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顾雪绛番外二
孤山云烟笼罩,曲径通幽,虫鸟争鸣。
山洞漆黑,滴答水声回响。
顾雪绛顺着一点光明指引,一步步向深处走。
他看见了那道人影。
洞顶有一道缝隙,天光自上而下流泻,照在林渡之身上。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林渡之静坐光明,像一轮素白的月亮。
「渡之。」
林渡之闻言,缓缓起身,回头笑道:「你来了。」
顾雪绛知道自己向来与『上天垂怜』、『命运眷顾』无关,于是警惕地想,这不会是幻境吧?是林渡之师父为了阻拦他,或者林鹿本人不愿见他,而编织的美梦。
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对方的手。
「嗤!」
对方五指纤长柔韧,复着淡淡光华,顾雪绛被佛光灼伤掌心,剧痛入骨,却笑起来:「是真的。」
林渡之看着他焦黑渗血的伤口,竟落下泪来。
顾雪绛手忙脚乱:「怎么哭了,你不高兴见我,我走就是了。你莫难过。」
林渡之泪光闪烁,轻声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走的了吗?」
顾雪绛怔然:「我在这里,耽误你修行。」
「如果只图自己功德圆满,佛祖何必普度众生?如果不能渡化你,我怎么成佛?」
顾雪绛哑口无言。
林渡之继续道:「你若真心为我好,就留下来,听我念诵佛经。等你哪天不怕我的佛光,我再放你离开。」
这话一出口,顾雪绛高兴地没个正经样子:「你念什么我都喜欢听。」
林渡之微微脸红。
顾雪绛越想越开心:「好,就这么办,这世界少了谁都可以。咱们先过一段快活日子!」他张开双臂,「来抱抱。」
林渡之笑骂道:「去,真不要命!」
顾雪绛心想,还是这样好,你沾点人间烟火气,才不像冷冰冰的神像。
自此,魔王在蓬莱岛宝华寺住下,就住佛子隔壁。
岛上不分春秋四季,气候温暖湿润。人们种植粮食果树,上山下海捕猎,自给自足。
宝华寺也是座学堂,僧人教孩童识字读书。常有背书篓的小孩向佛堂里好奇张望。
「那个魔王一直没走,每天都在听经,据说是为了洗刷恶业……什么是『恶业』?」
「可是,他长得真好看啊,看上去也不像坏魔。」
「还给我们摸翅膀了……」
顾雪绛在这里,一身刀法无用武之地,幸好他懂医术,又博学广识,精通天文地理。可以帮寺里和尚出诊看病,也能给岛上孩童讲课。
没人叫他顾将军,没人怕他恨他。那些世事恩怨,就像上辈子的事。
蓬莱岛起夜雾,看不见星星。只有每月十五,能望见银盘似的月亮。
顾雪绛与林渡之出海赏月。两人躺在小舟上,海风拂面,随波摇晃。
第二天顾雪绛回到寺里,清早教新诗: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一群孩童跟着他摇头晃脑地念:「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林渡之听见了,气他教坏小孩。可是大家都喜欢顾雪绛。
日子过得不知年岁。魔王学了一口地道蓬莱话,每天「鹿几鹿几」地喊,宛如智障。
但是林鹿天天在眼前晃悠,看得见摸不着,实在令魔头大。
直到青鸟传书,带来程千仞的消息,请他们去参加合籍大典。
顾雪绛心想,千仞做饭极好,逐流手艺也不差,这两人凑做一堆,无论如何也饿不死,还能摆席招待朋友。要不然我也去学一点,技多不压身……
他想得出神,微风吹落信纸,两人一齐去捡,指尖相触,却没有佛光和青烟。
林渡之惊道:「你不疼?」
顾雪绛一怔,满眼笑意。
ps:「长夜不得眠」四句出自《子夜歌》
第140章 顾雪绛番外三
三年前,八月十五,海上升明月。
顾雪绛躺在小舟上,双手交叠脑后,单腿曲起,微凉海风吹得他通体舒畅。
他偏头看身边人,低声道:「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一朝一夕难见成效。」
