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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暴君的宠后 BY 绣生 (点击:473次)

暴君的宠后 BY 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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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暴君的宠后
  作者:绣生
  文案:
  传言北战王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死在他手里的人不知凡几。
  前世安长卿听信传言,对他又畏又惧,从不敢直视一眼。
  直到死后他才知道,那个暴戾的男人将满腔温柔都给了他。
  ……
  重生到新婚之夜,安长卿看着眉眼间都写着凶狠的男人,主动吻上他的唇。
  男人眉目阴沉,审视的捏着他的下巴,“你不怕我?”
  安长卿攀着男人的脖颈,笑的又软又甜,“我不怕你,我只怕疼。”
  而面前的男人,从来不舍得让他疼。
  ……
  最近邺京最热闹的事,莫过于北战王拒绝了太后的指婚,自己挑了丞相府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当王妃。
  众人都说那庶子生的好看,可惜命不好被北战王看上了,怕是活不过新婚之夜。
  所有人都等着看北战王府的笑话。
  可是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北战王登基称帝,等到庶子封了男后独占帝王恩宠,等到他们只能五体投地高呼“帝后千秋”,也没能等到想看的笑话。
  内容标签:生子 重生 甜文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长卿 萧止戈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丞相庶子安长卿,自小不得父亲宠爱,又因生了一副好皮相,被迫赐给了凶神北战王当王妃。上一辈子安长卿畏惧北战王凶名,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直至死后,方才知晓北战王一片深情。重来一世,安长卿想开了,既然婚事不能转圜,那不如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本文作为一篇古代重生文,写了一个不受宠的庶子重生后弥补诸多遗憾,逆风翻盘的故事。重生后的安长卿只想脱离丞相府,与北战王好好过日子。却没想到一路相伴走来,历经风雨沉浮,他陪着他登上了至尊之位,成就一世尊荣……


第1章
  元禧三年初冬,邺京下了第一场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遮挡住了地面上零星血迹。一辆马车从街上飞驰而过,带着纷扬的雪花打了几个旋儿就跑远了。
  寂静的街道上,男人怒吼声惊醒了沉睡的人家。
  “再快点!快!”
  萧止戈赤红了眼,用力搂紧了怀中虚弱的人,放缓了声音安抚道:“别怕,我带你回宫,不会有事的……”男人冷硬的声线放得极柔,仿佛生怕惊扰了怀中人。
  被他抱在怀里的是个俊美的男人,织金袍,白玉冠,长眉凤目,山根挺而翘,菱唇润而淡粉。左边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痣,给他平添了几分绮丽。若不是此刻他脸色惨白,嘴角还隐隐溢出几缕血色,这幅美人在怀的景象,怕又是一桩风流韵事。
  “陛下……”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安长卿挣扎着睁开眼,入目便是萧止戈惶急的面容。
  他有些怔然。两人成亲近十年,却并不亲近。当年萧止戈没有过问他的意愿,求来太后懿旨强娶了他,他满心惶恐又不甘,对萧止戈始终是两分疏离三分畏惧。
  萧止戈或许是看出来他的不愿,竟然也没有强迫他,两人就这么在王府里各过各的走完了这些年。后来萧止戈登基为帝,两人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各过各罢了。
  这样亲密的拥抱,还是头一回。虽然情分不深,但萧止戈的焦急不似作假。安长卿甚至还有心思想,外面那些传言,倒也不全是真的。
  “长卿……”萧止戈对上他眼睛,声音有些颤抖,低低地问:“疼吗?”
  安长卿回过神,想要摇摇头,五脏六腑却突兀涌上一阵痛楚,身体里仿佛被人捅进了一把尖刀,然后拧着刀柄在柔软的脏器上穿刺捻动,将五脏六腑都捣成一滩烂泥。
  “疼……”安长卿如同脱水鱼儿一般弹跳一下,牙关紧扣,却有愈来愈多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萧止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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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六月中旬的时候, 申屠胥终于押送着近万“犯人”抵达雁州。
  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到底还是被定罪流放, 这些百姓一路上的待遇实在称不上好。各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押送的这些日子, 申屠胥一直在提防又生事端,因此路上也赶。眼下到了雁州,见萧止戈带兵出来交接, 才终于卸下一口气。
  两方交接清点了人数,又移交了公文函件,申屠胥的任务便已经完成,肃州还有事情等他回去处理,没有多留, 便带人离开。
  萧止戈则要带人安置这些百姓。
  雁州城尚未开始扩建,且这些百姓人数众多, 又没摸清底细, 也不宜立即放进城中。好在先前就已经在城外修建了临时庇护所,因此当下便叫人将百姓引了过去。
  这些百姓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被流放至雁州,背井离乡也实在忐忑。可面前的是杀神北战王, 也没人敢生出反抗的心思,全都认命一般, 麻木地被士兵驱赶着往城外另一个方向走。
  原本以为要露宿荒野自生自灭, 又或者没日没夜地做苦力。但到了地方,才发现城北一片,规规整整地建着一排排的茅草棚。
  而在茅草棚之外, 空地上还有几十口大锅架着,正熬着热腾腾米粥。
  百姓们麻木的神情一下子热切起来,殷切望着不远处茅草棚和热粥,小声议论着这些是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这么多人,即使只是小声讨论,声音也足够嘈杂了。萧止戈抬了抬手,立刻有士兵敲了一声铜锣,叫人群中的里正乡老等人出来。
  白丁军中百姓,除了少数外地来投奔的,大部分都是肃州康永县周边人。原本就互相认识或者是亲戚故旧。除了普通百姓,也有一些里正乡老混在其中。这么多人口,萧止戈不可能亲自派人来管,让他们自己人管自己人是最好的选择。
  人群骚动了一会后,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站出来,都是些年纪比较大的老人家。战战兢兢地看向萧止戈等人,仿佛等待处刑的犯人。
  这时候安长卿等人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他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能当里正乡老的,都是能识字且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名望的。安长卿和几位老大人和声细语地与他们说了安排布置,再叫他们将这些章程细则传达下去。
  等安长卿说完,这些人都呆了,他们只以为背井离乡必定没什么盼头了,这些日子也只是麻木等死。可没想到来了雁州,不仅没被当成犯人对待,反而还给他们谋划了一条生路。
  这些里正乡老感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儿鞠躬:“谢过王爷王妃大恩,我等永生不忘!”
  安长卿安抚好他们,便叫他们去传达细则。这些里正乡老看到了活路,神情也振奋起来,各自召集了原本村子里的人,细细与他们宣讲。
  等这些百姓一个个都弄明白,原本麻木的神情,渐渐便喜悦所取代。虽说故土难离,可在肃州他们早就没了活路,不然也不会跟着造反,如今来了雁州,反而有了盼头,他们终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安长卿跟萧止戈并肩而立,看着这些百姓井然有序地排队去领粥,个个脸上都扬着笑容,心里不由大受触动。这些日子,他为了制定章程细则,时常出入官署跟着老大人们议事,提出的建议被肯定采纳时的成就感,都比不上此刻的触动。
  亲眼看着自己曾经参与制定的政策一条条落实下来,惠及这些百姓,让他们麻木的眼中重新充满希翼,是再多的夸赞都给不了的成就感。
  安长卿心中激荡,原本萧止戈让他多参与城中事务他还有些踌躇,可如今看着这些百姓喜悦的笑脸,心中最后一丝踌躇也散开了。
  萧止戈见他虽然沉默不语,眼底却光芒熠熠,他望着已经开始分配住处的百姓们,拍了拍安长卿的肩膀:“喏喏这次做得很好,以后这些百姓,就拜托你和诸位大人了。”
  安长卿回过神,转头与他对视一息,片刻后扬起唇角,坚定地应了下来:“我会尽力。”
  ……
  百姓们暂时安顿下来。待他们修整二三日后,便被组织起来,开始修建雁州外城以及加固城墙。
  加固城墙的想法早已有之,只是雁州实在缺人,才一直搁置着。如今接收了这么多百姓,其中更是有不少青壮。正好以工代赈,官府出钱粮,百姓们出力。
  因为外城日后是这些百姓的安身之处,因此百姓们除了冲着工钱和粮食去,自己本身也十分积极。早日建好外城,他们越能早日有个安稳落脚处。大家干活都十分勤快,有那偷奸耍滑的,不用监工开口,就要被同行的人催促。
  外城建造渐渐上了正轨,而与此同时,梁州常在昌也传来消息,第一批翡翠原石已经开采出来,是时候准备派人送去南边了。
  这第一批翡翠原石要去南边儿打开销路,派去的人选便成了个大问题。既要口风紧忠心,又要机变灵活,能把南方的路子打开。萧止戈手下人才不少,不过多是领兵打仗的人才,会做生意的却寥寥无几。唯一能一用的谢陵,身上却有官职,这么南来北往的实在太过打眼。
  萧止戈近些日子也习惯跟安长卿讨论雁州事务,眼下困局自然也同他说了。安长卿沉吟了一会儿,迟疑道:“其实有一个合适人选。”
  “谁?”萧止戈眉头一挑,没想到还真能有人选。
  “周鹤岚。”安长卿道。
  周鹤岚随他一同来的雁州,只是安长卿在雁州没有生意,周鹤岚无事可做,便一直默默操持将军府中的事务。安长卿一直觉得周鹤岚留在他身边有些大材小用了,来了雁州后便问过他是否想入朝为官或者从军。毕竟上一世,周鹤岚可曾经被雨泽王尊为国师。与其留在将军府中当个管家消磨时间,不如去给萧止戈当个幕僚,凭他的本事,加上安长卿的面子,得到萧止戈重用并不是难事。
  然而周鹤岚却拒绝了。
  这几个月的时间,周鹤岚又长大不少,明明比安长卿要小,但身量高又少有表情,让他看起来倒是比安长卿还显得大些。身姿依旧如同挺拔翠竹,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眉宇间十分平和。全然不同于上一世安长卿所见到的冷漠模样。
  他不想去,安长卿虽然遗憾,也没想过勉强他。上一世同这一世毕竟不同。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走,周鹤岚虽然不是重活之人,但也该有选择的权利。
  而且安长卿一直相信,以周鹤岚的心性能力,不会一直被埋没的。
  这不,现成的机会便来了。
  萧止戈听了安长卿的话,当真认真想了想。周鹤岚年纪不大,但是办事稳重,这些日子把将军府一应事宜安排的井井有条。从前在邺京也帮安长卿管过铺子。更重要的是,他对安长卿很忠心。
  不过思虑片刻,萧止戈便敲定下了人选:“那就他了。”
  安长卿将周鹤岚叫来,三人在书房里密谈一番,这回周鹤岚果然没有再拒绝。除了领头人,还要带上一队帮手,因不着急启程,萧止戈便叫周鹤岚自己物色人手。
  等一切布置妥当后,已经是七月初,周鹤岚带着自己挑出来的人手,同萧止戈和安长卿告别,带着信物出发去了梁州。
  送周鹤岚离开,安长卿又拉着萧止戈去城外田间转了一圈。先前种下的甘薯涨势极好,七月里天气热太阳大,甘薯藤长势好,绿油油一片十分喜人,目光越过甘薯田,还能看到修建了小半的外城,安长卿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淡过。
  从城外回府时,已经是晌午。上午出门时才吃了两碗饭,现下回了府里,安长卿肚子却又咕噜噜叫起来。
  叫安福送了点心到亭子里来,安长卿躺在藤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吃点心。萧止戈下午无事,也跟他一起消磨时间,只是看着安长卿一口口将两碟子点心全吃完了还意犹未尽的模样,缓缓皱起了眉头:“少吃些,小心积食。”
  安长卿似乎还没意识到他吃得有些多,嘟囔道:“也没吃多少,我感觉还有点饿。”
  萧止戈与他日日相对,自然知道他从前的饭量,眉头拧着就没有松开:“你没发现你最近食量变大许多?连觉也变多了。”
  安长卿拧眉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是比先前吃得多了一点。也不再烦躁的睡不觉了。”
  但这不是好事吗?安长卿困惑地看着萧止戈,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萧止戈暗暗叹口气,从五月间胡是非来诊过脉后,回去就遍查医书,只是却什么线索也没找到。倒是后来他们又找了小余绡问话,可是余绡年纪不大,很多事情也说不清楚,只坚持说王妃肚子里有了宝宝,他能感觉到,因为以前爹爹肚子里也怀过宝宝。
  可是再细问他爹爹是哪里人,为什么会怀宝宝……他却又说不清楚了。
  男子有孕之事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胡是非后来又给安长卿把过几次脉,均是滑脉。可是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安长卿肚子却一点也未见大,又叫人无法确定了。
  因此,安长卿耳后红纹的事,萧止戈也一直没告诉他。左右现在也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东西,说了也是让安长卿跟着烦心,不如等弄清楚再告诉他。
  萧止戈心里正盘算着,忽听见有人高声叫他,胡是非人未至,声已到:“王爷!我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今天过节,偷偷给喏喏清空了购物车。


第66章
  胡是非拿来的是一本极其老旧的书籍。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书页泛黄,连封皮都没了。
  他兴奋地指着其中一段念道:“南海之外, 有鲛人族, 临水而居,不分男女,容貌皆绝色。有红纹者可生育。擅织鲛绡, 鲛绡刀枪不入,一尺千金。”
  容貌绝色,红纹,可生育,都可以与安长卿目前的情况对应上。
  萧止戈细细将那行字又看了几遍:“南海鲛人族?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上古流传下来的鲛人传说他倒是听过不少, 传说鲛人身鱼尾,指间有蹼, 相貌丑陋, 性情凶戾,喜以人为食。诸如此类的传说经过千百年的演变,有诸多版本,却从未听闻还有一个鲛人族。
  “我也未听过, 但是我有个朋友或许会知道。”胡是非面色凝重道:“王爷可还记得我曾经给王妃画过一幅画像?”
  当初安长卿为了给余姨娘治病,寻到了胡是非的医馆。胡是非当时出诊没有要诊金, 只要求给安长卿画一幅画像。彼时他还不知道安长卿便是王妃。
  “记得。”萧止戈点点头, 现在那副画像还被妥善收藏着。
  胡是非捋了捋小胡子,道:“其实我当初要求给王妃画像,乃是因为雨泽的一位朋友托我寻找一位画中人。那画中人与王妃有六七成相像。我当时见到王妃, 尚且不知道王妃身份,本是想将王妃画像画好后送与他。”
  只是没想到安长卿竟然是未谋面的北战王妃,画像又正好被萧止戈拿走。再加上那位朋友是雨泽人,将大邺王妃的画像贸然给人,恐会惹出祸端,他方才歇了心思,只当没有这回事了。
  这件事本来已经被他忘到了脑后去,可今天再找出这书上记载,他忽然想起来朋友给他信中那副临摹小像,他找出来一对比,意外发现那画中人额角也有鱼鳞状花纹。
  “这便是那幅小像,王爷请过目。”胡是非说着,从袖中将信纸掏出来展平。
  信纸上果然画着一个男子,只有半张侧脸,画得也不甚仔细,只粗粗勾勒几笔。却与安长卿有六七分像,尤其是连眼下小痣的位置都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画中人的花纹在额角,隐约被鬓发遮挡。安长卿的红纹则在耳后。
  萧止戈与安长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在梁州时,薛无衣派人送来示好的那副画像。那副画像上的人额角被头发遮挡,并未见鱼鳞红纹。但更大的可能是,红纹被发丝遮挡了,并未露出来。
  西蜣,雨泽纷纷都牵扯出来,且似乎都在寻这画中人。萧止戈眼神幽深,沉声道:“此事不得声张,我再派人去查。”
  胡是非见他面色不好,应了一声,又道:“是否需要我去信问问这画中人的身份?我那朋友是位游医,专爱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或许他会知道鲛人族的消息。”
  “可,不要透露王妃的消息。”
  胡是非应下,又看向安长卿的肚子,犹犹豫豫道:“那王妃是否要……要先安胎?”
  这话一出,两人都默了默。
  安长卿盯着自己的肚子,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模样,良久才语气复杂道:“真的……有孩子?”
  此时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要说一点欢喜都没有也不是,毕竟若真能有个他和萧止戈血脉相连的孩子,他还是欣喜的。可现在这孩子要从他肚子里出来,又实在让他无法坦然。毕竟这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要以男子之身怀孕生子,还代表着……他也许是异族。
  “你先开方子。剩下的……等把鲛人族弄清楚再说。若是对王妃的身体有妨害……”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是胡是非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自从和安长卿成婚后,萧止戈就再未期待过有自己的血脉,如今听说安长卿可能有孕,第一反应不是开心,反而是浓浓的担忧。
  自古以来从未听说男人可以生子,女子分娩尚且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更何况是男子之身的安长卿?而且画中人牵涉西蜣和雨泽,安长卿又偏偏与画中人如此相像,更不知道是福是祸。
  萧止戈并不愿意安长卿卷入其中。他眉心皱出深深褶痕,若是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可能会影响到安长卿,他宁愿不要。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安长卿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反而来安抚他:“现在再担心也无益,不如顺其自然。”
  一开始的诧异不安过去后,安长卿反而看得开了,左右孩子已经在肚子里,是他们把他带来这个世界上,总不能轻易放弃他。而且……如果真能有个跟萧止戈血脉相连的孩子,其实也不错。
  上一世萧止戈就没有纳妃,后来为了立他为后,更是跟群臣对着干,直到死前都没有自己的血脉。这一世萧止戈必定还会登基为帝,虽然可以过继宗室子,但若能有个自己的血脉,想必面对的压力也会小许多。
  安长卿试探着摸了摸小腹,那里还是一片平坦,实在难以让人相信,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已经在其中孕育。心绪平和下来,后知后觉的喜悦反而涌了上来,安长卿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嘴上却道:“别人家怀孕都是大喜事,王爷怎么反而不高兴?刚才的话以后别再说了,若是孩子听见了,说不定会伤心。”
  萧止戈被他说得笑起来,神色亦放松许多:“顶破天也才三个多月,能听懂什么?”
  胡是非见他们自己已经调整好心态,便清清嗓子咳嗽一声道:“那我就先给王妃开几幅安胎药,还有忌食的东西我也都写下来,叫厨房注意一些。”说完又瞥萧止戈一眼,正色道:“除此之外……房事最好也节制一些,切莫太过激烈。”
  安长卿:“……”
  从萧止戈掌中将手抽出来,安长卿微红了耳根,应了下来。
  胡是非开好方子,临走前又说把余绡送来。余绡跟着他有一段时间,已经会辨认常用药材和熬药。兼之他又说家中爹爹怀过孕,此时送来照顾安长卿最好不过。
  次日一早,余绡就带着药来了将军府,他神情十分开心,看见安长卿先行了个礼,亮晶晶的眼睛一直盯着安长卿的肚子。
  想起上回他就一直想跟宝宝打招呼,安长卿将他召到身前来,好奇问道:“你真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
  “能的!”余绡点了点头,认真地给他形容那种感觉:“就像一条小鱼在肚子里游来游去。”
  安长卿一呆:“一条鱼?”
  余绡歪着头认真想了想:“也不是,就是有点像,小小的,很活泼。”那种感觉很神奇,他也说不太具体,只能尽量想词语形容。
  听说不是一条鱼,安长卿放心了一点。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可能是个能生孩子的异族,要是再告诉他肚子里怀的其实是条鱼,实在太过刺激。
  余绡似乎真的很喜欢小孩子,一直叽叽喳喳在说话。得到安长卿的允许后,还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会儿他的肚子。
  安长卿瞧着他抿着唇,兴奋地脸颊红扑扑。也被感染地笑起来。
  等余绡兴奋完了,他又将余绡拉到身边坐着,细细问他爹爹的事情。
  余绡两个爹爹先后过世时,他才六岁,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不过据他说,他原先是跟大爹爹和小爹爹住在山里,大爹爹在山里打猎,小爹爹就在山下的村子里教书。一家三口虽然不算富裕,但也十分幸福。
  只是小爹爹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又怀了宝宝,身体就更虚弱了。那段时间家里气氛一直很低沉,后来生孩子时,余绡没看到,只记得大爹爹从屋里告诉他,小爹爹跟宝宝都没有挺过去。
  后来就只剩下他跟大爹爹相依为命。父子俩过了两年,却不料大爹爹忽然生了急病,一病不起,临死前无奈叫他带着剩下的银钱下山去投靠好友,却不想余绡在寻人的路上却被人拐卖了。
  “我就记得这些了。”说起往事,余绡情绪有些低落。不过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快又高兴起来,对安长卿道:“王妃肚子里宝宝很厉害,我能感觉到!”
  安长卿听明白了他的安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起来,余绡和他小爹爹与他或许都是同族,所以余绡才能感应到他肚里的孩子。
  他又想到自己娘亲,从小到大,余氏从未跟他提到过类似的事情。他不知道是余氏并不知晓这些事,还是知道却没告诉他。
  他沉吟了一会,叫安福取了笔墨,准备再写一封信送回邺京问问。
  等安长卿写完信,萧止戈也回来了,手中还拎着安长卿平日爱吃的糕点。余绡有些怕他,见他回来,借口熬药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安长卿见状取笑他:“再黑着个脸,以后孩子都要怕你。”
  萧止戈神情无奈,将油纸包打开放在他手边小几上:“今日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从昨日胡是非走后,他就一直这样。比安长卿还要紧张,生怕他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一天恨不得问上二十遍。
  安长卿回答烦了,敷衍地点点头,岔开话题:“王爷给西蜣去信了吗?”
  梁州一行后,萧止戈与薛无衣便达成了默契,因为白丁军两位首领还需薛无衣帮忙护送到梁州,如今双方来往颇为频繁。加上这次画像是从西蜣牵扯出来的,萧止戈便又去信询问薛无衣关于鲛人族的消息。同时又派了人探子前往雨泽暗中查访。
  “已经叫人去送信了,回信估计还要些日子。”萧止戈道:“我还送了信去邺京,叫人想办法翻查宫中藏书,看看是否有鲛人族的记载。”
  若是画中人、余绡爹爹以及安长卿真与鲛人族有关,没道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听闻半点鲛人族的消息。只能在一本旧书上才找到零星一段记载。一个族群,除非藏在深山老林里从不与外人打交道,否则不可能不留下存在的痕迹。
  更何况以那画中人的模样,又牵涉西蜣和雨泽,绝不可能是普通人。这样的人,这样的族群,到了几百年后今日却找不到半点记载,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相关的记载被人为销毁了。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画中人与第一任西蜣王薛常有关系。而薛常和淮述安曾经与□□决裂,一同判出大邺另起炉灶……原先萧止戈只觉得是二人野心昭昭想要自立为王。但这一幅画像同时牵扯出西蜣与雨泽,却独独没有大邺,让萧止戈不得不深想。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要当爹了(暗暗开心
  怂怂:但是当爹了就不能行房了(皱眉
  怂怂……(渐渐纠结


第67章
  信件一封封派人送出去, 但这些没有记载的陈年旧事一时半会儿想查明却没有这么简单。反而是安长卿这边先收到了余氏的回信。
  从来雁州后,每月末他都会写一封家书送回邺京。但这次事关身世还有肚中孩子, 他索性早早就送了信回去。担忧信件内容泄露, 信中他没有明说,只委婉地提到了听说的鲛人族的故事。若是余氏知晓鲛人族,回信中必定会有提及。
  安长卿拆开信件, 余氏依旧如同往常通信一样。先写了她与安娴钰在庄子上一切都好,又写了一些两人平日里的趣事,最后面才隐晦地问及鲛人族的故事是从何处听到,他可是有什么不好。
  安长卿心道果然,家书送出去后, 他回忆与娘亲相处的种种,忽然想起在刚将娘亲和妹妹接进王府时, 余氏曾经异常担忧地问到他和萧止戈同房时是否有异常。当初他虽然觉得这问法有些怪异, 却只以为是娘亲太过担忧他才措辞不当。但现在想来,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事情,娘亲未曾告诉过他。
  将书信递给萧止戈看过,安长卿道:“信里难免说不清楚, 还是得当面问娘才能弄清楚。”
  萧止戈也赞同,思索一会儿道:“你如今有孕在身, 不宜奔波, 我叫人护送娘和娴钰来雁州。”说完又顿了顿,道:“等她们来了,就暂时在雁州住下吧。”
  安长卿几乎立刻明白了什么, 迟疑道:“是陛下……”
  萧止戈点头,沉声道:“探子传来的最新消息,陛下前些日子大病一场,痊愈后精神大不如前。”
  更确切地说,是廖道人献出的‘还春丹’出问题了。廖道人献上还春丹后一直颇受安庆帝宠信,因着廖道人有意地引导,安庆帝对舒贵妃和三皇子也更加信重。此次三皇子领兵去泗水平乱,虽然三皇子还未来及发挥作用,民乱就已经消弭。但回京复命后安庆帝仍然大肆封赏。还提拔了几个舒贵妃一党的官员。朝中风向浮动,皇后太子一党自然也就坐不住了。
  萧止戈不过叫人给他们漏了点口风,这二人就闻弦歌而知雅意,用计把廖道人拉下了马。
  而安庆帝则是知晓“还春丹”之害处后急火攻心,咳出一口血就病倒了。在龙床上躺了五六日才醒转过来,但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他用还春丹前看起来还是四十余岁的中年模样。用了还春丹后仿佛年轻了十岁。但这还春丹的隐患一发作,反而还不如先前,据说现在看起来仿佛五十多岁的老人。
  好在太医院也有些能人,又有珍贵药材温养着,虽然不比从前,但安庆帝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只是如今舒贵妃与三皇子受廖道人牵连,失宠禁足。皇后一党又趁势而起,加上安庆帝精力不足,无力理会朝中事务,太子已经隐隐有监国之兆。
  萧止戈思及在邺京时,太子屡次对安长卿示好,脸色便冷了冷,想着早些把人接到自己地盘上也稳当些,也免得日后被太子拿住了软肋。如今邺京局势正乱,偷偷从城外庄子上接两个人离开,也不是难事。
  安长卿想想邺京的情况也觉得不太安全。太平时候两个女眷住在城外庄子上倒是没什么,但到了多事之秋,即便有护卫护着,也极容易出事。虽然雁州生活贫苦一些,但总比身处旋涡中心要好。
  见他无异议,萧止戈当即遣人往邺京传信。余氏二人住的庄子上也安排了王府护卫,届时叫护卫悄悄护送二人前往雁州正好。
  说完正事,萧止戈将书信收起,又揽着安长卿的腰小心翼翼护着他往外走:“安福说你早饭胃口不好?是厨房做得不合胃口还是哪里不舒服?”
  这几日萧止戈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要做父亲了。差不多快把安长卿当成了易碎的瓷器。但凡在府里,就一定要让安长卿在自己视线范围里,生怕他有个磕了碰了。晚上睡觉时也不动手动脚了,安分地很。就是一晚上要起四五回夜给他掖被子,总担心安长卿踹被子受了凉。
  就昨天夜里,安长卿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还发现他半夜不睡,就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要不是安长卿跟他同床共枕这么久依旧熟悉了他的气息,没准要被吓出个好歹来。
  眼下看着萧止戈这样紧张,他无奈又好笑,嘀咕道:“哪有胃口不好,就是少吃半碗粥而已。”
  萧止戈皱眉:“你先前都要吃两碗粥,再加上两三碟小菜。”今天早上却只喝了一碗半。
  安长卿这段时日确实胃口大开,每天早上都要吃两碗肉粥并两三碟爽口小菜。到了午饭时,则最少得有两荤两素一汤,再并一大碗八宝饭,他才能吃饱。就算是这样,在晚饭前的这段时间,他还要吃不少糕点。
  萧止戈一开始当心他吃多了撑坏肠胃。后来胡是非来看过说有些人怀孕就是会胃口大开,他又开始担心安长卿吃不饱,但凡哪餐比往常少了吃一口,他都要细细过问。
  安长卿头疼,将他虚虚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放到肚子上叫他仔细摸摸:“我这连肚子都没有呢,王爷是不是担心得太早了?”
  萧止戈抿了抿唇,动作十分轻柔地在他肚子上摸了摸:“但胡是非说前头几个月更要注意些。”
  安长卿纠正他:“胡大夫明明说得是前三个月胎像不稳才需要注意、”而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最危险的头三个月。那时候只当是身体不舒服,谁也没敢往怀孕上去想。等真正确认时,已经过了三个月。胡是非后来也说他脉象有力,身体十分康健。如今月份浅,还探不到胎儿情况,但是父亲身体好,胎儿身体自然也不会差。
  萧止戈听话只听一半,从此之后恨不得把他供起来什么也不做才好。
  偏偏现在安长卿手上的事情还不少,一时半会儿还真清闲不了。
  城外百姓已经安置下来,外城也在修建当中,当初制定的各种章程细则也都开始实施。但是实施过程中难免会遇到问题,这章程主要是安长卿制定的,老大人们拿不定主意自然要来寻他商议。安长卿倒是精力充沛,时常要去官署与老大人们商讨不说,还会去城外慰问百姓,鼓舞一番士气。
  萧止戈回府之后听说了,脸色就没晴过。
  偏偏安长卿有孕的事情又不能对外宣扬,也不能阻止其他人来将军府求见。萧止戈不敢直接将人拘在府里,只能把眼刀对准了上门请人的老大人们。然而这些年纪不小的文官们压根不会看眼色,或者说看懂了也装不懂,他们如今对安长卿十分信服。有事情都要先问一问他的意见,至于北战王?左右如今也不打仗,派不上什么用场。
  两人正说着,门房又来通报,说匠作坊的主事求见王妃。
  匠作坊新设立不久,也是安长卿前头不久才提议设置的,与军中的军器所并立。军器所是研制改进军中武器军械,匠作坊却是聚集民间有才能的匠人,专门研制于民有益的工具器械。起因则是前不久安长卿去外城巡视时,发现百姓取水十分困难,因地势高,引水不便,只能用牛车一车车拉水,十分费力。他便想起死后漂泊那几年,曾在邺京城外见过一种不用人力只凭水力便可以昼夜不息输水的筒车。
  只是他只知其形,却不知其制造之法,便萌生了召集匠人研制筒车的想法。雁州土地之所以贫瘠,也有一个原因便是缺水。雁州地域内少河流,唯有泗水支流汇入,气候又干旱少雨水,若是能将这筒车研制出来,那便能解决灌溉的问题。
  萧止戈听了他的想法,也觉得此事有雁州大有益处,在他的鼎力支持之下,才设立了匠作坊,并且招募了不少民间匠人。
  安长卿惦记着筒车,招募到匠人之后,便将自己关于筒车的想法告知他们,叫这些匠人尽快想办法将筒车做出来。好在这些匠人也足够争气,在与安长卿数次交谈后,终于做出了初版筒车。这次主事亲自过来,就是为了请他去匠作坊观看筒车。
  一听这些匠人们已经研制出了初版筒车,安长卿顿时来了精神,也顾不上萧止戈了,步伐矫健地就要随管事去匠作坊。
  被落在后头的萧止戈脸色一黑,出声叫住他:“王妃身体不适,还是留在府里,等养好身体再去看。”
  那主事一听他这么说,脚步便顿住了,神情迟疑地看着安长卿,不知如何是好。
  安长卿就知道他又要说教,本来想趁着他开口前赶紧溜走,结果还是没能成功,只能转过身敷衍笑道:“我身体好得很,没有什么不适。”
  说完还大步走了几下给他看。实在不是他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他现在连小肚子都没有一个,除了吃得多点,一点不舒服都没有,反而是精力越发充沛,整天被拘在府里他都感觉自己快要发霉了。
  萧止戈哪管那么多,见他健步如飞,心头就颤了两颤,又不好当着外人说什么,憋了半晌,见他坚持要去看筒车,只能沉着脸道:“叫人备车,我同王妃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好难。


第68章
  马车停在匠作坊门口, 不等萧止戈伸手去扶,安长卿就自己下了马车。萧止戈看着他飞快往里走的背影, 略显无奈地摇摇头, 只能紧跟着进去。
  匠作坊就挨着军器所建立。前头是门房以及前厅,中间是匠人们的住处,最里面的后院才是匠人们干活儿的地方。研制的初版筒车就放置在后院里。
  安长卿随着主事进去, 就看见一架快丈高的筒车静静放置在院中,圆形的大转轮上连着取水木筒,底部还有一条水槽。几乎跟他上一世见过的没什么差别。
  “可下水试过?”安长卿问道。
  主事恭敬道:“尚未下水。先前做过一个小些的,下水试过,取水太少, 我们便改做了大的。”
  安长卿仰头望着,想着上一世见到筒车, 单单普通筒车便可以灌溉两亩田地, 如果真能提前研制出来……
  “何时能下水?”
  “今日便准备下水。”管事道:“所以特地请王妃前来观摩,看是否还有需要改进之处。”
  安长卿对匠作坊的速度十分满意,点点头道:“去吧,若是能成, 都有重赏。”
  主事一听,神情更加振奋起来。连忙叫了其他人来运送筒车。
  匠人们靠手艺吃饭, 赚得都是辛苦钱。如今王妃不仅给得月钱高, 对匠人们也客气。更重要的是,还时常能提出不少新颖见解,所以匠作坊的匠人们都十分尊敬他。
  匠人们将筒车简单拆卸, 之后再用牛车运往事先勘探好的河道边,之后再将筒车重新装起来,置入水流之中。水流湍急,不过片刻便带动筒车缓缓转动起来,筒车之上的取水木筒装满水后转向高处,其中河水倾倒到水槽之中,源源不绝地朝沟渠送去。
  安长卿深深吐出一口气,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神采:“真的成了!”
  萧止戈原本不赞成他跟着匠人们四处奔波,然而真的亲眼见着筒车开始运转输水,他心中亦深受触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架筒车对雁州、甚至对大邺百姓的意义。
  日后只需要广挖河道沟渠,之后再以筒车输水灌溉,那以往总要耗费无数人力的灌溉之事便省下了许多力气。灌溉充足,庄稼长得好,作物产量也会提升。而百姓们则不用再为灌溉奔波,可以腾出手来做其他事情……
  或许数年后,雁州这片土地便不会再如此贫瘠穷困。
  萧止戈眼神微热,低头看着身侧的人:“筒车研制成功,于雁州百姓有大益。匠人们有赏钱,喏喏想要什么?”
  “我?”安长卿歪头想了想,狡黠一笑;“我想要王爷以后别拘着我。”
  这些日子萧止戈看他迈个大步都生怕摔了,仿佛他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实在叫安长卿吃不消。
  “……”萧止戈默了默,到底还是妥协道:“我不拘着你,你自己也要小心些,虽然暂时还看不出来,但到底也不同以前。”
  安长卿弯眼一笑,主动握住他的手晃了晃:“我有分寸。倒是你有多久没有睡个好觉了?”说着手指在萧止戈眼下青黑处戳了戳。
  萧止戈一向精力旺盛,打仗时不眠不休也不见他露出疲色。然而从确认安长卿有孕之后,他没有一个晚上睡过好觉。常常半夜睡不着,便盯着安长卿眼也不眨地看,神情亦喜亦忧。等白日里起来,又装作无事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就连军中许多军务,他都带回了府中处理,只为了多陪着他。
  安长卿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他大概能猜到男人的心思,却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安心,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康健一些,这样至少他的担忧不会这么深。
  此时话赶话,安长卿借着玩笑话找到了由头,嘟嘟囔囔地道:“看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藏了吸人精气的妖精。”
  萧止戈失笑,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一本正经点头:“家里确实藏了个妖精。”只是已经许久没有吸他精气罢了。
  他意有所指,安长卿自然听出来了,瞪了他一眼,哼声道:“我去看筒车,不同你说了。”
  说完甩开他的手,到筒车边上去不错眼地看着。
  被甩开手的萧止戈眼中笑意更深一些,亦步亦趋跟上去,在他身侧护着。河边路滑,免得他站不稳摔了。
  ***
  第一架筒车试用了五日后,方才正式对百姓公布消息。
  筒车由官府出银子和匠人制造,但田间河道沟渠,则要百姓们自行挖凿。为了叫大家看到筒车效果,最先制成的三驾筒车都已经开始投入使用当中。
  百姓们看到了效果,惊叹之余,原先对于又要开挖河道沟渠的抱怨渐渐散了,反而一个比一个积极起来。都是在田地里刨食的庄稼人,没有人会不知道引水灌溉有多重要。如今官府替他们造筒车,他们只需要出把力气,那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这年夏天,雁州百姓们农忙之余,开始红红火火地开挖沟渠。
  到了八月时,雁州外城建造已经过了大半,荒地开垦已有数千亩。沟渠纵横交错,拓宽引流的河道上架着高大筒车,随着水流不停转动,输送的河水,顺着纵横的沟渠,流入开垦的田地之中。
  虽然各处还在完善之中,但是已经可见雁州来日兴盛景象。
  ***
  八月初,几辆马车在护卫的护送下,缓缓入了雁州城,往将军府方向驶去。
  安长卿早就接到了消息,在门口翘首张望。看见驶来的马车时,克制不住小跑了两步,余氏正好掀开车帘往外看,母子俩目光相对,安长卿颤声叫了一声“娘”。
  邺京一别,母子俩已经有半年未见。
  余氏应了一声,没等下人搬来马凳,就掀帘子下了马车。快步走到安长卿跟前,不错眼地打量着他,见他面色红润,脸庞还圆润了一些,才笑起来,慈爱地摸摸他的脸:“比离京时胖了一些,也高了。”
  安娴钰下车慢一些,凑过来瞧见他就促狭地笑:“娘在路上还总担心你在雁州过得不好,我就说她是瞎操心。”
  余氏瞥她一眼,又不能将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只能试探着道:“上回你送回来的家书,可是遇见什么问题了?”
  见她面露忧色,安长卿知晓她必然是知道什么,只是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时候。便先把人迎进去。
  因为先前就通了消息,说要在雁州住上一阵,因此母女俩把能带的行李都带了过来,几辆马车倒是装得满满当当。带来的丫鬟们手脚麻利地跟着将军府的下人把行李搬进院子里安置,安长卿和萧止戈则陪着两人去前厅用饭。
  长途跋涉,总要先接风洗尘。等用过饭后,见余氏眉宇间忧色愈浓,萧止戈才提议去书房。
  余氏心中已经有数,知道安长卿身上必然是有了什么异常,叹了口气同他们一起去。安娴钰却是一无所知,原本余氏没想叫她一同去,反而是萧止戈道“都是一家人,迟早也要知道”,四人这才一同进了书房。
  安娴钰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他们三人皆是神色凝重,便明白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收敛了神情,坐在一旁听他们说。
  萧止戈叫守卫在书房外守着,又将门窗关好后。才在安长卿身侧坐了下来。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沉凝,倒是余氏先开口:“可是喏喏身上出现了什么问题?”
  安长卿眼睫微颤:“娘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
  余氏默然,良久才点了点头:“这事我本来想带进棺材里,谁也不说。”
  但是上个月安长卿送回的家书中却忽然提到了鲛人族和红纹,让她不得不多想了。她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措辞,而后才慢慢道:“你身上,可是又长了鳞片和红纹?”
  “鳞片?”安长卿一下子抓住了重点,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迷茫:“什么鳞片?我只有耳后长了鱼鳞状的红纹。”
  说着侧过头,将长发拨到一边,露出一片鱼鳞状的红纹。
  余氏眼神一颤,手指落在那片红纹上:“是这个……怎么会又长了……”说完又急急去看安长卿脸上和脖颈处。见没有其他东西,才略放了心。
  “娘可知道这红纹是怎么回事?”萧止戈沉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出乎意料的,余氏缓缓摇了摇头,道:“但是喏喏四岁时就长过一次。比这次要严重的多,脸上和脖颈胸前都有大片红纹,双腿上还有斑驳鳞片。”
  安长卿面露惊诧,他从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还长过这样的东西。
  余氏见他诧异,苦笑了一声:“那时候你年纪小,还发着高烧,应该不记得了。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什么你父亲忽然厌弃了我们母子吗?便是因为这个……”
  她垂着眼睛,已经看不出伤心,只是平静讲述着一段往事。
  那时安长卿才四岁,安娴钰不过刚满周岁。余氏与安知恪还算琴瑟和鸣,虽然只是个妾室,她却不贪求更多,只求守着自己一儿一女好好过日子。但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却在安长卿四岁那年土崩瓦解。那年安长卿忽然昏迷不醒发起了高烧,余氏请了大夫来看,安知恪担心幼子也陪在一旁,却不料帐子一掀开,却见小小的安长卿脸上爬满了诡异的红色花纹。大夫吓了一跳,直说这是妖孽。
  安知恪好不容易稳住了大夫,严令他不许往外说。余氏则检查了儿子身上,发现不只是身上有红纹,腿上还布满细小的鳞片。她心里害怕。下意识寻求丈夫的帮助,哪知安知恪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冷着眉眼要将安长卿带出去处死。
  虽然嘴上没说,但他显然也认同了大夫的话,觉得安长卿是妖孽。而彼时他即将擢升为丞相,绝对不允许家中出现妖孽,毁他名声坏他好事。
  疼爱的幼子,哪有他的前程重要。
  最后是余氏以死相逼,才护住了安长卿。安知恪却因此厌恶了他们母子,又或者当真害怕安长卿是个妖孽,将母子三人迁往最偏僻的院子,不许再请大夫更不许踏出安府大门一步。自己更是再没有去看过一眼。
  “那时候没有大夫,我只能一遍遍拿清水给你擦身,熬了米汤硬灌下去……”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安长卿的高烧渐渐退了。又过了半年,脸上的红纹渐渐消退,腿上的鳞片也自行脱落。
  余氏不敢声张,除了当日的大夫和安知恪,没有人知道安长卿曾生过这样一场怪病。只是安长卿虽然病好了,安知恪对他们母子也失了耐心。余氏不是爱争抢之人,又被安知恪当初毫不犹豫变脸伤了心,干脆带着儿女偏安一隅。
  后来一双儿女慢慢长大,如果不是刻意回想,她几乎都要忘了安长卿小时候曾经生过这样一场怪病。直到安长卿与萧止戈成婚,她才又想起这事,担忧婚后怪病会复发。
  然而该来的躲不过,余氏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勉强笑道:“好在只有小小一片,头发遮一遮就看不到了。”
  说着又看向萧止戈,眉眼温和道:“也多亏了王爷不介意。”
  从收到家书后,她就一直担心安长卿的怪病复发,在雁州过得不好遭人冷待。但是见到儿子的第一面,她就知道,安知恪那样的懦夫,根本无法与北战王的胸襟比拟。
  眼中的爱意做不得假,萧止戈不仅没有介意安长卿的怪病,亦没有将他当做妖孽,反而小心谨慎地护他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今天成功刷到了丈母娘的好感度(我真棒


第69章
  安长卿幼年时, 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理解,为什么同是父亲的儿子, 却偏偏只有他遭受冷眼。不管是年节家宴还是去别家赴宴, 他都是被忽略和遗忘的那个。偏偏还总有下人拿余姨娘曾经受宠的风光日子来讽刺他,越听着从前那些他不记得风光时日,越觉得委屈不平。他不是不羡慕两位兄长, 只是失望的时候多了,便学会了不去期待。
  然而这个疑惑始终深埋在心底。他不敢去问余氏,怕伤了娘亲的心。唯一一次将怨怼说出口,还是对着萧止戈。后来他在萧止戈的劝解下学着放下所谓父子亲情,不再对安知恪抱有任何期待。
  然而当他决定放下时, 幼时常埋在心底的疑问,却在此时猝不及防地有了答案。
  这样荒谬又可笑的答案, 实在是很符合安知恪的自私自利的性子。
  安长卿曾经遗留在心底的那点不甘, 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他看着余氏担忧的神情,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红纹只是小事,其实我写信与娘亲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说到这里, 安长卿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萧止戈一眼, 触及男人眼底的包容和鼓励。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着余氏继续道:“……娘亲可还记得我信中所说的鲛人族?鲛人族不分男女,带红纹者皆可生育……”
  “我大概是有鲛人族的血脉, 也……也能生育。”紧张地觑着余氏的表情,安长卿下意识摸了摸平坦的小腹,终于将两人的秘密说出了口:“我现在已有近四个月的身孕,娘亲……就要当外祖母了。”
  余氏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神情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安长卿怕吓到她,说完也没有再出声,过了半晌,才听余氏深深吐出一口气:“是真的?可会对你身体有妨害?”
  说完又拉着安长卿上上下下打量,目光最终落在他小腹处,神情又有些迟疑起来:“快四个月了,怎么一点也没显怀?是不是大夫诊错了?我们家里哪来的鲛人族血脉……”
  说到一半,骤然又想起自己父母不详。血脉之事,还当真说不准。她神色微黯,最后深深叹口气,面露愧疚之色:“是娘连累了你。”因为她出身青楼,一双儿女自幼时便遭受诟病,如今又因为这父母不详的血脉,大儿子明明是男子之身,却又有了身孕。
  “没有娘又怎么会有我?母子之间淘谈何连累?”安长卿见她反而愧疚起来,连忙拉着她的手安慰:“虽然一开始觉得有些怪异,但日子长了,又觉得有个孩子也挺好。”
  “王爷也是开心的,是不是?”安长卿隐晦地拿手肘撞了萧止戈一下,朝他使眼色。
  萧止戈立刻正色附和:“喏喏说得对。这是我与喏喏共同的血脉,我们都很期待这个孩子。只是男人生子到底罕见,为以防万一,才想问问岳母是否知情。”
  余氏倒是认真回忆了一番,但她确实对父母亲族半点不知,从有记忆开始,她就是在青楼里长大。幼时有老妈妈和女先生教导她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等年岁大些,名声也传播出去,就开始出去应酬慕名而来的客人,再后来……与安知恪情投意合,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安府。
  “我确实不知,只有一块双鱼玉佩是亲人留在襁褓之中。因玉佩上刻了一个‘余’字,我方才姓了‘余’。”
  原本以为余氏会知道些什么,却不料连她也不知情。安长卿与萧止戈对视一眼,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没有多说,免得余氏又自责:“娘亲也不知便算了,王爷会再派人去查。今日舟车劳顿,我已经叫安福将院子收拾出来了,不如先过去歇息吧。”
  余氏叹了口气,只能随他们去后院安置。
  一行人抵达雁州时已经是下午,接风宴后接着又去书房商谈半晌,等出来时,天色已经昏暗。安长卿陪着余氏去了新收拾出来的院子。丫鬟们已经手脚利落地将箱笼用具都归置好。这些丫鬟原本是从庄子上挑的农户女,经过教导后才到余氏和安娴钰伺候。如今带来雁州的,更是几个机灵又办事利落的。不需要主人交代,就已经把一切安置妥当。
  见院子里都井井有条,帮不上什么忙,安长卿略坐了一会儿,就和萧止戈回了正房去。
  这些日子他嗜睡,每日早早就要歇下。萧止戈已经知道了他的习惯,等他洗漱完出来,又端来小木盆,盆里装着温度恰好的温水,让安长卿泡脚。
  八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安长卿穿着裁短的中衣,一截细细白白的小腿露在外面。脚上踩着一双软底鞋。萧止戈也不管这活儿该是下人做的,等安长卿在床边坐定,就亲自给他脱了鞋,让他泡脚。
  安长卿前头几次抗议未果,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乖乖由着他用手指在脚心按揉。据说这是跟胡是非学来的法子,既可以活络血脉叫胎儿成长的更好,又可以防止小腿水肿。
  男人单膝跪在水盆边,将他一只脚放在自己膝盖上,垂首低眉给他揉捏脚底,素日冷硬的面孔只有在面对安长卿时才会柔和下来,是无人得见的温柔神色。
  安长卿抿了抿唇,唇边露出一抹促狭笑意:“若是叫人知道北战王在家中还要给王妃洗脚,怕是要威严不保。”
  “威严是对着外人。”萧止戈没抬头,专心给他轻按脚底:“喏喏自然跟他们不一样。”
  本想揶揄一下,却不料被他的话戳到了酸酸软软的心坎上。安长卿蜷蜷脚趾,脚尖在他胸口点了点,忽然道:“王爷也不一样。”
  萧止戈抬眸看他,眼底俱是情意。
  安长卿一笑,把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告诉他:“我也只给王爷生孩子。”如果是别人,就算他有异族血脉,他绝也不会同意以男人之身生子。无关是否危险,只是他十多年来所固有的观念让他无法接受以男子之身为另一个男人生儿育女。
  但若是这个人换成萧止戈,所有的无法接受和不安,尽数化成了欣喜。
  正如同他为了他可以不纳妾断绝血脉一般,他亦可以为了他克服心理上的不适,克服对异类的恐慌。只要每每想到肚子里那个还在生长的“种子”是两人共同缔造的血脉,所有的忐忑不安便都化成了坚定。
  而萧止戈一言一行,更是他坚定信念的源头。
  如今再想起前世,除了遗憾上一世的懦弱和胆怯,更多是为这一世窃喜。窃喜老天给了他重来的机会,窃喜在大婚那一日,他鼓起勇气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于是才有了这一日日的相伴。无论风雨沉浮,他们总会一同走过。
  萧止戈用布巾给他将脚擦干,又珍惜地在脚背上轻吻一下:“辛苦喏喏了。”
  安长卿顺势卷着被子滚到床榻里侧,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沁满笑意的眼:“没有王爷辛苦。”
  萧止戈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待看见他意味深长的笑容才明白过来,喉结滚动几下,萧止戈深深看他一眼,道:“不辛苦,我去倒水。”
  说完端起水盆,步伐虽然依旧稳健,但背影却透着落荒而逃的狼狈。
  等倒完水回来,安长卿还等着他。等他脱了鞋上床,就主动偎进他怀里。
  从确认怀孕后萧止戈便一直规规矩矩,实在难受了就去外头练套拳法再回来。安长卿想着自己偷偷问过的问题,坏心眼地挨他更近了一些。
  萧止戈呼吸微沉,克制地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乱动。
  安长卿鼓鼓脸,小声嘀咕:“胡大夫说过了头三个月就可以……”
  萧止戈被他说得有些心动,转而又想到他是男人,同女人怀孕还是不同。到底不敢冒险,克制地抿了唇,大手按在他后背,牢牢将人抱住,哑声命令:“不许说话,睡觉。”
  计划落空,安长卿瘪瘪嘴,脸贴在他胸口,到底老老实实地睡了。
  ***
  第二日,安长卿陪着余氏和安娴钰出门。在邺京时规矩大,大户人家的女眷平日是少出门的。到了雁州却不必顾忌这么多,想出门便能随时出门。
  雁州城内比安长卿刚来那会儿要热闹许多。没了北狄人骚扰,大大小小的商铺小摊又重新摆出来,买卖的吆喝声和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原先做买卖生意也没有这么好。但自从近万“白丁军”被流放来雁州后,雁州人口剧增,又因这些外来百姓都参与了加固城墙和外城修建,人人手中都有些银钱和米粮,缺少的一应东西自然走都来城内买,使得城内越来越热闹起来。
  余氏和安娴钰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来之前她们只以为雁州荒凉贫瘠,连年战争,却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片热闹繁荣景象,这比她们想象中要好得太多。
  安长卿一边走一边给她们介绍雁州风土人情,安娴钰再时不时提个问题,母子三人倒是前所未有的自在和亲近。逛了一条街后余氏就有些走乏了,安长卿便带她们去了茶楼,喝着茶听先生说书。
  三人并两个护卫刚坐下,就听说书先生把惊堂木一拍,语调铿锵道:“这次给你们说说北战王与王妃的前世,话说他们一个是天界战神,一个却是妖界狐王……”
  底下众人纷纷喝彩,兴致高昂。显然对新故事十分期待。
  “!!!”安长卿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差点失态喷出来。好悬才咽了下去,却呛地满脸通红。
  他瞪大眼质问两个表情淡然,似乎早已经知情的护卫:“这怎么回事?”
  余氏也一脸诧异,倒是安娴钰还在伸长脖子往前看,满脸兴致勃勃——他们来得迟,坐在了最角落的一桌。
  谁知两个护卫神情还十分与有荣焉,给安长卿解释:“好像是从邺京那边传来了不少话本,邺京百姓十分爱戴王爷与王妃,便编写了许多话本故事赞扬。咱们雁州的书生一看,那自然是不能落于人后。王爷镇守雁州多年,王妃又一心为雁州百姓谋福祉,雁州百姓怎么能比不上邺京?便有书生专程写了新的话本来歌颂王爷与王妃。听说除了话本,还有不少诗词呢!”
  只是诗词没有话本子和说书先生受欢迎,才名声不显罢了。如今茶楼里最受欢迎的便是王爷和王妃前世今生的故事。但凡有场子,那都是场场爆满!
  就连军营里的兵蛋子都是百姓们羡慕的对象,毕竟不只可以保家卫国,还能日日看到王爷和王妃呢!
  作者有话要说:  #填空题#
  怂怂:我好想___,但是不行。


第70章
  安长卿从未这么尴尬过, 他坐在茶楼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余氏和安娴钰再加上两个护卫, 都伸着脖子看得津津有味。
  他就听着说书先生将战神和狐王的爱恨纠葛讲了半个时辰, 之后才一拍惊堂木,喝了口茶水吊足了胃口才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诸位看官明日再来。”
  正讲到精彩处便断了, 看客们发出遗憾叹声,三三两两开始往外走。安长卿这一桌在最后头的角落里,一时间倒也无人注意到。
  安娴钰点评道:“这雁州的话本子,比邺京的要大胆新奇多了。不愧是民风开放之地。”
  “你还看过什么话本?”安长卿诧异看向她,这个妹妹一向文静懂事, 在家不是看书习字就是做女红,极少表露出这样俏皮活泼的一面, 安长卿甚至不知道她原来还会看话本。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安娴钰悄悄吐吐舌头,连忙收敛了神色催促道:“时辰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安长卿一听,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三人在外头转了大半日,也差不多到了晚饭时分。一行人便上了轿子回程。
  府中萧止戈已经回来了, 正在庭中和齐巍谢陵等人喝茶。见他们回来, 齐巍等人便起身见礼。
  萧止戈与安长卿换了个眼神,没有多说话。倒是齐巍看见后头的安娴钰,眼睛一亮, 清了清嗓子十分沉着稳重地一拱手:“听闻老夫人和小姐到雁州做客,我等特来拜会。在下雁州副将齐巍,出自博凌齐氏,尚未——”
  没等他说完,谢陵面带笑容狠狠踩了他一脚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齐巍不满地瞪他一眼,却不好再继续说,只能含恨微笑。
  几个年轻人各个都生得相貌堂堂,眸色清正举止有礼,只看他们对自己这般尊重,就知道是冲着安长卿和萧止戈的面子。余氏略一想就放了心,笑着同他们回礼。
  人都来了,自然要用了晚饭再走。
  厨房里已经备好了席面,原本是该男女分成两席坐,只是在场只有余氏和安娴钰两个女眷,加上雁州少世家大族,不重规矩,想着二人单独坐太过冷清,便将两桌合成了一桌坐。
  因着有女眷在,几个蹭饭蹭惯了的将领们不自觉地斯文起来,等用过饭后,余氏与安娴钰去了后院,齐巍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又贼眉鼠眼地凑到安长卿身边去:“都是自家人,我就与王妃直说了,令妹可有订下婚事?”
  安长卿一愣,接着看他神色,眼睛就眯了起来:“尚未,怎么?”
  齐巍搓搓手,嘿嘿笑:“那不是正巧了?男未婚女未嫁,咱们不如亲上加亲……”
  谢陵在后头踹他一脚:“哪有自己来谈婚事的?没规矩。”
  齐巍一个趔趄差点扑在地上,稳住身体回头怒瞪他:“你这种道貌岸然死端着的伪君子活该找不到媳妇儿。我先跟王妃透个底,若是王妃同意,我就给家里去信,请大媒来提亲。”
  眼看着他们越说越远,安长卿咳嗽一声,倒是没有一口拒绝:“我就这一个妹妹,婚事自然也要尊重她的意思。”
  说起来安娴钰年纪确实不小了,若是没有退婚之事,她这个年纪也该谈婚论嫁了。从搬去庄子上住后,她跟余氏偏居一隅,少了纷杂俗事,但婚事却也耽搁了。现在齐巍主动提起,他才意识到,萧止戈手下这几个将领,也都是不错的人选。
  心里存了想法,却没有一口应下。安长卿决定先跟余氏商量商量,再问问安娴钰的意见。
  齐巍倒也没有气馁,喜滋滋地应下了,又卖力自卖自夸了半晌,才被烦不胜烦地谢陵又踹了一脚:“说正事。”
  “哦。”齐巍这才恋恋不舍地止住话头,想起了来此的目的。
  正了正神色,齐巍道:“城外那片甘薯田,快到收成的时候了。伺弄田地的老农粗略估计了一下,预计一亩地能收近二十石甘薯。”
  五月种下的甘薯,加紧追肥灌溉,加上日头好,如今已快要长成,到了八月下旬便能收成。虽说先前安长卿就说过书中记载甘薯产量一亩数十石。但书上看到和自己亲眼所见,毕竟不是一个感觉。尤其是在座诸位都知道一亩田产粮多少,再对比甘薯,只觉得如坠梦中。
  就连齐巍等人也还觉得有些不真实,跟天上掉了馅饼似的:“这么多甘薯,要怎么处理?”
  萧止戈道:“留下一部分当做军中来年的种薯。还有一部分……喏喏觉得怎么处理好?”
  “可叫下面官员向百姓宣传甘薯的好处,推广甘薯种植。”安长卿这些日子常与老大人们打交道,对如何调动百姓积极性颇有见解:“剩下的甘薯都可留作种薯,等百姓们了解到甘薯的益处后,可让他们用银钱或者粮食来换甘薯回去种植,如此到了明年开春,百姓们在余地种上甘薯,来年粮食便有了着落。”
  甘薯产量如此之大,生熟皆能食,且滋味不差,一两个便能充饥饱腹,这样的作物,只要好好推广让更多百姓了解其好处,不愁没人种植。等在雁州推广开来,每年困扰边地百姓的粮食问题能解决大半。
  萧止戈跟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点点头道:“那此事还是由喏喏和诸位大人商议着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迅速商议好了方案。齐巍等人看得一愣一愣地,等出去时齐巍还在跟谢陵说:“你有没有觉得王妃越来越像王爷了?”
  谢陵斜眼瞧他:“你才发现?”
  齐巍挠挠头,摇头晃脑:“也不是,就是以前感觉没这么强烈。”
  虽然他们一向敬重王妃,但那多是因为粮草之事心存感激,又或者看将军的面子。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妃在他们眼中,与将军是等同的了。王妃定下的决策,他们不会质疑也不会再征询将军的意见,就像信服将军一样信服王妃。
  “二愣子。”谢陵摇摇头懒得理睬他,当先大步往前走。
  ***
  客人离开后,就剩下萧止戈与安长卿两人。安长卿一心惦记着方才说的甘薯推广种植之事,他脑海里已经翻滚着许多想法,也没空再跟萧止戈说闲话,径自去了书房,提笔将粗略想法先记录下来,等改日去官署时,再可跟诸位老大人们商议细化。
  等停笔时,手中册子已经书写了数页。萧止戈没有来打扰他,只在书案上放了一盏温热参茶,安长卿眯眼喝了半盏,伸了个懒腰准备回房。
  刚准备起身,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桌案上一摞书,那一摞书是萧止戈平日看的,安长卿很少会去碰,但是今日那一摞书里,却突兀地露出一块彩色书角。
  准备起身的安长卿又坐了下来,眯起眼睛将那格外突出的书拿了出来,就见封面上画着两个俊俏男子,一个英武挺拔,一个俊美风流。左边还笔锋张狂写着两个大字《堕魔》,赫然便是书名。
  再翻开内页,就见里头既有图画又有文字,彩色小人画得精细,只是神态动作之间却十分亲密大胆,再看写的内容却是:狐王知晓了战神身份,为了不连累他,要与战神割袍断义此生不再相见。战神自然不允,两人一番拉扯,怒火翻腾的战神便将狐王制住……
  安长卿:……
  为什么连书房里也藏着这种小话本?
  他眯起眼打量藏着话本的那摞书,书房里平日不允许下人进来,进出的也只有他和萧止戈。这话本自然不是他藏得,那多半就是——
  将话本揣进袖子里,安长卿施施然起身回正屋去。
  萧止戈饭后无事,便在院中练枪,见他从书房回来,才收了长枪,拿帕子擦干净汗水才迎上去:“处理完了?”
  安长卿睨他一眼,“嗯”了一声。
  萧止戈尚还不知道自己东西没藏好被发现了,随着他进去。两人先后洗漱后,才偎在榻上说话。
  安长卿眼珠一转,故意道:“今日陪着娘亲和钰儿去茶楼听书,说书先生说了个战神与狐王的故事还挺有趣,王爷听过吗?”
  萧止戈眼皮一跳,垂眸去看他。安长卿神色不动,似乎只是想跟他分享新听来的故事。
  微微斟酌了一下,萧止戈沉着道:“没有,是讲什么的?”
  安长卿嘴边笑容更大一些,笑眯眯道:“白日里我就听了个半截,正好方才在书房里看到了个一样的话本,不如王爷跟我一起看看?”
  说完从枕头底下将话本摸出来晃了晃。
  “……”萧止戈脸皮一抽,抿抿唇有些心虚道:“书房怎么会有话本?”
  “是呀?”安长卿顺着他的话说:“我也很疑惑,不是我放的,那会是谁放的呢?”
  他眉头一挑,声音轻飘飘:“不会是王爷背着我偷偷藏的吧?”
  “……”萧止戈默然良久,绷着面皮,声音板正道:“没有偷藏。”
  安长卿用脚踢踢他的小腿:“我怎么不知道王爷还喜欢看这种小话本?”
  大概是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萧止戈这次回答得快了一些:“听说话本里写的是我们前世。”所以才想看看,
  安长卿将话本放在两人中间,指着其中的一页道:“这哪里像我们了?”画画的画师也不害臊,竟然画得如此大胆直白。
  萧止戈见他还往后翻,嘴唇抿了抿,将话本从他手中抽出来,这回倒是真心赞同:“嗯,不像。”他才不会强迫喏喏……只是想到话本上各种没见过的新奇姿势,北战王喉结滚了滚,声音微哑道:“但也还有可取之处,尚能一看……”剩下的话语,淹没在两人唇齿之间。
  北战王将人亲住后,心中最后想的却是,这样香艳的小话本得找个由头禁了,虽然他很乐意看,但是叫别人看见就不美了。虽然画中人并不像喏喏,但即使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前世故事,他也不愿意叫外人瞧见。
  他的喏喏,只叫他一个人看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雁州书铺之打黄扫非#
  怂怂: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全都抄了,送到将军府去,别让王妃看见了。
  喏喏:?


第71章
  八月下旬时, 田地里的甘薯都收了上来。一亩田地收上来的甘薯要比老农预估产量还多了两三石。留够明年种植的甘薯后,剩下的甘薯则分到下头的郡县去, 由当地官员派人向百姓们宣扬甘薯的益处, 鼓励他们明年开春后多多种植。
  雁州城内的推广比下头的郡县更早也更顺利一些。城外那片甘薯地有不少百姓都见过,只是一直不知道地里种的是什么。如今有官员出面宣传讲解,他们才知道原来是新发现的作物。虽然对新作物还不了解, 但是雁州城内百姓对将军和王妃有种盲目的信任,听说是将军和王妃下令推广种植的,家中还有余粮的百姓纷纷拿了粮食或者银钱来换甘薯。
  收获的甘薯不少,但是要推广到整个雁州,广加种植, 数量却还远远不够。安长卿正在担心这个问题时,远赴南边儿的周鹤岚却带着一支商队抵达了雁州, 停在了将军府门口。
  早前周鹤岚带人去南边儿庆州雍州等地开拓翡翠原石的商路, 安长卿没有插手翡翠矿之事,因此这段时日都是萧止戈与周鹤岚书信往来,如今骤然看见带着商队归来的周鹤岚,难得失了态, 声音都拔高了不少:“鹤岚?”
  周鹤岚比离开前黑了些,也更高了些, 五官轮廓越发深邃, 在南边儿两三个月的历练,已经让他隐隐有了些上一世安长卿曾见过的气势。
  他弯腰拱手,行礼:“王妃, 鹤岚幸不辱命。”
  安长卿脸上带笑,叫人打开将军府正门,迎商队进来。进来之后周鹤岚先清点货物,安长卿才发现商队运送的竟然全是甘薯。
  见安长卿面露诧异,周鹤岚解释道:“此前与王爷书信,信中提及要广为种植雨泽甘薯,但是雁州薯种不足,我便托人想办法从雨泽弄了不少过来。”
  甘薯在雨泽不是值钱物,因耐贫瘠好种植产量又高,价格一直卖不上去,雨泽百姓种了,也不过用来饱腹或者喂牲畜。因此周鹤岚很是容易地弄到了十几车甘薯,一并运回了雁州。
  安长卿看着一车车甘薯,脸上笑容不自觉更大:“我正发愁薯种不够呢。”
  叫下人将运送甘薯的马车停放在园中,安长卿与周鹤岚在前厅喝茶,已有下人去军营给萧止戈报信,不过一刻,萧止戈便策马赶了回来。
  萧止戈大步进来,瞧见周鹤岚第一句话却是:“可是有了消息?”
  周鹤岚点了点头,又屏退商队护卫,独独留下一个中年妇人后才道:“是。此地不便细说。”、
  四人一同去了书房,安长卿不明所以,目光在萧止戈和周鹤岚中间打转。
  萧止戈见状主动解释道:“先前我给周鹤岚送了信,叫他想办法去雨泽打探鲛人族的消息。”
  大邺南边州郡与雨泽相邻,周鹤岚去南边做生意,恰好有机会接触到雨泽,加上他对安长卿忠心耿耿,唯一的亲人又在王府养病,萧止戈这才透露了安长卿怀孕的消息,叫他想办法去雨泽查探鲛人族的消息。
  周鹤岚受命查探消息,却一直没有进展。倒是翡翠原石的生意越做越大,日进斗金。此次周鹤岚亲自回来,萧止戈听说后便知道必然是他交代的事情有了线索,否则他不会抛下南边的摊子回雁州来。
  周鹤岚也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他斟酌了一下道:“此前我想办法乔装去了雨泽境内,从边境到都城浮梁,一路扮做商人打听,却并未听说过跟鲛人族有关的只言片语……”
  雨泽临海,各类海上的传说倒是多不胜数,但周鹤岚一路打听,却从未听过有关鲛人族的传言。后来他另辟蹊径,又开始留意是否有男人生子或者面带红纹之人的消息,却不想歪打正着,当真叫他找到了一位知情的妇人。
  “这位是郭夫人,家中世代行医,她的祖父曾经便替男子接生过。”
  听周鹤岚提到自己,郭夫人才上前略有些拘谨地行了一礼。她生得不高,体态丰满圆润,一副憨厚面相。话也不多,见其余三人都看着她,才略紧张地开口:“是,我幼时跟随祖父行医,见过祖父为一个男子接生,那男子脖颈上有鱼鳞片一样的红色花纹。”
  萧止戈神情一动,却按捺住了激动:“夫人可知道如何接生?这男子生产又与女子有何不同?”
  谁知道郭夫人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那时候年纪尚幼,祖父并没有让我进去。”
  不等萧止戈脸色变化,她又紧接着说道:“不过我当年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程,但是后来收拾祖父遗物时,找到了一本手札,上面详述了孕期诊脉以及后来接生的过程。”说完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手札,神情有些忐忑地递给萧止戈。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手札上所记,虽然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却绝对不是杜撰。我祖父当年声名远扬,是浮梁有名的大夫。只是我医术不精,没能得到祖父真传。”
  萧止戈接过手札随意翻看了几页,就见手札上写道:六月一日,病人临产,胎儿在腹中,男子却无生育之器,胎儿不得出,唯有剖腹取子。
  又记:六月五日,昨日病人已同意剖腹取子,亥时三刻,病人服麻沸散,我以利刃剖腹,取出一女胎。胎儿与寻常婴儿不同,皮肤之上还有一层胎衣。胎衣两个时辰后自然脱落,胎儿面目比寻常婴儿更精致,只身形重量略轻小……
  萧止戈的目光牢牢定在剖腹取子四个字上,良久才合上手札,道:“手札于我有大用,夫人可有什么要求?凡是我能做到,都能用来与夫人交换。”
  郭夫人回头看了一眼周鹤岚,期期艾艾道:“周先生答应过我,给我两千两银子。”
  原本以为她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她却只要了两千两银子,萧止戈下意识看向周鹤岚求证。周鹤岚点点头:“确实如此。郭夫人的小女儿重病,需要不少名贵药材供养。我许诺她两千两,她才愿意同我来这一趟。”
  原来是这样。萧止戈略放了心,道:“我先叫下人支取银子给夫人,只是还会再找人求证手札真伪,夫人需要在府上再住上几日。确认真伪后我会派人送夫人回去。”、
  郭夫人犹豫了一下,点头应下。
  叫下人带郭夫人下去安置,书房里只剩下三人、萧止戈又叫人去请胡是非来,之后才坐下来,将手札递给安长卿看。
  这本手札,从郭大夫第一次接触到怀孕的男子,直到他临产生下一女后离去,俱都记载的清楚详细。
  只是越写得清楚,其怀孕生子的过程就越触目惊心。或许是与病人有约定,郭大夫即使在手札中也没有提到病人的姓名等信息。只从二人初次见面的记述中可以看出,这位病人是独自一人,而且身体情况并不好。
  病人寻到郭大夫时,已经怀有四月身孕,尚未显怀,但孕吐比寻常妇人更严重,最严重时甚至吃不下饭菜,每日只能喝粥。小腿水肿严重,行走吃力。又受不得半点热,终日都待在阴暗的偏房之中。
  安长卿皱眉看着,他虽然没有孕吐和水肿,但确实不太耐热,尤其是今年格外苦夏。这么看来,这本手札并不像是胡乱编造的。
  因手札中所记载之事,书房里气氛有些沉凝。胡是非匆匆赶来时,就见三人都皱着眉,一脸凝重。
  他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忙忙行了礼,手中就被萧止戈塞过来一本手札:“你先看看,是真是假?”
  胡是非来不及坐下,就拿着手札站在窗边仔细翻看起来,一时间书房中只有轻微的翻书声,良久后看完,胡是非感叹一声:“这郭大夫倒是个奇人。”
  “手札是真是假?”萧止戈问。
  “应该是真的。”胡是非道:“手札上记载的许多方法,现在仍然可以沿用。不过我看他的记述,病人应该是本身体质就不好,所以孕期反应才会与王妃大不相同,王妃身体康健,倒是不必为此担心。”
  萧止戈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才问道:“若是王妃临产,是否也要剖腹取子?”
  胡是非只迟疑一瞬,便实话实说:“是。男子与女子不同,女子天生便有生育器官,但是男子却没有。”
  其实若是鲛人族的记载为真,不分男女,带红纹者皆可生子,那么带红纹之人体内必定与常人不同,合该有另一套生育器官。但是他后来给余绡做过检查,却发现余绡同寻常男孩儿并没有区别。
  如今再结合这本手札中所述,更加确认了他的想法。要么是鲛人族的记载有误,要么就是这么些年里,鲛人族与外族人通婚融合,许多属于鲛人族的特征,已经逐渐退化消失了。
  毕竟按常理说,安长卿的生母余氏应该也与鲛人族有关,但余氏身上并没有红纹,且还生下了一儿一女,但是她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点跟鲛人族有关联的地方。就连小女儿安娴钰也是如此。
  胡是非猜测,这种异变或许并不是固定的,而且男性身上产生异变的可能性更大。
  萧止戈听了他的话脸色便沉了下来,沉默良久,才哑声开口道:“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呢?能不能打胎?”
  话一出口,几人皆惊。安长卿第一个不愿意,皱眉看他:“王爷?”
  萧止戈这次却没有顺着他,沉着脸道:“剖腹取子太危险,若是有个万一……我宁愿不要这个孩子!”
  安长卿默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想陪着萧止戈白头,却也舍不得刚刚到来的孩子。这些日子他已经接受了他的到来,若是硬生生再把挖走,他怎么舍得?
  “也许还有其他办法呢……”安长卿低声道:“我不想放弃他。”
  萧止戈头一回对他疾言厉色,手掌用力按在他肩膀上,声音里却透着不容置喙:“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可以过继或者领养,几个都随你,但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他定定看着安长卿,声音涩然:“孩子可以不要,但我不能没有你。”
  已经尝过了相拥的滋味,若是再失去他,只是想一想这种可能性,他都觉得焦心灼肺,不堪忍受。
  安长卿哑然,手掌下意识摸着腹部,神情迟疑。
  周鹤岚见状不忍道:“那病人比王妃身体更糟糕,也撑过来了。”
  萧止戈却笃定摇头:“我不敢冒险。”
  安长卿比他的命更重要,他怎么敢让他去冒险?
  几人一时默然,最后反倒是胡是非出声劝解:“其实也不算冒险。王妃身体康健,剖腹取子只是遭些罪,但我至少有八成把握能成。”
  “倒是打胎……”胡是非摇摇头:“我实在没什么把握。女子的打胎药王妃未必能用,胡乱用了,反而怕适得其反。”
  安长卿闻言松了一口气,抿抿唇握住萧止戈的手,男人的手掌冰凉,安长卿眼神软了软,对胡是非和周鹤岚道:“我有些话同王爷说,你们先去歇息吧。”
  胡是非和周鹤岚行礼后退了出去,体贴地替他们关好了书房门。
  安长卿却不准备待在书房里,他晃了晃萧止戈的手,微微笑道:“我有点累,王爷背我回房好不好?”
  萧止戈沉着脸一言不发,却到底在他的注视下,蹲下身体,方便他趴到背上。
  安长卿搂住他的脖颈,前胸与他后背相贴,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男人稳稳背起他,脚步稳健地朝正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喏喏又想撒娇哄我,我才没这么好哄。
  喏喏:?是吗?


