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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 金笼(狗血) BY 关风月 (点击:663次)

金笼(狗血) BY 关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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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狗血) BY 关风月

文案:
原创  男男  古代  中H  正剧  虐爱  宫廷
此作品列为限制级,未满18岁之读者不得阅读。

一句话:高贵的皇子被爱人背叛,送给宿敌做了奴隶。 
Tips:
1.古早口味狗血文,虐身虐心,苏受
2.过程不止一个攻,结局1V1,正牌是魔王~但炮灰攻肯定会有肉吃。

☆、一


在被押解入魔城的路上,文华熙自杀了三次。第三次这身份高贵的囚徒终于惊动了魔主,凶荼不耐烦地卸了囚徒的双臂。
“我听说文华大皇子从不做无用功,那么,已经失败了三次,你还准备再自残几次?”魔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阶下囚,文华熙被送来时本就束着捆仙索,一身修为又一朝被废,被他粗暴地拎进自己的王驾里,立刻将整个身子蜷缩了起来。
神族皇室血脉才有的纯白长发染了污垢,点点昭示着这位皇子的狼狈。凶荼特意留了力,不致让他昏迷,文华熙倒也硬气,一声不吭地死死咬着下唇,整个身体疼痛得扭曲,只是冰冷生锈的铁面具锁在他脸上,遮盖了所有表情。
“不说话?很好。”凶荼点了点头,恶质地忽略他想说也疼得无法开口的事实,一把提起了文华熙散落的长发。
他甚至轻轻嗅了嗅:“你身上有股香味,是什么?”
魔主没有期待回答,铁面具后却传来了嗡嗡的嘶哑声音:“……接上我的胳膊,我就回答你。”
凶荼利落地续接了他的胳膊,顿时痛得文华熙险些昏死过去,只狠狠咬住了口中一点血锈之气,不教自己昏迷:“是、是……麒麟玉……”
“哦,这么说来,是麒麟玉肃赠你的定情信物。本王也听说过,麒麟玉沾衣染香,长年佩戴经久不消——”凶荼摸了摸下巴,“不如让本王也见识见识。”
文华熙急促地喘息着,凝视着他的眼神却是平静的:“我毁了它,就在他废我一身功体之时。”
凶荼怔忪了片刻,那铁面具贴合得几无缝隙,若非文华大皇子眼神闪烁,他几乎看不出他哭了。
随即魔主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实在好得很!”他又捻起文华熙一缕长发把玩:“你们神族说得冠冕堂皇,嗤,不过道貌岸然。”
“你和你那情郎打了本王三百年,麒麟战神,呵,好大的名头!如今一朝休战,两界通道封印,谁能想得到他会在背后捅你一刀,连同对你忠心耿耿的夕族,一同送给本王做奴隶?”
“本王没记错的话,你们可是青梅竹马,人人称羡的一对佳偶?”凶荼看着他淡淡的眼神,越说越兴奋。文华熙坐镇皇城,同麒麟里应外合,终于使魔族铁骑止步。三百年,若非两界通道在战火中趋于崩毁,一旦崩裂对两界毁坏不可估量,他说什么也不会这样轻易放过神族。
好在战争末尾,他得到了最棒的战利品。
“你猜,麒麟现在是否已经拥护文华蕴登基?心存不满的朝臣想必也被屠杀殆尽了罢?”
文华熙的身躯终究是惨淡地摇晃起来,四肢软弱无力地垂下。凶荼颇为怜惜地将他拥入怀中,口中却仍是恶毒的咒语:“文华蕴才是他的真爱,同你不过虚与委蛇,啧啧,连本王也没有想到,真是可怜大皇子一片痴心。”
他忽然想看看文华熙有没有哭,涕泗横流,落魄不堪。虽然这位曾运筹帷幄的皇子十分安静,但凶荼执着地认为他一定会哭得像个丧家之犬。
魔主漫不经心地拥着他的囚徒,终究是一寸寸揭下了沉重的铁面具。
——文华熙倔强紧抿的唇出现在面前,他缓缓屏住了呼吸。
良久,凶荼才痴痴地握住了他的脸:“睁开眼睛,睁开你的眼睛……”
文华熙烁然睁开双目,他的眼睫也是雪白的,像初冬的第一捧雪,而瞳孔却是深深的紫色,即使这双眼中没有任何情绪,被他凝望着,也会感到心悸。
魔主终于发自内心地露出一抹笑容,并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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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苦行偈