林渡之也平躺着,却规规矩矩、八风不动,避免触碰对方。顾雪绛总忍不住,记吃不记打,他不怕疼,林渡之却心疼,只好警惕地保持距离。
「一天不行,就十天;十年不行,一百年。我一日不死,就为你诵经一日。」
顾雪绛心头微微发颤,自己笑了半晌,开始招惹是非。
「我们有很多时间。可是我现在就想抱你。听经消磨戾气,却不能让我清心寡慾啊。天长日久,慾念丛生,真的很耽误修行……」
林渡之小声道:「胡言乱语!」
顾雪绛凑近了些:「你耳朵还会红,果然是鹿。」
林渡之气道:「我走了。」
顾雪绛伸手就要拉他衣摆,林渡之赶忙坐回去:「别动!」
「那我接着说。你不走,我就不碰你。」
林渡之闭上眼,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分明上一刻两人还好端端商量正事,忽然间自己进退两难,只能听那人说胡话。
顾雪绛觉得很奇妙,好像他们又回到了学院医馆,南山榜首冷脸冷声吓唬人『你不惜命,我何必治你』,转头却为自己施针煎药。
就是仗着林渡之待他不同,才敢有恃无恐。
「我这辈子,想要的东西都靠自己抢,拼刀剑或拚命,只有你不一样。」顾雪绛低低笑着,「你是自己撞到我怀里的。」
林渡之睫毛颤动:「别再说了。你从前、不会这般说话。」
「不习惯?」
顾雪绛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林渡之双颊发烫:「我受不住,求你别……」
『受不住』、『求你』,花间湖主浮想联翩,凑在林鹿耳边吹气。
林渡之恨不得一把推开他,顾忌佛光伤人,全身都在颤抖。
顾雪绛又说了两句荤话,终于不忍心再欺负林鹿,退回原距离。
夜风捲起浪潮,海天两轮明月交映。
顾雪绛想,明天早课教什么好,不如教一首诗吧。
两人收到好友传信,便要启程离岛。
宝华寺的僧人们前来送行,学堂孩童围着魔王转圈,依依不舍,问他还会不会回来。
顾雪绛去拜访林渡之的师父,谢他收留接纳之恩。
大师身披晨光,缓步走出佛堂,依然拈花微笑: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这是你的造化,不必来谢我,不如谢我佛慈悲。」
「鹿几。」他看向爱徒,慈爱地嘱咐一段蓬莱方言。
顾雪绛略觉尴尬:「大师,我能听懂。」
『吃饭少、干活多,手脚勤快又老实,让他没事常回来,别耽误春种秋收。』
气氛一时沉默。
林渡之怕师父下不来台,赶忙道:「弟子该走了。」
老僧清咳一声:「去罢。船已备妥。」
众僧齐声念:「阿弥陀佛。」
蓬莱岛廉价劳动力顾雪绛,单手揽过林渡之,双翼捲起飓风,呼啸而去。
林渡之低声道:「这样不好,放我下来。」
顾雪绛泰然自若地转移话题:「『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不知外面成了什么模样。正好借千仞合籍相聚,你想他们吗?」
林渡之点点头:「想的。」
顾雪绛看他这幅乖顺模样,恨不得藏起来:
「完了,我会被羨慕死。什么贤君明主,什么徐大将军,不过是人前显贵,表面风光,家里连只鹿都没有,算什么男人……」
林渡之怔然,面露担忧。
顾雪绛大笑:「羨慕不来的,命里没有莫强求,我就是福大命大。」
第141章 顾雪绛番外四
顾雪绛与林渡之来到剑阁山门外,怀清怀明已等候多时。
「山主抽不开身,让我们接二位上山。」
顾雪绛:「客气,有劳了。」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碧空如洗,草木青翠,蜿蜒石阶湿漉漉的。愈往上行,云烟浩渺,渐渐有了人声。
大典之前,各殿洒扫焚香,满山罩着袅袅青烟。众弟子往来络绎,白袍翻飞,谈笑声在山谷间回响。
剑阁上下一派和乐,道旁扫山阶的几位小弟子,眼里也透出欢喜神采,顾雪绛见状笑问:「吉时定在哪天?」
怀清答道:「就在三日之后,十月初三『秋花节』。」
林渡之不解:「什么节?」
蓬莱隐居三年,人间连节日都变了吗?