第72章
  将军府中下人不多, 为数不多的下人还是安长卿来雁州后渐渐采买的。两人行了半路也没遇见几个下人,但也不怕被人看见。从书房到正房一路, 要穿过回廊和小花园, 偶然撞见的一两个下人,都垂首低眉立在一侧,不敢多看一眼。
  安长卿趴在男人宽厚的背脊上, 脸颊边能感受到他颈侧的血脉搏动,一下一下,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沉稳有力。安长卿微微侧过脸,长长眼睫毛扫过敏感的颈侧,有种羽毛搔过的痒意。萧止还未出声, 就感觉一个微热的、带着湿润水汽的吻落在了颈侧。
  他呼吸一窒,脚下也踉跄一下, 稳住身体后才出声叱责:“别闹。”说是叱责, 却未见恼意,只是脸颊绷紧了些许。
  安长卿笑吟吟,丝毫不怕他,反而愈发搂紧他的脖子, 在他颈窝处轻轻磨蹭着,温热肌肤相贴的感觉叫人沉迷, 紧密相触时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血脉跳动, 让人有种异样的安心感。
  萧止戈双手都托着他的腿弯,腾不出手来阻止,只能任由他撒野。只额角和颈侧迸出明晰的青色血管, 似在忍耐——在安长卿面前,他一贯没有什么意志力可言。
  原本不长的一段路,似乎也变得遥遥起来。
  安长卿把握着度,就见他下颌线条绷得愈发紧,才终于安分下来,歪着头将嘴唇对着他的耳朵,男人耳朵抖了抖,染了些微的红。
  他弯起了眼睛,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别怕,我也舍不得死。”
  萧止戈脚步一顿,这回是真的有些恼了,沉声道:“不许胡说。”
  安长卿笑了笑,叫他放自己下来。两人正好经过前院的小花园,回廊之中可见花园景色,四下安静无人,唯有偶尔鸟鸣,倒是十分安逸。
  木质回廊的栏杆内侧设有座椅,萧止戈用衣袍下摆将座椅擦了擦,才将安长卿放到座椅上。
  安长卿仰头看他,男人眼底还凝着愠意,两道剑眉凑在一起,挤出“川”字纹路。但即使这样,他还是细心又体贴地为他擦拭座上尘灰。但其实这些栏杆座椅每日都有下人擦洗,又哪来的灰尘呢?只不过他一片珍重的心意罢了。
  这个人总是这样,凡是与他有关的事情,总是于无声细微处显现独属于他的脉脉温情。
  安长卿忽然明了他的想法。
  他们曾经许下过愿望,要彼此相守,同生共死。萧止戈一直守着他的誓言未曾动摇,他却因为腹中意外到来的孩子,开始变得贪心了。
  原本说好,只有他们二人相伴相守,死生不离。但是他为了孩子却甘愿去冒险,从未考虑过万一出事,留他独自一人的可能性。
  看着男人沉默的面孔,安长卿心中已经有了取舍。他眉眼舒展开,站起身主动又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元宵那晚许的愿,我没有忘记。”
  安长卿直直看进他眼底,男人面朝着小花园,眼中倒映着外面的骄阳与蓝天,还有他缩小的身影。他收敛笑意,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很舍不得这个孩子,但是我答应你,若是胡大夫没法控制生产风险,我们就不要这个孩子了、我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你相信我,好不好?”
  萧止戈凝着他,喉头几度滚动,良久,将他拥入怀中,才声音沙哑地应下:“好,我信你。”
  展臂回应地搂住他的腰,安长卿将脸贴在他胸口。偷偷弯了眉眼。
  后来,两人是牵着手一同回正院的,回去之后萧止戈又叫来胡是非,向他询问剖腹取子之事。胡是非虽然偶尔不靠谱,但是在大事上却十分靠得住。他将那本手札从头到尾看过了两遍,又去询问了郭夫人一些问题,心里便大致有了谱儿。因此跟二人解释的时候倒是条理清晰,说至少有八成把握。
  这话他先前就说过,但那时萧止戈被“剖腹取子”四个字惊得慌了神,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此时再听胡是非从头到尾解释一遍,又列举了曾经遇到的需要剖腹的疑难杂症之后,他的神情才终于缓和一些。虽然面色依旧沉郁,但好歹没有再一口回绝。
  说服了萧止戈,胡是非又给安长卿把过平安脉,确认一些都好,又喋喋不休地交代了须注意的事项,才离开将军府。
  安长卿如今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虽然还未显怀,但孕像更加明显。胃口大,嗜睡,怕热……每日好吃好喝地养着,肚子没见大,人倒是又圆润了一圈。原本瘦削的脸颊都有了几分肉感。
  “胡大夫说了风险不大,只是剖腹后伤口大,需要将养一阵。王爷这下总该放心了?”安长卿倾身过去捧住他的脸颊,用力往上挤,硬生生给他摆弄出个笑模样来、
  因没了外人,他脱了外袍和鞋袜,此时正穿着丝绸中衣跪坐在床榻上,身后长发披散开,凭空多了几分诱人的妩媚之感。只是他自己丝毫不自觉,还在挤眉弄眼地想逗萧止戈笑一笑。
  终于随他心意露出一个笑容,萧止戈给他将松散的衣襟整理好,正色道:“改日我去问胡是非要一些鱼鳔回来。”
  先前是不知道安长卿的特殊体质,如今知道了,依然要让他吃一次苦,萧止戈却不打算再有下次。
  没想到他光天化日的就说这种事,安长卿脸一红,松开他的脸,小声嘀咕:“你要就要,跟我说做什么?”说完便趿拉着软底鞋,去窗边的软塌上看书去了。
  萧止戈隔着竹帘看他隐隐约约的身影,眼神越发柔和。
  ***
  周鹤岚的商队没有立刻返回南边。
  他从庆州广阳,途径禹州定安,又过肃州,才到了雁州。出发之时,除了雨泽的甘薯,他还另外买进了不少南边儿时兴小玩意儿,尤其以一些精致的首饰胭脂等为主。一路上边走边卖,又随时补货,抵达雁州时,还赚了不少银两。另外也还留了不少小玩意儿给安长卿等人当礼物。
  十几车甘薯已经被拉走,商队护卫诸人都得了赏钱,如今暂时无事,便都去城中采买闲逛去了。周鹤岚就住在将军府里,此时正将带来的箱笼打开,叫安长卿先挑。
  安长卿从未去过南边,见着这些南边的小玩意儿都要挑花了眼,他正拿着一个能飞的木鸟左右打量着,就见周鹤岚又捧着一个更精致些的小木匣过来,道:“这些是女子用香膏胭脂,都是南边的大胭脂铺里采买的。我特意给老夫人和小姐留了一匣子。”说着又指着另一个箱笼道:“这里头都是南边时兴的布料,也都是给老夫人和小姐留的。”
  安长卿心头微动,放下把玩的木鸟,目光探询地看着他:“鹤岚有心了。你母亲的病情还要休养,不宜长途奔波。此次便没有一同来雁州。”
  周鹤岚点头:“我晓得,母亲信中说过。”
  “那她老人家可有提起你的婚事?”安长卿话锋一转,笑着道:“娘亲临来雁州时,周夫人还托她给你带话,说若是你遇见合心意的女子,可同她说,她去给你提亲。”
  “未曾。”周鹤岚垂首敛目,神情淡淡道:“男儿先立业再成家,我尚未闯出一番事业,又何谈成家?便是有人不嫌弃,我也怕委屈了人家。”
  安长卿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以为是自己想岔了,便没有再继续试探,只道:“若你日后遇见喜欢的女孩儿,你母亲不在雁州,也可叫娘亲替你做主提亲。”
  周鹤岚拱手谢过后,又带着账册去向萧止戈汇报翡翠原石的经营状况。安长卿想了想,则端着木匣子,又叫下人抬着布匹去了余氏的院子。
  余氏和安娴钰仍然住在一个院子里。母女俩闲时会在护卫的陪同下出门走走,更多时候,则是在家中看书做女红。安长卿过去时,余氏和安娴钰正在描花样子。
  见着安长卿过来,余氏放下针线迎上去,关切地看着他。安娴钰则赶紧接过他手里的木匣子放在一边,眨眨眼揶揄道:“你现在可不能累着。”
  安长卿拍了拍她的额头:“淘气。”说着转身叫下人将箱笼抬进屋里,母子三人才坐在一起说话。
  “鹤岚回雁州还带了不少布匹和胭脂香膏,这是特意给你们留的,我闲着没事便叫人送了过来。”安长卿指指被放在一旁的木匣子和箱笼。
  余氏打开看了看,木匣子里果然放着各式各样精致的瓷罐,打开一看,都是些细腻的香膏和胭脂。香膏有不同花香;胭脂亦有多色,有适合余氏这样妇人用的稳重深色,也有适合未出阁女儿用的娇俏浅色。一看便是细心挑选过的。
  安娴钰到底是个女儿家,对这些未见过的香膏和胭脂十分好奇,拿着东看看西闻闻,神情十分开怀。安长卿倒是念头一动,忽然道:“钰儿年纪不小,是不是该再说门亲事了?”
  余氏看着活泼许多的小女儿,叹口气道:“在邺京时倒是有人上门说媒,只是都是奔着你和王爷的权势来的。我都给拒了,真正的好人家,怕是瞧不上我这样的生母。”
  她带着安娴钰在邺京城外庄子上住了这么久,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抵有不少人家都看出来,安长卿与生父不和,才单接了她们母女出府。虽然碍着北战王府的面子不好传些难听话,但也没什么好人家上门做亲。安娴钰的婚事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安长卿却不以为然,都说高嫁女低娶妇,但是安长卿却从未想过要给安娴钰说一门显赫的亲事。上一世她倒是嫁得高,可受了委屈,安长卿连给她撑腰都做不到。这一世不求她富贵显赫,只愿能有个知心人护着她一世平安喜乐。
  “其实也未必就要在邺京寻。”安长卿缓缓道:“上回来府中的那位齐副将也不错……”
  余氏还记得齐巍,回忆了一下点点头:“那位齐副将生得相貌堂堂,说话行事也稳重,确实是个好儿郎。”
  安长卿促狭地看向安娴钰:“钰儿觉得呢?”
  安娴钰垂眸看着手中胭脂,抿抿唇小声嘀咕:“那人一看便是装的。”什么相稳重有礼,用饭时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她身上,明明轻浮得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道:“我不想这么早嫁人。”说罢期待地看向安长卿:“上回去街上时,我看见官府张榜,说要设立女学,我想去学里当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要让胡是非多准备点鱼鳔,不然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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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古代用鱼鳔做避孕套。


第73章
  女学是安长卿提议设立的, 雁州地处边关,因多年来遭受北狄侵染, 养出了彪悍的民风, 即便是女子,在危急时刻也敢提着菜刀上战场。曾经还出过好几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抗狄女英雄。
  因为余氏和安娴钰的缘故,安长卿从不觉得女子就比男子差。就像安娴钰, 若不是身为女子,以安娴钰的才学,便是去参加科举也是使得。安长卿推己及人,觉得这个世道对女子苛责太多,因此才提议了设立女学, 希望让边关女子也能读书识字明理。
  原本提出来时他以为会遭到反对,却不想几位看起来迂腐顽固的老大人却并未强烈反对, 反而斟酌一番后表示了赞同。雁州在邺京高门大族看来, 是贫瘠苦寒的未开化之地。但正是这样的未开化之地,没了世家大族约定俗成的所谓“规矩”,却拥有了比邺京更开放包容的风气。
  提议方案被完善后,女学便陆陆续续地开办起来, 一时间倒是有不少女子去学堂上课,只是先生却不够, 官府这才张榜聘请女先生。
  即使安娴钰不主动提出来, 安长卿本来也准备找机会问问安娴钰的意见。安娴钰学问做得好,若是只关在深宅大院里,反而是浪费她的才华。
  见她面露忐忑, 安长卿抬手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女学刚刚起步,如果去了,少不了要吃苦,你想好了?”
  安娴钰坚定地点点头:“想好了。”
  看她模样,分明是早就思虑过许多,今日才鼓足勇气说了出来。上一世没能护住妹妹,重活一世,安长卿已经不执着于她的婚事,只希望她能过得开心自在些。左右以他和萧止戈的权势地位,即使安娴钰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人敢说闲话。
  “明日我亲自送你过去。”安长卿神色温和,语气带着鼓励:“你能有自己想做的事很好。”
  安娴钰本来以为这样出格的想法会被娘亲和兄长说教一番,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就连娘亲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诧异地睁大了眼,良久才抿唇笑起来,眼底尽是欢喜。
  ……
  安长卿说到做到,第二日就亲自送她去女学。
  女学的院长是位四十余岁的女先生,原先是雁州颇有名的才女,丈夫去世后又没有儿女,一直寡居。女学设立后便请了她出山。安娴钰要进女学,需得通过她的考校。
  安长卿只是送她过来,给她鼓舞士气,也没想到走后门。因此送了人过来后就在前厅等候。安娴钰则随着院长去了后头。
  没坐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见齐巍拉着谢陵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安长卿一挑眉,目光落在齐巍身上。
  齐巍笑得活像个傻子,还义正言辞:“听说安小姐要来女学当先生,我们深感敬佩,所以来看看。”
  边上谢陵斜了他一眼,他分明是被强行拉来的。
  安长卿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招呼二人坐下等候。
  没坐上一会儿,就见又来了人。这回来得却是周鹤岚,他惯常的面无表情,看见齐巍谢陵二人时目光微闪,脊背挺直地拱手行礼:“听说女学刚设立,我这里正好有一批笔墨纸张还没出手,愿意捐献给女学,略尽绵薄之力。”
  安长卿凝眉,探究地看着他。周鹤岚微微垂首,神情看不分明。
  昨日被安长卿按下去的念头又冒了头,却又有些拿不准。他朝周鹤岚微微颔首,叫他也坐。
  一行人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安娴钰才同院士一起出来。二人瞧见厅堂中多出来的三人,都有些惊讶。
  安长卿解释了一番。听闻周鹤岚愿意捐献笔墨,院长的神情便和善许多,郑重向他道谢。
  安娴钰站在院长旁边,目光盈盈看过去,又很快垂下眼,朝他福了福身。
  周鹤岚道了一句“不必言谢”,便退到了安长卿身后。
  一旁的齐巍不满被忽视,上前慷慨地表示自己也要捐银子。女学正是什么都缺的时候,院士自然赖着不觉,笑容满面地谢过。
  齐巍悄悄去瞅安娴钰,却见安娴钰根本没有看他,反而缓步去了安长卿身边。
  齐巍:“……”
  一行人分别的时候,齐巍拽着谢陵的衣袖悲痛地问他:“我今天不够玉树临风吗?为什么安小姐看都不看我一眼?”
  谢陵嫌弃地躲开一些,又有些同情地看他:“也许人家已经有意中人了。”
  齐巍眼一瞪:“你少乌鸦嘴!”
  不欲与他争辩,谢陵看傻子般看他一眼:“日后别来找我陪你喝酒就是。”
  ***
  九月中旬时,安娴钰正式去了女学。除了给学生们上课,还要帮院长处理女学事务,安娴钰很快忙碌起来,干脆住在了女学中,每月只旬休时回来。
  周鹤岚在雁州停留了数日,又往西去梁州,带着商队押送第二批翡翠原石南下。
  此次回雁州,他还带来了翡翠原石的六成收益。数额之巨大,叫安长卿直咋舌。单单是这一批的翡翠原石,赚回来的钱便能供养数万雁州将士。南方之富庶可见一斑。
  这些都是萧止戈后来讲给安长卿听的,只不过他说完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南方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安长卿不解,萧止戈便一桩桩分析给他听。
  “南方州郡一向为当地豪强把持。官府驻军亦受掣肘。这些人手里几乎把持着整个南边的田地。而普通百姓只能租种田地。每年收成有大半要上交给豪强地主。剩下小半才能用来维持生计。”
  南方确实富庶,但富的却是那些豪强地主们。否则运往南方的翡翠原石也不会短时间就受到追捧,无非是豪强们玩腻了老花样,看见个新鲜玩意儿便一掷千金,争先竞价,是为了寻乐子,也是为了跟别家攀比。
  如果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下去,南边儿也许还能太平一阵。但是偏偏周鹤岚北上时,听闻南边各个州郡今年都天旱少雨,田地大约要欠收。一旦欠收,普通百姓连生计都无法维持,恐怕又要生出乱子。
  南边生乱的消息上一世安长卿没有听说过,但是想也知道,北方接连生了乱,南方又怎么可能平静得了?
  只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萧止戈的预言会应验的如此之快。
  九月末时,周鹤岚传来消息:广平、清河、定安诸郡有百姓揭竿而起。这一次的动乱比当初的泗水动乱更加残酷,
  南方百姓多年来遭受豪强地主剥削压迫。今天秋天田地欠收。这些租种田地的百姓不仅连果腹的粮食都没能留下,反而还欠下了一屁股债。地方豪强压迫惯了这些底层百姓,天灾面前也没有一点仁慈之心,面对如此艰难境况,反而变本加厉,凡是欠租不交者,所欠钱粮均按“羊羔息”收取利息。
  羊羔息欠一还二,如此重担,终于将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逼到了绝路上。
  南地百姓不似当初泗水白丁军,白丁军是憎恨朝廷重税徭役,起义后也只是屠了当地县衙和官商勾结的富户。但是南地百姓却是恨透了这些鱼肉乡里的豪强。起义之后首先便将当地豪强一家家屠杀殆尽,瓜分钱粮。
  反应过来的地方豪强与起义军势同水火,不死不休,南方诸州郡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反而是官府腐败无能,多年来势力被豪强掌控,面对如此严峻的情况半点插不上手,只能向朝廷求援。
  消息传回邺京时,已经是九月底。安庆帝原本身体就大不如前,看了折子后气得呕出一口血,太子萧祁桉顺理成章地监国,召集丞相等人议事。
  新上任的太府寺卿尚且心怀仁慈,提议太子派人彻查南方豪强兼并土地之事,剿灭南方诸地豪强,同时免除百姓赋税,开仓赈灾。毕竟这次百姓起义的刀口对着是豪强,朝廷若是能好好安抚,反而能得个好名声。
  太府寺卿是原先太府寺少卿升任,原先是常阳郡郡守。对邺京局势尚且不够明晰。他不知道的是,南方诸地豪强之所以敢如此肆意妄为,与邺京这些世家大族朝堂官员,甚至于两位皇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南方富庶,这些人又岂会不插上一手?
  太子冷笑一声驳斥了太府寺卿的提议,冷声道:“这些贱民敢造反,岂能轻易放过?”
  是日,加盖了皇帝玺印的圣旨快马送往南地,南地驻军接旨后,士兵倾巢而出,剿灭乱民数千人。南地百姓在抗争了许久后,等来的却是朝廷大军的屠杀。
  百姓哗然。然而接下来却不是太子预料中平息动乱,肆意地屠杀反而激起了更大反扑,这些百姓集结成军,不要命地同军队相抗。庆州、雍州、朊州等地守军原本就疏于操练,养得惫懒。如今面对这些杀红眼的百姓竟然寒了胆,在初时的胜利后,开始节节败退。先是庆州沦陷,而后是雍州,再然后朊州也危矣。
  朊州拱卫邺京,若是朊州失守,起义军便可直逼邺京。太子这才慌了,被惊动的安庆帝撑着病体,召集朝臣议事。
  沉寂许久的舒贵妃一党趁机落井下石,大肆弹劾太子以及太子一党。还有惯会和稀泥的官员各打五十大板,云山雾罩地说了半天,却没一个解决的办法。
  安庆帝气得直咳嗽,指着申屠孛问道:“申屠爱卿以为该如何?”
  申屠孛一早就反对出兵镇压,只是太子一意孤行才酿成大祸。如今见朝堂之上不思如何解决民乱,反而还在争权夺利落井下石,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听安庆帝问及他,他沉默一瞬,遵从本心道:“不如派北战王前去平乱。”
  话一出,朝堂之上便是一静,只是此时却无人敢出来反对。南方乱民势头汹汹,若是此时站出来反对,延误战机让乱民破了朊州打到邺京,那九族都不够杀的。
  安庆帝盯着申屠孛看了半晌,终于疲惫道:“传朕旨意,命北战王即刻带兵前去雍州平乱!”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今天好多人cue我。


第74章
  雁州。
  眼下已是十月, 雁州的天气已经渐渐冷了起来,往年这个时候,百姓们不是在为过冬发愁, 就是随时警惕北狄人打来, 在为战事做准备。今天秋的雁州,却一反往年的热闹。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虽说土地贫瘠,今年春又遭了雪灾, 秋收反而比往年产量少了,但百姓们却一点都不愁。北战王先是免除了今年的税收,又大肆征工挖运河凿水渠, 去应征的百姓不仅能分口粮, 还有工钱拿。从夏天到秋天,上工积攒下的口粮和工钱已经足够百姓们度过今冬, 再加上秋天收获的粮食,今年甚至可以过个热闹年了。
  再加上北狄威胁已经去,雁州城内自是一片欢欣热闹气象。
  将军府里, 安长卿挺着个肚子, 仍旧在孜孜不倦地看安福送来的公文。
  九月中旬的时候他就渐渐开始显怀,到了十月,肚子越发地大起来, 衣裳已经遮掩不住, 便干脆称病不出,待在府中安心休养。
  府中下人也都筛选了一遍,能留下的都是口风紧又忠心且签了死契的, 其余下人则全派到了外院去当差。胡是非和余绡则被接进了府里住下,已经开始为他临产做准备。
  刚传出生病消息时, 齐巍等人还有官署诸位大人都上门看望,萧止戈以生病需静养全部拒之门外。只是雁州官署还有匠作坊诸多事务原先都是安长卿在处理,如今离了他,颇有些群龙无首。诸位大人还有匠作坊主事几番上门求见请安长卿拿主意,萧止戈有心想拦,无奈安长卿自己在府里也待烦了,隔着屏风跟诸人议完事,开始叫安福把需处理的公文一沓一沓往府里搬。
  萧止戈知道时脸都是黑的,又不敢不让他看,最后两人各退一步,每天允许安长卿处理一个时辰的公务。
  安长卿在公文上写完批注,刚搁下笔,就听书房门被推开了。萧止戈大步进来,道:“到时间了。”
  瞥了架子上漏刻一眼,安长卿小声嘀咕:“王爷真是比漏刻还准。”
  萧止戈权当做没听见,将他面前摊开的公文收拾好,叫安福送去官署。便牵起他往外走:“先去走两圈,晚饭备了牛乳羹,等会儿多吃点。”
  两人牵着手,穿过回廊,去了后头的花园。
  花园早就被重新修葺过,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一样不少,比当初安长卿刚来时富丽得多。从安长卿显怀后,萧止戈晚饭前都要陪着他来这里走一走。
  在园子里逛了两圈,活动了筋骨,才回正屋用饭。
  饭菜也是精心准备的,军营里调来的厨子已经换成了邺京特地请来的大厨,精致可口份量却不大。碗碟摆了一满桌,每样却不过两三口的量。
  安长卿从显怀之后胃口就渐渐小了,虽然看着人还是圆润不少,但是萧止戈每每看着他日渐凸起的肚子,就生怕他吃得少了,叫厨子变着法做吃食哄他多吃一些。
  看着每每吃饭就如临大敌恨不得替他吃的萧止戈,安长卿只能默默叹口气。原先他没显怀时还好,萧止戈看着还算沉稳。只是从他肚子开始大起来后,他就开始乱了方寸。把公务全部挪到府里来处理不说,光一日三餐就恨不得数着米粒喂他吃。胃口好吃多了怕胎儿太大胎位不正。吃得少了又担心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安长卿觉着自己跟他比起来,萧止戈才像是怀孕的那个,一天到晚就没有个安生时候。
  今日吃饭,萧止戈倒是格外沉默些,安长卿安逸地吃完一顿饭,才意识到他今日沉默得似乎有些不对劲。放下筷子,接过安福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安长卿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萧止戈默了片刻,才将藏在袖中的公文给他看。安长卿疑惑地接过去。待看完,神情便冷凝下来,冷笑道:“太子捅了马蜂窝,现在却叫你去收拾烂摊子。”
  南边局势本就在萧止戈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爆发的如此之迅速,按照他预估,至少要等到安长卿生产后,南边才会彻底乱起来,安庆帝纠结一番再命他去平乱。只是太子比他想象中更要自大和愚蠢,南边几个守将也比他预计中还要不堪一击,竟然都快叫流民杀到了家门口去。
  矛盾被激化,他平乱的时间也要提前。
  安长卿现在已经有六个月身孕,按照手札中记载,那位佚名男子生产时间比女子生产要早将近两个月,女子怀胎十月生产,安长卿却只用八个月,预产期在十二月里。
  如今距离生产不过两个月,萧止戈却要奔赴南边平乱,万一他不能及时赶回来……
  他没有说出口的担忧,安长卿却已然明白了。
  “王爷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一早。”
  安长卿点点头,道:“那我今日先替你收拾行装。”
  “不必收拾。”萧止戈抓住他手,目光深沉,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良久才轻拥住他,叹息般说了一句抱歉。
  以男子之身有孕,本就辛苦。临产更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而他却不知道届时能不能赶回来陪在他身边。
  安长卿覆在他手背上,手指插入他指缝中最终与他十指相扣,笑着道:“又不是第一次出征,我在家里等你。”
  若是放在从前,他必然忐忑不安。但如今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胆怯不顶事的庶子。他能将雁州事务处理地井井有条,也能让他的将军在出征之时,无后顾之忧。
  如今,他已然不惧。
  他相信萧止戈能平了南边,他也相信自己能守好家门,等他凯旋。
  他握着男人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缓声道:“孩子很乖,不会折腾我。等你踏平南边州郡,就接我们去南边看看。”他眼里含着浅浅笑意:“我还没去过南边。”
  萧止戈原本有些焦躁的情绪,在他温和的话语声中变得平和。他埋首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郑重地摸了摸他的肚子,道:“好,等我踏平南边,就接你们去玩。”
  这一晚,两人相拥而眠。安长卿肚子大了,只能侧躺着睡。萧止戈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另一手搂着他的腰,在他后背轻轻拍抚着。安长卿瞌睡多,此时已睡沉了。萧止戈却有些睡不着,看了他整整一晚,直到天边显出一丝鱼肚白,才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去。
  安福听见动静出来查看,被萧止戈示意噤声,又退了回去。
  萧止戈没什么行李要收拾,洗漱后换上轻便衣裳,便悄无声息地策马去了军营。两万大军已经整装待发,萧止戈举起乌金枪,将士们齐声一喝,“戈”字旗招展,策马往南而去。
  ***
  南边三州陷入动乱之中,其中又以朊州情势最危急。庆州雍州都已经沦陷,豪强自建护卫军与起义军分庭抗礼,各占半边,已经脱离了当地主将与驻军的辖制。豪强集结在一处,兵力也不容小觑,流民一时拿不下庆州雍州的豪强,便将目光转向了朊州。
  朊州拱卫邺京,又早有防备,好歹挡住了起义军几次进攻,尚未被攻陷。但流民杀红了眼,战力不容小觑,若是再无救援,只怕守军也抵挡不了不久。
  安庆帝的旨意原本是叫萧止戈先驰援朊州,再平雍州和庆州。然而萧止戈却并没有打算听安庆帝的指挥,如此乱局,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他带两万大军,从雁州出发,经过肃州,禹州,直奔庆州。民乱最开始从庆州开始,而庆州也是这三州之中,最为富庶的一个州。一开始被流民杀了个措手不及,庆州豪强在反应过来后,立刻组建了护卫军,开始对抗起义军。起义军到底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全靠血肉之躯堆出来的胜利。但这些豪强却是不缺钱不缺粮,招兵买马之后,为了报复,竟然开始大肆杀戮平民百姓,将未参与起义的普通百姓全部打成了乱党。
  萧止戈此去,便是要先解决这些鱼肉乡里的豪强地主。说到底,豪强地主把持田地,压榨平民,民乱便是由他们而起,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再则,这些年来豪强地主兼并土地,不先煞煞他们的威风,杀鸡儆猴。他们是不肯轻易割肉的。
  大军昼夜兼程赶到庆州,最先遇见的却是庆州守军。庆州乃是游骑将军左丘所管辖,然而此时这些守军却无精打采地驻扎在城外,庆州反而城门紧闭。
  萧止戈命人前去城下传令,叫守门将开城门,一连喊了数声,却无人来应。倒是听闻消息匆匆穿上盔甲来迎的左丘道:“庆州城门如今分别被护卫军和流民把持,四座城门两方各占其二。不论哪边都不会给我们开门的。”
  左丘四十余岁,生得白白胖胖,一身盔甲穿在他身上,没看出威严气势来,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你身为庆州守将,平不了民乱便罢,竟然连庆州城都守不住?还如同丧家之犬被人驱赶到了城外?”萧止戈神情发冷,目光如利刃在他身上刮过。
  左丘身上肥肉抖了抖,苦着脸哭道:“王爷明鉴,我这也是没办法啊。那些流民不要命似的,末将只能暂避锋芒。”
  周鹤岚先前就在庆州城内,萧止戈对庆州局势了如指掌。庆州最先起动乱,流民屠杀豪强富户,劫掠钱粮。左丘身为庆州主将,派兵镇压不成,反而差点被流民杀到家中,便吓破了胆子,带着妻妾儿女逃到了城外大营。原本该主事的主将一逃,城内顿时更乱。流民杀红了眼,豪强也不是软柿子,开始组建护卫军反击。这么一来一往,反而是左丘这个庆州主将,竟然成了无人搭理的空架子。
  而如今他们所在这处城门,便是被豪强组建的护卫军所把控。
  什么样的人带出什么样的兵,庆州八千将士,亦同左丘一半颓丧惫懒,怕是这会儿还盼着萧止戈冲在前头杀进去,他们好跟着回城呢。
  萧止戈极轻地笑了一声,眼神却倏地冷下来,沉声道:“游骑将军左丘,玩忽职守,临阵脱逃,弃庆州于不顾,按律当斩!给我拿下!”
  左丘原本还在陪着笑脸,不想他说翻脸就翻脸,顿时就吓得缩了回去。像只缩着脖子的乌龟一般叫嚷道:“我乃陛下亲封的游骑将军,庆州主将,褚大柱国的义子,便是要论罪,也该回邺京分辨清楚!就算是王爷,也不能即刻斩杀我!”
  萧止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我这里,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说完一抬手,立刻有一列将士出列,气势汹汹地冲向左丘。左丘被左右将士护卫着后退,色厉内荏地嚷道:“给我拦住他们!”
  然而他带出来的兵,并不比他胆量大上多少。对上雁州士兵,顿时就跟遇见鹰的兔子一样,怂了。
  没人敢反抗,也没人敢拦着雁州将士抓人。左丘被两个身强力将的士兵从马上拖下来,按着跪在了萧止戈面前。
  萧止戈懒得多费口舌,只道:“杀。”
  左丘脸一白,颤抖着就要求饶,却不妨铁虎大刀瞬间斩下,他大张着嘴,求饶的话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铁虎啐了一口,目光扫过如小鸡崽一样的庆州军,骂道:“一群孬货。”
  余下庆州将领中有人面露不忿之色,只是畏惧北战王的杀伐决断,到底没人再敢出声。
  萧止戈扫过余下庆州士兵,眉头紧皱,然而这会儿却没有时间再来操练他们,干脆一挥手道:“派人去城门下喊话,再不开门,便强攻。”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出门给老婆孩子打江山了。


第75章
  铁虎再度去城门下喊话, 然而庆州城门大闭,连个出来应声的人都没有。
  庆州成内,几个把持人马的豪强齐聚一堂, 正在商议如何应对。兵临城下, 他们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正是因为早就知道,他们才踌躇该如何应对。
  本来按照他们的想法,就算朝廷派来援军,也该是先去支援朊州。庆州在最后方, 等朝廷的人马赶到,他们便能完全掌握庆州城,届时有兵马有钱粮, 别说同朝廷讲和谈条件, 就是自立为王也无不可。
  如今这世道,豪强地主虽然巨富, 但没有勋爵官身,便屁都不是。他们辛辛苦苦挣的银子,上头一句话他们就得腆着脸乖乖送上去。谁也不愿意一直当别人家听话的哈巴狗, 眼下便正是起事的时机。
  庆州军一直靠他们养着, 是个什么德行他们都知道。豪强地主平时就多多豢养家丁武士,否则出事后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反应过来组建护卫军。原本他们算盘打得精,却万万没想到来得会是北战王和雁州军。
  北战王那是什么人?那是战无不胜的杀神。北狄人都不怕, 能怕他们这些人马吗?
  豪强当中亦有胆小畏事的, 见满堂沉默,提议道:“不如开城门先将人迎进来?”
  他的话使得原本就沉默的厅堂更是一静,坐在上首的是石家家主石开仁, 石家财富之巨富可敌国,在南方诸州郡素来有“石皇帝”的诨号, 此次护卫军中有半数人马是出自石家。石家家主石开仁理所当然成了豪强的领头羊。
  众人下意识看向他,就见石开仁冷笑一声:“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是怕了,就自己滚出去求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朝廷不仁,世道将乱,我们为何就不能改天换地?难道你们想一辈子当邺京世家脚底下的狗吗?”
  他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却没有人敢反驳。石家在庆州向来说一不二,就连庆州主将左丘都要看他三分面子。
  率先说话的人顿时面色讪讪,却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有人看出石开仁铁了心要争一争,谨慎提议道:“可城外是北战王。他素有凶名,又从无败绩,若是对上……”
  石开仁轻蔑一笑:“从无败绩又如何?他长途奔袭人困马乏,城外又无充足粮草供应,我们拖上个半月一月,他们就撑不住了。我们等得,朊州却等不得。要么他放弃庆州,去朊州支应,那我们便有足够时间吃下庆州,届时朝廷说的话可就不算数了。要么他死守庆州,等到朊州城破,那群流民打到邺京去,就算是杀神,也得掉脑袋!我们又何须惧之?”
  他神情阴鸷,一副运筹帷幄之态,原本有些畏惧北战王凶名的豪强们,渐渐被他说动,开始放下心来。笑着恭维石家主谋略过人。
  只是没等他们多说上几句,却听远处忽然一声巨响,连地面都开始晃动起来,头顶的房梁上扑簌簌掉下木渣灰尘,吓得这些方才还在大放厥词的豪强们面如土色,狼狈不堪地往外逃窜。
  “怎么回事?地龙翻身了?”
  好不容易逃到空地上,豪强们都不复体面,石开仁还算整齐些,只是也面带惊惧之色。那巨响隐约是从城门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根本没有停歇。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城门守将策马奔来,惶恐道:“城门守不住了!”
  庆州城门坚若磐石,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失守?
  石开仁脸色一沉,阴狠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守将受了伤,身上鲜血混着尘灰,看样子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他们朝城门投了一种黑石头,那黑石头一扔过来就炸了,不过四五个,就将城门炸松动了!”
  石开仁脸色漆黑,却不知道这能毁城门的黑石头到底是什么。
  只是还未等他琢磨明白,就听巨响一停,紧接着乌泱泱的人马朝着他们所在之处包围而来,领先一人披坚执锐,气势凶悍,说出来的话语却叫人肝胆一颤:“朝廷援军兵临城下,你们却拒不开城门,怎么?是要造反么?”
  石开仁还算镇定,可其他豪强就不如他有胆魄了。他们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虽然不满邺京世家压榨,可也没胆子造反,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全是石家主威逼利诱之下的选择。如今真正见着杀了人的军队,只看那气势,就吓得腿软了。
  豪强跪了一地,颤巍巍道:“我等不敢,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却半天没说出来。
  萧止戈嘴角一挑,目光凝着最中间尚还站着的石开仁。石开仁四十余岁,瘦高模样,穿着一身锦绣衣袍,虽有些狼狈,却颇有气势,仿佛并无畏惧之色。他甚至眯起眼打量着萧止戈,端起虚伪笑容道:“百闻不如一见,北战王不愧是我大邺战神。我等苦守庆州许久,一直未等来援兵。乍听有人在城外叫嚣,还以为有诈,方才正在商议此事呢,却不想王爷竟能破了城门进来……”
  他这话说得,仿佛是萧止戈心急等不得他们开城门,而不是他们生了异心故意不开一般。
  萧止戈笑容微冷,却不耐烦跟他耍嘴皮子,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道:“本王奉旨前来平乱,庆州情况如何,先报上来。”
  说完策马直接去了将军府,身后两万雁州军随之而动,整齐划一,气势雄浑,远不是疲软的庆州军可比。谢陵此行亦在,策马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道:“诸位请吧。王爷时间精贵,不便耽搁。”
  游骑将军府此时已经空置,两万将士各去布防,一队人马留下迅速把控了将军府,萧止戈大马金刀坐在堂中,喝了一盏茶的功夫,豪强们才步行而至。
  他们平常出行都是软轿马车,前呼后拥,何尝有如此狼狈步行的时候。又有谢陵在后面催促,那神态仿佛赶着一群牲畜,等他们赶到时各个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因先前拒不开城门,萧止戈对他们已经磨刀霍霍,此时态度自然也说不上多好,连坐都没让坐,便开始询问庆州城内情况以及何处兵力布防。
  庆州城内,豪强护卫军占据西城门和南城门,此处为南城,多是豪强富户的宅邸。流民则把控北城,占据了东城门和北城门。中间以庆州长街为界限,两方各派人把守,虽目前已经没有大规模的争斗,但摩擦和小规模的打斗都不少。直至萧止戈到来之前,城内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城内护卫军有一万人?”
  萧止戈眉头一挑,冷凝地看着他们:“侵占土地田宅,豢养私兵,拒不开城门……”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萧止戈声音一沉,神情肃杀看着他们。
  有人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不敢辩驳,但也有人抵死不认账。石开仁昂首道:“王爷这就冤枉我们了,土地买卖都是你情我愿签了契的,谈何侵占田宅?再说豢养私兵,若是没有这些私兵,庆州城早就被流民攻陷。我等不敢居功,却也不能俯首认罪!还请王爷明察!”
  见石开仁开了口,其他人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附和。
  萧止戈等他们说够了,方才一抬手,叫周鹤岚将早就备好的证据带上来。他此行就打着先杀豪强平民愤再怀柔收拢流民的主意,对这些豪强自然不会毫无准备。周鹤岚在南方诸州郡来往已有些时日,又常与豪强地主打交道,这种时候,也最好搜集证据。
  一箱证据被放在边上,谢陵随意捡起一份念道:“庆历十三年,石家长房二子石阡看上一农家女,欲为纳其为妾,农户女不从,石阡怒杀农家女父母,强占农家女……”
  “庆历十四年,青黄不接之时,石家钱庄放印子钱,以‘羊羔息’计利。次年秋,百余户佃户无力偿还,土地被强占还息,又有相貌姣好的农家女被强行押走还债……”
  多年来豪强地主横行,所做罪行罄竹难书。而势大的石家更是肆无忌惮,仗着官府都要看他脸色靠他供养,嚣张到了连遮掩都懒得的地步。但凡是石家人看上的田地、女人……他们便能光明正大的抢来。这些年不知多少佃户因此沦为石家敛财的人牲,又不知有多少良家女被石家人强抢入府。石家宅邸,富丽堂皇可比邺京禁宫,出行衣食,均不按制,奢华堪比公侯皇室。
  萧止戈面色阴沉将证据劈头盖脸扔在石开仁脸上,没有再给他辩驳的机会,冷声道:“石家一干人等,豢养私兵,侵占土地,滥杀无辜,强抢民女……视律法如无物,一干罪行罪无可恕。传本王令,即刻缉拿石家人,主犯明日腰斩于市,从犯斩首。其余家眷除被强抢之人外,均流放三千里。家产田亩全部查抄充盈国库。”
  石开仁身体一抖,目眦欲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污蔑!我不服!”
  他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在眼眶里转动,似想到了什么,飞快道:“我乃太子姻亲,女儿是太子良娣。你们谁敢杀我!我要见太子!”
  萧止戈冷淡地看着他垂死挣扎,只吩咐道:“拖下去,明日在长街前行刑!”
  纵是石开仁有千般计谋,此时也派不上用场。他怒瞪着眼被拖下去,吼声犹自不绝。其余豪强见三言两语间石家就落得个满门抄斩,胆子都要吓破了,俯首在地一个劲儿求饶。
  萧止戈并不打算赶尽杀绝,睨了谢陵一眼。谢陵会意地上前安抚:“诸位不必担忧,王爷明察秋毫,不会放过一个作奸犯科者,却也不会冤枉无辜。”
  众豪强听他这么说更加胆寒了。能在这里的人,谁手上没犯点事?就算自己没犯事,家里也是有人犯了事沾了人命的。他们惴惴不安地瞧着萧止戈,仿佛正在等待他宣判死刑。
  谢陵微微一笑,见震慑的目的达到了,又温和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王爷不是赶尽杀绝之人。眼下庆州生乱,百姓受流离之苦,王爷仁慈心挂百姓。诸位若是能将功抵过,也为时未晚。”
  至于怎么个将功抵过之法,他却没有明说,但这里的都是人精,哪有不明白的。
  面面相觑半晌后,哭丧着脸齐齐道:“我等愿为王爷为庆州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抄完家,运回雁州叫喏喏数钱玩。


第76章
  十月下旬时, 安长卿终于收到萧止戈送回来的家书。
  彼时他的肚子又大了不少,甚至已经能感受到细微的胎动。胡是非再来给他诊脉时,迟疑着说, 他肚子里很可能是一对双胞胎。
  他的肚子如今跟相同月份的孕妇差不多大, 但是胡是非却说肚子里有两个胎儿。安长卿有些担心,孩子太过瘦小孱弱,也许生下来后身体不会太好。倒是胡是非每隔上三日来把脉,最终确认肚子里的孩子十分健康, 兴许个头会小些,但是并不孱弱。毕竟有鲛人族血脉。并不能同常人一般看待。
  安长卿这才放了心。
  他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将萧止戈送回来的家书打开来看。
  家书很厚, 这次不再只有短短一句话叫他勿要挂念, 反而详细地写了南边局势。
  萧止戈没有遵循安庆帝旨意先去驰援朊州,反而打了庆州豪强一个措手不及。看到信上说庆州豪强把持城门不肯开门, 萧止戈用六颗震天雷炸了城门时。安长卿忍不住笑了出来。
  震天雷是军器监新研制出来的火器之一,当初他被游记上一则奇人异事点醒,提醒了萧止戈一句, 没想到萧止戈便当真叫军器监的人去研制了。火药以前多是用来制作烟花爆竹, 但是当他们转换了思路,将它们用在武器上时,才发现其威力不可小觑。
  除了震天雷, 军器监还研制了其他火器出来, 只是雁州战事消弭,一时没派上用场,此去南边萧止戈以防万一带上了一些, 没想到倒是先给这些不听话的豪强地主用上了。
  为了震慑豪强,萧止戈抄了领头作乱的石家。石家是南方巨贾, 祖上数代积累下来的财富据说富可敌国。安长卿会知道他们,乃是因为太子府中一位良娣就是石家女。按理说商户女是不足以成为太子良娣的。但是无奈石家有钱,这样的巨贾若是背后无人,怕是朝廷就要先看他们不顺眼。所以这位石家主把宝押在了太子身上,不仅送出了女儿,还附赠了巨额的嫁妆。
  可惜太子好女色,又瞧不起石家女的跋扈做派,对这个良娣并不如何宠爱,只是也没有叫人受委屈,就养在东宫。先前在邺京时,安长卿听说的各种小道消息里,说这位良娣仗着石家的势,很是在太子府作威作福。只可惜太子虽然想要钱,却看不上石家更看不上她,后来没耐心后,这位良娣便彻底失了宠。
  也难怪石家会有反心,以石家之巨富,若是不能攀附太子,世道一乱,石家这块肥肉就会被人盯上,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多抓取一些筹码。可惜的是他们遇上了萧止戈。
  北战王炸碎城门,便先拿石家杀鸡儆猴。
  如今石家已经尽数被查抄,石家直系男丁腰斩于市,其余有命案在身的旁系也均处以斩首之刑,女眷充作官奴,剩下不要紧的家奴和幼儿等则尽数流放。
  石家不愧为巨富,宅邸比邺京禁城也毫不逊色,萧止戈从中抄出金银珍宝不计其数,那些常见的珍宝玩物和小部分的金银被他封箱送往邺京,做个表面功夫,而剩下的大部分奇珍及金银,全被萧止戈暗中扣下了。
  石家财富大多是剥削民脂民膏而来,萧止戈有意安抚流民,除了将石家罪人绳之以法外,剩下的,便是着人厘清田地,招安流民。
  这些流民原先大部分都是有田地的农户,后来当地豪强以各种手段逼迫他们卖出田地,无以为生之后才变成了流民,加入到了起义军之中。这些流民没有封侯拜相的志向,他们跟着造反大多只是为了一条生路。
  现在萧止戈却给他们划出另一条康庄大道——但凡是愿意归顺的流民,均可以分得田地,若是家中有人被石家迫害过的,查证之后还可获得补偿。
  光是分田地这一项,便叫无数流民意动。起义军内部也隐隐现了分歧。造反总有要有人带头,底下流民冲锋陷阵,居于高位的首领尝到了甜头,却不会轻易放弃手中权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泗水动乱中的两位首领一般顾及其他人性命。
  他们原本还忐忑地等着同萧止戈谈判,却不想萧止戈以雷霆之威杀石开仁,接着便开始厘定田地,分给普通百姓。一开始流民首尚且能压制住底下的人,但是当萧止戈派了泗水之乱的两个前首领在长街游说一番,又有未参加起义的百姓开始去登记领取属于自家的田地后,人心骚动的流民就已经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
  先是一些尚未杀过人沾过血的老弱妇孺偷偷跑了,去了官署前登记了户籍,领到了划分的田地,甚至还有人家找回了被石家人抢走的女儿。这消息迅速传开,就连那些冲锋陷阵已经有了“军功”的流民们,也开始动摇起来。毕竟能有太平日子过,普通百姓谁愿意造反?
  这些人原本还在犹豫,结果紧接着萧止戈又放出一条消息:但凡是归降的乱民,皆不计前罪。只需要完成官府指派的任务,便可将功抵过,一样可以领取田地。甚至若是有能耐的,不必去干活儿抵罪,自愿投入军中为国效力,一样可以免罪分田。
  流民大哗,甚至都不用萧止戈出兵,流民内部就已经展开了一场厮杀。理所当然是人多的这方胜了。那几个野心勃勃想要效仿陈胜吴广的首领,尽被斩杀。剩余流民全部自愿归降,排着长队登记分田。
  庆州的民乱不费一兵一卒便已经平息。倒是庆州城的豪强地主被萧止戈毫不留情剐了一层皮肉,该论罪的论罪,该出银子的出银子,该分田地的分田地。虽然满心肉痛,但是再想想满门抄斩的石家,便是有再多不舍不甘,也只能忍下吞进肚子里。
  而那些有罪的流民,为了能早日将功抵过分得田地,干起活儿来十分卖力。不仅将被炸坏的城墙城门迅速修补了起来,甚至已经开始按照谢陵的要求去修建堤坝等等。
  萧止戈平定了庆州诸事,才终于给安长卿写了一封长长家书,送回了雁州。
  随书信而来的,还有大批金银和奇珍器玩——被他扣下的世家巨财,小半充到了庆州库中,用于赈济安抚流民,剩下大半,尽数被悄无声息地运回了雁州。
  北战王的字迹狷狂,在信上写道:奇珍器玩喏喏留着赏玩,金银亦由你安排,待我踏平南方诸州郡便速回。南方物产丰饶气候和暖,石家宅邸亦富丽堂皇,等你生产后我们再来游玩。
  安长卿笑了笑,提笔给他写回信。
  庆州事了,萧止戈下一处必定是去雍州。而庆州主将已死,没有主事之人,萧止戈信中说暂时会将庆州诸事交给周鹤岚,言语之间对周鹤岚十分欣赏。
  安长卿在信中回他,周鹤岚之才华不止于经商一道,若是得用,便叫周鹤岚以后为他效命……写完又将雁州情况一一在信上说与他听,等正事写完,才是真正的家书。
  犹豫了一下,安长卿到底没有将怀的可能是双胞胎之事告诉他。原先只怀着一个时萧止戈便已经焦躁不安,若是叫他知道一个变成了两个,说不定要抛下诸多事务跑回来。
  以前从不觉得堂堂北战王会是个不顾大局感情用事的人,但现在安长卿却不敢赌了。微微抿唇笑了笑,就当这是将军凯旋的惊喜吧。
  写完家书,交给等待的将士送出,安长卿才去查看送回来的金银器玩。
  石家之富比他听说的还要夸张,只是这剩下的半数财富,就已经将将军府的前院后院堵的水泄不通。还有好些堆在门口。也就是雁州是萧止戈的地盘,无人窥视,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堆在门口。
  安长卿花了半月时间才将这些东西全部清点入册,看着账目上的数字,只觉得烫手。这不过才是查抄出来的现银,更别说石家还有那么多的田地宅邸商铺……难怪安庆帝总嚷嚷着国库空虚国库空虚,可不得空虚么,银子全进了这些蛀虫的口袋里。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在这些银子,都是他们的了。
  雁州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翡翠原石在南方颇受追捧,即使庆州雍州朊州陷入战乱,但其他州郡仍然源源不绝地有进项。周鹤岚虽是主事,但却不独揽大权,他挑选的几个可靠心腹如今已经独挑大梁,不仅是在南方一展拳脚,甚至已经偷偷摸摸开始往雨泽侵入。
  雨泽与邺京相隔甚远,虽然禁止了通商,但是邺京如今对地方掌控力极弱。地方官员守将玩忽职守腐败疲软,并不顶事,只要撒出银子,便有的是人大开方便之门。
  光靠着翡翠原石的进项,雁州就已经十分富裕。更何况如今又有了这么大一笔银子。
  安长卿扭头就将这些金银送进了雁州库中,现下不缺银子,不管是加固城墙还是开凿运河还是研制火器器械,他都十分舍得投银子。加上种种惠民之策,雁州百姓如今生活也比以往宽松许多,有了闲钱和时间,商业也越发繁荣。
  雁州景象逐渐通过这些商贩传到了其他州郡,北战王和王妃的美名如何传开不说,最大的好处是开始源源不断地有听闻消息的流民投奔雁州。安长卿来者不拒,叫人登记户籍,全部收了下来。于是雁州景象越发繁荣热闹。
  相邻的梁州虽然也跟着喝汤,但是看着雁州繁盛景象,常在昌还是忍不住酸溜溜。雁州与梁州守望相助,如今又被同一桩赚钱的生意绑在一条船上,兼之日后若是起事,必定也要常在昌和梁州支持,因此萧止戈并没有防备他,连新研制的火器也送了一批去给他。
  常在昌对着新到手火器爱不释手,跟宝贝似的。听闻这火器是安长卿率先提出时,那真是仿佛喝了一缸子的陈年老醋。
  背地里十分羡慕好兄弟的福气。
  原先他还觉得萧止戈娶了个男人,又是庶子,对他日后没有半点助益不说,若是他日争夺至尊之位,怕是还要被诟病,但是自从眼看着雁州越来越繁盛,再看着这送过来火器,他开始深深觉得,便是再得力的岳家,怕是也不敌一个北战王妃的助力。
  不管在什么时候,最重要的都是军权。萧止戈手握重兵,现在又有这些威力巨大的火器,若不是顾忌名声不好听,便是立刻杀到邺京去怕是都无人能挡。
  常在昌优哉游哉地晃着头,满心喜悦地去试他的突火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养孩子压力x2,看来还要多抄几家才行(磨刀.jpg
  雍州豪强:嘤QAQ


第77章
  萧止戈收到雁州回信时, 人已经到了雍州。进了十一月之后,天气越发冷起来,雍州地处南方, 百姓们却也都穿上了加棉的棉衣。
  他坐在马上, 遥遥望着北方,这个时候,雁州应该要下雪了。
  雍州城门缓缓推开,沉闷的吱呀声唤回了他的思绪, 萧止戈身后跟着两万雁州军,目光冷凝地瞧着带人来迎的康弘。
  壮武将军康弘乃十二将军之一,乃是薛岂直系部将, 亦是三皇子一党的死忠。康弘不过三十余岁, 生得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粗糙, 一看便是行伍之人,同左丘那种养尊处优靠着后台混上来蛀虫不同。他是有些真本事的。
  但偏偏雍州情况却比庆州好不了多少,流民作乱, 豪强被屠, 甚至还冲破了雁州防线,打到了朊州去。
  背地里打得什么主意,都不用萧止戈费心思去猜。不外乎就是想借着南方诸州的乱象参太子一本, 若是情况越严峻, 太子所犯之罪便越严重,就算不能一次将太子拉下马来,也能叫他恶名远扬。一国储君, 若是名声不好,这屁股底下的位置也就坐得不是那么稳当了。
  康弘策马上前行礼, 迎萧止戈一行进城。
  沿途行去,便见街道萧条,房屋倒塌,甚至地面还有未清晰干净暗红血迹……这一切都昭示着城内曾经发生过的动乱。康弘到底不必左丘废物,流民没能占领城池,动乱起后,逐渐占据了周边的郡县。
  如今城内还算太平,只是普通百姓不敢轻易出城,也不敢上街,几乎是整日缩在家中。城内处处可见巡逻士兵,气氛冷凝得很。
  萧止戈敛了情绪,下马随他入府,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下:“雍州局势如何?”
  康弘早得知他在庆州所作所为,眼神一闪,谨慎道:“流民占据广平郡,兵力大多集中于此。末将曾派人去劝降,但是这些乱民都拒不肯降。后来也曾交锋数次,但流民中有个军师谋略过人,就连末将也吃了亏。便没有再主动进攻。只等王爷到后主持大局。”
  萧止戈淡淡“嗯”了一声,没接他的话,只道:“将士一路赶来,人困马乏,此事押后再议。”
  康弘一愣,有些着急道:“流民作乱岂能一拖再拖?末将听闻王爷在庆州不费一兵一卒便平了民乱,虽令人敬佩,但雍州同庆州情势又不同,这些流民个个凶悍异常,若是不早日解决,怕是会酿成更大祸患!”
  “康将军都能等着本王来主持大局,可见此事并不紧迫。”萧止戈扫他一眼,起身道:“本王累了,先去歇息,此事改日再议。”
  说完不管康弘脸色,起身离开。
  康弘盯着他背影面色不定,良久才招人前来吩咐:“给我盯着他们,有事速来报。”
  ……
  到了雍州后,萧止戈果真一点不急,没有半点在庆州时的雷厉风行,既没有拿雍州豪强问罪,亦没有派兵踏平广平郡的意思。期间康弘去问了三次,他只说容后再议。
  康弘摸不准他的想法,一连几天脸色都不怎好看。
  而雍州豪强亦是着急上火。这日众豪强聚集在一处,商议着该怎么办。
  原本他们并没有将北战王太当回事,便是再凶神恶煞又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在北地能如鱼得水,到了南边儿来,还不得听他们的?最多不过是花点银子的事。但谁知他根本不讲道理,到了庆州不过三日,就斩了石家满门。这样毫不留情的手段,实在叫人胆寒。
  豪强们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多了,说话做事都喜欢弯弯绕绕留三分,从未遇见过这种话都不让说直接开杀的杀神,一时间人人自危。
  没等萧止戈到雁州,便去寻了主将康弘。
  这些年别说邺京贵人们,就是康弘和雍州军,每年都要从他们手里拿走不少银子。作为交换,康弘自然是要护着他们的。
  豪强们乱哄哄地吵了一会儿,谁也拿不定主意。直到康弘来了,才顿时安静下来。
  有人急切问道:“康将军,如何说?”
  康弘脸色沉着,目光扫视一圈后道:“我既说了能保住各位,又何必如此作态?”
  豪强们心说这一不小心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谁能不急?只是康弘素日里积威深,一时间也没有人公然驳他。只有人讪讪道:“这……毕竟关乎我等身家性命之事……”
  康弘睨了说话之人一眼,道:“便是北战王又如何?拿不到证据,他也不能轻易杀人。况且我才是雍州主将,便是要问罪论斩,也该先经过我之手。你们老实在家中待着约束好子弟便是。日后若是无事,不必再找我,但凡我在,必保你们无事。”
  豪强们面面相觑半晌,只能点头应下。
  ***
  “康弘去见过他们了?”萧止戈立在窗边,听着谢陵禀报。
  “是,不过似乎双方都不太高兴。估计再数日,便该有人递投名状了。”谢陵道。
  这是萧止戈一早就定下的计策。雍州毕竟不同庆州、左丘平庸无能,将士对他并不忠心,萧止戈当机立断斩了他,便能全权接管庆州事宜,不必担心有人掣肘。但康弘身有战功,对军中将士也十分体恤,因此雍州将士十分信服他。萧止戈必定不能轻易对他动手。如此一来,诸多事宜便不如庆州便宜动手。只能一边暗中搜集证据,一边晾着他们。
  康弘为人作风强硬,雍州豪强对他尚有三分忌惮,行事不敢太出格不说,还要主动送钱送人。他们之间也并不是铁板一块。更何况还有石家的前车之鉴,想来不用太久,便会有人主动投诚。
  萧止戈微微点头,又问道:“广平郡那边呢?”
  “我们的人已经见到了流民首领。从打探到的消息来看,流民中似乎有两股势力,一者是普通流民,人数众多,但夹杂着不少老弱妇孺;一者似乎是一群山匪,人数少但俱都是青壮,而且训练有素。双方关系并不融洽,只是暂时合作罢了。”
  萧止戈露出玩味之色,手指屈起在窗沿上敲了敲,道:“据我所知,雍州最先起事的,便是一群山匪吧?”
  “是。流民是后来依附过去的。只是山匪行事狠辣,两边才渐渐划分了阵营。”
  “尽快说服流民首领,另再去查查那群山匪的底细。”萧止戈将手背到身后,又补充一句:“看看他们是否跟康弘或者他身边的人有过往来。”
  谢陵领命下去,萧止戈则坐在书案边,将收在怀中的家书拿出来重看。
  他刚到雍州,便收到了家书。看过后不舍得焚毁,便干脆收在怀中。想安长卿时,便拿出来看一看。信纸上字迹工整隽秀,萧止戈只看着信,几乎便能想象出他坐在书房里,微微低着头,含着笑容一笔一划写下这封信的模样。
  拇指在信封上轻轻摩挲着,萧止戈神色柔和了一些,将信纸仔细叠好重新收进怀中,方才起身离开。
  ***
  萧止戈料得不错。不过五日,便有人私下寻到谢陵,递了投名状。
  也是赶巧了,谢陵正查到了点眉目,与这份投名状一比对,便笑着来寻萧止戈。
  他将探子的信件与林家送来的账簿放在萧止戈面前:“将军猜得果然不错。那股山匪,与康弘身边的参将有过往来。”
  “而且据探子观察,那群山匪看行事作风,并不似寻常山匪,倒是有些像……受过训练的士兵。”
  再联想到最先起事的便是这群山匪,谢陵缓缓道:“这其中,怕是有康弘和三皇子的手笔。”
  民乱由庆州起,最开始是太子派兵强行镇压,谁知道强兵镇压反而激起了流民怨气,适得其反,使得雍州等地流民接连起义,原本星星之火逐渐燎原,甚至烧到了朊州,直逼邺京。
  如今市井之中都说太子不仁,朝堂之上亦多有弹劾。安庆帝只能强撑着病体给太子收拾烂摊子。反而是因丹药一事逐渐沉寂的三皇子以及三皇子一党,又重新活跃起来。
  若说这率先起事的山匪与康弘无关,他是不信的。
  萧止戈随意翻看了几页账簿,看着上头每年上供的银两数额,目光冷凝,嘴角却向上勾起:“叫铁虎带兵去广平郡,务必捉住那群山匪,拿到证据。”
  ***
  康弘知道消息时,已经是七日后。
  广平郡流民尽数归降不说,流民首领为了将功抵罪,还将率先起事并且滥杀无辜的一群山匪捉住献了上来。康弘得知消息时,山匪主事诸人已经被铁虎押送到了雍州城内。
  几人带着沉重枷锁,被关在囚车内被押送回城。
  康弘看见他们时,心里便一个咯噔,只是还不等他说什么,却听身后萧止戈沉声道:“来人,将乱党康弘押下问罪!”
  谢陵早有准备,不等康弘身边士兵反应过来,便率先将刀架在了他脖颈上,扬声道:“雍州主将,壮武将军康弘。收受贿赂,豢养私兵,与流民勾结犯上作乱,意图谋反,你可知罪?”
  康弘眼神一颤,与囚车中人眼神相对,便知此事已无转圜。是他棋差一招,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想喏喏了,不知道喏喏想不想我。