01
那是一串有年头的珠穗了。
尽管被呈在明黄的软绸上,尽管那一小块麒麟玉璧仍然光润如初,末端泛了枯黄的脆弱长穗还是道明了它的年岁。
神族的皇帝久久地看着它,放在手边的茶凉了也没发觉。最得宠的谨妃带着皇四子在殿前下跪请罪,跪得腿都麻了,大气也不敢喘,皇帝却依然深沉地注视着那条旧穗子。
年纪尚幼小的皇四子跪不住了,牵了牵母妃的衣袖小声道:“母妃,孩儿的腿好痛……”
若在往常,谨妃宠冠六宫,就是皇帝都不曾对她和皇四子有过责难,谁也想不到今日竟会为一串旧穗子让二人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皇帝是开国之君,心机深沉不同旁人,谨妃咬牙握紧了儿子,硬着心肠拂他跪直,再度向皇帝叩首道:“臣妾明白误闯禁苑是死罪,可是念儿尚幼,臣妾不忍,甘愿以身代之!恳请陛下恩准!”
她霎时间便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龙椅上的皇帝却没有丝毫动容,仿佛往日千般恩爱都是过眼云烟般,连看也不看上她一眼,更对她母子二人的啼哭恍若不闻,只怔怔地伸手去触碰那串旧穗子。
这串玉穗是最后沾染过他体温的物事。
皇帝不算多愁善感,但毕竟已年逾千岁,虽然仍显英俊干练,故人的影子却也开始在梦中浮现。
那个不能在宫中提及半分的“他”,原来做皇子时便住在禁苑,那是昔日的太子东宫。皇帝给他立了衣冠冢,就光明正大地立在自己的地宫里,还让人把禁苑年年收拾一新,除了自己以外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皇帝是军中起家的,习惯了铁血干戈,大权独揽,但在朝臣们的眼里,这禁苑还是真正的东宫所在。
皇帝不提立储之事,便有许多后妃大臣替皇子们把目光着落在了禁苑中,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前朝余音袅袅,仍在心头,连皇帝本人都挥之不去,也无怪乎后宫中日夜都有数不清的刀光剑影。
皇帝记得这串旧珠穗,上面本来还有一枚独山玉,是上好的灵器,被自己用来当做脱身的法术,抛下他一人,在漫天风雪中离开了魔都。
皇帝履行了承诺,留了人去替他收敛骨灰,然而结界已成,两界不通音讯,任皇帝有翻天覆地之能,也再打探不到音信。
皇四子的啼哭声越来越响,皇帝不由得眉头一皱,手指一攥,便捏得那串玉穗粉碎成灰。
皇帝忽然笑了,有几分怅惘,阖上锦盒的手势却和从前收起魔王送来的仙骨时一般决绝,清脆响声吓得皇四子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啼哭,瞪着水灵灵的眼睛仰头望着父皇。
皇帝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如此久跪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朕责罚你们,起来罢。”
谨妃连连谢恩,用帕子掩着笑容把儿子抱了起来,立刻便要传唤太医。皇帝冷眼看着她种种张狂举动,从她那双罕见的紫耀石眼瞳,一直看到她满头委地青丝。
像,但到底不是。
就算是真的那位,不也在自己手下挫骨扬灰了么?
皇帝没有阻止谨妃,甚至还亲自抱了抱皇四子,他儿子多,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没有早早封了藩王外放,只因这孩子的眼睛最像某个人。
一样盈盈脉脉的紫,一样空灵缥缈,纵瑶台姑射,素女青娥,皆不及回眸一瞥。
这孩子还小,心性稚嫩,平素也安静,暗卫们都回报皇四子只喜欢读书写字,偶尔调皮了在御花园赏赏花,连小兔子都怕,断没有胆量独闯禁苑。
“那地方也安静,是个修身养性的所在。你以后可以拿着朕亲笔随意出入,只要别再损毁物件就好。”
皇帝亲自拿着帕子替皇四子擦了擦手,只见那白嫩小手上没有一丝灰尘伤痕,根本不像是偷偷爬过墙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又瞥了一眼旁边难掩喜色的谨妃,暗叹此女竟连做戏也做不周全。
天威难测,可这一次到底是让谨妃赌赢了。举国上下谁人不知皇帝心头有一道疤,她就是故意要翻出旧物,仗着自己和儿子同那人的相似,来让皇帝睹物思人,宠爱愈甚,甚至给皇四子出入东宫的机会。
虽是险着,可她到底赢了,谁说这位麒麟天子就是无心之人?只要找准了软肋,什么样的男人都拿捏得住。
谨妃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在心内微笑,却见皇帝摆手让人把皇四子带了出去,缓步走到她面前,挑起她的脸专注地看了又看。
谨妃是见过那人画像的,自认是千万里挑一的形似神更似,当即便凝着泪眼柔柔地看着皇帝,含羞带怯,却添了三分媚意,少了七分风骨。
皇帝看着自己现在的女人,难免想起老情人,忽而便有了些风花雪月的感叹,当真是绝色再难得,钟灵毓秀,风骨天成,世上再没有第二个那样纯粹的造物了。
就是神明亲至,也不能抹去他心头那瞬风华绝代。
“你可明白,朕为何赐你封号为‘谨’?”
“臣妾懂得陛下一片苦心,自当恭谨谦让,尽心侍奉陛下,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眼见谨妃故作惶恐地下跪,皇帝扶了她一把,眉目间毫无波澜:“但愿你真能明白。”
“下去罢,朕也乏了。”
“是,臣妾告退。”
皇帝看着那聘婷身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自己的视线,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莺莺燕燕,袅娜多情,都十分可笑。
虽然那个人的名字不能被提起,可人人都知道往宫里进献长得像的男女,到头来,他竟是连那人去后唯一一点清静也守不住。
天意不怜花,偏教委芳尘。
皇帝挺拔的身影独自矗立在无垠苍穹之下,忽然便觉快意,不由长笑了几声,余音却有几分悲郁。
“他们都以为朕追思爱慕你,却不知事实相差甚远。如今朕守着一座空殿,一纸死画,连穗子也成了灰,你会不会怪朕扰了你的清静?”
“……也罢,想来你并不稀罕朕的用心,朕也无需向你解释。”
皇帝的自言自语没人敢细听,听过也不敢记住,只有皇城顶端呼啸的风席卷了一切,洞悉着这座玉宇琼楼中无穷爱恨。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当堕六道阿修罗。

02
后来皇帝便常常宿在禁苑,谨妃荣宠依旧,后宫独大,皇帝却不常招幸,甚至不再看宫中如繁花般每季盛开的新人。
谨妃认定皇帝是年老体衰才不在后宫走动,不看新人则是同自己情深意笃,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子凭母贵,更加无所忌惮,连那装出来的一点小心本分都忘光了。
皇帝在旧日东宫的花窗下读书,抚摸着那人批画过的字迹,听闻了暗卫回报,也只淡漠地应了一声,便回过头去接着看窗前琼花如雪,飘然九霄。
他快要一千六百岁了,却还能弯弓射箭,行动自如,离死只怕还有很长时间。但有时午梦悠长,手倦抛书,醒来见万花如海,也不禁恍惚,只觉眼前一道清影凌空而去,还笑着向自己伸出了手。
可是到了夜间,他又会连续不断地梦到奈何桥,阎王殿。酆都鬼城,阎王掷下判决,要判他不忠不义不情,千刀万剐,抽筋剥皮,他也凛然无惧。
直到阎王幻化成三千白发,雪漫炼狱烈火,问他如果报应还有来世再不能与他的殿下相逢,他怕不怕?
皇帝也有些佩服自己,居然在梦中仍能千百次冷静作答:“我既做了,便不会为自己的所为辩解或后悔。何况我的殿下早已被剥去仙骨,该是灰飞烟灭,何来来世?”
梦醒了,他便敢直视着琼花树和耀眼阳光,拒绝幻影中那人向他伸出的手:“朕自有江山要守,怎能随你离去。”
在这山河壮丽前,他的选择从来就不是他。