怀清笑道:「程山主登基前夜,对心爱之人倾诉衷肠,在皇宫放了一场烟花。烟火美不胜收,持续整整一个时辰,皇都夜空亮如白昼,众人惊歎欢呼,直到深夜。后来不知怎么,被人效仿,渐成规模。仲秋凉夜,繁星满天,有情人携手出游赏烟花,便是『秋花节』。」
程千仞在漫天烟花下真情告白,海誓山盟?
顾雪绛内心毫无波动,悄悄对林渡之道:「当时我已飞往蓬莱岛,没能亲眼看见,但这种说法,我一个字也不信。」
说话间走进澹山后殿,穿过重重帘幕,他们很快证实猜测。
南渊院长、剑阁山主、王朝皇帝程千仞,正在镜前试穿礼服,一边挥退众弟子,一边随口解释道:「我只想炸了阵法灵气线,谁知道它们会炸成烟花。」
旧友经年重逢,亦如日日相见。程千仞与林渡之击掌,拥抱拍背,场面感人。
顾雪绛也摆出击掌姿势,却被一拳擂在肩上。
「回来就别走了。最近一次雪域寒潮在三十年后,我没功夫替你操心,你上点心吧。」
顾雪绛恍然:「对啊,我现在是魔王了……这些年你实在辛苦。」
人族需要他,世界需要他,程哥很忙的。
程千仞:「不辛苦,天下太平,我差不多算是退休了。」
林渡之不解:「退休?…是退位的意思?」
「你们避世太久,跟不上时代。现在有元老院会议,民主进程初起步,任重道远……」
两人没听懂,心想他是不是压力太大说胡话。
顾雪绛问:「徐冉呢?」
程千仞:「她没翅膀,估计明天到。你们飞累了就先去休息,我还要再试两套礼服。晚上见。」
顾雪绛打量他:「这身就挺好。」
「不行,一辈子一次的大事,不能糊弄过去。」
顾雪绛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拉着林鹿往外走:「谁以前嫌我穷讲究。」他突然停下,示威一般挑眉,「你怎么一个人试礼服,孤零零多没意思。逐流不愿意陪你,还是已经逃婚跑路了?」
程千仞好脾气地微笑:「按照剑阁规矩,道侣合籍前三日分居两山,双方不能见面。你可以去烟山找他,顺便替我传达相思之情,最好再帮我写封情书,就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美人兮,思之如狂……」
「算你狠!」
顾雪绛转身就走。
程千仞整理袖摆:「嘁,跟我秀。」
林渡之觉得他们实在幼稚,还不如学堂斗嘴的孩子,不由笑起来。
第142章 顾雪绛番外五
程千仞预料徐冉明天到,她却来早了,正赶上晚饭。
双刀金铠甲红披风,风尘仆仆威风八面,又裹挟肃杀冷意,像东境的暴风雪,在仙气飘飘、云烟漫漫的剑阁突兀极了。
秋暝真人的篱笆小院升起炊烟,徐冉翘着腿坐等吃饭,程千仞近日心情不错,决定露一手。
剑阁双绝,本是烟山铸剑术、澹山剑阵,自从他继任山主,『澹山烧鸡』异军突起,隐隐与剑阵齐名。弟子们称满山野鸡为『秋暝真人的伟大遗产、大自然的神秘馈赠』。
秋虫在草间鸣叫,晚霞馀晖拉长篱笆影子,远处传来沉沉钟声。
徐冉握着筷子跃跃欲试:「就我们三个吃?林鹿呢?」
顾雪绛道:「在西亭弈棋。」
程千仞想起些学院旧事:「何方神仙还能跟他下棋?」
「你准道侣。」
「……」
热腾腾的烧鸡鲜嫩入味,三人一声不吭地抢食,一口气吃下大半。顾雪绛才想起什么:「这次没见傅克己和邱北。」
程千仞:「邱北闭关了,至于老傅,他近半年陷入剑道瓶颈,独来独往,不怎么和人打交道。他的剑道独一无二,只有靠他自己感应天地气机。」