第78章
  康弘被迅速收押, 他身边大多数将领并不知道他所作所为,对他颇为忠心,眼见康弘被问罪, 都觉得另有隐情甚至是被栽赃嫁祸, 均在想办法营救或者替他求情。或许是左丘的死叫他们警惕,副将生怕萧止戈先下手为强将人斩了,甚至还意图劫牢将人救出来。
  萧止戈对此不置一词,他本是行伍出身, 对这些忠心耿耿却受了蒙蔽的将领并未过多打压苛责,一边让自己的人迅速接手雍州防务,一边开始罗列康弘种种罪证。
  也有知晓内情的康弘心腹偷偷朝邺京送了信, 萧止戈没派人拦截。只是这信若是到了邺京三皇子手中, 怕这些将领等来的不会是救援,反而是催命符。
  又过三日, 雍州已经完全落在萧止戈的掌控之中。广平郡流民尽数来降,谢陵带人登记户籍,放百姓归城, 另一边的官署广场之上, 康弘,康弘心腹以及数名山匪首领带着镣铐,等待审判。
  萧止戈坐在主位之上, 雍州诸豪强作为证人, 亦都到场。
  一箱箱账簿被士兵抬上来,均是这些豪强经年上交的“供奉”,其数额之巨, 令人咂舌。除此之外,还有一众山匪的供词, 他们原本是雍州军中的士兵。在寂寂无名时被康弘调离军营,实际上军营之中却已经将他们除名,伪造出死亡假象。另一边却将这些人藏在山中操练,当做私军养着。两三年下来,已有三千人数之众。
  此次雍州起义,这些被藏匿的私军便是受了康弘之命,伪装成山匪举起反旗,实际上是为了扇动流民情绪,将民乱扩大,好给太子扣上个平乱不力的罪名。当然三皇子这一层并没证据指明,如今摊开来放在百姓眼皮子底下的真相,是康弘多年来收受巨额贿赂,豢养私军,狼子野心意图谋反。
  萧止戈并不着急处死康弘,他当着雍州百姓的面,在拥护康弘的将领面前,将证据一桩桩的摆出来,一层层剥下了康弘穿在身上的人皮。
  人证物证确凿,康弘罪无可恕。就连他昔日忠心的部将,亦是无话可说。
  围观百姓皆赞北战王英明仁慈,乃百姓之福。
  沦为阶下囚的康弘茫然四顾,蓦然对上萧止戈沉凝的面孔,便溢出一声苦笑。萧止戈并没有下命斩杀他,反而要将他与诸犯一起送至邺京问罪。然而康弘想到自己在邺京的家小,喉头苦涩,他是绝对不能活着回到邺京的。
  萧止戈不杀他,他却必须死。
  是夜,康弘在狱中畏罪自尽。萧止戈收到消息并不意外,康弘是肯定会死的,他却并不准备让他死在自己手里,也免得有人借题发挥,把康弘的死攀扯到他身上来。
  更何况太子未倒,三皇子留着便还有用处。
  这晚萧止戈只当做不知,次日又有狱卒来报康弘死讯,他才召集众人说明情况,之后仍然叫人将康弘尸首与其余犯人一同送回邺京。康弘昔日部将也挑不出刺来。反而是先前意图劫狱的副将面露愧色,踌躇几息后单膝跪下请罪,谢萧止戈宽恕之恩。
  其余诸将见副将已然投诚,纷纷跟随。这些将领虽然不比他亲自带出来的将士,但也堪一用了。因此萧止戈并未为难他们,反而继续叫他们待在原本的位置上,各司其职。
  这些部将心存感激,对他更加言听计从。及至跟着谢陵见到周边流民尽皆来投,且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更是心中敬佩。
  雍州城的民乱基本算是平定。手段比在庆州时要温和的多,但雍州豪强大概是害怕他的手段,纷纷主动捐献家财田地,家中有作奸犯科之徒也不用萧止戈派人去缉拿,自己就绑了人送上来,个个都乖觉得很。萧止戈见好就收,没有再拿豪强开刀,将众豪强捐献的家财田产都用到了安置流民之上。
  雍州流民大半得到了妥善安置时,攻打朊州的流民也听闻了消息。此时庆州雍州之状已经传遍了南边诸多州郡,豪强畏惧他拿自己开刀,百姓们却在赞颂他。亦有乡野间的书生写了诗词赞颂,一时北战王凶名不复,反而是英明仁慈的美名传遍了南边。
  攻打朊州的流民风闻,又有大半投奔雍州。剩下的小半不肯归顺,多是心里存着别的主意,萧止戈也没有手下留情,十二月初时,亲自带着人马将这一小波乱民彻底剿灭。
  至此,搅乱三州的民乱彻底终止,落下了帷幕。
  只是两地流民安置尚需要时日,还需要大军震慑,一时也不能立即返回雁州。萧止戈遥遥望着雁州方向,心里想着的却是:入了十二月,喏喏该要生产了。
  ***
  雁州,将军府。
  安长卿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起路来都有些坠坠地沉,肚里孩子的胎动也越发明显起来,胡是非说得没错,他怀得确实是双胎。大概是某种奇妙的父子感应,他已经能感觉到每次胎动不同,一个更活泼些,每次胎动都十分有力,踹的肚皮都鼓起一点。另一个则安静些,力气不多大,软绵绵的。
  安长卿坐在院子里,望了望大门口的方向,脸上不由有些失望——今天已经是十二月初十,胡是非说他预产期就在十五左右,到了今日萧止戈还没消息,怕是赶不回来了。
  他摸了摸肚子,轻声道:“你们父亲大约是赶不回来了,我们给他个惊喜吧。”
  掌心下肚皮轻轻鼓了一下,似是应和。安长卿便笑了笑,缓缓起身在亭子里散步。虽然是剖腹,但胡是非还是坚持要他多走动,父体越强健,届时生产后恢复的也更快。
  守在一边的余绡见状连忙来扶他,却被安长卿笑着按在一边坐下,道不用他帮忙。虽然肚子大了不方便行动,但两个孩子很乖巧,并没有折腾过他,除了走路有些笨重,他觉得自己比以前还要健壮些。
  刚散完步,余氏便端着补汤过来。这些日子都是她亲自下厨,给安长卿熬各种滋补汤药。安长卿十分听话地接过汤慢慢地喝。余氏坐在他对面,神情担忧,几番欲言又止。等安长卿喝完汤,她又连忙收敛神色,露出笑脸同安长卿说话:“产房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胡大夫和余绡在里头给你接生。娘和你妹妹都在外面陪着你,你别怕。”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又没说。
  安长卿看懂了她的情绪,萧止戈到今日还没回来,他有些失望,其他人却比他更着急,或许是怕他伤心,连提都不敢提。
  他便笑了笑,握住余氏的手安抚:“嗯,我不怕。”
  余氏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暗地里却叹了一口气。她对自己的出身和血脉其实没有什么执念,几十年都过来了,对于这些早就淡然。但是此时看着安长卿挺着个大肚子,即将到鬼门关前走一遭,她又有些后悔,若是她能找到自己的亲人,或许儿子此时便不用面临这些未知的恐惧和危险。
  安长卿见她神情郁郁,怕她胡思乱想,反而开始安慰她,说些别的话题转移注意:“钰儿该回来了吧?”
  安娴钰如今在女学如鱼得水,她才学出众,给这些女子启蒙绰绰有余,加上生得一副好容貌,脾性又温和,这些日子在学堂里倒是颇受学生赞誉。一开始女学里都是些贫苦人家的女儿,后来女学名声渐起,城中富户甚至官员家的女儿也被送了过来。女学越办越好,最开始加入的安娴钰也更受倚重,如今已然成了院长的左右手,比安长卿还要忙碌一些。因着安长卿快要生产,她才请了假回来陪着。
  “今日傍晚就该回来了。”余氏果然被转了注意力,微微笑道:“她请了十日假,说要好好照看小侄子小侄女,这样日后才和她亲近。”
  这小侄女也是安娴钰得知他怀得是双胎时说的。双胎在大邺是祥兆,龙凤胎更是好兆头,因此安娴钰总念叨着要给她生个小侄女,日后亲自给她启蒙。
  说到孩子的话题,两人神色都柔和下来。
  安长卿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听老远有声音喊道:“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安长卿一愣,回头去看,就见安福风风火火地往里跑,一边朝他这边跑一边大叫着、他犹有些未反应过来,萧止戈带了两万大军出发,若是凯旋动静不会小,该早就有人前来报信的。
  正想着安福是不是听岔了,就见一匹黑马从安福身边越过,仿佛几步间就已经停在了院中,满身风尘的男人旋身下马,大步朝亭子走来。
  安长卿愣愣地看着他,甚至忘了起身。
  萧止戈解下大氅,对余氏行了礼,才去亭中暖炉边驱散身上寒意,一双沉着漆黑的眸子倒是定定地看着他:“我赶回来了。”
  余氏见状,带着余绡悄悄退了出去。
  安长卿不眨眼地看着他,良久才猛地扑向他,手臂搂着他健硕腰身,闷闷地不说话。
  “小心肚子,我身上冷。”萧止戈接住他,既想将人抱紧怀里一解相思,又怕身上寒意凉着他,只能进退两难地虚虚将人圈住。
  “我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安长卿吸吸鼻子,仰头去看他。
  男人面庞粗糙,嘴唇干裂,下巴上是青色潦乱的胡茬,显然是一路兼程赶回来的。
  亭中暖气已经将寒意驱散,萧止戈深叹一口气,小心地环住他的腰身,将下巴放在他颈窝蹭了蹭,叹息道:“南边事情还没完,我把谢陵留在那边了。”
  他怎么舍得叫他独自进产房?将南边事务交给谢陵和铁虎,他只带了十数人便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就怕赶不及他生产。
  安长卿弯起眉眼偎进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唇边满是欢喜的笑。
  萧止戈抬起头,在他发顶轻吻:“这些日子我不在,辛苦你了。”
  十月离开,如今已是十二月。分隔近三月,不见时尚能耐住寂寞忍住相思,然而此时想拥,却觉心中思念源源不绝,比分开时更甚。
  萧止戈抱着他不想放开,又怕压到他的肚子,左思右想,最后干脆将人打横抱起,自己坐在软塌上,让安长卿坐在他腿上。
  安长卿不太乐意,萧止戈却用力环着他不松手,他眯起眼掐了他一下,嘟囔道:“为父不尊,别把两个孩子带坏了!”
  “他们知道什——”话说到一半,萧止戈笑容一顿,忽然反应过来,声音惊诧:“两个孩子?”
  瞧着他惊愕神情,安长卿得意地摸摸肚子,扬着下巴道:“嗯,胡大夫说我怀的是双胎。”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
  喏喏:嘻嘻嘻~
  ——————
  害,今天是被吓傻了的怂怂~


第79章
  萧止戈呆住。
  素来冷硬沉静的面孔, 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傻气。眼底情绪几番变化,他才艰难地动了唇,手掌虚虚悬在肚子上方, 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
  “两个?”
  “嗯。一个活泼些, 一个安静些。”
  安长卿弯着唇角,手掌覆住他的手背,带着他一起放在肚子上——冬日的衣物厚实,但即使这样, 萧止戈仍然能感觉到手掌底下细微的动静。
  “你看,他们在动。”
  “嗯,我感觉到了。”
  萧止戈有些傻气地咧开嘴, 小心翼翼地凝着他的肚子。
  他离开时, 安长卿将将显怀,然而等他回来, 两个孩子已经会动了。他的神情既喜又忧:“两个孩子……会不会不好生?”
  “胡大夫说问题不大。我的肚子跟寻常怀一个孩子的妇人差不多大。”安长卿知道他必定要担心,因此只说些安慰的话:“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不会有事。”
  萧止戈沉沉“嗯”了一声, 越发抱紧了他。
  晚间时, 两人一起用了晚饭,才回房歇息。安长卿爱洁,但如今身体笨重, 他又不喜欢别人贴身伺候, 因此清洗沐浴时十分不便。现在萧止戈回来了,却没有这个烦恼了。
  下人烧好了水送到浴房去,安长卿原本只想叫男人扶着自己进浴桶里去, 却不想萧止戈手臂一伸,稳稳将他抱起来放了进去。
  安长卿只穿了贴身柔软的中衣, 入水之后才脱掉。热水温度适宜,安长卿终于泡了个热水澡,舒服地喟叹出声。
  他正要拿澡豆搓洗,手伸出去却落了空。萧止戈并没有退出去,反而拿着布巾和澡豆,一脸认真道:“我给你洗。”
  热水熏红了脸颊,安长卿定定他一眼,而后默不作声地转过了身,用背脊对着他——分别三月,不止萧止戈想他,他也想念萧止戈。
  ……
  萧止戈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洗干净,之后又拿宽大的布巾将人包裹好,才抱回了房中。
  屋里已经用上了暖炉,四处都是融融暖意,被褥也用汤婆子暖过,并不会凉。安长卿钻进床榻里侧,放下帐子换好了干净的里衣,才坐起来看他。
  萧止戈正在外头,将弄湿的外裳褪下。身上的腱子肉倒比离开前更结实些。安长卿睁大眼看着,眨都不眨一下。不防男人忽然转过身,眼神幽深看他半晌,缓缓笑开道:“等我洗完了再看。”
  安长卿脸颊一热,匆匆忙移开视线,拉着被子侧躺下,拿背对着他。
  背后继续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之后是稳重的脚步声,然后便听不见了——应该是去了浴房洗漱。
  想到方才浴房中发生的事,安长卿心跳得有点快,脸颊也染了绯色,他颤抖着睫毛想,都成婚这么久了,敦伦之事实属正常,更何况小别胜新婚,他应该大方主动点……
  于是等萧止戈回来,刚在外侧躺下,就见背对着他的人托着肚子翻过身,垂着眼轻声道:“你……要不要帮忙?”
  萧止戈神情微顿,明白过来后眼神便深了深,嘴角微微勾了勾,目光落在他不安颤动的浓黑长睫上,压着嗓子低声道:“……不用,我方才冲的冷水澡,喏喏想了?”
  安长卿:“!!!”
  绯色一直蔓延到了耳朵尖,安长卿瞪他一眼,愤愤然又转过了身去。
  意识到自己似乎又把人惹生气了,萧止戈立刻认错,靠过去从身后拥着他,试探着道;“……是我想了?”
  安长卿脸颊已经蒸腾起热气,连脖颈也跟着红了一片。良久才强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闭上眼睛凶道:“我要睡觉了!”
  萧止戈轻笑,手臂拥着他温声哄道:“睡吧。”
  怀孕之后格外易困,安长卿闭上眼不多时,竟然当真睡着了。他和萧止戈同床共枕惯了,原本是背对着他,睡着后不多久,就哼哼着转过了身,变成了埋首在萧止戈怀里的姿势。
  萧止戈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拍抚,目光柔和地落在他身上。看他熟悉的几乎能描绘成画的五官,看他修长的脖颈……最后落于隆起的肚子上。
  安长卿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如今只能侧着身睡,就连睡梦中,左手还下意识地护着肚子。
  萧止戈看了许久,才抬起手轻轻落上去。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血脉。看多了安庆帝的荒淫和后宫争斗倾轧,他实际上对孩子并不期待。因为他知道以他的性格,大概并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但如今怀有他血脉的人却是安长卿,是他立誓要一生相守的人。目光又移到安长卿安然的睡颜上,他柔和了眉眼,手掌在隆起的肚子上轻轻安抚着。如果是喏喏和他的孩子,他愿意学习怎么去做一个好父亲,竭尽所能地护着他们父子。
  “你们也要好好护着爹爹,不要让他吃太多苦。”萧止戈轻轻道。
  掌心下传来小小动静,似是回应一般。萧止戈眉眼柔和,轻拥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沉沉睡去。
  ***
  胡是非估算的预产期在十二月十五,如今剩下不过四日。
  萧止戈先是将胡是非和余绡叫来,询问了生产的一应事宜,又亲自去看过了产房布置,确认万无一失之后,便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安长卿。
  原先他不在府里时,安长卿还时时想着他。等他真回来了,又开始嫌弃他烦人——衣服是北战王给穿的,饭也是北战王给喂的。多走几步路那更不得了,一言不合就要上手抱了。
  征战沙场的北战王别的不会,就有一把子力气。安长卿怀胎八月,还挺着这么大个肚子。他也能稳稳当当地抱起来走路,连颤都不颤一下。
  一开始安长卿还由着他,后来实在受不了,将人赶到了外边去。自己小心托着肚子在屋里转圈散步:“我自己能走,不劳王爷大驾。”
  萧止戈也不敢进屋,就在门口站着,隔着门缝往里看,委委屈屈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小心些,别撞到了桌子。”
  安长卿只当做没听见,绕着桌子走了几圈,才坐下来喝茶。
  到了午饭时分,安福从厨房取来饭菜,在屋里摆开,北战王才终于被允许进了屋里。两人面对面坐着,安长卿小口小口吃东西,他就巴巴看着,自己也不吃,要不是怕安长卿又把他赶出去,估计又想亲自布菜喂饭了。
  时间这么一晃就到了十二月十五。生产日子是胡是非根据手札上记载早就推算好的。安长卿包括腹中两个胎儿都十分康健,安长卿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倒是十分平静。倒是萧止戈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一早起来就开始在屋里焦虑地踱步。
  安长卿这日却不再说他,反而开始给他找事情做:“等会余绡该送麻沸汤来了,汤药有些苦,我想吃松子糖。”
  萧止戈给他买的松子糖,分别的三个月里,已经吃完了。
  萧止戈心浮气躁,闻言立刻要去叫人去买,安长卿却叫住他,目光笑吟吟地看着他,难得有些执拗:“我只想吃你买的。”
  萧止戈无法,只能骑上踏雪飞奔出府去买。
  他出门后不久,余绡送来热乎乎的麻沸汤。安长卿端起碗,一口气喝完,味道确实苦。只是胡是非交代过,喝了麻沸汤后,半个时辰内不得吃别的东西。
  余绡说:“产房准备好了。”
  “那就过去吧。”安长卿起身道。看来今天,是吃不上松子糖了。
  等萧止戈匆匆买了松子糖赶回来时,安长卿已经躺在产房里。他穿着薄薄的中衣躺在软塌上,屋子里四角都放了暖炉,把整间屋子烘的热乎,并不会觉得冷。
  胡是非和余绡在第二次检查生产需要用到的刀具和药材。确认无误后,胡是非又在他腿上扎了几针,问道:“痛吗?”
  安长卿摇了摇头。
  胡是非便道:“开始吧。”
  ……
  萧止戈捏着一袋松子糖站在产房外,余氏和安娴钰一齐拦着他,不让他进去。
  僵持许久,他方才退后一步,不再坚持。
  两人都松了一口,余氏安慰道:“我问了胡大夫,他说喏喏身体很好,不会有事。王爷不要太担心。”
  萧止戈敷衍地点了点头,手指紧紧攥着油纸包,目光却钉在了产房门上——产房门窗紧闭,里头点着许多烛台,将整间产房照得亮堂,隐约可以看到里头的人影。
  萧止戈浑浑噩噩地看着,里面的人影每动一下,他的心就跟着痛一下。
  三人从正午时分,等到太阳西斜,才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声。一道哭声后头,紧接着又是一道更加嘹亮的哭声。两道哭声交错起伏。
  余氏一喜:“生了?!”
  萧止戈猛地站起身,踉跄上前几步,几乎快要贴着门,目光恨不得穿透门扉去看里面的情形。
  只是里头一直没有开门,又等了半个时辰之后,余绡才将门打开一道缝,道:“恭喜王爷!父子平安,是一对龙凤胎。师父说若是要进来,先换一身干净衣裳,驱散寒意再进来。”
  余氏和安娴钰大喜。倒是萧止戈还有些浑浑噩噩:“喏喏没事?”
  “嗯,王妃不能受寒。”余绡说了句没事,便飞快关上了门。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萧止戈神情浑噩地往主屋走,晕晕乎乎地换了衣服,才又折回了产房。
  余绡放他进去,萧止戈在暖炉边把自己烤暖和了,才掀开防风的帷幔,往内走去。
  越靠近,越觉得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
  直到安长卿的面容出现面前,他才仿佛一下子落在了实处。连眼眶都发起热来。
  “松子糖买到了吗?”安长卿朝他微微笑道。
  萧止戈喉间有些哽咽,他红着眼道:“买了。”说着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才想起来方才换衣服时,糖被放在屋里了。他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我买了,忘在屋里了,这就去给你拿……”
  安长卿拽住他衣袖,脸色虽然苍白,精神却还好:“拿来也不能吃,你陪陪我。”
  萧止戈立马僵住,又转回身,小心翼翼地半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瞧着他失了血色的唇,艰涩问道:“疼不疼?”
  安长卿腹部盖着被褥,遮住了伤口,但是想也知道,那是多严重的伤口。他甚至不敢多看,每多看一眼,便觉得胸口闷得疼,恨不得这刀是划在他身上。
  “喝了麻沸汤,不疼。”安长卿弯起眼睛笑:“你还没看过孩子,娴钰说得没错,果然是对龙凤胎。”
  萧止戈勉强笑了笑,干燥的唇印在他手心:“我想先看看孩子爹。”
  安长卿也笑:“王爷这样,以后当心孩子不跟你亲。”
  萧止戈摇摇头,怜惜地将他脸颊边的碎发整理好,温声道:“你辛辛苦苦生的,他们跟你亲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生孩子好可怕QAQ
  喏喏:???我生的,你不许哭!
  ——————
  今天是备受惊吓的哭包怂怂~但还是要恭喜怂怂喜得龙凤胎!


第80章
  说是这么说, 萧止戈最后还是去看了两个孩子。若是寻常人家孩子,这时候已经被乳母抱去喂奶了。但是鲛人族又不同,两个孩子出生后个头比寻常婴儿小了快有一半, 皮肤上还覆盖着薄薄一层几乎透明的黏膜。依稀可以看见里头的婴儿白嫩可爱的模样。
  “这应该就是手札上记载的胎衣。两个时辰便会自行脱落。”胡是非和余绡照看着两个孩子, 时刻观察这层胎衣的情况。
  孩子刚取出来时,胎衣是半透的奶白色,摸起来有些厚,就像一层外壳一般护着胎儿, 等将胎儿取出来后不多久,这胎衣就变得越来越薄也越来越透,现在已经能清晰看到婴儿相貌了。
  “这胎衣应该是滋补之物, 能够滋补婴儿。”胡是非猜测道。一开始两个孩子还在哭泣, 但是将胎衣上的血迹擦干净,放进襁褓中后, 他们就安静下来。小嘴一嘬一嘬,看神情似乎有些满足的模样。而胎衣也逐渐越变越薄。
  萧止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挨个在两个婴儿脸颊上戳了戳:“谁大谁小?”
  一旁的余绡兴冲冲地道:“左边的是哥哥, 右边的是妹妹。”孩子取出来后, 胡是非还要给伤口清理缝针,便是他在照顾两个孩子,因此十分清楚。
  萧止戈看看, 发现妹妹更圆润一些。眉眼间虽然还稚嫩, 但是仔细看的话,依稀能看出安长卿的影子,尤其是眼角下一颗小痣, 位置几乎跟安长卿一模一样。萧止戈眼神柔和:“生得像喏喏。”
  似乎是感觉到了父亲的存在,妹妹睁开眼睛, 在胎衣中挥了挥手,“啊”地叫了一嗓子。声音清脆,如乳莺啼叫。萧止戈一愣,随后嘴角一勾:“性子倒像随了我,有力气。”
  方才出生时的哭声他在外头也听见了,原本以为哭声响亮的是个男孩儿,没想到竟然会是女孩儿。
  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话,妹妹又费劲地挥了挥手脚,发现动起来艰难后,又闭上眼睛,粉色的小嘴巴开始一嘬一嘬。
  她闹腾了半天,旁边的哥哥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萧止戈陪了他们一会儿,才折返回去看安长卿。便是胡是非医术再高超,剖腹取子到底还是伤元气,安长卿应该是失了不少血,即使产房中已经收拾干净,萧止戈依旧能闻到其中淡淡的血腥味道,而且他的脸色和嘴唇都很苍白。
  方才跟萧止戈说了一会儿话,他就累得睡了过去。此时萧止戈又折返回来,他也毫无知觉,阖着眼睛,睡得很沉。
  手指虚虚划过他面上轮廓,萧止戈最后轻而又轻地在他眉心落下个浅吻。
  ……
  安长卿再度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他正躺在正屋的床榻上。腹部的伤口已经妥善包扎过,因为麻沸汤的药性过了,开始有些隐隐的疼。他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腹部,触及平坦的肚子时一下清醒过来,正要转头叫人,就看见挨着床榻外侧,放一个婴儿小床,两个孩子穿着柔软保暖的小衣裳,正头挨着头睡着。
  孩子从腹部取出来时,他是清醒着的,自然知道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妹妹。
  神情一下子柔和下来,他用手肘撑着平挪了位置,探头去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身上的胎衣已经脱落,穿着正红的小衣裳,显得白嫩可爱。虽然个头小些,但是生下来就白白嫩嫩,胎发也十分浓密,不像普通婴儿,还得皱巴巴一阵才能长开。
  安长卿越看越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戳那肉呼呼的脸颊和小手。血缘就是这么神奇,原本安长卿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孩子。但是现在看着兄妹俩,却打心底泛起一阵柔软。
  这么小小一团的两个孩子,也就比他手掌大些,却与他和萧止戈血脉相连。
  伸出去的手指忽然被握住,妹妹睁开眼睛,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小小的手掌却握住他的手指不放。那力道不大,就像被一片棉花糖包裹住了,软绵绵的。安长卿不自觉笑起来,被她抓住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父女俩正玩着,听见动静的萧止戈便转到了里间来,见他眉眼带笑,神情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醒了?饿不饿?胡是非说你暂时还只能吃些清淡流食。”
  安长卿背靠着靠枕,看他走过来,熟练地拿起早就备下的小拨浪鼓去逗女儿,便笑着摇了摇头:“不太饿。”其实是没什么胃口,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就并不是那么想吃东西。
  萧止戈看出他神情有些怏怏,当面没有说什么,陪着他和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便出去叫来厨子,吩咐他们做些开胃又好克化的清粥和鸡蛋羹送来。
  傍晚时分安长卿吃了一小碗鸡蛋羹和半碗鱼糜粥,便又躺了回去。腹部伤口没长好前,他还不能随意走动,以免伤口崩裂。余氏和安娴钰都来看过他和孩子,只是见他刚生产精力不济,便没有久留。
  倒是萧止戈这几日也没去军营官署,就陪着他待在府中。生产后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一边要顾着他,一边还要学着照顾两个幼儿,实在有些手忙脚乱——因为两个孩子刚出生。又比寻常婴儿更小,为了不引起疑心,暂时还没有找乳母,只先养了一头奶牛,日日以牛奶喂养。
  安福把吃完的饭菜撤下去,又把温好的牛奶送过来。牛奶用特制的瓷瓶装着,留出一个小嘴儿,正好方便喂食。萧止戈先将哥哥抱出来,颇有些笨手笨脚地将他放在自己膝盖上,然后才给他喂奶。
  他动作小心翼翼,只是到底不熟练,要么喂快了顺着嘴角溢出来,要么喂慢了,孩子只能干嘬着瓷瓶嘴儿“啊啊”地叫。还没喝到奶的妹妹更是着急,等来等去等不到自己,嘴一瘪就嗷嗷地哭起来。
  可怜北战王黑着一张脸,又不敢发脾气,哄完一个又去哄另一个,终于喂饱两个孩子后,感觉比打一场战还要累。
  看着他拧的快要打结的眉毛,安长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等他将两个孩子放回小床里,便轻轻摇晃着小床,轻声哄他们睡觉。
  萧止戈坐在身侧,等两个孩子终于吃饱喝足睡着了,沉默半晌,终于憋出一句:“等再大些,就找两个乳母吧。”
  安长卿笑话他:“娘和余绡说可以帮忙照顾,你又不肯。”
  余氏生过两个孩子,照顾起孩子自然比他们熟练;余绡则是喜欢两个弟弟妹妹,一直想要帮忙照顾,只是萧止戈最后都拒了,自己亲力亲为地照看着。
  不过可惜,北战王还是低估了照顾两个婴儿的难度,不过一日一夜,就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萧止戈说不出话来,盯着一双睡着了的儿女,心里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不过到底是把今天这关过了,两个孩子不算闹人,半夜再喂一次奶就能睡到大天亮。萧止戈先去洗漱换了干净衣裳,又去端来温水给安长卿擦身。虽然不用像刚生产的妇人一般坐月子,但伤口恢复尚且需要时日,只能慢慢将养着。
  等二人都收拾干净,时候已经不早,熄了灯躺在床上,安长卿一时有些睡不着,又低声跟萧止戈说话:“是不是该给两个孩子取名字了?”
  按理说皇孙的名字由皇帝赐名更好,但以萧止戈和安庆帝的关系,显然还是他们自己取名更好。
  萧止戈倒是忘了这个问题,默了默道:“喏喏想好了吗?”
  安长卿其实也没有想,毕竟是第一次当父亲,完全忘记了取名这回事。
  萧止戈想了想,道:“既然是你我的血脉,那就取我们二人的姓氏,再加一个单字便可。”
  只是这个单字用什么,一时也想不出来。便暂时搁置下来。到了第二日萧止戈便去找了几本书籍来,同安长卿一齐翻阅,最后定下大儿子叫萧安珩,小女儿叫萧安珠。
  珩是稀少而珍贵的横玉,珠则是掌上明珠的“珠”。
  两个孩子都是他们来之不易的珍宝。
  ***
  生产后半月,安长卿腹部的伤口已经逐渐愈合,两个孩子也终于长到了正常婴儿大小。萧止戈叫人找了两个可靠的乳母来,帮着照顾两个孩子。
  请了乳母,孩子的存在就瞒不住了。萧止戈没有明说孩子的来历,众将领虽然惊讶,但观他脸色,也没有多问。只以为是他从南方带回来的弃婴。外面倒是对孩子来历多有揣测,但是萧止戈与安长卿都三缄其口,谁也没有开口说起孩子来历。府中为数不多知情的下人更是闭紧了嘴,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
  就这样,对于将军府里忽然多了两个孩子的事情,渐渐就这么过去了。
  而与此同时,除夕就这么悄悄到了。
  这一年的除夕,雁州城张灯结彩格外热闹。将军府却要低调的多,因安长卿还未完全恢复,便也没有准备额外的助兴节目。吃过团圆饭后,给下人们发了赏钱,便打发他们自去守岁了。
  安长卿带着两个孩子守完岁,便撑不住先睡下了。萧止戈守着父子三人,睁眼等着天亮。因南边诸事还要等他去主持,萧止戈硬生生拖到了过完除夕,到了初一却也不得不动身了。
  外头鸡鸣三声时,萧止戈将准备好的三封压岁钱拿出来,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另一个大些的,则压在安长卿枕下。
  听见动静,安长卿模模糊糊睁开眼,见他已经穿好了衣裳,立即清醒过来:“要动身了?”
  萧止戈“嗯”了一声,给他将滑下去的被褥拉上来盖好,又在他发顶吻了吻,低声道:“睡吧。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小兔崽子真不听话,等长大了就能揍了。


第81章
  南边局势已经大致稳定, 萧止戈此去,一是为了安置流民中愿意投军的青壮,二是完成扫尾后, 要押送一干罪犯回京复命。毕竟是安庆帝下旨令他平乱, 他又大刀阔斧杀了不少人,动了朝中不少人的利益,邺京一行,或许有艰难险阻, 但他势在必行。
  若是按照他早先的计划,他必然不会这么显露锋芒,最好是自污其身自辱其名, 叫北战王恶名更上一层楼。届时他居于暗处, 看太子与三皇子斗法,最后再坐收渔利, 逼迫安庆帝传位于他。毕竟手握雁州重兵,他能谋夺皇位的办法有许多。坐收渔利无疑是最轻松的一种。但是有了安长卿,又接连有了两个孩子后, 他却不准备这么做了。
  若是他孓然一身, 必定不在乎身外浮名。但他现在已有了家室。他若登顶至尊,那安长卿必定会立在他身侧。两个孩子则是他们的后继者。自古以来,暴君身侧多妖妃祸水, 国破家亡更是祸水之罪。更何况安长卿还是个男人, 他几乎能想到,若是他声名狼藉,百年之后史书之上, 安长卿必定是首当其冲的罪人。
  他愿意俯首将他捧上至尊之位,与他并肩俯瞰大邺河山, 却绝不愿意他因为自己而被史书后人诟病。
  他能领铁骑踏平破碎河山,也能亲手将这飘零山河扶起。他要未来帝后美名,在史书后人口中,千秋万代地传颂下去。
  所以这个时候,便是直接对上太子与三皇子也不足为虑。不过是多些艰难险阻,多费些功夫罢了。
  大邺百姓还在沉浸在春节之中时,萧止戈带着亲兵,已然从雁州又奔赴雍州。
  邺南三州,庆州左丘,雍州康弘都已身亡,庆州明面上是左丘副将接管,实际上是周鹤岚在暗中掌控。雍州康弘一死,他的部将主动投诚,亦在谢陵掌握之中。
  唯剩下朊州宿怀义。宿怀义素来听命于大柱国师乐正。师乐正此人惯做一副忠君面孔,从不曾参与到夺嫡党争之中去。但是按照安长卿梦中所见,师乐正后来曾扶持废太子召集流民围攻邺京,忠厚面孔下实则藏着狼子野心。想来在此时,师乐正就已经与太子有些交情了。那么朊州宿怀义,多半也偏向了太子。
  大邺一十三州,肃州、蕲州、朊州,禹州四州拱卫邺京。蕲州赵樾是太子一党,禹州舒聆停是舒贵妃亲信,肃州申屠胥是皇帝心腹,朊州宿怀义一向不参与朝廷纷争,看起来不偏不倚,但此时看来,极有可能已经暗投了太子。
  四州之中,太子独占一半。
  再联想到如今邺京之中,安庆帝撑着病体处理国事,太子虽未受到惩戒或责骂,但是舒贵妃已然复宠,三皇子又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又很是提拔了几个三皇子一党的官员。眼看昔日太子监国的风光不再,以太子的心胸,怕是已经按捺不住了。
  萧止戈心念一转,便没有着急拔掉宿怀义这颗钉子。左右庆州和雍州已经落入他手,朊州不足为惧。
  雍州流民已经尽数安置妥当,为将功抵过换取田地,不少青壮都投了军。谢陵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之后将他们与雍州原本的士兵打乱,再重新编制成伍,按照雁州练兵之法开始操练。
  南边无战事,将士多惫懒,就算雍州军比庆州军好上不少,但那也是矮子里头拔高个儿,对上真正开刃见血的雁州军便不值一提。原本雍州部将对此还颇为有微词。但谢陵叫留下镇守的两万雁州军展示一番后,这些人就都心悦诚服地闭上了嘴。
  到底都是武将,习惯了用拳头说话。如今康弘已经畏罪自尽,余下将领总要另投明主,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原先他们只听说北战王凶名,虽然敬佩,但却从不向往。毕竟那样杀人如麻的主将,必定也不好相处。可真等见到了萧止戈,见识过了雁州军的气势,他们才终于明白了谣言的可怕。
  北战王确实如同冷面修罗,但并不嗜杀成性。对待下属赏罚分明,对待百姓亦是仁慈,诸多顾虑被打消,这些人一番商议后,彻底投诚,向萧止戈效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萧止戈到达雍州后,看了谢陵整理的公文函件,将这群人叫来论功行赏,彻底安了他们心。之后便将雍州诸事分派给这些将领。
  至此雍州事务全部收尾,正月二十五,萧止戈带着两万雁州军,押送一干罪犯和证据,回京复命。
  *
  抵达邺京时已是二月里。春风化雪,万物回春。两万雁州军驻扎在邺京城外百里处。北战王萧止戈带一百亲兵,亲自押送罪犯乱民回城。
  这日朝堂之上,安庆帝高坐宝座,不时有沉闷的咳嗽声传来。
  “宣北战王。”不过小半年,他又苍老不少,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有气无力。
  身侧太监尖声传唱,一个接一个,一声接着一声,一直传到了大殿外去。
  将长枪交予伺候宫人,萧止戈又卸下战甲,才大步往大殿走去。
  殿内朝臣分成两列,中间是铺着暗金龙纹毯的走道,萧止戈大步踏入,面上淡定沉着,一众朝臣暗暗打量他,蓦然惊觉,北战王自成亲又去了雁州之后,眉眼间戾气渐淡,竟然隐隐有了天子气度。
  不说太子和三皇子,就是稳坐龙座的安庆帝年轻时,也不及这个儿子。
  站在前列的御史大夫季安民亦是暗暗点头,其他人或许没有察觉,但他却发现了,萧止戈这通身暴戾收敛起来后,越发像中年时的太祖皇帝。
  一柄出鞘无回,嗜杀成性的利刃并不会叫人畏惧。但当这柄利刃有了自己的意志,懂得收敛锋芒时,才是该提起戒备时。
  坐在宝座之上的安庆帝眯起眼,看着这个越发陌生的儿子,努力挺直了脊背,稳住虚弱的声音道:“老二这次做得很好。”
  萧止戈单膝跪地行礼:“侥幸没叫父皇失望。”
  安庆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双眼如同垂死的恶兽,紧紧盯着萧止戈,夸赞之后,便是问罪:“你虽平乱有功,但朕亦收到不少弹劾,自己看吧。”
  话落,他身边的大太监便捧着一摞弹劾的折子递到他跟前。
  萧止戈不用翻都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不管是左丘还是康弘,背后都靠着大树。他直接将人杀了,必定有人要问罪的。更何况京中不少世家大族,还要靠着南边的豪强地主年年上供维持体面风光,现在这割肉放血的猪被他直接宰了不说,还剐了层皮下来。想也知道这些人背地里已经恨得咬牙切齿了。
  装模作样地翻了翻,萧止戈便将折子扔到了一边去,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左丘临阵脱逃,弃庆州百姓于不顾,枉为一城主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至于康弘,他豢养私兵,勾结煽动流民起义,意图谋反,人证物证俱在。他畏罪自尽,与儿臣何干?”
  说完又道:“康弘虽已自尽,但一干从犯已押送上京,其中案件也有诸多疑点,为防朝中有康弘之党羽,儿臣愿与大理寺卿联手彻查此事,绝不姑息!”
  康弘乃是大柱国薛岂直系部将,与禹州舒聆停均是薛岂左膀右臂。而薛岂正妻又是舒贵妃的亲姑姑,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萧止戈明面上是要彻查此事,实际上是想借机威胁三皇子一党闭嘴。
  毕竟康弘自己是绝对没有这个胆子偷梁换柱豢养私军的。若是真要查下去,三皇子必定要被牵扯进来。
  经过庆州雍州一事,不管是太子还是三皇子,必定都恨毒了他。而眼见他在市井当中声名鹊起,隐隐已经盖过了二人,他们自然也生出了危机感来。
  虽然按理说萧止戈娶了男妻,安庆帝绝不会让他继位,但无奈萧止戈手握重兵,不得不警惕。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来萧止戈这一趟回邺京,这两方势力都要暂时休战,一致先参上萧止戈一本,煞煞他的威风。
  只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萧止戈早有应对之策,这不,一句话就叫三皇子一党的人闭了嘴。而于和三皇子一党争斗多年的太子党官员,下意识跟着踩上了一脚。亦纷纷附和彻查之说。
  这短暂形成的同盟,顷刻瓦解。
  安庆帝对彻查之事不置可否,朝政大事上他现在越来越力不从心,他更关心的是他自己的利益。一双浑浊的眼睛盯住萧止戈,安庆帝哑声道:“此事交由大理寺卿处置,你就不必参与了。朕听说……你抄了石家?石家乃大邺世代巨贾,朕观送回邺京的金银珍玩之数……以石家之巨富,应该远不止此数吧?”
  石家的家财,这才是他最为关心的。
  要说石家这么大块肥肉放在那,朝廷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只是安庆帝又想要钱,又舍不下脸面不想背着骂名,虽然觊觎石家巨财,这些年却也只能看着。
  听说萧止戈抄了石家时,他还难得觉得这个不讨喜的二儿子办了件讨喜事,却不想抄家充公的财产运进国库后,安庆帝一看账册,既惊且怒。
  但他又不能明说自己觉得二儿子吞了石家之财,只能在朝堂上如此质问。
  萧止戈心中嗤笑,面上却肃然:“父皇明鉴,儿臣抄家时亦有此疑问。石家查抄出之家财,均有登记在册。田地用来安抚流民。小半金银用来赈济灾民,充盈府库。剩下大半金银和奇珍器玩,尽数送回了邺京。”
  说着又让太监去通传,将庆州安抚流民赈济灾民的账册抬进来,叫太府寺卿翻阅核对。太府寺卿李大人是个耿直之人,当堂叫人粗略翻阅后,回禀道:“臣粗略一观,数额均能对上,如要细查,还需要几日才能看完。”
  安庆帝默然不语,脸色难看。
  萧止戈却又道:“关于石家之财,儿臣也曾有疑问,便命人去调查了一番。后来发现这石家家主石开仁,豢养美妾歌姬无数,生下不少女儿。他将这些女儿送给不少官员为妾,据说出嫁时,均有巨额陪嫁……”
  他话说到一半,太子一党的脸色就变了。
  且不说别人,这东宫之中,不正有一位石家女吗?石家女破格为太子良娣,不就是因为她身后带着巨大利益?更别说石家为了广撒网,除了东宫那位嫡女,还送了不少庶女出去,此刻这朝堂上站着的,就有人家中藏着石家美妾……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萧止戈目光环视一圈,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只要背锅侠够多,就没人知道钱进了我的口袋:)


第82章
  石开仁妻妾成群, 膝下嫡女只有一个,庶女却有将近二十个。若是石家为了攀附权贵,嫁女时都陪上巨额嫁妆, 再加上石家用度奢靡, 又年年往邺京上供,那抄出来就剩下这点家财也不奇怪。毕竟除了金银珍玩,还有不少不能动的田产铺子在庆州,其实加起来所剩也不少了。
  安庆帝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目光在朝臣们身上一一扫过,似是在看到底是谁侵吞了石家家财。
  方才还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朝臣们各个垂首低眉,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还有家中藏了美妾的朝臣, 目光暗暗瞥向当中的萧止戈, 既愤恨又畏惧。
  南方豪强向京中上供寻求庇护并不是稀罕事。邺京的世家大族用度奢侈,加上攀比之风盛行, 那些有底蕴的百年大家还勉强能维持体面。但新起的贵族们,单单靠那点赏赐的田产和微薄俸禄,根本过不起奴仆成群的日子。如此一来, 自然便都盯上南地的肥肉。
  安庆帝对此亦是知情的。这些人从南方豪强身上割了肉, 最好的一份自然是留着送进了宫中,进了安庆帝的私库。因此这些年来,安庆帝一直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在先帝的儿子之中, 他才能平庸资质也只能算中下, 但夺嫡时靠着有个好娘赵太后,才顺顺当当地继承了皇位。刚登基时他尚且还有些雄心壮志。只是后来被美人美酒一熏陶,便渐渐舍弃了雄心壮志。
  左右他是皇帝, 就算天塌下来,也有赵太后和赵家在前头顶着, 此时不享乐更待何时?
  但这些年轻时的想法,到了暮年时,却渐渐化成了恐惧——赵太后对他这个亲儿子一直瞧不上,以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不得不扶持他。可现在太子年岁已经大了,而他却日渐衰老,或许哪一天,赵太后或者赵家等不及了,就会叫太子取代他。
  人都是怕死的,越是像安庆帝这样的人,就越怕死。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遍寻道士追求长生之道,他甚至还没到天命之年,还远远没有活够呢!
  看着下头缄默不语的朝臣们,安庆帝心中恐慌更甚。这些原本该听从他的命令拥护他的朝臣,在他还活得好好的时候,已经开始站队拥护他的儿子们了。甚至那叫他都眼热的石家巨财,已经悄无声息地被太子甚至这些朝臣瓜分。而他这个皇帝,却只能捡别人剩下的!
  想到尚还健朗的赵太后,风华正好的赵皇后,还有羽翼渐丰的太子,安庆帝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恶意笑容,目光阴鸷地扫过一众朝臣,拂袖而起:“好啊,你们都好!”
  百官心中惊骇,齐齐跪下:“陛下恕罪!”
  安庆帝深深看他们一眼,道:“退朝!”
  大太监尖声传唱,安庆帝已经离开大殿,跪了满地的朝臣却没有一个人敢起来。
  皇帝带着侍从们离开许久,他们才面面相觑,迟疑着起身。接着,便齐齐警惕地看向最中间的萧止戈。不管是太子党还是三皇子党,以前都从未把这个二皇子当做对手。即使他封了北战王,立下无数战功,手握雁州重兵。但只出生时大凶之兆,以及市井之中狼藉的名声,就能叫他绝了登上大宝的路。
  更何况他才娶了男妻。一个娶了男妻的皇子登上大宝?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唯一需要提防的便是北战王拥兵自重,存着谋逆之心。
  可谁也没有料到,往日里表现暴戾凶狠的莽夫,竟然是一匹深藏不露的狡诈恶狼。南边一行,不仅重创了太子和三皇子的势力。甚至还洗清了往日污名,得了个好名声。
  ——这分明是存着夺嫡之心!
  朝臣们交换个眼神,默契地避开他往外走。此行回去,他们是该重新商议对策了。
  御史大夫季安民与丞相安知恪一同袖着手往外走。季安民瞧着安知恪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反而笑了笑,恭喜道:“北战王这次立了大功,先恭喜相爷了。”
  谁不知道安知恪私底下与太子往来甚为密切,而北战王妃与这个父亲关系不睦,如今在邺京之中也不是秘密,季安民这一声恭喜,叫安知恪活生生把脸都憋青了,才硬邦邦挤出个难看的笑容。
  季安民仿若未觉,乐呵呵地朝他一拱手走了。
  留下脸色铁青的安知恪,思索着日后该如何应对。从前北战王明显无意大宝还好说,可如今他锋芒毕露,显然是有夺嫡之意,这么一来,安知恪这个名义上的北战王岳父,就两头难做人了。
  安长卿这个儿子恨不得跟他断绝关系,北战王也从未敬重过他这个岳父。原先他不觉得如何,眼下却觉得棘手起来。他早就投效太子,自然不能叫太子跟他离了心。但转而想到如今太子处境,又有些疑虑起来。若是太子和三皇子之间,他必定是毫不犹豫地押太子。可若是萧止戈也掺和进来,他却有些拿不准了。
  别的不说,单单他手中的兵权,就足够叫人忌惮了。万一真的彻底决裂,日后北战王不顾名声夺了位,那安家就彻底没有转圜之机了……
  安知恪心中权衡,一时之间竟然难以抉择。
  如果叫安长卿知晓他心中想法,肯定要告诉他,安家与他之间,早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
  安庆帝出了勤政殿,便叫人宣了太子来。
  这些日子安庆帝没有再服用丹药,也不敢再纵欲宠幸美人,因此身边倒是干净许多,只有伺候着的宫女太监。
  殿上之事太子已经得了消息,一边心里恼恨萧止戈,一边却不得做出憔悴神色,匆匆来见安庆帝。
  安庆帝斜斜靠在榻上,垂眼看着跪在面前一脸乖顺的太子。
  南边民乱四起之后,太子因办事不利,已经主动请罪在东宫闭门思过。原先安庆帝还十分心疼这个儿子,毕竟先前他精力不济,太子监国倒是受了不少累。即使是南边平乱不成,安庆帝也并未苛责他,毕竟是第一次,做得不好也是情理之中。
  但如今当他开始猜测石家财富是不是尽数进了太子的腰包时,昔日的慈父宽和便都不存在了。
  安庆帝第一次没有叫太子起身,就这么垂眸打量着他。良久才道:“朕听闻,你府中良娣,乃是石家女?”
  太子心里一个咯噔,却只能硬着头皮道:“是。”
  他原本想着若是安庆帝问罪,他便辩解一番,再主动将石家财富献上,便能解了危机。
  却不想安庆帝只问了这一句话,并没有再继续。反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太子今年有二十有六了吧?”
  太子揣摩不到他的心思,只能顺着说:“是。”
  安庆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不小了。日后办事还要再稳妥些。”
  太子:“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安庆帝疲惫地摆摆手:“朕累了。你下去吧。”
  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太子行礼退出去后,咂摸着安庆帝这番话的意味,神情方才渐渐变了。
  看来,安庆帝到底是为石家之事对他起了成见。偏偏安庆帝不问,他也不能主动去解释辩驳。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萧…止…戈。”太子口中念着这三个字,神情阴鸷地往皇后宫中去。
  ***
  萧止戈暂时回了王府。
  王府之中有王富贵打理,一切都如同从前一般。王富贵自从被安长卿一番敲打之后,便绷紧了皮。即使这小一年的时间里两个主子都不在,他也不敢再偷奸耍滑,办事比以前还要牢靠些。邺京的庄子铺子也都打理地井井有条。
  萧止戈略微满意,这些下人踏实办事,等安长卿回来后,也就少操些心。
  因安庆帝一直未下旨,萧止戈只能暂时待在邺京。不过他猜测,这一次,多半是不会放任他回雁州了。
  事实也与他的猜测差不离,把萧止戈晾了五日后,传旨的太监便带着赏赐来了。
  除了大批的赏赐之外,安庆帝特意表示北战王平定南边民乱劳苦功高,朕心甚慰。如今正好北边没了战事,便留在邺京共享天伦之乐。至于城外驻扎的两万雁州军,则由参军谢陵带回雁州镇守。
  传旨太监将圣旨交到他手中,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从前王爷征战在外,陛下甚是想念却不得见。如今既然留在邺京,便多进宫陪陪陛下,也好为陛下分忧解难。”
  其他人听到这番话做什么感想萧止戈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深感反胃,甚至连个笑脸都欠奉,沉下脸硬邦邦道:“父皇厚爱,只是本王出生时有大凶之兆,与父皇太过亲近恐对龙体不好,非是不愿亲近,而是不能。劳烦公公与父皇解释。”
  传旨太监脸色一僵,没想到他就这么直喇喇地把话说了出来。北战王出生有大凶之兆不少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放到明面上来说。现在他自己说出来,却堵死了这太监的话。
  安庆帝打得什么算盘萧止戈再清楚不过。他年迈昏庸,身体又受了损。如今石家之事牵扯出来,他唯恐年轻的太子等不及,取他而代之。便想扶持其他儿子与太子对抗。
  三皇子是肯定不行的,不管是太子还是三皇子,这些年在他的放任之下发展出来的势力都不容小觑。太子年轻势大,舒贵妃和三皇子也风华正好。
  不管扶持哪一个,都有立即取代他的可能。唯有被忽略多年的北战王,后宫无依无靠,朝中亦无党系支持。却偏偏手握重兵。既不至于立刻威胁到安庆帝的龙座,也能同太子和三皇子相抗衡,不至于立刻就被打压下去。
  安庆帝打得好算盘,还特意叫了传旨太监当众传了口谕,以示亲近之意。同时又以皇位孝道利诱威逼萧止戈与他站在一条船上。
  只可惜,萧止戈并不入他的瓮。
  这皇位他当然要,但不是卑躬屈膝向安庆帝讨来的。而是他自己凭本事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想利用我?没门。
  喏喏;这些人都在想屁吃?


第83章
  传旨太监带了话回宫, 安庆帝如何惊怒萧止戈并不在乎,左右安庆帝现在只能拉拢他,不敢立刻跟他撕破脸。要是没了他在中间当靶子, 不管太子和三皇子斗起来哪一方胜了, 安庆帝的龙座都要坐不安稳。
  接了赏赐之后,萧止戈一边叫人登记造册收进库房,一边开始找能工巧匠,准备修缮王府。此次他被安庆帝留在邺京, 估计轻易不会再放他回雁州,太子和三皇子也不乐意他在雁州坐山观虎斗,他势必要在邺京长住, 那么安长卿和两个孩子也得一并回邺京来。
  从前他还觉得这王府尚能一住, 但自从去南边儿见识过石家宅邸的富丽堂皇之后,看着自己这座王府越发觉得哪哪都不如意。挪一挪地方暂时是不可能了, 但是将里面修缮一番住得更舒服些还是可以的。萧止戈计划着最好能在安长卿带着孩子抵达京城之前修缮完毕。
  王府开始动工时,驻扎在城外的两万雁州军启程返回雁州。萧止戈的家书交给谢陵带回去,等他们回了邺京后, 届时再派一队人护送安长卿一行返京。
  城外驻扎的大军离开后, 萧止戈便开始一心一意督促着工匠尽快修缮王府。宫中安庆帝或许是气恼他不识抬举,名为历练,实则将他扔去了鸿胪寺坐冷板凳。鸿胪寺主掌周边各国外交以及民族事务。但如今大邺并不与周边国家往来, 亦与小国纳贡。鸿胪寺实际上十分清闲又贫寒。里头的官员多半无所事事, 但凡有些背景的不乐意来。安庆帝此举本意是想震慑他,叫他知道若是没有皇帝支持,他便只能在鸿胪寺这般的地方蹉跎。
  然而萧止戈对此并不在意, 从前安庆帝不喜他,从未叫他接触过政事, 他连早朝都不去。眼下就更不稀罕了,乐得不用看那些官员狗咬狗。
  每日除了去鸿胪寺点个卯,其余时间便光明正大地回了王府,反而是十分上心王府修缮事宜,事事都要亲自盯着。
  宫中安庆帝听闻消息,心里呕地差点咳血。可惜到了如今境地,他只能拉拢这个儿子,暂时却不能对他做什么。
  倒是太子听说王府修缮,不仅大手笔地重新铺了地龙,还大费周章地引了活水进园子,湖中投放上千尾锦鲤,湖上又建拱桥飞亭……处处皆是精致奢侈。
  “果然是他!”太子原先就猜测石家抄家的大头实则是被萧止戈暗中扣下了。石家有多富有安庆帝不清楚,他却十分清楚。只是南地官员被肃清,抄家经手的全是萧止戈的人,他根本拿不到确切的消息。可眼下见萧止戈单单是修缮王府用度便如此奢靡,几乎肯定就是他暗中扣下了石家财产,还反手往他们身上泼了一盆脏水,叫他招了安庆帝猜忌。
  心腹附和道:“北战王如此行事,分明没有将殿下放在眼里。看来是铁了心要与殿下为敌了!”
  想到安庆帝这一番动作,太子面孔一瞬扭曲,阴沉笑道:“孤早说过他野心不小,现在不过是藏不住了而已。”
  他阴冷地眯起眼,像一条吐了信子的毒蛇:“孤与他,迟早不死不休……”
  心腹觑着他面色,一时没敢接话,他总觉得,太子这话并不那么单纯,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他不敢多嘴,只恭敬应是。
  ***
  三月中旬时,安长卿一行抵达邺京。
  萧止戈亲自骑马出城去迎,待看到挂着“戈”字的马车时,冷峻的神色才柔和下来,绷成一条线的唇微微向上勾起,策马迎上去。安长卿恰好此时掀开车帘,两人目光相撞,纠缠片刻,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这一别,又是两个多月时间。
  萧止戈策马跟在马车边上,目光凝着他,良久才道:“怎么瘦了?”
  安长卿打起马车帘子,隔着车窗同他说话:“也该瘦了。”先前胖是因为怀孕,如今孩子都三个多月了,总不能再继续胖下去。
  “胖些好。”萧止戈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若不是在外头不便,估计还恨不得上手摸一摸,看看是不是身上也瘦了。
  安长卿不欲跟他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阿珩和珠儿跟着奶娘在后面的马车上,过了这么久,估计都不认得你这个爹了。”
  萧止戈倒是毫不担心这个问题,一脸理所当然道:“我的种,便是不认得我,也不能管别人叫爹去。”
  “……”
  安长卿有时候真是不想跟这人说话。
  *
  长长的马车队伍缓缓入城。原本路边百姓还猜测着是谁家这么大排场,等看到马车上挂着的旗帜,再一看跟打头马车并排而行的萧止戈,小声的议论霎时间沸腾起来。
  “是王妃回来了吧?”
  “肯定是王妃,不然你见过谁有这么大面子叫北战王去迎?”
  当初在邺京时,安长卿建粥棚发冬衣,在雪灾时救了不少百姓的命,邺京百姓心中都记着他的恩德。后来又听说边关战事紧急,粮草告罄。又是王妃募集了粮草亲赴边关,更是唏嘘又敬佩。
  从前看那些小话本,只觉得王妃生得好看又仁慈,如同仙人一般。但在经历了雪灾和北地战事后,邺京百姓更是恨不得把安长卿捧成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就差没给他立个长生牌在家中日日供奉了。
  眼下见他终于回京,不仅四方百姓来迎,甚至还有当日雪灾受过恩惠的百姓,当场下跪叩首,口中大声念着感谢之词。
  原本宽敞的长乐大街两侧被百姓围的水泄不通,都争先恐后地想看王妃一眼。
  因人群骚动,马车不得放慢了速度。安长卿听见动静,探头出来看,见四周百姓目光顿时热切,便愣了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大方地朝他们笑了笑。
  有胆大的小娘子,摘了头上绢花掷向马车,之后又匆匆躲进了人群之中。有人了开头,一路行去,朝着马车头花的人越来越多。萧止戈原本还勉强维持平和的脸色,在看到还有男子也在掷花时,彻底黑了。
  他不许安长卿再掀开马车帘子,一路沉着脸护送车队到了王府。
  只可惜如今北战王英明仁慈的美名远扬,并不输给王妃多少。大家都在传北战王其实面黑心慈,因此现在并不是太怕他的冷脸。
  马车直接驶进了府中,安长卿这才掀开帘子下车,看着马车前头堆满的各色绢花手帕,再看看萧止戈漆黑的脸色,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爷怎么连这种干醋也吃?”安长卿无辜道。
  萧止戈看着他弯起眼睛,抿了抿唇,心想小姑娘就算了,就连男人都敢掷花了,这怎么能叫干醋?
  北战王抿紧唇,心中提起了十二分警惕,只是面上却不说,反而牵起他的手道:“你不在时,我将府中修缮了一番,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再叫工匠来改。”
  他与安长卿在前,乳母抱着两个孩子在后,一家四口一同往正院行去——此行余氏与安娴钰并没有回来,安娴钰是女学的事一时脱不开手,余氏不放心她一个女儿家,便也想跟着留下来。安长卿想着此次回邺京,也许又要生事端,便干脆将她们留在了雁州。
  等进了门,安长卿看着焕然一新的院子有些咋舌。在他记忆里,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的男人,都不是会奢侈度日之人。只是如今这王府的陈设,实在是有些奢靡。
  屋里没有摆放暖炉,但一走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暖意,显然是屋里铺了地龙,暖意中还夹杂着浅淡香味,清冽素淡,是他平日喜欢且常用的香料。
  身侧有昔日下人手脚伶俐地接过他解下的披风,安长卿脚步不停往里走,就见里间也大变了样,陈设位置都没有变化,只是用具却都换上了材质更上等更新的。
  “喜欢吗?”
  安长卿回头看他,到了嘴边的“太过铺张”又咽了回去,弯唇笑了笑,他道:“喜欢。只是两个孩子睡在哪儿?”
  这屋里显然没有摆放婴儿的小摇床。
  萧止戈眼神闪了一下,随后又十分气壮地道:“我将旁边厢房改了一下,日后就让奶娘带着他们住吧。”
  安长卿还没来及表示疑虑,就被他牵着去旁边厢房。厢房里也烧着地龙,地上铺了柔软的毯子,除了两架雕工精细的小床,屋里还有摆着各式各样新奇有趣的小玩物,甚至还有两匹十分逼真的小木马。
  萧止戈道:“现在还小,便叫他们在正院住着,等以后珠儿大了,再分院子。”当然更有可能是等两个孩子长大时,他们已经不需要住在王府里了。
  成婚这么久,安长卿哪能猜不透他的心思,这人分明是嫌两个孩子碍他的事了。斜眼看他半晌,安长卿到底还是点了头。
  看完院子,安福熟练地指挥下人将行李一一归置好,两个孩子被乳娘喂过奶后又睡着了,安长卿便和萧止戈去用晚饭。
  晚饭过后,天色已经黑下来,两人去看过孩子,之后才回正房准备休息。
  白天时人多口杂,有许多话不方便说,此时屏退了下人,就剩下他们二人,安长卿才露出几分忧虑神色:“回了邺京,两个孩子的存在就瞒不住了,到时候怎么跟外头说?”
  回邺京时他便在担心这个问题,只是想着萧止戈既然叫他们回来,必定已经有了应对之法,因此才暂时压下了担忧。
  但今日下人来来往往,看萧止戈的意思并没有准备隐瞒,安长卿又禁不住担心起来。
  萧止戈看向他,不问反答:“喏喏怎么想?”
  安长卿在路上也思考过,闻言迟疑道:“就说是你在南边平乱时收养的?”
  萧止戈摇摇头:“若是日后成事,阿珩是我唯一继承人。现在对外宣称是收养,平白给他日后添了阻碍。”
  安长卿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知道多半是不行,那便只剩下另一个办法了。他垂下眼睫,有些不情愿地道:“那便说……是你在雁州收用的女子生的,生产之时那女子难产而亡。”
  “也不好。”萧止戈摇摇头:“生母连名分都没有,便算不上嫡子。”
  安长卿有些气闷,瞪他:“那王爷倒说说,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说是我生的。”
  谁知萧止戈却一笑:“怎么不能?孩子是你豁出命生的,总不能叫他们认别人做娘去。”
  安长卿一呆:“可若是说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没人信,可最坏的结果……不仅是他会被当做妖孽,同他成亲生子的萧止戈也会受牵连。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喏喏是天上神仙下凡,生个孩子怎么了?
  百姓:没错!一般人想生还不能生呢!没见识!大惊小怪!(翻白眼


第84章
  安长卿不是不想光明正大的告诉所有人这是自己的孩子, 只是他自己尚且对于鲛人族和男人生子的事一知半解,甚至初始时还觉得恐惧和荒谬。更何况是那些并不相干的外人。
  他们不会去了解鲛人族是什么,更多的是对异类感到畏惧。他们会认为他是妖孽, 不仅仅是他, 他的两个孩子,甚至同他成亲的萧止戈。或许都会被打成妖孽。
  安长卿曾经读过许多杂记,上头就曾经记载过,有些愚昧的村民会对妖孽施以火刑。
  萧止戈身为皇子又有手握重兵, 或许不畏惧市井百姓的口舌,但朝中之人却一定会以此来攻讦他。便是日后萧止戈得登大宝,反对的声浪想必只会比前世更高。
  前后关窍安长卿心中早就有数, 因此即使萧止戈提议是如此令人心动, 他还是咬唇迟疑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萧止戈幽深眸子似看穿他心中顾虑, 垂头与他额头相触,低低笑道:“喏喏放心,我既然敢承认, 就不会叫你和孩子背上污名。”
  他缓缓把自己的计划说给安长卿听。
  “邺京市井中流传的你我二人的小话本喏喏可看过?”
  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安长卿抿唇,点了点头。他自然是找来看过,那里面的内容……
  萧止戈轻笑, 顺势拥住他将下巴放在他颈窝处, 继续道:“小话本里都说你是天上仙人下凡……”
  安长卿眸中疑惑更深:这市井中瞎编胡造的故事又与他们所谈之事有何关系?
  微微摩挲着他软嫩的耳垂,萧止戈给他解释道:“既然都是仙人了,用仙术生两个孩子又有何大惊小怪?况且他日我若称帝, 便是真龙天子。阿珩与珠儿是真龙与仙人所诞之血脉,乃是大邺之福运, 谁又敢质疑?”
  他这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半点都不心虚。
  安长卿张大了嘴,诧异地转过身细细瞧着他,似乎没想到威风凛凛北战王竟然还有写话本的能耐。
  只是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结巴道:“可……可是现在你还没当皇帝,若……宫中问起来又该如何说?而且如此离谱的说辞,谁会信?”
  “宫中询问我自有办法应对,别人若是问你,你只不答便可。至于有没有人信……”萧止戈不微微一哂:“传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真的。”
  安长卿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说着他的话一细想,又觉得此法确实可行。如果成功,甚至还能为日后免去许多麻烦。他便不再纠结这个,神色舒展地倾身过去,手撑在萧止戈手臂上,有些急切地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更多人相信?”
  “喏喏想知道?”萧止戈却故意使了个坏不说,只深深凝着他,
  安长卿连忙点头。
  萧止戈笑着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最后道:“……答应了就告诉你。”
  “……”安长卿脸颊飞红,眼珠转来转去地在心中权衡。相处越久,男人也越发肆意起来,不仅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哄骗了,反而越来越喜欢提些叫人难以启齿的要求。
  心中权衡良久,到底还是好奇心压过羞耻心占了上风,安长卿咬着腮帮肉:“你先说。”
  见他答应,萧止戈嘴角一勾,也不再卖关子,道:“城南书局如今在我的掌控之下。”
  邺京书局不少,其中城南书局便是最大的三所书局之一。除了开设书铺印刷书籍,还专门豢养了一群书生写些时人爱看的话本售卖。因为经常出些新奇话本,城南书局的生意一直很好。甚至如今邺京流传的不少北战王夫夫小话本,便是出自城南书局。
  除此之外,因书局给酬劳大方,常常有些穷书生来抄书或者写话本,书局也能借此打探各路消息,甚至在必要时暗地里还能引导这些书生的言论,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
  真要说起来,北战王这些年在邺京恶名远扬,六成是宫中那些人故意抹黑,剩下四成,却是他命人刻意为之。
  有了城南书局在手,不怕百姓们不信。
  萧止戈既然敢跟安长卿承诺,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安长卿听完之后便沉默了,甚至眯起眼阴恻恻盯着他看。
  “???”萧止戈疑惑地看回去。
  安长卿皮笑肉不笑:“所以那些小话本,都是王爷叫人写的?”
  萧止戈眼皮一跳,骤然反应过来,顿时就有些心虚起来,只是他平日面无表情惯了,此时也看不太出来,只见他轻咳一声,竭力辩驳道:“那书局一开始是为了搜集情报之用。底下人为了生活,倒也用心经营了。我却是没有插手太多。”
  “没有你允许,底下人哪敢胡乱编排主子?”安长卿根本不信他的鬼话,冷笑连连。
  萧止戈不敢得意了,觑着他的脸色,清了清嗓子,又道:“别家书局都在写,我总不能不让他们写……底下人也得过日子。况且我也定了章程,新出的话本都要先给我过目才能印刷售卖,有那太过的,都打回去重写了……”
  安长卿瞪大了眼:“所以你早就都看过了?那你在雁州时还装作第一回看?”
  “……”多说多错,北战王索性闭上了嘴,沉默地瞅着自己的王妃。
  安长卿斜眼瞅他,眼珠一转便道:“我现在很生气,方才答应你的都不作数。”
  说完便撇下他去了浴房。方才他还在为这人提的要求为难,现在不就解决了?安长卿深觉扳回一局,喜滋滋地去沐浴。
  独留下房中的北战王,沉默,且委屈。
  ***
  北战王妃回京还带着两个孩子的消息隔日邺京各家便都知晓了。两个孩子的来历自然是最引人猜测的。大多数人都猜这孩子估计是北战王在雁州收用的姬妾所生。亦暗中唏嘘,这北战王果然有备而来。
  原先不少人不看好北战王继位,一是他出生时有凶兆,不得安庆帝喜爱;二则是他好龙阳,还娶了男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民间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最重血脉的天家。
  一个不能拥有子嗣的皇子,是没人会支持他继承大统的。
  然而当日信誓旦旦不爱女人只好龙阳,发誓要与北战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北战王,却悄没声儿地多了一儿一女。看这模样,还是龙凤胎。
  有人猜测孩子的生母是何人,又是死是活;亦有人猜测北战王夫夫是否已经决裂,北战王妃是否已经失宠;还有想得深些的,已经开始考虑着,是不是可以适当地亲近亲近北战王府……
  而最早得知消息的宫中,在一整晚灯火通明之后,次日一早,便有太监带着太后懿旨前来,宣萧止戈二人还有两个孩子进宫。
  两个孩子不过三个多月,还稚嫩的很。安长卿私心并不想让他们入宫。在他看来,这皇宫跟龙潭虎穴也差不多。
  倒是萧止戈从容许多,安抚道:“别怕,这么大张旗鼓地召我们进京,他们不敢动手落人口实。等会去了。你只不说话便可。”
  安长卿一想也是,便宽了心,吩咐两个乳娘给孩子仔细穿好衣裳,一家人收拾妥当,才进了宫。
  *
  宫中,赵皇后坐在太后下首,面色有些愤恨道:“他果然是装的。从前不过是做戏糊弄我们,可恨我竟然信了!若是早知道……”
  “皇后,慎言。”赵太后抬手打断她的话,目光淡淡扫过伺候宫人,宫人们俱都垂手敛目,她方才收回目光,转了转手中佛珠道:“现在知道也不迟。”
  赵皇后一想也是,只是心中到底有气,看见带着孩子前来拜见的两人,目光似淬了毒。
  安长卿与萧止戈一同行礼,两个乳娘头一回进宫,亦战战兢兢地抱着孩子跪在两人后面。
  赵太后居高临下地垂眸打量他们,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顿了一顿,方才缓缓道:“起来吧,赐座。”
  宫女搬来椅子,两人才坐下。乳娘则抱着孩子立在他们身后。
  “你们可知哀家和皇后为何召你们来?”赵太后慈和面孔一收,如有实质的目光沉沉压在两人身上。肃声道:“天家血脉绝不容混淆玷污。当日止戈你曾口口声声同哀家说不喜女子亦不能同女子行房,如今这两个孩子又从何而来?”
  上一回进宫,安长卿并未直接和太后对上,眼下听她声声质问,分明是想给萧止戈扣个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心便暗暗提了起来。
  只是进宫前萧止戈交代过他不要多说,方才按捺住没有出声,只微微垂首听着。
  身侧萧止戈一撩衣摆跪地,正色道:“皇祖母恕罪,孙儿当日实乃情急求您赐婚,方才说了那些混账话……珩哥儿与珠姐儿却是我亲生骨肉,皇祖母有疑虑的话,可请太医来滴血认亲。他们乃是、乃是我……”
  他似乎难以启齿,吞吐半晌,方才看了身侧垂眸不语的安长卿一眼,而后止住话语,深深叹了一口气。
  众人何曾见过北战王这副心虚愧疚的模样,再看北战王妃垂眸不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赵太后与皇后先前便是如此猜测,这两个孩子,多半是萧止戈在雁州的姬妾所生。
  只是这样看来,却到底只能让这两个孩子的身份过明路了。北战王有了血脉,多少于太子不利。太后心中叹气,却不放过任何一个给萧止戈使绊子的机会,又缓声道:“即是如此,那孩子生母呢?给你生了长子和长女,也算有功,总该要有个名分。生母身份太低,反而叫人小瞧了两个孩子。”
  若这两个孩子不是安长卿亲生的,赵太后这一番话,便足以叫两人起了嫌隙。
  只可惜眼下怕是谁也料不到,这孩子是他亲生的。安长卿抿抿唇,压下扬起的唇角,越发沉默地垂了头。
  谁知道萧止戈却摇头道:“孩子没有生母,长卿便是他们的父亲。”
  这话落在赵太后和皇后耳中,便是萧止戈打算去母留子,将孩子交给安长卿这个王妃抚养了。
  赵太后平静无波的面孔略显诧异,她倒是没想到,萧止戈竟然会如此果决。
  从前大家都小瞧了安长卿这个丞相府的庶子,只以为他空有一张皮囊。但去岁他在邺京以及雁州的种种所为。却叫赵太后意识到,这个男王妃于萧止戈而言,虽然名声上不好听,但得到的好处确实实打实的。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助力。
  不管二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赵太后是势必要让二人产生嫌隙的。这人一旦离了心,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她再次转了转手中佛珠,点点头赞同道:“也好。只是却要委屈长卿了。当日这混账同我说得好听,却原来是哄人的。只是你也莫太往心里去,毕竟是龙子龙孙,身边有些个莺莺燕燕也无妨,你只记着,他心还是向着你的。”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在往安长卿心里捅刀子。当日二人在这殿上如何情真意切地许诺,如今便有多讽刺。
  可惜安长卿并不伤心,甚至还有点想笑。
  他努力压下嘴角,垂着头跪在萧止戈身侧,如同一个失了灵魂的木偶人一般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演技也不差(得意
  喏喏:???你是不是偷偷上了补习班?