03
皇四子长大了,身姿挺拔,清秀俊逸,常来禁苑习字,却也不敢惊动父皇沉思。就是他父皇要他一起看看那幅画,他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哪里惹怒父皇。
治国太子,当不卑不亢,如此文秀懦弱,恐难成事。
皇帝派了一名出身于麒麟军的侍读,自小便忠心耿耿陪在皇四子身边,其实却是皇帝的耳目。
这招皇帝用得惯熟了,连他唯一差不多爱过的人都用过,遑论亲生骨肉。
侍读同皇四子感情甚笃,后宫嫔妃妒忌,派人行刺,也是他挺身而出为皇四子抵挡匕首。而皇帝听说皇四子为一个侍读痛哭不止,亲自侍疾,衣不解带,连续数日,难得地大发了一场雷霆。
若是稍有些明慧的,便该自请愚钝,从准太子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上退下去,可谨妃依旧不动如山,像是稳操胜券。
侍读趁皇四子累得在自己榻边睡着了,惨白着一张脸,小心捂着渗血伤口前来回报:“谨妃娘娘近日与京中禁军来往甚密,一同与会的还有丞相大人,都议定陛下年迈昏聩,不理政事,兵谏时机已到。”
“朕不过是看在以前死了太多人的份上,让天下休养生息几年,他们倒有趣,真以为是朕宽仁。”皇帝笑了笑,挽着衣袖不动声色地画着一幅兰草图,题了一行小字:“君子如兰”。
那人最喜欢兰草,可惜皇帝最像他的那个儿子,说是兰边枝叶尚可,骨头却太脆嫩了,什么风霜也熬不过。
皇帝念及此处,毕竟有些惋惜,便看了一眼依然咬牙跪着的侍读:“有什么话就说吧。”
“陛下圣明,想来微臣不用说也明白。”
“你主子软弱,倒是把你纵容得越来越大胆了。”皇帝也不发怒,提笔又替兰花添了几枝墨叶,自言自语道:“人也真是奇怪,不够像他的朕看不上,太像的,朕又要费心提防。还不如对着画清静。”
“你猜猜看,你的主子,有几分像他?”
“三成,不堪大用,不成气候。”
皇帝还没叱责此人犯上,便见那侍读拼着伤口崩裂,重重地磕下头去,口中只道请皇帝开恩,看在这三分相似上,饶恕皇四子一命。
“身为朕的儿子,这点相似只够朕容许他降生,还不够朕容许他长生。天真,就是他的罪名。”
皇帝一脚踢开了跪在脚边求情的人,声音掷地如金石:“倒是你要好好想清楚,你的殿下重要,还是前程重要?”
“拎不清轻重的人,朕也不会再用。”皇帝微一示意,便见内侍捧来了两个小瓷瓶:“这两瓶药赐给你,你可以让他平静安宁地上路,然后到朕这里领赏,也可以选择陪他一起走。”
“当然,无论你选了那种,手上都沾了皇子的血,日后最好提着人头做事。这对你也没坏处。”皇帝又扫了一眼那面如死灰的人,微不可为地喟叹了一声:“朕也是看在念儿那三分相似的份上,才和你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有时他看着他们,真像年轻时的他和殿下。
可惜就连文华熙那样的人,也不能逃过身边人的背叛算计,他又怎能坐视历史重演,山河易主?
画完了永远画不尽的兰花,皇帝也有些走神。其实若非谨妃心比天高,自不量力,他至少可以给念儿一个闲散王爷做做。
然而谨妃和她背后的势力早已成为了外戚亲贵,就算另择太子,有日山陵崩,也阻拦不住,倒不如趁自己还能动,替未来的皇帝拔除这根芒刺。
代价不过是牺牲一个无辜的皇四子,没人会在意。
凭心而论,皇帝本人并不讨厌这个无害的儿子,甚至还有几分慈爱。皇四子也不愧是最像文华熙的,在皇帝不在的时候,经常偷偷好奇地去摹画文华熙的画像。
有一日,皇帝隔着影影绰绰的屏风看到了他和他的侍读,便没有继续向前,只静默地观察着他们。
皇四子屏着呼吸伸出手去,似要触摸画中人的脸庞,只碰了一下,却又胆怯地缩回了手,眼中一片纯真的仰慕之情:“若不是父皇准许我到这里来,我真不相信世上还有这么美的画。”
“这画若非耗尽了画师毕生才具,便是画中人着实非凡,凡笔丹青也可画得出尘绝逸……但是我宁可相信这画是真的,也不愿意相信真有那样一个人。”
眼见皇四子惆怅地叹气,侍读不禁询问:“为何?”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出色的人,那我想父皇一定很爱他。不管外界怎么说,他死了,父皇一定很难过。我身为人子,怎能不替父皇忧心?”
“空有天下,却没有所爱之人相伴,这种皇位就是给我我也不坐。”
皇四子温柔地看了自己的侍读几眼,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大逆不道之言,侍读没有回话,却也默默地伸出了手指,同他十指交缠。
直到皇四子也葬入了皇陵,皇帝都没有听侍读回报过那日的事。
这一席话让皇帝感到好笑,笃定了皇四子不是个留得住的孩子,如此多情,合该随琼花一同飘散。
可眼见庭院深深花寂寂,一对璧人,皇帝也有那么一点慈爱之心,终于没有打扰,而是独自拂袖而去。
皇帝看着他们,就如同看到从前海誓山盟的自己。可自己毕竟是做出了如此决绝之事的人,心没有在年月里逐渐软弱,反倒被那些回不去的景象磨练得越来越冷厉。
最美好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能抓住的只有这无限江山。
就算他对念儿有些父亲的感情,也无碍大计。
这点他的念儿不懂,他的殿下懂了,付出了身死魂飞不入轮回的代价。
皇帝听着身后皇四子和侍读的笑语,独自走出禁苑,却忽而低沉地笑了一声——
念儿还说错了一点,他是爱过他的殿下,可那点爱,怎比得上他爱这天下昌平,万人朝拜。
04
皇帝初登大宝之时,便以反叛作乱刺杀先帝为由清剿了冥目一族,他是军伍出身,懂得春风吹又生的道理,亲自监督行刑,连三个月大的婴儿也没有放过。
旁人暗地里畏他嗜杀,他却说这是仁慈。
不能为他所用的异才总该戒备,了结了冥目族这么多年的苦痛,也算送他们一程。
来日若阎王殿前有冤诉,他也不屑一顾。
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只有几个心腹知道,但他一直没有派人去寻访传说中暗自潜回了神域的夕族余孽。谨妃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此事,更认定皇帝一生中唯一的眷恋柔软都留给了文华熙,便决定在文华熙祭日动手举事。
皇帝的惯例是在那日叩碑焚香,对外说是尽旧臣之谊,其实人人都知他是心痛难当。
天下间的传言早已遍染了风花雪月,却少了许多禁宫权谋,人人都道大皇子风姿清标,可惜不幸陷落魔军阵中身亡,将军痛失所爱,才走上了这条路。
就算他曾用过手段对抗先帝,可对曾经的大皇子却是一片痴心,也算是枭雄柔情,令人感念。
连只晓花鸟风月的皇四子也听母后提起了父皇不再追究夕族的事,叼着笔杆一脸憧憬地看着自己的侍读,喃喃道:“父皇真是痴情,他可以对所有人都狠毒,却始终放不下自己最爱的人吧……”
侍读不答,只暗自握紧了袖中两只药瓶,牙龈紧咬到渗血,终究还是只倒了一瓶在茶盏中,不动声色地端到皇四子面前:“殿下,休憩片刻,饮盏茶罢。”
“好。”皇四子不疑有他,一饮而尽,侍读双手震颤,眼中顿时盈满热泪。
当夜,谨妃串通丞相起兵,直抵皇陵,誓要拿下麒麟玉肃项上人头。
接到消息的时候,皇帝正像模像样地在一块冰冷玉碑前,拿着佛珠念些始终搞不懂的经文。
檀香快要焚尽的时候,禁卫首领悄声在他耳旁禀报:“陛下,贼人已全数伏诛。”
皇帝淡淡地点了点头,倒真像个四大皆空的居士:“丞相今夜暴病而亡,谨妃追思兄长,亲自前来禀报于朕,不想忧思过甚,在山崖边失足了。”
“过些日子,皇四子在母孝期间仍耽溺玩乐,不肯露面守礼,是大不敬,废为庶人,流放边关。流放途中的事,你们就看着办罢。”
禁卫首领虽是见惯了皇帝杀伐决断的,此刻听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处置曾经最“爱”的女人,却也不禁打了个寒噤。皇帝立刻便注意到了他的动摇,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谨妃先留着,朕料她有话要说。”
“等这炉香彻底熄了,朕要亲去送她一程。”

