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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 小蘑菇 附番外(2020.7.2更) BY 一十四洲 (点击:1460次)

小蘑菇 附番外(2020.7.2更) BY 一十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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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预览+


  文案:
  安折是朵蘑菇,毕生使命就是养出一颗自己的孢子。
  有一天,他把孢子弄丢了。
  他满世界找了很久,终于在新闻上看到了眼熟的孢子。
  安折绝望地敲开了人类军方某位上校的家门。
  “先生,您好。您手下那项研究进行得好吗?研究完可不可以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上校一脸冷漠:“你的儿子?”
  “我生的QAQ”
  上校:“我养的。”
  “真的,先生,我亲生的QAQ”
  “再生一个我看看。”
  安折:“嘤。”

  [食用指南]
  1.孢子不是生子。
  2.废土科幻,微克苏鲁。
  内容标签: 科幻 末世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折,陆沨(feng) ┃ 配角:波利·琼 ┃ 其它:废土,童话

  作品简评:2030年,地磁消失,全球变异,人类在末日废土建立基地,挣扎求生。安折是一只有了自我意识的蘑菇,为了找到自己的孢子,他潜入基地,并与“审判者”陆沨相识,在两人的了解不断加深的同时,人类基地所面临的危机与矛盾,信念与秘密也在安折眼前缓缓展开。生存环境与社会结构的全面崩溃下,人类又该怎样找到延续的希望?
  本文以非人类的视角展开对人类生活方式的观察与描述,末日气氛浓重,剧情悬疑重重,世界架构别出一格,是一篇值得一读的佳作。

【审判日】
第1章
  洞穴昏暗潮湿,被植物发出的微弱荧光照亮。
  石壁上缠绕着藤蔓,墨绿,深紫,浓黑,像大团的、纠缠的蛇。
  一只黑色的飞虫跌跌撞撞闯入,它长着六只坚硬的翅膀,有三个口器。
  下一秒,纠缠的藤蔓间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深紫色膨起,它迅速裂开,像张开了一张嘴,在下一刻瞬间合拢,将飞虫吞入腹中。
  藤蔓群缓缓蠕动起来,膨起的那部分逐渐回收,恢复到原本的状态。
  洞穴里响起仿佛翅膀扇动的声音,一滴粘液拖曳着半透明的细丝从洞穴顶端落下来,啪嗒一声落进地面黏腻的苔藓里,它们细微地蠕动起来,这滴闪光的粘液很快被吸收殆尽,在地面消失了踪影。
  角落——被绿色真菌发出的荧光照亮的角落。岩石与土壤的缝隙里,白色像潮水一样涌出来,覆盖了大片的区域,是雪白的菌丝。它生长,蔓延,伸出数以亿计的触角,最后向着中央蠕动而去,合拢,聚集,拉长,一个形体出现。一只脚踏上厚重软腻的苔藓,苔藓陷下去吞没了它,只露出雪白的脚踝。
  安折看自己的脚踝——属于人类的肢体,由骨架、肌肉和血管支撑起来的肢体,关节可以活动,但因骨骼的限制并不灵活。角质层构成指甲,圆润透明,是退化的产物,来自兽类锋利的爪尖。
  他抬起腿,迈出一步,先前因被踩而凹陷的苔藓湿凉且富有弹性,在他离开后重新聚拢起来,像竖立的蚯蚓。
  这一次,他脚下踩到了别的东西,是一具人类骨骼的手臂。
  昏暗中,安折望向那具骷髅。
  真菌、藤蔓已经扎根在它骨骼的深处,髋骨、腿骨上缠绕着深绿的藤蔓,肋骨生长了颜色鲜艳的细小蘑菇,像盛开的花朵。
  荧光蘑菇从它空洞的眼眶和稀疏的牙齿里生出,绿色光芒像细碎的流沙,在洞穴的雾气中,很模糊。
  安折看着它,看了很久,最后他俯下身去,拾起骷髅身旁一个兽皮制成的背包。背包内部储藏的物品并未被潮气侵染,是几件衣服、人类的食物和水,以及一枚半个巴掌大的蓝色芯片,芯片上刻着数字:3261170514。
  三天前,这具骷髅还是一个活着的人类。
  “3261170514,”年轻的人类声音沙哑断续,洞穴里幽绿的荧光映亮了他的面庞,“我的ID号。这是我的ID卡,拿着它我才能 ...
................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误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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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吼看,太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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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喜欢小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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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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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置信的剧情发展,看文案的时候觉得是应该是一个生了包子的傻白甜找老公的故事。但是整部剧的剧情一直很紧凑而且很紧张。看完之后是大写的心疼。之前在E伯爵得文章里面也看到过类似的题材,很喜欢这种末日文风,写的很精彩很紧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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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一个番外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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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玫瑰花宣言……
總有值得期待的事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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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看的,喜欢看不一样题材的文章,虽然没有推文说得那么夸张,但是就耽美小说来说,是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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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蘑菇太可爱了,文章比文案好看!
微雨正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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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某一天
  安折抬头蹙眉看陆沨。他不高兴, 眼眶泛红, 也不和陆沨说话,伸手抓住陆沨的手腕, 用力要把它拿开。
  但是这人力气比他大了太多,安折根本扳不动,他试了几次后,干脆把手指变成菌丝缠在陆沨的手臂上,将它向外拽。可是柔软的菌丝比他人类形态的力气还要小, 甚至稍稍用力就会断掉。
  “别拽。”陆沨在他耳畔说话, 声音低沉沉。
  安折不理他。
  陆沨轻声笑,手指若有若无抚触过雪白的层层菌丝,将它们分开, 再次将手指贴在安折腹部的皮肤上。
  “还有么?”他问。
  “没有了。”安折语气恶劣。
  他已经被这人挖走了一次孢子, 怎么可能再被挖走第二次——何况现在他真的没有新的孢子了。
  奇怪的是,明明原本的孢子已经丢失了, 体内又没有新的孢子存在,那种缺失的感觉却也离开了他。身体里没有那个永远无法填充的空洞,精神也不再时时刻刻都牵挂着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孢子——就像很久前,他初生的时候一样。一觉醒来, 他完整得不能再完整。
  安折低头看自己的菌丝,雪白、柔软、灵活、根根分明的菌丝。他微微怔,伸出另一只手到腹部触摸它们,然后这只手也被陆沨握住。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在研究所的那段日子,他把自己关在无人的房间, 小心翼翼将一部分肢体变回菌丝——人类的皮肤和骨骼消失后露出来的是一团纠缠不清的灰黑色物体,原本的菌丝萎缩了,也液化了,过不了多久,它全部的身体就会变成一滩黑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或角落里干涸,这就是一个蘑菇死亡的方式。每到这时候他都会触电一般将它们变成人体,望向窗外无尽的夜空,望向他生命的黑夜,每一个生物在直面死亡时感受到的巨大恐惧一视同仁地笼罩着他,他会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会颤抖,会闭上眼睛,会等一切慢慢消散再走出去,像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和研究所的人们一起生活。
  这些事情,陆沨都不知道。
  这一认知不知为何让他眼眶发酸,想起那时的恐惧和绝望,他再次抬头看向陆沨,心中泛上比方才更强烈的委屈。
  陆沨显然看懂了他的神情。
  “真哭了?”上校扣住他肩膀的那只手向上,碰他眼角:“怎么了?”
  安折摇摇头,道:“反正不给你了。”
  说完他挣动身体离开陆沨的钳制,却被用另外的方式制住,两个人跌在草地上!他被陆沨压在下面。
  二月中旬细长柔软的青草没过了他,深渊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安折侧头看旁边,一颗洁白饱满的蘑菇刚刚舒展开伞盖,它的菌褶还没有完全展开,但想必过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孢子就会从伞盖下出来,像雾气一样向外弥散出去。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而他只有一个,还没有了——他咬了咬嘴唇。
  就在这时,他听见陆沨道:“不怕。”
  他没说话,陆沨继续道:“我不要孢子。”
  安折:“那我的孢子呢?”
  “你想知道?”
  “想知道。”
  陆沨捞起他的一缕菌丝。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他问:“为什么你只有一个?”
  安折:“我不知道。”
  陆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蘑菇的?”
  安折认真想了想,道:“很久了。”
  “有契机吗?”
  “下雨了。”
  “还有呢?”