徐冉鼓着腮帮子,含混地问:「那他每天干嘛?」
「听松、赏花、观月……看剑。」
「有什么好看。」顾雪绛三句不离暗炫,随口胡说八道:「他看了这么些年,指望养出貌美剑灵,嫁给他做道侣?」
「你可以侮辱他,但不能侮辱他的剑道。」程千仞无奈道,「千万别让老傅听见,不然『合籍典礼遭逢惨变,旧友反目血洒剑阁』的故事流传人间,我面子往哪放?不止我要脸,你做了魔王,也是有身份的人……」
雾里听松涛,云中听棋声,都是人间雅事。
只剩下他们三个大俗人,对坐吃鸡,满嘴油光。
烧鸡下肚意犹未尽,程千仞去后厨端鸡汤。
徐冉看着他背影感歎:「手艺没退步,还是熟悉的味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成家立业了,谁能想到,一个娶弟弟,一个娶兄弟。命运啊。」
程千仞回来,目光掠过她无鞘的斩金刀,神色淡淡。
「我从前劝过温乐,说你心思不在宜室宜家。你也是,送什么不行,送刀鞘算什么说法?」
温乐去年旁敲侧击打听徐冉的事。
程千仞玩笑般随意道:「徐冉看美人如赏花,各花各美,你要她舍下花花世界,怕是不成。这般性情,可为知己好友,不可为良配。」
一句话点到为止,温乐七窍玲珑,明白他的意思,便再未提起。
徐冉闷头喝鸡汤不吭声。
顾雪绛一脸不认同:「我们都到了这把年纪,你也该懂事了。须知『妾美不如妻贤,财多不如境顺』,你看看我,如今一文不名,除去林渡之,别无长物,日子却比醉梦淮金湖快活许多。」
徐冉茫然地想,你到底放什么狗屁厥词,什么叫『这把年纪』,温乐又哪里贤良?
程千仞冷声道:「明劝暗炫,丧心病狂!」
徐冉也回过神,半晌幽幽歎了口气,指着西天晚霞道:
「顾二,你看天边那朵彩云,像不像你从前那匹赤练马?你很久没骑马了吧。」
「是。」顾雪绛怔然,心道她这些年在军中独当一面,性情愈发沉稳宽和了,居然没生气。
「我记得你划工很好,不如把它划下来?罢了,划划太过普通,还是我取来针线,你将这匹马绣下来,嗯,绣下来好……」
徐冉抄刀暴起:「你秀你马呢?!」
程千仞赶忙拦下:「徐大,算了算了!」
徐冉气汹汹地走了。
顾雪绛皮这一下很开心,还想追上去秀,被程千仞叫住:「我有事问你。」
他神色严肃,顾雪绛也收敛笑意,沉默地喝完鸡汤。
霞光渐渐消散,墨蓝夜幕降临四野,顾雪绛点燃烟枪。
「讲吧。」
程千仞:「你和鹿走到哪一步了?」
「咳咳咳……靠,你就问这个?」
顾雪绛成为魔王,如何改变魔族,人族与魔族的未来将通向何方,融合还是同化。
可惜今夜他们不关心世界,只关心床前榻边那点破事儿。
「林鹿有佛光护体,我在蓬莱岛听经三年,才能碰他指尖。唉,不说我,你呢?」
程千仞摸摸鼻子:「比你强一点吧。」
顾雪绛看出端倪,不可置信道:「这么久了还没定下来,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放低声音,「难道你们剑阁山主,那方面都力不从心?」
程千仞想起他早年造谣傅克己不举,眼下又来污蔑自己,愤怒地骂脏话:
「去他妈的,掏出来比划比划!『久握不洩,百战不殆』听说过吗?」
顾雪绛震惊无语。
心道果然憋了很久,火气冲天,一点就着啊。
程千仞缓了缓,歎道:「我看着逐流长大,心里怜惜他,才忍耐至今。」
顾雪绛:「两情相悦,欢好乃伦常。」