05
残香袅袅,皇帝毫无感情的目光投射在高大玉碑上,只见一位玉人雕刻其上,碑文尽是赞颂,倾举国之力,也够活灵活现了,却仍是不能摹他心中之人于万一。
“如果你在,会不喜这样的奢靡罢?”
皇帝自问自答,只觉比面对六宫粉黛时惬意:“虽然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但朕此生……此生除了你,不曾对其他任何人动过心。”
皇帝好洁,一模一样的文华蕴百般引诱他都看不上,更不会看上其他拙劣的替身。
“朕还是在利用你,用你做了一个局,伪造一个弱点,让敌手大意。你已经恨朕够多了,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桩公案罢?”
皇帝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殿中,虽隐隐有几分寂寥,语调中的睥睨之势却还是冲淡了一切。
一语毕,檀香尽,皇帝言出必行,毫不留恋地拂衣起驾而去,连日哀思也不过是做戏。
戏假情真,他只是头演得太逼真的野兽。
一路上行宫寂寂,宫花黯淡,肃杀之秋,迫近严冬。皇帝支颐坐在行辇中,忽尔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场酷刑。
那时他暗中取了文华蕴手上的眼目,隔着一方水镜,将文华熙气若游丝的狼狈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从头到尾没有眨过眼睛。
文华熙被人拖走的时候,他也目眦欲裂,泛红的眼角干涩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那时他的心还会剧烈动摇,那时他还会因文华熙的不屈不挠而震撼。皇帝从没想过,一直被自己保护着的殿下原来也有一把铁铮铮的骨头,能扛得住北国风刀霜剑,也能撑得住一双眼清明如旧,隔了千里万里,凛然呵斥他的卑鄙下作。
皇帝清楚地明白自己不配去爱他的殿下,可也正因如此,他对殿下的情思在那一刻最为沉痛,最为销魂。
随即他便明白,能让自己如此动摇且又意志坚定的殿下,不该再回来,也不能再回来了。
尽管最后一眼时,他其实很想再唤一声:“我的殿下。”
沉思中,夜深更露寒,不觉便到了处置宫人的刑房。
有人怕谨妃失态冲撞了皇帝,皇帝也只一笑置之,从容当先,推门而入。
只见谨妃被皇帝晾了这些时候,先是不可置信,再来便是大哭大闹,又准备了满腹回转圣心的说辞,可迎面一看到皇帝那双戏谑的眼睛,她的身子就冷了半截,软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皇帝挥手遣散了旁人,以免皇家秘辛被人听闻:“还有什么想说的?”
“念儿,念儿,我的念儿……”被皇帝那刽子手般的目光一扫,谨妃反倒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声嘶力竭地哭着爬到皇帝面前,披头散发地揪着他的衣角苦求他饶了皇四子:“陛下,都是臣妾糊涂,念儿他什么都不知道啊……!您亲口给他起名的念熙,他最像从前的大皇子了,您不能杀他,不能杀他啊陛下!!!”
念熙,念熙,玉念熙。
皇帝忽然便抚掌大笑了起来,笑得谨妃茫然无措,满脸泪痕地僵在地下。却只见这至高无上的天子满眼垂怜地低下了头,在她耳旁一字一句温柔地道:“告诉你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吧,文华熙,是朕亲手送给魔族的。”
“砰——!”
谨妃踉跄后退,撞倒了数只大瓷瓶,瓷片一枚枚扎透了手掌,她却浑然不觉,仍惊恐地连连后退,口中来回咬啮着自己的十指:“不、不、不……这不可能……你爱他,你爱我们母子,你是人,你不是禽兽……这不可能……!”
皇帝负手向她走来,本意只想拉她一把,却见她忽然凄厉地尖叫一声,疯狂地把手中瓷片向皇帝丢来,竟是活活被吓疯了。
皇帝指尖一点,微风稍动,那些瓷片便徒劳地在地上粉身碎骨。
他看着这仍然不断喃喃自语的疯女人,忽然觉得有些累,便点了她的穴道,抚摸着她的头发,阖上眼幻想那是白色的,纷纷然如千树万树梨花开:“也亏了你们谋划这么久,其实朕连他是不是死了,什么时候死的,都一概不知。又怎么会在祭日失魂落魄?”
“为君者,当有虎狼之心,无坚不摧,却也得有些柔和处,才好让后世品读。朕连他都可以如此利用,何况你们兄妹。”
说着说着,皇帝想起了自己瑞兽的名头,不禁失笑,松开了手中如丧家之犬般的女人,转身走了。
早有太监捧着白绫毒酒等候在外,却不想谨妃发了疯力气反而奇大无比,皇帝行至中庭时,终是咬断了侍卫的一只手,拼着满嘴牙被打落的痛楚高声嘶吼:“麒麟玉肃!你猪狗不如——!”
皇帝听得多了,连入耳都懒得,直接摆驾回宫,久违地翻了新人的牌子。
宫中树倒树起,都是自然之理,天下也如是,但前提是,这是他麒麟玉肃的天下。

