军粮,让整个雍州陷入了短暂的混乱。还要考虑放些亲信驻守长安,以免出现内忧外患。每一日,刘曜都绞尽脑汁,思索破敌之法。要从何处进军?是否兵分数路?羌氐又要如何驱驰?

    好不容易大军开拔,还未出潼关,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怎能不让人惊骇?

    然而震惊过后,是极度的狂喜!那个龟缩晋阳的家伙竟然出战了,还准备和汉国正面较量!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这一战,莫说大胜,只要能在战场上取得局部胜利,就能让佛子的名声涂地。而若是侥幸,能让对方客死沙场,并州立时就要分崩离析!

    一个手不能提的病秧子,竟然也敢出战?这是躲过了两年大灾,心高气傲了,还是并州兵力不足,必须他提振士气?

    不论如何!这次一定要集结全部兵力,一战功成!

    “传令下去,取道河东!”刘曜立刻高声道。

    原本准备分兵的大军,拧成了一条巨龙,向着河东扑去!

    ※

    “明天就要到安邑了。”步入营帐,梁峰腿脚发软,都快撑不住了,直接坐在了胡凳之上。就算粮草准备充足,一路都有补给,新修的道路也足够通畅。从晋阳来到河东,仍旧花费了十多天时间。

    并州此次一共出兵六万,其中四万州兵和屯兵,跟随他从离石进入平阳,而两万上党国兵,由高都取道。两军齐头并进,进入河东之后,在闻喜汇合,随后顿兵安邑,迎战匈奴。

    说起来轻松,但是实际上,每日都在埋头赶路。梁峰这次一半时间乘车,一半时间骑马,为了节省时间,也极少进入城池。这样高强度的跋涉,自然耗费精力。况且他还要穿着一身金甲,摆出主帅派场。就算经过了加工,大量采取布铠、纸铠充样子,这一身甲胄,也足有十几公斤。天天背一袋大米骑马,是什么感觉?至于其他将领所穿的明光铠、裲裆铠,更是分量十足。难怪古代战将各个能用长槊、马刀那样的重兵,天天背着几十公斤的铠甲,他们的体力自非常人能及。

    “匈奴刚入河东境内,按照两军速度,很可能在解县或是猗氏相遇。此处地势开阔,可供大军交战。”张宾早早就在帐中摆好了沙盘。

    河东地处运城盆地,确实有可供大军作战的开阔平地。这次敌我双方的兵力都不少,加上役夫和后军,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交战自然不会像普通的遭遇战,随便开打。而是要提前选好有利地形,摆下营盘,出阵对垒。这样规模的会战,也不会一天结束,打上十天半个月,都是常事。稳妥,要放在首位。

    这才是展现扎营布阵功力的时候。而他麾下,不乏老手。

    “多派些斥候,盯住匈奴动向。他军中骑兵不少,要提防提前攻城。”梁峰叮嘱道。

    这些事情,张宾怎么可能疏忽?又禀报了逐项事宜,他才道:“一天跋涉,主公早些休息。”

    梁峰微微颔首,张宾看了眼仍立在一旁,面有焦色的奕延,不动声色退了下去。

    “主公,快点卸甲!”见大帐中没了闲杂人等,奕延立刻踏前一步,要帮他卸甲。

    梁峰不由苦笑,这些日奕延白日掌管大军,晚上还要给他把守营帐,真是片刻都不怠慢。

    伸直手臂,任对方飞快解开甲胄,梁峰舒展了一下腰背:“再过几日,就要开战了,我这边自有中军守护,你不用太费心思。”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再往后,少不得还有不少作战会议,以及亲自出阵的时候。奕延自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鞍前马后。

    奕延手上一顿,却没有辩驳:“今日我为主公守夜。”

    这恐怕也是进入安邑之前,最后一日守在他帐中了。梁峰并未拒绝,点了点头。

    简简单单吃过晚饭,天色就昏暗了起来。梁峰哪有精力再管其他,早早入帐休息。处理完手头军务,奕延走进了偏帐,也不搅扰对方沉眠,在旁边的小榻和衣而眠。

    帐外,是千军万马,连夜间也不沉寂的大营。帐内,是呼吸轻缓,静谧熟悉的身影。他肩负的,是护卫两者的重担。舒了口气,奕延手扶剑柄,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啦啦啦啦同学投喂的深水>3<

    改了一下兵力数字

    还有,可能有人没看到请假条。周一腰稍微好了点后,我去爬楼锻炼身体,结果半途昏倒了,后脑磕在了地上,有点轻微脑震荡。

    这几天一直躺床上静养,本以为今天能更新,但是脑袋还是有些眩晕的后遗症,想了想还是再养几天,改到端午小长假之后恢复更新吧。

    按照进度,文快要结束了,等到恢复之后会一口气更新到完结的。请大家再等几天吧。非常抱歉orz

第347章

    “阿耶, 并州出战匈奴, 定无力东顾。若是错过此良机, 族中可就难度灾年了!”段疾陆眷近前一步,急急说道。

    并州和匈奴开战可是件大事, 很快就传遍了北地,自然也传到了段疾陆眷耳中。攻打平州的战事, 如今已经陷入僵局。有段部相助, 慕容廆轻易击退了平州和宇文部的联军, 然而眼见不敌, 崔毖立刻退守州城。再怎么说也是平州刺史, 只要他想要坚守城池, 不论是慕容部还是段部, 都不可能轻易攻下。这么一来,想从平州捞到战利品,也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

    幽州的蝗灾根本没有消退的迹象,若是草场被啃个精光, 他们拿什么来牧马放羊?想要度过这样的灾年, 必须有更多的战获。只靠瓜分宇文部的地盘, 是远远不够的。身边的冀州,才是最好的目标。

    冀州沿海刚刚建起的新港, 囤积了不知多少粮草。据说每日发出的粮船和粮车, 不计其数。若不是忌惮并州,他们早就率兵去夺了。

    而现在,正是等待已久的良机。并州要面对匈奴大军, 所有兵力都压在了河东。也正因此,段疾陆眷漏夜赶回幽州,只盼能说动父亲。

    段务勿尘也深知参与平州之战得不偿失,但是海港背后,站着的是并州那只猛虎,仓促出兵,真的能攻克吗?沉吟许久,他才道:“如今部中只能派出一万五千骑,你可能拿下海港?”

    且不说段部大半兵力还绊在平州,剩下的兵马也要留下一部分,防备拓跋部这个狡猾贪婪的恶邻。能动用的骑兵,实在不多。

    段疾陆眷双眸一亮,高声道:“足矣!如今冀州遍地流民,若是去攻,说不定立时就要内乱。何愁取不得海兴?!”

    区区一个海港,能有多高的城墙,多强的守兵?况且海兴港距离幽州极近,若是快马奔袭,怕是对方根本来不及防守。粮草还是其次,若是能夺下城中囤积的财货,更是难以计数的厚利。当年那一箭之仇,他必要讨回!

    见儿子答得如此肯定,段务勿尘终于把那点担忧抛在脑后:“那便由你统兵,踏平冀州!”

    ※

    “将军,伪汉大举侵入河东,可要派兵去援?”

    大战的消息,也传到了豫州。此刻王敦正带兵清缴豫州匪患,也有两万兵马。若是从豫州发兵,夹击伪汉,说不定能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

    然而面对部将的建议,王敦只是冷冷道:“朝廷可曾下令,命我去援?”

    这话殊为不善,那部将赶忙闭上了嘴巴。

    出兵援驰河东?只有昏了头,王敦才会如此行事。并州那头猛虎,早已成了气候。莫说司马睿,就是实际上把持朝政的兄长,也不会让他轻易施援。

    能不能挡住匈奴,会不会失了河东,跟扬州又有什么关系?比起击退匈奴,他们更希望看到并州跟伪汉陷入苦战,两败俱伤。

    冷哼一声,王敦道:“并州兵强马壮,又数次对战匈奴,何须旁人操心?专心攻城,莫失了大好战机!”

    并州是生是死,跟他全无关系。还是眼前的豫州更为重要!

    ※

    同样是大军开拔,从长安到河东,可比从晋阳发兵要近上不少。不过刘曜并未冒进,一直步骑并行,入了河东,才命轻骑先发,一探虚实。

    而这一步,果真让他取得了先机。

    “敌军想要前往盐池?”听到这消息,刘曜简直大喜过望。

    河东盐池,确实是两军争夺的重要目标。但是为了守盐池,抛弃安邑这样的大城,未免太过轻敌!

    要知道并州兵马最善守城,若是固守安邑,任他十万大军也不可能轻易破城。但是出城野战,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能让他们进驻盐池,立刻派兵阻截!”刘曜当机立断,下令道。

    盐池附近多是山地,并不利于骑兵展开。若是让对方进入盐池,跟安邑构成犄角之势,能轻而易举遏制他的兵马。但是自家带的五万精骑,是摆来看的吗?

    随着刘曜一声令下,骑兵尽出。再怎么说,轻骑的速度也不是步卒能够比拟的,还未靠近盐池,并州兵马就被拦了下来。不过对方反应倒是神速,摆出车阵,就地扎营。

    能把人留下就好!

    刘曜本就不指望骑兵能攻破敌阵,立刻下令,在敌营附近建起营寨。他选的地形,可比并州的临时大营要有利许多。既有丘陵作为屏障,防备偷袭,远望敌情,又有河流可供大军饮用,没有断水之虞。称得上万无一失。

    而面对十万大军威逼,并州兵马哪还有安然撤走的机会?见无法退回安邑,对方也开始增兵。那营地也肉眼可见的厚实了起来。只是就连刘曜也未曾想到,会在面前的敌营中,见到帅旗!

    “那病秧子出战了?”刘曜豁然起身,哈哈大笑,“来得好!”

    梁丰竟然出战了,这是发现处于劣势,想要提振士气吗?然而刘曜最希望的,就是能诱出这并州之主。两军对垒,又是野战,自家兵力还胜过敌方,这岂不是破敌的最好时机?!

    “明日出兵,一探敌营!”刘曜目中闪过锐芒,并州兵马仓促扎营,防备必然无法周全。而自家粮草不足,最需要的就是速战速决。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尽快开战!

    匈奴这厢蓄势待发,对面的大营中,也是厉兵秣马。

    “伪汉兵多粮少,必不会耽搁。恐怕这两日就要开战。”坐在沙盘旁,张宾开口道。

    这次摆出增兵盐池的姿态,正是他设下的圈套。若是匈奴不拦,他们就分兵两路,对敌军夹击。若是来阻,更好不过,两军自然而然能摆出对垒阵势,而己方“被迫受阻”的姿态,足以让敌人掉以轻心,也方便其后的安排。

    如今,对垒的局面已经形成,又亮出了主公的帅旗。不难猜测敌人的反应。

    “敌军骑兵众多,一旦开战,必会先攻。临阵还需仔细安排。”一旁,奕延开口道。

    这也是开战后最为关键的一点。野战对付几乎和自己兵力相当的骑兵,可不容易。但是正面拖住敌人,是其后计策的关键,不容有失!