  “我断掉了,但是还不想死。”
  “疼吗?”
  安折摇了摇头。
  陆沨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安折只能想起一件事:“下雨了。”
  陆沨似乎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能融合很多生物,能分清自己到底融合了多少吗?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安折摇摇头,他确实或主动或被动地接触过很生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获得了它们的基因。唯一一次,他完完全全吸收了安泽身上所有的血液和组织,在潜意识里获得了变成人类的能力。
  就听陆沨说:“见过蛇吗?”
  安折点头,他当然见过蛇。
  “蛇会蜕皮,原来的外皮废掉了,它从原来的壳里爬出来。”陆沨道:“很多生物都会这样。”
  安折一时间不知道陆沨想表达什么,他只是听着。
  “不过波利先生说这和你的生命形式依然有很大差别,在某些单细胞真核生物身上还有一种特质,”陆沨淡淡道,“环境恶劣的时候,它会停止生长,身体的主要部分形成孢囊沉睡,到合适的环境中再重新复活。”
  安折蹙起眉,他好像明白了陆沨在说什么,又好像还是没法准确地表达出来。
  “并且,你是真菌,虽然和它们不是同一个物种,但都是结构简单的生物。”
  安折觉得陆沨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把这人往外推了推。
  陆沨没动,只是看着他,眼里有一点笑意,道:“还没想起来?”
  安折看着自己的菌丝,小声道:“你是说,我......我的孢子,长成了我自己吗?”
  奇怪的是,说出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意外,或者只是说出一件平常的事情。
  他出神,想着整件事情。
  “波利说,当你摆脱了蘑菇的基本形态时,也获得了新的性质,或者与其它简单生物的性质产生融合,获得了新的生命形式。孢子作为一种类似孢囊的存在,成为了你躯壳衰败后备用的生命。所以你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因为它确实是你的生命。你或许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了永生。”陆沨道。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有,”陆沨道,“我第一次见到波利的时候,他很痛苦。那时孢子主动落到了波利身上,我想只有你才认识他。”
  安折点点头,靠近悲伤的波利这件事他确实有模糊的印象,同样还有很多靠近陆沨的记忆。
  ——只是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感受着自己完整的身体。
  “对不起。”他闷闷对陆沨道。
  如果事情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他确实是错怪陆沨了——他把这个人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而陆沨确实没有违背他当时留下的愿望,把孢子养大了。
  “没事,”陆沨倾身靠近他,那双素来淡漠无感情的冷绿眼瞳里似乎涌动着某种难言的波澜,他声音压低,道,“......你活着。”
  是,他活着。
  他还活着。
  金色的曦光映照碧绿的草叶,微风里闪光的尘埃轻轻浮动,像一场梦。
  安折轻轻抓住陆沨的袖角。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记仇已久的那件事。很久前的那一天,他敲开实验室的门,看到了孢子,他以为孢子属于自己,会主动飘向自己的方向,它却飘去了陆沨所在的地方。
  陆沨轻声道:“是你想到我身边。”
  安折微微垂下眼。
  “我不知道。”他道:“那时候......”
  那时候,他和陆沨并不能算有太好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现在,他和陆沨的关系就能说好了么?
  他抓着陆沨衣角的手指逐渐收紧,然而这些云烟一样纷乱的思绪在他抬头和陆沨对视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是2月14日,四年前的这一天,他和陆沨在深渊的旷野上遇见了。
  后来,他们短暂相处。再然后,他沉睡了三年,陆沨也养了三年的孢子。
  他们或许没有认识太长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相处的经历,和别的人们之间的关系相比,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是,对他们两个,对一个异种和一位审判者而言,再也没有别的人能像对方那样了。
  风里,他就那样和陆沨沉默对视。
  良久,他听见陆沨低声道:“谢谢。”
  他问:“谢谢什么?”
  “很多。”陆沨语声淡淡,目光却从未从安折身上离开,他伸手轻轻搭在安折的侧脸上,音色微哑,道:“最想谢审判日那天你等了我一晚上。”
  安折笑了笑,明明很高兴,却又有点酸涩,他声音也微微沙哑了,说:“那我也谢谢你一直在放过我吧。”
  上校色泽浅淡的薄唇勾了勾,低头亲了亲他眼角,一触即分。他冷绿的眼瞳里是安折的倒影,安折忽然觉得这颜色很温柔。
  而陆沨就那样看着他,安折被压在草地上,他起先觉得这人的目光很温和,后来却慢慢升起一种危险的直觉,像是被什么会吃人的兽类在密林里注视着,而它下一刻就会扑上来。
  在陆沨倾身下来,彻底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脑袋埋在他颈间时,这种直觉达到了顶峰。
  ———而他们又离得那么近,毫无缝隙,陆沨的呼吸和心跳就在他耳边和身上。
  安折迟疑地伸手抱住陆沨的肩膀,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分析目前的状况。
  然后,他小声道:“你是想和我上床吗?”
  就听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是略微低哑的气音。
  然后,陆沨道:“谁教你的?”
  安折:“肖老板说的。”
  “肖·斯科特,”陆沨准确地说出了肖老板的名字,道,“他还说了什么?”
  安折道:“都差不多。”
  总之肖老板的语言都是围绕这两个字展开。
  陆沨道:“如果是,你怎样想?”
  安折努力思考。
  “那......”他道,“那肖老板真的很神奇。”
  他原本觉得肖老板的说辞毫无道理,可是现在看来,竟然连审判者都被说中了。
  他如实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陆沨。
  陆沨埋在他颈间低低笑了起来,听起来竟然还很愉快。
  笑完,这人翻身,和他并排躺在草地上,安折转头看他,见这人确实是放松的,他从前从来没有奢望过总是活在夜色里的审判者会有这种神情。
  陆沨道:“还有谁想和你上床?”
  “霍森吧,我跟他们的车来基地的时候。”安折边回忆,边道:“好像还有乔西,在三层的时候,也有一些佣兵。”
  “你呢?”
  “我不太喜欢他们。”安折想了想那些人的目光。
  就见陆沨也看他,眉梢眼角那薄冷的弧度舒展开来,是一种明朗的神情,像此时此刻吹拂过旷野的山风。
  安折有点出神,假如时光重来,假如陆沨不是审判者,假如他是个无往不胜野心勃勃又重权在握的年轻军官,或许他的神态会常是这样。
  “那,”就听陆沨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安折用疑惑的目光询问他。
  只见上校笑了笑,很好看,像这个时节里刚刚化冻的冰雪溪流。
  “走了。”他从草地上起身,迎着曦光朝安折伸手:“带你找安泽。”
  安折也伸手,被他拉了起来,跟上去。
  “哪里不一样?”他问。
  “哪里都不一样。”
  安折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吗?”他问。
  这次上校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快乐w
  后续还有,不定期更新,爱你们!


第86章 玫瑰
  ======玫瑰之一·2103年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在吞噬人类,而我们的数量一天又一天减少。”
  “孩子,”陆夫人从胸前摘下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放在她的手心,然后将她的手指缓缓合上,以使她能够感受到玫瑰花瓣那起伏柔软的纹路,仿佛触摸到一支真的玫瑰。
  “所有人都要拿起自己能拿起的武器去对抗这个时代,所有人。”她的声音温和得像水波。
  “但你什么都得不到,妈妈。”
  “我之外的任何个体也不会从中获利,获利的是人类的整体。当人类的整体逐渐摆脱糟糕的境地,作为个体的我们才会好起来,虽然这可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但事实就是这样,当你救了所有人,你自己才会得救。”
  “但并不能排除一种情况,我们的得救远远迟于所有人的得救。”她说,“那就是我们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时候。”
  “会有那一天吗,妈妈?”
  “会有那一天。”她的声音笃定得令人心惊:“除非——除非我们所有人还未得救,就已经灭亡。”
  “但你记住,孩子。无论如何,人类是相爱的。”
  “孩子,你爱他们吗?”