06
后来那名曾为皇四子失魂落魄的侍读也来复命,皇帝问他皇四子死前还有什么遗言,侍读摇了摇头,说他很快就明白了一切,只是托人问父皇一句话。
“哦?”
“他问,您有没有爱过。”
“不用这么怨毒地看着朕,朕给你的不是死药。”皇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朕要人在流放途中多加照顾,是为了暗中送他去边关定居,从此朝廷上下只知他死了便可。”
“谨妃不明白,念儿这种性子如果真像了他,废为庶人反倒是福分。”
眼看侍读震惊地双膝一软跪在面前,喉头哽咽无语,皇帝的语调又转淡然:“告诉你这件事没什么别的理由,只是让你明白,你负了他一世,他不会愿意再见你,你仅剩的也只有前程了。”
“早点忘了他,对你们都好。”
不再去看年轻人眼中复杂而激烈的情感,皇帝起身望向曙光中的无限河山,朗声大笑:“这万里疆土,如画江山,正是朕心头至爱!”
一语毕,不闻山呼万岁声,不见渔阳鼙鼓动地来,只有清风如缕,叹息般飘摇过耳畔。
微风中,皇帝神情一怔,抬手擦了擦眼角,发现竟有数滴水迹。
皇帝忽然想起,时至今日,文华熙应该早已逝世数百年了。就连这风里,也不会再有他的踪迹——
正是长天一色,山河永寂。