    “示敌以弱虽是定策,但也不必打得太过拘束。杀一杀对方士气,有利于大局。”梁峰哪会不知此战关键在何处,面上却毫无退缩之意。这句话,说的杀气腾腾。

    听到主公如此吩咐,帐中诸将,无不热血沸腾,抱拳称诺。

    站在众人之首,奕延目中也是锋芒毕露。此战,乃是主公首次参战。光是胜,还不够,定要胜得干脆利落,让敌人不敢轻犯才行!

    只看明日,能不能先杀一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脑震荡还没好彻底,码字有点慢,今天就少更点吧。

第348章

    天刚大亮, 匈奴营中就马嘶不歇。骑士们个个背弓跨马, 整装待发。五万精骑, 被分作左右两翼,还有一万游骑掠阵。只要出击, 便是万马奔腾,万箭齐发。这等规模的骑阵, 敌营稍有疏漏, 必然告破!

    刘曜一大早便率亲军, 登上了大营附近的山丘。这里居高临下, 视野极广, 能清楚看到敌营动向, 也方便监视周遭。刘曜不是第一次跟并州兵马交锋, 深知对方最善使诈。偷袭、埋伏、夜战都用得精熟。更要命的,还是那射程极远,难以抵挡的霹雳砲。

    然而这次,许是临时扎下的营地, 对方营中一直未曾见到霹雳砲的影子。自家又占了地势之利, 万一敌人真想用砲, 也不可能在眼皮子底下遮住那数丈高的器械。只此一样,省去不少麻烦!

    这才是最好的进攻机会, 绝不能错过!

    谁知出乎意料, 远处的敌营并未向设想中,紧闭营寨,坚守不出。而是大军齐动, 列阵营外。

    没有霹雳砲,他们也想野战对敌?还是说这大营扎的不够坚实,必须出阵挡住自家兵锋?刘曜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高声下令道:“两翼齐出,包抄敌军!步卒殿后,临阵待命!”

    随着军令传下,骑兵纵马出阵。马蹄踏踏,烟尘飞荡,向着敌营漫卷而去。

    刘曜眯起了双眼,盯着敌营中竖起的高台。这样的猛攻,那病秧子能挡得住吗?

    身着金甲,梁峰踏前一步,望向天边滚滚而来的骑阵。

    扎营时,他们选择的营地不似匈奴一样依山傍水。但是这点地势差,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营中早早就筑起了两座望楼,每座都三丈有余。望楼下,还立了丈余高台,只要立在台上,大营内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身在营中,但是眼前景象,跟身临战场也相差无几。背后大氅猎猎,头顶烈日炎炎,梁峰双手背负,昂然而立,开口道:“擂鼓!”

    身旁力士举起了木槌,咚咚鼓响,瞬间传遍四野。这是号令出战,亦是助威。步卒结阵,靠的就是万难不退的血勇。只要阵型不破,骑兵想要攻入阵列,绝无可能!

    他的军阵会被攻破吗?

    在隆隆不休的战鼓声中,两军如洪流铁壁,撞在了一处!

    数万步卒列阵,剑戟林立,横盾若墙。面对这样的坚阵,就算是骑兵也不敢轻掠。宛若游走的群狼,两翼骑兵开始收缩,围绕军阵攒射。箭落如雨,叮叮当当钉在撑起的盾牌上。

    用弓|弩扰敌,不断发起冲锋,伺机寻找可以撕裂阵线的机会。这是典型的骑兵战术。在无遮无拦的旷野之上,更是无往不利。可是面前的大阵,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四面皆是林立的马槍,高耸的铁盾,犹如浑身是刺的龟壳,不可撼动。

    必须离得更近,压迫更猛,让箭雨抛射,进入阵中。这样的战法,精善骑射的匈奴兵士人人都懂。然而没人能够做到。

    那军阵正中,同样有箭射出,如蝗飞矢!

    那不是弓,而是弩,强弩!就算隔得更远,也无损箭|弩的威力。军阵四周,五十步内,硬生生钉出了一道羽墙。任何敢入内的骑兵,都会被密集的箭羽射翻马下!

    马上骑射,怎能比持弩步射?那汹涌黑潮,硬生生被弩|矢逼退了三分!

    山丘之上,刘曜皱起了眉头。这军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密实。就算没有霹雳砲助阵,只凭弓|弩也能坚守阵脚。

    必须变上一变了。

    双眸盯住敌营阵中,就算隔得老远,那高台上的人影也依稀可见。若是攻其必守呢?

    “派游骑压阵,攻其主营!”刘曜下令道。

    他的兵力始终要比敌人多些,既然敌军步卒已经被自己牵制,那么空虚的大营,是否能攻上一攻呢?

    又一支骑兵驰出了阵列。刘曜目不转睛的看着敌营。这等混战,对方能反应过来吗?

    “匈奴要派兵袭营了。”张宾上前一步,低声禀道。

    望楼可不是白建的,上面还配有千里镜,莫说敌营,就是对方营中挥舞的旗号,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有这样的利器在,怎么可能辨不出敌军动向?

    “让虎狼骑去会一会吧。”梁峰下令道。这样的攻势,参谋营怎么可能料不掉?

    既然是临阵对垒,就不可能压上全部兵力。并州骑兵,同样蓄势待发。以静制动,可比冒然出击要稳妥太多。况且,他们配备的,可不仅仅是轻骑。

    犹如一柄斜插的弯刀,匈奴精骑向着并州大营攻去。骑兵的移动速度,可不是步卒能够跟上的。一旦他们撕开了敌营,两翼也会衔尾跟上,届时敌军的阵列,反而会成为阻挡他们回防的绊脚石。而当阵列崩溃,面对骑兵的步卒,只能任人鱼肉!

    然而设想中的战术还没来得及施展,一支骑兵迎面冲了上来!

    敌人竟然看破了他们的动向?领兵的匈奴骑将也不慌张,不过是队轻骑,哪能比得上自家勇悍健儿?号角呜呜,蹄声如雷,骑弓拉到了满弦,只待交锋!

    面对跃跃欲试的匈奴精骑,并州铁骑百余前锋扇形展开,让出了其后遮掩的战马。

    面帘狭长,鸡颈环簇,当胸一片铁甲,搭后皮铁混织。两千战马,从头到脚都裹在铠中,更别提马上骑士了。

    不妙,是重骑!那匈奴骑将悚然一惊,想要避让。然而迎面疾驰,哪有躲避的空当?手持马槊的重骑兵不避不让,冲入了敌阵!

    刘曜猛地踏前两步,怎么回事?他派出的骑兵被对方横腰斩断了!

    人数明明相当,怎么突生变故?

    “快让左翼去援!”这可是一支主力,若是被敌人打垮,战事都要受到影响。

    可是他的命令下得再快,也比不上阵中动向。

    并州大营中,鼓声一变,刚刚还围成刺球的军阵,突然伸展开来!举着大盾的兵士齐齐前进三步,弩手则随着阵型扩张,来到了刀盾手背后。

    这一动,箭|弩的射程立刻远了十数步。若是骑兵早有防备,严阵以待,应当不会受到影响。然而刚刚接到军令,正要回旋驰援,就遇到了这样的攻势。如同利刃刺入侧腹,就算是老于阵仗的精骑,也防备不得!

    骑阵登时乱了起来。

    糟了。眼看背腹受袭,转入劣势。刘曜当机立断:“鸣金!速速收兵!”

    没法控制局面,他还能选择撤退。毕竟都是轻骑,敌人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只是没想到,第一场仗就打成了这副模样。

    步卒野|战,还没有霹雳砲协防,竟然也能抗住骑兵攻势。若是敌人备好了砲车,他又要如何应对呢?

    不行,明日必须换个打法了。自家兵力胜出,哪怕拖也把敌人拖垮!粮草有限,他可耽搁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汗,昨天被刷了一屏。谢谢大家的关心,窝只是轻微脑震荡啦,歇了一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要不疲劳过度应该还好的。

    这几天更新可能会短小一点,窝也会看情况哒,万一真撑不住会请假的。希望能顺利码完吧

第349章

    日近西山, 夜幕将临。匈奴大营中, 仍旧纷乱不休。今日又是一场苦战, 莫说统军的将校,就是氐羌部帅们, 也个个精疲力竭。

    “佛子坐镇,怎么能赢?我要回家, 不打了……”一个羌人按着伤处, 喃喃呓语。

    也无怪乎他会这么说。从两军对垒到现在, 已经打了十日, 却连并州兵马的皮毛都未伤到。主帅心急如焚, 开始大批动用羌氐兵力。这些人缺粮少马, 步卒占了七成以上。上了战场, 就是填壕沟的命。

    一次次冲阵,一次次退败,说不清有多少人受伤阵陨。随着战事,流言也开始横行。那些信佛的羌人再也按捺不住, 言及佛子。也为那坚不可摧的大营, 为那能抛出巨石的凶物找出了无法战胜的理由。这流言, 甚至比战事更动摇军心。

    听到他如此胡说,一旁的同伴连忙遮住了他的嘴。这两日军中可是严禁提及佛子的, 要是被那些匈奴人听到了, 还不知要如何惩处。

    只是嘴能遮住,心能吗?

    “绝不能坐以待毙!”大帐之中,刘曜也是焦头烂额。他如何不知军中人心不稳, 然而对面的敌营,就像铁桶一般,坚不可摧。

    更可怕的是,敌人开始避战了!

    第一仗小负之后,刘曜就变了阵势,不再用骑兵围战,而是步骑混编,发起猛攻。虽然依旧没胜,但是也非全无希望。他手下兵多,完全可以调换兵力,轮番作战。而并州兵少,就算善战,也不可能顶住如此攻势。

    可是没想到,车轮战刚刚启用,并州大营就转攻为守,闭门不出。

    原先简陋的大营,在几日之内便修的坚若磐石,巨大的霹雳砲也出现在拒马之后。任何攻营的手段,都会变成一场鲜血淋漓的屠戮。攻不下,打不破,连夜袭扰敌也起不到应有的作用。敌人并未被他的战术拖垮,相反,长时间鏖战,耗光了军中士气。那些杂胡们悄声念诵着佛子的名号,粮秣也肉眼可见的减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刘曜善战,自然懂得他面对的是什么。如今的并州大营,跟安邑城池也相去不远了。而那并州佛子,则是一块吞不下的毒饵。只是临阵,就能让所有羌胡心生怯意,霍乱军心。

    绝不能再跟着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刘鲍,你带两万骑绕过战场,直扑安邑。切断敌人后路!”面对善战的心腹爱将,刘曜仍不放心,仔细叮嘱道,“此次突袭,事关重大。最好能一举斩断并州大营的粮道,动其军心!一旦并州兵回撤,就是我军破敌的时机!”