  “爱。”
  她把那枚徽章彻底交给年幼的女儿。
  ======玫瑰之二·2105年
  “咚”一声巨响。
  重物落地,天旋地转,她的母亲用那东西叩击了她的后颈,她重重倒在地上。
  随即是一声“砰”响,是卧室门被关上的声音。
  “咔哒”,门被锁了。
  她本该昏倒的,但昏倒前的最后一秒,一个闪光的金色物体从上衣的口袋滑落,那色彩唤回了她最后一丝意识,耳朵嗡嗡作响,仿佛飞机的轰鸣,在仿佛头颅被从中劈开的剧痛中,在失去四肢一般的麻木里,她生生伸出手来,死死握住了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大口大口急促喘着气。
  她不会让自己昏倒,她脾气柔和,但意志强韧,远胜常人,这也是她的母亲所认可的。
  而她的母亲是一个那样杰出而优秀的女性,林杉阿姨说,你的母亲在还是个稚龄少女时就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导才华,甚至是那个挽救人类于危难之中的《玫瑰花宣言》的发起者、生育法度的起草者之一。到如今,当女性们受到的压迫越来越重,超出了当初所协定的上限时,她又与同伴们拿起了应拿起的武器,维护应有的自由与尊严。
  仿佛过了很久。半小时,一小时,或者两小时。隔着卧室门,她听见不远的玄关处传来粗暴的敲击声。随即是规律的高跟鞋叩地声,那是她的母亲陆夫人,没人不知道,陆夫人一生都自制而优雅,在非生育期永远穿着束腰的深红色长裙与得体的黑色高跟鞋,仪态优美,不随年华的老去而更改。
  门开了,客人进来了,他们的脚步声很重,那是军靴底与地面碰撞的声响。她感到危险,但最近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接下来是絮絮的说话声,似乎是有意压低了的,她模糊间听见一些“变更”“停止”“集中”之类的词语。近三月来她母亲和一些人频繁通话,虽然有意避开女儿,但她无意中听见的那些关键词也是如此。
  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半年来,反对无休止压迫的“玫瑰花”标语随处可见,基地试图与她们达成和解。
  “我不同意。”她的母亲提高了声音说。
  “您恐怕需要和我们走一趟。”
  “我们已经和你们走了许多趟。”
  “这次不一样,夫人。”
  “还有其它人吗?”
  “只有您一个,夫人,元帅想亲自与您谈判,您也可以选择带上其它人。”
  “我要求林杉中将和她的卫队随行。”
  “当然可以,夫人。”那名军官沉默了一会儿,道。
  军官似乎拨打了一个通讯,而她的母亲走到卧室门旁的文件柜附近。
  军官挂断通讯。
  良久后,陆夫人说:“我准备一下材料。林杉中将到了,我就会走。”
  文件柜打开的声音响起,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很沉默。
  很久,久到她几乎失去意识。
  但她还在想,她的母亲,为什么要把她打昏。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
  因为——
  她就那样想着,直到她立刻就要失去意识。
  直到一声枪响。
  她浑身颤抖,手上冷汗涔涔,金色的徽章从手心滑脱,下一刻就会砸向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她摇摇欲坠的信念也将和这枚徽章一样。
  就在这难以用尺寸度量的时间内,她艰难地收拢手指,将那枚徽章重新死死攥进掌心,将拳头放在胸口的位置。
  良久,鲜血缓缓穿过门缝淌出来,像一条章鱼的触手。
  她的目光从那里移开,平静地望着这个摆设温馨的房间,眼神里不知道是悲伤,是仇恨,还是怜悯,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再下一刻,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玫瑰之三·2105年
  她被带到一个地方,和一些年纪相仿的女孩待在几个小房间内,每天都有人送来食物和水。她知道,外面有很多事情发生了,至少持续了三个月,因为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
  她一直在想,她的母亲如果不知道危险即将发生,为什么会将她早早打昏,如果知道危险即将发生,为什么不及早做出防备。
  如果枪i杀陆夫人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混乱持续了三个月,如果预知会引起持续三个月之久的混乱,又为什么选择杀了她。
  有时候,她猜想母亲是故意使自己被杀。而打昏女儿,是为了使她活下来。
  母亲还说,除了与《宣言》密切相关的女性们,基地的其它成员对反对活动漠不关心。世界上当然有让他们关心的方法,那就是让他们看到压迫她们之物如此巨大,而那东西终有一天会碾压在所有人身上。
  又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时的真相了。
  而无论发生了什么,她的母亲,陆夫人,和陆夫人的同伴们,都失败了。
  ——因为她和她的同伴们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六角形建筑的门前,这建筑是她每天拉开窗帘都能看见的,它叫伊甸园。
  大厅里是一位年长的陌生女性,她拉着她的手。
  “孩子。”那位夫人问:“你爱人类吗?”
  “无论如何,”她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人类是相爱的。”
  ——她就走了进去。
  并且她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也将被称为陆夫人。
  就仿佛她的母亲还活着。
  ======玫瑰之四·现在
  这是一只墨绿色的怪物。
  安折蹲下身查看它。
  它快死了,腹部有三个碗口大小的血洞,流出浓黑的浊液,身上细密的鳞甲和凸起的棘刺与疙瘩组成的皮肤微弱地起伏着,五颗眼球的四颗是复眼,其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白翳,第五颗则紧紧闭着,背部十几颗拳头大小的复眼黯淡无光。
  深渊中很难见到重伤濒死的怪物,这说明它刚刚在一场搏斗中勉强取胜,而血腥的气息还没来得及被其它捕猎者发现。
  它体型不大,像个刚出生的人类婴儿那么长,当然这不代表它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么长,因为深渊里的多态类怪物可以在许多种形态间自由转换。波利说,在曾经的理论体系下,这匪夷所思,因为有物质凭空消失,而另外一些物质凭空出现了,但如果用波动与频率来解释,形态的切换仅仅是频率的变更而已,很容易做到。
  如今,它濒死时呈现这种状态的原因可能是它想用这种形态死去,这或许是它最初的形态,又或许是它最喜欢的形态。
  安折用菌丝轻轻碰了碰它的脑袋,没有任何反应。
  “它快死了。”他微微蹙着眉,看着那怪物。
  他身边的陆沨只说了一句:“下雨了。”
  安折抬起头,天上乌云密布,“啪嗒”一声,雨珠落在了树木与藤蔓层叠的枝叶间,溅在地上。下一秒,又有一滴落在了这个怪物的伤口上,它抽搐了一下,似乎因此感到疼痛。
  夏天的雨来得那么快,仅仅是几秒后,密密麻麻的白色雨珠就像鼓点一样在树叶上击打了起来。陆沨用制服外套盖住了安折的肩膀和脑袋,安折道:“来的时候,旁边好像有山洞。”
  他抓住陆沨的手站起来,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最终,他抱起那只体型不大,正在因痛苦而颤抖的怪物,两人往旁边起伏的山体走去。
  “形态不太对。”陆沨道。
  安折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深渊中从来不少见奇形怪状的地貌。
  山洞口就在那里,纠结缠绕的藤蔓间,一个幽深的开口。
  怀里的怪物还在颤抖着,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将重伤的安泽拖回了自己的山洞。此时此刻他心知面前的洞口绝对不是当年那个,却奇异地感觉时光和命运总在相互交叠,自己又走过一遍当年的路途。
  不过,当他站在所谓的山洞口的时候,终于相信了陆沨的判断。
  洞口不是常见的不规则开口,依稀是个拱形——这是个废弃的建筑物,被隆起的地面挤压成了现在养的样子。深渊里确实散落着一些人类废城的遗址,遗址中有种种功能不同的建筑,百年间,深渊的生物就在它们身上生长蔓延。
  走进去,周围黑压压一片,偶有植物的荧光,安折把怪物放下,将手电筒放在合适的位置。手电筒光照亮了有限的一片空间,这里是个宽阔的大厅,陈设早已腐朽,似乎是个教堂,四壁斑驳,有怪物栖居的痕迹,但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了。
  一声甲壳与石头摩擦的声响,是那只受伤濒死的怪物朝他们移动了五厘米。安折伸出手,碰了碰它足肢上的绒毛,怪物的头颅转了转,昆虫的复眼里没有哺乳动物那样的瞳孔,难以辨认视线的焦点,但安折知道它在看他。
  它为什么在看他?它在想什么?一只五只眼睛的怪物在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样的感情?安折不知道,丝丝缕缕的白色菌丝爬上怪物的身体,轻轻覆盖了它最深的那道伤口。
  足肢动了动,似乎是要往安折身上来,但就在下一刻,这具躯体不动了。
  它将死了。
  安折看着它,并未收回自己的菌丝,身侧似乎有一道视线,他转头,发现陆沨倚在教堂大厅破败的的柱子旁,双手抱臂,眼睛晲着这里,似乎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你经常这样做?”陆沨问。
  “有时候。”安折回答。
  他知道陆沨在问什么,如果在深渊遇见了受伤的生物,他会把它拖回去,偶尔,一个重伤的生物会因为得到了安全的洞穴修养而活下来,绝大多数时候它都会伤重死亡。
  安泽也是这样。
  陆沨还在看着他。
  “那时候你已经有人的意识了吗?”