程千仞摇头:「你不明白,对着他那张脸,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禽兽,欲行不轨就是玷污他。」
他自认不是圣人君子,道德标准一贯不高,本不该有这些顾虑。但逐流是不一样的、独一无二的,面对弟弟,当然有另一套标准。
顾雪绛直觉哪里不对劲,抽烟沉思片刻:「你就从没想过,或许你才是被怜惜的……」
程千仞一脸无辜:「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兄弟仁至义尽了,你自求多福吧。」
夜风清凉,吹开遮蔽月色的浮云,程千仞看着远山灯火影影绰绰,就像看着一场迷幻的梦。
想到逐流在同样的月色下等他,他心里便不可抑制地泛起柔软。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提前为千仞点蜡吧
千仞看自己:铮铮硬汉,凶恶猛虎
逐流看千仞:外凶内软的虎斑大猫(*?▽?*)
第143章 程逐流番外
仲秋雨后,空气清凉,浓稠的白雾在山间湧动。
凉亭立在烟山最西边的僻静山崖,故名西亭。四下里不闻人声,只有清风徐来,松涛阵阵。
林渡之少言,程逐流不在程千仞面前,话也不多。
这两盒云子是邱北送的,圆润剔透,泛着水磨光泽,拈在指尖沁出丝丝凉意。黑白子落在棋盘上,音色有极细微差异 。
他们下得慢,纯属消磨时间,盘中不见杀活之机,却甚有意趣。
天色渐渐暗了,灯火近黄昏,双方势均力敌,林渡之起身告辞。原因无他,顾雪绛见他入夜不归,必会寻来。
残局留存,没有点目,两人相对行礼,算是告别,约定明日再弈下半局。
今天下不完的棋,可以明天下。明天若不得空,后天也可以,残局不会催促。
逐流喜欢这种节奏,他总是想很多事,难得安静、缓慢,无忧虑的时候。
顾雪绛不愿传话,林渡之却是个老实人,想起白日里友人的嘱托,轻声道:「千仞说他想你。」
逐流心情甚好:「你若见他,请告诉他,我也一样。」
明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却两三日功夫也等不得,偏要别人传,好生荒唐可笑。
林渡之认真地点头:「我记下了。」
送别佛子,他独坐西亭。山腰间亮起隐约星火,是剑阁道观和殿宇的灯光,不多时又听见钟声。
他在这里住了小半月,知晓那是讲经堂下晚课的报时钟,空谷回音不绝,惊起阵阵鸟雀。
『解籤之地』玉虚观还是老样子,孤立云海之巅,冷冷清清。
然而岁月悠悠,一晃而逝,如今他无甚疑惑可解。万千磨难,终成正果。
天道最是公平。敢向天地借生机,只好拿自身生机偿还。换个境界稍低的施展这种大型术法,早已身死道消。
这件事令程千仞隐隐担忧,唯恐他折损境界和寿元,却顾忌圣者言灵一语成谶,从不明说。
逐流察觉之后,坦然道:「我确实受了暗伤,但不缺养伤的时间,如果你愿意陪我在小世界多停留……」
程千仞自然应允。
逐流对程千仞的脾性摸得很准,即使后者性格因为年岁、阅历增长略有变化,也变不出多少花样。对亲近的人,责任心保护欲格外强烈,就算触及他底线,只要示弱,他也能心软再让三分。
程千仞自己或许认为这是铁骨柔情,逐流却觉得太过分了。
过分撩人。想看他放下冷厉的剑锋与威严的气势,到底能有多软。