第85章
  赵太后见状心中微微满意, 朝皇后递了个眼神,又殷殷嘱咐两人几句,才借口头疼疲乏起身离开。留下的皇后起身走下来, 面带笑容亲自将垂首不语的安长卿扶了起来:“好孩子, 起来吧。陛下午时会去本宫宫中用午膳,你们带着孩子一同随我去,叫陛下也看看孙儿孙女。”
  安长卿依言起身,低声道:“是。”
  皇后端着一副慈母面孔, 叫安长卿陪着她走在前头,萧止戈和乳娘则抱着孩子跟在后头。
  安长卿虽走在皇后身侧,却一直垂着眸, 神色怏怏。哪还有当初在殿上为了萧止戈力辩太后的神气模样。皇后侧脸瞥了一眼后头神色沉沉的萧止戈, 压下心中快慰,只柔和地看向安长卿, 缓缓道:“你这孩子,就是年纪太小,将感情看得太重了。这天家不比寻常人家, 哪能真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如今正好, 止戈有了后,你这个正经王妃将两个孩子养在膝下,便有了嫡子嫡女, 以后的日子不会差。”
  安长卿神情变换, 良久才咬着唇低声说:“谢母后教诲,长卿晓得。”
  皇后将他脸上的不甘和愤恨瞧的清清楚楚,心中顿时更加满意, 又忍不住添了把火:“女子当家尚且要求大度不妒忌,你身为男子, 更要有度量。日后就算府里进了新人,也莫要太伤心。只记住,不管往后府里进了多少人,你才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若是他敢叫新人给你委屈,你只管来寻母后撑腰。”
  安长卿:“……”若不是演的,他都要被皇后的慈母心肠给感动了。
  回头看了一眼萧止戈,安长卿低落地又“哦”了一声。
  说话间一行人便已经到了皇后宫中,皇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日后莫要跟母后见外。”
  三人入了内殿不久,便有小太监来传话,说安庆帝随后便到。皇后便叫宫中侍人去传膳。等光禄寺将午膳送来,安庆帝銮驾正到。三人又出去接驾。
  安庆帝今日心情十分好,连蜡黄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瞧见萧止戈和安长卿,便笑道:“两个孩子在何处?快让朕看看孙儿孙女。这龙凤胎可是难得。”
  被略过的皇后脸上笑容僵了僵,才重新端起笑容跟上去,口中道:“外面起风,便没叫乳母带孩子出来。此刻就在内殿呢。”
  安庆帝脚步不停进了内殿,看见乳母抱着的孩子,挥手免了她们行礼。又叫身侧随侍的大太监把孩子抱过来给他瞧瞧。两个孩子已经醒了,正在乳母怀里睁大了眼睛四处看,不哭也不闹,倒是乖巧的很。
  大太监夸赞道:“龙凤胎乃是吉兆,难怪生得如此好。”
  兄妹两个聚集了两个父亲的优点,都生得玲珑可爱。只看幼时模样,就知道长大了差不了。
  安庆帝似十分喜爱两个孩子,甚至还将萧安珩接过去抱了一会儿。待他含饴弄孙的戏演够了,方才将孩子递给大太监,似随口道:“朕听闻这两个孩子要养在王妃膝下?既然如此。那便早日定了身份吧。也免得日后被人小瞧了去。”
  他话一说完,便有太监捧着一卷圣旨过来宣读,显然是有备而来。
  ——北战王长子萧安珩,赐表字仪璋,封世子;长女萧安珠,赐封号仪珠,封仪珠郡主。
  除此之外,还有各色赏赐。那上回被萧止戈噎了一回的大太监笑吟吟将圣旨收好捧给萧止戈:“陛下甚是喜爱小世子和小郡主,王爷王妃日后可要多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入宫才是。”
  萧止戈领旨谢恩,面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倒是另一边的皇后,死死掐住掌心,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失态。
  皇帝对赵家和太子的忌惮已经摆到了明面上来,这两个孩子才多大点、皇帝竟然在她宫中大肆封赏,便是太子的嫡子嫡女都没有这份殊荣,这分明是当众打她这个皇后的脸。
  等这事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又要重新观望皇帝的态度!
  皇后恨得心里滴血,却只能咬牙挤出笑容笑着道:“不错,本宫也甚是喜爱两个孩子,你们日后可要多带他们进宫。”
  萧止戈与安长卿应下,又在皇后宫中用了午膳,方才出宫。
  随他一同出宫的,还有捧着赏赐的太监们。当日,邺京所有世家便都知道,皇帝大肆封赏了北战王的两个子女,一直不得皇帝喜爱的北战王,竟似要复宠了。
  早已经站队的朝臣们自然着急上火,眼看北战王那头风正大,只恨自己站队太早,不然正好去投北战王。当然也有拎得清的,看出皇帝是想利用北战王打压太子和三皇子,日后这位置到底归谁不好说,但这贸然站队必定难有好下场,干脆便谁也不站,只当做不知。
  可惜这朝堂上到底还是蠢人居多,否则也不会糜烂至此。安庆帝的态度摆出来后,不少曾经依附太子或者三皇子的墙头草纷纷朝北战王府投了拜帖。
  只是北战王一概拒了,王府大门紧闭。竟是谁的邀约也不赴。
  *
  而安长卿为了做出一副为情所伤伤心欲绝的模样,也陪着萧止戈日日待在府中。只是他们虽然人在府里,消息却灵通,每日都有探子前来汇报。
  前朝时都在议论猜测圣上心思和储君人选,等回了府中,却更多是看安长卿的热闹。
  因着小话本的流传,北战王夫夫在邺京百姓心中那是最般配最恩爱的一对。更何况前有北战王不纳妾,后有王妃千里送粮草。虽龙阳之癖不好听,但听过的人多少都要羡慕二人的感情。更有娶了妻的,难免被发妻拿来比较一番,凭白受了不少气。
  有羡慕的,便有那嫉妒不喜。从前无凭无据地揣测容易叫人拿住把柄,如今北战王孩子都弄出来两个了,恶意揣测和看热闹的人便多了起来。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也一个比一个离谱。
  今日是王妃失了宠,日日在王府以泪洗面。
  明日是北战王其实早就腻烦了王妃,小世子和小郡主的生母才是北战王的心上人,只是那生母地位低贱,北战王方才出此下策,娶了王妃入府,如今王妃已经被幽禁在王府,等生母被接回来,就要给人挪位置了……
  再离谱些的,还有好些府中有女儿的人家,已经开始琢磨着将女儿送进王府里分宠了。这正头王妃是个男人,小郡主总要有人教养,北战王从前不肯纳人,如今为了小郡主,总不会再拒绝了吧。于是纷纷摩拳擦掌想往王府里塞人。
  安长卿听得似笑非笑,一边拿拨浪鼓逗女儿,一边拿眼角去瞥萧止戈:“王爷真是艳福不浅。我粗略数数就有五六家想送女儿了。”
  萧止戈瞪了那个什么消息都往外说的下属一眼,挥挥手叫他退下,抱起儿子凑过去讨扰道:“外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喏喏还不知道?”
  安长卿轻轻哼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听着心里终究不爽快,才来寻萧止戈的茬而已。
  见他仍未展颜,萧止戈点点他微鼓的脸颊,哄他道:“不气,等我给你找回场子。”
  ***
  一儿一女得御口亲封后没多久,在鸿胪寺坐了一阵子冷板凳的北战王便被调到了太府寺去。太府寺手掌大邺经济命脉,农、工、商皆归其管辖,钱谷货币也都入太府寺,是实打实的实权差事。太府寺卿李兆是常阳郡人士,根基都在常阳,朝中从未站队,北战王去了,甚至都不用担心有人使绊子。只要待下去,那就是实打实的政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在安庆帝在给萧止戈铺路。
  原先便心思浮动的朝臣们,在北战王入朝参政后,对他更加热络。每每下朝时,总有官员顶着他的冷脸上前邀他去喝酒参宴。
  这日也是一样,原本准备拒绝的萧止戈一顿,想着这正是个适合给安长卿找回场子的机会,迟疑一瞬后,便点头应下了。
  邀约之人没想到他会应下,愣了一瞬后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笑着道:“难得王爷赏脸,今日必定叫王爷乘兴而归。”
  说话的是留春候王招义,祖上也曾是王公,到了他这一辈降等袭爵,封了个留春侯。只是他本人才能平庸,又喜好吃喝玩乐,府中也没有其他出息的子弟,这些年候府已经日渐没落,本人也只领了个闲散差事。
  如他这般的公候子弟不少,才疏学浅又不甘落寞,便想着靠站队复起。若是太子和三皇子,身边有更大助力投效,自然看不上他们这等没落世家,但是北战王就不同了,他没有母族,朝中亦无支持者,甚至连妻族都是亲近太子的。这个时候,谁若先入了北战王的眼,便能得重用。朝中或许不少人都想咬一口这香饽饽,只是位置更高些的还端着架子,若不趁着此时多亲近卖个好,更待何时?
  因此听闻留春候请到了北战王,不少人闻风而来,都笑吟吟地来讨杯酒喝。
  留春候不敢擅自做主,只征询地看着萧止戈:“王爷,您看这……’
  萧止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你既是东道主,便随你安排。”
  留春候便喜滋滋地去安排了。
  因北战王赴约,留春候特意订了望仙楼最好的雅间。他素来会玩儿,除了美酒珍馐,还叫了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唱曲助兴。这些美人有男有女,各个生得貌美如花,肤若凝脂。
  大概是提前得了指示,萧止戈一入座,便有两个年纪不大的美貌男童过来给他斟酒,另一个胆子更大些,软着腰肢就要往他身上靠。
  萧止戈利落地躲开,又提起酒壶自己斟了酒,冷下脸道:“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两个男童面露惊慌,齐齐跪地。
  留春候笑呵呵地出面打圆场:“可是这两个入不得王爷的眼?我再叫两个过来?”
  萧止戈睨他一眼,淡声道:“不必,这世上,只有王妃能入本王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听说我失宠了?
  怂怂:……不敢。


第86章
  留春候一噎, 接着便笑着打了个哈哈:“王妃那般风华,也难怪王爷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说着便挥挥手,叫那两个神色惶惶的男童下去了。
  “这山珍海味吃多了, 总要换清粥小菜清清口嘛。”坐在一边的渠义伯挤眉弄眼道:“王爷怕是没碰到真正合心意的, 我听说最近拂绿阁新来的头牌是个绝色,才将将十八岁,嫩得跟水葱似的。还有一把好嗓子,不如叫他过来给王爷唱曲儿助兴?”
  萧止戈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 手中的酒杯不轻不重放在桌上:“留春候是邀本王来喝酒,可没说要找乐子。你们家里的夫人不在意倒是没事,我那王妃却醋劲儿大, 叫他晓得了心里不爽快, 本王又得睡几日书房,你们可莫要害本王。”
  男子惧内, 夫纲不振,总不是那么好听的话,但他偏偏说得极自然, 不仅不觉得丢脸, 观神色反而还有一丝得意。
  众位大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你瞅瞅我我看看你,也没人敢打趣北战王竟然惧内。彼此交换了眼神, 最后默契地挥退了伺候的美人, 难得正经地喝起酒来。
  这回是留春候做东,自然不能叫场面冷下来,干笑了两声恭维道:“王爷与王妃感情和睦真是羡煞旁人。”
  嘴上这么说, 心里想的却是北战王妃竟然如此善妒,就连凶名赫赫的北战王都如此忌惮, 这王妃多半不如面上看着好脾气。
  心里这么想着,留春候着看萧止戈的眼神都带上了同情。
  “那是自然。”哪知萧止戈却将这恭维之语当了真,矜持地一颔首,略得意道:“当初雁州战事紧迫,粮草告罄,便是王妃筹集粮草跟父皇请命,亲自随军押运粮草远赴雁州解了危机。如此情意,本王自当珍重。”
  “家中姬妾便是再多又如何?她们看中的或是富贵荣华,或是权势地位,总归看中的不会是你你这个人。哪一日若是没了这些外物,这些姬妾可还会小意温存笑脸相迎?”
  扫过在座众人各异的面色,萧止戈哂笑道:“锦上花易得,雪中炭难求。共富贵容易,共患难却难。王妃与本王风雨同舟,一路相伴。本王又怎么会为了一时享乐伤他的心?”
  见众人面露讪色,萧止戈点到即止,复又端起酒杯道:“回京不到一月,这京中流言四起。王妃懒得理会,本王却听着刺耳,只是却寻不到那些碎嘴之人出气,只能来喝酒解闷。”
  他目光陡然一利,似笑非笑道:“诸位大人都是聪明人,想来不会做那送女求荣的蠢人吧?”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明白为什么从不受邀的北战王会应了留春候的邀约了。喝酒是假,借机敲打才是真。他们这些人里,哪个敢说自己从没动过心思往王府里送人?
  只是北战王如今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他们再往前凑,不是结善,而是结仇了。当下只能纷纷歇了心思,挤出笑容道:“那是自然。王爷王妃情比金坚,再往府里送人,这不是小人行径吗?”
  众人举杯相敬:“我等绝不会做此等小人之事!”
  萧止戈受了敬酒,冷硬面孔终于缓和下来:“如此自然好。”
  估摸着把这些人敲打得差不多了,萧止戈便不耐烦再应酬,起身提前离席:“王妃想吃三味斋的点心,本王还赶着去买,这便先走一步了。”说话间神色仍是浅淡,只是若仔细看,却能瞧出眉眼间的缱绻柔情。
  众人连忙起身送他,等他走了,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今天这哪儿是喝酒,分明是吃排头来了。
  留春候哼哧半晌,恼恨道:“这失宠的谣言是谁传的?我瞧着王爷都恨不得把人捧在手心里了,这哪像是失宠的?”早知道北战王将王妃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们也不至于凑到跟前来找没趣儿。
  渠义伯“嗨”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怎么听说,是宫里头先传出来的?”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不好再说什么了。面面相觑半晌,皆是摇头。留春候率先拱手道:“今日便散了吧,算我对不住各位了,下回再做东请你们来吃酒。”
  一行人算盘落空,只能各回各家。只是还记着北战王一番敲打,回去之后自然是再三交代家中内眷,若是日后碰上北战王妃,万万不许慢待轻视。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也即刻打住不许再说。
  便是北战王有了嫡子嫡女又如何?那还不是养在王妃膝下?人家的地位稳当着呢!
  ***
  萧止戈出了望仙楼之后,转道去了三味斋。安长卿最喜欢三味斋的糕点,在雁州时吃不着。回了邺京又因为这些污糟事不便出门,昨天还在府里念叨过。萧止戈听见后就记在了心上,今日特地去买。
  三味斋的掌柜看见他眼睛都亮了,连从前的害怕都忘到了一遍去,热情洋溢迎着他到内堂坐下:“王爷稀客,可是来给王妃买点心?还是要从前那几样吗?”
  萧止戈点头:“王妃喜欢的都包一份。还有新出的式样也都要一份。”
  掌柜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搓着手笑道:“已经叫人去包了。您稍坐片刻。”
  略坐了一会儿,伙计就捧来两个食盒。掌柜接过来亲自递给萧止戈,知道他次次都要给银子,便道:“下头这盒是从前王妃常吃的。上头的则是刚出的新鲜花样。王妃是常客,这一盒是咱们孝敬的。若是王妃喜欢,只管再差人来说,我叫厨子现做了送到府上去。”
  掌柜的热络萧止戈倒是不反感,接过食盒结了账,便转身出去。
  乐呵呵地恭送他出门,掌柜才跟伙计交代道:“快去,跟后厨说一声,把那新出的花样多备上一些,这阵子又得忙起来了。”
  萧止戈自然不知道三味斋的掌柜将安长卿当成了摇钱树,但凡是安长卿买过几回的点心,那百姓都是要跟着尝尝味道的,根本就不愁卖。
  他拎着食盒上马,行到半路,又看见有卖松子糖的,又去买了一包松子糖方才回去。
  王府里,安长卿在隔壁厢房陪两个孩子玩耍。
  两个孩子现在四个多月,乳娘奶水充足,把孩子喂养得白白胖胖。稚嫩的五官也愈发显得精致可爱。
  眼下两个刚吃饱了肚子,被放在厚实柔软的绒毯上跟安长卿玩儿。
  一般婴儿四个多月时还只能挥挥手,但是这兄妹俩长得快,力气也不小,这时已经能抓着大人的胳膊坐一会儿了。尤其是妹妹萧安珠,比哥哥皮实多了,回回安长卿去逗哥哥,她都要哼哧哼哧地滚过去压在萧安珩身上,一副小霸王的样子。
  相比起来哥哥萧安珩就安静得多,也不太爱动弹。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乱看,每回安长卿跟他说话时,他都会睁大眼睛听着,就好像能听懂一样。
  连乳娘都常常跟安长卿感慨,说这小世子可真懂事。
  萧止戈寻过来时,就听安长卿沉着声音道:“珠儿,下来。”
  萧安珠鼓着脸叫:“啊!啊!”
  “这又是在做什么?”萧止戈推门进去,却见小女儿正撅着屁股压在大儿子身上。安长卿在正板着脸试图跟她讲道理,不许她欺负哥哥。
  萧安珠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就一个劲儿“啊啊”。安长卿说一声,她就啊一下,父女俩你一句我一句,跟吵架似的。
  “又惹你爹爹生气。”一把将女儿抱起来,萧止戈掂了掂重量,笑道:“又重了不少。”
  萧安珠挥舞着肉胳膊,抓住他的头发使劲拽了拽。
  萧止戈疼得“嘶”了一声,眉头微挑:“力气也大了,以后是个习武的好苗子,随我!”
  “你就惯着吧,就怕日后是个小霸王。”安长卿将大儿子抱起来,见他被妹妹压了半天,也没哭,还在咯咯地笑,没忍住也跟着笑起来:“你也是个惯的。”
  萧止戈从他怀里把大儿子也接过来,一手一个抱在怀里,熟练地晃着手臂逗他们玩儿。
  “今日去三味斋买了点心,叫下人送到这儿来?”
  安长卿摇摇头,撑着下巴看着父子三人笑:“等会儿再吃吧。”
  他这么说,萧止戈便没再说。两人陪着孩子玩耍了好一会儿,等兄妹俩玩累了睡着了,才悄悄出来。安长卿舒展了一下筋骨,嘀咕道:“这么小就这么能折腾,大了可怎么得了?”
  萧止戈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力度恰好地给他揉捏肩膀,嘴角笑容始终没淡过:“大了就该懂事了。到时候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自然有夫子去对付。”
  安长卿一想也是,顿时舒心起来,促狭笑道:“也就这几年折腾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萧止戈就叫人将糕点摆盘了端上来。安长卿确实有些想三味斋的点心了,眯着眼吃得满足。
  “今日怎么想起去三味斋?”
  “你昨晚念着,我就顺路去了。”萧止戈回了一句,又将今日酒楼的事说给他听。
  安长卿听得乐不可支:“别人请你吃酒,你还要变着法的损人。留春候以后怕是要绕着你走。”
  “他们叫我家宅不宁,我总要回敬一番。”萧止戈理直气壮道。
  “哪里就家宅不宁了?”安长卿没好气地瞅他。
  北战王认真沉吟一番,从善如流地改口:“家宅不宁确实不太妥当,应该是房事不谐才对。就应该叫他们也尝尝这其中滋味。”
  安长卿:“……”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今晚喏喏总没有理由拒绝我了(暗喜
  喏喏:翻白眼.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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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辽!今天是惧内怂怂~


第87章
  北战王在望仙楼的一番话很快便私下传开了, 一同传开的,还有他惧内的名声。
  前朝官员心中如何作想尚不可知,只后宅那些女眷又是气愤又是羡慕, 还隐隐有些酸涩。气的是先前往王府送人的打算落了空;慕的是凶名在外的北战王, 竟然会对王妃如此体贴。再看看自家后宅里整日争奇斗艳的姬妾们,便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年少结发的夫妻,怎的差距就如此之大?!
  这些日子,不少大人下朝回了府中, 没少莫名其妙地被家中夫人找茬挤兑。只是他们一边同情惧内的北战王,一边又有些愤懑:你自己惧内不敢纳妾说那一番场面话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弄得人尽皆知, 带累了我们!
  只是高门贵族, 总归是要讲究体面。心里再如何愤懑,面上都得端着, 保持姿态。上朝下朝碰见了北战王,也没人真敢上前挤兑,只打趣着问候一句:“王爷今日还去三味斋否?”
  他们问得阴阳怪气, 萧止戈却难得好脾气, 挑眉道:“不去,王妃这几日爱吃烤鸭。”
  众大人:“……”
  萧止戈脚步不停,快步回府。这些人的反应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他更关心前些日子新出的话本卖得如何了。
  既然要在百姓之中制造舆论, 那这话本就一定要写得新奇有趣, 叫更多人的人花钱去买去看,最大范围地传开,他的目的才能达成。
  恰巧今日城南书局的管事要来送账册, 因此一下了朝他便往府中赶。
  王府书房。
  城南书局的管事将账册捧上去,汇报这几日经营状况。
  “按王爷要求写的话本, 一经推出便十分受欢迎,如今第一批已经卖空了,正在加紧赶制第二批。另外常阳郡清河郡等地的书局,也都派了管事寻来,想从我们书局大批买书……”
  安长卿看着账本上数额,确实进项不少,看来新话本的确受欢迎——自从上回萧止戈坦白了话本之事后,城南书局的事便没有再瞒着他,一应事宜也都交给了他打理。
  “新话本写得如此离奇,没有人质疑么?”
  新话本刚印出来时就先送了一份到王府,萧止戈这次不敢瞒他,两人是一同看的。书局里聘的这些书生颇有能耐,萧止戈当初只粗略说了几个要点,这些书生不仅按要求写了,还写得十分精彩,只是内容比起从前那些话本,更大胆也更离奇些,甚至说是离经叛道也不为过。
  比如这一回安长卿在话本里头就变成了下凡报恩的仙人,萧止戈则成了蒙受不白之冤的将军。为了报恩,仙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替将军洗清了冤屈。正当他准备功成身退返回天庭时,却被将军用锁神链囚禁在了将军府中——原来将军早就心悦仙人,知仙人要离开,求而不得之下,便干脆将人囚禁了起来。
  仙人被关在府中,日日与将军云雨。不过半年,竟然有了身孕。将军既惊又喜,却不料消息走漏,怀孕的仙人被诬陷为妖孽,皇帝亲自下令,要当众烧死仙人和腹中孩子。将军情急之下半夜劫刑场,为了保护仙人却不慎中了暗算濒死,死前将军解开了封住仙人神力的锁链,叫仙人忘了他。
  仙人自然不肯,恢复了神力之后,亲自护送将军的魂魄去转世轮回,自己则回天庭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此后每年清明,仙人都会带着孩子去人间,到将军坟前祭拜……
  话本写到此处便断了,安长卿听管事的说,那书生还准备再写一本将军转世的后传。若是这话本不是以他和萧止戈做原型,他必定要大赞一声“好”。
  “有倒是有些,多是说男子怀孕乃无稽之谈的。”管事躬身回道:“不过更多人倒是觉得既都是仙人了,那能怀孕也无甚稀奇,因此对我们并没什么妨碍,倒是不少人买过话本的客人,都回头来问后传何时出。”
  没想到百姓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安长卿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低估了邺京百姓的承受力。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便叫那书生尽快写后传吧。至于和其他书局的合作,你自去谈,我们不亏就可以卖……”
  “我来迟了?”萧止戈刚到,就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差不多说完了。”
  萧止戈在他身边坐下,拿过账本翻看,听着安长卿有条不紊地安排后续事宜,等他交代完,管事行了礼,便退了下去。
  没了外人,萧止戈将账本放下,挑眉道:“我就说不会有问题,你偏不信我。”
  安长卿道:“百姓能接受这话本里的故事,却未必能接受故事成真。”
  “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不信的也信了三分。”萧止戈笃定道:“只要按计划循序渐进,日后他们就是不信也得信。”
  他言辞笃定,安长卿心里冒出头的那点动摇便又散了。转而同他说起另一件事:“太子妃下了帖子,邀我们明日过府吃酒小聚。”
  他们与太子的关系向来不睦,同太子妃更是只见过寥寥数面。对方忽然下了帖子,怕是宴无好宴,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太子是长兄,又是一国储君。虽然明知是鸿门宴,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推拒。
  萧止戈微微眯起眼,道:“拒不了那便去吧,如今倒也不必怕他。”
  *
  次日上午,二人一同去东宫赴宴。
  东宫建在禁宫外所,马车过了外门往东行,便到了。
  正门早有东宫侍人等待,见北战王府的车驾到了,急忙来迎。下了马车入府,便被引路侍人引去前院小亭。
  酒宴设在花园的八角亭中,亭内摆了精致小几,几上放着几盘精巧点心,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上还温着酒,袅袅白雾飘散。太子和太子妃已经先到了,见两人被侍人引过来,便招呼他们入座。
  太子妃笑语盈盈道:“因是家宴,便没有太过庄重,你们可别嫌寒酸。”
  “如此别出心裁的酒宴,怎么能说寒酸。”太子妃端着笑脸故作熟稔,安长卿自然也不甘落后,表情毫无破绽。
  四人在席间坐定,便有宫女开始上冷盘,不远处还有乐师抚琴,琴声清幽,更添诗意。
  太子妃挥退了伺候的宫女,亲自动手煮酒,用小竹筒将温好的酒取出来倒入琉璃杯中,又加入一粒青梅,才轻声慢语地同他们闲话:“这是去岁采摘下来后以酒腌制的青梅,这个时节正好取出来就酒。宫中特制的雪梅酒,再配一粒青梅,滋味美妙。”
  “我依稀记着王妃喜爱这雪梅酒,便特意叫光禄寺那边给我留了两坛,今日准能叫你尽兴而归。”
  她脸上带着十足温婉的笑容,一举一动端庄娴雅,只单单看这气度和仪态,丝毫不会辱没太子妃的名头——若不是她又提起这雪梅酒的话。
  当初安长卿第一次参加宫宴时,便是喝的雪梅酒。当时他因为喜欢多贪了几杯。却没想到转头太子便借着太子妃的名头给他送了酒过来,把安长卿给恶心的不行。
  没想到时隔两年,竟然又旧事重提。
  安长卿看着太子妃脸上完美的笑容,实在无法理解她为太子做这些到底是图什么。
  垂眸看一眼清冽酒液,安长卿撇了撇嘴,只觉得反胃。
  “那怕是要辜负太子妃一番美意了。去岁长卿往雁州一行,喜爱上了当地烈酒。再遇这精酿的雪梅酒难免觉得寡淡乏味,还不若喝普通茶水痛快。”
  他拒绝的不留情面,别说太子妃,就是太子脸色也微变,似笑非笑道:“太子妃为了讨这雪梅酒,可费了不少功夫。”
  安长卿但笑不语,拿眼神去看身侧的萧止戈。
  萧止戈眸光深沉扫过太子,直接拎起小炉上的酒壶,弃杯用碗,倒了满满一碗酒端起:“叫皇兄皇嫂见笑了,长卿素来被我养的嘴刁,他既不爱喝,我代他就是。想来皇嫂也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太子妃重新端起笑脸:“自然……不介意。”
  她身侧的太子脸色阴沉,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因这一出,席间气氛不复融洽。四人不再交谈,只沉默地用菜。
  太子妃余光觑着对面两人,就见两人虽未多言语,动作间却十足默契。宴席菜品为了风雅,准备的都是精致冷盘,其中又以各式点心居多。安长卿每夹上一块,若是不爱吃,就只尝一小口便放回自己盘中。萧止戈则会极其自然地夹去吃了,再给他夹另一样。
  就她看着的这么一会儿,就见安长卿尝了五六种点心,真正吃了的却只有两样。其余都只尝了一口,便叫萧止戈吃了。
  果然是嘴刁得很。
  太子妃心想:不仅是嘴刁,还一点规矩都没有。也就是北战王出身行伍,才能忍受这般做派。但凡换做个讲究人家,安长卿今日这般,必定要被长辈训斥再重新学规矩的。
  敛下眼中情绪,太子妃想起今日的目的,矜持地用帕子按了按唇,又起了个话头道:“从前听人说二弟对王妃十分纵容我还不信。今天亲眼看见了,才知道原来外头那些话本上写的都是真的。”
  原来是为了这茬……安长卿不动声色地与萧止戈交换了个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太子妃也看到那些话本了?那都是书生们胡编的,哪能当真?”
  “我倒是瞧着百姓们当真的很。”一旁的太子轻抿了口酒,探究地看着他道:“外头现在都在传,北战王妃乃是神仙下凡,可庇佑大邺百姓。一双儿女更是出生便有祥瑞来贺,是大大的吉兆。”
  “是啊,我还听说有不少民间百姓要给王妃立生祠供奉香火呢。”太子妃抚了鬓边金钗接过话头,似玩笑一般地对萧止戈说:“就是陛下和太子,恐怕也不如王妃这样得民心所向。也难怪王爷会这么纵着王妃……”
  这一番话可谓杀人不见血。
  四人带着面具虚与委蛇这么久,这场鸿门宴总算到了图穷匕见时。
  “百姓未经教化,见识又短浅,他们将话本故事当真也情有可原。怎么太子妃也信以为真了?”安长卿神情无辜:“那话本我也看过,里头还说我会仙术,以男子之身孕育了一对龙凤胎呢。”
  他故意扭头朝萧止戈眨眨眼睛:“……如此说来,小世子和小郡主正巧也是一对龙凤胎,也当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了。”
  “太子妃说……长卿说的对不对?”
  太子妃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巧言诡辩,脸色好一阵变化,却没能接上话来。
  倒是萧止戈颔首应和道:“两个孩子本就是你生的。以后哪个敢说他们不是你亲生的,我自去教训。”
  “那是自然。珩哥儿和珠姐儿可是要叫我亲爹的。”安长卿笑吟吟地应承道。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话里九分真一分假。落到了太子和太子妃的耳朵里,却是这夫夫两人实在狡猾,拿住了漏处便蓄意狡辩。
  然而此次他们本来只是想要借机探一探萧止戈的底,外头北战王妃的生祠都快立起来了,他们可不信萧止戈二人会丝毫不知。甚至他一度怀疑,如今形势是不是萧止戈一手策划。毕竟北战王妃是神仙下凡庇佑万民,那北战王岂不就是上天亲选之人?
  若是无意还好,若是有意造势……太子眸色狠厉,这龙座他势在必得,萧止戈若想来抢,那就别怪他先下手为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说真话不信,非要我们骗人,他们好难伺候(烦


第88章
  宴席不欢而散。如此一来双方几乎是撕破了脸皮, 不过是碍着安庆帝,才勉强维持了仅剩的一分面子情。萧止戈厌恶太子已久,也无意再与他弯弯绕绕打机锋, 直接带着安长卿离开。
  二人一走, 太子脸色就彻底阴沉下来,他盯着安长卿的背影,神情不定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太子妃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又无声敛眸, 手掌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却没有多言。
  私底下,太子素来不喜她过问太多。
  在亭中站立良久, 太子方才压下了心中怒意, 重新换上一副端和面孔,对太子妃道:“这几日累着你了, 你先回去歇息吧。晚上不必等我,我歇在携芳院。”
  “是。”太子妃福了福身,又温顺道:“林氏的伤还未好利落, 怕是不能伺候殿下。妾叫新进的美人去携芳院伺候?”
  “就林氏吧。”太子眼中闪过压抑的戾气, 嗓音却温和道:“孤会注意分寸的。”
  “是。”
  ***
  东宫小聚之后,太子与幕僚们密议一番后,深觉得萧止戈此人心思深沉, 又手握重兵, 决不能再留。便暂且将三皇子抛在一边,先全力对付萧止戈。
  朝堂之上,韬光养晦许久的太子一党开始有了动作。
  ——朝会上, 御史李贡上奏:如今邺京城内流言四起,坊间百姓都在传北战王妃乃下凡仙人, 一个个将北战王妃奉若神明,甚至还要为王妃立生祠供奉香火……李贡显然酝酿已久,字字句句都在挑动安庆帝的情绪。最后直言这背后必定有人煽风点火,妖言蛊惑百姓,所图甚大,陛下不得不防!
  嘴上说着请陛下彻查,肃清流言,务必要揪出背后指使之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数番含沙射影,分明意在北战王。
  太子党羽纷纷出言附议,请安庆帝下令彻查幕后之人。
  以三皇子马首是瞻的一众官员谨慎地保持了沉默,虽不明白太子怎么忽然调转目标开始对付北战王,但不论结果如何,于他们都是有益无害,便纷纷作壁上观。
  剩余中立派不愿搅合到两位皇子的争斗之中,也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龙座上的安庆帝面色瞧不出喜怒,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看向萧止戈:“你可有话要说?”
  众人目光顿时凝在萧止戈身上,从方才开始,萧止戈就未置一词,倒越来越不像脾气暴戾的北战王了。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听他如何辩解。
  却见萧止戈上前一步,面容沉肃看向御史李贡:“御史大人觉得这幕后之人散播这番流言目的为何?”
  那御史对上他沉静目光便有些闪躲,接着又想起自己身后站着太子,腰杆又挺直起来:“自然是哄骗百姓,蛊惑民心,为自己造势。”
  就差指着萧止戈的鼻子说北战王散播流言居居心叵测意图篡位了。
  “哦?那造势目的为何?”萧止戈步步紧逼。
  “这……这自然是幕后之人才知,等将人拿住,自然便见分晓。”
  李贡到底还有脑子的,言官可以弹劾,却不能捏造诬陷。他总不能直接说萧止戈想给自己争储造势铺路。别说安庆帝还在龙座上坐着,争储之事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就说北战王身为皇子,他小小御史无凭无据,若是敢将心中猜测说出来,就等同构陷皇子,等着他的只有大理寺的邢狱。
  然而他不说,萧止戈却替他说了。
  “这坊间流言,北战王府获益最大。在御史大人眼中,怕是本王嫌疑也最大?”
  御史没接话,却也没反驳,这话是萧止戈自己说的,却不关他的事了。
  然而萧止戈却丝毫不见气虚,竟然一拂衣摆跪下,对安庆帝道:“御史觉得坊间流言乃是有人煽风点火刻意散播。然而儿臣却觉得,这乃是百姓有感恩之心。虽然言辞略有夸大,但北战王府受之无愧,北战王妃更当之无愧!”
  话语掷地有声,惊得一众朝臣倒吸一口凉气。
  安庆帝语气微沉:“哦?”
  萧止戈毫不退让,当堂列数安长卿所做之事:“庆历十五年初雪灾,王妃广建粥棚,发放冬衣,使无数受灾百姓有屋可栖,有衣可穿,有粥可食。”
  “同年三月,雁州战事紧急,前太府寺卿克扣粮饷,致使雁州将士陷入粮草断绝困局。又是王妃筹集四万石粮草,亲自送往雁州解了燃眉之急。”
  “五月,北狄围城不退,为解困局,我率兵偷袭北狄王庭。北狄阵前散播我身死谣言,又是王妃与雁州将士死守城门,更不顾安危亲上城墙鼓舞士气稳定军心……如此方等到我大破北狄王庭,彻底铲除了北狄这个心腹大患。”
  萧止戈目光扫过众人,寒声道:“所说这桩桩件件,虽王妃不欲邀功,但百姓知恩图报,感念王妃善举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到了御史口中就成了受人蛊惑了?”
  “还是诸位大人觉得,自己比王妃做得更好?”
  众人面露讪色,讷讷不言。先前还腰杆笔直的御史也悄悄缩了缩身体,没敢接话。
  安庆帝原本面色有些不虞,但听完萧止戈所说的这些事后,再生气便有些底气不足。而且他如今正需要二儿子来制衡太子,自然不能叫他落了下风。
  “北战王说得不错。王妃嘉言懿行,堪当表率。你们不学着点就罢了,还要恶意揣测。御史李恭,念你初犯,便罚俸半年,回去静思己过。”
  说完又吩咐随侍的大太监:“另再送一份赏赐去王府,以示朕之嘉奖。”
  如此这事便算是揭过了。一边敲打一边安抚,皇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
  萧止戈带着诸多赏赐回了王府,而太子东宫,盛怒的太子红着眼恶狠狠砸了茶杯,神色扭曲可怖。
  伺候的宫人惶惶不敢出声,闻讯而来的太子妃挥退了下人,上前柔声安抚:“不管陛下心里怎么想,只要有太后和皇后娘娘在,没人能撼动东宫,太子何必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蠢妇,你懂个什么?!”
  太子怒意未消,毫不留情地扇了她一耳光。犹不解气,又狠狠踹了一脚。太子妃脸色一白,却不敢出声,只蜷着身体护住小腹。
  见她倒在地上起不来,太子被怒意充斥的头脑方才恢复了清明——这是太子妃,不是别的阿猫阿狗。
  脸色变了几变,他才又换上一副温柔面孔,将人扶起来道:“是孤失态了,可有伤着哪里?”
  太子妃脸色惨白,却依旧温顺地摇摇头:“不曾。”
  “那就好。”太子温柔地笑了笑:“若是不舒服,便请太医来。孤去携芳院散散火气。”
  ***
  察觉了太子的针对,萧止戈也不会坐以待毙。他早就派人盯着东宫的一举一动,但凡有异动,他都能及时知晓,早做准备。
  御史弹劾不过是个开端。安庆帝责罚了御史李恭,无异于当着众朝臣的面打太子的脸。以太子的性情,绝不会善罢甘休。
  萧止戈便是要逼急他,他越着急,露出来的破绽便越多。
  不过几日,盯着东宫的探子便带回了两个消息。一是东宫守卫戒严,太子又数次召集幕僚议事;二是前日半夜,东宫有人鬼鬼祟祟地去了城外义庄,探子跟去一探究竟,发现他们送了一具女尸过去。那女尸被剥去了脸皮不辩样貌,浑身布满鞭笞和火灼伤痕,情状十分可怖。只是义庄那边动作十分利索,不等探子继续查探,便将女尸丢进火炉中焚毁了。
  萧止戈眯起眼睛,东宫半夜运出去的女尸?
  身上有鞭痕和烧伤,那多半是生前被虐待过……死后还如此谨慎地毁尸灭迹,人选除了太子不做他想。
  太子是正宫嫡子,在人前向来清风朗月,尽显一国储君的气度。虽然能力并不算出众,但办事也没出过错漏。加上他一向表现的脾性温和,又与太子妃夫妻恩爱和睦,也从未被人质疑过品行。因此在激起南地民怨之前,他的名声还不错。至少从没被人抓过错处,储君之位坐得稳稳当当。
  然而他记得安长卿曾说过,在他的梦里,太子是因德行有亏被废的。
  原先萧止戈还想不通,太子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会惹怒安庆帝被废黜,如今探子带回来的消息,却叫他抓住了一丝线索。
  东宫,被虐待致死的女尸,还有焚尸十分利落的义庄……串联在一起,叫萧止戈有了模糊的想法。
  手指敲了敲桌面,萧止戈脸色不太好看:“加派人手盯住东宫,另再派人手去查一查义庄。”
  探子领命而去,萧止戈却又在书房中待了良久方才起身离开。
  安长卿见他一脸不快地回来,随口问道:“怎么又黑着张脸?”
  萧止戈顿住脚步,凝视他良久。到底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心中猜测太过龌龊,他不想污了他的耳朵。舒展了眉峰,萧止戈道:“东宫又有动作,我再给你加几个护卫,日后出门带上。”
  安长卿惊讶一瞬,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便没有拒绝,只咕哝道:“这天子脚下,太子总不敢对我这个北战王妃做什么吧?”
  “他最好不敢。”萧止戈面色阴鸷地说了一句,之后便打住。只道:“我怕他狗急跳墙,拿你做人质威胁我。”
  安长卿想想也是,他们与太子早就是不死不休。而且他总觉得太子这人怪异的很,谁知道逼急了会做什么,多做防范也没有错。
  *
  四月里,残冬的寒意尽散,已隐隐有了初夏的光景。轻薄的绫罗锦缎逐渐换下了厚重棉衣。
  雁州那边也来了信,齐巍说去岁的甘薯已经开始育苗,等幼苗长成便能栽种。雁州下头各郡县也都在推广种植,今岁的种薯多,等到了七八月收获季节,便能迎来大丰收。再也不必为粮草不足发愁了。而后又一一详述了雁州其余诸事,安长卿二人不在雁州,齐巍便按照先前制定的章程,和其他官员商议着来,如今倒是一切安好。
  书信末尾,齐巍还酸溜溜地告状,说如今女学越办越大,安娴钰升任副院长,颇受百姓赞誉。城中不少人家都遣了媒人上门说亲,还有浪荡些的公子哥凑在女学门前想献殷勤,但是都被安娴钰毫不客气地拒了。只有那个闷不吭声的周鹤岚,人不在还每月按时往女学送东西,从笔墨纸砚到裁衣布料……一看便是没安好心。就三月里还回来了一趟,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阴谋诡计,哄得安娴钰休了假,同他去城中闲逛,惹得无数爱慕者伤透了心。
  齐副将语气看起来又酸又气,力道大的笔迹都透过了纸背,搜刮着他腹中为数不多的墨水狠狠地给周鹤岚上了一回眼药。
  安长卿看得失笑,又提笔一一给他们写回信。
  *
  四月里没什么大事,就连太子那头也没再有什么动作,倒是难得过了一阵安生日子。只是好景总不长,这日萧止戈下朝回来,便告诉他禹州出了事。
  ——有人揭发归德将军舒聆停与西蜣暗中往来,意图谋反。
  揭发之人是禹州参军,乃是舒聆停的心腹之一。他带着舒聆停与西蜣的来往书信,一路躲避追杀方才逃回了邺京。之后马不停蹄地被人护送进了宫,面见安庆帝陈情。
  安庆帝大怒,先把将将得知消息的舒贵妃与三皇子幽禁了起来,而后又在朝会之上商议,要派人彻查。若是舒聆停当真敢勾结西蜣意图谋反,那便立斩不赦。
  安长卿心中浮现一丝不好的预感:“派谁去?”
  “护送参军进宫的,是太子的人。”萧止戈道:“太子这是自己不想动手,便设计挑着我跟舒聆停对上。”
  今日朝堂之上,众人为派谁去争执不下时,便有人举荐了他。
  舒聆停掌禹州兵马,又是舒贵妃之胞弟。不管他是不是心存反意,这趟差事都不会好办。
  众人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推来推去,竟然发现北战王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纷纷附议。
  就连安庆帝也觉得如此,他深怕舒聆停当真有反心,真打起来会波及邺京,因此没有太多犹豫便点了萧止戈为钦差,命他前去禹州彻查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狗*太子。
  ————————
  今天是非常生气甚至说了脏话的喏喏,得用十包松子糖才能哄好的那种。


第89章
  于公于私, 萧止戈都没有立场拒绝。
  他只是担心自己去禹州后,太子这边会趁机对安长卿不利。自从发现东宫女尸后,萧止戈便加快了计划, 从前能一步一步来, 那是在太子还是个正常人的前提下。但现在他却发现太子就像一条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疯狗,时时刻刻在旁伺机咬他们一口,不致命,但恶心人。
  这些腌臜事, 他一个人恶心就够了,却不想让安长卿也卷进来。只是如今他要去禹州查案,有些事情就必须要知会安长卿, 以免他毫无防备。
  “此行禹州, 于我未必是坏事。太子只以为这样就能叫我和老三对上,他在旁坐收渔利。但禹州我迟早都要收进囊中, 如今不过是提早一步而已。”萧止戈道。
  “何时出发?要不要从府中调人手暗中跟着?”
  他从雁州返京时,从军营中带了三百精锐护送,这些精锐是萧止戈的直系, 实力不差也忠心可靠。为了掩人耳目, 当初安长卿叫他们都扮成了家奴和普通护卫,如今正负责王府的防卫。
  萧止戈道:“明日一早便启程,我抽调一百人暗中去禹州策应, 以防万一。其余人手都留给你。另外我此前叫探子留意东宫异动, 还派了人调查城外义庄,若有动静,届时探子会直接来报于你, 你见机行事即可。”
  安长卿从未听他说过城外义庄,诧异抬眼:“义庄?”
  萧止戈咳了一声, 略气虚道:“东宫的腌臜事,本来没想污你耳朵。”
  他将东宫女尸与城外义庄的猜测细细说给安长卿听,又嘱咐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加防范,若我猜测是真,太子已然不能用常人眼光来看待。”这就是个疯子,不得不警醒些。
  安长卿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抚了抚手臂,把那种恶寒的感觉驱散,认真道:“知道了,我会小心。”
  次日,萧止戈带上安庆帝手谕,携同大理寺官员还有三百禁卫军出城门往禹州方向行去。
  这回安长卿没有去送行,只派了王富贵去城门口候着,人出城了就回来报于他。
  萧止戈是卯时出城,安长卿得了消息,算了算路程,应该三日后的这个时候,萧止戈就该抵达禹州了。
  *
  萧止戈不在,安长卿便把兄妹俩接到了正房来,每日处理完一应事务后,便和兄妹俩玩上一会儿。如今天气已经暖和了起来,兄妹俩都换上了春日衣裳,露出来的小胳膊小腿藕节一样白嫩圆润。脖颈手腕还带着相同样式的金项圈和金手镯,动一动上头缀着的金铃铛便叮铃铃的响。
  如今兄妹俩都已经能自己稳当坐着,两个小人坐在小床上,一边朝安长卿伸手一边咯咯地笑,两双一模一样乌溜的眼睛盯着安长卿,像在撒娇要爹爹抱。安长卿被看得心里发软,把兄妹俩抱起来,一边一个坐在他腿上。
  萧安珠十分好动,人小力气也足,手揪着安长卿的衣襟,跃跃欲试地想起身,结果刚抬起屁股,就被边上的哥哥伸手拽了一下衣裳,又一个屁股蹲坐了下来。没能趴到爹爹胸口去,萧安珠愤怒地“啊”了一声,看看咯咯笑的哥哥,抿嘴鼓起脸颊,“嗷”地一声就扑过去啃在了萧安珩脸上。
  她才长了乳牙不多久,使不上力,啃了半天最后只糊了萧安珩一脸口水,但是瞧着她自己,连脸蛋都气红了。
  安长卿和两个乳娘在旁都笑得不行。拿帕子给儿子把脸蛋擦干净,又捏捏女儿肉嘟嘟的脸颊,安长卿嘀咕道:“从小就这么凶,看来还真随你们父亲了。”
  也不管他说的什么,萧安珠眼珠溜溜转,两只小胖手讨好地抱住了安长卿的手,这回不上牙啃了,吧唧亲上去,又糊了安长卿一手口水。
  *
  萧止戈不在的时日,安长卿花了更多精力在兄妹俩身上,又把之前在雁州雕了一半的翡翠印章找出来继续打磨,整日里忙碌着,时间倒是悄无声息地溜了过去。
  五月初时,赵太后要去弘法寺礼佛,恰逢弘法寺山下桃花盛开,便召了近臣亲眷和小辈随行。安长卿也在其中。
  三位皇子之中,萧止戈去了禹州,三皇子被幽禁,唯有太子随行。除太子之外,这回长公主萧佑喜也一同来了。一行人俱都身份贵重,弘法寺早被提前知会过,这几日间都不接外客,只招待他们一行。
  到了寺里,便有知客僧带着他们去各自院中安置。赵太后信佛,这些日子要去同方丈讨论佛法,便也没有拘着他们,剩下的人各自三两相邀,到寺中去赏桃花。
  安长卿还未来及出门,长公主便先寻了过来。她依旧是清冷高贵的模样,只是安长卿看着,比起上一回见她,她更清减了一些。他对长公主印象不坏,见了礼后,便笑着同她说话。
  长公主目光有些复杂,似是斟酌了良久才道:“你与止戈……可还好?”
  安长卿微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为何这么问。他抿唇浅笑,道:“长公主放心,我跟王爷很好,两个孩子也很乖巧。”
  “看来是我又多虑了。”长公主双眉舒展不少,难得带了点笑意道:“我以为你会生气,你能想开也好,过得糊涂一些,总比凡事太较真来得轻松。”
  安长卿直觉她这话里还藏着话,不像是劝他,更像是自己有感而发。只是他与长公主到底交情不深,也不便多问,便略了过去道:“我明白的。”
  “不说这些了,难得见着你,便陪我出去走走吧。”萧佑喜道。
  安长卿自无不应,陪着她出门往寺里的桃花林去。
  萧佑喜性子冷,原本应该不是个话多的人,但跟安长卿同行,她却变得善谈起来。她言辞中多有关心萧止戈,却又把度把握的十分好,不适宜的问题她都绕了过去,只关心二人的生活。
  安长卿便捡着在雁州时的一些趣事讲给她听,说着说着,又难免提到两个孩子,安长卿又说了不少兄妹俩的趣事。
  见他提起两个孩子脸上一点芥蒂之色都没有,萧佑喜轻叹道:“你是个好孩子。”
  说着她神情又有些怅惘,目光有些空茫地看着远处灼灼桃花,轻声道:“这样就很好,很好。”
  安长卿从第一回见她,就总觉得这位长公主心里藏着许多事,而且似乎还与萧止戈有关,如今见她又露出如此神情,便试探道:“长公主似乎总担心王爷过得不好?”
  他言语间虽有试探,眼眸却很清澈。
  萧佑喜流露出一丝笑意,又有些无奈道:“你倒是很机警。不过有些事,我不能说。”
  这意思,就是确实与萧止戈有关了。而且她说的是不能说……而不是不想说。可惜安长卿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头绪,这位长公主会藏着什么与萧止戈有关还不能说的秘密……
  因他试探,萧佑喜便刻意岔开了话头。安长卿不好再追问,只能陪着她闲话。
  这桃花林不小,两人走了小半会儿,才碰到了人——太子妃正带着宫女从另一边台阶上来。山上空气湿润,青石台阶上生了苔藓便有些湿滑。她一个没踩稳,便滑了一下,伴着一声惊呼,她下意识伸手护住了肚子。所幸身后的宫女及时扶住她,帮她稳住了身体。
  她的反应只是一瞬,站稳后又是那个端庄娴雅的太子妃,见到前方的长公主和安长卿,缓步上前见礼叙话。
  相比安长卿,长公主对她就要冷淡的多,只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两方人便又分开了。
  安长卿的目光落在太子妃腰腹上,想起她方才下意识护住肚子的反应,目露疑惑——太子妃这反应,竟然有些像是他怀孕时。
  但是这些日子却从没听到过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太子妃与太子成婚多年,却一直没能生下嫡嗣,太子膝下二儿二女,都是庶出。东宫嫡嗣关系国本,若是太子妃有孕,那是要上报宫中的。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难道是月份小还不宜公开?安长卿很快又否决了这个猜测,若是这样,那不管是太子还是赵太后,这次都不会让太子妃随行了。
  只是太子妃那下意识的模样,确实十分像是孕妇。若不是安长卿自己曾亲自体会过,也不会如此笃定。太子妃有孕,却又瞒着不说,甚至宁愿冒险随太后来寺中礼佛……这事真是处处透着怪异。
  他心中略一思量,跟长公主分开之后,便叫人暗中盯住了太子妃。
  *
  太后在弘法寺斋戒礼佛七日,其余人等便也要在寺中逗留七日。前几日长公主时常来寻他说话,倒也还安逸,到了后面两日,长公主被赵太后叫走,他就不得清净了。
  随行的世家公子们已经来请了他两回,安长卿知道太子也在,便都找借口婉拒了。然而第三回,却不好再拒绝。只能无奈赴约。
  赵太后喜爱的小辈,那自然都是亲近太子和赵家的。而且邀他赴宴多半还是太子的意思,虽然在寺里,众目睽睽之下太子多半不敢做什么,安长卿还是暗中打起了精神,小心戒备,并不准备久留。
  世家公子讲究风雅,宴席设在桃花林的溪水边,精致小几分散摆在桃树下,灼灼桃花潺潺清溪,还有乐师舞娘助兴,倒是十分用心。
  太子坐在首位,安长卿被侍女引过去,座位就在太子下手。
  安长卿疏离地行了礼落座,连虚假的面子情都没做,神情十足冷淡。太子眸色闪过阴郁,转瞬又带上了温和笑意,举杯道:“孤难得出宫,大家不必拘泥礼数,今日务必尽兴。”
  其他人举杯应和,安长卿跟着端起酒杯,无视了太子看过来的目光,酒杯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等我怼死狗太子。(超凶叉腰


第90章
  这样的酒宴无非就是赏花吟诗, 喝酒听曲。因太子对外一向脾气温和,在座的公子少爷们见他发话,便当真不再拘束, 席间气氛热闹了许多。
  安长卿神色淡然地坐着, 模样并不热络,若是有人同他说话,他便客气有礼地回两句,其他时候, 便只静静赏景,似是一副静态的工笔画,虽与这热闹有些格格不入, 却也引人注目。
  即便他从落座后便未开口说几句话, 但宴上的世家子弟们眼神却没少往他那儿扫。大家都知道这是北战王妃,关于他的传言倒是听过不少, 但真正见到本人却是头一回。
  第一眼,只觉得坊间百姓将他传成下凡仙人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容貌生得极好,五官精雕细琢, 艳丽却不显得媚俗;身形颀长, 平肩窄腰,只着最简单的青色锦袍安静坐在那儿,便如一株挺拔翠竹。
  但这却不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邺人尚美, 都城邺京美人更是如过江之鲤, 却没有哪一个有他这样的光华气度——只淡淡坐在那儿,无需言语,眉眼轻抬间, 便尽显天家贵气。便是同坐在他上首的太子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这通身的贵气, 只有金尊玉贵的生活才能温养出来。
  他们原本以为安长卿委身嫁入王府,即便传闻北战王再如何宠爱他,那也不过是个有了名分的兔儿爷罢了。就是皮囊再好看,居于人下久了,都难免扭捏女气,到底上不得台面。
  就在他出现之前,不少人还偷偷在心里嘀咕,不知道太子请这位王妃来做什么。万一他扭扭捏捏跟个女人似的,他们岂不还得避嫌?毕竟谁也不想招惹北战王。
  如今真见到了人,一边觉得自己脸疼,一边又忍不住羡慕起北战王来。各个端着酒杯跃跃欲试地想同安长卿说几句话。
  ——只可惜北战王妃并不太搭理他们。
  不过美人总是各有各的脾气,他们这么一想便释然许多,品着酒看其他人继续去搭讪,然后没说上两句话又一脸悻色地回来也不失趣味。
  安长卿不明白这些世家子弟为何忽然对他这么热络,这些世家子弟背后,代表的是各个世家大族和朝堂势力,而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则表示他们身后的家族,多少是依附或者是亲近太子的。
  这些人是太子的同盟,那便是他的敌人。他神色更凝重了一些,敌人忽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暗暗戒备着,怀疑这些人对他如此热络是太子授意,只是不知道在图谋什么。
  他正垂眸思索太子到底还能忍多久,就听他对面那桌道:“总说邺京里的这点事太没劲,不若王妃给我们讲一讲雁州的事?我们这些人里头,可没有去过雁州的。”
  他这一提议,便得了不少的赞同声。就连太子也颇感兴趣道:“从前都说雁州贫瘠苦寒之地。但孤这半年却听说雁州百姓生活富足,北地不少流民都拖家带口去了雁州。”
  “这倒是没错,我也听说过。”另一人接话道:“听说雁州还有一种筒车,放在河边便能自动汲水灌溉田地,可是真事?”
  他们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除了个别别有用心的试探,大部分倒确实是对雁州感兴趣。
  安长卿略一思索,便捡着能说的讲给他们听。他嗓音清冽,语速不疾不徐,说起雁州诸事也都言之有物。譬如灌溉的筒车,种植的甘薯,还有种种试行的政策……一桩桩说来,条理清晰,深入浅出,易懂又有趣。便是自诩学识过人的世家子也不得承认,他们困于邺京这一方富饶水土,自诩学富五车见识广博,但其实不过是井蛙之见罢了。
  待他说完,轻抿一口茶水润喉。不知道是谁率先抚掌赞了一声:“王妃高才!”
  话音未落,其他人也纷纷称赞。
  这些世家子弟,年岁都与安长卿相仿,因着年轻,他们倒是比那些官场上摸爬滚打混久了的长辈们更有热血和雄心。听安长卿说了雁州诸多变化,就难免被激起了满腔抱负。
  无形之中,对安长卿也更加认可起来。
  高坐上方的太子将诸人的变化一一收入眼中,最后目光又落在了一丝骄矜之色都未露的安长卿身上。
  时隔一年多,安长卿容貌更盛,也更增了耀目光华。就像一块璞玉,细细打磨温养之后,终于露出了内里美玉。
  比从前更耀眼,也比从前更想叫人据为己有。尤其想到要从萧止戈手中抢人,他就更觉得兴奋难耐。
  这场酒宴并未如安长卿所想一样横生枝节,太子除了眼神怪异之外,并没有其他动作。倒是宗正寺卿的小公子和孝文伯二公子对雁州诸事颇感兴趣,问回去后若是有时间,可否再去寻他讨教。
  安长卿想了想,并没有一口回绝,反而都应了下来。这些人如今确实偏向太子,但日后,却未必不能倒戈北战王府。
  因被拉着多说了几句,安长卿离席便慢了一步,太子这时候上前来,原本想邀他一同走的孝文伯家公子见状,以为他们有事要说,拱拱手先行了一步。
  赴宴的客人们都已经离席,桃花林里只剩下安长卿与太子。
  见太子敛了笑意向自己走来,安长卿却并无慌乱。他带的侍卫就在不远处等待,并不担心太子敢做什么。
  太子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脸上并没有慌乱或畏惧,便有些失望。他单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捻了捻指尖,温声道:“今日一见,孤倒是对长卿刮目相看……”
  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眼神却阴冷去捕猎毒蛇:“二弟如此好福气,真是羡煞孤。”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夫妻同心,恩爱和睦,何需羡慕旁人?”安长卿不退不避,冷冷勾了唇,却故意戳着他的痛处说。
  太子果然脸色一阵扭曲。
  安长卿只笃定他与太子妃不和,故意拿话刺他。却不知道太子妃是太子不能提及的逆鳞。当今皇后就太子一个儿子,加上宫中赵太后强势,二人自小就对他要求严格,但凡不能达到要求,便会被严厉训斥。他的一切都被宫中最尊贵的两个女人掌控,唯有在少年时做过一次出格之事。但打那之后,皇后对他的掌控更加严格,甚至连定下的太子妃,也在监视他。
  这叫他如何不恨?
  窥及安长卿眼中的了然,他神色越发狰狞,压低了声音道:“太子妃如何能比得上你?等日后孤继位,让你当皇后如何?”
  “就凭你……也配?”
  安长卿沉下脸,冷峻的眉眼间,竟仿佛有几分萧止戈的影子。嘲讽又轻蔑地扫他一眼,安长卿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你一不堪为君,二不堪为人夫,三不堪为人。便是十个你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北战王。”
  说完冷峻神色一收,挑了眉,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太子殿下有空做梦,不若先给自己挑个体面些的死法。”
  他这一番话说得狂妄至极,神情间的轻蔑和厌恶更是像一把尖刀,狠狠扎破了太子伪装的表相。
  “贱…人,你…找…死!”太子猩红了眼,抬手便欲动手。然而安长卿早有准备,利落地退后一步避开了,不远处的护卫见势不对,飞速上前护住了他。
  他的护卫一动,太子的人也围了过来,双方剑拔弩张。
  安长卿冷声提醒道:“今日就我与太子留在这桃林,不少人都看见了。太子若是想动手,可想清楚了。北战王外出办案为君分忧,太子却意图欺辱他的王妃……想来陛下和御史们若是知道,都会愿意还我一个公道。”
  “好!很好!”
  到底理智压过了怒火,太子缓过劲来,指着安长卿阴恻恻道:“今日之事,孤记下了。日后孤必要你跪在地上求饶。”
  “那便拭目以待。”
  安长卿缓缓后退,而后带着护卫转身离开。
  太子定在原地,看着他嚣张地带人走了,差点生生把牙齿咬碎。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明明他才是中宫嫡子,明明萧止戈只是个不受宠的弃子,却偏偏总有人护着他。
  以前是……现在还是。
  “萧止戈……”口中尝到血腥味,太子神色阴沉地舔了舔唇,眼神却空前的兴奋起来。
  ***
  回了自己的院子,安长卿才松了一口气。虽然骂人骂得很痛快,但要是太子不管不顾的发疯,他还真怕招架不住。好在他还没疯彻底,尚且有点理智。
  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安长卿沉吟半晌,觉得目前动作还是慢了。太子跟个疯狗似的,不早点解决了,睡觉都不安稳。
  “葵二可有消息传回来?”安长卿问。
  ——葵二便是前两日安排去盯着太子妃的探子。
  “尚未。”
  安长卿蹙眉,心里虽然有些急切,却也只能暂时按捺下来、
  次日,一行人启程回宫。
  安长卿这回没有骑马,而是乘了马车。他的车驾就在太子妃车驾后头,掀开帘子,便能看到前面的动静。他假装赏景,实则盯着前面车驾,猜测太子妃到底在瞒着什么。
  想得正出神,却见前面车驾忽然停了下来,太子妃的贴身女婢神色惊惶地下来:“不好了,娘娘出事了!”
  叫嚷声惊动了前面的太后,派了信重的嬷嬷前来询问:“慌什么?出了何事?”
  婢女惶惶然:“娘娘她,她似是小产了……”
  嬷嬷神色一变,连忙上马车查看,就见太子妃虚弱地靠在车壁上,宫裙之下已经染了点点红色。
  “快!叫太医来!”嬷嬷吩咐一句,又叫女婢去照顾太子妃,自己急忙去跟太后回话。
  前行的队伍彻底停下来,太医在后面的车驾上,此时被禁卫军带着骑马赶来,下来就急急忙忙上车,告罪后开始把脉。
  他凝神许久,方才问了太子妃几个问题。
  太子妃虚弱得很,缓缓摇了摇头,女婢便代答道:“太子在四月二十和五月初都有留宿。因娘娘素来体虚,月事时常不准,一直在调养着。这个月月事未来,也只以为是时候不准往后挪了,哪成想竟是……”
  这时赵太后和太子也都来了。太子扶着赵太后上了马车,太后便急急问道:“太子妃如何?”
  太医神情沉凝道:“太子妃身孕尚不足月,又舟车劳顿动了胎气,老臣只能尽力而为。”
  “罢了,你且尽力。”赵太后看了看虚弱的太子妃,重重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太子面露痛色:“这是孤第一个嫡嗣,李太医务必保住。”
  说完又怜惜地将太子妃揽进怀中,柔声安慰道:“别怕,孩子定不会出事。”
  太子妃露出个虚弱的笑,轻轻摸了摸肚子,嗓音干涩道:“这是妾第一个孩子,妾不会让他出事的。”
  *
  太子妃动了胎气,前面顿时兵荒马乱。安长卿是男子,这时候不便过去,便派了人去询问。得知太子妃动了胎气正在诊治时,眉头便诧异地挑了挑。
  他看得没错,太子妃确实是怀孕了。只是……今天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喏喏夸我了!(美滋滋
  喏喏:飒!
  狗太子:你妈的,为什么?!