  安折回忆了一下,摇头。那时候他只是个蘑菇,甚至,他不知道该怎样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一只蘑菇的生活状态。
  他抿了抿唇,继续道:“如果我的菌丝断了,我会疼,我害怕死掉。”
  “所以我看到它们快要死掉的时候,也会想办法帮忙。”
  良久,他看到陆沨笑了笑:“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外套被雨淋湿了,这个地方也格外阴暗潮湿,还好随身的背包里有几个炭块,他们搭起支架,生起了火,关了手电筒。
  “冷吗?”陆沨问安折。
  安折摇了摇头,但还是往陆沨身边靠了靠,陆沨伸手搭住他的肩膀。
  他们没再说话,安折靠在陆沨肩上,看着跳动的火苗。
  “我能找到安泽吗?”许久,他问。
  他和陆沨约定一个月待在深渊,一个月待在基地。
  陆沨不讨厌深渊,安折甚至觉得这位上校比起基地更喜欢深渊。上校对深渊的很多东西了如指掌,在这一个月中也能为研究所收集许多样本。但无论陆沨如何驾轻就熟,范围如何缩小,深渊还是很大。
  “只要那个山洞还在就可以。”陆沨道。
  安折回忆着深渊的一切:“洞口可能被蘑菇盖住了,可能被水淹掉,可能被打架的大怪物弄塌了……还有时候山洞是活的,它醒了,然后走了。”
  他道:“但我还是要去找。”
  “这是我答应过安泽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
  “那就当我是自己答应了自己吧。”
  安折自言自语,陆沨只是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头发。到最后,他对安折说:“他不会因为你迟到生气。”
  安折点了点头,安泽是个很好的人。
  他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继续看着那些火苗,慢慢说一些在深渊里的事情。陆沨只是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折忽然想到,自己身为一个蘑菇的所有的生平,都已经说给了陆沨。陆沨知道雨季与青草,安泽和乔西,知道所有他认识的人,知道他遇到的所有事情。
  相反,他并不了解陆沨的往事。
  “你……”他说,“你也有答应了别人,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吗?”
  安折已经想好他的回答了,他想像陆沨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去承诺什么,也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出乎他的意料,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沨说:“有。”
  木柴的“哔剥”声渐渐小了,灼热的火焰变成漆黑的木炭上的红光,周围昏暗下去,尘土的气息浮上来。
  伊甸园22层的楼梯间,也是一个昏暗而充满灰尘的地方。
  “到那一天,”恍惚间,陆沨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到我们所有人都自由的那一天,我就不用再这样和我的孩子偷偷见面。”
  纪伯兰不是陆夫人的孩子,但他也经常来到22层,此时他晃荡着小腿坐在应急楼梯扶手上,说:“夫人,你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有我们的大科学家在。”
  纪伯兰扬起脑袋,吹了个口哨,他说:“我和陆沨也会看到那一天。”
  夫人的目光从纪伯兰身上移开,看向陆沨:“你也要去灯塔吗?”
  陆沨摇摇头。
  “那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夫人亲了亲他的额头,“你长大后要保护基地。”
  接着夫人牵起他的一只手,又牵起纪伯兰的一只手,让它们握在一起,然后将她的手也放上。
  “我们都会看到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她年轻的面庞上是温柔的欢欣:“到了那一天,我们要在一起,还有你父亲。你们答应我。”
  “你们答应我。”
  “我答应夫人。”
  “我也答应你。”
  陆沨的故事很短,但安折看着他,听得出了神。
  这次换陆沨看着逐渐熄灭的火堆。
  安折伸手。
  他直起半身,试着像陆沨刚才抱住他一样抱住陆沨。上校似乎会意,他调整角度,往安折那边靠了一下,安折搂住他的肩膀,有点不习惯,但可以。
  “你曾经告诉我,她变成蜜蜂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株玫瑰花。”陆沨道:“我一直在想,是谁送她的。”
  安折怔了怔。
  在超声驱散仪还没有被发明,或驱散仪短暂失灵的一天,一只误入城市的蜜蜂被花朵吸引,蛰伤了陆夫人的手指。
  蜜蜂那微弱的频率就在她身体里潜伏下来了,并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来自宇宙的宏大未知的波动唤醒。
  这座基地里,只有陆夫人有玫瑰花,因为她爱这些东西,而有另外的人爱她。陆沨的父亲和后来的陆沨都会送给她灯塔采集来的,确认安全的种子——只有这两个人。
  安折轻轻牵住了陆沨的手。
  木柴堆燃尽,那黯淡的红色也在退去了,风在教堂里呜呜回荡,仿佛另一个有风的夜晚。
  “我希望你能去统战中心。”陆夫人说。
  那是陆沨正式加入军方前和她的最后一次通话,那时他在基地侧翼的一个小型野外基地,是基地的民用通讯勉强能拨通的距离。
  “那里最适合你,最少去野外,所以也最安全。”她说:“为基地服务的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一次自私。我想要你活着,我希望我的孩子都能活着,可是我只知道你。”
  陆沨没说话。
  “如果是其它地方,我也不会阻拦你,但是不要去审判庭,我害怕那里。”她轻声说:“去年,审判庭还发生了一次枪i杀事件。基地里的很多剧烈的变动都从一次流血开始。而审判庭每天都血流成河,那个地方太痛苦了。”
  “你在听吗?”沉默了一会儿,她问。
  “我在。”他回答。
  她笑了笑:“那你答应我。”
  “你一定要答应——”
  沙沙的电流声忽然响起。
  “滋——”
  紧接着是舒缓的乐声前奏,和缓的频率,温柔的女声:“抱歉,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基地信号已中断。这是正常情况,请您不要慌张,一切活动照常进行,通讯信号不定时恢复,届时将为您发送公共广播,请保持收听。”
  “……请保持收听。”
  当所有木头都被烧成一碰即碎的松散的灰白色残屑,教堂陷入昏暗和冷寂。
  这时却有无数幽微的绿光亮起来,是那个捡来的昆虫怪物死去了。
  安折看过去,它的身体逐渐肢解,消散为星星点点的绿色萤火,像碧绿发亮的烟雾或萤火虫群。
  它们起先像一场梦一样笼罩了他们,而后上升,照亮了整座破败的教堂,也照亮左边墙壁上斑驳的垂泪圣母像与前方巨幅的耶稣受难像,枯死的藤蔓挂在圣母的肩膀上,她的脸颊被兽类的爪印划伤,耶稣的身体则被霉迹遮盖,唯一清晰的只有他们的眼睛,他们在藤蔓、霉迹与灰尘背后静默地注视尘世。
  流光飞散。
  命运就飘散在尘世。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在搞论文,也修了几篇稿子,蘑菇迟迟没有动笔,久等啦。
  这段情节是关于陆夫人和陆夫人的母亲(开头的那个陆夫人),本来应该出现在第二卷 正文,但我叙事能力有限,连载的时候无法讲全,就补全在这里啦。
  等下还有一章。


第87章 夏日
  深渊的夏天到了。
  从高地研究所往下望,铺天盖地的深墨绿色高低起伏,像浩荡的汪洋连接着淡蓝色的天空。远方山脉上,一群黑色有翼怪物正在盘旋,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
  鸣叫声和风一起递到山巅,走廊上,藤蔓的枝叶和花串荡起来,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在安折身上,他抬手接住一朵,拿在左手里,另一只手去拨弄藤蔓的末端。