然而程千仞只有一条底线绝不让步,他认为过于偏执与过于冷漠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逐流。弟弟治病要紧,精分治癒之前,他不能没名没分的把人睡了。平日相处,虽然亲近,却不逾矩。
这一等就是三年,逐流沉得住气,横竖程千仞翻不出他手掌心。像等一坛美酒慢慢酝酿,一枝枯木开花开窍。等待的过程,也很有趣味。
程千仞也数着日子等待,等十月初三秋花节。
剑阁合籍大典,没有迎亲喝喜酒,宾客闹洞房等等说法,甚为严肃庄重。众弟子奏道乐,道侣拜宗祠、宣读誓言,宾客静默观礼。第二日礼毕晨起,再接受弟子和宾客的拜祝。
顾雪绛昨夜问过程千仞,为何选在古板的剑阁,不在皇都。
程千仞平静答道,宫中典礼流程繁琐,规矩太磋磨人,自己厌烦铺张,也不愿逐流辛苦。
这是实话,却不完全坦诚。
剑阁高远,够身份上山观礼的宾客不多。
程千仞隐秘地想,如果逐流哪天不喜欢他,想娶妻生子了,也方便改头换面,开始新生活。
总归是,为逐流留条后路。总归是,怕逐流后悔。
这想法实在很没道理又可笑,不久后被弟弟察觉,使他床笫之间吃了大苦头。
但眼下他还是自信乐观、不知天高地厚的程千仞。端着山主沉静仪态,请殿外侍候的弟子们去休息,自己绕过屏风、穿过纱幔,向寝殿深处走去。
红烛摇晃,纱帐飘飞,碰碎一室暗红的光影,有些缱绻烂漫的意味。
逐流静静坐在烛光下,抬眼唤他:「哥哥。」
好一场香艳美梦。
程千仞喉头发紧,呼吸急促:「今晚别这样叫……」
平日亲密无间的称呼,忽然令人无所适从。程千仞心想,你叫我一声哥,我还怎么下得去手。
恨不得出门与朋友喝个酩酊大醉,眼下才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他给自己倒杯茶,想说点什么缓解紧张心情。
两人辰时相见,却在众人瞩目下,规矩地走典礼流程,没说上一句话。
「我这两天,见了顾雪绛,谈了些雪域的事。他想带走一批剑阁山鸡,借我的云船运去雪域豢养,秋暝真人留下的鸡,长年累月受灵气滋养,早已不是普通的鸡,澹山冬日冰雪复盖,不比雪域暖和,它们还是满山乱跑,可见抗寒耐冻,生命力顽强。这算是他作为魔王,为两族未来发展,做的第一件正事……」
若要语言互通、文化、经济互相交流,至少还要三百年。长路漫漫,做个好魔王,可不是躺在黑塔的琉璃顶下,睡大觉看星星抽烟玩鹿就能轻松做到的。
程千仞还想继续说,逐流却道:「千金春宵,你真的想谈这些?」
他这次没叫哥哥,只低低笑着。
程千仞顿觉懊恼:「抱歉。」
我到底在胡说什么。
他看着红烛照耀下弟弟秾丽的眉眼,深吸一口气:「别怕,我看了许多书,不会弄伤你,而且修行者筋骨柔韧……」
逐流:「嗯。」
程千仞上前两步,不知该先抽下对方发簪,还是先解开襟带,幸好逐流主动抬起双臂。
他拿剑稳如磐石的双手,此时却不灵巧了,微微颤抖着。活扣被绞成死结,两人呼吸交缠,逐流垂眼看着,目光专注,没一点帮忙的意思。
程千仞觉得没面子,手上发力,只听一道刺耳裂帛声,两层礼服被强行撕开,露出白色的柔软里衣。
逐流笑道:「心急了?」
程千仞慌忙道歉。
他似乎给了对方一个糟糕的新婚之夜体验,他真的不想这样。
他不像顾雪绛或徐冉,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谈恋爱他差点天分。