    这有些行险,但是别无他法了。并州大军在外,后路留下的守军必然不多。抽出两万精骑奔袭,得手的可能性极大。成功之后,再两面夹击,攻破敌营才有了可能。

    “大王,分兵之事若被敌营知悉,恐怕不妙。”一旁谋士谏言道。

    分出两万骑,大营的兵力骤减。若是敌人反应过来,恐怕会大举进攻。

    “无妨,他们避战,我们也可高挂免战旗。”刘曜冷冷道,“吩咐下去,锅灶不熄,营帐不撤。就算探马来到营前,也探不出我军深浅!”

    两个大营隔了老远,又有地势遮蔽。只要趁夜出兵,并且维持原本的营帐和炉灶数量不变,对方便极难察觉这两万骑的缺口。等到后路遭袭,为时已晚!

    麾下众将齐齐领命。刘曜在心底也松了口气。不用强攻并州大营,是现今最好的办法了。只看这破局之法,能否奏效!

    当夜,骑兵悄然出了大帐。第二日,连续几日的攻伐也停了下来,两军隔营相望,按兵不动。

    ※

    “匈奴终于停战,是要攻我后路了吗?”帅帐中,梁峰也早早坐在了沙盘前。

    “望楼传来消息,敌营中升起的灶烟虽然未减,但是用饭的兵士少了万余。必是分兵偷袭。”张宾答的肯定。

    匈奴占着地利,想要偷偷调兵,确实不易察觉。但是再怎么伪装,也瞒不过望楼上的千里镜。出兵还要隐瞒,必然是想偷袭后路。参谋营早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应对的战术也拟定了不下五种。

    “要攻安邑,一日时间也足够抵达了。”梁峰问道,“这两日风向如何?”

    张宾心领神会:“皆是顺风,夜间风大。”

    一抹笑容浮上,梁峰颔首:“看来这次,要借个东风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梗,没人能听得明白。但是当天色彻底暗下,望楼上的旗帜向着匈奴大营方向鼓动时。帅帐中的一干人等,都立在了点将台上。

    新月如钩,天昏地沉。遥望匈奴营帐,就像隐在纱帐中一般。这是极佳的夜袭时机,但是大营之中,并未动兵,只有一支小队驰出营寨。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荒野中,突然浮起了火光。成百上千的白色灯盏,随着风势轻飘飘上浮,升入半空。

    这景致谁曾见过?莫说营中兵士,就连高台上的诸将,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灯笼不都是撒手就掉吗?为何能一反常态,直飞冲天?这等规模的奇景,简直让人惊骇难言!

    看着半空中接连成片的孔明灯,梁峰也眯起了双眼。即便是后世,放天灯也会引来一阵惊奇,更别说一千多年前的现在了。参谋营安排了不止一个夜袭的法子,但是这无疑是效果最好,也最为省力的一种。

    扭过头,他对身边人道:“孔明灯起效,还要等些时候。先让兵士休整,原地待命。”

    奕延的目光,并未被漫天灯火吸引。他见过无数奇观,也尝试过无数奇局。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面前那人带来的。比起惊人景象,那人神色中的淡然,更让他无法自持。

    “主公奇谋,末将必不辜负。”灿灿灯火的映照下,那身影也印在了眼底。奕延没有伸手去碰,而是双手成拳,定定答道。

    有此震撼人心的灯阵,还怕匈奴不乱吗?

    ※

    “大王!大王不好了!”

    整整一天都要防备敌军,终于熬到了晚上,刘曜早早便睡下,只盼着明日能有喜讯传来。

    然而信报,来得比预料中还早。大半夜被亲兵惊醒,听闻天有异象,刘曜连靴都不及穿,光着脚奔出了营帐。

    难不成并州又使什么诡计?是落雷还是流星?他也想过不少应对之法,必不会闹得炸营……所有胡思乱想,戛然而止。当满目星光映入眼帘,刘曜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没有站稳。那是什么?灯?从天而降的天灯?

    谁能让灯浮上半空?为何会有这么多灯?又有什么效用?

    虽然巨震乱了心神,刘曜还是憋出了一句:“他们是想放火……放火袭营!”

    就像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刘曜提高了音量:“快组织弓|弩手,把那些灯射下来!各营都加强戒备,万万不能烧了营帐。还有粮草……对,这方向,是想毁我粮秣!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脑中嗡嗡作响,刘曜根本就不愿细思,为何火会从天上来。又是怎样的神力,能让数千盏灯飘到自家大营上方。现在他能想到,唯有怎样摆脱恐慌!绝不能营啸!绝不能内乱!绝不能让敌人攻破大营!

    “全军披甲,防备夜袭!”刘曜的声音中,渗出了歇斯底里。他绝不能让那群晋狗得逞!

    当夜,无数盏天灯飞到了匈奴大营上空。有些漫无边际,越飘越高,有些则摇摇晃晃,落入了营中。箭羽不停,嘶吼不休,还有不知多少诵佛之声,整个大营都像沸腾的巨鼎,严阵以待,篝火通明。

    刘曜确实拼死挡住了营变,但是预料中的敌人,始终未曾出现。

    当第一缕阳光划过天际时,他面如死灰,看向营外。十数架霹雳砲扯下了遮蔽的黑布,露出狰狞砲架。数不清的槍尖,在晨光中闪闪生辉。

    敌人确实未曾攻来,但是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身侧。一夜惊慌,一夜疲惫,他手下的兵将还有体力抵挡攻势吗?还有勇气跟佛子统领的强军,一较高低吗?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巨大的霹雳砲发出尖啸,一枚又一枚弹丸撕裂长空,向着敌营袭去!

    作者有话要说:  拼死码完!窝憋不住鸟,今晚去看神奇女侠_(:з」∠)_

第350章

    群马奔腾, 烈风呼啸。骑在马背上, 段疾陆眷只觉血脉贲张。一路南来, 他们就没碰到过半个像样的敌人。沿途郡县只来得及闭门自守,有些连流民都未曾收拢。简直如同白地, 任人驰骋。

    冀州皆是平原,可不正是纵马的好去处?没在路上耽搁, 他们日夜兼程, 赶到了章武, 只要再行十数里, 就是冀州新港了。那小小港口来得及防备吗?若是破了城, 又该有多少钱粮等他们取用?

    “再快些!入夜前必须赶到新港!”段疾陆眷高声叫道。兵贵神速, 抢出时间, 才是他们制胜的关键!

    命令传下,所有人都提高了马速。平坦的大道被抛在脑后,遥遥可见前方低矮城池。就快到了……

    正在此时,惊弦骤响!远处的密林中, 突然窜出了一支轻骑, 鸣镝呜呜, 如同弯刀利箭,向着大军侧腹刺来。

    糟糕!

    “有敌!快防!”军中千骑长已经高声喊了起来, 然而敌人奔驰的速度快的惊人, 根本不及防备。

    如同崩裂的骑鞭,大军横腰被切成了两半。

    怎么会有敌人?敌人为何如此之强?

    “是拓跋部!是拓跋部的兵马!”有人喊了出来。

    段疾陆眷额上立时淌下汗来。拓跋部怎么来了?还埋伏在新港附近。他们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发兵冀州吗?若是意图早早被探明,幽州不就危险了?!

    算是突然遭袭, 段疾陆眷也没有乱了阵脚,飞快组织兵力还击。敌人只有三千多骑,哪是大军对手?一击得手后,迅速就撤离了战场。

    看着那远去的烟尘,段疾陆眷牙根咬紧,恨声道:“撤军,速归幽州!”

    这迎头一棒让他彻底醒过神来。抢多少东西,都没有地盘来的重要!现在必须尽快赶回,助父亲防备拓跋部的攻袭。若是一个不好,失了幽州,那可后悔莫及了!

    重新整兵后,这队鲜卑铁骑也不顾受伤的兵士,掉头向来路驰去。

    “将军,不追吗?”不远处的树林中,有人问道。

    拓跋郁律哈哈一笑:“不必,咱们的任务就是给段狗迎头一击,乱其军心。幽州还有六脩他们,定能攻下范阳!”

    他们的目标,可不是区区一万多骑,而是整个段部!况且冀州兵马也不是吃素的,必然会在这群段狗回师时,拦上一拦。他们作为客军,打这么场突袭,足可以功成身退了。

    拓跋郁律所料不错。回程路上,段部兵马又被张和率兵阻截。当他们硬生生脱去层皮,赶回幽州时,大势已定。

    连失范阳国和燕国两地,又深陷平州之战,饶是段部,也无法立足幽州,只得后撤辽西老营。一时间北地风起云涌,再也不复往日景象。

    冀州和幽州打的热闹,另一厢,汉国残军却逃回了关中。天降飞灯,军心大乱,刘曜哪还能挡住并州兵马的攻势?只是半日,大营就被攻破。那群氐羌部帅各个逃的飞快,根本无法收拢。前去偷袭两万骑也折损大半,这下可实实在在伤了根本。

    几乎倾尽国力打这一仗,最后却落得损兵折将,一败涂地,他要如何面对朝中勋贵?

    骑在马上,刘曜只觉脑中嗡嗡一片。那场恶战耗光了他的胆气,仿佛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难道真有天意,要折了匈奴国祚?他又要靠什么,度过这场难关?

    “大王,前面王侍中派兵来迎……”心腹上前禀道。

    王延那条老狗,也来瞧他好看吗?刘曜强打精神,挺起了腰背:“领他过来。”

    就算再怎么狼狈,也不能在信使面前失了分寸!

    然而出乎刘曜意料,来者并非嘲笑他兵败,或是要拿他是问,而是王延派来讲和的亲信。难道是那老狗发现情况不妙,想要助自己度过难关?再怎么说,他也是汉国如今的柱梁,若是一朝倾覆,定会闹得朝野不宁。王延也是匈奴贵族,恐怕不想见到国朝遭险。

    心中稍定,刘曜也不再赶路,命令部下在霸上扎营。同时密会王延派来的使臣,想要寻个稳妥的办法。这一谈,就谈了大半日。终于拿到了想要的结果,刘曜再也支撑不住,瘫在了榻上。这次虽然会损些权势,但是朝中总归还是有人支持他的。

    等回到长安,再颁下命令,榨一榨那些关中豪门和羌人部帅,应当能度过难关。可惜,他一直推行的胡汉并用,怕是无法实现了。局面艰难,哪还容他兼顾?

    思绪纷乱,刘曜勉强闭上了双眼。半梦半醒间,他又听到了亲兵的嘶喊和刀剑相撞的锐鸣。这是梦到了当日破营时的场面吗?然而一个粗暴的推搡,让他骤然惊醒。

    “大王,有敌来袭!快逃……”

    一柄长剑,刺穿了忠心耿耿的亲卫,热腾腾的血溅在脸上。刘曜怔然看着面前混乱的大帐,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挪动。

    这可是霸上,是长安城畔,是汉国腹地。哪来的敌人?谁会在此地冲入大帐,袭杀他这个秦王?