第91章
  因为太子妃动了胎气不宜颠簸, 太医施针之后,车驾前行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出行车驾抵达邺京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宫中太医院早就得了消息, 又派了两位太医一位女医官在东宫候着。太子妃则被太子亲自抱了进去。一行侍从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进去。
  赵太后没有跟进去, 留在外面安抚官眷。事出突然,又事关太子妃和皇嗣,其他人这时候也不便多问,也没人敢提及回府之事, 便乌泱泱一片都跟了过来。赵太后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此时不管外人心中如何猜测,她都只做无事的模样, 笑吟吟地安抚了众人一番, 又暗暗敲打了几句不可乱传,方才叫一众人各自回府。
  安长卿的车驾也跟着掉头, 往北战王府行去。
  到了府中,就听护卫来报,说葵二带了消息回来, 正在书房等着, 安长卿脚步一顿,便转道去了书房。
  葵二果然已经候着了。
  “查到什么了?”安长卿问道。
  太子妃闹的这一出实在是扑朔迷离,叫人捉摸不透。但是他又直觉这里面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只是他一直没有想通关窍而已。
  葵二将一张药方递给安长卿看:“在弘法寺时, 属下一直暗中盯着太子妃,太子妃倒是未见异动,但是她的贴身女婢曾私下去寻了弘法寺管药材的小沙弥, 称自己犯了热症,找小沙弥要了几种药材, 又说怕主子知道她得病后不叫她服侍,叮嘱那小沙弥千万不要将热症之事说出去。”
  那些药材里有几样治伤寒的,热症需要用上倒也不奇怪。但是葵二长在外出任务,自己也略懂医理。她拿的药材里,除了治热症的几种药材之外,还有几样并不会用到的药材,看着倒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样。葵二直觉里面不对,盯梢的时候就更留心几分这女婢。后来又趁着女婢照方子煎药时,将药方记了下来——那果然不是什么治热症的药方。
  “那方子属下不认识,盯着女婢将煎好的汤药送进了太子妃居所后,便去了山下药铺问了一圈,问了两三家铺子,方才有大夫认出来,说这方子是一些稳婆间流传的土方。是专门帮一些与人私通有孕的女子掩盖月份的。”
  “掩盖月份?”安长卿听得眼皮一跳,直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葵二继续道:“是。那大夫说,女子吃了这种药后,便是三四个月的身孕,大夫把脉时,也只能瞧出是刚怀上不久。只是这药性寒又烈,极伤身。也有女子用后受不住药性,小产或者一尸两命的。”
  ——而太子妃今日,便有了小产之兆。
  缺失的一环被补上,安长卿总算想明白了太子妃有孕却瞒而不报的缘由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然不是太子的。
  太子妃长居东宫,等闲不会出宫。便是出宫,那也是前呼后拥,守卫重重,她哪来的机会与旁人私通还珠胎暗结?
  除非那人就在东宫,或者说,有机会出入东宫。
  手指轻敲桌面,安长卿沉吟良久道:“盯紧东宫,再查查太子妃身边可有亲近的侍卫之类……”顿了一顿,又补充一句道:“顺便再留意这这三四个月内,可有外男频繁进出东宫。”
  葵二领命而去,安长卿却觉得心惊肉跳。
  这事若是掀出来,怕是要引出轩然大波。太子妃是皇后亲自定的不说,她的父亲蒋玉忠是卫尉寺卿,掌皇宫防卫之事,母亲赵氏则是赵皇后的堂姊妹。因了这层关系,这些年来蒋家赵家可谓同气连枝。
  一旦太子妃这事爆出来,怕是前朝后宫,都要震荡。
  安长卿想了想,到底还是将这事暂时压了下来,写在信上他不放心,如今局势若贸然捅破这事,反而可能惹一身骚,对他们并无益处。他思索一番后,干脆先按兵不动,准备等萧止戈回来再议。
  ***
  萧止戈这趟禹州之行,却算不上顺利。
  到达禹州之后,他便宣读圣旨,以钦差身份暂时羁押了舒聆停。舒聆停出乎意料地并未过激反抗,反而一直嚷着冤枉,要面见陛下,与参军对峙。
  萧止戈本就准备事后押他回京,因此同意了他的要求。暂时将他关押在将军府中,派兵严加看守。另一边则派了人明察暗访,查证舒聆停是否真有谋反之心。
  从他私心来看,觉得舒聆停应该不至于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毕竟舒贵妃是他的亲姊妹,三皇子更是亲外甥,帮着外甥夺嫡,日后保舒家显赫,远比勾结西蜣谋反的风险小得多、胜算也大得多。
  谋反的乱臣贼子,古往今来,没几个落了好下场。以舒聆停这样谨慎的性子,想来也不敢如此孤注一掷。
  只是他心中虽然有所猜测,该走的过场还要走。搜查过将军府,又提审府中下人,再将舒聆停的心腹属下挨个调查询问……这过场走下来,倒是确实找到了一点舒聆停勾结西蜣的证据——有下人交代,说半夜起夜时曾看见舒聆停送了一个异族男子出府。听容貌描述,确实有西蜣人特征。
  萧止戈又拿着证词去审舒聆停,他一开始嘴硬不肯说,非要见到皇帝才肯开口。萧止戈可不会跟他客气,使了点手段就让他开了口。
  舒聆停最后承认,自己确实与西蜣人有来往,但不是意图谋反,而是西蜣使臣主动寻到他,想通过他面见安庆帝,与大邺做一笔交易。
  “那西蜣人自称是王太后的使臣,想让我带他去面圣。说愿意以西蜣秘宝为代价,换取大邺出兵帮他们的王夺回王权,铲除逆臣薛无衣极其党羽。”舒聆停道:“我自然不会轻易信他,叫他拿出信物和证据来。他给我看了信物,确实是西蜣王太后的手谕,我才暂时留了他。”
  从他提到西蜣秘宝时,萧止戈的眼神便沉了沉,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使臣如今在何处?西蜣秘宝又是什么?本王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信口编造给自己脱罪?”
  “我安排他住在我另一处宅子里,只是秘宝是什么,暂时还未打探出来,对方坚持要亲自同陛下说。”舒聆停流露出几分不甘,他原本的打算是最好能从使臣手中套出西蜣秘宝的线索,之后再交由三皇子献给安庆帝,如此一来便是大功一件。却没想到还未等他套出消息,自己这边就先出了叛徒。甚至还借此捏造了他意图谋反的证据。
  萧止戈细细观察他的神色,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西蜣秘宝是什么后,又问出安置使臣的宅院位置,便带人去寻西蜣使臣。
  那使臣这些日子都在这宅院里等消息,他相貌异于大邺人,舒聆停一直不让他随意出去。
  这些日子舒聆停都没动静,他正想着是不是要叫人催一催,就看见萧止戈带着一队人马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
  他神情一瞬惊慌,之后快速用大邺话说自己是舒将军的客人。
  “你是王太后派来的使臣?”萧止戈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对方似乎楞了一下,之后很快点头,试探道::“你是舒将军派来的?”
  萧止戈冷冷勾了唇:“是,舒将军叫我来问问你,西蜣秘宝到底是何物。”
  使臣有些畏惧他,但又想着或许是舒聆停等得不耐烦了,才故意派人来恐吓他。他定了定神,强硬道:“我早就同舒将军说过,不见到贵国皇帝陛下,我是不会说的。”
  “……那我就放心了。”确认了舒聆停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萧止戈神色彻底冷下来,手中银刃一闪,就见使臣瞪大了眼,捂着脖子呵呵喘息几声,就倒在地上断了生机。
  “把尸体送去西蜣,交给薛无衣的人。务必小心,别让人发现了。”
  “是。”
  萧止戈带着人出去一趟,却是两手空空地回来。舒聆停听他说没在宅子里找到人,心里便存了怀疑——他怀疑萧止戈故意放走西蜣使臣,好叫他没了证人坐实罪名,趁机除掉他。
  心里有了计较,沦为阶下囚的舒聆停不欲同他争辩使臣下落,左右只要能回京他就能给自己脱罪,沉默片刻后他恨声道:“便是寻不到西蜣使臣,我也还有证据。王爷只管押送我回京面圣就是!”
  没有忽略他眼中的防备,只是萧止戈也没准备现在与他起冲突,只冷淡地点了头,三日后,便押着人启程返京。
  从禹州到邺京,需要穿过崎岖山岭,就是走官道也要三日左右。随行的还有同来的大理寺官员,不好昼夜兼程地赶路,行程便放慢了不少。
  返程第一晚,他们在山下扎营修整,简单吃了干粮后便准备各自休息——意外就是这时发生的。
  背靠的山头忽然滚下十几块巨石,紧接着,便有一群蒙面的山匪提刀杀了过来。招式凌厉,直取要害。
  禁卫军被巨石被迫分散,反应不及,很快便见了血。
  萧止戈挡开身后偷袭的弯刀,镇定地指挥剩下的禁卫军开始反击。只是这些山匪训练有素,人数又不少,禁卫军一边要反击一边还得护着不会武的官员,左右支绌之下很快便显了颓势。萧止戈见势不对,放了联络的响箭,不多时,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不远的一百护卫就赶了过来。
  对方见势不妙,又杀了几人后飞快撤离。
  “穷寇某追,先看看有多少人受伤。”
  制住了欲追击的禁卫军,萧止戈却不动声色朝护卫统领使了个眼神,队伍末端便有几人潜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追着那帮山匪撤退的方向追去。
  其他人则清点人数查看伤员。
  随行官员大多受了伤,萧止戈扫视一圈没看到舒聆停,神色便一凝:“舒将军在何处?”
  天色昏暗,又一片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舒聆停。萧止戈这一问,他们才意识到一直没看到舒聆停。众人点了火把找了一圈,才在不远的草丛里找到了昏迷过去的舒聆停,戴着镣铐的舒聆停被一块巨石压住了腿脚,除此之外,背上还有一道透胸而过的刀伤。
  萧止戈上前探了探鼻息,人还没死,将巨石移开,略包扎了伤处止血后,当机立断命人趁夜去寻了村镇,找了大夫给他治伤。
  好在舒聆停伤势虽然重,刀却刺偏避开了要害,勉强保住了一条命。随行官员也都受惊不小,勉强镇定下来,才问萧止戈:“王爷可知这些是什么人?”
  “虽然做山匪打扮,却不图财,且刀刀致命,更像是受过训练的杀手死士。”
  大理寺少卿也看出来了一些,迟疑道:“那这是冲着舒将军……还是王爷您来的?”
  萧止戈眼神微冷,道:“我看更像是冲着我们两人一起来的。”能杀一个是一个。
  只是对方低估了他的实力,也没料到他暗中还带了帮手随行罢了。
  大理寺少卿张嘴还想说什么,犹豫一瞬又咽了回去。他直觉这里面的事情他不好掺和,便讪讪道:“那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萧止戈道:“为防节外生枝,尽快赶回邺京。其余之事,回邺京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悄声):……太子他被绿了,还喜当爹,我们要不要告诉他?
  怂怂(幸灾乐祸):不了,我看他当爹挺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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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五月下旬时, 宫里隐约传出消息——太子妃有孕了。只是之前遇了一次险,胎儿月份又还不足三月,便没有大肆宣扬。宫中赏赐源源不断地往东宫送去, 先前去过弘法寺的众人多少便猜到, 太子妃这一胎应该是保住了。
  安长卿听闻消息时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想到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说:太子对太子妃如何珍视宠爱,如珠似宝,便总觉得太子浑身上下都泛着莹莹的绿光。
  倒是太子妃的表现叫人刮目相看,皇嗣事关重大, 天家绝不容许血脉混淆。因此太子东宫亦有起居记录。太子何年何月何时宿在何处,这些都有明确记录。但从弘法寺回来至今,东宫太子却没有半点质疑, 如今宫中又大张旗鼓地送来赏赐, 显然是太子妃不知道用何种手段瞒天过海了。
  胆大心细,对自己又够狠, 还偏偏与太子不和……安长卿忽然觉得,这个盟友或许可以争取一下。只是怎么争取,就得讲究时机和方法了, 他还得好好想一想。
  不过还没等他想出好法子, 就接到消息,萧止戈回京了。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身受重伤的舒聆停。
  萧止戈带着重伤的舒聆停一同进宫面圣。舒聆停人还虚弱着, 躺在担架上被两个禁卫军抬进宫里。安庆帝见着他这模样都惊了一下, 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萧止戈还未说话,就听舒聆停大喊了一声“请陛下为臣做主啊”,而后他不顾伤势, 挣扎着起身跪下,大哭道:“那些贼子陷害臣通敌叛国不说, 竟连我的命都不想留!他们这是想杀人灭口!若不是北战王搭救,臣怕是见不到陛下,只能含冤而死了啊……”
  舒聆停是武将,身材魁梧高大,但带着伤跪趴在地上言辞恳切地哭诉,倒真叫人生出几分不忍。
  虽然先前知道他勾结西蜣意图谋反,安庆帝是起了杀心的,但看见他这做派还是唬了一跳,叫人将他扶起来,道:“到底怎么回事?老二你来说说。”
  萧止戈这才开口,将这趟禹州之行的过程如实禀报。
  “……儿臣确实查到了有西蜣人出入将军府,但舒将军说那是西蜣使臣,是为了献上秘宝来向我大邺借兵的。但儿臣带了人去寻那使臣,却并没有拿到人。除此之外并未找到其他通敌之证,且舒将军说还有其他证据,要亲自交予父皇。”
  “……另外此次返京时我们遇到了刺杀,对方虽然假扮成山匪,但配合默契招式狠辣,应是受过训练的杀手死士。”
  听见秘宝,安庆帝无神的眼睛顿时现了光彩,甚至没有过问刺杀之事,反而热切地看着舒聆停:“西蜣当真要献上秘宝?”
  舒聆停顾忌地看了一眼萧止戈,这才道:“那使臣确实如此说。他说第一任西蜣王曾在自己陵寝之下又建了一座空冢,里面堆积了第一任西蜣王积累的大半财富。若是想打开那空冢,需要一幅画和一把钥匙。钥匙如今便在王太后手中。那画像却在西蜣丞相薛无衣手里。对方承诺,只要我们出兵剿灭薛氏党羽,西蜣愿意将画像和钥匙拱手奉上。”
  “听起来倒是不错。”安庆帝果然有兴趣,却又有些迟疑:“可若是那空冢里什么也没有呢?西蜣倒是会算账,拿这不知有没有的秘宝就妄图骗朕派兵。”
  舒聆停道:“这便是臣一定要面见陛下才能说的缘由了。臣不否认确实与西蜣人有所接触,却从不敢生不忠之心。没想到竟然有人借着这一点,捏造书信污蔑臣通敌叛国意图谋反,其心可诛!”
  说着他从贴身中衣的内袋里拿出一封信件双手捧上,道:“这是那使臣当时交给臣的。说是王太后与西蜣王送来的国书,只要我们同意出兵相助,不论能不能找到秘宝,都会再另外进献五百万两白银,两千匹西蜣马,还有各色珍宝等等俱都写在了这份国书之上。”
  安庆帝接过去一看,下面果然盖着西蜣王族的玺印。安庆帝脸色顿时大好,连蜡黄脸色都红润几分:“确实还算有诚意。此事若是能成,算你一件大功。”
  舒聆停一喜:“陛下圣明。臣不敢邀功,只求严惩栽赃陷害之人!”
  安庆帝龙心大悦,自然不再追究他的罪责,十分好说话地应了下来。
  萧止戈在边上听他们一唱一和,想到那副画像上的人,面色微沉,出言劝诫道:“西蜣之人素来狡猾,眼下有求于我们自然是千般许诺,事后却未尝会履行约定。且儿臣听闻薛无衣手下有一名猛将商阙用兵入神,十分悍勇。我们贸然出兵,将士长途跋涉又水土不服,未必有胜算。”
  安庆帝近来越发固执,最听不得有人反对他。萧止戈一开口他脸色就变了,不悦道:“西蜣蛮荒小国,将领再悍勇能敌得过我大邺将士?”
  说完摆摆手,不耐烦道:“你此次受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西蜣之事,朝会上再议。”
  萧止戈起身行礼,微微眯起眼眸扫过二人,方才退了出去。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画像上的人与安长卿几乎一模一样,若是知道了……萧止戈眸色一冷,他决不可能叫安庆帝与西蜣合作。
  ***
  舒聆停在宫中与安庆帝一番密谈后,隔日便洗刷了冤屈,反而是那揭发的参军,被下了大理寺邢狱严加审问。
  而宫中被幽禁的舒贵妃母子也终于重获自由。
  安庆帝还惦记着西蜣秘宝,看着楚楚可怜的舒贵妃更觉怜惜,不仅恩准了她回舒家省亲,还额外赏了不少东西以示安抚。
  舒府。
  舒贵妃看着躺在床上的兄长面色阴郁:“大哥可知动手的人是谁?”
  一旁的三皇子嗤笑道:“这还用问,不是二哥,那就只有我那好大哥了。这是想挑着我们和二哥斗呢。若是大舅舅当真在回京路上出了事,母亲能咽下这口气?”
  舒贵妃一想便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舒聆停活着回来了,嫌疑最大的当真只有萧止戈,而他们母子只怕也还被幽禁在宫中,便是要报仇,那也是冲着萧止戈去的。
  “太子真是好毒的心思。”舒贵妃咬牙冷笑一声,接着又似想到什么,嗤笑道:“既然他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了……”
  舒聆停目光一闪:“你是说……那件事?”
  舒贵妃点头:“当年宫中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人提起,违者立斩不赦。但这事也不只我一个人知道……长公主这些年,不还死死记着么?”
  她轻笑一声,抚了抚发髻,对舒聆停道:“既然是北战王救了大哥一命,大哥理当登门致谢才是……”
  舒聆停领会了她的意思,道:“娘娘放心,此事交给我。”
  三皇子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神情疑惑。舒贵妃却温柔地给他整了整衣襟:“这事你别多问,叫你大舅舅去办就是。若是萧止戈知道了当年之事,必不会放过太子的,我们啊……只等着看好戏便是了。”
  ***
  安长卿自收到消息,便在府里焦急等着了,尤其是听传信的护卫说路上还遇见了刺客,更是坐立不安。
  直到过了午时,方才有门房来禀报,说王爷回来了。
  安长卿急急忙忙到了门口,就碰上了牵着马往里走的萧止戈。
  路上遇刺,又赶路回来。萧止戈一身风尘,下巴上冒出了青色胡茬也没来得及刮干净,倒是多了几分落拓不羁。
  安长卿站在原地,萧止戈将缰绳交给下人,大步朝着他走去,直至走到他面前,方才低下头,拿满是胡茬的下巴去蹭他:“我回来了。”
  被他蹭得发痒,安长卿躲开他怀抱,嘴里咕哝着“脏死了”,眼睛却紧张地落在他身上,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同行的舒聆停都都重伤了,他生怕萧止戈回来时也是被抬回来的。
  “没受伤。”萧止戈看透他的担忧,随他回了院子里,站定了张开胳膊给他检查:“不信你自己摸摸。”
  安长卿狐疑地四处拍了两下,确实没摸到绷带之类的东西才放下心。刚要收回手,却被萧止戈按住了,他神色忽然暧昧起来,声音微哑:“喏喏不检查检查别的地方?”
  “胡说八道什么?!”安长卿用力抽回手,脸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我想你了。”萧止戈却不依不饶,又凑过去抱他,男人像只笨拙的大狗熊,从后面将他整个人包裹在怀里,嘴里还在没羞没躁地提问:“我出去一趟,就想你想得紧。喏喏想不想我?”
  安长卿神情微赧,虽然气恼他一点不害臊,却还是老实道:“……想了的。”
  背后的大狗熊顿时满意地笑起来,胸腔微微震动着,半裹挟着他往浴房的方向走:“先陪我去沐浴,等会儿再检查喏喏有多想……”
  ……
  在浴房里折腾了好半晌,两人方才换了干净的中衣出来。安长卿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眼尾飞红未散,只抿着唇不肯理萧止戈了。
  知道自己折腾的过分了些,萧止戈咳嗽一声。讨好地拿了布巾给他擦头发,又装模作样地搬出两个孩子关心一番,哄着安长卿同他说话。
  安长卿气消得快,见他竟然都会搬儿子女儿出来救场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越来越不正经,以后书局送来的话本你不许再看。”
  萧止戈还能怎么办,自然只能满口应好。
  擦干头发,又换了衣裳,已经到了黄昏日暮时分。安长卿叫厨房传了晚膳,两人用了晚饭后,又去陪着兄妹俩玩了一会儿。正准备早些歇下时,前些日子派去查义庄的探子却回来了。
  两人只能匆匆又披上外袍,去书房见人。
  探子形容颇有些狼狈,他领任务出去许久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如今这么急着深夜过来,必定是查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不许学小话本上乱七八糟的花样,听见没?
  怂怂:……听见了(下次还敢


第93章
  “可是查到了什么?”萧止戈问道。
  探子微微躬身, 说了这些时日里自己发现的线索。
  为了更好地盯着义庄,打探到更深的消息,探子特地乔装打扮成个脑子不太好的憨傻之人, 被老父送到了义庄应征伙计谋口饭吃。义庄里停放的都是暂时无法下葬的尸体, 白日里看着都阴森可怖,干得也是脏活累活,因此一向很难招到伙计,探子精心乔装打扮一番后去应征, 管事见他虽然脑子不好,手脚干活却还算利索,便将他招了进去。
  义庄里活人不多, 尸体倒是挺多。每日干的都是些清点尸体或者把无人认领已经开始严重腐烂的尸体下葬之事, 因探子特意表现得憨傻木讷,平日里口舌也不伶俐, 又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这幅又憨又没心眼的模样很快消除了管事警惕心,开始叫他跟在自己身边做事。
  这管事叫孙新世, 便是先前半夜处理东宫无名女尸的那名管事。乔装打扮的探子取得他的信任之后, 没有轻举妄动一直在等待时机。
  果然没过半月,孙新世便带他去见了自己的大哥孙新民。
  弟弟孙新世管着义庄,哥哥孙新民却是个人牙子, 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牙行, 专给那些富贵人家物色下人。
  孙新世带着他去便是为了挑人。
  孙新民带着他们七弯八拐地去了一条小巷的一间老宅子里,宅子里有几个大汉守着,正屋里头却关着两个容貌十分出色的双胞胎姐妹。孙新世当时一看就十分满意, 当即便结清了银钱。又叫探子将姐妹俩弄上一辆灰扑扑不起眼的马车,而后将人带回了义庄去。
  探子将姐妹两抱上马车时, 发觉对方身体绵软无力,便知道她们应该是被下了药。因此对此更加狐疑。牙行买进卖出,要么是穷人家自愿卖身为奴,要么就是犯了罪官府发卖的。但这对姐妹的模样,不像是自愿卖身,看着倒像是被拐的好人家女子。
  回了义庄之后,那对姐妹便被关在了最角落里一间空着的停尸房里。平时那里都落着锁,不许人踏足。关了人后,便由探子每日去送饭。饭菜里都加了药,那姐妹俩倒是一直浑浑噩噩不吵不闹。
  如此过了大约五日,又是一个半夜,便有一辆马车悄悄地到了义庄偏门处。探子这日早被孙新世勒令不许睡觉,半夜就在屋里候着。孙新世提着灯笼,叫上他一起去了关人的屋子。
  探子按吩咐将姐妹俩扛出去,送到了马车上去。驾车的车夫年纪不小,脸上布满褶皱,下巴却光溜溜,声音虽刻意压低了却还是透出一股尖细感,探子一眼便看出这是个太监,而且多半是东宫的太监。
  那太监给了孙新世一袋银子便驾车走了,孙新世转头又赏了探子一锭银子,叫他不许乱说,之后便回屋休息。
  而探子则趁着夜色,又悄悄潜出义庄,跟在了那辆马车后头。不出所料,那辆马车果然从侧门进了东宫。东宫近来戒备愈发森严,他不敢贸然跟进去。只能次日想办法给潜伏在东宫内的其他探子传了信,确认东宫携芳院果然新来了两位美人后,他不敢耽搁,立即找了个理由离开义庄,回来禀报。
  “属下猜测,那具无名女尸,多半也是如这对姐妹一般的来历。”
  安长卿与萧止戈对视一眼,亦是这个想法。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姬妾的身家来历都要清白,便是出身最差的石良娣,娘家也是南地豪富。那具无名女尸死后没有引起一点波澜,显然并没有什么身家背景。而且观孙管事办事熟练,显然不时第一次做这些事。那死去的女子也不可能是东宫女婢。这些女婢虽身份低微,但若是隔三差五地不见一个,不好遮掩不说,传出去了也于太子名声也不利。
  倒是这些从民间弄来的良家女子是最好控制的,无依无靠只能依附太子,就是不明不白的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义庄之中可有其他发现?”安长卿又问。
  “未曾。孙新世做事十分谨慎,义庄之中其他人并不知道他私下行事。那焚尸火炉属下也去看过,里头尸骨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灰烬。”
  萧止戈沉吟片刻问道:“那姐妹两人如今如何?”
  “据葵二探到的消息说,这姐妹两人似乎性子颇烈,刚来就犯了事,现下正被关在院中,每日有老嬷嬷去教导规矩。”
  萧止戈沉吟片刻,很快有了对策。叫探子先行回义庄潜伏着。
  安长卿拧眉有些厌恶道:“好歹也是一国储君,竟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他逍遥不了多久了。”萧止戈道:“我传讯叫葵二留意那姐妹两人,若真是烈性女子,倒是可以帮上一把,再借机把这事捅出来……”
  ***
  从禹州回来之后,安庆帝大手一挥以长途跋涉奔波受累为由,免了萧止戈的朝会,叫他好好休息。萧止戈虽然不去朝会,朝堂上的消息却瞒不过他的耳目。比如安庆帝到底还是惦记着西蜣承诺的好处,在朝会上将此事提了出来。
  站在三皇子这边的官员自然是鼎立支持,但剩下的半数却都异口同声在反对。
  太子党羽是不想叫三皇子太过得意——自舒聆停洗刷了罪名之后,舒贵妃再次复宠,三皇子也时常被安庆帝召去教导政事。
  还有以季安民和申屠孛为首的几个老臣,一心为大邺为安庆帝着想,也不赞同贸然出兵。
  听说朝会上安庆帝当场发了脾气,之后拂袖而去。不知道是不是气狠了,次日便生了一场病,数位太医调养了多日方才见好。只是再见时,众人发现他面容比先前又苍老许多,愈发暮气沉沉。
  不必上朝的萧止戈倒是乐得自在,每日陪着安长卿和两个孩子出去游玩赏景,仿佛对朝中之事一概不知也毫不关心。
  这日天气太过炎热,两人便没有出门,安长卿带着兄妹俩坐在亭子里乘凉,亭前的空地上,北战王换了一身粗布短打,窄袖卷到了胳膊肘处,正顶着烈日拿着一把斧头对着几根圆木比划。
  ——上回他们出门游玩,无意间看见寻常人家院中摆了一架简易的秋千,小孩儿坐在秋千上,父亲在后面推。萧止戈瞧见了,回来就说要给兄妹俩也做一架秋千。
  安长卿说叫工匠来做,他还不乐意,自己折腾齐了木料和工具,准备动手自己做。
  他坚持要自己动手,安长卿也懒得拦。北战王在骄阳下大汗淋漓地劈木头,北战王妃就坐在亭子里吃着瓜果看他忙活。
  兄妹两个已经能到处爬,小胳膊小腿儿一动起来爬得飞快。口齿虽然还不清晰,但已经能含糊不清地“耶耶”地叫爹。此时见亲爹在外面干活,两双乌溜溜的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看,萧安珠更兴奋,手脚使劲划拉着,差点从小床上翻到地上去。
  萧止戈把木料都凿出契合的凹槽,随意抹了一把汗水,下意识回头,就对上了安长卿明显看热闹的目光。他微眯了眼,丢下手里的木料,大步去了亭子里,又故意挨着安长卿坐下。
  安长卿嫌弃地挪开一些:“一身汗臭。”
  顿了顿又道:“也幸好是自己府里,不然叫外人瞧见了,还以为堂堂北战王沦落到去做长工了。”
  为了方便干活,男人穿了一身粗布短打,衣袖也卷了上去,露出来的小臂线条结实流畅,还有未擦干净的细碎汗珠凝在突出的喉结处,眉眼依旧是英俊的,却又平添了几分粗狂……和野性。
  像一头解开了礼仪规矩束缚的野兽,周身满是侵略气息。
  安长卿没忍住多瞅了两眼,耳尖顿时有点热,故作镇定地收回目光,骄矜地扬着下巴道:“来,先给本少爷倒杯茶。”
  萧止戈从善如流地给他倒茶。完了又瞅了瞅自己,确实落拓得很。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语调暧昧道:“若是在大宅院里,如我这般英武俊俏的长工,该是最讨主家的小少爷喜欢的。”
  “为什么?”安长卿没听过这个说法,有点点警惕又有点好奇。
  萧止戈眼中闪过促狭,附在他耳边低低道:“因为长工惯干粗活,有一把好力气,能把小少爷伺候舒坦了……”
  “………………”
  安长卿足足好半晌没说出话来,只两只耳朵烧的通红。
  萧止戈不怀好意地笑:“少爷,今晚上可还要召奴才伺候?”
  回过神的安长卿狠狠瞪他一眼,一回头又见兄妹俩齐齐趴在小木床的围栏上瞅他们,更觉得羞耻。板着脸踹了他小腿一下,摆出周扒皮的嘴脸凶道:“干你的活儿去,再偷闲躲懒,晚上不给你饭吃!”
  萧止戈没忍住笑出声来,神情十分开怀。两个孩子不懂爹爹们在做什么,但见亲爹笑了,自己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
  在亭子里忙活了一个中午,萧止戈总算把这些木头都处理好了,剩下的便是将这些木头拼接起来,再用绳索固定……这些一日做不成,只能抽闲再做。
  萧止戈沐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就见门房进来通传,说舒将军前来拜访。
  “他怎么忽然来了?”安长卿皱眉,他们同舒家的关系可不亲近。
  萧止戈也想不通,不过凡事见招拆招便是。他叫门房将人请进来,道:“见了便知道了。”
  舒聆停被下人搀扶着缓缓走进来,见着萧止戈和安长卿,便先拱了拱手行李,朗声笑道:“此番冒昧拜访,是为谢王爷的救命之恩。”说着同行的下人便将谢礼捧了上前。
  舒聆停言谈间没有生疏的意思,笑呵呵继续道:“我这伤势一好些,能起身就赶紧来了。王爷可不要怪我冒昧拜访。”
  萧止戈可不觉得自己跟他有多熟。舒聆停也不是那种会心存感激之人,向来是无利不起早:“无事不登三宝殿,舒将军看着不像是专程来道谢的。有什么事便直说吧,本王不爱拐弯抹角。”
  舒聆停笑容微顿,勉强才接上了情绪,长叹了一口气道:“王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这几日辗转反侧备受煎熬,却还是觉得,这件事不能再瞒着王爷,否则我这心里,实在是愧疚难安啊……”
  他装模作样地锤了锤胸口,小心觑着萧止戈二人的表情。
  萧止戈眉间微皱,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起来,语气也越发不善:“舒将军到底想说什么?”
  舒聆停望了安长卿一眼,迟疑道:“这事事关丽嫔,王妃是否要回避——”
  丽嫔是萧止戈的生母,安长卿心口一跳,就听萧止戈声音一沉:“不必!”
  舒聆停碰了个钉子,只得略过方才的话,假惺惺地哀叹道:“这事藏在我心底多年,王爷可知,丽嫔当年……其实并非自戕。”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是不是最英俊最能干的长工?
  喏喏:……滚(气鼓鼓


第94章
  萧止戈的生母丽嫔, 原先只是采选上来的美人。因容貌极盛,又擅舞,才得了安庆帝的宠爱。只是这宠爱并不长久, 后来萧止戈出生时天现凶兆, 丽嫔以死相求保住了他,母子俩却也从此失去了帝王宠爱。
  再后来,便是萧止戈九岁那年随安庆帝去春山行宫秋猎,再回来时, 皇后说丽嫔不堪忍受冷宫寂寞,自戕了。
  妃嫔在宫中自戕,本就是忌讳之事, 皇后早就将尸体草草入殓下葬, 他甚至连母妃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他也曾怀疑过皇后的说辞,不肯相信母妃会选择自戕抛下他。而且怎么就这么巧, 偏偏就在他们都不在宫中时出了事?
  但后来他多番查证,却没有找到一丝半点的疑点来。
  如今舒聆停这一番话,却又勾起了他曾经深藏在心底的疑惑。
  厅中气氛一时沉凝, 安长卿担忧地看向萧止戈——在上一世的记忆里, 并未翻出过丽嫔之事。
  见萧止戈虽沉默不语,眉眼间却已经翻涌起戾气。心知这趟的目的已经达到,舒聆停又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口说无凭, 本王凭什么信你?”萧止戈竭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 放在膝上的手却已经紧紧攥成了拳。
  舒聆停唉声叹气:“当年之事,证据早就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我不过是偶然知晓此事,若不是此番受王爷搭救, 良心实在不安,不然也不会翻出这陈年旧事来……”
  “不过……”他把姿态做足了, 方才话锋一转道:“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有一个人,肯定知道真相。”
  安长卿眼皮蓦然一跳,心中刚刚浮现出一个人来,就听舒聆停道:“王爷若是不信我所说,可去寻长公主求证,她应当是知道的。”
  长公主,萧佑喜。
  赵太后唯一的女儿,性子高傲的嫡公主。安庆帝三个儿子里,她却独独最疼爱萧止戈。
  安长卿从前问过她,她说是心疼萧止戈年幼丧母。但这理由未免牵强。可若是再加上丽嫔之死,或许就能解释得通了。
  安长卿下意识去看萧止戈,只见他神情紧绷,一双眼眸幽深看不见底,薄唇极用力地抿着,虽然勉强还维持着镇定,但他却读出一股仓惶和脆弱来。
  心里紧了紧,安长卿看向舒聆停,目光顷刻冷了下来,起身送客。
  “是真是假,我们自会查证。舒将军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舒聆停倒也不恼,摇摇头叹息道:“……是我欠考虑了,或许不该将此事说出来。”
  安长卿目含冷光,似笑非笑:“我看舒将军是考虑太周到了。”
  舒聆停佯装不懂,与他打了个哈哈。
  安长卿送他到厅外,倏尔敛容看向他:“舒将军这份情北战王府记下了,只是人命债没这么容易还清,剩下的,日后王爷会亲自去讨。”
  舒聆停笑容一顿,敷衍地朝他拱了拱手,便大步朝外走去。
  安长卿脸色稍霁,又伸手揉了揉面颊,调整好表情之后,才折回了厅中。
  萧止戈仍然保持着他出去前的姿势坐着,只脖颈两侧和手背上青筋迸出,青色经脉突兀地纵贯皮肤,瞧着有些骇人。
  安长卿仿若未觉,上前蹲下身,覆住他的手背道:“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我们去寻长公主一问便是。如果母妃真是被奸人所害,我们便找出仇人,替她报仇。”
  虽然他觉得,舒聆停今日敢来说这番话,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而且,丽嫔之事多半跟皇后脱不了干系。舒聆停说是报恩,不过是想借机挑起他们与皇后间的争斗。
  萧止戈抬眸看他,瞳孔有了些微颤动。安长卿更加用力地握紧他的手:“今天晚了,明天我就去长公主府,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两人对视许久,萧止戈才极艰难地吐出一个“去”字,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北战王从来是无坚不摧的,是负了伤也能提枪杀敌的铮铮汉子,安长卿从未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丽嫔死亡的真相一瞬间击穿了他的铜皮铁甲,将他打得溃不成军。
  虽然他依旧表现得镇定,但安长卿恍惚看了那年刚从行宫回来,却骤然得知母妃死亡的小萧止戈。
  安长卿没有说那些空洞无用的安慰之语,只一直紧紧握住他的手,无声地陪着他。
  萧止戈垂眸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良久才哑声道:“母妃死后,我曾经暗地里查了许久,却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所有人都告诉我,母妃是受不了冷宫艰苦,选择了自戕。”
  他一开始不信,但后来,找不到证据,又听得多了,他便渐渐信了,竟然当真放弃了继续追查真相。
  但他的母妃明明是个坚韧开朗的女子,即便失了宠移居跟冷宫没有两样的栖凤宫,即便下面的奴才见风使舵,连饭菜和衣物都要克扣,母妃也从未露出过愁苦之色。
  她是平民出身,恶奴克扣了饭菜,他饿得直哭,她便去花园里寻了能吃的花草来,合着讨来的面粉做成饼给他吃。衣裳份例被克扣,她便扯了帷幔做布料,给他做成御寒的夹衣穿在里头,
  丽嫔曾经享尽帝王恩宠,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眼。后来失了势,不需要那些贵人动手,便多得是会看眼色的奴才,使尽花招折腾他们。曾经的许多年,母子俩都是相依为命地熬过来。但她的性情始终温和,对萧止戈爱护疼宠,竭尽所能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他,护着他平安长大。
  这样一个坚韧的母亲,怎么舍得抛弃才九岁的幼子,选择自戕?
  “我不该信的。”萧止戈嗓音微颤:“她含冤而死,我却信了外人的话,放弃了寻找真相。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他喃喃自语一般道:“母妃肯定很失望,”
  “不是这样的。”安长卿听得心里一酸,将他拥进怀里:“你那时候还那么小,那些人合起来蒙骗你,你怎么查得出来?”
  “母妃肯定不会怪你的。”安长卿在他背上轻拍,声音轻柔道:“她这么疼你,肯定盼着你过得好。再说,我们现在给她报仇也不迟……”
  感觉到腰上力道越来越大,安长卿轻叹一口气,亦用力地回抱住他。
  *
  这一晚萧止戈格外地沉默,在厅中那短短一瞬间的脆弱仿佛只是幻觉。他平静地和安长卿一齐用了晚膳,又去沐浴,之后甚至还去看了看两个孩子。然后才随安长卿一同歇下。
  整个人平静地叫安长卿有些害怕。
  这一夜,谁也没有睡。
  天色刚亮,萧止戈便起来了,他看起来跟往日似乎并无不同,但眼底偶尔划过的戾气,叫安长卿心惊。
  用过早饭,两人一同去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建得富丽堂皇,但门庭却冷落。自从长公主与驸马有了嫌隙之后,便从蔡家搬回了公主府,此后这夫妻两人便一直别府而居。而长公主府更是闭门谢客,极少与人往来。
  许是少有人拜访,门房见着两人楞了一下,之后才急急忙忙地进去通报。
  等了片刻,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便亲自来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王爷王妃真是稀客,长公主平日里最惦念你们了。”
  萧止戈沉默不语,安长卿客套地笑了笑,随着她进了正院。
  两人进去,远远就看见长公主站在院门口朝这边看来,目光触及他们二人,冷淡的神情瞬间带上了暖意,她缓步迎上来,嘴里道:“怎么忽然过来了?”
  安长卿打量着她,或许在自己府中,她穿着打扮都很家常,素着一张脸没有涂脂抹粉,只是这么一来,她眼角眉梢的皱纹便显露了出来。
  心中叹了一口气,安长卿没有拐弯抹角,望着她的眼睛道:“王爷有些事想问姑姑。”
  萧佑喜一愣,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再去看萧止戈,见他眼神沉甸甸。嘴边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她抿起唇,神情变得极其淡,似一瞬间又似过了很久,她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吩咐伺候的嬷嬷:“叫下人们去院子外候着,你亲自守着门,没我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又对安长卿二人道:“随我来吧。”
  三人一同进去屋里,随后的嬷嬷关上门窗,内室的光线便昏暗下来。
  这里应该是长公主平日的休憩之处,屋中间摆着一张小几,边上四个蒲团。几上一卷佛经,一壶清茶。
  同这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比起来,这内室显得朴素的多。
  三人落座。安长卿与萧止戈坐在一边,长公主独自坐在了他们对面。
  亲自给他们斟了茶,萧佑喜这会甚至能淡淡笑一笑了,她有种害怕却又期待的战栗感,背负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有一个解脱了。
  “想问什么,便问吧。”她说。
  安长卿没有开口,去看萧止戈。萧止戈瞳仁微颤,沉声问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萧佑喜恍惚了一瞬,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你果然知道了。”
  她垂眸沉吟了一会儿,似是在斟酌该怎么说。脑海里那些封存的往事又翻腾上来,许久,她方才道:“是太子失手杀了她。”
  安长卿一愣,他以为凶手会是皇后,怎么会是太子?
  萧止戈显然也没想明白,但紧接着又想起什么一般,面色比先前更冷,眼底是凛冽杀意。
  萧佑喜没有看他们的神色,她知道他们必定就如当初刚知道真相的她一样震惊。
  那一年,太子不过十四岁。他是中宫嫡子,又有强势的母家做后盾。一出生就被册封太子,自小当做储君教导。太后和皇后对他的要求十分严格,而他表现得也十分出色,不管学业还是能力,都比他的兄弟强出了一截。从十二岁开始,便被安庆帝带在身边教导政事。
  所以那年安庆帝去春山行宫秋猎时,便留下了太子监国。谁也没有想到,他端和有礼的表象下,藏着的竟是个心智扭曲的疯子。
  那年驸马蔡骢没有伴驾,留下来负责宫中防务。萧佑喜与他少年夫妻,自然也没有去秋猎,就进了宫陪伴太后。她回忆着那一晚看到的情形,后来的许多年里,她都曾幻象着自己从不知道这件事,如此便也不必背负这深重罪孽,日夜不得安寝。
  她闭了闭眼,挺直的脊背微弯了:“皇后教导严格,太子表面顺从,暗地里却渐渐生了反骨。许是曾经见丽嫔对你十分爱护,他渐渐便生出了嫉妒之心……”
  谁也不明白他当时到底是什么心思,十四岁的少年郎,说男人还太早,但却也已经知了人事。
  恰逢安庆帝带着萧止戈去了行宫,栖凤宫中只剩下丽嫔,他便起了异样心思。后来太子辩解说,他只是嫉妒萧止戈有如此呵护疼爱他的母亲,他从未感受过母亲的疼爱,所以才鬼迷心窍去寻了丽嫔。
  太子说:他只是想叫丽嫔像疼爱萧止戈一样疼爱他。
  但丽嫔不仅不愿意同他亲近,甚至还要出去叫人。太子这时方才慌了,将人强行拖回来。两人纠缠之下,太子失手掐死了丽嫔。
  这个说法,太后和皇后都信了,后来安庆帝也信了。
  萧佑喜却一直觉得,太子未必只是这么单纯的心思。丽嫔是皇帝妃嫔,当年不过二十五岁,太子也已经十四岁,虽还未到成亲年纪,身边也已经有了人。
  这样的猜测太过龌龊,也许众人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宣之于口。毕竟最终丽嫔并未遭到侵犯。
  太子又是一国储君,决不能背上秽乱后宫这样的污点。
  皇室不能传出丑闻,安庆帝不允许,赵家更不允许。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是不高兴的怂怂,没有小剧场了。


第95章
  从萧佑喜开口之后, 坐在对面的两人便没有再开过口。这些往事太过腌臜,像一块放久了腐肉,此时再挖出来, 臭不可闻, 令人作呕。
  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萧止戈的眼睛,微微弓着脊背,继续讲述那段纠缠她良心多年的往事。
  “丽嫔……死后,太子才慌了神。他那时候到底年纪还小, 就去求了皇后。皇后执掌后宫多年,当机立断处置了跟着太子的宫人,紧接着又处理了丽嫔的尸体, 便带着太子去寻母后负荆请罪。”
  太子是赵家的筹码, 太后这些年扶持皇帝扶持皇后,接着又培养太子,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保住赵家的荣耀。太子虽然做得过了,但是母子俩跪在太后面前一番哭诉,太后便心软了。
  说到底, 她也不舍得对这唯一的孙儿做什么。况且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她很快想出了一套说辞,又叫人狠狠杖责了太子。之后便做主,叫了驸马蔡骢带人将丽嫔的尸体收敛下葬。
  这一切当时都是背着萧佑喜进行的, 但是她自小聪慧, 从宫中异常紧张的气氛和宫人只言片语里得知出了大事,出于好奇,她跟着赵太后偷偷潜进了内殿, 偷听到了三人的谈话,得知了真相。
  安葬丽嫔尸体的是她丈夫蔡骢, 蔡骢不可能拒绝她的要求。她找借口出了宫寻到蔡骢,见到了丽嫔的尸体。
  丽嫔生前是个美人,死后却脸色青灰,紫黑掐痕环绕脖颈,一双黑黝黝毫无生气的杏眸,死不瞑目地大睁着。萧佑喜从前听说丽嫔失宠后在冷宫日子不太好过,但眼下亲眼见着她的尸体,却觉得这一切太荒诞。
  太子杀了后宫妃嫔,她的母亲,皇嫂,丈夫,却网顾一条人命,在合力掩盖真相。只为了保全太子的名声!
  一国储君,却网顾人伦,藐视人命。如何配当一国之君?
  “……后来皇兄从春山行宫回来,便被母后叫去密谈。我不知道他们如何说的,总之,皇兄信了他们的说辞,无意将此事闹大。最后宫里统一了说辞,对外宣称丽嫔是不堪忍受冷宫艰苦,自戕而亡。”
  栖凤宫本来就没有伺候宫人,倒是省了封口之事。太子身边的宫人早就被处理干净。知情人只剩下他们这些人。所有人都希望事情尽快平息。
  唯有九岁的萧止戈不信,在暗地里调查真相。只是他年纪小,手上又没人得用。宫里都知道这事,却闭口不言,看着他徒劳无功地寻找真相,又有意无意地叫宫人在他耳边说着“丽嫔早有死心”之类的话语。
  久而久之,他终于也放弃了寻找所谓的真相。
  “很荒谬是不是?”萧佑喜嗤了一声,眼皮颓然地垂着:“……我曾经不忍,想告诉你真相。但是驸马拦着我。”
  她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他跪在地上,求我看在蔡家上下八十二条人命的份上,只当这事从未发生过……”
  “我答应了。”到这时,她方才抬起脸看向萧止戈,神色是解脱后的释然:“他们都是凶手,我又何尝不是?”
  这些年她搬出蔡家,同驸马分居,想关心弥补萧止戈,却每每在看见他时,总是会想起丽嫔死不瞑目的一双眼。愧疚和罪恶感时时刻刻缠绕着她,叫她不得安宁。
  “这或许就是报应……”萧佑喜说:“我知晓的,便是这些。”
  她说完,便委顿地垂下头,明明还是盛放的年岁,周身却尽是颓然暮气。安长卿想起上一世,驸马死后,她亦是青灯古佛常伴一生,只是不知道是为自己赎罪,还是为了驸马。亦或是……二者都有。
  萧止戈至始至终没有言语。从长公主说出真相伊始,他便冷静异常。
  缓缓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推门大步出去。安长卿追在身后叫他,他脚步方才一顿,转过身来,语气十分温和地对他说:“我去办点事,你先回去。”
  他眼底分明燃着火焰,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燎原。
  安长卿摇头:“你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萧止戈深深看他一眼,似妥协一般道:“罢了,我先送你回去。”
  两人沉默地上了马车,萧止戈平静地坐在一侧,眼底平静深沉,安长卿却无端觉得不安,下意识抓紧他的手:“别做傻事。”
  萧止戈嘴唇动了动,只说:“别当心。”
  回去之后,萧止戈同平日无异,安长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却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两人如平常一般用晚膳,看孩子,沐浴,然后相拥睡下。
  安长卿本来不准备睡,但不知怎么的,眼皮子越来越沉,就这么睡了过去。等他陡然惊醒时,已是半夜。身侧被褥冰凉——萧止戈早已不在。
  急匆匆披上外袍起身,却见王府中守卫森严,护卫统领正在布防。安长卿心中有股不详细的预感:“你们在做什么?王爷呢?”
  护卫统领眼神闪躲,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受过吩咐。
  见问不出来,安长卿索性回屋换好衣裳,就要策马出门去找,却在门口被统领拦住:“王妃,王爷命令我等在府中保护你和世子郡主。”
  安长卿心中不安更重,策马上前一步,神色冷冽:“让开!”
  对方拦在门口寸步不让。
  安长卿眼神一冷,拔出统领腰间长剑,剑尖对着自己,厉声道:“我再说一遍,让开!”
  那统领一惊,不敢再死拦,这一迟疑,就被安长卿钻到了空子,策马飞奔而出。
  此时已经是深夜,街道上安静异常,安长卿策马直奔太子东宫。然而在宫门空荡寂静,却没有如预料般见到萧止戈的人影。他焦躁不安地徘徊在原地,竭力冷静地下来思考,除了东宫,萧止戈还会去哪里。
  他仿徨地站在宫门前,有巡逻的禁卫军从远处过来,安长卿正要避开,却被人捂住口鼻,拉入了暗巷中。
  “不是叫你在府中待着?”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有些沙哑。
  安长卿放松身体,掰开他的手转身怒瞪着他:“你想做什么?带着这些人闯入东宫,杀了太子?”
  或许是有黑暗遮掩,萧止戈没有再伪装平静,他冷冷掀了唇,眼角眉梢尽是戾色:“有何不可?我要亲自取他首级,祭奠母亲亡魂。”
  安长卿愣愣地看着他。这并不是他熟悉的萧止戈,仿佛又变回了他们初识时,眉眼邪气,戾气缠身的太岁凶神。
  他攥紧了拳,胸口充盈怒火:“太子的命不值钱,为了杀他担上弑兄谋逆的名声,值吗?若是母妃知晓,也不会高兴!”
  “我说值就值。”萧止戈靠近他,背在身后的手暗暗蓄力:“过来,我叫人送你回去。过了今晚邺京怕是会乱起来,你先回去收拾行装,明晚子时,会有人来接应送你们回雁州。”
  安长卿摇摇头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我不会上你的当了。你跟我回去,太子的把柄这么多,随便一个就可以叫他永无翻身之地。不值得搭上你自己,他不配!”
  萧止戈有些无奈,藏在身后蓄力的手拿出来,温声道:“好,我听你的。你过来,我们回去。”
  安长卿这才露出个笑容,似毫无防备地朝他走过去。萧止戈伸手去揽他肩膀,安长卿却比他反应更快,不等他出手,藏在袖中的手迅捷捂在他口鼻上,目光歉意:“对不起……”
  口鼻被绵软的帕子捂住,一股甜腻的异香吸入,将将要落在安长卿后颈的手绵软地垂下去,萧止戈竭力睁大眼,却只能模糊看见安长卿冷冽的眉眼晃动,再然后,便是一片黑暗。
  看着王爷当面被药倒,剩下的士兵进退两难。萧止戈此行只带来了三十精锐,这些人不仅战场厮杀了得,也深谙暗杀之道。此时这些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安长卿扶着昏迷的萧止戈,冷声道:“送王爷回府!”
  他眉眼如霜雪冷冽,此时看起来竟然比萧止戈还要骇人些,眼下主子已经倒了,他们不敢违命,只得悄无声息地护送二人回了王府。
  将萧止戈送回去安置好,安长卿不放心,又把余绡叫过来,让他看着萧止戈:“天亮之前,绝不定让王爷醒过来。”
  这趟回邺京,胡是非留在了雁州,只有余绡跟了来。他跟随胡是非学医许久,安长卿药倒萧止戈的迷香便是找他要的。
  余绡听话得很,搬了小马扎坐在床边,将几根银针扎在了萧止戈的穴位上:“只要不拔掉银针,人就不会醒。”
  安长卿放了心,吩咐他看好人。随后便又策马匆匆出了府。
  此时还是后半夜,天色未亮。他策马到了季府,叫起了沉睡的季安民,两人密谈一番后达成共识。他又匆匆赶回了萧止戈他们埋伏的那条暗巷里,放了联络的烟火。
  不多时,穿着东宫太监服的葵二便悄无声息地出现,见到传召之人是安长卿愣了一下:“王妃可是有要事吩咐?”
  这焰火,是探子间紧急联络的信号。
  安长卿将计划对他讲了一遍,尽数安排好,方才又披着夜色回了王府。回去后也没能歇息,又派出一队士兵往城外去拿人。
  这一晚他没有片刻阖眼,只焦急地坐在房中等消息。身后床榻之上,萧止戈正在昏睡。
  他能拦着萧止戈一次,不能拦他二次三次,唯一的办法,只有在他动手之前,先把太子的罪状捅出来,叫他无法翻身。
  天色蒙蒙亮时,葵二回来了。
  “如何?”安长卿豁地起身。
  “成了,双胞胎妹妹已经被季大人带去了崇政殿。”
  这一步棋早就已经部署好,只等着合适的时机翻出来。昨晚安长卿一番布置后,便叫葵二暗中策应,帮着那对双胞胎姐妹避开东宫守卫逃了出来。这对姐妹性子烈,被关在东宫这段时间不肯屈服,遭受不少毒打和凌辱,已经狠毒了太子,如今有了葵二帮忙,妹妹顺利逃出来后,“恰巧”撞上去上朝的御史大夫季安民。
  御史大夫刚正不阿,听闻妹妹哭诉冤屈,震怒之下,竟然直接带着人上了朝,当朝陈情,要求彻查此事。
  三皇子一党乐见其成,两方人马推波助澜之下,安庆帝不得不同意彻查。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与大理寺官员一同去东宫请太子,谁料正撞上东宫侍卫追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出来,那女子披头散发光脚,一边飞奔一边凄厉咒骂,眼看逃不脱了,竟然一头撞了柱子。
  双胞胎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不需多问便能猜到女子身份。如今一个还在殿外登闻鼓下跪着,一个却撞了柱子奄奄一息。便是大太监有心转圜一二,也无力回天了。
  如此一来,东宫太子涉嫌拐卖、逼死良家女子一案,终于被摊开来,摆在了众人眼皮子底下。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胆子肥了!还想偷袭我?
  怂怂;……
  ——————
  来啦,狗太子的结局会是你们想象不到的惨,放心叭~


第96章
  撞柱的女子被送了医, 大理寺的人战战兢兢地请了太子去。彼此之间却是面面相觑,都隐约有了要变天的预感。
  往常总是甚少站队的御史大夫季安民第一次在朝堂上激昂陈词,痛斥太子之罪行。
  告御状的妹妹叫沈茹心, 乃是肃州肃远郡人士, 姐妹两人因父母亡故,才上邺京来寻亲投奔,却不想还未寻到亲人,竟然就被人牙子给拐卖了。人牙子给她们下了药, 几经辗转,再之后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个面白无须的老头送进了一处大宅院里。
  后来她们试图逃跑惹怒了主家,来了两个教规矩的老嬷嬷, 她们方才知道这关着她们的大宅院竟然是东宫。而她们要伺候的主家, 竟然是当朝太子。
  姐妹俩原本被吓得歇了心思,但是她们佯装顺从时却无意听见院子里的两个嬷嬷说“不知道这次的姐妹俩能活多久”。姐妹俩也是识字懂道理的, 偷听到这一番话,又想到当朝太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偏暗地里把良家女子关在自己府里, 这其中显然有什么问题。事关性命, 她们这才又生了心思,想要逃走。
  妹妹还记着助她们离开的人交代的话,在殿外磕头凄声哭道:“抓我们的人牙子叫孙新民, 他还有个兄弟在义庄, 就是他们合伙把我们卖进的东宫,有个老太监还给了他们许多银钱!陛下和官老爷们若是不信,可叫他们来与民女当场对质!民女若有一句假话, 叫我天打五雷劈!”
  无官无职,不得入崇政殿。季安民只将人送到了殿外的登闻鼓前。叫她击鼓鸣冤, 上陈冤情。
  安庆帝与一众官员在殿内,就听得泣血之声传进来,声声扣人肺腑。
  季安民跪地沉声道:“请陛下彻查!若此事当真与太子无关,也好还太子一个清白。”
  除了太子党羽,其余一众人等均都跪地附议,请求彻查此事。
  不多时,太子也到。
  经过登闻鼓时,看见鸣冤的沈茹心,太子脸色微沉了沉,方才从容进去。
  请人的大理寺官员上前如实禀报了东宫发生的一切。
  安庆帝亦听了大太监的回禀,有些不耐地敲了敲扶手:“太子,你可有话要说?”
  太子从容不迫地跪地,拱手道:“请父皇明鉴,儿臣乃东宫之主,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又何须大费周章叫人牙子去拐卖良家女?且还特意将那拐卖女子安置在东宫,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这事怪异之处甚多,恳请父皇允儿臣先叫东宫总管彻查一番,说不得就是东宫出了内鬼,与外人勾结,意图栽赃陷害儿臣!”
  他一番辩驳倒也有道理,不少人顿时有了迟疑之色。担心真是有人做局栽赃陷害,届时若与太子无关,他们这些急着踩太子一脚的,怕是要惹一身腥。
  “太子说得也不无道理。”安庆帝赞同道。就算再忌惮这个儿子,他也不希望皇室闹出丑闻。
  “是不是栽赃陷害,先将那拐卖的人牙子捉拿归案,一一审问便知。”季安民直言道。
  太子来时路上便有了打算,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就算查出来此事真与东宫有关,但那都是下面人办的事,推出个替死鬼就能堵了其他人的嘴,谁还真敢往他头上查不成?至于那孙氏兄弟……该处理的尾巴早处理干净了,届时在他们俩在大牢里受不了刑死了,也属正常。
  他睨了季安民一眼,无所谓道:“季大人既信不过孤,要查便查吧,孤绝对配合。只盼季大人能秉公执法,还孤一个公道。”
  ——他此时答应的多痛快多无谓,后来,就有多后悔。
  此事既然是季安民捅出来,又是他一力要求彻查,安庆帝便干脆叫他主理此案,大理寺协同配合。
  季安民动作很快,下了朝便从大理寺调派人手去了义庄和牙行拿人——这是安长卿早就与他商议好的。为了防止孙氏兄弟察觉逃跑或者被人灭口,安长卿昨晚就派人将兄弟两人极其家眷都控制住了。
  除此之外,还有义庄管事孙新世的私藏的一本名册——这是潜伏义庄的探子在剩下这些日子里查到的证据之一,也是安长卿登门请季安民相助,自信能扳倒太子的证据之一。
  孙氏兄弟已经吓傻了,昨晚他们方才知道自己效命的主子竟然是当朝太子。这两兄弟图财,虽然一直猜测叫他们办事的主家许是哪家的贵人。却万万没想到这贵人竟然会是太子,而且还将他们卷入到这朝堂争斗中来。只是此时再后悔已然无用。
  季安民接手了兄弟二人和相关证据,亲自押送他们去大理寺审讯。
  ***
  萧止戈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吸入了迷药,又昏睡了这么久,醒来时只觉得有些头疼。
  撑着手臂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等那阵眩晕感退去,他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来。
  他脸色微变,正要起身去寻人,却见安长卿端着一碗糖水进来,见他醒了,便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把这喝了,余绡说刚醒会有些头晕。”
  萧止戈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他从没想过,第一次栽跟头,竟会是栽在安长卿手里。但仔细想想,却又不奇怪。除了安长卿,也没谁能叫他毫无防备。
  将桌上的糖水一口气喝完,看着明显还在生气的安长卿,萧止戈舔了舔唇,哑声道:“你拦着我一时,总不能拦着我一世。”
  他势必要亲手杀了太子,才能消心头之恨。
  “我何时说过不许你杀太子了?”
  安长卿气结,嘲讽道:“北战王用兵如神,难道就只有带兵闯东宫一个法子能杀太子?太子死了倒是痛快,你却要背上弑兄谋逆的骂名!说不得日后还会有人替太子唏嘘不值!骂你泯灭人性网顾人伦!”
  他想起上一世的情形,不就是这样吗?
  坏事都是别人做了,骂名却是萧止戈在担着。安长卿恨铁不成钢道:“太子这样人,就该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叫他永世背负骂名,生时玉牒除名,死后不入皇陵!便是你杀他,那也不是弑兄,而是替天行道!”
  “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用我教北战王么?”
  他一口一个北战王,显然是气恼急了。眼尾高高挑起,瞳仁被怒火染的晶亮。
  萧止戈看着他为自己着急上火,心口盘桓的那团火就这么熄了。
  从听长公主说了母亲的死因后,他胸口就烧着一团火,时时灼痛五脏六腑,痛得他恨不得与太子,与安庆帝,甚至与整个萧氏皇族同归于尽。
  他早知道皇宫之中藏污纳垢,却不知道其中腌臜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肮脏千百倍。这样肮脏的血脉,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然而安长卿却硬生生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了。
  萧止戈闭了闭眼,倾身上去拥住他,低声认错:“对不起,是我想岔了。”
  “你想明白就好。”安长卿吁出一口气,在他颈窝疲惫地蹭了蹭,又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不然我就只能叫余绡再把你扎晕关起来,免得做傻事气我。”
  唇角勾了勾,萧止戈拥紧他:“放心吧,不会了。”
  他还想说什么,却察觉颈侧的呼吸变得平缓下来,诧异地侧脸去看,却见安长卿已经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秀长的双眉间,还拢着轻轻的皱痕。
  心里一揪,萧止戈轻手轻脚地将人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又给他将眉间皱痕抚平,方才悄声出去。
  余绡就在门前的台阶上坐着,见着他惊了一下,兔子似的蹦起来就要叫人。
  “王妃睡着了。”萧止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压低声音说道。
  余绡立刻捂住嘴,也压低声音道:“王妃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歇过呢。”
  萧止戈听他这话,知道肯定是他昏睡期间还发生了什么,朝余绡点点头,叫他守着安长卿,转身便去了前院。
  护卫统领见他醒了,顿时松了一口气。听他询问。不敢隐瞒地将昨夜到今天的一连串事情都说了。
  听说季安民已经查到了眉目,正按照孙新世所说去义庄挖坟寻尸骨时,萧止戈忍不住笑了一声:“倒是比我能干多了。”
  统领听了心想那确实能干,不能干谁敢把北战王迷晕了扛回来啊。
  王妃果真是个狠角色。
  ***
  去了大理寺刑狱不到半天功夫,孙氏兄弟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交代了。
  他们开始并不知道叫他们做事的人是太子,但猜想定然也是哪家贵人。这兄弟俩贪财,却也不傻。每次孙新民物色好了人选送过去,隔上一阵,义庄这边就会送来一具被剥了面皮的女尸。这样的巧合,叫他们都起了疑心。也更加坚定了要给自己留点底牌以防万一的想法。
  后头每次孙新民物色好了人选,就由孙新世将女子容貌,身体特征等信息都记在册子上。若后头再有尸体送来火化,他们再比对着这些特征,照着册子辨认女尸身份。认出来身份来的,就用朱笔画个红叉,再粗略记录死因,死期等等。认不出来的,就另起一页记录。
  这册子孙新世藏得极严密,却不防被装成痴儿接近他的探子给找出来了。加上安长卿派人将孙氏兄弟的家眷都控制在了手中。因此季安民一审,他们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全招供了。
  不仅仅有册子,这兄弟俩为了防止日后口说无凭,甚至还特意留了两具能对得上身份的女尸没有焚烧,偷偷埋在了义庄后头的老树下面。
  而季安民此时,已经带着大理寺的人,到了义庄挖掘尸体。
  若是当真能找到尸体,太子罪行,怕就是罪证确凿,辩无可辩了。
  ***
  萧止戈手指在膝盖上轻敲,觉得这样还不够。这些证据最多叫太子身败名裂,就算安庆帝不得已废太子,却不足以要他的命。
  而且,大约是安长卿的一番话启发了他,他忽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等统领退下后,萧止戈又召了暗探来询问。
  “太子妃那边可有动静?”
  探子道:“未有动静,太子妃自有孕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只说孕像不稳需要静养。”
  “私下可有与人尤其是男人有来往?”
  这回探子迟疑了一下,道:“葵二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倒没有同男子有来往,侍卫也都在外间从不入内院。不过……近来倒是有个道姑常来同太子妃讲经,似乎是太子妃心浮气躁,那道姑讲经能平心静气。”
  “道姑?”萧止戈眉毛一挑:“去查查这个道姑的来历。”
  ***
  季安民带人在义庄挖出了两具女尸,虽然已经大部分腐烂,但义庄背阳,或许是常年停尸的缘故总是阴冷阴冷的,这两具女尸虽然已经开始腐烂了,仵作却还能辨认。
  仵作带着尸体去验尸,季安民又调派了人手连夜对着册子查找卷宗。这些女子除了少数被父母卖掉或自愿卖身的,还有不少是良家女子。忽然失踪,或许家中亲人会去官府报案。这些卷宗都是从京兆尹处调来的,大理寺上下一同翻找,倒还真找到了两桩人口失踪的旧案。卷宗上女子容貌,姓名等等都与名册记录能对应上。
  大理寺卿看着他谨慎地将卷宗收好随身带着。略带抱怨道:“御史大人已然位极人臣,又何必掺和到这里头来?搞得我们大理寺也不好做人。”
  季安民瞧他一眼,手指点点摊开的名册,厉声道:“这册子上头是十九条人命。短短五六年间,就死了十九个女子。她们个个都是被虐杀致死。我虽然老了,却没瞎,心也没黑透!”
  大理寺卿还想说什么,却见他摇摇头道:“我与你同朝为官多年,又是同榜进士,也算有些交情,只提点你一句,小事睁只眼闭只眼就罢了,大事上可不要昏了头。太子是个什么人,从前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要是站错了队,谁也保不了你。”
  说完便整理好了卷宗和证据,交给了身侧随侍的两个长随,拱拱手告辞离开。那两个长随虽然做下人打扮,但身形却劲瘦,一左一右仿佛护卫着季安民。
  想起季安民的一番话,再看看跟着他的两个护卫,大理寺卿悚然一惊,急急叫来了心腹下属:“你亲自去看着孙氏兄弟,没我允许,谁也不许接近他们。切记看好了,决不能叫他们不明不白地死了!”
  心腹迟疑:“您先前不是说……”
  “先前是先前!”大理寺卿想起宫里来递话的老太监,深吸一口气,眼中显出一丝狠色:“就照我说去做!”
  虽然看不透季安民效忠的到底是三皇子还是北战王,但大理寺卿与他是同榜进士,对他颇为了解,知道这人平时不声不响,但眼光一向毒辣,这些年风风雨雨,他不仅没倒下去,反而坐上了三公的位置,这份独辣眼力可帮了他不少。
  大理寺卿踱了两步,心想跟着季安民这个老狐狸走,总该不会有错。
  作者有话要说:
  统领:王妃真是个狠角色(心有戚戚
  怂怂:那是,喏喏最能干(骄傲
  统领:……(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第97章
  东宫。
  太子焦虑地踱着步, 想到季安民从义庄带回来的两具女尸就隐隐约约觉得心慌。
  “把郑全给孤叫来!”
  他不应该害怕的,携芳院那些女人,大都是无亲无故之人, 死后又有专人以特殊手法剥下脸皮, 再去掉首饰衣物后才叫人秘密送去义庄焚烧处理,根本不会有人认出她们的身份,这些年来更是从未出过纰漏。
  但去大理寺递话的老太监却说大理寺卿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只是两三日过去了, 却一直没有传来孙氏兄弟的死讯。反而是大理寺邢狱被看守的滴水不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压下心里泛起的暴躁,太子勉强喝了口茶水, 就见郑全弓着腰进来:“殿下。”
  如果沈氏姐妹和孙氏兄弟在这, 肯定能认出来,这个老太监便是每回来接人或者送尸体的那个。
  “那些贱人的尸首你确定全都处理干净了?”太子阴鸷地盯着他。
  “这……是。”老太监弯着腰, 眼睛盯着地面,迟疑了一下,方才给出了肯定答复。
  “孤要确定答案!你确定他们都处理干净了?最好想好再答!”
  一杯热茶兜头砸在了老太监头上, 浇了他满头满脸的茶水。老太监腿一软跪在地上, 战战兢兢地磕头道:“前两年老奴是亲眼瞧着他们烧的,只是……只是后头熟悉了,知道孙氏兄弟办事妥当, 又恰逢手头还有事没安排妥当 , 就,就……”
  “你就没亲自盯着了?”太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殿下饶命!”老太监熟悉他的脾性,吓得连连磕头。
  太子却像看死人一般看着他, 手一挥便有两个侍卫上前将他拖了下去:“留你不得了,还有携芳院那几个老嬷嬷也都一并料理干净, 别留下首尾。”
  侍卫领命下去,太子心中焦躁略缓,想起太子妃亦知晓此事,脚步一转,又往太子妃寝宫行去。
  太子妃这胎还未坐稳当,这些日子一直在养胎。太子过去时,就见前院又停着一顶小轿,他皱了皱眉,问两侧侍卫:“太子妃又请那道姑来了?”
  侍卫回道:“是。每隔五六日便要请一回。”
  太子心中不悦,脸色便又沉了几分。安庆帝为了长生之术,招揽了不少道士,没见增寿一分,反而差点丢了性命。因此他极不喜欢这些道士道姑。只是太子妃有孕,他不常在这边歇息,才忍耐了这些故弄玄虚的牛鼻子三番四次入东宫,就当是陪着太子妃解闷了。
  只是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大步走向寝殿,却见贴身伺候太子妃的两个宫女都在外头候着,见着他来,神色有些慌乱,就要出声行礼。太子抬手示意她们不必行礼,抬步去了内殿。
  内殿之中燃着熏香,层层帷幔之后,太子妃与一个高瘦道姑相对而坐,轻声细语地在论道。
  见太子过来,太子妃方才起身行礼:“殿下不是说这几日事忙,便不来了吗?”
  “想起来有事要你说。”扫了一眼几上摊开的书,太子嗤笑一声:“太子妃何时也开始信这些了?”
  太子妃坐下,轻声细语道:“这些日子心浮气躁,请真人为妾身讲经,能略平心静气。”
  太子目光在道姑身上转了一圈。对方从他进来后,便一直垂首不语。手指敲了敲桌子,太子道:“你们修行之人不都傲得很?竟也怕看孤?”
  那道姑闻言抬起头来,声音有些低哑:“贫道只是怕冲撞了太子。”
  这声音……太子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这道姑身形高瘦,不见一点女子曲线不说,就连双手也骨骼粗大,似是——
  太子目光一凝,猛地倾身上前扯开她包裹严实的衣领,待看到那明显突出的喉结时,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天灵,反手就给了太子妃一巴掌:“贱妇!”
  太子妃惊叫一声,正要说什么,就听太子满脸阴沉地叫了人进来:“把这奸——”他顿了顿,改口道:“把这奸道拖下去乱棍打死!堵住他的嘴!”
  “殿下!”太子妃一脸慌乱:“殿下饶命!”
  那伪装成道姑的男人已经被堵住嘴拖了下去,他似还想挣扎,只是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按着他,根本挣脱不得,只能硬生生被拖了下去。
  “贱妇,”太子面目狰狞,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提起来:“还敢为他求饶?”
  太子妃徒劳地掰着他的手,直到翻着白眼快喘不过气来时,太子才将她扔在地上,如一只暴怒的野兽。
  “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偷情?”太子弯下腰捏住她的下巴,声音似索命恶鬼,又轻又冷:“说说,你们每日都在这里头做什么呢?”
  太子妃被迫仰头看着他,叫他眼神狠戾,脸上的软弱之色反而淡了,她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媚意,痴痴笑道:“一男一女在床上做什么,殿下不知道吗?”
  “妾怀着殿下的种,在这床上跟别的男人快活呢。”
  用力掰开钳制下巴的手,她擦了擦嘴角的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外面的男人可体贴着,在床上也温柔得很,不像殿下,若是不吃药物,怕是都不敢跟我同房吧?”
  “谁能想到,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只能靠着虐待女人才能做个男人呢?平日里跟妾行房,可真是委屈殿下了。”她捂着嘴娇声笑道。
  最耻辱的秘密被戳破,太子脸色一阵扭曲,再次掐住她的脖颈,眼中已有了杀意:“你…找…死!”
  太子妃艰难地喘着气,却一点都不示弱,瞪大了眼恨声道:“殿下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好叫宫里的太后皇后,叫满朝文武,叫这天下人,都知道一国储君其实连畜生都不如!”
  “你以为孤不敢?”太子胸膛起伏,手指越来越收紧。
  “你倒是杀啊!”太子妃嘶声吼道:“我早就受够了!你就是个畜生!怪物!你知道我每天看着你是什么感觉吗?我只恶心想吐!”
  “贱人!”
  太子将她掼到地上,青白脸孔控制不住地抽搐着,却到底没有立即杀了她。最后看了瘫软的太子妃一眼,太子转身出去,声音隐约从殿外传来:“继续打,打死了再将尸体剁碎了喂狗。”
  太子妃从地上爬起来,摇晃摇晃地追出去,看着院子里血人一样已经没了动静的男人,声嘶力竭道:“萧祁桉,你会有报应的,我等着看你被千刀万剐那一日!”
  院子里的侍卫宫人仿佛没有听到这一番话,唯有太子妃贴身的婢女惊慌叫道:“娘娘,孩子!”
  太子妃低头看了一眼,就见水红的宫裙下摆已经被血染成了深红,血迹顺着腿流下来,在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血痕。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血肉模糊被拖下去的人,神情麻木地摸了摸肚子道:“罢了,本来就不该留你。如今你父去了,你也不必跟着受苦了。”
  说着也不叫太医,失魂落魄地回了内殿之中。
  ***
  “观中没有女真人?”萧止戈奇道:“那太子妃从哪儿请的道姑?”
  “属下观那道姑容貌身形,倒是与观中一个年轻道士相仿。许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书房门被敲响,门外传来安长卿的声音:“东宫出事了。”
  萧止戈示意探子在一边等候,出声唤他进来:“又出什么事了?”季安民应该还没有这么快动作吧?
  安长卿表情有些一言难尽道:“葵二送回来的信,你一看便知。”
  拿起信纸,萧止戈快速看完,神情怪异道:“这太子妃胆子倒是够大。”说着又对一旁等候的探子道:“道姑的身份不必再查了,你先回去。”
  “你叫人查那道姑了?”安长卿闻言惊奇。他先前倒是想找出太子妃的奸夫,想着没准日后能排上用场。只是探子根本没发现什么异常,加上后来事情太多,此事就暂时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万万没想到,太子妃竟然如此有胆量,光天化日的就敢叫奸夫扮做道姑进东宫私会。
  “查到也没用了,人都死了。”萧止戈道:“不过太子妃这回怕是要恨毒了太子。我叫葵二试着接触一下她,也许能利用一下。”
  安长卿有些奇怪:“太子怎么没直接杀了太子妃?以太子的心性,不该这么轻易放过。”
  萧止戈哂笑:“他不敢。季安民这边还没动作,东宫再自乱阵脚传出丑闻,他就彻底无翻身之地了。不信你看,这事东宫绝不会传出一点风声来。”
  ……
  果然就如萧止戈所说一般,隔日东宫就传出消息,说太子妃因担忧太子忧思过度不慎小产了。
  听说宫里赵太后与皇后听说了此事后轮番去找安庆帝为太子辩解说情。只是安庆帝也烦啊,这案子又不是他想查的。人家告御状都告到跟前来了,又正好撞到了御史大夫手里,若是他还按着不让查,那被诟病的就该是他这个皇帝了。
  烦不胜烦的安庆帝敷衍了两句,躲到了舒贵妃宫里去,眼不见心不烦。
  而太子只能枯坐东宫,被动等着季安民下一步动作——此前不管是他还是皇后,甚至是太后,派去大理寺和季府打探消息的人都被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显然这一回,大理寺已经和季安民达成了共识。
  焦急不安地等待了两日,季安民终于集齐了证人证物,请安庆帝和太子移驾大理寺听审。
  安庆帝不太乐意去,但事关太子,他也只能做做样子,摆驾去了大理寺。
  安庆帝和太子坐在上位,两位主审官则坐在下方,依次提审证人。
  越往后,安庆帝的脸色就越难看。直到最后两具女尸被蒙着白布抬上来,季安民方才起身将名册捧给安庆帝,低声道:“陛下请看,这两名女子的尸身已经叫仵作验过,与这名册正好对上。”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孙氏兄弟没有说谎,名册是真,十九名被虐杀的女子是真,东宫参与其中,也是真。
  一旁太子脸色阴沉,心里隐隐后悔当初同意彻查,只是此时后悔已经迟了,他只能想方设法替自己辩驳。
  “看来此事却与东宫有关联。季大人可知那老太监模样姓名,孤命人将人捉来审问。”
  季安民深深看他一眼,道:“臣确有此想法,只是那兄弟两人说不清老太监容貌,不知道可否请太子开恩,叫老臣带着他们去东宫认一认人。”
  太子下意识想拒绝,然而觑着一旁安庆帝阴沉的脸色,只能不甘愿地答应下来:“可。”
  季安民不给他后悔的机会:“此事宜早不宜迟,不如就今日去,还有劳太子带路。”
  一直未说话的安庆帝忽然道:“朕同行。”
  太子心里微惊,却只能咬牙笑着应下。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东宫。太子叫总管太监将所有宫人都召集过来,让孙氏兄弟一个个辨认。季安民扫了一眼低眉敛目的宫人,就知道这群人里,不会再有那个老太监了。
  他也不急,老神神在在地等孙氏兄弟一个个认人。
  众人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听内院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季安民起身:“出了何事?”
  那声音分明是从太子妃寝宫方向传来,太子脸色微变,直觉不想叫他们进去,起身道:“孤叫人去看看。”
  这时却听安庆帝对身后太监道:“你们也跟着去看看。”
  太子脚步一顿,带着他们往内院去。
  季安民再次坐下,仿佛对内院传来尖叫半点不好奇,倒是一旁的安庆帝脸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约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后,就见皇帝身边的太监着急忙慌地跑出来,慌乱道:“陛陛陛下,出、出大事了!”
  “何事?把话说清楚。”安庆帝面露不悦。
  太监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战战兢兢道:“不知道哪来的恶狗,嘴里叼着一张剥下来的人脸皮闯进了太子妃宫中,冲撞到了太子妃……”
  “人脸皮?”安庆帝一惊。
  季安民却是眸中一闪,道:“这事来的蹊跷,那些被杀女子啥钱也都被剥下了脸皮。不如叫人搜查一番,以防还有其他的藏在别处,惊吓了太子妃。”
  安庆帝默然不语,瞧了季安民半晌,疲倦地闭上眼,挥挥手:“罢了,要查便查吧。”
  “是。”
  季安民朝大理寺的人使了个脸色,这些人便鱼贯而入,进了内院搜查。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原来你不行啊?(同情
  太子:……你妈的!