什么『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不过是逞强,面对朋友的大声嘴炮,真正对着弟弟,就有些难为情了。
这样一想,逐流跟他在一起实在委屈。
程千仞一边道歉,一边帮人拢起残破衣襟。
逐流突然起身,礼服外袍被他一把抛在地上。程千仞像是被吓到,双眼发直,手心发汗,心想,第一夜就这么刺激啊 。
逐流问:「哥哥信任我吗?」
「当然。」
「那就交给我。」
程千仞如蒙大赦,握住他的手,诚恳而羞愧道:「辛苦你了。」
逐流笑了笑,将人推在床上,放下帐幔。
第144章 程逐流番外
破晓时分,红烛燃尽,空馀猩红色斑驳蜡痕。
程千仞已然意识恍惚:「天亮了……」
他嗓子微哑,只能发出可怜的气音。
终于结束了。
怎么会有这样漫长的夜晚。
程千仞睁大眼睛,想看清身边人,却因双眸蓄满泪水,视野一片模糊。
逐流见他红着眼落泪,忍不住去亲他眼角,轻轻舔舐泪滴。程千仞没力气躲避,像在梦里沉浮,只能闭眼随他去了。
不多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腰肢一酸,又被摆弄成其他姿势。
程千仞哑声道:「够了,不要耽误晨起,礼不可废。」
他需要平静,需要调息。哪个傻叉说『修行者筋骨柔韧,百战不殆』,真是害人匪浅。
逐流笑笑:「我昨天已交代过,拜祝典礼延迟到明天,外面没人候着。」
程千仞顿时绝望:「不!」他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看在我们多年兄弟情分……唔。」
话未说完,变成喉间呜咽,然后是断断续续的泣音,似痛苦又似欢愉。
谁能想到,修行者传奇人物,刀山火海不皱眉,铁骨铮铮程千仞,却被折腾到床笫之间泪如雨下。
上一次他哭的这般惨,还是在南央城里,送走逐流之后。
程千仞扶着腰歎气,我上辈子一定欠你许多钱,这辈子总要为你流泪。
转念一想,不对,他本就欠那人许多钱。
理亏则气短,还是认命罢。
第二天,程千仞终于仔细梳洗,得以重见天日。远离噩梦般的碧游宫寝殿,回到秋暝真人小院,竟有恍如隔世,重获 新生之感。
逐流眼里眉间透着喜意,主动下厨,张罗一桌家常菜。
程千仞的朋友们闻着味儿找上门蹭饭,大快朵颐。
席间,逐流为他布菜,温柔解意:「哥,尝尝这个。」
程千仞听见他喊哥,下意识两腿颤抖,腰肢泛酸。即使心里知道他此时不可能再对自己做什么,生理上也条件反射地 发楚。
「你,你也吃。」
他神思恍惚,看上去便是心不在焉,随口敷衍的模样。
酒足饭饱,徐冉趁逐流收碗筷,低声道:「你怎么回事?」
程千仞努力微笑,却像苦笑。
徐冉:「你们走到今天不容易,你不珍惜,上哪儿再去找长得好看、做饭又好吃的道侣?」
难道我兄弟是个渣男,追人时候挺热情,把人搞到手就不喜欢了?不,相识多年,千仞绝不是那种人。
她语重心长道:「你仔细想想,收收心思,别犯浑。」
顾雪绛对她摇头,示意她别再说。
徐冉不明所以。
程千仞:「我俩挺好的……我只是、需要些时间,适应一下。我可能修了假仙吧,空有一身修为,唉,说这些做什幺 ,你又不明白……」
恰逢逐流从后厨出来,绕他背后轻悄悄靠近,一把抱住:「哥!」
程千仞猛然跳起来,像只受惊的大猫:「啊啊!」
徐冉震惊又迷茫。心道,干嘛这么大反应,这就是修了假仙吗?