  陆沨伸手给他摘掉衣领和头发上的花瓣,他感受到这人的动作,回过身来,把藤蔓拉过来放在陆沨面前:“你看。”
  ——他刚刚在这条藤上发现了一只雪白的新花苞。
  当然,这株藤蔓上有没有新花苞,花苞是大还是小,是黑还是白,都不会引起陆上校的兴趣,上校面无表情地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啧。”对面的纪博士发出一声类似赞叹的语气词。他倚在窗台旁,左手正在摇晃一只试剂瓶,右手垂在身侧。
  当年守卫北方基地的最后一场战斗中,纪博士失去了他的整条右臂和右边小腿,与高地研究所的对话,就是他在这种恐怖的剧痛下完成的。至于他为什么活了下来,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只能归功于上帝的垂怜。
  再到后来,失去了一部分肢体的纪博士申请来到了高地研究所。他的脑子没受到影响,但在这个没有假肢的时代,一条右臂与半条腿足以葬送一位科学家的一生,他不是来继续研究的,他来到这里是出于对波利·琼的仰慕,愿意贡献出自己的躯体以供新型的研究。在数十个与他类似的实验志愿者的帮助下,研究所测出了六种确定可以传播的安全频率,其中有一种生物拥有肢体再生的能力。
  总之,纪博士现在像个正常人了,虽然新生肢体仍未完全适应。
  安折转头看向纪博士,想看看他这次在“啧”什么。
  纪博士在看陆沨,同时,他伸出手,清脆地鼓了两下掌。
  “被我看到了,陆上校。”他说,“要不是我看到了,还真以为你打算当一辈子正人君子,一个合格的父亲。哦,你好像太年轻了,那当个称职的亲哥哥吧。”
  陆沨摘下安折脖颈处的最后一片花瓣,淡淡望向纪博士,平铺直叙的语气。
  “纪伯兰,”他说,“我高估了你的人格。”
  “好,好好好,”纪博士举双手投降,“是我不对,我低估了审判者大人的道德水准。”
  陆沨没说话。
  “我错了,我承认,不是您的人格太高尚了,是我的道德水准确实比较低下。”纪博士继续讨饶,他眼睛一转,看到了牵住陆沨的手腕,正望着自己的安折。
  “假如给我分配一个这样的小宝贝,”他咧嘴一笑,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手势,“我要把他捆在床上,然后……”
  陆沨冷冷晲了他一眼。
  “……然后解剖掉。”纪博士说完就闭嘴了。
  “纪博士的脑子出问题了,”陆沨低头对安折道,“你可以考虑用菌丝给他治疗一下。”
  “大可不必!”纪博士在一旁大惊失色,道:“我走就是了。”
  陆沨这一谋害纪博士的提议也无法引起安折的任何兴趣,安折踮起脚,在陆沨侧脸上亲了一下。
  纪博士又道:“啧。”
  陆沨道:“你可以走了。”
  “你就这样对待你最好的朋友吗?陆上校。”纪博士道。
  “是。”
  “怎么,我连围观你们过家家的资格都没有吗?”纪博士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丝心碎。
  “没有。”
  “过家家”这个词引起了安折的兴趣,他又抬头看了纪博士一眼。
  “这么可爱,”纪博士也看他,眼里闪着诡异的光,“解剖一下会哭很久吧。”
  安折总觉得纪博士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可能是和肖老板融合了。
  纪博士抱臂叹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自己那支淡蓝色的试剂瓶上。
  “陆上校,你真的不试试这个?”他道,“1014号提取液,没有任何副作用。配合小型磁极调频,三个受试者注射后,其中一个拥有了完美的夜视能力。这还是你一个月前从深渊带回来的。”
  日光从藤叶的缝隙透进来,投射在细长的玻璃管内,试剂闪闪发光。
  陆沨只是扫了一眼。
  在博士期待的目光里,安折替陆沨回答说:“他不要。”
  “嘁,”纪博士带着他的试剂转身离开,拨弄着通讯器,“波利喊我,再见。”
  安折说:“再见,博士。”
  陆沨确实不要,安折知道。
  况且,陆上校并不需要去获取那些奇怪的强化或技能,他原本就在深渊来去自如。
  安折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用菌丝缠上了身旁青翠欲滴的藤蔓,他对它觊觎已久了。
  “别乱吃东西。”陆沨看见了他的动作。
  “这个可以消化。”安折辩解。
  他伸出一缕菌丝给陆沨看,那缕菌丝爬到上校黑色的制服袖口,在银色袖扣上结出一片翠绿的新叶,风里轻轻颤着。
  这是安折最近的乐趣。自从发现自己可以安全地融合所有生物或非生物后,他尝试了很多——那些丑东西除外。
  比较成功的一次,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房间纷纷扬扬的柳絮,差一点把上校呛到。
  但融合也不总是安全的,就像很久以前陆沨说的那样,多态类怪物在形态转换时有时会出差错。不久前他喝土豆汤的时候,出于对这种果实的喜爱,去实验室融合了一小块土豆的块茎,然后意外昏迷了,三个小时后才醒过来。波利说,这是因为你这只蘑菇与土豆的频率太截然不同了,出现了排斥。融合其它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结果总是好的,但过程充满不确定性,就像一块钠会溶于水,但溶于水的过程会产生爆炸一样。
  从那以后陆沨就不许他乱吃东西了。
  但安折想吃这一小块藤蔓,这一行为不会对藤蔓本身的生命造成伤害,而且,这株藤蔓毫无异常,只是一个安静的,开花的漂亮藤蔓。
  安折就轻轻在它的表皮刮开了一个小口,汁液渗出来。
  它很……安静。随着淡绿色汁液浸入菌丝,来自深渊的风吹过冷沉的天空,吹拂着这株依附于研究所的藤蔓,太阳,月亮,星星,天空中的一切都照耀着它。安折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好像也那样舒展开来,而陆沨就在身边,他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任由陆沨半抱着他,在深绿色回廊的长木椅上坐下。
  或许是他的状态正常,这棵藤也正常,陆沨没有允许他吃这块藤蔓,但也没阻止。
  那就是默认了。
  他躺在陆沨怀里,抓着他的手,思绪很散漫,像泡在了温水里。
  “它在这里长了很多年了,本来是个不会开花的藤,”他说,“后来一些有翼的动物带了花粉过来,它就有白色的花了,它觉得很好看,很高兴。”
  他一边小声念叨着从藤蔓里体会到的情绪,一边伸手抱着陆沨的肩膀,往他怀里又钻了钻,脑袋蹭了蹭陆沨的脖颈,脸颊贴着他胸前微微凉的银穗流苏,觉得很舒服。
  陆沨“嗯”了一声表示他有在听。
  一株藤蔓的情绪和记忆是很简单的东西,而有些东西也不是人类的语言可以描述得出的,安折搜刮着一些词句:“它还想有蓝色的花。然后……还希望能有飞鸟或者蝴蝶和蜜蜂再过来,给它的花朵授粉,授完粉就可以结果子了。”
  然后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讲了。
  陆沨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时候,陆沨的通讯器亮了,他拿起通讯器,安折也望向通讯屏幕,是已经走了的博士发来的信息:“你真的不考虑1014号提取液吗?你的朋友真的很需要你,他需要一个实验品。”
  ——博士还没有放弃推销他的提取液。
  安折笑了笑,看着陆沨点触按钮,回了一个字:“不。”
  博士回复:“你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冷漠?夜视不好吗?你不需要吗?每次去深渊,我都要担心你的安危,如果你注射了1014号提取液,我才能放下心来。”
  ——他说得像真的一样。
  陆沨回:“红外眼镜不好用吗?”
  “那你可以考虑一下1015提取液,纯黑色的薄膜翅膀,平均翼展4.3米,能飞起来,很帅的。我真诚地希望你可以体验一下在空中滑行的感觉。”
  “你考虑下?”
  陆沨:“不用。”
  博士回复的速度很快,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快速打字时的怨气。
  “时代变了,审判者先生。”
  “你得忘记人类血统论,放下心中的成见,拥抱外来的基因。”
  陆沨的回复依然简单,冷漠:“谢谢。”
  “你这样不对,你需要心理辅导吗?”