    然而一张熟悉的面孔,已经跨入了营帐,对他森森冷笑:“秦王犯上作乱,我奉侍中之命,前来讨逆。”

    那是他下午才见过的使臣。是王延心腹。

    是啊。区区退让,怎比得过夺去大权?他一个先帝养子,已经碍了太多人的眼。一场大败后露出的疲态,足以害他性命。

    那群人就不怕国中内乱吗?

    也许他们从就不怕。就如当年太子登基后屠尽诸王,就如晋国那持续了十数年,永无休止的诸王篡权。权柄,比世间一切都更扰人心乱。

    刘曜咯咯的笑了起来,不可自抑,状若癫狂。他从未没有掌控过人心,也不曾真正让那些匈奴贵人们看重。只可惜,他未曾死在河东的战场,未曾像个真正的勇士,折戟沉沙,命丧强敌之手。

    可惜……

    数柄长槍刺出,穿过了他的胸膛。笑声骤止,鲜血嘀嗒。

    当夜,霸上发生了一场骚动。把持汉国朝政的秦王刘曜,被朝中重臣诛杀。三军大乱,又被刀剑篦了一遍。汉国大权,重回年幼的天子手中。至少,名义上如此。

    ※

    “来了吗?”“就快来了!”

    急不可耐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片刻之后,就见一支大军,遥遥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来了!梁公得胜归来!”

    一声尖叫,就像冷水溅入了热油之中,街道两旁,所有百姓都欢呼起来!

    “梁公万胜!佛主万胜!”

    他们又胜了,击垮了匈奴十万大军!全靠梁公出马,才有此战绩!那人果真是上天派来的神佛,是救他们于水火的再生父母。唯有那人庇佑,才能让四野均安!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在声嘶力竭的夹道唱诵中,一辆马车出现在众人面前。硃班轮,皁缯盖,旗旂八旒。唯有公侯可乘的大车中,一人身着金甲,立于轩前,威风凛凛,貌如天人!身后是铁甲精骑,车前是仪仗如云,就连卤簿鼓吹的声响,也压不住那隆隆蹄响。

    这等逼人气魄,非但未让百姓惧怕,更是激的他们热泪盈眶。不知是谁先屈下膝盖,跪在地上,随后,万人皆伏,向着他们效忠的恩主顶礼膜拜。

    一个郡公头衔怎够?若是那人能再多掌些州郡,能一手平定这乱世,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上章有人讨论,来说一下。孔明灯应该是后世假托诸葛孔明的产物,因为纸张是在东晋才彻底推广开的,当时绝不可能有人见过这种规模的放灯。至于为啥叫孔明灯,一是梁少叫着顺嘴,二同样是假托了诸葛亮。毕竟木牛流马是写进了三国志的,梁少说这是蜀汉丞相当初研发的,也没人会生疑。不过旁人这么叫的应该不会多。

    至于借东风,赤壁之战的的确确发生了,但是历史上应该是周瑜和黄盖的功绩。而诸葛亮借东风这段,出自后世的三国演义。放在这里是玩梗不错,可惜没人能听懂。

第351章

    北地战事, 也牵动着其他人的心神。看着最新递上的战报, 司马睿眉头紧蹙:“段部退回辽西了?那幽州怎么办?”

    之前并州与匈奴开战, 他还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袖手旁观。然而转眼间, 战事就尘埃落定。匈奴十万大军败走,非但没有夺回河东, 还失了弘农、上洛两郡。而幽州局势也十分不妙, 段部偷袭不成, 反被拓跋部和冀州兵马联手, 攻破了范阳国和燕国。段务勿尘这个幽州都督, 已经名存实亡。

    梁子熙兼任司隶校尉, 夺回司州也是应有之义。但是幽州呢?难不成也让他占去?

    “段务勿尘未死, 自还是幽州都督。并州和幽州的仇怨,朝廷最好不要插手。”一旁,王导道。

    这些手握重兵的诸侯互相攻伐,早就屡见不鲜。朝廷哪能一一过问?更何况这次是段部先攻冀州, 若是梁丰以此为由, 反要天子还他个公道。难不成他们还要降罪段部吗?

    这事, 唯有装聋作哑。

    听到这话,司马睿幽幽叹了口气:“没想到匈奴和鲜卑竟然不堪一击。如此一来, 北地岂不要安定了?”

    王导神色愈发凝重:“大王万不可掉以轻心。朝中已有风闻, 言及天子当重返洛阳。若是此风不止,恐成大患!”

    王导没有把话说透彻,司马睿还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迁都返回洛阳, 对于大多数北地阀阅,乃至天子,都是好事。偏偏对他极为不利!现在并州、司州、冀州都在梁丰手中,一旦迁都,朝中谁说了算?他这个太傅,还能站住脚吗?费心经营的建邺,又要何去何从?

    心中一急,司马睿慌忙问道:“那孤当如何自处?”

    王导沉吟片刻,最终低声道:“唯有明主,方能安邦。”

    司马睿浑身一震。这是鼓动他篡了天子之位吗?可是幼帝新立,他,他怎能下手……

    见司马睿面色纠结,王导腰身一低,伏在了他面前:“臣斗胆,请大王早作决断。一旦局面变化,怕是要失了千载难寻的良机!匈奴未平,洛阳万不能返!”

    北地并非真的安定,还有数之不尽的威胁存在。若是想要站稳,就必须仰人鼻息。他可不能亲手促成另一个魏王!

    唯有定都扬州……

    吞了口唾液,司马睿缓缓颔首:“卿言之有理……”

    是时候,再进一步了。

    ※

    虽然两面战场都取得了胜利,但是收尾照样要费尽心思。司州那边,要借着匈奴内乱,一举收复弘农郡和上洛郡。幽州方向,则要彻底吞下范阳国和秦国,进一步压迫段部的生存空间。

    秋收已经结束,还要筹备今年的秋试。样样都疏忽不得。

    然而对于梁峰,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从扬州传来的消息。

    “建邺近日传出些流言,说北地将安,天子应迁回洛阳……”梁峰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是眼神锐利,紧紧盯着面前之人,“此事,可是信陵所为?”

    “传言已久,臣不过推波助澜。”张宾坦然道。

    推波助澜?那就是确实跟信陵有关了?梁峰眉峰不由一紧。张宾掌控的,可是跨越时代的情报机关,虽然绳子牵在自己手中,但是谁也无法保证主事者不会生出私心。

    而天子迁都的传闻,就是一柄极为可怕的利刃。

    如今朝廷的权柄都在司马睿一人手中,他的根基却在江东,是万万不肯回到洛阳。但是朝中北人极多,既然北地安定,必然有不少人思归。如此一来,司马睿就要想尽办法,阻止迁都的推行。这岂不是逼迫他害死幼帝,早日篡位?

    而若是司马睿无法动手,真的动念迁都。那么天子回到洛阳之后,权柄也会向自己这个三州大都督滑落。届时挟天子的,就不是司马睿,而是自己了。

    这一招,不论如何用,都会把他推向另一个位置。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行之有效。然而不报而为,难道他就不怕自己心生忌惮吗?这可是触到了不应触的禁区!

    面对那逼迫人心的审视,张宾仍旧面色不改:“北地已安,伪汉癣疥,不足为虑。朝廷定会生出重掌各州的心思。若是拖得久了,少不得也要削藩揽权。届时主公就要陷入被动。而今日,大胜匈奴,立马幽州,人心所向,正是主公声名最盛之时。万事俱备,只差‘名正言顺’四字!”

    什么是名正言顺?司马炎的子嗣尽数死光,远到不知多远的宗室司马睿,篡夺帝位。虽然都姓司马,但是血统有别,就不是正朔!况且他还一意偏安江东,这样的国朝,还算存续吗?

    一旦司马睿撕掉了脸面,就给他制造了最好的借口。晋国已亡,是新朝顺应天命,接掌天下的时候了。

    虽然跟魏晋以来的禅让制不同,但是汉代秦,不也是天命所归吗?这样的举动,反而比胁迫幼帝,伺机篡权来得光明正大。

    一个能把他推上九五之位的绝妙机会。

    他要更进一步吗?

    梁峰无法作答。

    张宾却没有退让:“我知主公意不在争权,但是大势所趋,若不顺势,反遭其害!哪怕为了万千生民,主公也不该再犹豫了!”

    梁峰沉默片刻:“若是司马睿不反呢?”

    万一司马睿隐忍不发,或是朝中有变呢?

    “臣甘受责罚!”张宾跪在了梁峰面前,稽首而拜。

    这一刻,梁峰也为之哑然。劝进,可不是轻松的事情。尤其是这样黄袍加身的劝进法。张宾又岂会不知自己此举的危险?但是他依旧做了。坦荡无比。执掌司兵和信陵两个极为重要的部门,但是张宾从未谋私,亦不贪财,连门客都寥寥无几。这是纯臣,也是孤臣。也许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辅佐明主,平定天下。

    而自己,就是他一心一意辅佐之人。

    我能成为一个明君吗?

    攥紧了膝头,梁峰轻轻呼出了憋在胸中的郁气。

    两个月后,扬州传来消息,天子有恙。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降温,头又开始痛了。这两天更新可能不会太多,不过会努力一口气写完的,希望最后几章能撑住吧

第352章

    天子本就年幼, 如今卧病在床, 那些想要迁都的公卿, 一个个都闭上了嘴巴。千里行船跋涉,岂是玩笑?若是天子命丧迁都途中, 谁又能担得起责任?

    不过不提迁都,却也有旁的事情需要筹备。当初先帝病故太过突然, 未设遗诏, 闹得寿春大乱, 死了不少朝臣。现在小皇帝又生起了病, 总要先立皇嗣, 以备不测。

    未满十岁的娃娃, 定然是生不出皇子的。那么宗亲呢?直到此刻, 众臣才发现武帝一脉,早已凋零的不成模样。匈奴杀过一波,王弥杀过一波,石勒又放手把兖州、豫州犁了一遍。最后那几个血裔, 也因四个行台并立, 被屠了个干净。莫说孙辈, 就是连曾孙都不易找了。

    那么武帝的兄弟呢?是否有子嗣可以继承皇位?虽然因北地沦亡,这几脉也死了不少, 但是想找总还是能找到的。

    然而真正提及此事的, 朝中没有一个。能在朝堂立足的,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人精?如今执掌大权的,乃是琅琊王司马睿。只要他不开口, 谁敢上前找不痛快?那么琅琊王会开口吗?不问自知。

    在这诡谲的沉默中,琅琊王府中僚属开始了动作。

    “并州还未表态吗?”司马睿语气不善。眼看大位就在眼前,他也忍不住烦躁起来。

    王导如今多方勾连,莫说江东大族,就是远在辽东的平州刺史崔毖,也密信表示支持司马睿继位。然而平州事小,并州事大。上党郡公梁丰的态度,远比一干人等都要重要。可是此刻,对方却耍起了花槍,一直未曾给出明信。哪怕司马睿许以幽州,并暗示可封他为王,依旧未曾得到想要的答案。

    “梁公口称尊正朔,恐非善意。”王导沉声道。

    正朔?司马睿这个武帝从子,宣帝曾孙,算得上正朔吗?