第98章
  太子在看到狗嘴里叼着的那张人皮时便觉得不好。匆匆赶过去, 却见太子妃一脸憔悴地被婢女扶着坐在椅子上,看见他来了,还抬脸朝他笑了笑, 脸色比鬼还白上三分。
  “怎么回事?”
  太子妃垂眸, 用帕子挡着脸泣道:“妾也不知道,这畜牲忽然叼着个东西闯进来,妾命人去捉,却发现它嘴里叼的竟然是张剥下来的人脸皮……”
  太子面颊一阵抽搐, 眼神阴鸷地盯着低泣的太子妃,一时猜不透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她与人里应外合想报复他……只是那地方他谁也没有告诉, 太子妃不该知道才对。
  “将这畜牲弄走, 这污秽之物拿下去烧干净,再调一队侍卫过来守着, 别再叫太子妃受惊。”太子面色不虞,又看了太子妃一眼,都:“太子妃身体弱, 日后少出门多静养罢。”
  说完正准备走, 却听外面又传来一阵人声,出去一看,却是季安民带着大理寺的人手进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季安民远远朝他行了个礼, 不卑不亢道:“陛下恐还有污秽之物藏在别处, 特命老臣来协助太子搜查。以免有遗漏,又惊到太子妃。”
  既然是安庆帝的命令,便是太子也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季安民带人开始搜查。
  太子咬牙, 目光警告地看向季安民:“季大人是不是太猖狂了些?连孤这东宫也说搜便搜?”
  季安民微微躬身:“不敢,臣不过奉命行事。”
  太子还想说什么, 却听另一头又传来一阵惊叫,搜查下属大步过来,神情迟疑地看了一眼太子,回禀道:“在太子妃寝宫发现了一处暗室,里面……里面……”
  太子听到暗室眼皮便是一跳,就听季安民问道:“里面怎么了?”
  “里面摆着许多完整剥下的人脸皮。”
  “去看看。”季安民回头看了脸色微变的太子一眼,起身随着下属过去查看。
  就在寝宫内室的一面墙壁上,此时出现了一道暗门,沿着阶梯下去,便是一处不大的暗室,而这暗室里头,四面墙都摆着多宝架,多宝架上或是放着各种材质的马鞭,或是放着各种款式的玉势,或是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唯有一面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完整剥下来的女子脸皮,一共十九张,张张都用玉盘托着,在昏暗的烛火之下,看得人心里发寒。
  “大人,这里还有一处通道。”
  “去看看。”
  众人顺着通道过去,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了尽头。启动开关出去,却是携芳院。
  季安民看着这处已经荒凉下来的院落,叹了一口气,道:“回吧。”
  暗室中的各种物件全部仔细封存带走,离开时季安民与太子擦肩而过,见他脸色铁青,低低道了一声:“殿下保重罢。”
  ……
  东宫发现的物件,全都呈给了安庆帝。安庆帝虽未言语,只脸色十分难看。
  听说安庆帝当晚就去了太后宫中密谈,之后皇后也被召去,只是再离开时,昔日端庄高贵的皇后娘娘神情颓丧,脸上赫然还有几道巴掌印。
  东宫的事情乃是皇家丑闻,并未大肆宣扬。但当时人多口杂,消息灵通的便都知道了瞧着斯斯文文的太子,竟然喜好虐杀女子取乐,且每杀一个女子,都要将那可怜女子的脸皮剥下来收藏。更吓人的是,那些腌臜东西,竟然都藏在太子妃寝宫的暗室之中。
  一时之间众人又是唏嘘又是同情。唏嘘这太子怎么就养成了这样,同情好好的太子妃,在那日之后都给吓病了。
  至于太子,被皇后召进宫中后,便被安庆帝悄无声息地软禁了起来。
  这回赵太后再没有出面求情,朝堂之上赵氏党羽竟无一人为太子求情。倒是几个老臣,开始陆续上折子,言太子无德,嗜杀残暴,不堪为储君。请安庆帝废太子。
  季安民带了头,三皇子党羽紧随其后,之后便是那些昔日亲近太子的臣属们,个个上奏努力与太子撇开关系。
  废太子的声浪一日高过一日,安庆帝思虑了数日之后,以太子失德为由,废黜长子萧祁桉太子之位,终身幽禁皇陵。
  太子妃及一干眷属,却没有被累及,只是搬出东宫。仍然得以保留皇子妃的身份。
  这个结果同安长卿上一世听说的差不多。
  他坐在萧止戈亲手做的秋千上,脚尖在地上用力一点,便高高荡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飘忽:“斩草要除根,废太子不会甘心就此幽禁皇陵的。”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废太子一定会暗中勾结褚安良和师乐正,再次起兵杀回邺京夺位。
  “那不是更好?”萧止戈站在他身后,防止他不慎摔下来:“就怕他太安分了。”
  “嗯?”安长卿停下来,转过身去瞅他:“你是不是已经有计划了?”
  他今日穿一身浅青色衣裳,墨发用白玉冠束起来,扶着秋千绳拧身看人时,眼底仿佛映着璀璨天光,美得灼人。萧止戈喉结滚动一下,微微眯了眯眼,低低“嗯”了一声。
  “什么计划?”安长卿这回彻底被勾起了好奇心,伸手去拽他的衣角。却不防秋千一晃悠,他重心不稳就要往下摔,手里下意识抓住了萧止戈的腰带。
  萧止戈稳稳接住他,却借机抱着人不放手,微热干燥的唇在他鼻尖一触即离:“喏喏想知道?”
  这个似曾相识的语气……安长卿立刻警惕起来,从他怀里挣出去重新坐到秋千上,撇撇嘴道:“现在不想知道了,你爱说不说。”
  见人没上当,萧止戈小算盘落了空也不失望,只道:“太子被废是个好消息,正适合喝酒赏月,晚上赏月时再说与你听。”
  安长卿轻“哼”了一声,心想我不问你还不是要说。
  只是等到了夜里,他喝了几杯酒,晕乎乎地被男人抱着坐上秋千时才悔不当初……院子里只有一盏昏黄小灯,隐约可见晃荡的秋千上人影重叠,静谧的夜里,一道带着清浅鼻音的声音骂:骗子,混蛋。
  另一道声音低沉沙哑,愉悦地将这些骂人的话都吃进了嘴里……
  ***
  萧祁桉被废,安庆帝却没有再着急新立太子。但他不立,这些朝臣却总要选一边站队,安庆帝身体一日不日一日,说不准能撑多久。但这膝下的子嗣,却只剩下北战王和三皇子。
  三皇子年幼,但舒贵妃得宠,舒家实力亦不小。太子倒后,有一部人便投向了三皇子。
  而剩下另一部分人,观望一阵后,却是偏向了北战王。
  自古以来,帝王立储,不立嫡,便立长。北战王虽然没有强大的母家,但他手握兵权,战功赫赫,又占着一个“长”字,这立储之事显然很难越过他去。
  一时间北战王府门庭若市。只不过安庆帝毕竟没有放出立储的风声,他们也不敢太明目张胆,便委婉地派了家中年轻子弟前来攀交情。若是换成别的皇子,他们可能就得派家里的夫人出面结交,但北战王府主事的是安长卿,女眷反而不便亲近,便干脆派了年纪相仿的子弟来邀安长卿去赴宴游玩。
  安长卿看着堆积的拜帖,挑选了几家可以结交的赴了宴。
  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子弟,虽然身份有别,但说笑起来也并不拘泥,安长卿赴了几场宴,倒还真结识了几个性情相投爱好也差不多的好友。
  他从前在丞相府时极少见人,也因此并没有机会结交什么朋友。后来成亲,萧止戈处境艰难,更不宜与人结交。最自在放松的日子反而是在雁州的那段时光。等回了邺京,只能又谨小慎微地过日子,连出门都少,说起来都快赶上大步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了。
  但交了好友后却不同了,安长卿寻到了好看的书,可以邀人一起来读。或是有了新奇的点子,也能与人一起探讨,集思广益,反而又开阔了思路。
  当然,朋友多了,难免应酬就多了。原先萧止戈下朝回府,安长卿不是在亭子里乘凉,就是在书房里看书。如今下朝,五回里有四回寻不到人。再一问王妃在何处,管家多半要答“哪家的小公子又邀王妃去吃酒游湖登山去了”。
  北战王觉得自己像个深闺怨夫。
  问了管家今日又是哪家小公子邀了人,萧止戈骑马凭着记忆寻了过去。
  这一日是孝文伯家的二公子攒的局。孝文伯没什么野心,靠祖宗荫庇领了个虚职,没什么实权。在朝中也甚少站队,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过他发妻的胞弟,却是大理寺卿。
  能顺利地搜集太子的罪证,这一回大理寺卿出力不少。大理寺卿虽然没有明面上表示亲近,但孝文伯的次子主动亲近安长卿,便已经是个信号。
  而且据安长卿说:这位小公子颇多奇思妙想,两人也十分合得来。
  萧止戈寻到了湖边,远远瞧着画舫上喝酒游湖的一群公子哥儿们,在其中搜寻到安长卿的身影后,嘴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但瞧着安长卿神采飞扬的模样,又忍不住有些酸溜溜。
  他酸溜溜地在一旁瞧着,也没有主动过去。这样的场合,他若是露面,多半就该冷场了。
  只是他不想搅了安长卿兴致,其他人却没这么有眼色了。
  安长端一连往北战王府递了四五张帖子,却张张石沉大海。耐着性子等了些时日后,打听到安长卿今日在此游湖,便忍不住找了过来。
  安长卿在的那艘画舫已经被包了,他上不去,只能邀请了另一群人,包了一艘画舫,装作是偶遇。
  两艘画舫渐渐靠近后,他装作不经意间瞧见了安长卿,一点都不见外地扬声道:“三弟?你今日也来游湖啊?”
  他叫第一声时,安长卿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是叫他。毕竟他与安家已经许久没有往来,对安长端的声音早就陌生了。再就是,从前安长端可没这么热情地叫过他。
  在安长端又叫了一声后,他才反应过来。缓缓转过身去,微微眯起眼问:“你在叫我?”
  安长端僵了一下,才调整好表情接上道:“是啊,许久未见三弟可好?”
  安长卿一瞬就想明白他这热情是打哪儿来的了,不咸不淡地应付道:“如你所见,我没什么不好。”
  安长端被他噎了一下,又感觉到他明显疏离的态度,便有些怨怼。若是从前,他早就不耐烦了。但想起父亲的嘱咐,只能硬生生又挤出个热情的笑来:“好就好,父亲和母亲都甚是想念你,叫我问问你何时有空回家,我们一家人都许久没团聚过了”
  谁知他说完,安长卿却不接他的话,莫名地看他一眼道:“你这话说错了,如今北战王府才是我的家,我与王爷才是一家人。游完湖我自然会回家去,就不牢安二少挂心了。”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安长端,招呼几个好友继续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喏喏交新朋友了,是不是不爱我了?
  喏喏:???


第99章
  安长端没想到他连表面上的和气都懒得维持, 就这么将两家人的恩怨摆到明面上来。自从太子被废黜后,北战王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北战王府更是门庭若市。相比之下, 安家就显得门庭寥落了。
  丞相安知恪与太子交好并不是秘密, 尤其是近两年,安庆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安知恪更是开始明目张胆的亲近太子,甚至还谋划着, 想将小女儿安娴歌送进东宫当个良娣。只是这想法刚刚提出来,东宫就出了事,紧接着太子被废。安家押的筹码尽数成了空。
  等着看安家热闹的人不少, 但多少都还忌惮着北战王府, 不敢在明面上做什么。不管外面传言如何,安知恪到底还是北战王的正经岳家。
  只是如此一来, 安家就不得不扒上北战王这条大船。
  北战王对着安知恪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他们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安长卿身上去。于是才有了安长端偶遇的戏码。
  只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安长卿连一点面子情都不留。
  安长端面色难看地立在船头, 听见孝文伯家的次子的声音传来:“王妃这话若是宣扬出去, 怕是要被人诟病。”
  安长卿却道:“父母不慈,兄弟不睦。我与安家之间的恩怨,邺京早有传言。既然从前不怕人诟病, 到了此时, 又何必畏首畏尾?”
  同游的世家子弟闻言一愣,接着又笑着举杯敬他。文昌侯世子感慨道:“若是我能同王妃一般豁得出去,我娘或许就不必日日在后宅里被人磋磨了。”
  文昌侯在邺京出了名的好色, 家里十八房妻妾各个都不是善茬。文昌侯夫人出自诗书世家,性情温婉, 根本压不住那些妻妾,每日只能闭门不出诵经礼佛,连侯府中馈都是文昌侯的宠妾把持着。
  其他人闻言纷纷给他倒了酒,劝他想开些,等日后出仕,将侯夫人接出来开府也无不可。
  总之众人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就是无人在意另一艘画舫上的安长端。
  安长端只能悻悻地退开,回席时瞧见同伴们意味不明的眼神,又给气了一回。
  等回了安府,却还要被安知恪叫去一番询问。安长端心里憋着火气,故意将安长卿一番话原样复述了一遍,又道:“父亲,这安长卿分明就是翅膀硬了,瞧见空子就想报复我们。我们又何必再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你以为家里光景还跟从前一样?”安知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我从前为太子做了不少事,已经把三皇子得罪死了。若是再跟北战王结了仇,日后不管他们哪个登基,我安家都没有翻身之日!”
  “别说热脸贴冷屁股?他就是想让你下跪认错,为了安家基业,那你也得跪!”
  安知恪凝着他,思索片刻:“你再去一趟,就说我得了重病,十分挂念王妃,请他务必来一趟。”
  安长端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然而他想来不敢反抗安知恪,只能一脸不甘愿地出去了。走廊上又碰见安娴歌,安娴歌如今已经十六岁,原本这个年纪家中该给她议亲了,然而安知恪先前一直想让她进东宫,便一直压着议亲。如今太子被废,安娴歌的亲事便也被耽误了。
  如今安家光景又不必从前,加上她又只是个庶女,想说门好亲事更是难上加难。
  兄妹两人走廊撞上,都是一肚子气。安娴歌觑着他的神情:“爹又训你了?”
  说起这个安长端便是一阵烦躁:“还不是为了安长卿。”
  安娴歌眼珠一转,撇嘴道:“我看爹叫你去求他也是昏了头,他一个男人,年纪又这么大了,在北战王跟前能说上什么话?那些小话本上写得倒是好,可实际上北战王不一样有了子女?我看多半是他自己也知道帮不上什么忙,又怕被看出来丢脸,才一个劲儿躲我们呢。”
  安长端也觉得是这样,但安知恪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只能不情不愿地再次登门。
  ***
  却说安长卿这边,他同好友们游完湖,瞧着天色不早了,便跟众人告辞准备回去。
  他出门时只带了两个侍卫,都在岸边等着。只是等他寻过去,却没看见人。疑惑地四处瞅了一圈,却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看见个熟悉的人。
  萧止戈牵着两匹马站在树下,正朝他看过来。
  安长卿下意识扬起笑容,大步朝他走去:“王爷怎么在这里?”
  萧止戈当然不能说自己是特地出来寻人的,轻咳了一声,随意寻了个理由:“听说三味斋又出了新式样,我下朝后顺道过来买,正巧撞上了。”
  安长卿接过缰绳,和他牵着马并肩走,瞧见他空空的手,又有些疑惑:“糕点呢?”
  他根本不是出来买糕点的,手里当然什么也没有。萧止戈面不改色道:“还没来得及买。”
  安长卿更疑惑了,看看此时天色,再看看男人透着心虚的神情,忽然道:“王爷根本不是来买糕点的吧?”
  “……”
  谎话被戳破,萧止戈抿唇不语。
  “是特意出来寻我的?”安长卿猜测。下朝的时候还早着,这时候却已经快接近黄昏。哪有人顺道买个糕点能买几个时辰的?
  “……”
  北战王假装自己是个锯嘴葫芦。
  两人沿着湖边走,正好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安长卿停下步子,绕到前头去看他,肯定道:“你是来寻我的,什么时候来的?你一直在这里等?”
  见瞒不过去了,萧止戈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傻子。”安长卿小声嘀咕,又问:“怎么不去找我?”
  萧止戈本来想叫自己显得大气些,堂堂北战王怎么能跟那些怨妇一般拈酸吃醋,然而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儿:“我去了,你那些好友怕都要变成鹌鹑了。”
  还故意在“好友”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要说安长卿一开始没明白,这会儿萧止戈的醋味儿都熏鼻子了,要是还不明白那就是真傻了。他抬手在鼻子那扇了扇,故作不解地嘟囔:“哪里来一股酸味儿,王爷闻到没?”
  “没有。”北战王严肃地板起一张脸,耳朵尖尖却有点红了。
  安长卿斜眼瞧他:“哦,明日文昌侯世子又邀我去打马球……”
  萧止戈脸一沉:“文昌侯世子前天不是才邀你去登山?”
  安长卿却忽然笑起来,眼睛里汪着明亮笑意:“骗你的,还说不是吃醋?”
  “……”
  北战王板着脸,努力想证明自己并不是拈酸吃醋的怨妇:“我也不是不让你交友……”
  “我知道。”安长卿却抢在他前头说道:“是我不对,这些日子只顾着自己快活,忽略了你和孩子。”
  将缰绳换了一边手,他伸出手指去勾着男人的手,先是小指,然后是无名指,中指……最后全部握住,十指相扣晃了晃:“你若是不喜欢,跟我说就是。日后能推的就都推了。”
  北战王被哄得心化成一捧蜜水,又有些口是心非道:“你喜欢出去玩就去,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孩子也有乳母照顾……”
  “在我心里,再好的朋友,也没有你和孩子重要。”安长卿却摇了摇头,神情很认真。
  “我是怕你受委屈。”萧止戈忽而一叹,与他相握的手攥得更紧些。
  面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初无依无靠受人欺凌的小庶子了,即便没有他的庇护,他应该也能过得很好。或许科举从仕,或许买卖经商……不管做什么,大概都会像这些日子一样,呼朋唤友,神采飞扬。而不是为了他,为了两个孩子,像只金丝雀一样困于王府后宅。
  为了他,安长卿已经牺牲良多,萧止戈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又去限制他的交友。
  “但我并没有受委屈。”安长卿不赞同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比起大多数人,已经足够幸运。有一个彼此信任的伴侣,也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虽然时有风雨坎坷,但他们都能结伴走过。
  至于新结识的好友,他自然也珍惜。却并不会为了他们叫自己最爱的人伤心。
  更何况,伴侣与好友,也并不是对立的。
  “日后要是再有邀约,我就请他们来王府吧。”北战王府刚被大手笔地修缮过,景色并不差,邀人做客并不会失礼。
  萧止戈深深凝着他,良久才道了一声“好”。只是说是这么说,他心里却已经暗暗有了计较。
  两人回去时,还是顺路去了三味斋。三味斋并没有出新点心,安长卿买了往常爱吃的糕点,临走时还不忘拿这事打趣一番萧止戈。
  回了王府,又到了晚膳时候。
  安长卿在画舫同人吃了酒,就不怎么吃得下饭。潦草地动了几筷子便不吃了。等到了晚间,又嚷着肚子饿,捧着三味斋的点心小口地啃。
  萧止戈在一边瞧着有些头疼:“总说安珠像我,我看最像你才是。”
  安长卿嘴里塞了点心,腮帮子鼓鼓的也不忘反驳:“哪里像?”
  “不好好吃饭不就像你?”萧止戈道。
  兄妹两个年纪越大越鬼机灵,已经有七个月大了。平日里除了乳娘喂奶,现在已经可以吃一些辅食。只是萧安珠白天吃东西总不肯好好吃,吃两口玩一会儿,再吃两口,再玩一会儿。等晚上饿了又要嗷嗷叫。相比之下哥哥萧安珩就要老实的多。
  安长卿想了想还真是这样,瞧着手里的点心有点纠结,他还没吃两口呢。
  “我娘说我小时候可乖了,这肯定不能赖我。”
  到底还是舍不得点心,安长卿将剩下半块梅花饼飞快吃了,理直气壮道:“必定是你小时候没好好吃饭。”
  萧止戈:“……”彳亍吧。
  心满意足吃完点心的安长卿漱漱口,又想起白天碰见安长端的事来。他与安家人几乎是断了往来,安长端这时候忽然又主动凑上来,显然没什么好事。
  “白天在画舫上,我遇见安长端了。是不是安家又出了什么事?”
  萧止戈给他倒了杯山楂茶消食,道:“萧祁桉倒了,安知恪慌了吧。”
  安家除了安知恪,其他子孙后辈,没一个出息的。就是从前最出息的安长煜,也只能在地方打转。加上二房又跟大房离了心,不再无底洞似的往里面填银子,安知恪虽然官拜丞相,但日子也并不好过。甚至他为了保住安家荣华富贵,情急之下不顾安庆帝不悦也要站在太子那边,已然失了安庆帝信任,一旦他倒下了,安家也就彻底完了。
  “难怪安长端忽然开始跟我套近乎,恐怕是安知恪叫他来的。”安长卿嗤笑一声:“我没找他们麻烦,他们倒还恨不得再从我身上刮一层油水下来。”
  “不理他们就是。”萧止戈也瞧不上安家:“等日后寻个名目,将他们远远支开,也免得碍眼。”
  安长卿却道:“安知恪不会那么轻易放掉我这块肥肉的。”
  前世今生,加起来两辈子,他是将这个父亲看得清楚明白。安知恪这人是个真正的小人,只要有利可图,他就能腆着脸凑上来。若是你对他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你抛弃,转头去寻下家。
  他眼里没有骨肉亲情,也没有礼义廉耻,只有利益至上。
  而他猜得果然没错,不过隔了两日,安长端这块狗皮膏药就又黏了上来。这次他学乖了,也不管门房让不让他进去,哭丧着一张脸在大门口嚷嚷:“父子没有隔夜仇,便是父亲有再多不是,看在他如今重病缠身的份上,也请王妃回去看一眼吧,父亲如今最挂念的便是你了。”
  管家做不了主,又怕他在外面继续嚷嚷引来流言蜚语,只能先把他请到花厅去。
  安长卿随后才来,听了管家的回禀,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安丞相病了?”
  安长端连忙点头:“是,病的不轻,如今已经起不来了。”
  “这么严重?我叫人拿牌子去请太医去看看,至于我……府中事忙,就不去了。”安长卿连客套话都懒得说,抿了口茶水淡淡道。
  听他要请太医,安长端便有些急:“这……父亲只是心疾,不必劳烦太医。若是三弟愿意去看一看,说不得就好了。”
  “说来说去,就是我非去这一趟不可了?”安长卿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
  安长端心脏也跟着一跳,这一刻竟然莫名地有些畏惧他,他不敢去看安长卿,只得重复道:“王妃去看一看,父亲或许就好了。”
  这回安长卿没说话,花厅气氛一时冷凝,正在安长端坐立不安时,就听他说:“那就去看看吧。”
  他倒是要看看安知恪又要耍什么花样。他避而不见,兴许他们还以为他怕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吃醋了但我不说,我超大度der。
  喏喏:……是吗?


第100章
  得知安长卿要回一趟安家, 萧止戈思来想去都觉得不放心,最后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安长端没想到这尊煞神也会跟着,一时心里有些忐忑, 又有些暗喜。虽不明白萧止戈此举含义, 但是北战王与北战王妃同回安府,对于如今的安家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三人各怀心思地到了安府门前。
  老太君领着李氏还有一干人等在门口相迎。安知恪装病倒是装得像模像样,此时已经下不来床了, 便没有出现。
  安长卿客套地与她们寒暄几句,便提出要去看安知恪。
  安知恪卧床养病,李氏便带他们去了正院之中。安知恪虽是装病, 但是这些日子的处境艰难, 他心里焦急,脸色倒是真带了几分病容。看见安长卿和萧止戈来了, 虽一脸虚弱,却还是挣扎着要起来行礼。
  若是换做旁人,看他这副病容, 或许就要心生不忍, 免了礼数。安知恪有了台阶下,彼此之间也就能顺畅地沟通下去。
  但偏偏安长卿与萧止戈二人跟瞎子似的,仿佛没瞧见他的病容, 硬生生杵在原地等安知恪行了礼。等他被丫鬟服侍着站起来, 安长卿才慢吞吞出声:“相爷不必多礼,既在病中,就不要劳累了。”
  安知恪脸色青青白白, 被丫鬟搀扶着躺到床上,苦涩道:“我知道你恨我, 这也是应当。后来你们母子相继离开,我才恍然觉得后悔。我年轻时性情太过刚烈,与你娘亲生了嫌隙,谁也不肯低头。我心里有怨,竟然迁怒了你和钰儿……”
  他说着又以拳抵唇,低低地咳嗽几声,面容憔悴神色诚挚:“……这本是我的错,我身为人父,却没有尽到责任。你们怪我也是应当。只是如今我年纪越大,又大病一场,对往事也越发后悔。才厚着脸皮叫长端去寻你,盼着你哪日消了心中怨气,能、能原谅我……”
  伺候的丫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此时房中只有安知恪,安长卿和萧止戈三人。安长卿从前单知道他寡廉鲜耻唯利是图,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演技。
  若不是娘亲早就将早年恩怨告诉他,安长卿说不得还真会心软。
  他凝视着病榻之上的安知恪,嘴唇动了动,轻声道:“安丞相这番话倒是一点没说错……”
  安知恪眼神微动,以为他被自己打动,只是没等他高兴,就听安长卿继续说道:“你于我,有生恩却无养恩,明知我们母子被欺凌戕害亦视而不见,确实不配为人父。安丞相此时又以何立场来要求我原谅?”
  一番话直白而尖锐,将安知恪示弱营造的假象彻底戳破。
  “血浓于水,你便是再憎恨我,也改变不了你身上流着安家的血!”
  亲情牌示弱无用,安知恪的语气也强硬起来:“人活于世,没人能挣脱家族血脉独自逍遥。大邺重孝道,你便是心中对我再有怨言,也该为了王爷的宏图伟业着想。你与安家疏离,得不到一分好处不说,反而平白叫人看笑话,也带累了王爷的名声。试问历朝历代哪位君主不是重孝之人?你既身为王妃,更该当表率。你与我之恩怨,是小情,王爷之大事,方是大义。舍小情而就大义的道理,难道还需为父多说?”
  安丞相不愧为昔日帝王宠臣,口舌犀利,大道理一套又一套地压下来,仿佛安长卿才是那个心胸狭窄无理取闹之人。
  安长卿正要开口,肩膀却被人按了按——是萧止戈。
  “安丞相果然为本王着想。”萧止戈轻轻轻抚掌,眼中却不见笑意:“只可惜,丞相怕是选错人了。”
  “本王这二十余年,哪一日不是被人非议过来的?君臣父子,礼仪仁孝,你们看得比天重。于本王而言,却不值一提。本王若是想翻天,这礼仪仁孝焉能压住?”他说着话锋一转:“本王不在意的东西,本王的王妃也不必在意。”
  他的话狂妄之极,安知恪却是听得心里一沉。他听得出来,萧止戈这话不是虚言。
  对方这是在警告他,别想以孝道来逼迫安长卿。
  安知恪脸色一瞬灰败下去,看着并肩而立二人,心里隐约有了悔意。若是当初……然而如今想得再多也无用,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安家与安长卿,已然是解不开的死结。
  他索性不再讲亲情,只将筹码摆出来:“王妃就是不为自己,也该为你娘亲和妹妹着想。你如今虽然贵为王妃,但到底是男人,余氏出身又不好,日后难免遭人诟病。再说娴钰,年纪也不小了,却连一门亲事都没有订下,多少是受此影响。若是王妃愿意抛开过往恩怨,我可以将余氏抬为平妻,安家也会鼎立支持王爷成事。”
  安长卿差点被他说笑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安知恪:“安丞相,你总是这么自负么?”
  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他认错,他就会原谅;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还会让余氏同安家有所牵扯。
  “安家难道是什么神仙窝?我娘就非要同你绑在一起,被你恶心下半辈子?”他是真的生气了,安知恪这个人,果然没有任何底线,妻妾儿女,都只是他手中可以算计的筹码:“没有你,没有安家,娘和钰儿只会过得更快活。”
  安长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最后一丝耐心已经被耗尽,眉眼冷凝道:“我今日来,不是对安家还有情分,亦不是来与你讲和。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母子三人,与安家不会再有半点瓜葛。安家如何,与我无关。若你们再不识趣凑上来,我不介意叫整个邺京都知道,安长卿是个忤逆不孝之人。”
  说完也懒得再看安知恪一眼,拉起萧止戈便走,走到门边时,又转过身来补充道:“还有,日后这等小病也别来烦我,若是安丞相祭日,我倒是可以来吊唁一番。”
  饶是安知恪是装病,这一番话听完,也觉得心口堵得慌,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厥过去,捂着胸口大骂:“孽子!孽子!”
  两人却没有理会他,推门离开。
  意外的是李氏正在门口,或许是没想到他们忽然出来,神色还未来得及收敛,脸上表情十分扭曲。
  安长卿怜悯地看她一眼,短短两年间,李氏从那个高高在上端方从容的相府主母,变成了如今发鬓斑白面色憔悴蜡黄的老妇人。今日,她又成了安知恪用来与他谈判的弃子。
  然而此刻看着她,安长卿已经不会再觉得愤恨。李氏曾经意图下毒害死他生母,他那时恨不得除之后快,只是没有能力又证据不足,只能按捺下来,设几个局叫她过得不安生。
  然而时过境迁,再看她这副模样,安长卿却觉得这或许比直接杀了她更叫她痛苦。听闻安家二房彻底与他们离了心,妯娌孙氏再不肯贴补公中,李氏掌着中馈,手中却没有银两,只能拿嫁妆贴补维持开销,然而即便是这样,被二媳妇养阔了的老太君也不满意,时常叫她去立规矩侍疾,动辄责骂教训。孙氏没了儿子,已然有些疯癫之态,她认定了是大房故意害死了她儿子,疯了一般盯着李氏,这两年间给李氏使了不少绊子。
  李氏百事缠身心力交瘁,手中又不阔绰,心中积郁难消,又患上了心疾。杂务和心疾,叫她不过短短两年间就现了老态,瘦削面孔更显刻薄,若不是穿戴还体面,倒是跟那些粗使婆子没两样了。
  安长卿无意再对付她,但那眼中流露的怜悯,却更叫李氏难堪——方才安知恪说的话,她在外面一字不落地都听见了。
  她嘴唇蠕动,想说什么来挽回一两分颜面,叫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怜。然而安长卿却连怜悯也只是一瞬,接着便毫不在意地挪开目光,与她侧身而过。
  两人并肩离开,经过二门处时,又意外碰见安娴歌。
  安娴歌如今不过十六,穿一袭浅粉色襦裙,束带在胸下盈盈一勒,更显得身形玲珑有致,娇俏可人。她看见二人过来也没避开,反而袅娜迎上来,姿态万千地行了礼。口里叫着三哥,眼神却像钩子,试探地伸向萧止戈。
  安长卿就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他是没想到两年不见安娴歌胆子更大了,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就来勾引萧止戈。接着想到柳姨娘平日做派,又觉得安娴歌会被养成这样也不奇怪了。
  他懒得跟安娴歌纠缠,抬脚就要离开。安娴歌却上前一步挡住了路,娇声道:“三哥这么快就要走吗?我新做了点心,还想给你和……和王爷尝一尝。”
  一声王爷叫得百转千回,硬生生把安长卿听出了一声鸡皮疙瘩。
  他斜眼却看萧止戈,却见萧止戈也拧着眉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安娴歌这样的,还不值得叫他放进眼里当做情敌。倒是他看着萧止戈的反应反而觉得有趣起来,故意道:“王爷想吃么?”
  谁知道萧止戈反应大得很,避如蛇蝎般道:“我不吃。”
  接着又拧着眉去看安娴歌。安娴歌被他看面色绯红,心脏砰砰直跳,正含羞带怯时,却听萧止戈道:“我听说你差点入东宫做了良娣?你倒是跟废太子般配,可惜了。”
  安娴歌脸色煞白,攥紧的手微微颤抖。如今谁不知道废太子是个什么人,他竟然这么说她……安娴歌眼眸蓄泪,委屈道:“王爷为何这么说我?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因为母妃的缘故,萧止戈向来对这些做作的女子没什么好感,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对他来说,除了安长卿和一双儿女是特别的之外,其他男男女女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他说起话时,也显得十足冷酷和残忍。
  “你若是想做皇子妃,本王可以做主,送你去皇陵伺候废太子。”
  安娴歌一颤,梨花带雨的面孔切切实实地变成了惊恐。畏惧地后退了一步,她再不敢多话,只结结实实地跪下来,趴在地上微微颤抖。
  萧止戈神色鄙夷,将她与安长卿隔开,小心地护着安长卿走在另一边,声音不悦道:“走吧,日后不来了,平白脏了眼睛。”
  安长卿微微弯了眼眸,顺从地说“好”。
  两人相携而出,安娴歌跪趴在地上,不甘心地看过去,却只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北战王,细心温柔地护着安长卿离开,仿佛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庆幸):这道送命题我答对了。


第101章
  两人上了马车, 安长卿看着安府大门之上悬挂的匾额,忽然道:“今日算是与安知恪彻底撕破脸皮,他不会甘心, 或许会就此与我们为敌。”
  “喏喏在担心?”
  “我只是在想, 他们留不得了。”
  安长卿摇摇头,他与安家人的血债,上一世已经清算,这一世若是他们安安分分, 他也并不会做什么。说到底在外人眼里,他们都姓“安”,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族。诚然他如今并不畏惧流言蜚语, 但多一事到底不如少一事。可如今观安家人之神态举止, 他们是不会就此甘于平庸的。
  安知恪想要权势,想保住安家荣光;李氏对他们母子深恶痛绝, 如鲠在喉;而安娴歌更是当着他的面毫不掩饰对萧止戈的觊觎,亦或者说,是对权势地位的觊觎……安长卿神色微冷, 眉眼在这一刻变得锐利, 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兽,终于收起温润和气的神态,露出了爪牙。
  回忆起上一世安知恪勾结废太子做的局, 安长卿已然有了抉择。
  “得找个机会, 斩草除根。安家不能再留。”
  最后,他这么对萧止戈说。
  萧止戈没有回答,只垂眸凝神看着他。没有得到回应, 安长卿疑惑地回眸,却无意撞击他眼底, 看见男人瞳孔之中,倒映着此时的他。
  姿态冷然,眉目间还有未散尽的杀意。
  他微愣住,愕然地看着萧止戈眼底的那人,似熟悉,又似陌生。他一时呆住:“我……”
  “你很好。”一直未曾发言的萧止戈却在此时说话了,他的指尖落在他卷翘的睫羽上,指腹上传来柔软的痒意,他轻声道:“喏喏也长大了。”
  老人常说,一对相处和睦的夫妻,会越来越相似,是谓“夫妻相”。萧止戈觉得,他与喏喏,也是有“夫妻相”的。不是单纯的容貌相似,是言行举止的逐步同化,亦或者往更深一层的说,是思维的相通。
  两年间,七百多个日夜的相处,安长卿中和了他行事上的偏激与暴戾,而他也影响着安长卿的为人处世之道。或许安长卿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与他的一些想法,越来越贴近。
  而这种变化,无疑是叫萧止戈心喜的。就像一株被自己圈养保护起来的小树苗,细致浇灌,精心喂养,如今终于长成了挺拔大树。虽仍然圈在他的地盘里,却也有了独自面对风雨,甚至在风雨时保护他的能力。
  可惜安长卿没能明了北战王那种养成的快乐,只奇怪地瞥他一眼,微微恼道:“我与你说正事。”
  北战王点头:“我亦在说正事。”
  安长卿没空再纠结那一瞬间的变化,嘟嘟囔囔地抱怨他:“你不许说话了,先听我说。”
  北战王便闭了嘴,只拿目光凝着他。
  安长卿便继续与他说正事:“安家必须斩除,还要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梦中事吗?若是不斩草除根,我总担心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
  萧止戈便点了点头。
  安长卿又凝眉思索道:“只是找个什么由头呢?如今安家还没有参与谋反,罪状不足将安家彻底扳倒。”
  萧止戈目光迥然地看着他。
  “王爷有办法?”安长卿一喜,眉宇舒展,嘴角边浮现小小的笑靥。
  萧止戈:“……”
  安长卿:“???”
  他又道:“你怎么不说话?”
  萧止戈这才无辜道:“喏喏不许我说话。”
  安长卿:“……”
  瞪了他一眼,安长卿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正经”,又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得了允许的北战王这才慢吞吞道:“葵二一直与废太子妃有联系。”
  这是安长卿早就知道的,先前他们能找到那间藏匿罪证的暗室,便是太子妃告诉他们的,太子妃或许是压抑太久,又受了刺激,如今已然有些疯癫,对废太子简直恨之入骨。
  而作为交换,太子妃没有被废太子连累,得以保留皇子妃身份,虽然不复昔日荣光,但也衣食无忧。若是她愿意,也可以就此平平淡淡地活到老。
  但是萧止戈却低声同他说:“前日葵二传来消息,废太子妃告诉他,萧祁桉暗地里与宿怀义有往来。”
  虽然不知道废太子妃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但显然这消息的可信度非常高。宿怀义镇守朊州,又是师乐正麾下。上一世时,便是师乐正与褚安良扶持废太子杀回了邺京。
  这一世虽然变化颇大,但想来萧祁桉并不会甘心老死皇陵,这个时候联系宿怀义,目的昭然若揭——他想逼宫。
  为了皇室颜面,萧祁桉犯下的恶行并未对外宣扬。诏书中只说太子失德,不堪为储君。若是他逼宫成功,完全可以抹去这一段,再推出个替罪羊装作受奸人迫害,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萧祁桉想得十分美,但可惜这本就是萧止戈在等待的良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祁桉想做局逼宫,却不知道,这逼宫一环,也正在萧止戈的局中。
  “近日我便会传信西蜣。叫薛无衣配合我在西境弄出些动静。届时我便可以顺理成章去西境平乱,给萧祁桉制造机会。”
  安长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意图。
  “那我在邺京等你。”
  萧止戈凝着他:“或许会很危险。”
  这也是他迟迟没有同安长卿说出计划的原因。若是他在,萧祁桉必然不敢轻易逼宫。只有他离开了,并且一时回不来,萧祁桉才有足够把握逼宫并控制住邺京。届时他登基称帝,领兵在外的萧止戈变成了乱臣贼子,甚至连带着迫害太子蒙蔽皇帝的罪名也可以尽数推在他身上。再有大柱国褚安良和师乐正策应,打出剿灭祸首的名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诛杀他。
  萧止戈清楚萧祁桉的性情,早将他的算盘摸得透透的。只是这中间,要取信萧祁桉,引他逼宫,却还差最重要的一环。
  ——便是安长卿。
  萧止戈领兵出征,家眷必定还留在邺京。这亦是萧祁桉牵制他的棋子。若是他将安长卿与儿女接走,萧祁桉察觉异常,或许就不会上钩。但若是将安长卿与儿女留下,前途莫测,他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安长卿看出了他的疑虑,才会主动说出“我在邺京等你”。
  “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安长卿朝他笑了笑,神采飞扬:“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护住安珩和安珠。”
  萧止戈沉默良久,到底应了一声“好”。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安长卿倒是没有半点不安,同寻常一样和他回府,逗弄两个孩子。到了晚间歇息,四周无人时,才和他完善起计划来。
  给薛无衣的信已经悄无声息地送了出去,等对方收到信,便会配合他们在陈兵西境。而这中间的时间,他们要尽量地将计划完善。
  废太子逼宫,邺京必然大乱,死伤亦不可避免。人手,粮食,武器都得早做准备。哪些人不必理会,哪些人却要尽量护住,这些都有计较。萧止戈想借废太子的手杀人,肃清朝堂格局,打破陈年桎梏,却也不能真叫他把人杀光了,届时自己反而无人可用。
  两人商议了半夜,到了下半夜才困顿起来。安长卿打了个哈欠,泪眼迷蒙地趴在萧止戈怀里,含糊不清地咕哝道:“长公主那边怎么办?”
  萧止戈默了默才道:“她深居简出,邺京之乱应该不会牵扯到她。”
  避而不答,说明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安长卿咕哝一声“知道了”,便将脸埋在他胸口睡了过去。
  ***
  其后许多日,萧止戈暗中布局,安长卿则派遣人手,悄无声息地囤积了不少粮食。
  半月后,西蜣以派遣使臣在大邺失踪为由陈兵边境,统帅是商阙。
  朝堂之上,朝臣们不知这使臣失踪缘由,认为西蜣不过是随便寻一借口开战,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唯有安庆帝以及舒聆停等少数几人知晓真相。
  安庆帝略微心虚。
  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舒聆停与他说的西蜣秘宝,几次想要与西蜣王太后联合出兵剿灭奸相薛无衣,然而几次提起都遭到了强烈反对,被迫偃旗息鼓。但没想到的是,他还未与西蜣王太后达成合作,西蜣丞相薛无衣就已经陈兵边境。
  他觉得多半是王太后的谋划已经泄露,而得知消息的薛无衣以使臣失踪为由先下手为强,顺带告诉大邺,王太后的计划他们已经知道了。
  这是在向大邺示威。
  安庆帝脸色铁青,既愤恨对方弹丸小国也敢目中无人,又惦记着西蜣秘宝。在朝臣争论不出结果时,重重拍了龙案怒道:“西蜣目中无人,他既敢陈兵边境,我大邺难道怕了他不成?”
  天子震怒,一众朝臣立即伏地:“弹丸小国何足惧之?!”
  萧止戈见时候差不多,主动请缨道:“此事儿臣略知内情,愿往西蜣交涉。”
  安庆帝对于萧止戈的主动十分满意,颔首道:“不错,此事你去最为合适。若真要开战,可从并州与西昀州调集兵力。”
  萧止戈领命。
  之后,便是准备征西事宜。
  安长卿同以往一般,为他收拾行装。萧止戈却心存担忧,重重将他按进在怀里,沉声道:“务必保重自己。记住,谁也没有你重要。等我回来。”
  他换上一身甲胄,安长卿被胳得有些难受,却没有挣开,只温声道:“我知道。”
  萧止戈又抱了他许久,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临走前又附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雁州新送来的火器,就藏在库房中,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趟西征,最危险的是邺京。
  安长卿轻轻“嗯”了一声,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又道了一遍:“我等你回来。”
  萧止戈便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策马往城外去点兵。
  如今是多事之秋,天灾,人祸,一桩接着一桩,百姓们对于又要打仗已经没有什么恐惧感,只听着城外雄浑号角声,讨论着这一回北战王又要多久才能得胜归来,听说这一次西蜣的统帅也十分厉害。
  安长卿将萧安珩兄妹俩放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着——这秋千的一侧座椅后来被萧止戈加了四面围栏,正可以让兄妹俩在里面玩耍,又能防止他们不慎摔下来。
  听见城外号角连天,安长卿笑着捏了捏兄妹俩的脸蛋,轻声道:“你们的父亲要出征了。”
  兄妹俩还小,尚且不明白出征是什么意思。萧安珠瞪大了乌黑的眼睛,抓着安长卿的手懵懂看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含糊叫了一声“父父”。她一叫,萧安珩便也跟着叫。
  安长卿这回听得清楚,他们确确实实在叫“父父”。
  他微微笑起来,摸了摸兄妹俩的头:“等你们父亲回来了,再叫给他听,他定然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闺女第一次叫爹,我又错过了???(生闷气


第102章
  太子被废, 北战王领兵西征,朝堂上看似平静了许多。安庆帝身边就剩下三皇子,倒是开始日日将三皇子带在身边教导政事, 不少人猜测安庆帝心中还是更属意三皇子继位。投靠了萧止戈的官员自然有些焦急, 频频登门拜访想讨颗定心丸,但都被安长卿拒之门外。
  北战王府大门紧闭,除了必要之事,连下人都少有外出。王府内部安排了精锐防守, 几乎将王府打造成密不透风的铁桶。好在往常萧止戈出征之时,王府也都是谢绝拜访不见外客,今日又来一回, 倒也不会惹人疑窦。
  安长卿每日在府中也没有闲着, 暗探传回来的消息如今都是他在处理,一条接着一条的消息传回来, 他要不断根据最新的消息调整原先的计划。
  萧止戈离京的第七日,宫中传出安庆帝重病昏迷的消息。整个太医院都惊动了,却也没能查出病因来, 俱都是束手无策。倒是因太子之事憔悴不少的皇后衣不解带地侍疾, 又果断下旨请了民间颇有声誉的几位大夫进宫会诊,方才寻到了病因,叫安庆帝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只是这一病, 安庆帝又虚弱许多, 连奏折上的字迹都看不太清。太子之位又空悬,无人代为处理政事,便只能由侍疾的皇后读折子, 安庆帝听,之后再口述批示, 由皇后代笔批文。
  这一病,帝后关系倒是前所未有地融洽起来。
  安长卿接到季安民的密信,信上说:押送废太子萧祁桉去皇陵的奏折至今还未批示,废太子仍然滞留邺京。
  安长卿猜测,安庆帝这一病,大约便是废太子将要起事的信号。
  如此又过数日,朝堂有官员上奏,言废太子之事过于蹊跷,或有冤屈,请求重审。与此同时,又有数名官员联名弹劾御史大夫季安民结党营私,构陷太子。以季安民为中心,受牵连的还有大理寺卿等一众官员。
  朝堂上拉锯数日之后,安庆帝不胜其扰再次病倒陷入昏迷,最后是赵太后出面平息纷争,命丞相安知恪,大柱国赵信崇二人共同彻查废太子一案。
  自此,朝堂之上拉开了清算的帷幕。
  御史大夫,大理寺卿等牵涉其中的官员纷纷下狱。又隔五日,查出废太子妃与人私通,因害怕太子发现,便与御史大夫季安民串通,捏造证据陷害太子。自此废太子一案彻底翻案,安庆帝心存愧疚,下诏书重新册立萧祁桉为太子。
  而废太子妃的生父,卫尉寺卿蒋玉忠大义灭亲,上奏请求赐死废太子妃,又三次辞官请罪。然皇后与太子宽容,不仅没有因此问罪,反而有感于卫尉寺卿赤诚之心,允废太子妃去寺庙修行,之后又定蒋家嫡次女为继任太子妃。
  不过短短半月,局势便彻底反转。太子萧祁桉一废一立,再次以太子之尊,代行监国之职。
  而前朝后宫的风波却未就此停歇。
  先是后宫舒贵妃寝宫查出巫蛊,经太医查证,其中蛊毒与安庆帝之病症恰好对应。赵太后震怒之下,下令赐死的舒贵妃,幽禁三皇子。而后丞相安知恪又大义灭亲,揭发北战王妃安长卿曾数次说服他同谋构陷太子。
  剪除了朝堂异党之后,萧祁桉又迫不及待地将屠刀转向了北战王府。
  丞相安知恪亲自带着禁卫军前来拿人。
  北战王府大门敞开,安长卿立于门后,身后是雁州军精锐伪装的护卫。
  安知恪身穿朱红官服,端得是儒雅端方,以胜利者的姿态看向安长卿:“长卿,你莫要怪为父心狠。”
  “安丞相大张旗鼓而来,所为何事?”安长卿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衣袖,仿佛并不知道他的来意。
  安知恪胡子颤了颤,一脸悲痛道:“你犯下此等大罪,难道还不知错吗?”
  安长卿与他针锋相对:“不知道我所犯何罪?罪证何在?还请安丞相明言。”
  没想到如此境地他还这么嚣张,安知恪沉下脸道:“你曾数次来信与我,求我与你同谋陷害太子,助北战王成事。为父不忍见你为一己之利构陷太子,方才大义灭亲。你还不肯认罪么?”说着便将一沓信件拿出扔在他面前。
  安长卿自岿然不动,身侧下人捡起信件交到他手中。安长卿信手翻看几页,冷笑一声:“其一,这信件上非我字迹,乃是有人仿写;其二,我与安家之间的龃龉,满邺京皆知,我再去求丞相共谋大事,岂不是自相矛盾?其三,众人皆知道你我父子不和,丞相所言未必不是构陷于我。”
  “所谓罪名,不过是安丞相一面之词,所谓罪证,更是子虚乌有。敢问丞相要凭何给我定罪?我乃北战王妃,名载玉牒,安丞相不会想凭着这几封伪造信件便想给我定罪下大狱吧?”
  安知恪没想到他如此能言善辩,心知口舌上占不了上风,眼神微寒:“是否有罪,还请王妃同我走一趟,到御前去分辨。”
  说罢抬手一挥,便要命令禁卫军上前拿人。
  “子虚乌有的罪名,恕我不能从命。”安长卿站在原地不动,身后护卫却拔刀上前,杀气凛冽,显然是要誓死护主。
  “王妃是要抗旨么?”安知恪阴沉道。
  安长卿却笑了笑,眼见着王府门外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缓缓开口道:“抗谁的旨?废太子的旨意么?陛下明明重病昏迷不醒,宫中旨意却一道接着一道传出来,忠良之臣下了邢狱,无德之人却坐高堂。我方才要问一问安丞相,你们假传圣旨,是想造反吗?”
  “放肆!”安知恪一怒:“王妃抗旨不尊,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他话音刚落,另一道清冷声音便接上,长公主从另一侧走来,带着人挡在了安知恪与安长卿之间。
  她手中执一条金鞭,眼神如刀,金鞭在地面抽出脆响:“本宫倒要看看谁敢动!”
  安知恪一惊,下意识退后了一步。长公主深居简出,不少人已经忘记她曾经也骄横跋扈过。她是赵太后唯一的女儿,亦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因自小性情冷傲,行事无忌,先帝唯恐日后她会受欺负,特赐金鞭,除太后外,皆可鞭笞。
  没想到她会横插一脚,安知恪心道不好。果然就听她又道:“陛下重病昏迷,本宫亦见不到圣颜,丞相又是奉何人旨意行事?”
  安知恪咬牙,躬身道:“陛下重病,太子监国,自然是奉太子之命。”
  却听长公主冷嗤一声:“萧祁桉秽乱宫闱,虐杀民女,性情残暴不仁。如此无品无德之人,早被皇兄废黜。而今你们挟持皇兄,假传圣旨,颠倒黑白,便真以为世人眼睛都瞎了么?”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聚集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之后便是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他们眼中有畏惧亦有鄙夷。有激愤的书生藏在人群中喊道:“长公主所言极是!北战王领兵征西,你们却趁他不在,捏造证据构陷王妃,实在令人齿寒!”
  一时之间,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安知恪回头望了一眼,示意禁卫军去赶人。嚷嚷的百姓渐渐散了,然而安知恪此行的目的却也无法再达成。
  深深看了安长卿一眼,他挥手道:“我们走!”
  待人走了,长公主才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安长卿,担忧道:“萧祁桉不会善罢甘休。明着不成,许会暗中动手。”
  安长卿没想到她会出面,一时之间神情有些复杂:“我已有应对之法,只是长公主不该牵扯进来。太后恐怕会因此责难。”
  萧佑喜笑了笑,神色有些萧索:“母后的心思我明白,却不能苟同。况且……我既然已经糊涂了一回,便不准备再糊涂第二回。”
  安长卿见她神色释然许多,也不再做无谓劝说,请她入府喝了茶,又去看了萧安珩兄妹俩,方才送她离去。临走时安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嘱咐她这些日子尽量少出门。
  萧佑喜凝视他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
  安长卿与长公主的一番话,很快在邺京城传开了。这些日子朝堂动作不断,城内很有些人心惶惶,百姓看不懂局势,但不少书生却看明白了——这是皇位之争。
  若是他们不知道废太子所犯下的罪行,或许对天家争斗也就私底下唏嘘感慨一番,然而自安长卿一番话后,城中忽然多出了许多乞儿传唱的歌谣,还有不知何人所印的罪书四处张贴,将废太子萧祁桉的罪行说得清楚明白。
  一时之间,萧祁桉的名声跌倒了谷底。不少大无畏的学子写文章抨击太子罪行,又揭露赵太后与赵家狼子野心。而就在这风波起时,归德将军舒聆停首先发难,带兵包围皇宫,直指赵太后与赵皇后牝鸡司晨,挟持天子,谋害皇家血脉。幽禁宫中三皇子被他救了出来,亦痛斥皇后以巫蛊之术谋害皇帝,却嫁祸舒贵妃。意图谋朝篡位。
  两方对峙,很快发展为械斗。舒聆停的地盘在禹州,邺京的兵马并不多。
  而萧祁桉却掌握着卫尉寺两万兵马,又有朊州宿怀义驰援,这场对峙,最后变成了单方面的血洗和屠杀。
  舒家满门被屠尽,三皇子被打为乱臣贼子,贬为庶人后枭首。
  紧接着,便是借着清查乱党的由头,展开了更彻底的清剿。
  邺京城内百姓门户紧闭,那些张贴的罪书全被销毁,凡是诗词文章中可能有影射太子的学子们,尽数下了大狱,带头闹事者立即斩首。明明是盛夏时节,城内却如寒冬萧瑟,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长乐大街被鲜血染红,街道上是一队队拿着兵器巡逻的禁卫军。
  北战王府门外更是守卫重重,连下人都已经不能外出。幸好府中已经储备了足够的食物,方才没受掣肘。
  安长卿稳坐府中安排调度人手。一边听暗探汇报,一边快速提笔书写。
  “季大人和另几位大人在狱中可还安好?”
  探子道:“受了些皮肉之苦,但性命无虞。季大人叫您无需担心,按计划行事即可。”
  安长卿点点头,又道拿笔圈出几户人家来:“这些大人的府邸,暗中派人保护起来,务必护住他们的家眷。另从暗道将粮食也送一部分去,如今轻易不能外出,日子长了,他们恐会断粮。”
  两个探子分别领命而去,安长卿又问:“宫中如何?”
  “安庆帝仍在昏迷之中,废太子俨然已经以天子自居,恐怕不日就要拟诏书继位。”
  安长卿略一顿笔,沉吟片刻道:“他若要继位,怕是立刻就要拿北战王府开刀,以我和世子郡主来威胁王爷。你传令下去,府中加强戒备。将库房中的火器都调出来。以熟悉火器的士兵组成一支火器队,藏在后方策应。我若猜的不错,恐怕他们今晚就要动手了。”
  说完他搁下笔,又揉了揉眉心,问道:“王爷还有多久赶回?”
  “最多三日便到。”护卫统领道。
  “那我们只要撑过这三日便可。”安长卿道。
  安长卿又交代了些琐事,护卫统领便领命下去安排人手。而安长卿则扫去一脸凝重,转身去看萧安珩兄妹俩。
  外面的严峻形势并未影响王府之内,萧安珩兄妹依旧每日由乳娘带着吃喝玩耍,反而比先前又胖了一些。或许是血脉缘故,兄妹两人比寻常孩童说话要早一些,安长卿耐心地教了兄妹俩一阵后,他们已经能很清晰地叫“父父”和“爹爹”了。
  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之后,兄妹俩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每日都要“父父”或者“爹爹”地叫个不停,唯有安长卿过去,他们才会安分一会儿。
  这日安长卿刚进门,萧安珠便把哥哥推开,又软又甜的声音一叠声叫着“爹爹”。
  安长卿大步过去,抱起兄妹俩一人亲了一口,又有些吃力地掂了掂道:“又沉了不少。”
  这两个小胖墩越长越大,安长卿只抱了一会儿就抱不动了,只能将他们放在毯子上玩耍。
  萧安珩扒着他膝盖爬过来,抓着他的衣襟一边叫“父父”一边四处张望,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疑惑。
  安长卿特意教过他们,“父父”是叫萧止戈,“爹爹”是叫自己。此时萧安珩凑过来叫“父父”,显然是疑惑为什么没有看见萧止戈了。
  他笑着揉了揉萧安珩小脸,倒是认真地解释道:“别着急,你们父亲很快就能回来看你们了。”
  萧安珩似懂非懂,眨了眨眼睛又揪着他的衣襟咯咯笑起来,开心地糊了安长卿一脸口水。
  安长卿哄着兄妹俩玩累了,等他们睡着之后,才叫乳娘抱着兄妹俩,在护卫护送之下,顺着暗道躲入了暗室之中。
  今晚,恐怕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等我回来砍瓜切菜!
  废太子:你妈的,怎么又是你?


第103章
  安长卿猜得没错, 萧祁桉确实已经等不及了。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为了这个皇位,他时时刻刻小心谨慎, 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储君, 但即便是这样,安庆帝依旧防着他!宫里赵太后和皇后管着他,东宫里太子妃监视着他。后来,皇帝甚至还要把他的脸面踩到地上去, 他这个太子不过是面上光鲜罢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萧祁桉换上赶制出来的簇新龙袍,头戴天子冠冕, 展臂在铜镜前转了一个圈, 镜子里映出他张扬的神色。
  “朕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寝宫内的宫女太监无一人敢应声,俱都是小心谨慎地垂着头。
  穿着桃粉襦裙的安娴歌袅袅上前, 跪在他脚边,给他将龙袍下摆抚平,娇声应和道:“妾先恭贺陛下。”
  自安长卿那一日与安家撕破脸, 安知恪又重新联系上了萧祁桉。知他有逼宫夺位之意后, 为表忠心,便主动将安娴歌送了过去侍奉。到底是丞相府的小姐,虽然只是个庶女, 但也能封个良娣, 只是萧祁桉起事匆忙,一切从简。安娴歌名义上封太子良娣,其实连正经仪式都没有就直接抬进了宫中。安娴歌虽然在府中骄纵跋扈, 但柳姨娘颇会拿捏男人心思,她也跟着学了个十成十, 如今继任太子妃还未行大婚之礼,萧祁桉身边不过几个姬妾,反而是她最为得宠。
  “娴歌这张嘴就是讨喜。”
  萧祁桉意气风发,弯下腰勾起她的下巴,满意地欣赏着她刻意裸露出来的斑驳伤痕。再次回宫之后,他索性便放开了手脚,不再刻意约束自己。那些姬妾每回都要哭哭啼啼躲躲闪闪,只有安娴歌最懂得讨他欢心。不仅欢好时配合他,连在外头时,也知道怎么叫他满足。
  “等朕行了登基大典,娴歌可当贵妃。”
  安娴歌一喜,又放柔了身体靠在他腿上,柔声道:“妾谢过陛下。”
  萧祁桉拉起她,顺势搂住她的腰肢,克制不住一般在她脆弱脖颈间用力咬了一口,迷离神色方才恢复了正常:“走,爱妃陪朕去看看父皇。”
  安娴歌脖颈间剧痛,却不敢皱眉,柔顺地露出一个笑容,颈间犹带着咬出的新鲜血痕,便任由他搂着上了銮驾,一起去看望安庆帝。
  整个皇宫的防务如今都是卫尉寺在负责。而卫尉寺卿蒋玉忠已经效忠萧祁桉,可以说整个皇宫尽在萧祁桉掌握之中。他爱极了这种掌握一切的感觉,等不及安庆帝的死期,便先用上了帝王规制的仪仗。
  安庆帝中了蛊毒,如今已经是在苟延残喘。经常昏迷一阵清醒一阵。但不管他昏迷还是清醒,在萧祁桉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为此,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将重病的安庆帝挪出了皇帝寝殿,搬到了一处偏僻的宫殿去。而原先安庆帝居住的寝殿,则被他用了。
  二人过去时,皇后也在。只不过安庆帝在里头低低咳嗽,她却在外间吃着冰镇果子,也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瞧见一身明黄龙袍的萧祁桉过来,皇后眉头一蹙,挥退了宫人,不赞同道:“你父皇还未殡天,你该收敛些。也不急这一时。”
  萧祁桉却笑了笑:“这位置早晚都是朕的,早一些又有何妨?”
  察觉他态度上的轻慢,皇后不悦地放下茶盏,加重了语气唤道:“太子!”
  萧祁桉却未像以前一样认错示弱,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安娴歌的一双玉手,轻笑着提醒道:“母后,你该叫我陛下了。”
  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皇后一阵气恼,脸色也难看起来:“这便是你对母后说话的态度?”
  “朕乃九五之尊,受命于天。理当受万人朝拜,便是母后也不能例外。”萧祁桉脸色微沉,声音又阴又冷:“朕已经不是母后与太后掌心的傀儡了。”
  说完又侧脸对怀中的安娴歌道:“爱妃,朕带你去看看父皇。”
  之后也不管皇后脸色如何难看,径自搂着安娴歌入了内殿。如今他并不怕赵家敢做什么。赵皇后只得他一个儿子,赵家也只有支持他一条路。除非赵家敢做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否则,唯有效命于他——他们早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内殿,安庆帝躺在床榻上,太医刚刚为他施了针,他方才有片刻清醒。
  瞧见萧祁桉穿着龙袍来见他,安庆帝气得瞪大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片刻,又是一口血喷出来。颤抖的手指着他,口中直骂“孽子”。一旁太医吓得跪伏在地,没得到萧祁桉指示,甚至不敢上前去替安庆帝诊治。
  倒是萧祁桉先开了口:“愣着干什么?没见父皇吐了血,可千万别叫他现在就死了,朕还要他亲眼看着朕登基呢。”
  那太医面如死灰,抖着手上前替安庆帝诊治。
  萧祁桉在一旁看够了安庆帝的狼狈,方才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回宫后,恰逢蒋玉忠来求见。
  蒋玉忠不喜安娴歌,萧祁桉便挥退了安娴歌,叫她去后头待着,单独见他。
  蒋玉忠是来汇报北战王府的动静的。
  如今安庆帝已经是板上鱼肉,三皇子和舒家一个不剩。他唯一的威胁,便只有萧止戈了。
  萧止戈虽人去了西边,但在雁州的势力却不可小觑,萧祁桉如今不敢再轻敌,势必要赶在他得知消息反扑时,拿住他的软肋。他原本还有些没底,担心萧止戈弃了王妃儿女也要与他对上,还是安娴歌特意告诉他——安长卿是北战王的心尖尖上的人。只要捉住安长卿,北战王必定会投鼠忌器。
  萧祁桉不太信,他知道萧止戈是喜爱这王妃的,但若是江山与美人选一个,他以己度人,觉得萧止戈多半会选江山。
  但是安娴歌却笃定地同他说:北战王一定会选安长卿。
  她说话时神色怨毒却又十分肯定,萧祁桉忽然觉得这女人的直觉或许是对的。便命蒋玉忠带人包围了北战王府,势必要生擒安长卿与萧止戈一双儿女。
  蒋玉忠回禀说北战王府这些日子无人进出,内里防备森严,或许早有准备。
  萧祁桉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不以为意道:“那就强攻,其他人不论生死,北战王妃务必要生擒。”
  蒋玉忠领了命,便下去布置。他走之后,安娴歌从后头出来,跪在他脚边柔声道:“若是生擒了安长卿,陛下可能将人交给妾处置?妾从前在相府,可受了不少委屈呢。”
  “倒也不是不可以。”萧祁桉神色奇异,见她展颜,顿了一顿才邪笑道:“等朕先处置过了,再送给爱妃不迟。”
  安娴歌笑容一僵,转瞬又毫无破绽地笑起来:“谢陛下恩典。”
  ***
  蒋玉忠领命后没有一刻耽搁,当晚加派了人手,将北战王府团团围住。
  街巷之中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蒋玉忠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拿一卷明黄圣旨宣读,一条条都是北战王之罪行,读完后振臂一呼:“罪臣安氏,还不开门伏罪?若是再负隅顽抗,就莫怪刀枪无眼了。”
  王府内院之中,四百雁州精锐披坚执锐,分散守住各处突破口。又有一百精锐拿着最新研制的火铳,埋伏在树冠屋顶阴暗之处。
  安长卿一袭黑色劲装,长发利落束起,护卫统领带人跟随他左右。
  蒋玉忠的喊话从门外传来,他不屑嗤笑一声,高声道:“北战王戎马十年,逐北狄,平民乱。以血肉之躯守大邺疆土,赤诚之心,皇天可鉴!他何罪之有?我又何罪之有?”
  “尔等乱臣贼子沐猴而冠,陷害忠良颠倒黑白,也该问问北战王府答不答应!”
  他话音方落,就听府中将士以枪杵地,震声齐喝:“不答应!”
  气势雄浑,震慑四方。
  外头蒋玉忠神色微怒:“困兽之勇!杀进去!”
  他身后两千禁卫军又齐喝一声,分成数支队伍,从四面包抄过去。
  外头火光晃动,不多时,大门就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响,只是大门却岿然不动——王府大门重新加固过,一时半会儿并撞不开。
  显然蒋玉忠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又做了个手势,便有禁卫军推来梯子,意欲越墙杀进来。然而府中将士虽少,却都是精锐。与北狄人不知厮杀过多少回。比起养尊处优的禁卫军来,反应更迅捷,回击也更残酷。
  墙内亦架起高台,府中将士以长枪回击,不远处的屋顶上更有埋伏的弓箭手辅助,来一个杀一个。
  墙内墙外厮杀声不绝于耳,不过片刻,空气中就弥漫起浓烈的血腥气。
  护卫统领担心安长卿在外头受伤,一直劝说他躲去暗室之中。安长卿却摇头拒绝了。如今萧止戈未归,他就是王府的主心骨。他不在,这些将士难免士气不足。
  拒绝了统领的好意,安长卿摸了摸袖中匕首,又去拿了一支火铳,就在敞开的花厅主位坐着。那支火铳就放在他手边,他敛容道:“统领不必分神顾着我,我亦学过使用火铳,熟练度并不比这些将士差。若是他们攻进来,我便是躲在暗室也无用。不若与诸将士并肩而战,说不得也能试试这火铳威力。”
  统领见他神色间并无畏惧,心中越发动容,屈膝抱拳行了一礼,便转身去巡视府中布防,以免有疏漏处让敌人杀了进来。
  安长卿凛然坐镇厅中,听着兵戈声不断,从午夜响到天色微明时分。王府大门经历一夜撞击,仍然牢固。
  王府墙院内尸体堆积,安长卿一眼扫过,大部分都是禁卫军装束。他看着外头的天色,心里数着:第一天。
  只要再撑过两天便好。
  蒋玉忠带来两千禁卫军,一夜过去,折损近五百人,却连王府大门都没能撞开。养尊处优的禁卫军头一回对上悍勇的雁州军,心惊胆寒之余,顿时士气大跌。
  王府外围的青石板已经被鲜血染得暗红,剩余的禁卫军垂头丧气,已然没了昨日的士气。
  蒋玉忠心中懊恼,本以为势在必得之事竟然出了岔子,烦恼着该如何去跟萧祁桉交差。
  萧祁桉直到午时方才得知两千禁卫军折损了五百,竟然都没能擒住安长卿的消息。他气得当场斩杀了报信的禁卫军,神色狰狞地骂道:“一群废物!”
  安娴歌被吓得尖叫一声,见他红着眼喘气,又试探着爬回来,轻声道:“妾就说北战王必定极在意安长卿,王府中留下的必定是精锐,不若陛下再加派人手。他们再厉害又如何,咱们困也能困死他们!”
  萧祁桉脸色一变,眼睛发红地看着她,良久方才笑了,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又在她锁骨上重重咬了一口,狞笑道:“不愧是朕的爱妃,走,陪朕去看看。朕要亲自看着禁卫军将他擒住!”
  萧祁桉摆驾北战王王府。
  昨日的动静太大,这一日街道上比往日更加萧条,百姓们都躲在家中,深怕遭了池鱼之殃。与王府挨得近些的宅邸更是惶恐不安,生怕那些禁卫军杀到了自己府中来。
  萧祁桉的銮驾一路行来,路上竟没有半个人影。
  蒋玉忠见他来,连忙上前行礼。萧祁桉已经发过脾气,对他的态度就和善不少,询问了情况之后,下令道:“再调三千人马来,今日务必擒住他。”
  蒋玉忠自然无有不从,半个时辰后,又调来三千禁卫军,一共四千五百禁卫军,将整座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王府内,护卫统领脸色凝重:“接下来是场硬仗。是否要动用震天雷?”
  安长卿一宿没睡,正喝着浓茶提神。他揉了揉眉心,迟疑半晌,到底还是否定了这个建议:“震天雷威力巨大,这巷弄另一边便是其他人家,贸然动用,怕是要伤及不少无辜。不到最后关头,不得贸然动用。”
  第二次改良后的震天雷威力更加巨大,护卫统领也正是忧心这个问题,方才犹豫不决。此时听他断然拒绝,便也不再迟疑:“最多还有两日王爷必能赶回,我等誓死也会守住王府!”
  安长卿将他扶起来,笑道:“趁他们还未再次进攻,统领先叫将士们轮流休息吃饭。养足精神才好再战。”
  统领领命而去。
  安长卿又喝了两盏浓茶,思索着颇局之法。昨夜一战,他们损伤虽小,但也伤了几十人。今日禁卫军又增三千人,只会比昨日伤亡更大。且这王府大门再坚固,恐怕也撑不过一天一夜的猛烈撞击。
  只是还未想出什么办法,大门处又传来沉闷撞击声。
  随着撞击声传来的,还有萧祁桉张狂的笑声。太监尖利的声音传进来:“里头的乱党听着,如若立刻投降,陛下可赏你们全尸。若是再负隅顽抗,统统诛灭九族!”
  安长卿高声回击:“北战王府宁死也不屈!谋朝篡位之逆贼,也妄想我等屈膝?要战便战,废话少说!”
  外头的萧祁桉面孔一阵扭曲:“杀!统统给朕杀了!”
  禁卫军再次围攻而上。
  厮杀了一夜的将士,再次提枪迎敌。重复着刺、挑、劈的动作,将士们已经杀红了眼,枪头红缨滴血,顺着枪杆滑落,滑腻的几乎要握不住。
  不远处一个力竭的雁州将士长枪脱手而出,禁卫军的长刀毫不留情地砍入他的左臂之中。长刀入骨,一时竟然抽不出来,那将士却趁机握住刀刃,不顾伤势朝他猛扑而去,张口就咬下对方一只耳朵。
  这一幕不过转瞬,不远处的花厅中,安长卿端起火铳,瞄准,扣动机关,呼啸的弹丸便击中了那哀嚎的禁卫军,取了对方性命。
  安长卿端着火铳,对身侧护卫道:“将人抬到后面去治伤。”
  说完他又重新瞄准,接连扣动火铳机关,几乎次次射中。被弹丸打中的禁卫军哀嚎着滚倒在地,瞬间被与之搏斗的将士取了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就来了!
  喏喏:再不来你就没老婆了:)