END

作家想说的话
为什么叫苦行偈?因为爱即是苦,孤独流离,富贵无限也是苦,知苦是苦,不知苦更是苦,诸业自得,只剩轻风过也。

外篇 寒山路

01
庭院里的石榴花开花的时候,文华熙惊觉自己身边藏了一只大蚊子。
若是冬天也就罢了,这只大蚊子比炭火更暖,但到了夏日晚间,虽是山居清凉,每夜被这只大蚊子侵扰,也常常让他不得安眠。
都说蚊子只有母蚊子才吸血,可这只大蚊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公蚊子,“铁证”如山,还是座火山,每天缠着往文华熙身上拱,直拱得他一个清心寡欲的人都面红耳赤。
蚊子喜欢伸出两只手两只脚,八爪蜘蛛一样黏着他,他要伸手打蚊子,蚊子就哼哼着咬人,幅度再大的动作文华熙又不敢轻举妄动,只怕蚊子趁机让“火山”爆发,只能含恨转头,蒙上被子气鼓鼓地睡了。
文华熙每晚打理过小院里的花草,便会小读片刻,写写画画,随后才沐浴入睡,蚊子十分钟爱他身上微微散发的水汽,是山居松柏,画楼明月,清凉自生香。自然更是免不了动手动脚,要低嗅着人家的长发才肯老实睡觉。
文华熙原本是想早点睁眼的,山上的日出很美,夏日晴岚,别有风光,每天看也不会厌倦。但全赖这可恨的蚊子,每天早上醒来他都浑身酸麻,肩头细腻肌肤又多了几道咬痕,不像爱欲痕迹,倒像是个馋骨头的狼抱着白嫩嫩的棒骨啃了一番后留下的。
他气得偷偷揪被子,凶荼则好整以暇地等他生够了气才端着盥洗的水进来。所幸不用等多久,文华熙的脾气向来只有米粒大的一点,尽管如今是有了几分嬉笑怒骂,但也不会真恼他。
凶荼天天被郎中告诫好好待枕边人,文华熙身子七劳八损,别提长寿了,能熬过一日算一日。凶荼便学会了做诸般杂事,往常他自己过活,怎么野怎么来,吃鱼连内脏都不掏,活生生便是头野狼,现在却学得会笨拙地蹲在还不如他一只脚大的小板凳上,拿着片芭蕉叶子呼哧呼哧地给药炉扇风。
更有甚者,前些日子祝火又来蹭饭,每动一下筷子便被他不客气地打掉一次,鱼肚先夹给文华熙,还要剔三遍骨头才放心,其余什么肘子肉丸更不必提,直到剩下一盆稀寡青菜,像个待沽的半老风尘女似地冲着人抛媚眼,才肯施恩般推给祝火:“吃啊?你怎么还不动筷?嫌弃我家菜不好吃?那你快走快走!”
祝火是常来蹭饭的,一开始是担心他俩会开不了火活活饿死一对,后来则是意外发现大皇子很有些持家天赋,秋天打了桂花酿蜜做饼,冬天摘了梅蕊煎茶烹水,读过书又肯亲耕的人到底不一样,一花一草都能在灶上封神成仙。
但饶是他来打了这么多次秋风,还是一次比一次更对凶荼的行为无语:“你也真好意思,本督就嫌弃又如何?这菜又不是你做的!”
祝火的儿子都行过冠礼了,当爹的却还是火爆脾气,当即便摔了筷子骂骂咧咧起来:“你看看你住的是谁家山头,快拿点能吃的来,你连糖和盐都分不清做什么菜……”
文华熙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碗里堆砌的肉山,凶荼反倒十分心安理得地嚼着青菜,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别管祝火:“老东西又撒泼!”
文华熙叹了口气,把大鱼大肉都拨给祝火:“其实最近他手艺变好了点,至少现在我吃了一口还能喘气,你也尝尝。”
“山上寂寞,他知道你要来还是高兴的,这是昨天刚猎的野鸡,法子是我教他的,不会太差。”
祝火听了还没反应,凶荼却先脸红了,连连嚷嚷着拦下了文华熙的筷子:“进过你碗里的东西怎么能给他?先给我,先给我!”
祝火自知扰了人家清静地,这一对旁若无人,他又不好插话,最后还是带着一肚子气和白喝的茶水告辞了。
临走前文华熙特意追了出去,给了他一包点心:“最近我又病了些时日,没怎么见太阳,所以他才有点急。这几样点心都是孩子们爱吃的,拿回去吧。”
说罢又如对街坊闲谈般笑道:“也不知他们大了,还看不看得上眼?”
祝火凝视了他半晌,耳听着凶荼在屋内一边撸袖子洗碗一边大喊让自己快走,本有意反讽几句,最终却讷讷地没说出口。
他伸手接过了那精致的包裹,其上字迹挺拔如寒梅,点滴都是文华熙亲笔。眼前这位神族皇子也人如其字,适合永远活在传说里,病痛或许急速地侵蚀了他流连尘世的时间,却丝毫无损于他微笑的面庞。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祝火如今才知,踩着这寒山石径一路归去时,才当真是前尘往事,无需回溯。
来处,去处,归何处?
山中自有路,山中本无路。
文华熙平静地看着他陷入沉思,如莲台上的明灯,见证世人点头棒喝,却不发一言,只任夏风舒广袖,徐徐若莲瓣。
祝火忽而叹了口气:“旁人看来,都以为是他在照顾你,其实是你迁就他更多吧。”
“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两年是越来越不行了,所以他才这么紧张。你明知你要是不在他不可能独活,现在才处处纵容他,对不对?”
“总督还是一如往常痛快,不过有些事,不用说得那么清楚。”
祝火仔细凝视着文华熙的眼睛,缓缓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可是你根本对他毫无情意,哪怕是现在也没有,你不累吗?何必为别人牺牲至此?”
文华熙笑了:“看来总督是想早点腾出这片山,省些口粮啊。”
祝火毫不客气,还夸张地施了一礼:“那是那是,本督最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见不得旁人恩爱。何况托赖先生赐教,近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耕织自足,陛下还要赏我个大司农做做,自然少不得筹谋一番。”
一语毕,两人俱是无奈而笑。
玩笑开罢,文华熙便觉得入夜时分有了凉意,叶上鸣蝉,更深凝露,却又引他注目,他便轻轻揉搓着冰冷的手腕,攀了枝花在手:“总督可知,此花是香在花蕊,还是花瓣?”
“山里花草多,一时认不清,我哪知道这朵是怎么回事。”