    “这贼子,果真居心叵测!”司马睿简直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当年并州遵奉扬州行台,他还给梁丰加官进爵。原来当时的举动不过是暗藏祸心!若是梁丰不支持他称帝,整个北地,恐怕都要与他反目。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大王根基在扬州,根本无需在意北地。”王导劝道,“当务之急,还是先登帝位,随后徐徐整治豫兖,再图司并。况且还有幽州段氏,平州崔毖,若是加上慕容、宇文、拓跋这些鲜卑胡种,未必不能搅乱北地。”

    黄河以北,有太多的胡虏。匈奴、羌氐、羯胡、乌桓、鲜卑,哪个不是凶狠贪婪,如狼似虎?只要朝廷给他们好处,不怕这些人不起贪念。想要坚守北地,可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同样,司州的祖逖,冀州的孙礼也是二千石大族出身,未尝不能用高官厚禄诱其投效。但是挑拨的前提是,司马睿必须称帝!唯有以大晋皇帝的名号,才能煽动豪强诸侯,互相攻伐。

    司马睿又哪会不懂。深深吸了口气,他把那些忧烦压在了胸中:“卿所言甚是。还是称晋王要紧。”

    当年司马炎禅位前,也是称的晋王。可以说这个名号,跟皇储等同。等他称了晋王,还有谁能阻他登基?!余下的,不过是些旁枝末节。

    果不其然。在僵持了大半个月后,朝中重臣连番奏请,司马睿顺顺当当的升任丞相,换了封号。

    ※

    屋中炭盆烧的正旺,倚在榻上,梁峰把玩着手中卷曲褐发,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腊月已经过了大半,扬州也传来司马睿称晋王的消息。明岁,怕是不同以往。

    良久,他突然开口道:“天子看来是熬不住了。”

    既然改称晋王,司马睿篡位就只剩时间问题。那个被推上尊位的孩子,也不可能善终。

    不过如今,他心中并未生出太多触动。权势就是如此,站不住脚,唯有被生吞活剥。而他,梁荣,以及后世不知多少子孙,可能也会站到同样的位置。

    身边人扭头道:“司马氏倒行逆施,唯有主公登基,方能平定天下。”

    他的声音中,没有半分迟疑,亦没有奉承或是矫饰。就像他说得是什么真理。

    梁峰放开了那缕发丝:“恐怕没那么容易。”

    奕延坐起了身:“并州之变,世人皆见。那些世家道貌岸然,不足为虑。人心所向,才是天命所归。”

    之前率兵平定弘农、上洛,奕延并不在晋阳。但是张宾传来的消息,他却未曾有丝毫犹豫。在他看来,能登上这个宝座的,唯有自家主公。也唯有主公,能让天下重归太平!

    这也许已经不是信任,而是信念和期盼,是他浴血沙场的根由。

    这话,许多人说过。每一个开口之人,都信心满满。但是那双灰蓝眼眸中的热切,仍旧让人心头一颤。

    梁峰笑了:“那我登基后,封你为中护军,执掌禁军,夜宿宫廷可好?”

    这话有些调侃之意,但是奕延的眉头微微一簇,摇了摇头:“末将不能掌禁军。”

    他甚至都没用“我”,而是自称“末将”。梁峰脸上笑容淡了下来,也听明白了对方言下之意。禁军关乎天子安危,也是王朝命脉所系。但是奕延的身份太特殊了,一个佞幸的身份就足以让人忌惮,若是再掌禁军,不知有多少人要夜不能寐,甚至可能会害了他跟梁荣的关系。

    他当然不能执掌禁军,这也不该是一个天子能轻易承诺的事情。

    这对奕延,并不公平。可是皇权之下,何来平等?

    这一瞬间,梁峰突然觉出了不舍,觉出了不甘。凭什么?只要他想,又有谁能阻拦?!

    然而话还未曾出口,奕延就俯下身,持住了他的手,轻轻吻上:“主公定会成为明君,流芳百代。能得主公垂青,已是万幸。旁的,我并不在乎。”

    不只是不在乎,亦不忍看他无暇声名,被自己玷污。奕延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皇位,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然而这是天命,也是他毕生所求。其余种种,不值一提。

    梁峰的嘴唇动了动,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指:“我该建起金屋椒房,把你囚在其中。”

    金屋椒房,乃是皇后居所。让一些人听来,可能会觉得受辱。奕延却笑了,笑得蓝眸闪动:“陛下厚爱,臣喜不自胜……”

    ※

    天子的病一直未曾好转,元日根本就未临朝。艰难捱到月底,终是没有扛过灾病。

    幼帝宾天,国却一日不可无主。在众臣劝谏中,司马睿半推半就,登上了渴盼已久的九五之位,改元太兴。

第353章

    新帝登基, 昭告天下, 也没忘了恩赏并州。只是这赏赐, 看起来并不怎么心诚。

    “封我为秦王?”梁峰看着诏书,笑了起来。

    占据秦地的, 可是匈奴伪汉,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太过分明。若是领了秦王, 他还能镇并州吗?

    “主公……”下方, 段钦、张宾、奕延等人, 尽数神色紧张。这道圣旨接还是不接, 意义截然不同。

    目光环视身边亲信, 梁峰扔掉了诏书:“天子暴毙, 当由武帝一脉践阼。若无人选,也当择文帝子嗣。琅琊王一脉不过是伏夫人所出,得位不正!”

    武帝司马炎没了可以继位的人选,就应从文皇帝司马昭的儿孙中选择, 就算再往上推, 要从宣帝司马懿, 也只能选张皇后嫡出的子嗣。琅琊王一脉,并非嫡出, 哪有继位的权利?

    “得位不正”四字, 便是他的态度!

    张宾喜形于色,带头跪倒:“主公明鉴!琅琊王篡夺帝位,人人得而诛之!”

    他并未提及再立新帝的事情, 只言得而诛之。言下之意,谁又听不明白?

    梁峰微微一笑:“把那使臣逐出并州,传檄天下!”

    抗旨不尊,驱逐使臣,还要传檄征讨。这就是同南方小朝廷撕破脸的标志。如此一来,就轮到天下人站一站队了!

    ※

    “乱臣贼子!”就算身穿衮冕,司马睿也压抑不住胸中怒火,猛地把手中檄文掷在阶下!

    他又怎会不知自己身份。他这样偏远的宗室,若非阴谋篡夺,哪能登上帝位?可是知道归知道,照样容不得指着鼻子骂!更何况檄文里提及的阴害天子一事,本就是事实。心头发虚之余,更是生出无边怒火。梁丰这贼子,简直目无朝廷,欺人太甚!

    “陛下。”王导近前一步,低声道,“梁丰未曾另奉伪帝……”

    这一句话,如同霹雳,震得司马睿浑身一颤:“他要自立?”

    若只是觉得他得位不正,就该推出一个血脉适合的新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带兵攻打扬州才是。但是并州的檄文中,未曾提及此事,也根本没有寻找北地宗室的意思。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梁丰根本不准备遵奉司马氏了。他是想如匈奴刘渊一般,立国称帝!

    “若是那贼子有反心?岂不人心背离,千夫所指?”司马睿不由道。

    “正是如此!”王导颔首,“故而陛下当下旨叱责,削其官爵,另封三州都督。”

    这也是最好的攻心之计。只要能挑得北地官吏投效扬州,何愁并州不乱?再怎么说,司马睿也是接了传国玉玺,继承先帝皇位的司马族裔,不比一个姓梁的反贼要名正言顺?

    而这样,也能省却发兵征讨。如今王敦已经带兵回到了扬州,稳定时局。司马睿来到扬州也不过五载,根基薄弱,又是谋权夺位,更要防备其他宗室反扑。确实无力讨伐并州。

    “就如卿所言,大封司、冀诸官!”司马睿那颗紧绷的心,也渐渐落回原处。杀鸡方能儆猴,只要并州一乱,他的帝位也就能坐稳了。

    继并州之后,扬州朝廷也发出了檄文,声讨不尊王命的上党郡公。南北同时发出檄文,也殊为罕见。然而带来的效果,却不同于司马睿等人想象的那般。

    冀州刺史府中,张和带着七八个亲卫,大步走入正堂,拱手对孙礼道:“听闻使君接到了扬州传旨,不知天子如何封赏?”

    张和虽掌冀州兵马,但是为人谦厚,从未露出莽夫之态。然而今日这问,可谈不上温和。更别提身后甲胄齐备的兵卒。

    “朝廷要升我为冀州都督,加散骑常侍……”孙礼也不见怪,微微一笑,“只可惜,这等分位就算不去江东,有朝一日我也能任。”

    他如今已经是冀州刺史了,升任都督不过是时间问题。而身为孙氏旁枝,就算入了朝,又能晋升到什么位置呢?孙氏一族崛起,不是因为旁的,正是投效了新君才能日隆。如今司马氏南去,执掌北地的谁,他不会辨不清楚。

    张和没有挪步,继续追问:“那使君意欲何为?”

    “主公一力平定北地,灭蝗救灾,活人无数。天命所归,不过如此!”孙礼毫不犹豫,“如今晋祚已终,自当顺天应命!”

    听到这话,张和面上露出了笑容,后退一步,深深作揖:“使君深明大义,实乃冀州万民之福。”

    同一时刻,祖逖摇了摇头:“扬州这次可想的岔了。”

    祖约一惊:“阿兄,你想抗旨吗?”

    “这样的旨意,如何能尊?”祖逖冷笑一声,“乱世之中,有兵才有根基,官爵不过水上浮萍。主公有兵,兵多将勇。且三州官吏,多是他一手提拔,朝廷未建寸功,如何夺去他手中地盘?”

    这话,可有些不敬,然而祖逖言词坦荡,毫不矫饰。祖约额上冒出了汗水:“可是我祖氏毕竟是二千石出身……”

    祖逖却道:“这二千石,皆来自司马氏吗?”

    当然不是!范阳祖氏原出涿郡,乃是自周传下的旧姓。不知多少年前,就入朝为官。莫说司马氏,就是刘汉、曹魏,不也曾效力?天子姓甚名谁,对他们并无区别,择一明主才是关键。

    “江东局促,挤了不知多少公卿。奉旨也不过是自取其辱。不若留在北地,一展抱负!”祖逖的声音中,没有半分犹疑。当初他选择并州,为的不正是此刻吗?