——番外完——
第145章 傅克己番外
傅克己与程千仞对坐西亭,两柄长剑摆在石案上。
一柄山河崩摧,一柄克己剑。剑藏鞘中,光泽内敛,锐意不发。
烟岚云岫,松风水月。
傅克己道:「我要选一把剑。」
两剑震动,隐隐显出针锋相对之势,嗡鸣声如骤雨,直欲离鞘而出。
程千仞轻声歎气:「何至于此?」
不知他是问剑,还是问对面的人。
剑鸣声渐歇,亭外松涛依旧。
傅克己道:「做人不能三心二意,用剑也要从一而终。」
程千仞沉默片,知他心意已决,并不多劝:「也罢。」
傅克己少年入道,便用克己剑,后来出山游历,将山河崩摧带在身边。当年双院斗法,被程千仞打落兵器,山河崩摧 破匣护主,才愿为他所用。
傅山主选剑的消息,暂时只有程千仞与几位朋友知道。
程千仞:「他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有两把剑。还是到了这一步,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
道法之论,其实无甚意义,因为每个人的道都是不一样的。
徐冉不明白:「这算什么问题。我也有两把刀。他那般境界,大可自创一套双剑剑诀,何必拘泥于单双。」
「你很有想法啊。」顾雪绛笑道,「但对傅克己来说,两把剑都用,就像同时娶两个妻子,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你说难不难受?」
徐冉:「娶两个?舒服死他。」
顾雪绛一时语塞,转身找鹿去了。
徐冉摊手,一脸无辜:「千仞,你说这有什么可选,当然选厉害的那把。神鬼闢易、山河崩摧,剑阁山主用镇山神兵,天经地义的事情。」
程千仞想,顾二的比喻并非毫无道理。
用剑者若是英雄,剑便是知己,士为知己者死。以诚相待,必有回报。
克己剑是炉边灶头糟糠之妻,一路颠簸扶持;山河崩摧是九天之上月宫仙子,倏忽从天而降。享齐人之福谁不乐意。
傅克己不乐意。
他说做人不能三心二意。
程千仞笑了笑:「你觉得他会选山河崩摧,我看未必,打赌吗? 」
「赌就赌。」
「来点綵头,我赌一片蛟龙鳞,一支青鸾翎羽,一朵雪山冰晶,再加灵石三千。」
徐冉翻兜,也想找点奇珍异宝押注,兜比脸干净,一时赧然无语。
程千仞:「我记得你月俸很高啊。」
「……买酒了。」
「酒这么贵?」
「花酒。」
程千仞:「没钱,就拿刀鞘抵债。」
「行吧。」
「另一把,斩金刀的刀鞘。」
徐冉涨红了脸:「靠,送人的东西!怎么能要回来!」
程千仞冷笑:「趁早要回来,断了她念想。是你说要赌,大丈夫一言九鼎,又拿不出綵头?」
徐冉:「你别拿话激我,好像自己赢定了一样!」
「既然老傅下定决心,明早便见分晓。」
两人对赌,当然要请其他人做见证。
顾雪绛寻到林渡之时,后者正在与逐流下棋,三人便一起过来,见证一场荒唐赌局。
逐流低声问程千仞:「钱够吗?」
程千仞小声道:「我不是有你吗。」
逐流便笑了,颇为自得。
第二日黎明时分,山间晨雾茫茫,一行人来到西亭对面的弔桥边,等待傅克己。
徐冉来得最早,兴奋难抑。林渡之还不甚清醒,脸颊红润,眼神懵懂含着水光,任由顾雪绛牵着慢慢走。
顾雪绛总哄他,说到了雪域之后事情很多,一定很忙,再没有这样閒适散漫的时候。于是午饭后带鹿午睡,晚上催鹿 上床。林渡之被他哄着,这几日养成了睡觉的习惯。
深秋潮气重,寒露沾湿衣摆。朝阳在崇山与云朵之后,隐隐流泻出金光。
不多时,一道人影从雾中缓步走来。
他身穿剑阁白袍,挺拔如松,手中提着长剑。
程千仞想,相识多年,论剑亦多年,关于这人的第一印象依然深刻清晰——少年傅克己乘夜风落在露台上,克己剑星火迸溅。
顾雪绛唏嘘一声「初心不改」,转头便对徐冉嘲讽一笑。
程千仞迎上前,握着傅克己双手摇晃:「老傅,谢谢!」
顾雪绛:「恭喜恭喜!从此你们同生死共进退。」
徐冉勉强扯出微笑:「祝你们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克己剑嗡鸣一声,好似欢欣。
傅克己微微皱眉。深感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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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三十六峰长剑在,星斗气,郁峥嵘。
出自元好问的江城子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