第104章
  这一场仗, 比前一晚更艰难。
  不到五百将士,对上四千五百禁卫军,几乎是螳臂当车。王府围墙之外, 登墙梯一架一架地架上来, 墙内将士推倒了一架,但却却有更多禁卫军顺着梯子轻易翻进墙内,与将士们展开厮杀。
  王府内花草摧折,挥洒鲜血更添凄壮。
  安长卿脸色有些苍白, 手上动作却不停,飞快地往火铳里填充弹丸,然后扣动机关, 射杀意图靠近的禁卫军。火铳长时间使用, 整个已经起了高热,烫得手心泛红一片, 他仍然咬牙撑着。
  王府大门亦已经支撑不住,在长时间的撞击下已经开始摇晃,想必再过不久, 就要被彻底撞开。
  护卫统领带着人护在花厅周围, 劝说他道:“王妃,我等断后,您带着小世子和小郡主往北逃吧。”
  “外头都是禁卫军, 我们出不去的。”安长卿闭了闭眼, 缓解由于长时间瞄准带来的疲累感:“按照我与你商议的计划行事。把火油,震天雷都搬过来。再分派二十人,护住小世子和小郡主, 火势一起,就往肃州去!去找申屠胥将军, 他曾欠了王爷人情,想必可以请动他出兵护送小世子和小郡主去雁州。”
  护卫统领神情犹豫,还想劝说,却被他厉声训斥:“快去!我若是也跟着走了,萧祁桉绝不会罢休,最后只能是一个也走不了!”
  心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护卫统领神情一肃,命人将早就备下的火油全部搬出来,摆在了花厅不起眼之处。火油放置的不远处,又间隔放了五颗震天雷。若是引燃,足够将整座王府夷为平地。
  花厅之外还在厮杀,禁卫军却已经越来越逼近,安长卿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火铳。若是当真战败被擒,他是绝对不会做萧止戈的拖累。与其成为人质,他宁愿将萧祁桉引进来,与他同归于尽。如此尚可为两个孩子争一线生机,也不至于让萧止戈投鼠忌器。
  紧张地观察着花厅之外的战局,安长卿轻轻抚摸着袖中匕首,眼见着禁卫军再次逼近,安长卿正要将匕首抵上喉间时,却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隐约能听见太监尖利声音在喊:“快来人!护驾!”
  逼近的禁卫军一顿,又迅速退了出去,显然是外头出了什么乱子。摇摇欲坠的王府大门处撞击声也停了,剩余的十数个守门将士茫然地执枪守在原地,亦不知发生了什么。
  外头喧哗声愈发大起来,藏在树冠上的将士激动地跳下来,声音竟然有些哽咽:“王妃,我们有救了!那些百姓、百姓都来助我们了!”
  院内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是声音却穿过高墙穿了进来。
  “王妃!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
  “北战王在外征战,尔等小人却趁机戕害他家眷!实在寡廉鲜耻!”
  “废太子不配当皇帝!我呸!”
  “今天我们与北战王府同生共死!有我们在!谁也别想越过这道门去!”
  “……”
  一道高墙,隔开了外面的景象,但声讨、谩骂的声浪却越来越高。安长卿依稀听见萧祁桉愤怒至极的声音,但转瞬又百姓的声浪压了下去。
  安长卿心中震动,叫人搬来梯子,爬到屋顶上去。就见几乎半个邺京的百姓都涌到了王府所在的这条巷弄之中。这些人里头有文弱书生,有粗犷屠夫,还有老实的庄稼人,甚至还有不少女人……他们没有盔甲和武器。操着顺手的农具或菜刀就冲到了最前方,将萧祁桉的銮驾以及禁卫军包围的严严实实。
  銮驾边上,太监还在高声喝骂:“大胆刁民!你们这是造反!要诛九族的!”
  说完却被最近的屠夫啐了一口,声若洪钟地骂道:“你个老阉货!就是诛九族,老子也要先摘了你的狗头!”
  那气焰嚣张的太监缩了缩脖子,往禁卫军身后躲了躲,却不敢再大声喝骂了。
  人群里也不知道是谁眼尖,看见了屋顶上的安长卿,顿时叫了一声:“是王妃!”
  其他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都瞧见了安长卿等人,百姓们涌动了一阵,不少人大声道:“王妃且放心!我们受了你的大恩,必不会叫你被奸人所害!”
  安长卿眼眶微微发热,扬声道:“诸位高义,我代表北战王府上下,先谢过了!”话罢,便是一揖到底。
  再直起身来,却是对着萧祁桉道:“萧祁桉,你逼宫篡位弑父杀亲,草菅人命残暴不仁。北战王府今日上下一心,宁死也不会做你俎上鱼肉!”
  萧祁按面色扭曲,一把推开畏惧躲在身侧的安娴歌,起身指着他连说三个“好”字:“你既一心求死,朕便成全你!”
  “来人,倒火油!给朕烧死他们!”
  说着又看着乌泱泱一片反对他的百姓,狰狞道:“还有这些暴民,也一个不留!再调一万禁卫军来!通通给朕杀了!”
  百姓们从未见过如此残暴的皇帝,一瞬间有些胆怯。但更快的,是被激起的怒气。他们群情激奋地骂着“昏君”“狗皇帝”,不仅不惧禁卫军的刀枪,反而越发蛮狠地挥舞镰刀锄头,靠着人数优势,与禁卫军杀得旗鼓相当。
  萧祁桉见无法震慑他们,这才慌了。连忙叫蒋玉忠护着准备撤退回宫。然而前前后后的道路都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堵死。进退两难之时,却见另一头又有一队近千人数的兵马朝着这边赶来。
  此时巷弄里已经堵得水泄不通,那一队人马被堵在外头无法进来。萧祁桉见状却是心中一定,张狂笑道:“援军到了!将这些刁民全给朕杀了!还有人马呢?为何还没到?快,再去调兵来!”
  然而那一队人马的统帅却没有应他的话,反而抱拳对屋顶之上的安长卿道:“一等将军蔡骢,奉长公主之命,前来助王妃一臂之力!”
  安长卿微愣,没想蔡骢竟然会带兵来援。脑海中浮现长公主此前对他说过的“糊涂了几次,便不准备再糊涂一次”,又有些了然,他深深一揖:“劳驸马代长卿向长公主致谢。”
  是友非敌,杀红了眼的百姓们便自动分开一条道,让蔡骢带着人马顺利通过。
  蔡骢带人到了王府高墙之下,利用禁卫军留下的登墙梯,陆续翻进了王府之中。之后与王府中雁州军汇合,重新开始布防。
  萧祁桉见状恨得眼睛都红了,但他此时被团团围住脱身不得。又生怕禁卫军继续杀下去真逼急了这些百姓,牵连了自己。只能憋着气按兵不动,双方就这么僵持下来。
  他不动,百姓们亦不动。两方人马就这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从黄昏时分,一时僵持到暮色四合。
  夜色漆黑,却没有一个人点火把,唯有邺京城内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在檐下挂起了灯笼。安长卿神情凛然站在屋顶之上,瞧见万家灯火汇聚,照亮了整个邺京城。
  邺京北城门外,一支骑兵如夜狼奔袭而来。城内不知是谁开了城门,骑兵呼啸而入,穿过万家灯火,朝着北战王府的方向而来。
  距离太远,夜色太黑。安长卿甚至看不清军旗上的字迹,但他就是知道——是萧止戈回来了!
  骑兵源源不绝,在长街上一分为三,朝着不同方向而去。唯有中间一支队伍,目标明确地朝着北战王府奔来。距离越近,那张扬的“戈”旗便更灼人眼,安长卿命人撤掉火油和震天雷,所有将士点燃火把,迎接萧止戈的到来。
  “北战王回来了!”
  他话音方落,数千名将士便接着同声高喝:“北战王回来了!”
  气势雄浑,声震四方,却能安定人心。
  百姓们一瞬间骚动起来,远远瞧见一支军队挟风声而来,便自发地往其他小巷子散开,腾出了空地。
  不过片刻,萧止戈的人马便呼啸而至,与萧祁桉和四千余禁卫军对上。萧止戈身后不过两千人马,可萧祁桉心中却莫名升起了一股寒意。他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佩刀。
  萧止戈一马当先,隔着禁卫军遥遥看向他,沉默一息,而后一挥手,从嘴中吐出一个字来:“杀。”
  两千将士如夜狼狩猎,悍然冲向了禁卫军。
  萧止戈侧头朝安长卿所在的屋顶看了一眼,目光一瞬柔软,而后便提枪杀向了萧祁桉。
  萧祁桉也学过骑射武功,然后他吃不得苦,只学了个花架子。如此危急时刻,吓得抽刀斩断銮驾前的马匹缰绳,便想策马先逃。身侧安娴歌一把抓住他的龙袍下摆,哀求道:“陛下,带妾一起走。”
  “贱人!”萧祁桉毫不留情地一刀砍向她的手,趁着她惊痛松手的功夫,策马便逃。一边逃窜,一边将身上过于显眼的龙袍扒下来。
  巷弄之中已经陷入混战,王府大门打开,蔡骢带着人马也加入战斗。禁卫军节节败退。
  萧止戈一枪将蒋玉忠扎了个对穿,眯眼看向策马奔逃的萧祁桉,一夹马腹便追了上去。萧祁桉一边逃一边往后看,看见追上来的萧止戈时几乎目眦欲裂:“朕的援军马上就到!你再不回去,你那王妃可就要没命了!”
  萧止戈一言不发,收起长枪,转而拿起弓箭,一箭,两箭,三箭,四箭……萧祁桉手脚皆中了箭矢,终于受不住颠簸,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他手臂和小腿被箭矢射穿,又从马背滚落,只能痛苦地蜷缩着四肢,却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他费力地扭过脖子恶毒地看着萧止戈:“朕是皇帝了,你敢杀朕便是谋反!还不跪下认罪!”
  萧止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我不会杀你。”
  萧祁桉一喜,语无伦次道:“当然,朕是真龙天子,你不能杀朕!”
  然而萧止戈接下来的话却叫他笑容僵在了脸上,萧止戈缓缓道:“我不杀你,我会让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生不如死。”
  “你敢!”萧祁桉尖声叫骂,然而萧止戈却不再多看他一眼,吩咐跟过来的将士将他带下去看好,便折返回去。
  巷战胜负已经见了分晓。禁卫军死伤大半,剩下的眼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投降。
  萧止戈策马上前,瞧着满地尸骸,又看看不远处的蔡骢,片刻后道:“有劳姑父清扫战场,我去看看长卿。”
  蔡骢微愣,很快反应过来,声音微颤道:“是。”
  萧止戈旋身下马,一步步踏过染血的青砖,走到屋顶下站定。
  安长卿一直待在屋顶上没有下来,护卫统领带着三个将士护在他四周。见萧止戈来了,方才退开。
  萧止戈仰头看向他,朝他张开手,努力温柔地笑了笑:“抱歉,我来迟了。”
  屋顶上的安长卿眼眶微红地看着他,嗓音嘶哑又委屈:“我没力气,腿软,下不来。”
  “不怕,我来接你。”萧止戈说着,爬上屋顶,展臂将他抱进怀里,稳稳当当地将他抱了下来。
  安长卿短促地抽噎了两声,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哑声道:“你来的好迟,我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
  “嗯,是我的错。”萧止戈怜惜地亲亲他的发顶。
  “我的手也痛,火铳又重又烫人。我杀了好多禁卫军。”
  萧止戈又亲了亲他的手,夸道:“喏喏真厉害。”
  安长卿轻轻吸了吸鼻子,脸埋在他怀里:“外面的百姓怎么样了?今天伤了不少人。”
  “我会叫人去统计伤亡,能补偿的尽量补偿。不会叫他们白白牺牲。”
  “我想去看看安珩和安珠,他们肯定吓坏了。”
  萧止戈最后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好,我带你去看。”
  安长卿低低地“嗯”了一声,却没再说话,疲惫地偎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又累又委屈的喏喏,所以没有小剧场。
  不过终于把这个副本写完了!!
  怂怂要准备登基辽!


第105章
  安长卿确实累得很了, 一天两夜的厮杀,他没有片刻阖过眼,整个人都紧紧绷着, 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畏惧来。萧止戈不在, 他就是这些将士的主心骨,无论如何,他不能先倒下。
  甚至到了后来端起火铳杀人时,即便胃部翻滚, 他也要强压着,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次又一次地扣动机关, 射杀……直到那种恶心的感觉渐渐减弱, 而后变得麻木,最后只剩下本能支撑着他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那种感觉此时回想起来, 只觉得仿佛整个人都泡在粘腻阴冷的血液里,不得解脱。
  唯有萧止戈的怀抱宽厚温暖,仿佛能隔绝所有危险与痛苦, 他原本还有许多话想说, 却在这样的安稳中,不知不觉地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安长卿一惊, 心脏顿时紧缩起来, 几乎要以为那温暖的怀抱只是个虚幻梦境。
  他极力睁大了眼,颤抖地叫了萧止戈的名。
  “我在。”
  熟悉的嗓音响起,同时一盏烛火被点燃, 萧止戈握住他冰凉的手:“做噩梦了?”
  安长卿眨了眨眼睛,适应了光线, 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正房的床榻上,萧止戈就坐在床边。床边的小床里,萧安珩兄妹挤在一起睡得香甜。
  他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却越发握紧了萧止戈的手,低低“嗯”了一声,又说:“我害怕。”
  先前见他累极,自己又一身血汗尘灰,萧止戈才克制地守在了床边,如今听见他带着委屈的鼻音,也顾不得别的,脱了靴子上榻,将他揽进了怀里。
  安长卿的外裳已经脱了,此时只着中衣,越发显得身形清瘦。萧止戈用手指一节节数过他清瘦的背脊骨,低叹道:“又瘦了不少。”
  安长卿闷闷“嗯”了一声,越发眷恋地搂住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鼻端嗅着他熟悉的气息,揪紧的心才渐渐放松下来。
  两人也不说话,萧止戈一下下顺着他的背脊,以动作无声地安慰他。
  两人相拥良久,安长卿才从那如附骨之蛆的阴冷里挣脱出来。
  独自一人面对疯狗一般的萧祁桉时他不怕,叫人准备火油和震天雷毅然赴死时他也不怕……但看到萧止戈出现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坚强都被打碎,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后怕。
  唯有在萧止戈面前,他才能显露一丝软弱。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半跪着立起身体,手臂圈住他的脖颈,仰头去吻他的下巴。
  行军在外,男人没有时间打理仪容,下巴上的胡茬坚硬扎人,他却不嫌,反而越发依恋的啄吻着,又用脸颊去轻轻地蹭。
  萧止戈收紧手臂,任由他放肆地亲吻、索取。
  室内烛火幽微,昏黄的烛光模糊了轮廓,只见两人墨色发丝缠绕在一处,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发。
  萧止戈盘腿将人圈住,手臂扣着他的腰,与他紧紧相贴不留一丝缝隙,直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方才满足地喟叹一声。
  安长卿将脸贴在他颈窝处,低低诉说:“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
  萧止戈用侧脸轻柔地蹭他的脸颊,想到赶来时见到的那一幕,心脏仍然不受控制地痉挛,连声音也带上了狠意:“往后我绝不会放你一个人在险地,你也别再想抛下我,若是你不在了,我要这天下有何用?说好生同寝死同穴,你若是敢先走一步,就是黄泉三千丈,我也要把你捉回来!”
  这回是他太过自信了,以为能安排的万无一失,却不料路上遇到阻碍耽搁了时间,若是再晚来一步,他几乎不敢想会是什么后果。
  他说着狠话,安长卿却越发安心,轻阖着眼眸道:“好。”
  ……
  安长卿这一觉其实没睡多久,虽然累极了,但也受了惊吓,睡得并不安稳。这回萧止戈搂着他,方才重新踏实睡了过去。
  此时天色还未亮,蔡骢带着人在清理战场,轻点伤亡人数。受伤的将士百姓都要立即进行治疗,已然牺牲的将士百姓尸体也要清点入册,等白日里通知家人来领回去安葬,还有家眷要安置抚恤……这一桩桩的事,都需要妥善地安排。
  除此之外,皇宫亦已经被控制住,大理寺刑狱之中的数位官员也都被解救了出来,之后要如何行事,却需要萧止戈来决定。
  安庆帝重病濒死,三皇子被杀,剩下的萧祁桉成了阶下囚,萧止戈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季安民带着几位官员,和几位将领一同候在外头——从北战王将王妃从屋顶上抱下来又进了屋里后,便再没有出来。
  众人识趣,知晓安长卿遭遇如此惊险,两人必定有不少话要说,便谁也没敢出声打扰。
  然而他们在外头站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眼见着天都快亮了,仍然没见里头有动静。
  季安民揣着手,打了个哈欠对旁边的齐巍道:“齐将军不是有事要禀?”
  齐巍连连摆手:“我不急,季大人要是着急,便先请。”
  说完又往后退了一步,腾出位置来,摆明了自己不会当这出头鸟。
  季安民咳了一声,揣着手道:“老臣也不太着急。”
  众人无话可说,文臣武将分立两边耐心候着。又等了片刻,大理寺卿无话找话说:“王爷同王妃真是鹣鲽情深,令人羡慕。”
  季安民笑道:“王妃秉性高洁,心有大义,也难怪王爷爱重。”
  另一边的齐巍等人听见,与有荣焉道:“那是自然。”
  互不说话的两方因这个话题气氛融洽了不少,大理寺卿又好奇道:“我方才见那铁管一般的武器,可是火铳?”
  “正是。”铁虎道:“除了火铳,还有震天雷,那也是王妃想出来的。军器监费了不少力气才研制出来,这还是头一回用上……”
  这火器的威力只要见过的没有不惊叹的,不只是武将,就是文臣们也意识到这些火器意味着什么。
  “可能大量制作?”季安民略有激动地问道。
  “此物需要用铁,对匠人的要求也高。若是有足够的铁和匠人,想来是能大量制作的。不过如今王府这些,已经占了雁州存货的大半了。”
  “……”
  众人围绕着这新型的火器讨论起来,倒一时忘了时辰。
  等萧止戈终于从屋里出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了。
  见着众人在外头候着,道了一句“辛苦”,便召他们进去议事。
  安长卿和两个孩子还在睡着,萧止戈怕自己走远了,安长卿醒来又害怕,索性就放下帐子,以屏风隔开,直接在屋里与众人议事。
  虽然有屏风隔开,但仍然能隐约瞧见后头垂下来的帐幔。萧止戈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众人心领神会,也跟着放低了声音说话。
  齐巍和铁虎是从雁州带兵与萧止戈半路汇合,到了邺京后,他们二人分别带人攻进了皇宫,如今皇宫的禁卫军已经全部换成了雁州军,还有邺京城中的重要关口也都被他们的人控制。只是后续要如何处理,却要等萧止戈指示。
  “陛下和太后都想见王爷。”齐巍道。他说的委婉,其实安庆帝在知道萧止戈带兵杀回来之后,便激动不已,挣扎着起身,要召见萧止戈。
  赵太后倒是收敛了气焰,只是言语中仍难免有些高高在上。
  “不急。”萧止戈道:“等这些杂事处理完,我自会进宫。”
  说着又转向季安民等人:“季大人所为何事?”
  跟随季安民的这几人,是为数不多坚定站在萧止戈这边的。此次也是受萧止戈连累,才被问罪下了刑狱,吃了不少皮肉之苦。因此萧止戈待他们也十分客气。
  季安民微微躬身道:“老臣从前问过王爷是否要取而代之,王爷拒了。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备,老臣斗胆再问,王爷所说的“破而后立”的时机可到了?”
  萧止戈屈指敲了敲桌面,沉声道:“不急,尚有一事还未解决。”
  诸人一时不解他的意思,但他既然如此说了,便也不好再问,毕竟宫里安庆帝还未殡天,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直白。
  萧止戈与他们商议一番,将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后,便打发他们回去休息。
  众人这些日子都不轻松,左右现在已经无人能与他争,有些事情就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了。
  等人走了,安长卿才从屏风后出来。他只着中衣,身上随意披着萧止戈的外裳。衣裳过于宽大,松松罩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清瘦。
  “吵醒你了?”萧止戈将人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没有,睡足了就醒了。”
  经此一事,安长卿更依赖他,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他安心,此时被他抱坐在腿上,也不觉得羞赧,神态亲昵地捏着他的手指问道:“还有什么事没做吗?”
  萧止戈“嗯”了一声,拉着他起来,又找出衣裳亲自给他换上:“既然醒了,便同我一起去吧。”
  安长卿不明所以,直到马车进了宫,他才隐约明白了萧止戈想做什么。
  他们先去了安庆帝所在的宫殿。
  这处宫殿本就偏僻,如今宫中又经了大变,大部分宫女太监都被带到一处关了起来,只有气势冷然的雁州将士守在外面。
  萧止戈牵着安长卿进去,寝殿内传来安庆帝低低的咳嗽声。不过短短一月,他就苍老的不成样子,头发花白,面如橘皮,沉沉暮气笼罩着他,便是不通医术的人来看,也能看出他命不久矣。
  安庆帝如今眼花耳聋,唯一伺候他的老太监也被单独关了起来。直到两人走到近前,他才察觉有人来了。
  眯起眼艰难地辨认了一会儿,他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欣喜道:“我儿来了!”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他拿帕子擦了擦嘴,喘息道:“那孽子,可是被你斩杀了?”
  萧止戈脸上看不出情绪,摇头道:“我没杀他,已经给他准备了更好的去处。”
  安庆帝似有些不满,但到底没说什么,又喘了口气才道:“罢了,你想怎么处置都随你。老三没了,朕这身子也不行了,这皇位唯有传给你。你去将玉玺拿来,朕写禅位诏书。日后这大邺江山就交给你了……”
  “禅位于我,父皇将如何?”萧止戈问。
  “朕老了,又被赵氏下了蛊毒,想来剩下的日子不多。便去春山行宫将养着罢。”
  昨夜他就将自己后路安排好了。萧止戈必然等不及他归天再继位,唯有他主动禅位,做个太上皇才不会挡了他的路。
  但是他打算得好,萧止戈却并不准备让他称心如意。
  就听萧止戈似笑非笑问道:“我母妃当年含冤而死,父皇是知晓的吧?”
  旧事重提,安庆帝脸色不自觉有些难看,但如今他势弱,只能压下那点不满点了点头。
  “想来那孽子从那时开始就显露本性,只恨朕当时竟然信了他的辩解……”
  他言辞间颇为愤懑,却没有丝毫愧疚。
  萧止戈的声音冷了一些,缓缓道:“萧祁桉将要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父皇又准备如何向母妃偿罪?”
  安庆帝面露愕然,颤抖着嘴唇看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皇既然没想好,那便按我的想法来罢。”
  萧止戈眼神微凛,杀意如有实质:“废太子萧祁桉逼宫弑父,儿臣救驾来迟,父皇死于废太子剑下……如何?左右萧祁桉的罪名已经够多,多这一条应该也无所谓。”
  “你、你……”安庆帝神色惊恐,见他神色平静,却已经抽出了佩剑来,只能勉力撑起身体往后退,色厉内荏道:“弑父杀君,你这是大逆不道!你不想继位了?!”
  萧止戈没应,手中利剑抵在他胸口,缓慢又坚定地推了进去:“从你坐视母妃枉死之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利剑穿心而出,安庆帝惊愕地瞪大眼,喉中发出不甘的“呵呵”声,然而不论他心中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渐渐断了气息。
  萧止戈冷眼看他,而后松了手,安庆帝的尸身便仰面倒在了榻上,死不瞑目。
  安长卿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没有上前阻止。他知道这些年来萧止戈心中压抑的恨,唯有由他亲手斩断,才能平息。
  见萧止戈面色晦暗,他上前握住男人的手,轻声道:“走吧。”
  萧止戈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并肩一步步走出去。他们身后是阴暗的寝殿和安庆帝的尸身,就像那些陈旧腐朽的往事,终于被他亲手斩断纠缠根系,被遗弃在阴暗角落里,从今往后,再与他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皇帝不是我杀的,不信你们看那把剑,那是萧祁桉的。
  萧祁桉:???你妈的?


第106章
  两人离开之后, 自有太常寺的人前去收敛安庆帝尸身,并准备一应丧葬事宜。帝王殡天需鸣钟九响昭告。他们离开不久,就听见沉闷钟声响彻深宫, 萧止戈没有再回头, 牵着安长卿缓缓往太后宫中行去。
  他们并未动用车驾,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穿过众多宫殿回廊,到了太后宫中。
  此时钟声已歇,赵太后端坐在大殿之上, 竭力维持着仅有的体面。皇后坐在她下手处,脸色憔悴,眼眶浮肿。偌大皇宫之中, 如今只余下这两位尊贵主子, 和两个贴身伺候二人的老嬷嬷。
  萧止戈二人到来时,守在门口的将士整齐划一地行礼。声音传到内殿, 赵太后脸上的皱纹又深重了几分。
  她瞧着并肩走来的夫夫二人,神情有一瞬间的懊悔。就在两年前的此地,这两人还要恭敬地向她下跪行礼, 小心谨慎揣摩她的心思。两年后时移世易, 双方身份地位调转,反而是她要受制于人,甚至还要费尽心思给自己谋划生路。当初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 多年的经营筹谋, 最后却让这一对瞧不上眼的夫夫摘了果子。
  先帝在时,她贵为中宫皇后,为先帝生儿育女, 任哪位后妃都越不过她去。后来安庆帝登基,虽然平庸无能, 但如此也更容易掌控。赵家权势遮天,她在后宫更是呼风唤雨,几十年来顺风顺水,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却没想到临了竟然成了他人俎上鱼肉,连生死都被他人掌控。
  “你们来了。”
  赵太后眼皮抬了抬,即便到了此刻也竭力维持着尊贵和体面。安庆帝已薨,朝堂上亦是一片乱局,她觉得萧止戈还用得上她和赵家,便不愿意表现得太过卑躬屈膝,言行举止反而带出了几分属于长辈的高高在上来。
  萧止戈抬眸看向她,赵太后的神情一如往昔,高高坐在上方,手里捻着菩提珠,如俯瞰众生无悲无喜的菩萨。年幼时萧止戈每次见她,心中总难免惴惴。然而经年之后再看,却觉得她眉目间没有丝毫慈悲,有的只是满满的算计和刻薄。
  即便到了如此境地,她也要拿着仅剩的筹码来算计。只可惜这一局的庄家换成了萧止戈,而萧止戈并不打算继续这场局。
  他没有接赵太后的话,亦没有行礼请安,只平静地通知她们:“父皇死于萧祁桉之手,太常寺已经着手准备葬礼。太后与皇后,也该有个去处了。”
  这个“去处”是去哪儿不言而喻。
  赵太后眼皮一颤,下意识攥紧了佛珠,勉力维持着平静道:“你逼死了皇帝,如今又要逼死哀家和皇后吗?你继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如没了哀家支持,难道不怕世人诟病?”
  “太后此言差矣。”萧止戈淡淡道:“是萧祁桉逼宫弑父,与我何干?父皇殡天,皇后心中有愧,殉葬追随先帝而去。而太后年事已高,哀痛过度病逝……世人又如何会诟病我?”
  “父皇三子,唯剩我一人,继承大统乃是名正言顺,谁又敢有异议?”
  他每说一句话,赵太后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等他说完,已经脸色惨白地瘫坐在坐榻上,喃喃道:“你可比你父皇狠多了,你欲将赵家如何?赵家门生遍布朝堂和地方,你若是赶尽杀绝,不怕寒了臣子的心,无人可用?”
  “赵家与废太子勾结谋逆,逼宫弑君,按律……当诛九族。至于赵氏党羽,不过一群结党营私的蛀虫,留着也是占位置,死了亦不可惜。我自有应对之法,太后不必担忧。”
  赵太后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先前准备的种种谈判说辞竟然再也派不上用场。平心而论,若是赵太后处于他的境地,必然也会如此做。要不是萧止戈此时是她的敌人,她几乎要抚掌赞一声好。为君者,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不外如是。
  手中菩提珠滑落在地面,闷闷响了一声,赵太后面色颓败,闭目低低道:“成王败寇,这或许就是哀家的命……”已然是认了命。
  她身侧的皇后却没有如此机敏,也不愿就此认命。听着萧止戈三言两语便定下了她的生死,尖声道:“我乃中宫皇后,日后的皇太后,你不能杀我!”
  萧止戈此行来只是为了通知她们,对于皇后的反抗并不在意,甚至连目光都欠奉。该说的说完之后,便牵着安长卿转身离去。皇后见状想要扑上去阻拦,却被进来的将士挡了回去。
  那将士手中还捧着两条白绫,内殿里皇后的声音从歇斯底里到逐渐平静,只花了不到片刻功夫。
  ——继安庆帝之后,皇后与太后也紧跟着殁了。
  新旧政权交替的时刻,宫道之上一片肃静,偶尔有巡逻的将士经过,连脚步声都仿佛刻意放轻了。
  安长卿侧脸去看萧止戈,轻声道:“要去母妃宫中看看么?”
  上一世,安长卿曾长居栖梧宫,那里不仅有萧止戈与丽嫔生活的记忆,亦有独属于他的记忆。如今拦在前方的敌人皆已斩除,也是时候去看看了。
  “好。”
  于是两人又转道往栖梧宫去。栖梧宫位置偏僻,曾经与冷宫无异。在丽嫔死后,更是荒废许久。宫门前杂草丛生,连门扉上都挂着蛛网。安庆帝一直视此处为不吉,连打扫的宫人都吝啬。
  萧止戈上前推开紧闭的宫门,待灰尘扑簌簌落尽了,方才叫安长卿进来。宫殿里光线昏暗,好在此时天色正亮,门扉敞开之后,也能看得清内里。
  当初丽嫔过世后,因嫌弃死人不吉利,恐会冲撞太后与皇帝,栖梧宫中一应用具能烧毁的都尽数烧毁了,几乎没留下什么。如今这算不上大的宫殿里空空荡荡,竟然显出一丝空旷来。
  萧止戈扫过破败的宫殿,目光有些怀念,他指着正殿右边的一扇窗道:“从前母妃常坐在这里给我缝制衣裳。你看殿内那些短了一大截的帷幔,便是被母妃都扯了下来,给我做了保暖的小衣。”
  儿时的苦难,经年之后再回顾,滤去了苦和涩,便只剩下了对亲人缅怀和暖意。
  安长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那熟悉的窗户,忽然笑弯了眼睛,轻声附和道:“这里光线好,开了窗户,还能瞧见前头的小花园,景色也不错。若是换做我,也会喜欢这里。”
  上一世安长卿住进栖梧宫时,栖梧宫早就已经修葺一新。那时他与萧止戈离心,又不愿卷入前朝争斗,主动退避,终日在栖梧宫里闭门不出,闲来无事时,也喜欢在那扇窗下翻书煮茶。
  萧止戈不解他话中深意,又牵着他进了内殿,内殿之中仅剩一张雕花木床,床边仅剩的两片帷幔已经布满落灰。
  “我六岁之前,一直随母妃睡在这里。那时栖梧宫里没有几个宫人,照明的火烛份例也少,每到了晚上,偌大的宫殿里黑黢黢的,又有憧憧灯影,我心里害怕,就一直缠着母妃不肯去偏殿睡。”
  他说着极轻地笑了一下:“不过后来满了六岁,不管我怎么缠磨耍赖,母妃都坚持要我独自睡在偏殿了。”
  安长卿努力想象了一下,却实在想象不出萧止戈缠着母妃撒娇不肯一个人去偏殿睡时是何种模样。
  两人牵着手,将这破败空荡的宫殿转了个遍,萧止戈偶尔会回忆起一些往事,或温暖或辛酸,都毫不避讳地说给安长卿听。等两人逛完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晚霞如火,映红了半边天空。落日余晖之下,这处被遗忘的宫殿更显寂寥。这幽幽深宫,宫殿千百间,恐怕只有这一处藏着萧止戈幼年时的喜怒悲欢。
  安长卿道:“不如寻来匠人重新修葺一番,日后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前头的小花园栽上花草,再将你做的秋千挪过来……”
  其实栖梧宫位置偏僻,并不太适合作为起居宫殿。但安长卿觉得,日后这偌大深宫就住他们一家四口,便是任性一些也无妨。
  而萧止戈显然也赞同他的想法,低声应了好。
  ***
  安庆帝薨,罢朝七日。
  安庆帝在位二十余年,昏庸无能,荒淫无道,有过无功。太常寺为其拟定谥号时废了不少心思,才勉强挑出几个合适的,只是呈上去给萧止戈选定时,却均被否了。
  最后萧止戈亲自为其拟谥号“炀”。
  薄情寡义称“炀”,违背天意苛待百姓称“炀”,好大喜功懒怠朝政亦称“炀”。
  炀者,昏君也。
  太常寺卿看到萧止戈拟定的谥号时狠狠抹了一把冷汗,只是到底没有胆子劝说,只能咬牙用了。
  又因萧祁桉谋逆逼宫,邺京城中一片萧条,前朝也难免受牵连。事急从权,炀帝一应葬礼规格都从简,并未大肆铺张。萧止戈作为炀帝仅剩的皇子,在七日之后亲自扶灵,将炀帝棺椁送入早就修建好的帝陵下葬。而赵皇后虽为先帝殉葬,但因赵家谋反牵连,废其皇后之位,褫夺封号,并未葬入皇陵。
  如此忙碌了半月,与炀帝相关的诸事随着他葬入皇陵而终止,接下来,却是属于新帝的开端。
  北战王战功彪炳,擒逆贼,平叛乱,又是民心之所向,在太常寺祭告天地祖宗之后,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九月初九,重阳,北战王在泰山祭天封禅。
  九月十五,太常寺颁布先帝诏书。北战王在崇政殿举行登基大典。新皇登基,改国号昌顺,大赦天下。
  登基大典之后,朝会重开。萧止戈以新皇之尊,戴天子冠冕,着五爪金龙袍,在总管太监高亢的唱喝声中,坐上了龙座,受百官朝拜。
  之后,便开始大刀阔斧地处理朝中诸事,首当其冲的便是赵家及其党羽。
  前后两朝的经营,赵家在朝中树大根深,党羽门生遍布朝中和地方,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初赵太后本也想以此为筹码为自己谋一条生路,然而萧止戈却并没有因此有丝毫留手。
  赵家诛九族,男丁尽斩,女眷充为官奴。其余赵氏党羽经大理寺核实罪名之后,革职流放亦是毫不留情。
  短短数日过去,朝堂上的官员就少了一小半,剩余官员亦是人人自危。
  那几日,赵家人血染红了午门青砖。
  亦有不少官员觉得萧止戈的手段过于残暴,不是仁君之所为。只是他的手腕过于铁血狠辣,竟然一时没有人敢当面谏言反对。而有胆子反对的功臣们,却都统一了态度,对此事默不作声。
  龙座之上的萧止戈神情淡漠,天子冠冕遮住了眉眼,却越发显得威严深重。他居高临下将朝堂上大臣们的神色尽收眼中,却并不打算按他们的要求做一个仁慈君主。
  沙场征战十年,他学得是如何对阵杀敌。战场之上,对敌仁慈,是兵家大忌。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登基了!该封喏喏当皇后了。


第107章
  历经两朝门生遍地的赵家说拔除就拔除, 萧止戈的铁血手腕,给剩下的、尚且还心存侥幸要想倚老卖老拿捏新帝的老臣们敲响了警钟。
  虽然朝堂之上官员少了近半数,但该办的事反而一点没耽误。这些在安庆帝手底下懒怠惯了官员, 在目睹赵家一夕倾覆之后, 都绷紧了一身皮,恨不得一个人干三分活儿以显示自己并未尸位素餐,生怕自己干活干的少了,叫这位铁血新帝瞧不顺眼, 一句话给撸到底。
  萧止戈将一团糟的朝政粗略理顺,又与季安民商议,命他为主考官, 尽快加开恩科取仕, 吸纳人才,补足短缺的官员。如此又花费了小半月的功夫, 才终于从繁忙的政务中脱开身来。
  登基之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还有许多事情他尚未来得及去做。
  第一桩便是封后事宜。他既为皇,安长卿自然为后。他原本的设想是想叫太常寺筹备封后大典。他登基的匆忙, 又不喜铺张浪费, 登基大典操办得十分低调简朴。但封后大典,他却想办得盛大隆重。
  但是与季安民谈及开恩科取仕时,他却忽然想起安长卿与好友喝酒时神采飞扬的模样。那是一种与平日全然不同的风采, 若是行了封后大典, 安长卿困于深宫,或许便无机会见他如此自在洒脱。
  萧止戈犹豫许久,终究还是不忍为了一点私心, 将他豢养在深宫之中。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去寻安长卿, 想问问他的意见。
  因还未行册封典礼,安长卿仍然是王妃身份,原本应先住在王府,待正式册封后再入主后宫。但萧止戈向来不是拘泥礼数之人,他哪里舍得将人留在宫外,因此不顾几个迂腐老臣的劝说,执意将安长卿与一双儿女先接进了宫中。
  因栖梧宫还未修葺,安长卿便带着一双儿女住在距离崇政殿最近的干正宫里。萧止戈下了朝,便回干正宫处理政务,偶尔空闲时还要带孩子,免得兄妹俩去吵着安长卿。
  入宫的这些日子,安长卿虽名分未定,但后宫诸事实际上都是他在料理。
  安庆帝的后宫嫔妃已经迁往春山行宫。未临幸过的妃嫔放回家中,临幸过妃嫔则在行宫之中荣养晚年。还有他们留下的宫人,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有才能又无异心的则重新启用。还要再令人着手调教一批新的宫人以供驱使。虽然细枝末节的事自有下面人操心,但是安长卿这个主子也得擦亮眼把好关,实际上并不比萧止戈轻松多少。
  是以朝堂之上杀伐果断的陛下,如今下了朝,还得负责带娃。
  萧止戈回干正宫时,安长卿正在跟新提拔的大太监汪昱商议如何裁剪宫中各司人手,缩减用度。安庆帝在位时掏空了国库,萧止戈将将登基,国库空虚,各地天灾兵乱刚歇,也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真正掌权之后,安长卿方才清晰明了地意识到什么叫事事缺钱。从前赚的那些钱,对于千疮百孔的大邺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萧止戈在前朝想办法开源,他在后宫之中只能尽量节流。安庆帝后宫用度奢靡,人员又冗杂,积年账目更是混乱不堪,安长卿随便翻了几本,发现全是坏账,账册上记录物价更是离谱,想来从上到下都在贪污。一通杀鸡儆猴后,他干脆废除旧例,裁减人手,按照他新拟定的章程行事。
  汪昱虽然是新提拔上来的,但跟着安长卿这些日子,越发信服他,办起事来也十二分尽心。只是他到底没有根基,许多事情办起来难免不顺手,只能请示安长卿。
  “尚膳司总管太监和织造司的管事姑姑昨日又来寻奴婢,说您定的价太低。宫里头用的都是御供品,价格也难免高些。”
  坏账最严重的当属尚膳司和织造司。这两处管着宫中主子的衣食,油水最为丰厚。安长卿第一个就拿这两处开了刀,从前坏账既往不咎,但日后所有采买,安长卿叫汪昱去打探了一应价格之后,均定下了清楚明了的价格。如此一来,中间可捞的油水便少了。
  这规矩才定下,尚膳司总管太监和织造司管事姑姑就找汪昱诉苦了两三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旧例沿袭了三朝绝对错不了,安长卿这么胡乱改动,是坏了祖宗规矩等等。
  这些宫中老油条,惯会拿腔作调,见安长卿脾气和善,又没有追究前责,便以为他是个软柿子,想继续拿捏。
  然而安长卿虽然轻易不发火,却并不是什么软柿子,他冷下脸道:“传我的话,既然他们胜任不了,便退位让贤吧。你再另寻几个机灵的小太监调教着,等他们上了手,正好顶缺儿。”
  汪昱恭敬应是。
  萧止戈刚进内殿,就听见安长卿带着怒气的半截话,沉声道:“哪个又惹你生气了?”
  汪昱闻声连忙行礼,见萧止戈摆手,方才无声退到一边候着。
  萧止戈走上前,见安长卿面色有些疲惫,心疼地给他揉太阳穴:“宫中杂事怎么这么多?”
  安长卿顺势往后靠在他身上,半阖着眼皮嘟囔道:“以前那都是一堆乱摊子。我们得用的人手又少,那些总管太监管事姑姑也不好一下子全处置了,不然没人干活,只能先周旋着。等我们自己的人手培养起来就好了。”
  萧止戈听得心疼,越发觉得这宫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皇后更是不好当。他想了想,道:“不如请姑母暂时进宫操持后宫诸事吧?”
  安长卿睁开眼,仰头不解看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了?我总要学会处理的,也不能太劳烦大长公主。”
  萧止戈却摇摇头,温声道:“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说着看了伺立一旁的汪昱一眼,汪昱便自觉地退了下去。
  “什么事?”安长卿坐直了身体。
  萧止戈斟酌了一番,方才道:“你想做皇后么?”
  他这问题来得莫名,安长卿一时没有领会其中意思,睁大了眼道:“我不做皇后还能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叫我给别人挪位置?”
  他眼尾高高挑起,看那模样萧止戈要是敢点头,他便要闹了。
  “瞎说什么。”萧止戈无奈,惩罚性地掐了一把他的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有机会科举出仕,或是做点别的什么,你还愿意困守宫中么?”
  他沉声道:“你知道的,若是册立皇后,日后你便只能困在这后宫方寸之地。”
  安长卿一时怔然,平静的眼底逐渐起了波澜,又有些不敢置信:“你……我与你成婚,如何还能出仕?况且若我不当皇后,那些臣子岂不是要逼你立后纳妃……”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一看就是心里慌了神。
  萧止戈温柔地摩挲他的侧脸,叫他看向自己,又道:“那些你都不必去理会,我自会解决。你只要告诉我,你是想留在后宫之中,还是想自由自在地做些别的,出仕经商亦或者别的什么,都尽随你喜欢。”
  安长卿看进他眼底,男人眼神郑重认真,并不是哄他。
  沉默一瞬,安长卿眼睫微颤,诚实道:“若是可以,我自然不想整日被困在宫里。”
  上一世为后,他便是终日困守后宫。除了看书煮茶,连宫门都没出过一次。这皇宫再大,终究也只是牢笼,如何有外头天高海阔。
  “我也是如此想。”萧止戈笑起来:“喏喏这么能干,不该为我困在后宫之中。”
  安长卿不知道他要怎么做,又有些担心,只能板着脸道:“话是这么说,但你若是敢把这位置给别人,即便只是做戏,我也不会回来了。”
  “喏喏放心……”萧止戈按着他后颈压向自己,在他唇上轻咬一下:“你只管信我便是,我何时骗过你?”
  安长卿当真认真想了想,嘀咕道:“你骗我可不止一回。”
  “……”萧止戈被噎得哑口无言。轻咳了一声,补救道:“这回绝不骗你,你只等着就是。”
  ***
  萧止戈征询了他意见,但之后要怎么做却没有告诉安长卿。只是带着他去了一趟大长公主府。
  萧佑喜如今已经是大长公主,驸马蔡骢在危急之时又出兵相助,萧止戈感念二人恩情,又大加封赏了大长公主与蔡家。只是就像丽嫔的死始终横亘在萧止戈的心头一般,赵太后的死亦无法短时间消弭。
  赵太后死后,萧止戈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仍然将她与先帝合葬皇陵。萧佑喜身为人女,即便知晓赵太后这些年做错不少事,仍然难免伤心。之后越发离群索居,倒是驸马那些日子常去看望她,算是慰藉。
  这是自赵太后死后,这是萧止戈第二次去见大长公主。
  赵太后和赵家的结局是既定之事,他绝不会为日后留下祸患,但面对大长公主,他却难免愧疚。他因母妃之死对大长公主心存芥蒂,如今赵太后死在他手中,大长公主若是恨他,也在情理之中。因此赵太后下葬后,萧止戈曾独自去过一回大长公主府。
  他当时说:“母妃之死原本与长公主无关,是我私心迁怒不肯原谅。如今又是为了我的私心,太后与赵家不得不除,长公主若是恨我,尽可以报仇。我愿受长公主一剑,只望长公主能消心头之恨。”
  安庆帝的死亡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对丽嫔的死亦逐渐释怀,因此也越发能理解这些年来萧佑喜的处境。曾经的芥蒂消弭,余下的只有愧疚。皇室血脉本就凋零,如今他的血亲只剩下大长公主一个,他希望能竭尽所能化解二人之间的怨恨,至少,让过往所有积怨仇恨在他这里终止,不再延续下去。
  但萧佑喜却没有接他递过来的剑。她当时尚且穿着孝服,眉间还有哀色,但神情却很平和,她对萧止戈道:“母后曾经做下许多错事,我无力阻止。如今她为此付出代价,我亦不会因此怨恨。皇位更迭难免流血牺牲,我只盼你日后能解开心结,做个明君,莫步你父皇后尘。若你愿意,日后还可叫我一声姑母。”
  当日大长公主府的一番对话连安长卿都不知晓,只是萧止戈回来之后,便将邺京的巡防交给了驸马蔡骢。
  过往的心结已经解开,大长公主与驸马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萧止戈携安长卿到时,蔡骢还在与大长公主品茶。萧止戈没带太多人,亦没让通传,低调地进了公主府。
  萧佑喜与蔡骢出来相迎,面色比起上回见面,已然红润许多。
  萧止戈和安长卿先叫了一声“姑母”,又瞥见边上的蔡骢,便又叫了一声“姑父”。
  蔡骢瞧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萧佑喜斜眼瞥他一眼,没说什么,语调温和地请二人进去说话。
  侍女奉上茶,萧止戈寒暄了两句,方才说明了来意。
  “请我入宫操持后宫?”萧佑喜神情诧异。
  “是,长卿的册封我另有安排,并不准备叫他耽于后宫诸事。”萧止戈道:“眼下宫中无太后皇后,身份合适之人唯有姑母。所以想请姑母入宫,暂时操持后宫诸事。”
  萧佑喜倒是没有拒绝,而是问道:“长卿另有安排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封他做皇后。还想着那班老臣怕是又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萧止戈低低笑了一声,侧目看着安长卿温声道:“封后自然要封,不过不是现在。我打算先论功行赏,封长卿做一字并肩王。”
  一字并肩王,与君同尊,万人之上,再不必受深宫规矩束缚。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不封后,封王,那帮老东西肯定想不到(骄傲


第108章
  从大长公主府告辞回宫时, 安长卿还有些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去。
  一字并肩王,与君齐肩,便是往前数上几百年几千年的前朝去, 也唯有少数几人能当得起这份殊荣。而这殊荣背后, 往往还跟前朝政治利益息息相关,能得此殊荣者,莫不是立下莫大功劳的。
  他觉得这个并肩王的分量,比册封皇后还要沉甸甸。心中的忐忑不安也就带到了脸上来。
  萧止戈与他相处日久, 一眼便看出他的担忧,拉过他的手道:“喏喏觉得这封赏太重了?”
  安长卿诚实地点头。与前朝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们比起来,他那些功绩实属微末, 如此重的封赏, 反而叫他觉得赧颜。
  然而萧止戈却不以为然,正色道:“喏喏太过妄自菲薄。”
  他细数两人一路行来, 安长卿所作所为。
  赈雪灾,解雁州危局;改革雁州田制,推广甘薯种植解决百姓生计问题;又一力组建匠作坊, 制筒车等农具, 促进农事生产;更为军器监出谋划策,震天雷和火铳制出,他亦功不可没……
  “这桩桩件件, 都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你之功绩,不敢说超越前人,但也不逊色。不过区区一个王爵, 你当得起,不必觉得受之有愧。”
  见安长卿面色微赧, 萧止戈严肃面容波动了一下,又换了一种更为亲昵的口吻道:“况且喏喏为我诞下龙凤胎,更是大功一件。皇后当得,这并肩王自然也当得。”
  安长卿好不容易酝酿出的那点情绪顷刻就跑光了,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这人真是越来越不正经,好好地说着正事,也要拿言语调笑他。
  他既气又恼,眼尾就染了薄红。萧止戈却看得欢喜,攥着他的手顺势将人拉进怀里,也不管此时还在马车上,狎昵地轻含着他的耳垂含糊道:“况且若是没有喏喏,也不会有今日的我。便是并肩称帝,喏喏也当的……”
  这人向来网顾礼法规矩,前世就是如此,这一世虽然戾气稍减,但这脾气还是一样。说起浑话来道理还一套一套的,安长卿晕晕乎乎地想着幸好这话也就在他面前说说,不然叫那些朝臣听见了,怕是要当场撞柱而亡……
  ***
  回宫之后,萧止戈果然便开始着手准备封爵之事。
  安长卿的封号,宅邸,以及封地,他都要亲自拟定。斟酌许久,方才定下了“雁”字。
  时人婚嫁之时,兴以大雁为聘,取其忠贞之意;萧止戈登基之前又镇守雁州,雁州于他,其意义非同一般。如此两相结合,便定下了封号。
  十月二十,安长卿带着一双儿女回了昔日北战王府。
  次日,封赏的圣旨便到。
  以安长卿为首,北战王府上下在门前跪接御旨。来宣旨的太监是萧止戈身边新提拔上来的太监总管韩彰。韩彰约莫三十余岁,生得憨厚圆胖,却十分机灵有眼色。不然萧止戈也不会提拔他做了太监总管,跟在身边贴身伺候。
  萧止戈登基之后,安长卿被接进宫这段日子,宫里看似平静,但其实外头早就暗潮汹涌,流言蜚语更是多不胜数。新帝登基,立后乃是大事。若王妃是女子,那立后便顺理成章。但偏偏北战王妃是个男人。有迂腐的老臣明面上虽没敢说,但却明里暗里暗示过,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男后,此事违背祖宗立法,有违人伦,言辞间很是不赞同。
  加上安长卿就这么被接进了宫中,却一直没有册封的消息传出来,倒像是要被不明不白养在宫中一般。因此不少人心思浮动,难免都盯上了皇后的位置。
  只是这些糟心事都被萧止戈压了下去,根本没机会传入后宫,污了安长卿的耳朵。
  其他人看不明白,韩彰这个整日跟在萧止戈身边的总管太监却看得最明白不过——这后位就是空悬着,也不会落到别家去。外头那些人,对这位新帝的了解到底还是太浅。
  因此韩彰对安长卿便格外地客气,白胖的脸笑得堆起皱纹,一点不耽搁地宣了旨——这封赏诏书亦是萧止戈亲手所写。
  韩彰的声音高且尖细,洋洋洒洒地念了好长一段溢美之词,方才读到了重头:“……于国于民皆有大功,嘉言懿行当为天下表率,特加封一字并肩王,与君同尊,免跪拜诸礼仪,可随时出入皇宫……”
  “……封号雁,赐封地雁州……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除此之外,还有小世子与小郡主的册封诏书也一并送到。长子萧安珩立为太子,长女萧安珠为公主,赐封号“隋珠”。
  念完诏书,又念封赏,如此一并花了快有两刻钟的时候,方才全部念完。韩彰笑眯眯地将诏书收好,又亲自将安长卿扶起来:“恭喜雁王,恭喜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安长卿虽早有准备,但此时仍然有些心潮澎湃,他递了个眼色,边上的安福便拿出早就备好的赏赐分给众人。韩彰得了最大一份,笑容更大:“谢雁王赏赐,奴婢也沾沾王爷喜气。”
  宣完旨,韩彰便该回宫去,临走前他又道:“陛下昨日说王府尚需修葺翻新,王爷莫要久住。如今宫中冷清,陛下一个人用饭都不香。”
  安长卿昨日下午才出宫,满打满算两人分开也不到一日,这人还特意叫韩彰传这种话,实在是厚颜。安长卿暗暗腹诽,面上却微红了耳朵,道:“晓得了。”
  宫中来人离开,下人们将一应赏赐都搬进去归置好。王管家头一个来贺喜:“恭喜王妃。”说完又意识安长卿如今已经是雁王,又改口道:“奴才老糊涂了,该叫王爷了。”
  安长卿倒是对称呼不太在乎,只是想到萧止戈为他所做的一切,就觉得心里涨呼呼的。封号雁,特赐封地雁州,又将这北战王府的旧宅赐给了他……这些微末细节,细细品起来,却满心都甜滋味。
  只有在意的人方才知道,雁州与这处宅邸对于他的意义。
  安长卿翘着嘴角,竟然也有些想念远在皇宫的人了。不过今日封赏,这几日少不得祝贺之人,他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也只能多在王府盘桓几日。
  次日,来祝贺之人果然络绎不绝,北战王府摇身一变成了雁王府,门槛都差点被踏破。
  安长卿着亲王蟒袍,在花厅之中接受络绎不绝的恭贺。一样的嘈杂热闹,但与往日最大的不同便是,如今围在他身边套近乎的都是些王侯公卿,他再不必像从前一般,不尴不尬地夹在一堆后宅女眷之中小心周旋。
  头两日,安长卿在府中受众人恭贺。到了后头,来得便都是无关紧要之人,安长卿便叫王管家与安福出面招待。他则请了齐巍等亲近之人小聚。
  萧止戈登基为帝,齐巍等人也都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只是大家的交情是从雁州始,比起旁人就更深厚一些,没了外人,还是如往常一般亲近说笑。
  齐巍喝多了酒就管不住嘴巴,嘀嘀咕咕地说:“陛下迟迟没有立后,我和铁虎先前还担心王妃被始乱终弃,没成想到陛下是要憋个大的嘿嘿……”
  他这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谢陵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喝了点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陛下也是你能碎嘴的?”
  齐巍瞪他:“我又不像你没心没肺,前阵子多少人想把自家姑娘塞进宫里当皇后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说,这皇后除了王妃,谁也不配!”
  “对!我也只认王妃!”铁虎立刻附和道。
  “那是因为我有脑子。”谢陵嗤笑一声。
  他早就看得透透的,陛下压着立后一事,分明是早有打算,哪里轮得到他们来操心,可惜齐巍和铁虎两个直肠子都听不进去,要不是他死命拦着,估计还要去找萧止戈胡咧咧一通,然后再平白挨一顿罚。
  安长卿却是不知道这些事,微微皱起眉头疑惑道:“先前很多人盯着皇后的位置吗?”
  齐巍没想这么多,撇嘴道:“那是自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陛下如今春秋鼎盛,又没有姬妾,膝下也只有太子和公主两个,那些家里有适龄女儿的,哪个不想往宫里塞人?也就是陛下不为美色所迷,通通拒了。”
  安长卿却不知道这茬,也从未听萧止戈说过,当即便楞了一下,接着神情又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这些事没有传到他跟前来,想来是因为萧止戈一力担下了。
  如今萧止戈又对他大肆封赏,若是那些人有眼色些,就会歇了心思,也不敢闹到他面前来。
  萧止戈为他做了十分,却只拿三分来邀功。
  想到昨日萧止戈还派了太监来传话,催促他回宫,他原本不甚急切的心情忽然就有些躁动起来。
  心不在焉地同齐巍等人喝完酒,已经是黄昏时分,安长卿原本想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再回宫。随即又想到诏书上说雁王可随时出入皇宫,踌躇了一下,便按捺不住换了一身衣裳,策马匆匆往宫中去。
  宫门守卫是雁州将士,见了他毕恭毕敬地放行。入宫后安长卿直接去了干正宫,料想这个时辰萧止戈应该准备休息了,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汪昱见他回来,满脸喜色地迎上来:“王爷可算回来了。”
  “陛下呢?”
  汪昱道:“王爷不在宫中这几日,陛下都在崇政殿偏殿歇息。听韩总管说,陛下每晚都要处理政事到很晚才歇下。”
  安长卿拧起眉头,又转身去了崇政殿。
  崇政殿偏殿果然灯火通明。安长卿过去,外面的宫人看见他就要出声行礼,却被安长卿拦住了。他放轻脚步走进内殿一看,果然就见萧止戈正埋头案牍,案头的奏折堆了老高。
  韩彰在一侧剪灯芯,将烛火挑亮些,一抬头正瞧见门口的安长卿,顿时惊了一跳:“王爷?”
  萧止戈闻声抬头,看见安长卿眼神便深了深,接着又有些赌气一般道:“雁王真是稀客。”
  安长卿抿了抿唇,给韩彰递了个眼色,便往内走。韩彰意会,连忙退了出去,顺带将外面伺候的宫人也打发去了外面。
  萧止戈这几日很不高兴,觉得他的喏喏就像一只得了自由的鸟儿,一放出去就不愿意回来了。这些日子他独守深宫,听着王府传回来的消息,气闷的饭都少吃了两碗。
  他故意板起脸来,也不先开口说话。若是在前朝,那些朝臣看见他如此模样,早就吓得两股战战了。
  可惜安长卿却不是那些畏惧他的前朝官员,也不怕他佯装的冷脸。他像一只归巢的鸟儿,三两步走到他跟前便扑进他怀里,又搂着他的脖颈顺势坐在了他腿上,还仰头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弯着的眼睛里盛满狡黠:“我好想你。”
  萧止戈努力绷着脸,硬是没吭声。
  安长卿于是又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又问:“陛下想不想我?”
  萧止戈终于绷不住,扣住他的腰,将他抵在自己与桌案之间,发狠地咬了他一口:“我想不想你,雁王不知道么?”
  安长卿配合着他的亲吻,嘴角高高扬起来,黑亮眼底满是笑意:“我知道的,所以我趁夜回来了。”
  萧止戈动作一顿,手臂不由收得更紧,动作也更凶狠起来……
  而这一晚,安长卿为这几日不归家付出了十分惨痛的代价。不仅被按着做了许多羞耻之事,还被迫签下了诸多不平等的条款……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觉得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第109章
  两人晚上还是宿在了崇政殿的偏殿之中。
  头一天晚上被折腾的太过厉害, 第二日安长卿便有些起不来床。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腰酸背疼过了。除了两人刚圆房那阵磨合期,后来大部分时候萧止戈都是极尽温柔的。大概是男人真被他几日不归惹恼了,连亲吻都带着凶狠猛劲儿, 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才好。
  想到昨晚被迫承诺的一应事宜, 安长卿脸颊热了热,有些恼却又有些心虚。说到底还是他理亏在先。揉了揉发酸的腰,安长卿趿着软底鞋起身。外间伺候的宫人听见动静,便端着洗漱用品进来伺候他洗漱。
  汪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等他洗漱完便捧着的衣裳来为他更衣。安长卿封王之后,一应常服礼服也都按照亲王规制赶制了新的出来。
  亲王服大多是深红或者深紫等颇具威严的浓重颜色。安长卿换上一身绛紫色常服,墨发用紫金冠高高束起, 少了几分青涩稚嫩, 多了几分沉稳大气。
  汪昱细心替他将衣裳下摆抚平,赞叹道:“王爷穿这一身, 更有气势了,倒是与陛下有些相像。”
  安长卿本身是偏艳丽的长相,如今这绛紫衣袍上身, 压住了几分艳色, 反而现出几分锋锐凌厉的美感来。只是这美又与从前不同。从前他出门,容貌也是引人瞩目的,但却少了几分气势, 遇上不长眼的, 大概以为他是哪家富贵小少爷,说不得心里还会存些龌龊想法。但如今大概是与萧止戈相处久了,这宫中荣华又养人, 安长卿眉眼间气势已与往日截然不同。尤其是今日换了一身衣袍,更添几分贵气, 便是独自走在街上,怕也没人敢轻易招惹。
  展臂在铜镜前照了照,安长卿偏着头笑:“你这话要对陛下说,说不得还能讨点赏。”
  萧止戈大概是十分在意“夫妻相”这回事,格外喜欢听人奉承他们二人相像,每回听人无意间说起,他都十分高兴。
  “奴婢说得可是真心话,不是为了讨赏。”汪昱笑着道。
  安长卿抿唇笑了笑,又问道:“陛下何时散朝?”
  汪昱道:“陛下派人来传了话,今日事多,叫您不必等他,先行用膳。”
  安长卿应了一声,想着还要出宫去接萧安珩兄妹两人,便先行传了膳。
  待用完早膳,安长卿便准备出宫去接娃。好巧不巧,他刚从偏殿出来,崇政殿的小朝会也刚散,几位大臣相伴出来,撞见他便愣了一下,忙不迭上前见礼。
  朝臣中唯有御史大夫季安民神色自如。与他结伴的另外几位大臣脸色各异,欲言又止地瞧着安长卿。安长卿只当不知,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大理寺卿如今对季安眠十分热络,特意与他走在一处,见季安民对方才之事不置一词,忍不住小声同他感慨道:“陛下可当真是宠爱雁王。”这又是封王又是随意出入前朝后宫的,可见其荣宠了。
  季安民倒是看得透,老神在在道:“这才哪到哪呢,咱们就等着瞧吧。陛下与雁王的情谊,可比寻常夫妻深得多。”而这荣宠,怕还在后头呢,
  说着又睨他一眼:“我奉劝你一句,少跟着那些人掺和。”
  从前在雁州时,他就见过二人相处时的情态,更别说后来北狄围城,谣传北战王身死,雁王派人将他护送回京,自己却留下死守雁州。此等同生共死的情谊,若是萧止戈轻易抛下了,他才觉得不耻。
  只是朝堂上有些人却总看不清,觉得一个男人就是再受宠,那恩宠也难以长久延续。他们都觉得色衰而爱驰,如今是雁王还年轻,颜色正好。等过两年年纪大了颜色减了,皇帝就该广纳后宫了。如今封“雁王”就正是个信号,都封了王爵,也算是对得起这两年相伴情谊,等日后皇帝立后纳妃,也算对得起雁王。
  季安民心里摇摇头,却不打算多说。有些人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大理寺卿上回听他的话站对了队,如今就差将他的话奉为圭臬,闻言当真点了点头道:“我自然懒得同他们掺和,回去后再跟夫人嘱咐一番。”
  ***
  雁王出入前朝后宫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
  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皇帝给安长卿封了王,想必便是对其的补偿了。毕竟一个男人不可能为后,于帝王名声也有碍。如今封了雁王,也算是全了曾经的夫妻情分。
  不少人猜着接下来皇帝就该宣布采选秀女广纳后宫了,结果她们没能等到选秀的消息,反而先听到了雁王进宫,甚至可能夜宿崇政殿偏殿的消息。
  还未燃起的希望就此破灭,有些望女成凤想一步登天的后宅夫人们,便难免生出了嫉恨之心。
  龙阳之好是上不得台面的,虽然大邺好南风,但那都是爷们在外头胡闹玩耍,没见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把男宠真当回事的。虽说北战王离经叛道娶了男妻,但不管男妻还是男宠,那不都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原先北战王不受宠胡闹便罢了,现在登基做了皇帝,再这么宠爱一个男人,便有些不成体统了。
  有如此想法的不止一家一户。尤其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后宅女眷,聚在一处时便难免说起这个话题。
  留春候夫人用帕子掩着嘴,压低声音道:“我听人说,那雁王怕是习过什么狐媚之术,才将陛下迷得只要他一个。”
  渠义伯夫人一听眼睛便亮了,脸上也跟着露出鄙夷之色:“那就难怪了,我就说一个男人就是再好看,又不能生养,陛下竟然为了他连妃嫔都不纳,必定是有古怪……”
  还有人符合道:“说起来大长公主也算是陛下的长辈,怎么也不劝劝陛下。”
  在座的其他夫人,有人附和,也有人冷眼旁观。孝文伯夫人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蹙眉制止道:“妄议皇家,你们也不怕掉脑袋?”
  “陛下与雁王感情甚笃,那也不是登基之后的事。前年的宫宴,我有幸见过陛下与雁王,那时他们感情就极好,我那时还羡慕过一阵。如今陛下登基,仍然爱重雁王,那叫始终如一。怎么有的人自己没这份运气,就觉得别人也不能有?”
  她说话时眼神觑着留春候夫人,指桑骂槐的意思非常明显。
  留春候夫人涨红了脸,哪里听不出她的意思。留春候就是个混不吝的,男女通吃,后宅小妾更是数不清。先帝在时,他还能领个闲差混日子,如今新帝登基,这闲差也没了。留春候府眼看着是日薄西山,儿子又不成器,唯有几个女儿倒是生得花容月貌,若是选秀当能占一席之地,却没想到新帝独宠雁王,根本不打算充盈后宫。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心里着急又愤恨,便将怨气全都撒到了安长卿身上,觉得是他挡了众人的青云路。
  若不是因为雁王狐媚惑主,不让新帝纳妃,她一个侯夫人,怎么会反过来被伯夫人毫不留情地讥讽?!
  留春候夫人心里到底不服气,阴阳怪气道:“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谁不知道府上二公子的差事,还是雁王举荐的。”
  这次宴会是孝文伯夫人办的,孝文伯的二公子婚事未定,便邀了各家夫人小姐来游园赏景,实际上则是相看媳妇来了。虽说孝文伯如今只是个伯爵,但经不住人家运气好,新帝大肆罢黜贬谪一众尸位素餐的官员后,提拔了不少新人,这孝文伯长子就在提拔之列,听说还颇受赏识;而孝文伯二公子原先只是个纨绔,正经学业做不好,惯喜欢钻研一些下九流的木匠活儿,因为这拖到了十八九岁还未说到亲事。谁能想到就这么个纨绔,竟然得了雁王青眼,被举荐到了少府寺去做官。
  少府寺掌山泽之事,虽说比不上太府寺等势大,但也算是不错的出路。更何况这孝文伯府的两兄弟眼看着就要青云直上了,因此此次宴会不少人家都携女前来赴宴。而孝文伯府更是跟着水涨船高,连留春候府这等没落侯爵,都要上赶着来赴宴。
  孝文伯夫人闻言更是嗤笑一声:“我儿是被雁王举荐没错,但那也是他钻研的木匠活儿能派上用场。如今他在少府寺废寝忘食连家都不回,就是为了改良筒车等农具……这都是他凭自己本事留下的。陛下用人唯贤,侯夫人可别说得像雁王徇私一般。”
  留春候夫人一噎,讷讷说不出话来。
  孝文伯见席间气氛冷凝,又缓和了神色道:“诸位也别怪我说话太直,实在是我前些日子偶然在弘法寺碰见了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特地同我说,陛下因怜惜雁王之才能,不欲让他为后宫琐事烦扰,前几日方才请她进宫操持后宫诸事。”
  她目光扫过在场诸夫人,笑着道:“大长公主是陛下亲姑母,正正经经的长辈,尚且对雁王多有褒扬维护,我们这些外人,还是莫要胡乱臆测的好,免得犯了天家忌讳。”
  其实后来孝文伯夫人反复琢磨长公主的一番话,觉得她是想借着自己的口,敲打敲打这些后宅夫人们。大长公主深居简出,这些年少有举办宴会。倒是孝文伯府那时已经放出了请柬,邺京大部分人家都会赴宴。孝文伯夫人是个明白人,觉得大长公主大抵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特地寻她做传声筒,来给雁王正名了。
  因此她这番话说得格外理直气壮,见着有些人目光闪烁,便知道搬出大长公主来果然有用,接下来便不再多说,又招待大家饮宴。
  ***
  安长卿将兄妹俩接回来后,又住回了干正宫。
  因大长公主已经入了宫,安长卿将后宫诸事移交出去,便多出了许多空闲时间。但这时候也没能闲着,萧止戈每每抱怨政务太多,根本没时间回干正宫,强行将安长卿拉到了崇政殿偏殿作陪。
  一开始只是作陪,后来渐渐的,便开始叫安长卿给自己念折子,再后来,干脆把一部分折子扔给他,叫他帮忙处理。
  安长卿觉得那些大臣要是知道,自己又要被口水淹没。
  但是萧止戈却理直气壮得很:“雁王为朕分忧,难道不是于国于民的好事?否则朕一人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怕是要短命折寿。”
  说完便不肯再看折子,叫韩彰将太子和隋珠公主抱过来玩耍。只留安长卿对着面前那一小堆折子干瞪眼。
  萧止戈当了皇帝之后越发恣意,他将一儿一女圈在怀里,在安长卿边上坐下,又随意捡起一份折子念给两个小娃娃听。
  萧安珩和萧安珠已经快十一个月,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路了。此时被圈在怀里也有些不安分,一边奶声奶气地要爹爹抱,一边拿小手去掰萧止戈的大手,显然不满意自己被圈住了。
  “胡说什么,”安长卿被他闹得又好气又好笑,把闹腾厉害的萧安珠抱过来,又对萧止戈道:“我帮你批就是。”
  萧止戈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叹了口气看着怀里小小一只的萧安珩道:“你快些长大,等你大了,这江山就交给你了。”
  萧安珩眨着眼睛一脸懵懂地看他。
  两人逗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便又叫韩彰将孩子抱了下去。眼前还有一堆政事未理,他们松快的时间实在是少,只能见缝插针地陪孩子玩上一会儿。
  萧止戈又重新拎起笔来,翻了几本阿谀奉承言之无物的奏折又有些来气:“奏折写得这么花团锦簇,有用的话却一句没有,朝廷养着他们有何用?”
  说完批都不想批,便扔到了一边去。安长卿捡回来看了一遍,摇摇头简单批示后放了回去。萧止戈刚登基,地方官员摸不准他性子,便只能写些假大空的溢美之词。这些地方官员也未必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只是安庆帝一朝遗留的风气便是如此。要想完全肃清,还待时日。
  “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安长卿道:“丞相还未定下人选吗?”
  原先这些折子该递到丞相处,丞相处理过后,再交皇帝批示。只是原先的丞相是安知恪,安知恪因参与废太子谋逆案,已经被斩首,安娴歌当时在巷乱中被踩踏而死,安家其余人等尽皆被流放。眼见着安家倾覆,这丞相位置虽然诱人,却也有些烫屁股。
  因此这丞相之位至今一直空悬着,所有的事情便全都堆到了萧止戈头上。
  萧止戈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屈指敲了敲桌面道:“一直没有合适人选,而且……有安知恪前车之鉴,我总觉得,权利太集中在一人身上并不稳妥,在考虑平衡之法。”
  说着又将一沓草拟的章程翻出来给他看,这事他召集季安民等心腹大臣商议过几次,草拟章程也有不少份了,只是众人各有想法,一直没能统一敲定下来。
  安长卿接过来翻阅,发现这些章程都是在前朝之法上做了改动,目的都在分化丞相之权柄。除此之外,还有削减地方军力,改革田制等等一系列章程。
  越看越觉得心潮流澎湃,安长卿将看完的章程妥善收好,目光熠熠:“这么多章程,若要推行下去,怕是要花不少功夫。”
  尤其是涉及地方军务和田制改革,估计会触动不少人的利益。如今十二将军除去萧止戈,还剩下七位。六大柱国还剩五位,这都是重重阻力。萧止戈一直没有提拔人选补上空缺,竟然是打着这个主意。
  萧止戈“嗯”了一声,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故意叹息道:“道阻且长,所以需雁王替我分忧。”
  安长卿睨他一眼,抿唇顺着他的话说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喏喏上得龙床下得朝堂,朕心甚喜。