    祖约渐渐也明白了过来。虽然祖氏乃是世二千石的大族,但是放在江东那群人眼里,恐怕根本上不了台面。相反,北地世家大多南逃,祖氏这样的出身,已经相当出众。宁为鸡首,勿为牛后。况且司马氏只能退避江东,梁丰却力抗伪汉,杀王浚,败鲜卑,硬生生打出了四州的地盘。孰强孰弱,不难分辨。

    深深吸了口,祖约道:“那阿兄准备如何?”

    祖逖笑了:“主公光复司州,力敌胡虏。区区郡公,怎能报偿?当上书谏言,盼主公早日称王!”

    朝廷给的封王不要,却要自立为王。其中深意,简直让人浑身颤栗。

    祖约用力点头:“我等全听阿兄安排!”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接到朝廷封赏的重臣,没有一人奉旨。相反,冀州孙礼、魏郡葛洪、洛阳祖逖,纷纷上书,奏请梁丰称王!

    北地的决断,也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称帝之前,必须称王。这是任何正统,或者想走正统路线的君王都要走的一步。猜猜梁少会选什么封号呢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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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

    也不管旁人如何作想, 并州如今最重视的, 还是称王一事。称王乃是登基的先决条件。当年曹丕登基前, 继魏王;刘备登基前,自封汉中王;孙权登基前, 也受封吴王。乃至其后的司马炎、刘渊等人,也要在称帝之前封个王号。而他们所封的王号, 也会成为立国后的国号。

    不过梁峰面对的情况略有不同。除了刘备和刘渊, 大多数开国之君的封号, 都是前朝册封。如此才能彰显名正言顺。而梁峰拒绝了南方小朝廷的封赏, 这就意味着他要跟刘备一样, 自立为王。

    那么选什么封号呢?

    原先的司祭将要改称“礼部”, 范隆这个未来的礼部尚书也精神抖擞, 向梁峰推荐可用的封号:“三代时,帝尧都襄陵,号陶唐氏。周成王灭古唐,其弟叔虞在此封国, 称唐国。此乃晋之前身, 主公统司并, 自可称唐王!”

    “唐王”在梁峰这里,可是姓“李”的。再怎么自负, 他也没打算把李唐的名号加在自己身上。

    见梁峰不做声, 范隆也不执着,继续道:“周平王之子姬唐封南梁,治汝, 以封邑为氏,称梁国。主公乃姬唐子孙,且出身陈郡,也可以梁为号。”

    这是攀附旧姓了。梁峰是不是姬唐子孙,没人在意。但是东周后裔的名头极为好听。而且梁峰的郡望在陈郡,在司马炎登基后,此地并入梁国。称梁王也算得上妥帖。唯一的问题是,梁国隶属豫州,如今还在南方小朝廷辖下。若是以梁为号,恐怕要即刻出兵,占了豫州才是。

    然而司州初定,下一阶段的目标应是从冀州、青州方向包围兖州,打豫州还有些困难。同时以姓为国号,总觉得有点怪异。人家叫刘汉、曹魏、李唐、赵宋、朱明,难道他要叫梁梁?

    沉吟片刻,梁峰终是道:“还有呢?”

    范隆知此号不合主公心意,立刻道:“上党属韩,可以韩为号。”

    韩国?梁峰立刻摇头:“不妥!”

    “若韩不妥,亦可用赵。”范隆解释道,“赵烈侯建国,都晋阳,后迁中牟、邯郸。主公坐拥并冀,亦可以赵为封号。”

    “要当赵家人吗?”像是想起了什么,梁峰唇边划过抹自嘲,然而很快,这笑容就止住了,他点了点头,“三家分晋……赵很好,便称赵吧。”

    当初代晋的,正是赵、魏、韩三国。既然其他两个不能选,赵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况且胡服骑射,李牧定边,战国时赵国地危,强敌环饲,拥有数一数二的战力。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岂是虚名?比起其他封号,他更希望自己未来的国家,拥有此等生机和气魄。

    定下了封号,称王的仪式也要尽快筹备。这可不是普通的封王,而是为称帝做准备。大小事宜都要一一安排。晋阳上下立时忙碌起来。

    ※

    看着桌上书信,温峤长长舒了口气。这些天他简直寝食难安,不知要何去何从。梁公称帝,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容不得自欺欺人。温峤自幼熟读经史,一心报国。面对这样的局面,哪能不犹豫?

    梁公擢他为官,一意提拔,信赖有加,对他有知遇之恩。北地万千百姓,都因梁公才得活命,安居乐业。然而自家,却是晋臣。且不说要效忠朝廷,温氏一脉如今都迁到了南地。若是他继续留在并州,为梁丰效命,族人是否会受到威胁?

    更别提,还有青史留下的名声!

    可是真要走,他又确实舍不得。并州的气象,是他从未见过的。若是弃了并州,前往扬州,他是否又要陷入那无休止的清谈之中,眼看山河破碎,万民流离?他也有抱负志向,扬州的小朝廷,能实现吗?

    恍惚间,他似乎懂了当年荀彧的心情。曹公是难得一见的明主,若是没有篡汉之心,该有多好!

    然而万般纠结,皆终于面前这封家书。父亲亲笔来信,命他留在并州!非但如此,还把太原温氏的旁枝尽数交给他掌管,同时遣族中贤良,入他门下,为他所用。

    这一刻,温峤突然觉得自己犯了傻。他是荀彧吗?现在是汉末吗?当然不是!

    父亲要做的,是当年琅琊诸葛氏做过的事情。诸葛瑾在东吴任大将军,诸葛亮在蜀汉任丞相,诸葛诞在魏国任镇东大将军。“一门三方为冠盖,天下荣之。”这才是诸葛一脉明哲保身之法。

    而现在,父亲已经认同了并州的实力,且把他当成筹子,压在了北地。他身负的,已经不只是自己的信念,更是兴盛家族的重任。他能效忠的,也只会是梁公!

    心头像是有块大石落地。温峤收好书信,抚了抚衣襟,长身站起,向着门外走去。

    温峤还在犹豫之时,另一侧,郗鉴却早已下定了决心。

    是否背晋,他面对困境和温峤不同,更多来自于声名的顾虑。若是梁公立国,却未能坚守,最终与蜀、吴一般亡国。那么背弃了司马氏的他,岂不也要身败名裂?

    可是同样,扬州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司马睿阴杀天子篡位,可不是传言。投效这样一位君主,又有什么荣光?

    然而郗鉴并未因这事犹豫太久。只是一番思量,他就定下了念头。如今可不是四百年汉祚未终了。曹丕篡汉,司马炎篡魏,不过是前后几十年的事情。晋国本身就是阴谋得来,洒在高平陵的鲜血还未消散。为了堵天下幽幽之口,又有多少名士因言获罪,死于非命?

    司马氏是不可能放下屠刀的。得位不正,便是他们最要命的死穴。也正因宣帝、文帝、武帝这大晋奠基的三人所为,才惹得诸王纷争,内乱不休。现在司马睿篡了皇位,难道就没有旁人想试一试这九五之尊的滋味吗?

    反观并州,从始至终就是一派清明。没有阴谋篡夺,没有藏污纳垢,只有坦坦荡荡的马上征战和制科纳贤。梁丰甚至拒了朝廷封号,要自立为王。这做派,不似魏武,也不似晋武,倒有些像是当年的汉高祖了。

    郗鉴在家兖州,乃是北人。当年天子迁都,可没谁在乎过兖州百姓的生死。而梁公杀石勒,收流民,如今又要平定兖州,这是司马睿能做到的吗?

    况且,梁公着实有不世之才!且不说将要提升的六部,只是那个“三省”之说,就让人惊艳。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皆有古法可依,权责却跟旧日截然不同。

    他如今身为梁公近臣,是否也能在三省之中列一席之地呢?

    郗鉴好名,但是更清楚名望的根源。开国良臣和亡国忠臣,如何去选,并不很难。

    北地乃至天下,又有多少高门如温峤、郗鉴一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四月,自去岁冬日开始的旱情终于告一段落,并州抗旱有方,未受影响。五月麦熟,天公作美,三州粮足。在度过了忙碌的夏收后,六月末,上党郡公梁丰立坛于南郊,自封赵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年,是公元311年,原本历史中的永嘉五年。正是这年,洛阳城破,十万晋军被屠,王公士民死三万余,连天子晋怀帝都成了匈奴的阶下囚。衣冠南渡,西晋名存实亡。史称永嘉之乱。

    “赵”这个国号,也有人用过。原本是刘曜,后来是石勒,史称前赵、后赵。

    然而现在,东晋提前了六年出现,刘曜和石勒也成了过眼云烟。“两晋赵一统”,听起来是不是也很顺口呢?

    赵家人是梁峰的自嘲,乃是网络暗讽。出自《阿Q正传》“你哪里配姓赵”一句=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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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忙了一日, 闲下来的衙役三三两两围坐一团。也不只哪个起了头:“如今梁公封王, 咱们就是赵王治下了!”

    “啊!赵王?难道封到了赵郡?”说话之人似有冀州的亲戚, 见识颇为广博,还知道赵郡之说。

    对面立刻露了怯, 咳了一声:“当是如此吧……不过据传天子似乎被人篡了位啊……”

    这下身侧一片哗然,有人道:“不是说琅琊王继位吗?”

    “正因是琅琊王啊!你没听过‘牛继马后’吗?这可是《玄石图》所言, 据说先琅琊王王妃跟个牛姓小吏勾搭成奸, 才生出这孽种, 根本就无皇族血脉!现在他又篡了位, 这大晋还算是原本的大晋吗?”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 信誓旦旦。

    有人叹道:“难怪去岁会有冬旱, 原来是贼子作祟!万幸咱们在赵王辖下, 江左那些人,才是可怜……”

    “可不是嘛!”众人纷纷点头。南边的朝廷又如何?比得上佛子吗?可叹这大晋,算不算被奸人所夺呢?

    ※

    一群孩童骑着竹马蹦来奔去,有人嘻嘻哈哈唱到:“大马死, 小牛替, 天崩山梁出!”

    这儿歌朗朗上口, 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小童们仍旧大呼小叫, 笑个不停。一个妇人听了, 急急让仆从把自家孩儿抓了回来,小心叮嘱,让他别再唱这歌谣。然而一人能阻, 大江南北又有多少无知孩童?

    就像一股挡也挡不住的风,所有流言,都传到了建邺皇城中。

    “查出是何人传谣了吗?!”这些日,司马睿简直夜不能寐,忧心如焚。

    当年宣帝时,《玄石图》中就有“牛继马后”之言,惹得宣帝深惮牛氏,还鸩杀了亲信大将牛金。谁料几十年后,竟有人把这谣言,同他的母妃夏侯氏牵连在了一起。

    这让人如何辩解?!只是提一提,就辱及了父母!

    可是不辨,也是麻烦。谶言不比其他,能动摇民心。当年“三马食一槽”,不也成就他司马氏的天下吗?现在牛继马后,还有“梁”出之言,简直居心叵测!