  “不需要。”
  “你没救了!”博士甚至发了一个感叹句。
  接着是文字消息:“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治一治自己的血统洁癖和道德洁癖?你曾经放逐了自己,现在还没有回来么?我想用提取液泼你。”
  显然,博士已经气急败坏了。
  推销提取液失败后,他总是会这样。
  陆沨神色依然从容,回复:“我很正常。”
  “1014和1015任选其一,我就相信你。”
  陆沨:“。”
  博士:“你看,没救了。”
  陆沨微蹙眉,良久,在通话界面敲下一个字,发送。
  陆沨:“丑。”
  短暂的沉默。
  博士:“……”
  博士:“……”
  博士:“……”
  博士:“您真行。”
  陆沨松手,安折抱着通讯器,边看边笑。
  他想,博士竟然才知道——而自己早就猜到了。
  在“钟声”后,很多人都自愿接纳了一些被认证安全的频率,有的人长出了翅膀,有的人获得了光合作用的能力,当然也有的人产生了无伤大雅的排斥反应,以及零星的几个,虽然融合了,但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是陆沨拒绝这种事。
  当然,原因并不像博士所说的那样,陆沨有着血统上的执念,不允许自己的物种组成被其它怪物污染。
  真正的原因很简单。
  陆沨觉得那些怪物,或者异种,都很丑。
  让他和研究所里融合了别的生物基因的人类和平共处,可以。让他也试试长出一点什么别的东西,不行。
  他,嫌弃。
  安折把通讯器放在一旁,抬头看陆沨的脸,他的角度正好能看清所有的细节。
  陆沨有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只是很少有人会仔细看他的五官,更多的人甚至不曾也不敢直视这张面孔。
  安折觉得他的眉眼最好看,很鲜明,像深渊山巅上冷冽干净的风。他伸手摸了摸上校薄长的眉尾,以前做人偶的时候,肖老板曾经拿着只种了眉毛和头发的空白人偶的头反复观赏,啧啧赞叹:“真有他的。”
  再往下是窄长墨绿的眼睛,被睫毛半掩着,冷冷清清的一个形状,依稀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安折觉得,一个人类如果长成这个样子,确实也有嫌弃别的东西长得丑的资格。
  再看通讯器,博士最新的一条消息是:
  “那你的意思是我也不好看咯?”
  上校并没有回复。
  他又转回去看陆沨,并把自己再次往陆沨怀里靠了靠,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就是很想这样做,而且莫名其妙有点昏昏沉沉。
  陆沨把他往自己身上拢了拢,问:“怎么了?”
  安折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他看着陆沨,没说话。
  安折是个经常早睡早起的蘑菇,眼瞳黑白分明,清凌凌地明亮着,只是现在和平常不同,像多了一层雾,湿漉漉一片。
  陆沨低头,离他近了一点。
  就听安折小声道:“我也是异种。”
  “嗯。”陆沨道,“小异种。”
  安折说:“那你觉得蘑菇也难看吗?”
  “你没事,”陆沨:“白色好看。”
  “那如果我是个灰色的蘑菇呢?”
  “还好。”
  “黑色的蘑菇呢?”
  “也行。”
  “五颜六色的蘑菇呢?”
  “嗯哼。”陆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平淡,“给你吃一个白蘑菇。”
  这人有个特点,越是捉弄人的时候,神色越正经。
  于是安折也面无表情,说:“吃了你。”
  轻轻一声笑,陆沨把他捞起来,换了个姿势,本来是打横抱着,现在变成面对面。
  安折没骨头一样往前倒,恰好和陆沨碰了碰额头。这很反常,他平时还是有骨头的。但这时他每个骨头缝里都泛起懒洋洋的感觉,就没退开。陆沨鼻梁高,蹭得他有点痒,于是他反蹭了一下,把脑袋埋在陆沨肩窝里。
  陆沨把他圈起来,他下意识里继续蹭了一下陆沨。
  陆沨似乎笑了笑,把他抱得紧了一点儿。
  通讯器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纪博士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发着诋毁消息,陆沨扫了一眼博士气急败坏的言辞,想起先前的对话,转向安折。
  他问:“我的道德水准很高吗?”
  “啊?”安折一时间没有领会他的用意,想了想,说,“你是个好人。”
  陆沨:“哦。”
  安折感到自己的回答或许有些敷衍,补充:“你对我们很好。”
  陆沨问:“我对你呢?”
  “对我……”安折思索:“有时候不太好。”
  陆沨:“你还可以再回答一次。”
  安折硬气地不说话,于是陆沨又笑,他笑起来胸膛微微震颤,他们离得很近,可以感觉到。
  陆沨没再说话。
  于是安折开始想。
  当然,陆沨对他是好的。在深渊难免受伤,有时他只是手臂上渗出一点微微的血丝,陆沨处理伤口的态度却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断了一只胳膊。如果安折想去做什么事,他不会阻拦,安折不想做的事情或者不同意做的事情,他也不会提出要求,虽然这种事情很少发生。
  ——但是,这个人又经常在一些小事上欺负他。从刚认识时候那次乱安罪名的牢狱之灾起,这个人就露出了他的本质。
  陆沨对纪博士也不错,虽然看起来他们两个每天都在冷嘲热讽。
  然后,其它人——
  陆沨对待他们,当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假如研究所遇到灾难,无论和陆沨共处一室的人是谁,陆沨都必然让那个人先走,他一个人面对危险。如果有人请求帮助的话,陆沨也一定不会拒绝。
  但也仅限于此了,若非必要和工作上的交接,他不会和除波利外的其他人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研究所里的人们关系其实很融洽,互相打趣与打闹都是常见的事情,平和的交谈和合作也很多,但是,显然,审判者大人不会加入其中。
  安折想,上校站在远处保护人们已经太久了,以至于忘记怎样去融入他们,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学会过。
  他说:“你也可以放低一点对自己的要求。”
  “怎么放低?”
  安折哪里知道他要怎么放低,于是回答:“你自己想。”
  陆沨说:“好。”
  他声音质地也是清冷冷的,似乎带着笑意,是很年轻的声音。
  安折想,他是一个在一定程度上加入了人类社会的蘑菇,在这里,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对于陆沨来说,也是如此。
  于是他说:“比如,如果你想和研究所的人做朋友的话,可以和大家一起吃饭,然后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果子。”
  这种方法可能不适用于陆沨,他只是举个例子,陆沨当然会明白。
  “不太想,”陆沨说,“我有和你一起吃饭,给你带果子。”
  安折:“那又不一样。”
  “嗯?”陆沨声音里带上了逗他玩的时候常有的一点鼻音:“哪里不一样?”
  安折不太想和这个人说话,于是他咬了一下陆沨的脖子。好像会咬疼,于是他咬完又亲了一下作为弥补。
  陆沨声音带笑:“你说得对。”
  安折总觉得他和上校从一开始就在鸡同鸭讲,他想抬起上身来揉揉陆沨的脸。
  于是他用手撑着陆沨的肩膀,往后退了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体忽然没来由地发软,险些没稳住,往前栽去。
  ——栽到了陆沨身上。
  陆沨扶住他:“怎么了?”
  安折摇摇头,他形容不出自己现在的感觉。
  陆沨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却并没发现什么,安折伏在他肩膀上,急促地喘了口气,提不起任何力气来,他道:“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安折只是茫然地把自己缠在陆沨身上,难以用人类的语言描述他现在的感觉,像是……像是受到季节的召唤,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上一次有这种预感,是孢子离开的那天了。可是这次还是不一样。
  他又要结出新的孢子,开始一轮凋谢和新生了吗?也不对,现在他只想离陆沨近一点。陆沨握住了他的手,上校的手很凉,但下一刻安折反应过来,陆沨的体温是正常的,是他自己很热。
  他蹭了一下陆沨的肩窝,甩了甩脑袋,闭上眼,眼前出现一些模糊的景象。
  风。夏风从深渊更南的地方吹过来,丛林是一片浓墨绿的海,在风里起伏翻涌,藤蔓今夏的新叶也轻轻晃动,夏天是它的花期。叶与枝的间隙里,雪白的花朵像蘑菇从雨后的土壤里冒头那样长出来,花瓣星星点点缀满天空。
  然后等。
  等什么?
  等飞鸟,等蝴蝶。
  飞鸟和蝴蝶会做什么?
  他难受地哼唧了一声。
  是那株藤蔓的问题,他刚刚无视了陆沨的警告,吃了一条今年的新鲜藤蔓的树汁,就出现了这些奇怪的症状。就像他吃掉一块土豆后昏迷了三小时一样。
  陆沨把他的脑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安折?”
  安折是清醒的,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陆沨为了看清他的状况把他从自己身上抬起来了一点儿,这让他很难受,安折一边要继续往陆沨身上靠,一边低声道:“藤……”
  “疼?”