“如此,既入寒山,乱花障眼目,也就不必把凡事都分得那么清楚。”文华熙将花瓣收入了随身的香囊中:“人人都说只有看透了的隐士才会遁入深山,其实世人是雾里看花,我们也不过水中望月,借这深山一躲,隔绝红尘,正是为免去许多不必说出口的话。”
“如果总督还要再说下去,我们也很难相处了。”文华熙知道这几日临近夕华的生辰,祝火从未放下过,每逢此时,难免郁结于心,言辞冲撞。
祝火背过身去,看着一轮孤寒明月,忽尔便觉彻骨哀恸,几近不能自已:“……文华熙,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文华熙也不再和他理论,眼前确是桃源,但也是迷津末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渡不了那么多的魔。
回转屋内,凶荼立刻迎上来揉搓他的手,刚一碰到他才醒觉自己洗了锅碗瓢盆,手也是凉的,又慌慌张张地拿了破布擦拭:“他又发酒疯说胡话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那场酒宴,凶荼比文华熙还怕见人喝酒,自己也戒了。他虽从来不说后悔,可日复一日朝夕共处,文华熙看得出他内心难过。也只有祝火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才有几杯小酒的待遇。
文华熙任他把自己拉进屋内坐下,又眼巴巴地绞了帕子,拿铜盆打了热水来,也只由得他去。
驰骋疆场的一代豪杰,如今却心甘情愿地握着枕边人纤细秀美的脚踝,替他浣足,还觉得美滋滋,也是一桩奇闻。
文华熙敲了敲手下的大脑壳:“你倒好计策,我不吃荤,他又不好意思动筷子,最后肉还不是都到了你嘴里?”
凶荼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也不辩解,狼就是狼嘛,狡猾是天性。
文华熙一开始是不愿意同他说话的,每日只把他当摆设,是他天长日久地在怀里捧着捂着,才有了几分活人气。凶荼有时甚至会故意气一气文华熙,好让这快要成仙的人多几分喜怒哀乐。
郎中说文华熙不能擅动心绪,凶荼全当放屁,要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倒不如俩人一块儿烧死在火里。
泼天的荣华和权势没了,文华熙身体欠安不能经常行房,凶荼也不气馁,仍然要想尽了方法地逗人家,给自己平淡的日子找乐子。
他来山里可不是为了修成正果的,全是为舍命博快活。
文华熙有时实在懒得搭理他,有时又难免恼他,但一恼他,又遂了他的心意,着实哭笑不得,只能戳着手底下的硬脑门,叹了一声:“你真是个孽障。”
“那大师快渡了我,最好用那种什么……欢喜禅,弟子就喜欢得很了。”
“你冥顽不灵,痴愚不悟,我时日无多,如何渡你?”文华熙眼波温柔,当真带了几分悲悯:“别人问了我一辈子的问题,可现在我却被你难住了,你倒是教教我,该如何待你?”
凶荼轻轻地握着那玉雕的骨肉,替他擦拭小腿上沾染的水迹,只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道:“……我不觉得寂寞,就算这山上的日子淡出鸟了,但有你,我也不觉得寂寞。”
山中朝夕,柴米油盐,暮鼓晨钟,听起来逍遥,实则枯燥。
凶荼野性难驯,文华熙是明白的,莫可奈何时也想看他什么时候会忍不住,但他硬是咬牙安顿了下来,真要死守着文华熙了。
文华熙仰首,不禁幽幽喟叹起来。
凶荼拈酸道:“我知道,比起我,就连那些经文都能更让你快活,你也不寂寞。”
“我不知道什么算是‘快活’,我已经忘了那种感觉很久了。”都说悲欣交集,文华熙却有点澹然得忘我,是大彻大悟,还是心死如灰,才能如此超脱尘世之外:“就当你是上天派给我的最后一笔业障罢,我总要还清了,才能去得安心。”
“你想得美,你想孤伶伶清清白白的上路,我偏要缠着你,骨头也烧在一处,就烧在咱家炉灶里,你哪儿也别想去!”
凶荼说起狠话来,还是有几分昔日的影子,文华熙不禁便觉眼前一暗,有些瑟缩地收回了手。
凶荼连忙握着他的手放回自己脸上,又不依不饶地半跪着靠在他身旁,试图耍赖蒙混过去:“不说这些烦心的了,你倒是说说,我这么尽心尽力的,你有没有多钟意我几分?”
文华熙不答,凶荼竟真有了几分焦躁:“不说也行,那你有没有哪怕片刻,觉得我……我……”
他本想说“觉得我英姿勃发神威盖世潇洒不凡对我一见倾心”,但还是稍稍心虚,便改口道:“觉得和我在一起还可以,不难受。”
文华熙深吸了一口气,哄一只宠物般理了理他毛糙的鬓角:“有啊。”
“我现在最喜欢你。”
文华熙说的话是不能听过就忘的,凶荼还得想半天。水波倒映处文华熙无悲无喜的眼睛,他也琢磨出了这话里的意思。
现在没别人了,自然只能喜欢他;现在最喜欢他,也只有现在,前生后日一概不论,而喜欢,也仅仅只是喜欢。
凶荼怔了怔,只觉眼角有些湿润,但还是笑了:“这样也好。”
二十五圣圆通,三界七趣众生,谁能有幸灵犀相通?
他起身倒了水,又替文华熙多铺几层软被,呐呐道:“我们就这么将就着过罢,谁叫本王英雄沦落,天生劳碌命……”
文华熙见他又自顾自地满意了起来,暗叹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凶荼明明能想明白,却宁可糊涂。
他们灭了灯,肩挨着肩地睡下,不可能更近,也不可能更远了。
也许明日朝霞还未洞彻雾霭,他们便会永世错身而过,更何况两心悬殊,一者忘情绝爱,一者苦求不得,早该割舍,才得快乐。
“睡罢,明早还得起来照顾你那些宝贝花草,可耽误不得。”然而凶荼偏要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伸着沉甸甸的粗胳膊,搂着他揉搓着入睡,一会儿摸摸腰,一会儿偷偷捏弄胸前乳珠,嘴里胡乱说着梦话:“死了也值得……”
他既是这样地看不穿,就算文华熙一夜无眠,也想不出渡他渡己的法子,也只好数着日子,各自消磨了。
日子数着数着,人就忘了,正是人人只见莺飞草长,谁又知天地苍莽,原本大荒——
寒山路崎岖,凌霄仙人居,究竟是悲,还是喜呢?