    除了谶语外。关于司马氏夺位的旧事,也甚嚣尘上。什么宣帝装病,骗过使臣,诛杀曹爽。什么文帝□□,惹得高贵乡公曹髦直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等话哪是能摊开了说的?然而司马氏掌权时,可以大杀朝臣,让人不敢言事。可是现在,他仓促继位,根基不稳,哪能堵住悠悠众口?

    梁丰那贼子已经称王了,距离称帝还会远吗?然而这几个月,弃了北地的士族根本就没多少。倒是有不少士人送子归乡,投了并州。这些士族,只能拉拢,无法严惩,他这个天子,又有多少威仪尚存?

    难道真的要在他手上,失了天下吗?

    不,万万不成!司马睿拉住了王导的手:“茂弘可要助寡人铲除逆贼!”

    王导如今已经官拜骠骑将军,任扬州刺史,加散骑常侍、领中书监、录尚书事。可以说是朝中众臣之首。

    面对天子如此恳求,王导柔声道:“陛下勿忧。如今当亲贤臣,远小人,重用三吴世家。只要建邺安稳,总有一日能北上平乱。我兄弟二人也会尽心竭力,助陛下收复河山。”

    是了,三吴阀阅可不会在乎北地。如今他在江东立足,必须重用这些南人。他已经登基,司马氏正朔未改。只等江东安定,必定发兵,征讨乱党!

    ※

    虽然已经称王,但是梁峰并未像刘渊一样,急着改元定都。想要名正言顺的称帝,就必须站在大义的立场上。他没有假托曹魏或者刘汉的意思,怎么引导舆论,为登基创作条件,就成了最关键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解决。只因他的对手太过不堪。

    司马氏得位不正,后世谁人不知。这可是写进了史书,又被《三国演义》炒了几百年的烂事。面对这样的一个王朝,只要是正常人都能上去踩个几脚。别说司马懿杀曹爽,司马昭杀曹髦了,只司马炎立痴儿登基,惹得天下大乱十数载,就能翻着花样影射一番。

    要不是司马氏得位不正,又怎么会大旱、大涝、蝗灾、日食等等天灾轮番出现?同样,若非司马氏本就是乱臣贼子,只谈孝不言忠,又怎么会出现诸王篡权,兵祸不休的局面?现在司马氏逃到了南地,压在士人头上五六十年的高压盖子终于透出了条缝,想要散播些什么,简直轻而易举。

    更何况张宾还找来了当初“牛继马后”的谶言。利用谶言造|反,可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司马睿本就不是嫡枝,又阴谋篡位,可不正是诋毁血脉的最佳时机吗?如此一来,南方那个小朝廷,还算是正朔吗?

    除了持续抹黑司马氏外,神话自身也是必不可少的工作。异相和奇遇向来是帝王标配,没有个重瞳长臂,梦日投生,哪好意思自称天子?而刘邦斩白蛇这样的传奇,更是能激发世人的尊崇。

    梁峰身上已经挂了不少光环,但是只有佛教还不够,必须还有道,有天帝才行。

    舆论工作有条不紊的展开,其他事项也容不得轻忽。青州在经历两年围剿后,终于把曹嶷这个难缠的家伙赶到了徐州,让他祸害司马睿的领地去。而得了青州和冀州,合围兖州只是时间问题。

    说不定再有一年,兖州也能重归版图。

    不过他可等不到占尽北地再登基了。

    “定都,还是应选则洛阳!”

    对于新朝的都城,不少臣子也有谏言。既然是称赵国,不论是现在的根据地晋阳,还是日渐繁华的邺城,都是可选之处。但是梁峰没有分步走的打算,既然定都,就要定在王城!而北地,还有哪里比洛阳更合适吗?

    洛阳自东周起便统御天下,又有东汉、曹魏、西晋在此定都。虽然被匈奴攻入一会,但是王城尚在,又有八关镇守。只要守军得力,便固若金汤!而定都洛阳之后,北上晋阳,东去邺城,也极为方便。届时修通了水陆两条干线,也能充分抵御外敌袭扰。等到收服长安,三座大都环绕,更是无往不利。

    这样一座天子之城,梁峰怎能错过?

    天气渐渐转凉,眼看十月将尽,所有准备工作终于完成。乘上了车驾,梁峰携一干重臣,浩浩荡荡开往洛阳。

    作者有话要说:  舆论工作怎么能放松=w=

    开启倒计时,躺求营养液_(:з」∠)_

第356章

    自太行陉南行, 过高平津, 便是洛阳王城。数年不见, 这座大城彻底褪去了往日辉煌,城外的郭区房倒屋塌, 焦痕未减;城内的贵里门可罗雀,人去楼空。若不是祖逖这两年悉心经营, 说不定都要荆棘丛生, 尸弃街头了。

    因为安全顾虑, 此次入城, 并没有百姓沿街跪迎, 而是净街避道。空荡荡的巷道, 能够看出洛阳城粉黛尽失的憔悴面貌。

    看着窗外景象, 梁峰摇了摇头,开口道:“祖令尹,千金堨可曾修复?”

    河南尹祖逖在车后随行,闻言连忙催马上前:“启禀君上, 千金堨去岁便以重建, 还加添了两座水碓。阳渠也疏通河道, 复七里桥旧观。”

    千金堨建在谷水之上,乃是洛阳水利系统中重要的一环。连城中舂米都要仰赖其水流。当年张方攻洛阳, 损毁了千金堨, 数年都未曾修复。还是祖逖利用流民,才得以重建。至于阳渠,则属于城防系统。洛阳并无郭墙, 而是靠河渠和桥梁作为外部防御。修复阳渠和七里桥也是保障内城安全的根本。

    梁峰点了点头,又问道:“太学和国子学呢?”

    祖逖面露愧色:“人力不足,任是焦土一片。”

    匈奴攻洛阳时,烧毁了不少建筑。太学和国子学也在其中。想要重建太学,可不是个小工程,以祖逖之力,根本无法运作。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梁峰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车轮滚滚,继续前行,穿过那被大火撩的漆黑的巨大铜驼,驰上了宫城。

    当年他来这里的时候,是一步步穿过宫阙,走到朝堂的。然而现在,车就停在阶下,站在太极殿前,就算是梁峰,也觉得物是人非。

    这里早已不是当年模样。杂草丛生,尘埃满地,连殿内的幔帐,都被刮的干干净净。宫中根本就没有几个宫人,衣衫褴褛的小黄门和年老体衰的宫女跪在道边,瑟瑟发抖。

    他们是被留下看守宫室的。可这么点儿人,哪能维护如此大的皇宫?

    只逛了外面的三大殿,连后宫都未查看,梁峰便摇了摇头,向回走去。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让这华美宫室恢复往昔的模样?

    一旁段钦道:“等到正月,当能收拾出来几个宫室。王上可要在宫中召开元会?”

    按照道理说,尚未登基,是没资格入主皇宫的。但是对于如今的北地霸主,住不住只是一句话的问题。元会可是大朝会,若是能在洛阳宫中召开,更能彰显气度。

    “不必麻烦。”梁峰淡淡道,“太史令有禀,明岁二月会有日食。提前入住,徒惹是非。宫室可以慢慢打扫,等继位之后再迁入吧。”

    日食是臣掩君之相,若是那时他在皇宫,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流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搬进宫里,且不说自由受限,平白浪费不少时间。就这比故宫还大几倍,空荡荡跟鬼宅相去无几的宫殿,入住之事,能晚一天,便晚一天吧。

    既然主上如此说,段钦也不多言。一行人离开了皇宫,在铜驼街上的郡王府中落足。这次随同梁峰前来的,是整个晋阳班底。王府旁的官署也陆续搬进了人,各司其职,重新运作这座大城。

    很快,元日到来。这次非但身边官署,就是远在幽州的拓跋部,也派了使臣入洛参拜。元会规模空前。随后立春,梁峰亲自主持籍田礼。

    “帝亲耕,后亲桑”,乃是《周礼》所传。然而在当世,除了武帝亲耕过外,籍田礼已经中断了不知多少年。梁峰此举,虽不合礼仪,但是有魏武先例,也不算特立独行。况且籍田乃是祭祀先农之礼,为天下表率。在重农耕的古代社会,意义极其重要。

    梁峰入洛,且频频僭越之事,自然也传入了江东。司马睿终是按捺不住,派王敦带兵,攻伐豫州。洛阳在黄河以南,与豫州紧邻。只要拿下豫州,就能对王城构成极大威胁。

    可是不巧,王敦刚刚誓师,就出现了日食。带兵去讨,反倒天有异象。到底哪个是君,哪个是臣?哪个才是天命所归?

    有信陵众在其间搅风搅雨,扬州兵马的士气,顿时为之一挫。王敦倒是不肯放弃,仍旧挥兵北上,结果被奕延亲领精骑,奔袭百里,杀了个大败。

    四月,兖州传来捷报。濮阳国、陈留郡、济阴郡三地收入版图。司马睿亲封的刺史弃城逃窜,随后又有三郡国陆续献城投降。

    清河崔氏、范阳卢氏、河东裴氏、颍川荀氏、荥阳郑氏等北地高门,也开始动作,每日都有才俊入洛。

    五月,汾水出龙骨遗蜕,世人皆惊。随后魏郡农人在田中挖出巨鼎,高五尺,重六千余斤。魏郡太守葛洪不敢怠慢,派人漏夜送鼎入京!

    这可是鼎啊!九鼎之说,自古流传。三代莫不是以其为传国之宝。宋之社亡,九鼎方才沦没,连秦始皇都未曾得获。这样的神物,难道重现于世了吗?比起九鼎重器,传国宝玺算个什么!

    北地立时沸腾,劝进之声,不绝于耳。

    看着千里迢迢,从魏郡拉来的巨鼎。梁峰也殊为感慨。邺城附近,在后世会兴建一个城市,名叫安阳。而安阳这地方,有一个震惊世界的重大考古发现,便是殷墟。

    殷墟的历史价值,普通民众可能了解不多,但是司母戊鼎这件国宝,谁人不知?想要名正言顺,还有什么比商代出土的祭祀重器更拿得出手呢?只是没想到信陵的效率如此之高,竟然真赶在登基前,找到了这宝贝。

    加上之前送进汾水的恐龙化石,两样惊世“祥瑞”,够不够他登上帝位呢?

    梁峰的目光,从那华美的盘龙饕餮纹上挪开。阶下,已经无人敢站。群臣拜伏,甚至有人哽咽哭出声来。

    “神器既出,天命于归。臣请陛下早登大宝,一统河山!”

    称颂之声,瞬间响彻殿宇。

    作者有话要说:  司母戊鼎似乎改叫后母戊鼎了?不过为了方便阅读,还是写原称好惹=w=

    呵呵,没有传国玉玺算神马!就问化石和文物你怕不怕

第357章

    想要登基, 却也不是山呼万岁就能定下的。朝廷威信在于“礼”, 没有固定的仪式, 如何彰显正统?