  安折胡乱拽了一条廊上垂下来的软藤在身前:“藤。”
  抱着他,陆沨微微松了一口气,安折现在的样子,确实也不像是在疼。
  他顺着安折的脊背拍了拍,安折哼哼唧唧把自己往他怀里塞。
  陆沨扫了一眼身旁瀑布般垂下的,正在花期的碧绿藤蔓。
  藤蔓掩映后是白色的研究所建筑,还好这里离他们的住处不算远。
  风里是幽淡的花香,这是一直都有的。此刻多了一缕淡到几乎闻不到的清冽的气息,像雨后的青草和白色小花的味道。
  是蘑菇生长时喜欢的东西,几个雨季下来,就成了蘑菇自己的气息。
  审判者大人难得一见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扶着安折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安折手指紧紧抓着他衣袖的布料,抬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睫上缀着细小的水珠。
  “你是个蘑菇,”陆沨道,“不能乱吃东西。”
  安折看向藤蔓,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正常的藤蔓了,可他还是很难受,只有靠近陆沨才能缓解,像藤蔓的白花非要等待蝴蝶那样。
  他蹙眉,看回陆沨。
  陆沨也低头看他。
  ——然后他就被抱起来。
  “这次记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真的记住了。
  然后就误入A什么什么B什么什么O什么什么片场啦,关灯——
  今晚就这些啦,好久没写文了,手生,大家多担待~

第88章 英雄
  1.
  “牢记:英勇, 坚强,自我牺牲,这是我们所处时代的英雄主义, 是人类共同的英雄主义。”
  伊甸园, 唐岚在背书。
  “集体英雄主义、个人英雄主义, 它们共同的——”
  哈伯德把一本枪械图鉴盖在脸上:“还没背完?”
  “差不多了。”唐岚合上书,望着天花板:“哈伯德。”
  “怎么了?”
  “你想当英雄吗?”
  哈伯德把图鉴往下拉了一点, 露出栗棕色的眼睛,他也望着天花板,三秒钟后, 说:“无所谓。”
  再三秒种, 又问:“你呢?”
  唐岚说:“我不知道。”
  2.
  来自北方基地的援军抵达高地研究所。
  重武器在飞机上, 由陆上校指挥空中作战, 其余轻装部队使用大型滑翔翼落地,他们有序四散开来,清扫已经进攻研究所的怪物。
  哈伯德在研究所右方的大片空地上, 往后是陡峭的悬崖,崖边竖立着的鲜红的三角标牌上写着“易滑坡,禁止靠近”。研究所的主体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视线, 重机枪打死一个小型怪物后,这里就没有了敌人。
  他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方才的混战中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天上正发生一场血腥而混乱的战斗, 一只巨大的怪物死亡落地,他抬头时看见空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不,不是人, 他有着人的躯体, 背后却有一双漆黑的,折了一半的巨大翼翅, 是个异种。
  他看到时,那身影也正往下坠落,因此只在他的视野中短暂存在了一秒钟。
  可这短暂的一秒钟让他的灵魂一片空白。
  “你去哪?”他同行的队友冲他喊了一声,但他没听清楚,那声音仿佛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响起的。
  随即他发疯一样冲向那人坠落的地方。
  ——这地方疏于打理,藤蔓缠绕,及腰的杂草疯长,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背后就是悬崖。
  他目光冷凝,握着重机枪踏进去,拨开藤蔓,在及腰深的草丛里四下搜寻。
  耳畔似乎传来幻觉一样的喘息声,他猛地转身,却只看到草丛在狂风中的晃动。
  “有人吗?”他喊道。
  那喘息声似乎加重了,右后方有响动传来。
  他朝那里看去,目光却猛地停住。
  ——在一千米远的对面,研究所建筑的左后方。
  那地方是风力发电塔的所在,数个白色的三角风车正在狂风中疯狂旋转。
  而就在此时此刻,几只雪白色长有棘刺的触手卷上了发电塔的柱身,并绞上了风车中央的转轴。那几截触手粗壮坚固,发电塔其中两个的旋转已经渐渐停下。
  而那怪物的目的显然不仅限于此,触手上棘刺与瘤突耸立,哈伯德一生中的大半时间都带队在野外度过,身经百战,他知道那是怪物发力的表现,它即将把发电塔连根拔起。
  混战的核心是研究所前方空地,未必有人会注意到远处的发电塔——更何况那东西的颜色和发电塔如此相似。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时间了。
  第三个发电塔停止了转动。
  触手已经因为使力而微微颤抖。
  这几个发电塔的重要性哈伯德不是很清楚,但可以想象出来。研究所内通讯设备、科研设施的供电——包括安折刚刚走进去的那片红色火海所依赖的装置,全都需要大量的供电。
  他卸下背着的大型手持铀弹发射筒,向前方瞄准。很少有单兵能灵活使用这种武器,它火力足够,但重量恐怖,瞄准难度极高,后坐力能让一个普通人的肩膀粉碎。
  哈伯德对触手类怪物的要害心知肚明,但研究所建筑的存在严重阻挡了他的瞄准,要害处没有露出来。
  ——他向后退。
  所有思索过程和决定都在看到那怪物后的三秒之内完成,他后退,一步,又一步。
  风声越来越大,短短数秒内,他已经越过了“禁止靠近”的标牌。他往后瞥了一眼,看见无尽的天幕,再往下看,离悬崖的边缘只差一步,而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微微晃动,咔嚓一声,似乎有石子滚落的声响。
  还差一点,离能击杀怪物又不会损坏建筑和发电塔的那个位置还差一点。
  其实他从没想过要当个英雄。但他还是继续后退了一步。
  又是土石松脱的声音。
  瞄准镜十字准星正对要害。
  手里这个型号的发射筒,穿透力足够,火力足够,射程足够。
  “砰——”
  巨大的后坐力将他向后轰击,山崖的边缘震颤,原本就已松脱的石块像雪崩一样垮脱坍塌。
  风声响在耳畔,他身体后仰,向下坠落。
  他的视野里全是辉煌的黎明,太阳从群山一侧跃出,耀目的金光撞进视网膜,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片刻后,另一个人影从山崖上方出现,朝他的方向一跃而下。
  几滴鲜血落在哈伯德脸颊上。
  仿佛在梦中。
  他伸手——
  唐岚因失血而苍白的手拽住了他。
  阴影铺天盖地,带血的翼翅唰然展开。山间的风往东方吹,血染透了他胸膛处的衣服,他没力气振翅飞起,只是抓着哈伯德,借风滑坠,像小时候折过的失了准头的纸飞机。
  哈伯德看着他的眼睛。
  唐岚的眉眼还像以前那样俊秀冷冽,面颊上有两道划伤,正渗着血。
  唐岚也看着哈伯德,他笑起来。
  哈伯德眼里似乎有许多东西,他能看出来。他想问他为何在此,想问他经历过什么,更想责备他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性命,跟着坠落悬崖。
  唐岚只是一边笑,一边把哈伯德的手攥得更紧——哈伯德以同样的力度回应了他。
  整个世界只剩呼啸的风声,他们坠落向不可知的命运,但没什么好怕的。
  “你当了一次英雄,”唐岚说,“我也来当一次。”
  远方,群山绵延。
  朝阳喷薄而出。

第89章 嘀咕
  1.
  安折在车里。
  清晨的曦光从装甲车的天窗洒下来。
  这是他和陆沨一起去深渊的第四次。
  他醒了。
  但他没有起床。
  他也不能起床。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出去, 直到陆沨泡好一杯牛奶,放到他前面。
  陆沨问:“好点了吗?”
  安折点头。
  “还疼?”