02
文华熙沉思间,凶荼已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身后,替他挽起似水长发。
凶荼很喜欢这一瀑皑皑白雪,捂在手心里怎么也不会化,却又让人更想暖着它,想着想着,不经意一错手,生生拽住了手中的长发。
文华熙微微叹了口气,回身拿过凶荼手里的梳子,想来犹不解恨,指尖搭着那皮糙肉厚的手敲了一下道:“笨!”
分明是被嫌弃了,凶荼却没有丝毫不满,反而还快活得很,看着文华熙侧头理顺那及腰的满头霜雪,甚至哼起了歌儿来。
他替文华熙多罩了一件斗篷,而后才推开了窗,窗外花影扶疏,映着文华熙璀璨眼眸,竟如同天人境地,琉璃世界。
凶荼低吻掌心里那留不住的一缕逝水:“别人说白头到老,可你这根本看不出来,只有我长成了黑一根灰一根的头发,岂不是更难看,更惹你嫌弃?”
文华熙本无心同他再多闲谈,缓步行出门外,匆匆用一枝木簪挽住了鬓边散发,便欲去细查花木。忽而闻得此魔如此说,言谈中竟有七八分似假换真的伤心,终究还是没忍住心中恻隐,回身道:“依你我的寿数,怕是等不到彼此厌弃的那一天了。”
“就等你这句话呢,你认命是最好,咱们好好过日子。”凶荼大笑,面上蝎鳌般伤疤吓人地扭曲着,文华熙不觉可怖,只觉可叹,见他又欢喜了,遂拂袖而去。
文华熙在庭院里修剪花枝,凶荼知道他今日是要抄经的,也不去打扰他,只自顾自做些木工活计,料理了两人的饭食,又去替文华熙准备笔墨。
文华熙近来有些技痒,惜无斑斓色,只能将就着墨汁作画,凶荼常看他提笔描摹树上的小鸟小花儿,文华熙不在意,此魔却觉得少了颜色分外可惜,故而从祝火的总管处劫掠了许多。
他满心想着给文华熙一个惊喜,却不知自己行为粗蛮,更兼一张狰狞面孔,难免惹得人不快,给他的朱砂都是陈年放朽了的,他也觉不出来,只知一味吭哧着用力磨蹭那朱砂块,好容易磨出了一滴滴红色,喜不自胜,又忍不住了,立刻跑出去邀功。
文华熙正收了花锄,拢了残花准备晒干做些宁神香囊,自笑竟有日会拿起针线替敌国头领补破袜子,甚至连绣香囊也学会了。
他倒无甚男女分别之心,只要觉得有趣的物事,都乐意学上一学,如今要自立门户,少不得动起手来,更无怨言。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文韬武略的机敏到了这些女儿物什上,便一无用处,直扎得自己十指都要伤尽了,也没能研究出怎么对付凶荼那巨大的破洞袜子。
凶荼见到之后心痛得捶胸顿足,宁可从此一天一条袜子穿穷了祝火,也不愿意让他再捣鼓下去。
文华熙却认真地道:“做事不能半途而废。”硬是给他那条穿成土青色的袜子补了块差不多颜色的布头上去,那布头还是用干花和山下妇人换来的,可谓有来有往,日子过得津津有味。
凶荼的袜子对文华熙来说,是枕巾也做得,他觉得个中差异甚为有趣,拎着那条袜子看了又看,欣赏过自己的成果之后便开始思索,为何神族和魔族身形差距如此之巨?
那段时间他一直观察自己身边的这只大魔,还做起了笔录,想看出点端倪来。凶荼则穿着那双袜子不肯换,直到脱了靴文华熙被熏得差点流泪,才依依不舍地和他的袜子告了别。
袜子进了水,文华熙勒令泡上三天三夜,谁想得到这布头不经久泡,泡过晒干竟成了脆黄色,上山打猎一磨就碎,凶荼还是不舍得脱,穿得脚后跟起了三个大水泡。
文华熙自觉有愧,泡三天实属自己无知,当下挽了袖子亲自给凶荼挑水泡。他是略通医理的,曾觉得做个游方郎中也不错,对受了伤的人总归一视同仁便罢。
凶荼见此,却感动得了不得,眼泪滚滚,比水泡涨得还大。再加上文华熙为了自己的谜题,没事老偷偷瞥他,他更觉得是屋里人开了窍,要同他蜜里调油了,怎能不趁热打铁?
长了水泡的当晚,凶荼便偷悄悄地脱了个精光上床。文华熙先睡下,正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一只手腕随意地搭在凶荼枕头上,感觉到身侧一沉,立刻收回了手卷起自己的被子,像只过冬的雪兔般蜷回窝里了。
凶荼见他转了身,心下有些忐忑,却又听他说起梦话,隐约是嫌弃这个魔王还是不够好洁,明天得把枕头被褥都拿出去清洗晾晒。这样平常呓语听得凶荼鼻子一酸,胯下一硬,当即便把歹话也做好话,只当是文华熙心里有了自己,摸着文华熙被褥的一条缝,便将整只手伸了进去。
文华熙初时只觉腰间一凉,亵衣的带子被人轻巧解开,搂着腰便上下轻薄起来。他也无奈,每夜都挡不住这双手,只皱了眉头,更往里侧靠了靠。
凶荼见他隐忍,更加得寸进尺,明灭烛光下登时便要掀了被子,撕了衣服,捧在手里好细嚼慢咽。文华熙一味躲,他就一味挤,不多时整个人便压在了文华熙身上,将那张君子端方的脸庞戏弄得情潮微动,嫣红如染:“你……你离我远点……”
文华熙在床上依旧是毫无还手之力,从来只有凶荼想不想要,他是没能力挣扎的,虽然郁郁,却也莫可奈何。
凶荼自觉忍了够久,不住啄吻着身下人哼哼道:“今天山上冷,我也冷。”
“冷你还脱成这样……!”
“忽冷忽热,你给我把把脉,这个脉象不妙,好像是中了春药。”凶荼说得一本正经,唇角却止不住地上扬,似有几分旧日桀骜。
文华熙待要挣扎,双臂已被他牢牢握住,用衣带束在了头顶,凶荼屈膝一顶,便弄得身下人遍身酥麻,双腿颤抖,反抗不得。
“你身上暖和,我喜欢。”凶荼一边说着疯话,一边擎了烛台,照亮身下雪一般细腻肌肤,又拈了那被穿过金环的殷红乳头,含在齿间咂摸,只觉有樱桃那带着草木香的甜味,叫人欲罢不能。
文华熙被他绑了双手,双腿又紧紧圈在他怀里,只得无奈皱眉,紧咬下唇试图将面庞埋入枕间。他们很久没离得这么近了,凶荼搂着他大腿强行顶进他身体里时,他神志麻木不觉痛,身体却自发地瑟缩起来,两行清泪流进了枕畔。
凶荼本想温柔些,但文华熙就是学不会怎么少给自己惹点麻烦,暖玉温香横陈在他怀里任他施为,还被他弄哭了,眼泪沾湿了颈窝,只余胸口紧张急促地起伏——
这不是明摆着在诱惑他嘛!
凶荼欲发来了兴致,开了荤便只晓得不要命一样地吃,将文华熙抵在床壁上直肏得合不拢腿,嗓子也失了声,如泣如诉地求他轻点,双眼一片涣散,下身更是淫乱狼藉得不成样子。
被身体里的阴茎顶弄得实在受不住了,文华熙哀哀在他耳边细语,说这也够暖和了吧,快放开我。凶荼听了只做戏言,稍稍将仍然硬挺的小兄弟撤身出来,而后咬着文华熙的耳垂笑道:“身上暖和,里面更暖和。”
说罢便又一举顶入,凌虐不休。
次日文华熙便大病了一场,足足两个月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凶荼自知是自作多情,又强要了人家,人家肯和他待在一张床上便不错了,可心里还是憋闷。
祝火说他粗鲁,对美人要多几分手段,譬如自己当年,便把某人调教得服服帖帖——
话说到一半祝火自己先是脸色僵硬,随即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凶荼见他识情识趣尚且如此下场,自己更不必谈,又是一番灰心。
那些日子他常常站在屋外徘徊整夜,是头有家归不得的孤狼。
文华熙正是在那两个月开始默书经文,并且完全不心疼他。
凶荼疯性上来,有时候也想,干脆把这个捂不热的东西摔碎了算了,自己大不了随了他去。可是想到两人再无前生后日,聚散浮萍,谁也遇不着谁,谁也认不得谁,又觉得惶惶不可终日。
文华熙是服了金刺汤的解药的,但药性难以全清,总有些淫意缠绵在他骨子里,被凶荼一撩拨便难以自禁,但都不是出于本心。他只想要点清静,却总有孽障逼他,自然是苦,可凶荼听不懂他的话,唇齿相依之际竟是伤疤最痛之时,也是苦。
凶荼是知道的,就算文华熙有情欲,也不是对他。这点狴艳给解药的时候吩咐医官交代得清清楚楚。
狴艳亲自来赐解药,身上系着一只残破的角:“看在哥哥的份上,本王也不准备对你们赶尽杀绝。”
凶荼冷笑:“真是谢主隆恩,说吧,有什么要求?”
狴艳斟酌着,还未开口,便见凶荼自顾自夺了解药道:“如果是要我自废功体,那你不用担心,从前的魔王已经被火烧死了。”
他毫不在意地撕开自己的上衣,只见其上伤疤纵横,分筋断骨,早已是一具动不得真气的废人之躯了。
连狴艳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些伤疤震得倒退了一步。凶荼却是仰天长笑,摇了摇手中药瓶:“如果是要我从此不得出这片山呢,那就更好办。他要是活着,我只守着他,旁的东西一概不管。”
他说得豪迈,连文华熙也觉震惊。此后云雨时,凶荼更是着意用那些粗糙伤疤摩擦文华熙敏感身躯,要他牢牢记住这些疤是为了谁。
凶荼觉得这是示爱,文华熙觉得这是惩罚。
他本不想再留人世,偏有这魔物拉他一起沉沦,可他又不能不偿此恩。
最终文华熙还是先让了步,开门让肩头落了一片夜露的凶荼进屋,替自己研墨。
他这大半生皆是被慈悲所误,经书上说爱恨离苦,无有可怖,但也未免太苦,苦得他五脏六腑酸麻,连笔尖都握不住。
颤着颤着,竟写下了歪扭的一个笔画。
凶荼不明所以,探头笑道:“你怎么开始写魔族的字了?还写得像蝌蚪爬。”
——罢了,罢了。
如此因果纠缠,文华熙早计较不清,见凶荼在这晴风霁月中向自己跑来,便也迎了上去,讶异地看着凶荼的手:“你怎么弄伤的?”
“这不是伤,是朱砂,我都替你磨好了!”凶荼比划着,文华熙却解下了汗巾,替他包好:“朱砂不是这样的红,你弄错了。”
凶荼讷讷:“不可能啊,书上写的!”
“你几时认真读过书?”文华熙拍了他一下,留着花锄让他提,自顾自先回转了。
那块朱砂朽得用不成,文华熙便照旧心如止水地默经,徒留凶荼在旁生闷气。
这闷气也生不久,因为凶荼还要打理晌午的饭食。文华熙看他很快便自得其乐地忙碌起来,手下经文写得又偏了行。
凶荼不知道,他写的是《楞严经》,末法之经,破魔之经。
末法在前,楞严先灭;正法现世,楞严自生。佛说结善缘,便能灭诸魔,可为何他虔心一世,却和魔同困一笼?
莫非是不知不觉,早已自堕为魔。
文华熙怔怔地看着凶荼,看着灶台上蒸腾的白烟模糊了他伟岸身影,忽而便涩然摇头一笑。
若说凶荼要胜过麒麟,那么至少此刻这魔赢了,他的心念里再没有其他——
业障,情种,是他心魔唯一的解药,亦是无解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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