    也正因这一声声劝进,登基大典进入了最后的筹备期。

    “天子即位, 当行圜丘之礼。”王裒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坚定, 毫不退让。

    祭天, 分为圜丘之祭和南郊之祭, 可以说是最高级别的国家祭礼。然而圜丘和南郊应分还是应合, 一直未有定论。东汉时, 尚只郊天, 到了魏明帝时, 改做分祭。圜丘祭祀皇皇帝天,配祀曹氏远祖虞舜;南郊则祭祀皇天之神,配祀曹氏近祖曹操。可以说圜丘的规格要高于南郊。

    而到了西晋,武帝一改曹魏权制, 把圜丘和郊天合二为一。自此后, 圜丘方泽不别立。

    现在轮到梁峰即位, 是沿袭汉制、魏制还是晋制,就成了首屈一指的问题。这样的大事, 可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决定的, 因此朝中精熟典史的大臣,也纷纷进言。

    王裒是梁峰称王后方才征辟的,虽然资历尚欠, 但是其人入朝,有着代表性的意义。他的父亲王仪死于司马昭刀下,因而不臣西晋,三徵七辟皆不就,隐世授书。其人至孝,博学多才,又名望极隆。几十年对司马氏不屑一顾,如今梁峰一招既至,可不是块金字招牌?

    得梁峰重用,王裒也极为尽心尽力。治国他可能尚无经验,但是对于古礼研究,并不逊任何朝臣。

    “陛下乃天授王命,自当先祭皇皇帝天。进天子位,随后进尊位。”王裒的理由极为充分,侃侃而言。

    这话,也就扯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怎么登基?

    梁峰的登基仪式,必然不同于其他皇帝。没有禅让,没有诏书,靠的只是“天命所归”四字。这样的情况,只在汉高祖时发生过一次。但是汉初五礼不全,根本没有参考价值。

    其他皇帝,或是在柩前继位,或是在太庙登基,随后再南郊祭天。就算是曹丕、司马炎,也有着禅位诏书,可以为自己正名。

    偏偏梁峰什么都没有。如此一来,上天的旨意,也就是圜丘的意义,就更为重要。先柴燎告天,登天子位,随后奉玺加冕,进尊位,也能显出名正言顺。

    对于这些,梁峰倒是并不在意。说白了,不论是圜丘还是郊天,最重要的还是配飨祭祀的问题,是香火传承。他一个五讲四美的现代青年,怎会在意身后事?不过分合,倒是牵扯另一个问题。

    思索片刻后,梁峰终于道:“南郊应与圜丘立一坛,分二祭。坛位唯一。”

    这也是后世留下来的传统。就像北京的天坛和地坛。天坛祭天,地坛祭地。换句话说,天坛就是圜丘和南郊的合体,而地坛则是方泽之祭。顶多分几个殿,把祭天和祈谷分开就是了。若是再分郊丘,岂不要多建一坛?能省则省,用不着走形式主意。

    这跟西晋的祭天思路相近,但是又有区别。阶下众臣一阵议论,欣然称是。定了祭天之法,下来就是太庙。

    因为梁峰要先登基,所以太庙也要安排在登基之后再行告庙。还有追封先祖,封赏众臣。宗庙的重要性,分毫不亚于祭天。

    经过一番讨论。最终决定追封三昭三穆,共六世祖,同时追尊梁峰的亡妻何氏为皇后,配享太庙。这个用意也颇为明显。

    《礼记·王制》曰:“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大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大祖之庙而五;大夫之庙,一昭一穆,与大祖之庙而三;士一庙,庶人祭于寝。”

    也就是说,天子的宗庙即可祭祀七位先人。其中六位乃是祖先,一位是建立基业的大祖。而追三昭三穆,并让妻子神位入宗庙,正是取“妻,齐也”之意。皇帝在世时不能进太庙,先让皇后占了位置。等待百年之后,再配飨太庙。

    有了这个安排,就意味着梁峰死后会追封□□。□□乃王朝奠基之人,不受祧迁毁庙的限制,可永享祭祀。而这改动,也让赵国的宗庙之制,比从五庙变七庙的曹魏,和兄弟齐齐入庙,一直未设□□的晋朝要正统太多。

    对此,梁峰依旧没什么异议。宗庙这玩意,其实就是放着让后世子孙绞尽脑汁瞎胡搞的,只无嫡子和无嗣过继两样,就能惹出数不尽的花招。在他看来,不如称帝以后好好研究一下,看能不能让功臣配享太庙为好。

    最重要的两样解决完,下来就是登基后的年号了。梁峰这次倒是没有犹豫,直接道:“可改元‘开明’。”

    他没法任性妄为,乱起国号。但是保留一点念想,也未尝不可。这个年号,非但是对前生的怀念,亦是对未来的期许。后世,是否也能留下“开明之治”这个说法呢?

    一切有条不紊的推进。亲手写登基诏书,给劝进的功臣加封,确立三省六部制……

    时间飞逝。

    漏壶发出嘀嗒轻响,梁峰睁开了双眼。到时候了吗?

    似是听到了帷幕中的声响,榻边有人道:“主上可要起身?”

    这声音,梁峰听得极熟。当年,这女子被从山寨救出,入梁府,成了他的侍女。在人力资源匮乏时,充当机要秘书。

    不过如今,她以不再叫苍岚,而是恢复了本姓。谁能想到,她会是郭氏别支?然而复了本姓,她也未曾归宗。离开上党,来到洛阳,成为宫中女官。连同采薇一起,掌管宫内事务。

    思绪只是一闪,梁峰便回过神来,从榻上起身。随着这动作,七八名宫女进屋,奉水献巾,伺候洗漱。

    再怎么不喜欢用侍女,帝王身边也不可能缺人。内廷官早早就从民间征选了三百良家子,充作宫人。比起晋武帝一次添五千宫人的大手笔,这点人数简直不堪一提。但是梁峰仍觉太多。深宫又岂是正常人该待的地方?

    可惜,今日之后,他就要成为最不正常的那个了。

    洗漱过后,一套衮冕摆在了面前。山龙九章,冕九旒。这是王侯之服。等到圜丘结束,九就会变成十二。衣皁上,绛下,前三幅,后四幅,衣画而裳绣,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天子吉服。

    脑中有什么嗡嗡作响,梁峰木然展开双臂,在宫人的侍候下穿戴整齐。随后礼官入,再次禀奏行程。

    先往南郊,圜丘告天。随后在郊坛之东,南向摆案,受衮冕、宝玺,在百官唱赞中称帝。具卤簿,诣太庙,追封三昭三穆和先皇后,加官行赏。最后入洛阳宫,登太极殿,升御座,受百官贺,册立太子,开践祚之宴。

    每一个环节,都有大量的仪式,需要一丝不苟的完成。为了大典,梁峰不知耗去了多少心力,才让一切都烂熟于心。然而越是面对礼官肃然面孔,他心中的失真感,也就越强。

    这可是不毕业典礼或是什么表彰大会。而是从人,变成天之子的过程。

    他是天之子吗?

    殿卫开道,公卿陪同,梁峰走出大殿,来到院中。车驾已经备好,黄屋左纛,驷马在前。此名金根车,乃帝王所乘。然而梁峰的目光未曾在那华美的车上逗留,而是一眼看到了车前之人。

    天子法驾,太仆卿御,大将军参乘。虽未正式登基,但是他现在已经可以用金根车,自然也要找人参乘。

    那人,正是奕延。

    就在前些日子,奕延被封为车骑将军。此官爵仅在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之下,位次上卿,或比三公。掌四夷屯警、京师兵卫、征伐背叛等等重任。江东未平,当然不能封赏太过。然而这个职位,还是惹来了不少非议。因为汉时,车骑将军多为外戚担任。

    梁峰哪管那么多。宫禁可以另有人掌管,但是天子六军,唯有此人可掌!

    如今朝中尚未封大将军,奕延就是武将之首。在这大典上,自也可参乘御辇。

    服武弁,戴鶡尾,那人一身吉服,有别于平日明盔亮甲的英挺。然而灰蓝双眸,仍是灿灿有光,亦如往昔。

    “陛下请登辇。”

    那目光,像是抚平了心中躁郁,梁峰一语不发,乘上了御辇。车轮滚滚,驰入了仪仗包裹的海洋中。

    鼓吹齐鸣,伞盖摇曳,戟楯、刀楯、细弩、迹禽、椎斧,数不清的殿卫举着礼仪用器,环绕车驾。百官或乘车,或骑马,随行在侧。

    这还不是真正的天子卤簿,却已遮天蔽日!前后左右密不透风,沿着御道铺展开来,直抵天边。

    人影憧憧,车轮晃动,惹得人都变得醺然若醉。梁峰的脊背冒出了虚汗,手掌捏的死紧。那乐声,那旗旌,似乎能迷人心神。不知走了多久,南郊新立的祭坛,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

    圆坛八陛,中有重坛,封土而筑。天地立其上,五帝列席。日在东,月在西,守千五百一十四神。

    郊天之所,圜丘之坛。也是天子祭天的唯一去处。

    仪仗和车队,缓缓停了下来。然而梁峰却像长在了车上一般,动弹不得。直到身旁响起一个声音。

    “陛下,请登坛。”

    梁峰望了过去,只见车下,奕延向他伸出了手掌。

    这合乎礼仪吗?梁峰没有想那么多,把手放在了对方掌中。那人掌中,亦有汗水,又热又粘,像要把他的手胶在其上。

    就这样半搀半扶,他下了车,缓步穿过仪仗,越过群臣,站在了坛下。

    那只手像是万般不舍,在他手上轻轻一握,撤了去。

    乐声又起。然而这次,梁峰的心平静了下来。不再有迷惘,不再有疑虑,定定望向那条孤零零的通天之路。

    捏住了掌心留存的那点温度,他抬起脚,踏在了阶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真的“正文完”。写到了这里,实在是感慨万千,一年多的艰苦跋涉,后半程又是生病又是受伤,简直算是爬到了终点。这文对于并不怎么熟悉魏晋历史的我而言,也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旅行。

    好在,终于完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鼓励和包容,若不是有你们,我可能早就挂在路上了。也庆幸自己能鼓起勇气来写这本书。虽然绞尽了脑汁,但是确实是一场极为奇妙的旅行。

    希望这篇文,也能给大家带来同样的快乐。

    还有数不清的评论和投喂。一直未曾回复,也没码感谢列表,但是每一条都印在我心里。谢谢大家,有你们这样的小天使,实在是件幸事。

    下来还有番外,关于登基后的种种。有政略,有征讨,有日常,还有狗粮XD当然,也会写点日后的评说。不过要先看一看病,还有出门放松一下。估计要到七月才能开番外了。

    到时别忘了回来看看哦!爱你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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