  安折摇头。
  摇完,又点了点头。
  陆沨微蹙眉, 来到安折身边, 伸手拨开他用来裹住自己的薄被子, 安折任他拨开。
  被子的表面由一种细腻的织物制成,光滑柔软, 但和晶莹细腻的奶白色皮肤相较,似乎也显得粗糙起来。
  但那皮肤上现在印着交错的痕迹,左边胸膛稍稍往下的位置破了皮, 泛起大片的红。本来也没什么, 是安折今早起床, 穿好上衣, 衣料却刚好摩擦到伤口,当时疼了一下,小声抽了一口气。
  陆沨拉开抽屉拿了酒精出来, 用脱脂棉球蘸着清理了一下,涂了药品。
  ——于是把胸前的皮肤折腾得又红了一片,安折的皮肤太娇气, 像雨季里新长出来的白蘑菇,一掐就会流出汁水。
  涂完药, 伤口处凉飕飕,安折重新裹紧了自己的被子,隔着被子被陆沨往身上搂了一下, 就把脑袋靠在他右边肩膀旁, 倚着他。
  ——稍后忽然意识到这人正是那伤口的罪魁祸首,自己不该和他和平共处。
  安折试图抽身离开, 但已经被陆沨按住了。
  他挣扎无果,过程中又让被子的面料蹭了一下伤口。
  “别动。”陆沨道。
  安折:“……”
  这人的语气里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像是批评他不该乱动,可恶至极。
  正好他一抬眼就能看到陆沨的喉结和脖子——他磨了磨牙齿。
  ——就被陆沨搂得更紧了一点,彻底不能动了。
  安折思来想去,还是很不高兴,这不是一时的不高兴,而是很多天来逐渐递进的情绪,他一直想找陆沨的事情。
  正好这次终于有了个值得一提的伤口。
  他闷闷开口:“你好凶。”
  陆沨问,“有吗?”
  安折说:“有。”
  “没有。”陆沨把他扳过来,道,“我已经很注意了。”
  安折:“?”
  假如这都是已经注意了的后果,那您不注意的时候是要把人拆开吃掉吗?
  安折蹙眉,说:“不可能。”
  陆沨:“嗯?”
  “你太过分的时候,我每次都挣扎了,”安折说,“还哭了。”
  陆沨看着他。
  “但你不理我,”安折说,“还会变得更凶。”
  新的一天从被小蘑菇批评开始——陆沨低头看怀里的蘑菇。
  声音是软的,娇气,嘀嘀咕咕小声抱怨。
  安折说完了。
  但陆沨还想听他这样说几句。
  于是他问:“还有吗?”
  安折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这样还不够吗?
  “我以为那就是理你的方式了。”陆沨回答。
  安折:“?”
  安折:“还有吗?”
  “有,”陆沨道,“你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行为。”
  安折:“?”
  他根本不可能做错任何一件事。
  他直视陆沨,声音冷漠,一字一句道:“你有问题。”
  “你看,”陆沨道,“你又撒娇。”
  安折确认他和陆沨确实有物种的差别。
  如果他能伸手去拿枕头,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枕头扔到陆沨脸上。
  但现在他两只手都被陆沨箍住,只能用目光和这人僵持不下。
  半晌,陆沨先笑了。
  他低头去亲安折的唇角,安折偏过头不给他碰,但被制住。
  先是被抬起下巴深深吻了几个来回,直到呼吸不过来才被放开,接着陆沨去轻轻亲他眼角。
  呼吸拂在耳侧,陆沨不再隔着被子触碰他,右手进去握住他腰侧,那里肯定还有昨晚的红印。
  安折整个人颤了一下。
  安折说:“不要。”
  陆沨:“听不见。”
  安折旧事重提:“那我每次哭的时候,你也看不见吗?”
  “又不是在打你,”这人说,“哭没用。”
  ——新的一天从腹诽上校开始。
  2.
  安折还在车里。
  夜晚的星光从装甲车的天窗洒下来。
  这是他和陆沨一起去深渊的第四次。
  当安折第三次嘀嘀咕咕的时候,上校给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
  他面无表情,往床背一靠:“你自己来。”
  其神色语气,仿佛是在城门口的基因检测处,检测设备旁边,说:“你自己来。”
  安折面对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几条菌丝蔓到上校身上。
  然后他倾身过去亲了亲上校的喉结。
  再然后亲了亲上校的侧颈,思索下一步的举措。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衣,但上校还衣衫整齐,于是开始和那几枚衬衫扣子作斗争。
  他和这件衬衫很熟悉,毕竟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洗衣机器。
  但衬衫并没有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情而网开一面,甚至因为角度问题变得更加难解。
  解开第一个后,他对陆沨说:“你自己解。”
  ——就像陆沨有时候会对他说的那样。
  陆上校不为所动。
  菌丝又爬了几条上去。
  上校纡尊降贵,慢条斯理给自己解开了第二个扣子。
  安折则继续思索。
  “地下三层出来的人,”就听陆沨的声音里含了点笑意,微微哑,“熟练一点。”
  安折:“……”
  他小声说:“我又没学到什么。”
  而且也不能回去重学了。
  “看出来了。”陆沨说话,这人嗓子压低的时候,声音里有个遥遥在上的磁场,安折一个激灵,从耳廓麻到脊背。
  于是他又想起当年的事情。
  他和陆沨刚认识的时候,甚至还亲口说过“我在地下三层工作”这种话,上校回了他一个“哦”字。
  安折很好奇那时候上校对自己的印象。
  仿佛读懂了他的意思,上校道:“那时候不清楚你是蘑菇,想你如果不是在三层做事,没办法在基地活着。”
  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安折,继续说:“现在看来,即使是,你也不能养活自己。”
  菌丝再多几根。
  上校停止了说话。
  安折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上校能像曾经的那个人偶一样一言不能发。
  他细白的手指搭在陆沨的胸口,想等陆沨解完扣子后去牵他的手。
  然后就看见上校看着那里,似乎也在思索什么——而且是那种他思索正事时才会有的神情。
  几秒后,陆沨道:“以前还是被你骗了。”
  安折歪了歪脑袋。
  “慢半拍,不知道猥亵罪是什么,打月薪低于底线的黑工,”上校历数这三件事,若有所思,“这不能用过于单纯和智力有限来解释。”
  安折:“……”
  他说:“你停下。”
  但是显然,上校的听力是选择性失常的。
  “那天晚上也很反常,你邀请我住在房间。”
  安折说:“是因为你没有地方去。”
  “问题在于你要把自己的牙刷给我,你完全不懂得人类的社交礼仪。”
  安折不说话,仿佛他的听力也选择性失常了。
  “除非这是你在三层学到的拙劣的调情手段,但那天晚上你很乖。”上校道。
  安折知道上校说的是审判日那天的晚上,他邀请这个人在自己房间睡了一夜。
  他去抱陆沨,额头贴着他的胸膛,那里隔着一层衣料仍然有温暖结实的触感,耳边能听到沉稳的心跳。过往种种,像一场梦一样。
  安折设想了另一种可能。
  “那,”安折说,“假如那时候……”
  假如那时候真的阴差阳错——
  如果他真的是个地下三层的工作者,又或者他是个没有主见的蘑菇,听从了肖老板的建议,用另一种方式来接近审判者——在那天晚上,会怎么做?
  别有用心的异种收留了无处可归的审判者。
  ——在他们相识未深,甚至互相戒备的时候。
  可又是在那样一个被死亡、抗议与背弃充斥的时刻。
  假如那时候的安折俯身去亲吻陆沨的嘴唇,又或者对他解开上衣的纽扣,他们会怎么样?
  安折不知道。
  他只知道时至今日,想起审判日那天晚上陆沨的背影,心脏还会剧烈地颤动,他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重回到那一瞬间,血腥味的夜风呼啸过城市。
  于是那种神情又出现在他脸上。
  安静的,忧伤的神色。
  神爱世人。
  神不爱世人。
  床,书桌,这地方的摆设原本就像基地的制式房间,夜里,房间暗下来。遥不可知之处传来风声,像极了那天的晚上。
  那时的安折也是这样,雪白柔软的棉质睡衣,一张不谙世事的脸。
  陆沨的手指按在他肩头,视线仿佛实质,安折先是微微垂下眼睫,复又抬眼和他对视。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蝴蝶栖停时花叶细微的抖动。
  陆沨久久凝视着他,像凝视雪原上的暮色。
  直到这暮色降临,安折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无声地,他又去吻他的嘴唇。
  往事明灭。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些未尽之语,但就在这里停下吧。希望两个宝贝以后一切都好。
  简体实体在筹备中啦,写了独家番外(也是今天刚写完,挠墙)。编辑说大概6月底可以开预售~
  新文是西幻向无限流,本来觉得很快能开的,可是这几个月事情有点多,我的拖延症也很厉害,实在是没做成什么,本来说6月就可以开,现在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最迟7月底吧。
  然后就标完结状态啦,等一个完结评分~正文完结后也一直有在看各种评价,不足之处下一本加油,谢谢大家w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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