第110章
  进了十一月里, 再度扩建翻新的雁王府终于顺利完工,而余氏与安娴钰,也终于抵达邺京。
  京中诸事平息之后, 安长卿便去信雁州想接娘亲和妹妹回来, 只是安娴钰一直放心不下女学之事,磨磨蹭蹭到入了冬,方才动身回京。
  二人抵京这一日,安长卿早早便骑着马去城外等候。快接近午时时, 方才远远瞧见一队挂着雁州旗帜的车驾缓缓而来,安长卿一夹马腹便迎了上去。余氏许久不见儿子,隐约听见动静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 正好瞧见鲜衣怒马的青年策马过来。她眼眶一下就热了, 上上下下打量着到了近前的安长卿,良久才感叹道:“喏喏长大了, 娘都差点不敢认。”
  安长卿策马跟随在马车旁,见余氏眼眶微红,便刻意逗她开心道:“老封君却一点也没见老。”
  ——如今安长卿封了王, 赐了府邸别居, 已经完全与安家脱离。而余氏是安长卿的生母,亦被加封诰命,如今已经可以称一句老封君了。
  余氏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安娴钰也在一旁逗趣道:“前些日子娘还总说自己老了, 今日哥哥一夸,可没理由再说了。”
  余氏嗔她一眼,又询问安长卿在邺京这些日子如何。从年初安长卿回了邺京, 母子三人有半年多的时间分离,一路上几乎有说不完的话。
  母子三人叙话了一路, 等到了王府门口时,方才停下来。
  管家王富贵和安福已经带着一应下人在大门口候着,见车驾到了,便一起迎接二人入府。另有下人去安置车马箱笼。
  雁王府又扩建了一倍,地方越发大起来,亭台楼阁,假山花草,园林风景都比从前更加精致,连廊柱都重新刷了朱漆。还有府中诸多用料和摆设都出自宫中,端的是富丽奢华。
  安长卿所居住的抱石院最靠近前院,再往后的寿安院和轻漪院则分别是留给余氏和安娴钰的居所。除了她们从雁州带回来的丫鬟之外,安长卿又从牙行挑了十来个小丫鬟放在院子里伺候。
  上一回余氏住进来时,这里还是北战王府。那时她生怕拖累了儿子,甚至不敢久住,过完年便匆匆搬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去。如今再回来,北战王府变作了雁王府,而她也再不是安家的一个妾,而是这府上正正经经的老封君。
  余氏长长叹了一口气,拉着安长卿的手道:“当初你被迫嫁给陛下的时候,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又生怕你过得不好……谁能想到会有如今的日子,真是造化弄人……”
  安长卿拍拍她的手背,笑着道:“苦尽甘来,娘的福气还在后头。”
  ……
  归置好箱笼行李后,便该接风洗尘。
  萧止戈被政事绊住抽不出身来,便只有安长卿母子三人,外加上周鹤岚母子一起接风。
  周鹤岚的母亲也是前头不久方才从城外庄子上接回来,她如今已经养好了病,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大邺官话。说起来都是自家人,也没有见外分席,就围桌而坐,吃着暖锅。
  余氏与周母久未见面,自有不少话要说。两个母亲说着说着,总难免提及儿女婚姻大事,不管是安娴钰还是周鹤岚,如今都还没定下亲事来。
  余氏忧愁道:“娴钰总不肯议亲,总不能真留在家里当个老姑娘。”
  周母尚且不知儿子心思,安慰她道:“夫人何必担忧,如今小姐回京,又有王爷撑腰,总不愁说不到好亲事。”
  周鹤岚默默瞧了他娘一眼,周氏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又道:“就我回来这些日子,都有不少人家遣媒人上门问过呢,只是王爷说您还没回来,便都拒了。”
  “嗯,这时候上门提亲的,都是冲着利益来的,未必能真心善待娴钰。”安长卿想起齐巍曾写信给自己狠狠告了周鹤岚一状,目光便不觉往周鹤岚那边飘了飘,慢吞吞道:“要我说,门第如何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世清白人品贵重,娴钰也喜欢。”
  安娴钰到底未出阁,说起亲事来难免羞涩,脸颊红了红,垂下头没有说话。
  坐在她对面的周鹤岚目光微闪,忽然对安长卿道:“今岁陛下开了恩科,我想下场试试。”
  “这是好事。”安长卿颔首道:“如今朝堂正缺人才,以你的学识才干,若是参加,想来能占一席之地。就是你不说,我本来也准备写信告知与你。”
  周鹤岚神色难得有些窘迫:“若是走科举出仕,日后恐怕不能再随王爷差遣了,”
  当初是安长卿伸出援手,将他和母亲从泥沼里拉了出来,他曾说过,这一生愿为安长卿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以偿恩情。只是如今他心里有了人,便存了一份私心。即便明知两人身份天差地别,却仍然想为她尽力一博。
  他不是贪恋权势的人,但却不愿意让心爱的女子因为下嫁被人议论或者怜悯。他若要提亲,当以金榜题名为聘。
  安长卿拍拍他的肩膀,认真道:“我从前就说过,我救你不是为了图你报答。你本来就是自由之身,不必顾及我。况且你若是走仕途,日后为国尽忠,也算是帮了我。”
  他说话时眼神一如从前清澈,显然说得都是真心话。周鹤岚释然一笑,举起酒杯敬他:“好,我必定竭尽全力。”
  故人久别重逢,相聚难免小酌几杯。就连余氏与周母都喝了些酒。等散席时,余氏和周母不胜酒力,已经先行回了院子里。安长卿酒量着实不太好,已经有些醉了,招呼一声后,就被安福扶回院子里去喝醒酒汤。
  花厅里一时只剩下安娴钰与周鹤岚二人。
  周鹤岚喝了酒,却没醉意,只一双漆黑眼眸越发幽深,即使没有旁人在场,他依旧恪守礼数,保持着适当距离。只是酒意到底还是使人冲动,他站起身来朝安娴钰一揖,沉声道:“明日我便去寻宅子,等宅子置办好后便会搬出王府,专心备考。”
  他的话没头没尾,安娴钰却听明白了,她屈膝还了个礼,轻声道:“方才哥哥席间一番话,亦是我想说的。”
  周鹤岚眼神微柔,摇头道:“小姐品性高洁,我却不忍见心爱女子同我受苦。”
  说罢又是一揖,而后便不再多留,先行告退。
  ***
  安长卿回屋喝了醒酒汤,又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就见屋里已经点了火烛,不远处的桌子边坐了个人。男人大概刚从宫中出来,连龙袍都没来得及换。他睡觉的功夫,他就在在桌边看文书。
  “什么时辰了?”安长卿撑着手臂坐起身,因为刚睡醒,声音还带着一点闷闷鼻音。
  “戌时了。”萧止戈放下手中文书,抬手倒了杯温茶递给他。
  安长卿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喝了半盏茶,神思才清明起来:“不是跟你说若是事多就别来了?”
  今日给余氏和安娴钰接风洗尘,萧止戈本来想同他一起来。可惜被朝中事情绊住了手脚,加上他如今贵为天子,出宫一趟阵仗也实在太大,安长卿便没叫他来,只说改日请余氏二人进宫再聚。
  哪成想这人晚间还是任性地出了宫,甚至连未处理的公文都带了来。
  “我若是不来,怎么知道喏喏又背着我喝酒?”萧止戈坐在床边,捏着他的下巴亲上去,在口腔中扫荡一番后蹙眉道:“酒味好重,看来喝了不少,该罚。”
  说完不等安长卿辩驳,又按住人亲了好一会儿。
  安长卿原本想推他,只可惜如今萧止戈摸透了他的喜好,三两下就亲得他晕晕乎乎丢盔弃甲,原本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也软绵绵地没了力气。
  一吻结束,萧止戈才勉强满意了,虚虚扣着他的腰,语调暧昧道:“今日朕留宿雁王府,雁王意下如何?”
  安长卿轻飘飘瞥他一眼,将人推开道:“不如何,怕是明日雁王狐媚惑主的名声又要更响亮一些。”
  “那些人有一点倒也不算说错,”萧止戈自顾自地脱了靴子靠在榻上:“那小话本里不是写了么?喏喏本是狐王转世……”
  安长卿原本故意绷着脸,被他一说又忍不住噗嗤笑起来,半跪起身子,伸手在他袖袋和腰间摸索:“你是不是又藏小话本了?不是叫你少看些……”
  好的没学着一点,净学些乱七八糟的话。这些小话本实在是误人甚深!
  “没有,不信你好好找找。”萧止戈说着便张开手臂,做一副任君搜查的坦然模样。安长卿不信邪,上上下下搜了一会儿真没找到,哼了一声道:“说不定藏在别处了,等我回宫再去找。”
  萧止戈咳了一声,顺势将人揽进怀里,叫他跟自己靠得更紧些,又转移话题道:“马上要冬至了,这是我登基后第一个节庆,得与民同庆。喏喏觉得该怎么过?”
  冬至又称冬节,坊间不论富贵贫贱,至冬节都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而皇帝则要至城外祭天,百官罢朝修沐,互赠贺表。
  早些年国力强盛时,冬节办得尤为盛大,各地都有庆典。至后来国力渐衰,便只有邺京等繁华之都方才能热闹一二。
  萧止戈初初登基,为了安定人心,也为了与民同庆,此回冬节必定要大办。不过如何办又成了个难题。虽说战乱初定,但受战乱之苦的百姓还在休养生息。这冬节庆典,既要办得盛大,又不能过于奢靡,最好能叫百姓都能同乐,方才达到了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随便找,能找到我藏的小话本算我输(得意


第111章
  冬节原本由光禄寺操办, 但光禄寺卿呈上来的章程萧止戈都不甚满意,已经被打回去三次了。眼见着冬节在即,光禄寺却还未能拿出一份像样的章程来。
  萧止戈被政事缠身, 还要操劳这等琐碎事情, 心里烦得很,干脆摆驾出宫,来安长卿这里躲清净。
  “国库空虚,冬节虽然要大办, 但实在不适宜太过奢靡。银子都要花在刀刃上才好。”安长卿趴在他胸前,下巴枕着手臂道:“既然要与民同乐,那还是得办点对百姓有好处的实事。”
  萧止戈也正是如此作想, 只可惜光禄寺这班人, 在邺京见惯了繁华过惯了好日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对百姓有好处的实事。呈上来的章程不是在冬节当日万炮齐响以彰国力, 就是要九十九座画舫游运河,沿途以鼓乐庆祝,与民同乐。
  全是些空有其表的法子, 劳民又伤财, 实在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们就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半点不知百姓疾苦。”萧止戈不悦道。
  安长卿戳戳他下撇的唇角,笑起来:“咱们以身作则, 做出范例来。等过个一年半载, 他们看清楚形势,就该知道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了。”
  萧止戈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其实安庆帝一朝留下来的官员他没几个看得上,就是雁州官署那些老顽固也比这班人强些。只是先前已然罢黜贬谪了一些人, 若是再罢,朝堂上就当真要无人可用了。因此即便是这些官员时常办些蠢笨事惹他不快,萧止戈也只能忍着。
  “喏喏觉得我们要怎么以身作则?”
  安长卿略一沉吟,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今岁雁州的甘薯应当收获了不少吧?”
  雁州从前年开始推广甘薯种植,今年雁州大部分郡县都已经种上了甘薯,四五月间齐巍写信来,还曾说过甘薯种植形势大好。算下来到这个时候,应当都已经丰收了。
  萧止戈“嗯”了一声。谢陵回京后便跟他详细汇报过雁州情形:“今年雁州百姓当可过个丰收年,不愁饱腹问题。还听说因甘薯产量太高,不少百姓自家吃不完,便结伴将这些甘薯运到了相邻州郡去贩卖,因价格便宜又能饱腹,倒是反响不错,连雁州军中都又收了一批甘薯做粮草。”
  安长卿道:“甘薯在雁州都能长得如此好,若是再往南推广种植,想来日后,百姓饱腹问题应当能解决。我觉得冬节兴许是个推广甘薯种植的好时机。”
  甘薯生熟皆可食,易种植耐贫瘠,产量又高,更难能可贵的是,味道并不差。若是在整个大邺推广开来,日后百姓当不必为果腹问题发愁。大邺百姓如今之所以生活困苦,大部分便是因为现下的粮食产量低,再交上高额赋税之后,剩下的粮食连生计都成问题。和平年代尚有不少饥民,若是遇上天灾人祸,说是饿殍千里亦不夸张。
  萧止戈立即明白了他想法,目光鼓励地看着他,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们大可以从雁州买来大批甘薯,在冬节时在宫中办甘薯宴,还可以在各州郡开办善堂,善堂就以甘薯为主食,熬粥,煮食等等皆可。善堂中最好再专门安排人讲解甘薯种植的好处,等来年时还可备一些种薯发往各州郡,叫各地百姓们尝试种植……如此既可以扬陛下美名,亦可以让那些吃不上饭的贫民好好过个节,也是达成了与民同乐的目的。比起那些花架子的烟花画舫,百姓怕是更需要些饱腹的吃食……”
  萧止戈越听笑容越大,等他说完,又与他讨论完善细节后。才终于忍不住将人揉进怀里一番揉搓,嗓音低沉暧昧道:“雁王果真是国之栋梁,当赏。”
  他嘴上话语十分正经,手却不老实地钻进了衣襟之中,安长卿低呼一声,下意识想拒绝,却很快便被他带入了欢快之中,再顾不上其他……
  第二日天还未亮,萧止戈便起身准备去上朝。韩彰早就捧着衣裳在外头恭候。
  萧止戈更完衣,就看见安长卿拥着被褥还睡眼朦胧,他亲自将人从暖和被褥之间挖出来,又在暖炉上烘热了手,毫不避讳地给他穿鞋更衣。
  “你做什么?我还要再睡一会儿……”
  他又不用上朝,根本犯不着天不亮就起来。安长卿十分不配合,缩着脚就想往被褥里躲。萧止戈耐心地哄着他穿衣裳:“今日喏喏与我一同去上朝。光禄寺那班子人是指望不上了,你去指点指点他们,免得那些蠢货给办砸了。”
  嗯?安长卿躲避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睁大了眼睛,诧异道:“我去上朝?”
  “如今你都贵又雁王了,除了我便是你最大,去上个朝有何稀奇?”萧止戈理所当然道。若当初这雁王只是个荣封,封王爵之时他又何苦弄得如此大张旗鼓?
  安长卿眼神微微颤动,这回倒是不躲了,接过腰带来要自己系。萧止戈却避开他的手,趁机在他面颊上偷亲了一下:“别动,朕伺候雁王更衣。”
  萧止戈平时与他相处时,极少称朕。但偏偏玩笑时却喜欢以此打趣他。安长卿只能乖乖展臂任他给自己扣好腰带。又见萧止戈还在细心地给他整理好衣襟,忍不住小声道:“你这样子若是被史官记下,怕是个色令智昏的昏君。”
  “那可不行。”萧止戈一本正经道:“我是昏君,雁王岂不就成了妖后?狐王与将军尚可,昏君与妖后却不行。”
  他凑在安长卿耳边如说情话一般低语道:“朕还想与雁王流芳百世,为后世典范……”
  温热的呼吸打在耳廓,安长卿心脏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分不清是亲昵的姿态还是情话映红了脸颊,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伺候的宫人,就见韩彰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声退了下去,此时屋里就只剩下他与萧止戈。
  抬手揉了揉脸颊,安长卿将人推开一些,语气却不觉柔和,应承一般道:“我知道了。”
  萧止戈恣意一笑,牵起他的手走出去,命众人摆驾回宫。安长卿自然与他同乘。
  于是这日上朝的文武百官们,就先是瞧见一身紫衣的雁王缓缓步入了崇政殿,紧接着,皇帝便带着大太监韩彰出现在殿上。雁王忽然来上朝就是件奇事,更奇的是这两人还是前后脚出现的,再思及昨晚有消息说皇帝夜宿雁王府,一众朝臣交换了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了头。
  萧止戈今日心情颇好,脸色也没那么骇人了。目光扫视一圈,在安长卿身上微妙地顿了一顿后,方才示意韩彰可以开朝。
  韩彰鸣鞭一声:“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
  话落之后,便有朝臣依次出列,陈述问题。安长卿站在朝臣前列,听着朝臣一个接一个的提出问题,而龙座上的萧止戈在对方说完后,总能切中要害一针见血地给出回复。对于言之有物的臣子,他虽面色沉凝,但都耐心与对方商讨解决之法,若当堂无法商议出结果,便叫对方回去写折子,散朝后御书房再议;而有些只会提问题却不思解决之法的臣子,他便没什么耐性了,目光如利刃刺在对方身上,多半送一句“这等小事都来问朕如何办,不如朕替卿去做官如何”,直把对方吓得连连认罪才罢休。
  虽然自登基之后,安长卿时常听人说皇帝脾气不好,但这还是头一回见萧止戈上朝的模样。他忍不住暗暗腹诽道:对着这些不思进取的官员,便是圣人来了脾气也好不了。这些流言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简直是一派胡言。
  朝会进行了半个时辰后,方才再没有出列官员。
  萧止戈见他们终于说完,才缓缓开口道:“眼下已入十一月,冬节将至,操办章程却尚未拟出,众爱卿若有好法子,尽可建言。”
  话毕,光禄寺卿面色微苦地出列:“臣新拟了一份章程,还未及呈给陛下,现下正可请陛下一观,”说着便将袖中奏章呈上去。
  韩彰下了台阶,将奏章捧上去递给萧止戈翻阅。
  萧止戈翻了两下,脸色便沉了下来——这新拟章程,仍是些换汤不换药的东西。
  后头的内容他没有耐性再看,将奏章不轻不重地放在龙案上,还未说话,光禄寺卿便当先跪下请罪:“陛下恕罪,是臣无能。”
  萧止戈竭力压了怒意,才没当场发作出来。若是从前带的那些武将,以他脾气,早就上脚踹了。只是对待文官却不能如此粗暴,他捏了捏眉心,沉声道:“光禄寺卿若实在不懂何为与民同乐,不懂何为百姓所需,冬节之后便不必上朝,亲去坊间感受一番罢。”
  光禄寺卿吓得鹌鹑一般趴伏在地,直呼“陛下恕罪臣知罪”。
  萧止戈却懒得理睬他,目光转向安长卿道:“尔等既然没有建言,便听听雁王之策。”
  安长卿接收到他的目光,往旁边跨了一步出列,缓缓将昨日与萧止戈讨论细化后的章程一条条当堂陈述。不少朝臣今日见他上朝已经倍觉诧异,又听萧止戈叫他献策,不由得都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萧止戈此举实在太不成体统。
  然而安长卿声调清晰有力,随着他越说越深,有部分朝臣的神色便渐渐变了……
  他言之有物,有些官员听着,便忍不住时不时提出一二问题与他探讨,安长卿俱都能对答如流,到了后来,连季安民都忍不住加入了讨论之中。
  朝堂上气氛一时十分热烈祥和,萧止戈见他们讨论得起劲,便也没有阻止,这一日朝会延迟了两刻方才散朝,最后萧止戈命雁王主持今岁冬节,光禄寺从旁协助,其他衙司若有需要,亦可调动协助。
  待散朝之后,安长卿身边破天荒地围了好几个人,尤其是方才哭丧着脸的光禄寺卿凑上来讨好道:“雁王妙策,臣定当竭力协助。还望日后雁王能替臣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
  安长卿很好说话,不过有些话却不能胡乱应承,他肃容道:“陛下向来不喜我们做面子功夫,美言不敢说,但若是此次冬节操办得好,想来陛下也不会再怪罪寺卿。”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光禄寺卿得了他这句话,心好歹放回了肚子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笑呵呵与他商讨冬节事宜。
  冬节在冬月二十七,眼下相距还有大半月的时间,但政令往各地发去,施行尚需要时间。因此这一日散朝后,安长卿便去了光禄寺,合众人之力连夜制定出一份详细章程后,便匆匆开始准备。
  先要快马去信雁州收购甘薯,之后又要将甘薯送往北方诸州郡。而南地距离甚远,因甘薯本来就是从雨泽引进,安长卿去请示了萧止戈之后,当即派了南地官员去与雨泽接洽,又购入了大批甘薯分往南地诸州郡。
  除了购入甘薯之外,各地还要加紧修建善堂。这善堂亦不是一时之用,除了此次冬节征用之外,之后还可用来施放粥米,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等,当然,这些都是后续章程,还需要再议。
  定下章程,再一条条实施起来,动作便快了许多。邺京今年冬节大办,却不备烟花,亦没有画舫歌舞,只有城里城外一间间的善堂迅速建了起来。
  邺京百姓有不少曾参与过废太子谋逆的巷战,如今对于新帝和雁王都十分爱戴,见着这些动作,也有胆子大的上前询问,谁知道建善堂的官员竟然十分亲和,告诉众人,今年冬节陛下要与民同乐,特意命雁王建了这许多的善堂,届时还会发放甘薯供众人分食庆祝节日。不止是邺京,其他州郡也都有。
  至于甘薯是什么?等冬节时自然就知道了,他们也还没见过咧。
  百姓们听了,不由地对冬节更为向往起来。而萧止戈与安长卿原本就极受百姓爱戴,如今萧止戈登基不过数月,又是大赦天下,又是免田赋,如今冬节还要建善堂与民同乐,坊间对他的风评亦越发好起来。从前“暴虐嗜杀”、“残暴不仁”等传言早已不见踪影,反而更多人开始夸赞他有太祖风范,乃是明君。
  但这夸赞声中亦有杂音,偶尔有些自诩读过书的文人,开始酸溜溜地拿皇帝宠幸雁王说事。多半是说皇帝为美色所迷,空置后宫,现在又让雁王参政,日后怕是会为佞幸所惑,大邺江山危矣等等。
  大邺朝没有因言获罪的风气,言论一向较为开放。萧止戈登基后更是极少干涉坊间言论,因此此类言论虽然不多,但也没有断绝过。
  有些文人更爱以此博出位,以彰显自己见识不同凡人。只是从前他们说时少见人当面反驳,但现在冬节大办,广建善堂的消息流传开之后,他们却发现形势彻底逆转了。但凡有人再提一句“昏君”“佞幸”“江山危矣”之类的字词,便有百姓围上来骂人。
  诸如“陛下爱民如子,说他昏君你莫不是眼瞎”、“雁王与陛下那是三媒六娉的正经夫夫,我看你贼眉鼠眼才像个奸人,幸好陛下火眼金睛没叫你当官”,“自陛下登基,不打战不说还免了赋税,我瞧着比前头的皇帝好多了,你再乱说信不信我去告官”之类的言论不尽其数。
  许多百姓未受教化,说出来的话直白而尖锐,不管是自诩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流文人,还是某些想煽风点火的别有用心之人,统统被骂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铩羽而归。
  ***
  而在安长卿与其他衙司通力合作忙碌半月之后,在众人期盼中,终于到了二十七这一日。
  二十五时邺京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素色。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百姓们过节的快活,百姓家中都挂上了九九消寒图,稚子们换上了喜庆新衣,大人们则聚在家中和面擀皮,难得买了一点荤腥,准备包饺子。
  而这日大清早,萧止戈便带着百官去城郊祭祀天地,祭典结束之后,便率众人回宫饮宴。
  为了推广甘薯,今年的宫宴亦都是以甘薯为主食材,煎炸烹煮,各种花样齐出,原本以为这日宫宴怕是要饿肚子的官员们,意外发现这甘薯竟然比想象中香甜可口,至此他们心中最后一丝质疑也彻底打消,对皇帝与雁王之决定赞不绝口。
  宫中与朝臣均大力赞扬甘薯之美味,而在坊间,一早便早早去善堂候着的贫苦百姓,在领到了煮甘薯、甘薯饼,甘薯粥后,迟疑地尝了第一口,更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穷苦百姓,从前也领过别处施放的粥水。那粥水自然不能说有多美味,只是饱腹而已。但如今他们领到的这些甘薯,不管是烤的、蒸的还是煮的,各个都是香甜软糯,美味又能饱腹。
  有不少百姓,捧着其貌不扬的煮甘薯,轻轻咬了一口后便热泪盈眶,接下来也不舍得再吃,将暖呼香甜的甘薯小心揣进衣襟里头,准备拿回去给家人尝一尝。
  善堂开设整整两日。不只是叫百姓们好好过个节,还安排了官员宣扬甘薯的好处,告知所有百姓,来年春日官署会运来薯种,家中有贫瘠荒地的人家,都可以领一些薯种回去种植。
  百姓们捧着热乎乎的甘薯,再听着官员讲述甘薯种植的好处,说到甘薯广为种植之后,家家户户都能吃饱肚子时,便有百姓陆陆续续地跪下,眼含热泪不住叩头谢恩。
  兴许日后他们当真能过上有衣可穿,有食饱腹的太平日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要日后史书做我们的见证,让后人吃我们狗粮。
  喏喏:……行叭。


第112章
  宫中饮宴结束之后, 众朝臣便回家过冬节。萧止戈与安长卿移驾去干正宫继续家宴。宫中人口不丰,萧止戈这边的血亲就剩下大长公主,今日大长公主与驸马都进了宫, 再加上余氏与安娴钰, 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人。尚膳司才被整治过,也没敢将家宴准备的太过奢靡,倒是别出心裁地用甘薯和了面,包了各色馅料的饺子, 给他们尝了个鲜。
  等家宴用完,大长公主随驸马去蔡家,安长卿则亲送余氏与安娴钰回王府。等一切都安置妥当时, 已经是黄昏时分。冬日里天黑的早, 此时已经不见夕阳,只剩下蒙昧将暗的天色。
  安长卿换了一身家常衣裳, 牵了马,便准备回宫去。今日冬节,萧止戈与两个孩子都在宫中, 若是安长卿不回宫去, 明日萧止戈必定又要来找他“讨个说法”。
  只是他方才策马出门,就见门前空地已经停了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马夫虽然面生,但这时候等在王府门口的, 估计也不会有别人。他下了马, 径自掀起马车帘子探头去看,里头果然坐着萧止戈。
  那些无处不在的禁卫军们不知道藏身在何处,也没有见踪影。倒是萧止戈一身极普通的黑色劲装端坐车中, 墨发以发冠束起,瞧见安长卿时眉眼一挑, 倒又有了几分行伍痞气。
  “你怎么出宫了?禁卫军呢?”安长卿顺势钻上马车,放下了马车帘子。
  “今日无事,想邀雁王与朕同游邺京。”萧止戈一笑,顺势将人拉过来抱住,头埋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止戈如今特别喜欢抱着他,安长卿说了几回不起作用,便干脆任由他抱着。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掀开车窗帘朝外张望:“不带上禁卫军怕是不安全。你也不好再去街上露面。”
  “人都在暗处跟着,出不了岔子。”萧止戈放下帘子,将他的脸转回来面对着自己,道:“我们许久没有一同出游过了。”
  当皇帝便是这点不好,再不能同从前一般策马带他踏遍邺京,亲自给他买来喜爱的糕点和松子糖。偶尔禁卫军带少了,那些臣子们还要苦口婆心地劝说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生怕他有个闪失。萧止戈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再出门时只能带上足够的禁卫军。
  安长卿捏着他的手指玩,笑道:“那臣今日就再陪陛下游一回。陛下想先去哪?”
  “先去三味斋。”萧止戈吩咐车夫驾车去三味斋,对他道:“许久没给你买糕点,尚膳司虽然手艺不错,但吃起来总觉得没有外头的味道好。”
  安长卿嗜甜,平日最爱三味斋的糕点和一家糖铺里的松子糖。从前萧止戈下朝后便会顺道买回去。如今搬进了宫中,日日都是山珍海味,安长卿反而吃的少了。虽然他嘴上没有说,但萧止戈知道他必定是更喜欢吃常吃的那几样。
  今日既然出了宫,便特地带他去买。
  即便是冬节,三味斋今日也还开张,不少人家在今日都会买些平时舍不得吃的糕点回家,萧止戈不便露面,便报了几个糕点名字,叫车夫去照着买。
  今日在铺子里的正是从前常接待萧止戈的掌柜,听车夫报了一串熟悉的点心名字,心里头就跳了一下,再伸脖子朝外张望一眼,却只瞧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他心想北战王如今都是皇帝了,应该不至于再吃这坊间的小点心,便摇了摇头继续包糕点,包好后又乐呵呵地添了几块新鲜口味的点心进去做添头。
  车夫将包好的点心送过来,萧止戈又让车夫转道去买松子糖。那买松子糖的糖铺,是一对老夫妻所经营,做的松子糖甜而不腻,果仁也放的多。只是他们过去时,糖铺却没有开张,想来是回家过节去了。
  安长卿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笑道:“别人都赶着回家过节去,倒是陛下着急往外跑。”
  萧止戈就着他的手将剩下半块糕点吃了,方才道:“雁王不回家,朕可不就得追出来?”
  安长卿轻轻“哼”了一声,不与他争辩,眼睛转了转,便叫车夫往善堂行去。
  邺京是繁华之地,如今又是冬节,家家户户都点了灯,街道上虽然冷清不少,但两侧房屋的窗户里都透出融融暖光,并不显得萧条。
  马车行过长街,又转入另一条巷道,便能瞧见并排而建的善堂。
  善堂是征用了废弃的宅邸所扩建,宅子前头又搭了草棚,草棚前头放着两个大火炉,火炉上架着大锅,锅中正冒着袅袅热气,隐约还能闻到甘薯的香味。
  此时天色已晚,有屋顶遮身的百姓这个时候都在家中与家人团聚,只有少数无家可归之人,便凑在善堂的火炉附近,一边取暖,一边捧着甘薯小心地吃着,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遥遥看着善堂方向。安长卿叹道:“不知道别地的百姓能否像这样过个好节。”
  虽然政令都送达了地方,但总难免担心地方官员尸位素餐或者阳奉阴违,不按令行事。
  萧止戈拍拍他的肩膀,声音微沉道:“今年尚未可知,但再给我两三年时间,必定叫百姓们丰衣足食。”
  两人将城里城外的善堂都暗中视察了一遍,到了戌时方才回宫中。
  干正宫中,萧安珩与萧安珠正闹腾着不肯睡觉。兄妹俩睡着前爹爹们还在,一觉醒来却没见着人,不管怎么哄都没用,就哇哇地哭着找爹爹。
  汪昱和韩彰瞧见他们俩简直像是瞧见了救星,一人一个将太子和隋珠公主抱过来,苦着脸道:“太子和公主殿下睡醒了就在寻陛下和王爷,奴婢们怎么哄都哄不住。”
  安长卿挑眉,凑过去一看,就见兄妹俩都是干打雷不下雨,眼里一点眼泪都没有。萧安珠一瞧见他就止住了哭声,伸着小胳膊嫩生生地说:“爹!爹!抱抱。”
  萧安珩反应慢一些,但也停了啼哭,嘴里附和着:“抱抱。”
  安长卿要伸手去接,萧止戈却一手一个抱了过来,手臂还上下颠了颠,颇为不满地对萧安珩道:“妹妹哭就罢了,你堂堂太子,怎么也跟着哭鼻子?”
  萧安珩茫然地看着他,嘴巴瘪了瘪。萧安珠人小鬼大,也不管听没听懂,在边上一通咿咿呀呀地瞎起哄。
  萧止戈偏心的明目张胆,越看小女儿越觉得玉雪可爱,忍不住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萧安珩大概终于明白自己被冷落了,不太高兴地扭扭身体,朝安长卿伸着小胳膊,嘴里不住叫“爹爹”。
  “你就会欺负你儿子。”安长卿将委屈得不行的萧安珩接过来,没好气道。
  “这怎么叫欺负他?堂堂太子,自然要稳重些,怎么能跟妹妹争宠?”萧止戈理直气壮地将女儿顶在肩膀上,让她骑大马。
  安长卿毫不客气地对他翻了个大白眼,还来得及说话,就见萧止戈身体一僵,然后说:“安珠你是不是尿了?”
  萧安珠:“驾!驾!”
  旁边伺候的乳娘连忙上前查看,顿时面色就有些发白,颤声道:“陛下恕罪,这……公主殿下确实尿了,奴婢这就给殿下换衣裳……”
  萧安珠第一次骑大马,就尿了她父皇一脖子。
  “该。”安长卿抱着萧安珩不厚道地笑,又叫乳娘带萧安珠去换尿布和衣裳。
  萧止戈咳嗽一声,捏了捏女儿的脸蛋,故意板起脸问:“小坏蛋,敢尿你父皇,下次还敢不敢了?”
  萧安珠睁大了眼睛,脚用力蹬了蹬:“驾!”
  皇帝陛下脸色都是青的。安长卿忍笑催促他去沐浴更衣,旁边的宫人想笑不敢笑,压着笑意垂下了头。
  ***
  冬节罢朝三日,萧止戈难得空闲,便在干正宫里带孩子。
  他也不知道打哪里听来的说法,说娃娃要从小抓起。这日没事,就将太子圈在怀里,寻了本治国纲要给他读。说是要从小耳濡目染,大了才能成为明君,接过他的重担。
  萧安珩靠在他父皇怀里,大眼睛可怜的眨巴眨巴,昏昏欲睡。安长卿哭笑不得,见他念得开心,也只能由他去。
  两人正哄着孩子,就见韩彰匆匆从外头进来,屏退了伺候宫人,低声禀报道:“陛下,雁王,庄子那边传来消息,说人快不行了,约莫撑不过今晚。”
  他说得隐晦,但能这么称呼的,只有废太子萧祁桉。
  逼宫谋逆失败后,萧祁桉被萧止戈所擒。后来萧止戈登基,对外宣称太子弑父杀君,罪不可恕,已然伏诛。但实际上,却暗中将他关在了城外一处庄子上,而主动请求去照顾他的人,正是曾经被打发到寺里带发修行的前废太子妃蒋筱情。
  萧止戈曾说过,不会轻易叫萧祁桉死了,如他这般以虐待他人取乐的畜生,就该自己亲自尝一尝这诸般苦痛。
  他不知道蒋筱情与萧祁桉之间有何恩怨,但他知道蒋筱情恨萧祁桉入骨,他所做的事情,不过是顺应了蒋筱情的请求,将他们两人养在了城外庄子里。庄子上有人看守,亦有几个粗使奴仆伺候起居,但那些奴仆只听从蒋筱情一人差遣。
  将人丢过去后,萧止戈便没再关注那边的消息,没想到不过两三个月,萧祁桉就撑不住了。
  “出了什么事?蒋夫人呢?”萧止戈问道。
  庄子上的事都是交给韩彰在处理,他道:“听说昨日冬节,蒋夫人思念小产的孩子心中悲痛,下手狠了一些,动了鞭子……后头又让人在外面冻了一宿,今天白日里就发起烧来,大夫看过,说亏得太厉害,怕是救不回来了……蒋夫人倒是一切如常,只是托人传话,问陛下要不要去看看,若是不看,等人死了,她便一把火烧了。”
  要不古人怎么说最毒妇人心呢,对于萧祁桉,蒋筱情当真恨不得生啖其肉。那许多折磨人的法子,连他这个阉人听着都觉得胆寒。
  萧止戈沉吟片刻,道:“备车驾,朕去看看,别惊动了旁人。”
  韩彰明白他的意思,便退下去准备。
  “我同你一起去。”安长卿道。
  萧止戈顿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与他一同去了城外庄子。
  庄子地界偏,远远瞧着就透着一股萧索劲儿,马车低调地进了庄子内,就见蒋筱情已经在堂中候着了。她素衣荆钗未施粉黛,神情瞧着比从前冷淡许多,没有故作的端庄大方和完美笑靥,看见了萧止戈与安长卿,只福了福身见礼,道:“人在偏房里。”
  两人点点头,便被下人引着去偏房。
  偏房里空旷阴暗,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桌子,连暖炉都未生。病重的萧祁桉就躺在床上,四肢被绳索缚在床柱上,不甘地睁大眼喘着气——大夫未得到命令,并没有给他医治。
  萧止戈站在两步远处看着他。萧祁桉已经瘦脱了形,露出来的手臂脚踝上还有新鲜鞭痕和陈旧伤痕。骤然看见萧止戈与安长卿,他竭力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出声:“那贱人要杀我!你不是说不会让我死吗?我还不想死……你、你给我找大夫来,我不想死……”
  他的嗓音也变得嘶哑难听,像是嗓子受过伤。
  萧止戈冷眼看他垂死挣扎:“你如今的模样,倒与你的德行相配。”
  从前的废太子,端的是清风朗月,翩翩佳公子。便是将他做下的恶事宣扬出去,有人看着他那一张端方温和的脸,或许还会生出疑问,这些恶事,当真是他做的吗?
  ——人面兽心不外如是。
  如今他瘦脱了形,眼眶深陷,颧骨高耸,四肢细瘦伶仃,倒比从前的模样更衬他。
  萧祁桉噎了一噎,忽然毫无预兆地发起狂来,他似野兽一般嘶吼:“你以为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你把我丢给那个贱人折磨!她就是个疯子!你又比我好到哪去?啊?”
  他吼着吼着又嚎哭起来:“她就是个贱人!疯子!她竟敢那么对朕!朕不会放过她的!”
  他双腿不停踢蹬着,盖在身上的被薄被踢开,被子底下已然被尿湿的裤子勾出清晰明显的凹陷轮廓,安长卿扫了一眼便蹙眉挪开了目光。同是男人,他自然看出来萧祁桉现在的不同——他已然被去了势。
  难怪他会疯成这样。只是安长卿却一点都不同情他。他为了自己一时快活,以虐杀女子取乐时,便该想到会遭到报应。
  萧祁桉的下场比他所能想象的更为凄惨,萧止戈略微满意,有些嫌恶地收回目光,便同安长卿一起准备离开。身后的萧祁桉哭嚎道:“不许走!你们干脆杀了我,我不要再被那个贱妇折磨了,杀了我啊……”
  两人都没有回头,踏出这道门槛,便有下人关上了房门,只萧祁桉疯癫的声音依旧传了出来,他又不想死了,哀求萧止戈给他寻个大夫……
  蒋筱情就候在外面。蒋家当初随萧祁桉造反,男丁被斩女眷流放。如今留在邺京的,反而只有当初成为弃子,明为被送进寺里带发修行,实则准备秘密处死的蒋筱情。如今被庄子里的下人称一声蒋夫人。
  萧止戈并不准备多留,只是如今萧祁桉将死,蒋筱情也该有个去处。蒋筱情其实并算不上全然的无辜,只是她为了报复太子,给萧止戈提供了不少消息,所以萧止戈投桃报李留她一条命。若是她愿意,可以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萧祁桉的尸体亦交给你处置。之后,你便隐姓埋名,离开邺京吧。”萧止戈这么对她道。
  蒋筱情却摇了摇头:“谢陛下宽厚,只是我手上血腥亦不少,到今日这地步,都是我的报应。萧祁桉的血债已经偿了,我的却终其一生也还不完。若是陛下不嫌,允我在尼寺出家,余生为枉死之人诵经祈福。若是陛下不允,我在这庄子上了断亦无不可。”
  她神情无悲无喜,眼底如枯井无波。
  萧止戈不欲与她为难。道:“你自己选吧。”
  之后便携安长卿一同离开。回去的路上,气氛很有些沉闷。萧止戈倒也不是不高兴,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长卿见他沉着脸,却以为他是想起往事不高兴,拉着他的手主动道:“明日我们带着安珩与安珠去祭拜母后吧。”
  萧止戈登基之后,便追封了丽嫔为皇太后。又着人挑了好时辰迁棺,将丽嫔的棺椁移进后陵之中,以享后世子孙香火。冬至寻常人家都要祭祀先人,萧止戈贵为天子,冬至日却忙着祭祀天地宗庙,尚未来得及去祭拜生母。
  “也好。”萧止戈叹出一口气,道:“叫母后也看看安珩和安珠。看见我们过得好,她也能放心了。”
  安长卿“嗯”了一声,故意往他身边挤了挤,又将双手伸进他衣襟里头去捂着:“我们明日一早就去。”
  “嗯。”萧止戈给他暖着双手,微蹙的眉峰舒展,眼底蔓出温柔情思。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威严):不许再尿在父皇身上,知道吗?
  小公主:啊!(知道了,下次还敢
  太子:拍巴掌.jpg


第113章
  两人带着萧安珩与萧安珠特意去祭拜过太后后, 冬节三日的假期也过完了。萧止戈又投入到繁忙的朝政之中去。而安长卿自头一回上朝,又协助光禄寺操办了冬节并大受赞赏,在坊间亦得不少美评之后, 再没有人对他上朝有任何意见,
  甚至有不少人觉出,有雁王在朝上,皇帝连脾气都好了许多。偶尔有朝臣没能领会萧止戈之深意,又不敢去问萧止戈, 差事便总办得不得圣心。如今倒是多了条路子——不敢问皇帝,却可以去寻雁王点拨一番。
  如此一来下头朝臣差事办的好,不用提心吊胆怕吃挂落, 而萧止戈也终于不再整日对着些差事办不好的朝臣们扔眼刀子, 省了不少力气。算是皆大欢喜。
  唯一觉得不太好的大概只有安长卿。他如今在官场上人缘可算得好,每日天不亮起来上朝, 等散了朝会不是去御书房批折子,就是被同僚邀去饮宴。白日间应酬完,到了晚间还要陪年纪尚幼的太子和公主用膳。而到了夜晚歇息时, 又要应付皇帝陛下旺盛的需求。虽然大多时候他自己拒绝的也不太坚定, 但罪魁祸首还是非萧止戈莫属、
  安长卿觉得这日子有些艰难。
  尤其是他前一晚刚被折腾了大半宿,眼睛才阖上没一会儿,韩彰和汪昱就来叫起了。安长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蹙起长眉不耐地哼唧两声, 便拉上被子蒙住了头。
  汪昱见状也不敢再催,面色为难地瞧着已经起身的萧止戈。萧止戈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王爷累着了, 今日不必叫他。”
  待他洗漱更衣后,才去挖安长卿。安长卿整个人都捂在被子里, 萧止戈怕他闷着自己,将人拉出来一些,又给他掖好被子,将温度刚好的汤婆子塞到他脚边,之后才满面春风地去上朝。
  这日早朝上没瞧见雁王,众人便有些惊讶。有人试探着问了一句,萧止戈倒是颇为好脾气地答了,只说雁王身体略有不适,今日不来。
  众人这才安了心,想着雁王身体不适,这时候该去探望一番,也好尽一番同僚情谊。
  ……
  却说安长卿这头,他睡足了觉起来,外头天色已经亮了。萧止戈这时候应该还在上朝,并未回来。
  汪昱伺候着他洗漱更衣,又用过早膳后,安长卿揉揉还有些发酸的腰,心里琢磨着这样的日子绝不能再继续了,否则日夜操劳,他恐怕迟早要死在龙床上。当下也顾不上别的,匆匆拾掇了一番,便带上萧安珩与萧安珠出宫回了王府。
  因带上了太子与公主,安长卿这出宫的阵仗就小不了。
  等散朝之后,不仅萧止戈知道雁王出宫了,就连群臣都晓得了。众人觑着皇帝忽然沉下的脸色,再想想今日早朝时雁王没来,面面相觑半晌,都在猜测雁王身体不适是假,恐怕陛下和雁王闹了别扭才是真。
  不过他们也就在心里猜测一番,并不敢表现出来。倒是季安民在御书房中回禀完恩科举办诸事后,忍不住劝说道:“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陛下可莫要为置一时之气耽搁了正事。腊月的冰嬉可还需雁王主持……”
  眼下之意就是陛下若是惹恼了雁王,可得赶紧把人哄回来,还有正事等着办呢。
  萧止戈脸色乌漆抹黑,可季安民说的偏偏又都是实话,也确实是他把人惹恼了没错。他只能理亏地咳嗽一声,道:“朕知道了,御史大夫可还有事要禀?”
  季安民连忙摇头,退了下去。
  外人一走,萧止戈便坐不住了,匆匆起身回了干正宫。汪昱还有两个乳娘也都跟着去了王府,如今干正宫就剩下几个伺候的宫人。
  萧止戈逮着一个小太监问道:“雁王出宫前可有说什么?”
  那小太监吞吞吐吐道:“王爷交代,叫陛下不必去寻他,明日早朝照旧。”
  萧止戈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觉得心里的猜测多半成了真。昨晚他兴致太好,按着人要了三回,最后把人都弄哭了……安长卿恐怕是因为这生气了。
  他背着手踱了两圈,又折回来问道:“王爷可有说何时回来?”
  小太监摇摇头:“未曾。”
  萧止戈脚步一转,就想出宫去寻人,只是紧接着又想起安长卿才说了不许他去寻,估计这会儿还没消气。迈出去的脚步便又收了回来。他沉吟片刻,召来韩彰,吩咐他去三味斋和糖铺买些糕点和松子糖送到雁王府去。
  韩彰笑眯眯地应下,当即便拿上令牌出宫去买。
  ***
  安长卿回了王府后神清气爽,又带着萧安珩与萧安珠去见他们祖母。
  余氏也才接到了下人通报,正要去前院瞧瞧,就见安长卿已经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两个乳娘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身边还跟着个小余绡。
  余绡的身份不好进宫,这些日子便一直留在王府中,偶尔去胡是非的那家小医馆坐诊几日。今日他正好在府上,听见安长卿带着兄妹俩回府,便欢喜地跟了过来。
  余氏一见到孙儿就笑得合不拢嘴,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哪个都舍不得放手。小余绡也有一阵子没有见到兄妹俩,稀罕地凑在余氏身边逗两个小团子玩闹。
  等兄妹两人玩累了,乳娘才把他们抱下去休息。余绡喜欢孩子,便也跟了过去照看着。
  余氏这才有心思同安长卿说起正事来:“你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往常安长卿若是要回府,总要先遣人传个信。多半时候还有萧止戈同行。今日这样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回府的情形倒是从未见过。余氏难免疑心他是不是与萧止戈闹了别扭。
  闹别扭倒是没闹,但缘由也不好宣之于口,安长卿耳朵热了热,咳嗽一声道:“没有,就是宫里有些住烦了。陛下原本也要来,只是政务繁忙脱不开身。”
  余氏不疑有他,信了他的解释。
  安长卿应付完母亲,生怕她再追问,便在寿安院略坐了一坐便又去了前院。他倒是没打算跟萧止戈置气,只是觉得自己得过一阵清心寡欲的日子才行,不然于身体不利。
  刚回了前院,韩彰又来了。
  白胖的总管太监捧着两个眼熟的木食盒过来,笑呵呵道:“陛下听说王爷携太子和公主殿下回了王府,特地遣奴婢去买了送来。”
  两个食盒,一个里头放着安长卿最爱吃的糕点,一个里头放着冬节时没买到的松子糖,大概是刚出锅,松子糖还泛着热乎乎的焦香。
  “陛下没来?”安长卿伸脖子往他身后看,总觉得萧止戈说不得就藏在哪儿了。
  韩彰笑着道:“陛下怕王爷还生着气,没来呢。”
  安长卿便放了心,美滋滋地收了东西,打发韩彰回去复命。
  ***
  回了王府之后,安长卿总算过上了清净日子。这几日早朝也照常去上,下朝后便同齐巍去河上看冰嬉排演。
  冰嬉亦是大邺年节的习俗,一是为庆祝春节将至,二则是展示大邺兵力。这冰嬉排演之人都是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上千人按照阵形走冰鞋,或如探海、或如金鸡独立、或如凤凰展翅……变幻出种种阵形,场面壮观又赏心悦目。
  今年因萧止戈的缘故,参加冰嬉的将士基本都是从雁州军出,也有少部分是从禁卫军亦或是武将子弟中挑出来的尖子,这两拨人互相不服气,一到了冰面上就开始别苗头,原本应该是互相协作的演练,硬生生变成了两拨人互相较劲儿。
  雁州军人多,自然就占了上风。而邺京这边以申屠良为首,虽然处于下风,却半点不输气势。好好的金龙阵形弄得歪歪扭扭,安长卿几人到时,就见龙头与龙尾差点打起来。
  齐巍高声喝止,场下众人才发现安长卿他们来了。雁州将士令行禁止,当下便听从齐巍命令重新排了阵形。但申屠良为首的这帮邺京子弟,却不太服气齐巍。尤其是申屠良,他乃是大柱国申屠胥的嫡孙,虽未投军,但也自小习武,一身武艺出类拔萃。
  他双脚一动,便如星驰电掣一般滑行到了安长卿面前,抱拳朗声道:“还请雁王替我们做主。这雁州军仗着陛下之势,根本不将我等放在眼中!”
  雁州军都是萧止戈麾下,萧止戈登基之后,雁州将士自然也都扬眉吐气。除了留守雁州的士兵,不少表现优异的将士都调回了京中,或封官或加爵。他们常年在边关杀敌,不管是气势还是手段都比养尊处优的禁卫军和武将子弟要强些。因此今年冰嬉选人,雁州军出了大头不说,还做了龙头。
  今年走冰鞋最大的压轴阵形乃是金龙腾飞,需要两千二百人一同摆阵。雁州军出一千五百人,而邺京这边,禁卫军加上武将子弟,不过只有七百人。只能做了龙尾。
  雁州军自然是兴高采烈,而往年做惯了头名的邺京子弟,却难免有了落差。之后排演之时又遇上各种摩擦,这落差就渐渐变成了不满。到今日安长卿等人来之前,他们刚为了金龙该如何腾飞争执过一次,只是双方谁也没能说服对方,摆阵时便如一团散沙,龙头,龙身,龙尾各行其是,差点撞在一处打起来。
  安长卿这还是头一回来看冰嬉排演,见状便蹙了眉,将双方领头人都叫上来询问。
  雁州军领头的乃是一名参将,安长卿也认识,便叫他照实回禀情况。参将瞥了身边的申屠良一眼,道:“我等奉命排演阵形,又被齐将军点为龙头,本是尽心竭力。但申屠少爷他们却瞧不上我们这些人,因不满我们做龙头,就连排演时也不甚配合。”
  申屠良怒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仗着有陛下撑腰,趾高气昂!”
  参将也不悦,瞪着眼道:“陛下治军严明,我们何时仗过陛下的势?!”
  两人你来我往,差点当着安长卿的面打起来、
  安长卿顿时沉下脸,当即有侍卫二人隔开,安长卿沉声道:“叫你们上来,是为了弄清楚实际情形,调解矛盾,不是叫你们当着本王的面打架!你们身为领头人,不思如何缓解冲突就罢了,还带头闹事,等下一人去领十军棍!”
  参将与申屠良这才蔫了。
  “今日又是为什么事情起了冲突?先照实说来。”安长卿又道。
  两人便分别说了情况。安长卿听着竟是为了金龙阵形起了分歧,当即叫人取来纸笔,让他们当场将金龙腾飞的阵形画出来。
  二人较着劲儿,闻言自然铆足了劲儿飞快画出了各自设想的阵形来。参将与众人商议的法子,是龙自西南出,由西行至正北后变换阵形为龙俯首,之后再由东北出。而申屠良却认为这阵形太过简单,想自西南出,由西行至东,再变换为龙翻腾阵型,自西北出。
  安长卿与齐巍认真商讨一番,却觉得参将的阵形更合适。倒不是说申屠良所提议的阵形不好,而是并不适合实际演练。一旦时间没把握好,龙形队伍头身极容易撞在一处出事故。冰上出事非同小可,冰嬉表演虽越夺目越好,但也要保证妥当。
  安长卿点了点申屠良的那一张图,道:“申屠公子想法很好,但却难以实现……”
  他到底也在雁州待过不短时间,又跟着萧止戈熟读不少兵书,耳濡目染之下对排兵布阵也有自己一番见解,当下便认真给他分析了两种阵形的利弊。
  申屠良听完神情一垮,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他这阵形虽画出来好看,却有些纸上谈兵了。
  旁边的参将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还未等他高兴太久,就听安长卿又接着道:“阵形不变,但队伍却要重新编排。”
  “齐将军你将雁州军全部打散,与禁卫军全部混在一处,重新排出龙头,龙身与龙尾来。”
  齐巍当即领命。安长卿方才又看着他们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贵为天子,不管是雁州军还是禁卫军,亦或是还未投军的子弟们,都是陛下麾下将士。不该分的如此清楚。今日幸好是陛下未来,他若是来了,你们二人怕是每人逃不掉一百军棍。他自来最厌恶军中拉帮结派,可不会偏袒哪一方。”
  安长卿说这一番话,不只是在敲打他们二人,也是在借机表明态度。
  自萧止戈登基之后,雁州军中提拔了不少将士,这些新贵与老贵族自然难免有摩擦。一方觉得自己是陛下亲信,行事多有张扬;一方觉得自己被打压,犹有不甘。虽然目前暂时还未爆发出矛盾来,但只看这小小冰嬉演练,两方人马泾渭分明的模样,就知道积怨不少。
  若是处理不好,怕是双方积怨会更深,由这小小的冰嬉演练,变成新旧两股势力的抗争。这并不是他与萧止戈想看到的局面。
  “雁王说得不错。”
  后方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道浑厚声音,却是萧止戈背着手走过来。他眸色微沉地瞧着跪地的二人:“雁王心软,只罚你们十军棍,朕暂且饶你们一回。若是下次再犯,自己去领一百军棍。”
  说着又去看边上的齐巍:“还有你,一同领十军棍。”
  齐巍大冤:“陛下明鉴,臣可没打架生事。”
  萧止戈冷冷一笑:“你莫非没有拉偏架?”
  齐巍:“……”
  拉偏架还是拉了的,到底是自己手下士兵,人心难免有偏。齐巍苦着脸跪在二人边上,蔫蔫道:“臣认罚。”
  萧止戈下颌微抬:“现在就去领罚吧,朕看着。”
  三人只好哭丧着脸去领罚。十军棍对练武之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难堪的是当着众人面挨打,实在丢人。偏偏萧止戈好像能看透他们心思一样,还特意派了韩彰跟去,大声将安长卿的一番话语重述了一遍,之后才尖着嗓子道:“行刑。”
  三人一人趴一条板凳,因皇帝在不远处盯着,行刑的将士也不敢放水,每棍都打实在了。
  申屠良看着旁边的齐巍,幸灾乐祸道:“陛下果然圣明,叫你下回还拉偏架。”
  齐巍咬牙切齿地放狠话:“老子下回不拉偏架,直接揍你信不信?”
  “齐巍再加十军棍。”萧止戈冷酷无情的声音传过来。
  齐巍:“…………”
  参将都有些不忍心了,劝说道:“齐将军你少说两句,这事是我们连累你。”说着又去看申屠良,道:“这事是我们的错,我向你道歉。咱们先齐心把阵形排练好。若是还有不服,抢等时咱们再比一回。”
  申屠良梗着脖子:“比就比,我们虽然没去边关杀北狄,可也未必就比你们差了。”
  说话间军棍已经打完,三人捂着屁股被扶下来,气氛倒是比先前融洽许多。
  齐巍忍着屁股痛重新给将士们打乱了编排队形,之后再叫他们开始演练。
  萧止戈与安长卿在边上看着,低声道:“这申屠良倒是个敢说敢做的,性子也直。不知道若是去找申屠老将军讨人,他肯不肯给。”
  申屠家是旧武将世家,几乎辈辈都有男丁投军。申屠孛年轻时也曾马上杀敌,儿子申屠胥如今镇守肃州,唯有这个独苗苗孙子没有从军。申屠孛为人聪明机警,难得是看得清形势。自萧止戈登基后,他就自请归家荣养,更是几番暗示申屠胥手中的兵权亦可随时上交。萧止戈虽确有收回兵权之意,却并不准备卸磨杀驴,借此机会提拔申屠良以弥补申屠家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申屠良一身好武艺,若是当真不想让他投军,当初就不会叫他学武了。”安长卿道。虽然不知什么原因导致申屠良没有从军,但他觉得申屠老将军还是希望孙子能继承祖辈事业的。
  萧止戈点点头:“现在说此事也还早,不如日后再议……”
  说和他又换了一副略有哀怨的口吻道:“朕独守深宫六七日,雁王真是好狠的心。”
  不妨他忽然说起这事,安长卿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明明满打满算也才五天。”
  萧止戈不依不饶:“六天也不短了。喏喏打算何时回宫?若你再不回来,我就要住到雁王府去了。”
  安长卿耳朵一热,瞪他一眼:“我又没说不回去。”
  “那便今晚回宫好了。”萧止戈趁热打铁道:“我叫韩彰先把安珩和安珠接回宫去。”
  两个孩子回了宫,就不怕安长卿不回。
  安长卿其实也有些想他了,晚上一个人睡虽然清净,但冬日天冷,他又畏寒,即便屋里烧了地龙,晚上睡觉时手脚也还是冰凉的。往常萧止戈在时,可以将他整个圈在怀里,热乎乎像个大暖炉。现在没了暖炉,两三日还好,日子长了他还真是不习惯。
  “急什么,今日不早了,明日再回吧。”
  萧止戈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手掌拂过他的鬓发,低声道:“那今日朕就宿在雁王府,明天与雁王一道回宫。”
  不亲自把人捉回宫里去,他实在是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邺京小报:听说雁王跑啦!
  怂怂:没有的事,再瞎说就封了。


第114章
  看完冰嬉演练, 二人便回了王府。回去之时正瞧见王府偏门处停着三辆马车,下人正一箱箱地往外搬东西。安长卿找来人一问,却原来是南边的商队返京了, 带回来不少南地的吃用之物, 周鹤岚特地叫人送了过来。
  安长卿他们回来时箱笼都搬得差不多了,进去一看,院子里堆了十好几个木箱子,除了各式布料, 另还有不少胭脂水粉并珠宝头面。再剩下的就是一些搜集的孤本古籍、上好笔墨纸砚以及奇巧玩意儿。
  萧止戈道:“周鹤岚倒是有心。”
  安长卿打眼一瞧,这些箱笼送给谁都标记好了的,绫罗绸缎与脂粉首饰自然都是余氏与安娴钰的, 余氏的布料多些, 头面首饰都是贵重大方的金玉款式。安娴钰的则是头面多些,多是各色鲜亮颜色的宝石所制, 还兼有不少胭脂水粉。另外那一箱子古籍也是给安娴钰的,安长卿瞧了一眼最上头的书名,隐约记得安娴钰提过这书名。再有笔墨纸砚以及一些奇巧玩意儿, 则是给安长卿和小太子小公主的。
  确实有心的很, 安长卿心里对这个未来妹婿略微满意,道:“把这些箱笼都送去寿安院和轻漪院,就说是鹤岚公子送来的。”
  下人奉命将箱笼搬下去。
  萧止戈又道:“我听说周鹤岚参加了这次的乡试?”
  “嗯, 他想走科举出仕, 我觉得为官比做生意更适合他。左右现在翡翠矿转到了明面上来,也不缺人手。”
  萧止戈登基后,从前暗中开采的翡翠矿也转到了明面上, 由梁州常在昌主持开采诸事,之后供应送往各个州郡。所得之利八成进了国库。而周鹤岚将从前培养的人手都移交给常在昌后, 自己便回了邺京备考。
  自上次接风宴与安长卿一番恳谈,没几日他便寻摸了一处距离王府不算远的宅子,和周母一起搬了出去,之后他专心备考,虽然少至王府拜访,但走动却不少,时不时便派人往王府里送些吃用之物。
  周鹤岚是个聪明人,在南地售卖翡翠原石时,自己也经营了不少人脉,置办了许多产业。如今虽未出仕,但家财却颇为丰厚。
  萧止戈也觉得周鹤岚是个人才,颔首道:“前几日季安民还同我说,乡试结果就要出来了,看地方考官送上来的卷子,倒是有几个出类拔萃之人。说不得这一届会试,会比往年更精彩些。”
  他登基之初,为了吸纳人才,特地下令开了恩科。季安民为主考官,十月间各州郡方才加开了乡试。等乡试结果出来,明天二月中旬便要举办会试。
  安长卿对周鹤岚很有信心:“说不得那几人里就有周鹤岚。”
  萧止戈虽然觉得不是没有可能,但见他如此信任周鹤岚,又忍不住有些吃味,低声道:“喏喏怎么就如此笃定?这么相信他?”
  安长卿斜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当然要信他,他可是雁王府看中的准女婿。”
  “……”萧止戈摸摸鼻子,轻咳一声道:“周鹤岚倒也配得上娴钰。若他真能金榜题名,我亲自给他们赐婚。”
  安长卿笑起来:“那臣先代娴钰谢过陛下了。”
  萧止戈牵着他的手往正院走,又忍不住附在他耳边低低道:“你妹妹就是我妹妹,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雁王若真要谢,不如拿出些诚意来……”
  他的声音几乎是气音,温热的呼吸打在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两人分开数日,已许久没有亲近。安长卿心里起了些涟漪,但转念又想到萧止戈空旷数日,真要遂了他心意,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便侧了侧脸躲开他狎昵举动,眼风斜着他道:“既然如此,那便不谢了。”
  没能讨到好处,萧止戈也不失望。与他回了屋里先后洗漱后,便早早催着人上床歇息。
  屋里烧了地笼,两人穿的寝衣都不厚,萧止戈像抱孩子一样将安长卿整个圈在怀里,又夹住他的腿脚,与他严丝合缝地抱做一处,耳鬓厮磨。皇帝陛下孤枕数日,这会儿终于将人抱到了怀里,不由舒服地喟叹出声。
  安长卿也觉得极舒服,男人天生火气旺,冬日里像个大火炉,浑身上下都是热乎的。他容易发凉的手脚都别妥善地捂着,半点凉意都没有。
  只是两人都是年轻男子,又旷了数日,便有些干柴烈火的意思。安长卿一开始想着只是抱着睡觉,绝不多做别的,但等萧止戈又缠磨了几下,便忍不住弃械投降,与他共赴巫山……
  ……
  一夜云雨,第二日还是天不亮就要去上朝,萧止戈满面春风,亲自拧了热帕子给安长卿擦脸。安长卿瞧着他龙精虎猛的模样,忍不住有些羡慕,从被褥间伸出脚踹踹他:“你怎么一点也不累?”
  干那事分明是萧止戈出力多些,但萧止戈看着跟没事人一样,甚至还要更精神抖擞些。反倒是他这个出力少的,眼皮子打架,浑身酸软。这也忒气人了。
  萧止戈由着他踹,顺手捞起他的脚来给他穿上鞋子,笑道:“我每日习武,自然不累。不若喏喏以后也跟着我习武?”
  他说着捏了捏安长卿的脚腕,比划道:“还没我手腕粗,是该多操练操练,不然日后年纪大了身体难康健。”
  安长卿拉过他的手腕瞅了眼,不由撇了嘴。萧止戈自小习武,身材结实精壮,却并不像一些武将那样五大三粗,显得粗笨不雅。反而是颀长挺拔,健壮骨骼上头覆着紧实皮肉,一看就同他这般四肢不勤的文弱公子哥儿不同。这人像头收敛爪牙的野兽,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力量感。
  他当真思索了一番萧止戈的话,赞同道:“那以后你早起打拳便叫我一道。”
  萧止戈这样的一看便是身康体健长命百岁的,他可不能差太多。
  “好。”萧止戈笑着将他从床上抱起来,给他穿好衣裳,便与他一同去上朝。
  于是这一日早朝,众朝臣就见沉郁数日的皇帝脸色忽然放了晴,再去瞧瞧前列的雁王,亦是脸色红润嘴角含笑的模样。众人这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看来这夫夫二人是和好了。
  ***
  进二九之后,距离年节愈近,事情也越发多了起来。
  第一桩事便是乡试放了榜,周鹤岚一举夺了解元。虽然先前安长卿还与萧止戈探讨过,觉得周鹤岚应该能得个不错的成绩,却也没想到他会一举夺了解元。周鹤岚原本名声不显,连书院都没去过几回。但乡试放榜之后,他却声名鹊起,成了明年会试夺魁的热门人选。不仅是没什么交情的同窗举子登门拜访,甚至还有不少媒人上门说亲。
  大邺向来有榜下捉婿的传统,只是这状元榜眼探花都不好抢,不少人家为了抢占先机谋个有前程的女婿,反而将目光转向了乡试中拔头筹的举子。比如夺了解元的周鹤岚——能夺下解元,会试时只要不出岔子,一个进士出身是少不了。若是再厉害些,入了殿试,就更是前途无量了。
  因此,原本门庭冷落的周宅一时之间热闹了起来。只是周鹤岚赴约吃酒照旧,但凡是上门说亲的媒人,却都毫不犹豫地拒了。因此事倒是惹来有不少人说他目下无尘,还有拿他西蜣血统说事的。但周鹤岚都只当做耳旁风,只特意又派人往王府送了一箱古籍。
  虽然没说明是给谁,但这王府里也只有安娴钰喜爱搜罗这些古籍孤本。安长卿亲自将古籍送到轻漪院去,就见安娴钰正在绣一条帕子,上头已经绣了荔枝、桂圆与核桃,分明是“连中三元”的图案。
  安长卿一挑眉,故意道:“这帕子可是给我绣的?”
  安娴钰收了针,抬眸就瞧见他打趣的神色,有些羞赧道:“哥哥既然猜到了,还故意问我做什么?”
  安长卿叫下人将古籍放下,指指那木箱子道:“鹤岚叫人送来的。我可听说这些日子不少媒人去周家说亲。”
  安娴钰翻了翻那些古籍,脸上笑容恬淡:“他腹有诗书,若不是身世拖累,怕是早就有不少人要给他说亲了。”
  “你当真就一点也不着急?”安长卿促狭道。
  “美玉良才光华初绽,自有狂蜂浪蝶往上扑。”安娴钰垂眸轻声道:“他若不是如此出众,我也不会心折于他。”说着她又晃了晃手中古籍,笑道:“况且,他这不就立刻来给我安心了?”
  自从去雁州之后,安娴钰性子活泛许多,对待许多事情也更加成熟。安长卿见她眉眼间平静坦然,显然并没有因此事烦忧,就更加放了心。摸了摸她的头道:“亏我还怕你听了不高兴,巴巴地过来准备开解你一番。”
  安娴钰抿唇笑起来,又福了福身:“那哥哥怕是白跑一趟了。”
  安长卿失笑,又特地同她说了不少会试之事才起身离开。离开之时,又特地要走了那条刚绣完的“连中三元”的帕子。安娴钰生性内敛,便是有心相贺,碍于礼数也绝不会私相授受。这帕子她虽是绣完了,但想来却绝不会送到周鹤岚手中。
  经了他的手再给周鹤岚送过去,既不会叫人说闲话,也全了两人的心意,倒是正好。
  ……
  放榜之后没几日,便是三九。
  此时距离年节不过短短数日。而演练许久的冰嬉也终于要正式登场。
  腊月二十五,萧止戈率领文武百官登凌霄楼,共赏冰嬉。
  三九天寒,河道上结了厚实的冰层,两千余将士穿着金色衣饰,手持阵旗,脚踏冰鞋,次序上了冰面。一片素色之中,只见一片金色忽而如大鹏展翅,忽而如狮子抢球……将士们在冰面上飞快滑动,变化出种种阵形,最后又汇集在一处,化为一条金色长龙,自冰场西南方腾飞,行至正北方向,经过凌霄楼时,金龙变化为俯首之势,二千余将士齐声高喝:“陛下千秋,大邺长安!”
  气势雄浑,声传八方,余音回荡不歇,仿佛真如金龙吟啸。
  萧止戈站起身,举杯示意。俯首金龙就倏尔变化阵形,绕行一圈之后,以腾飞之势从东北方向出。
  这一年的冰嬉,当属这开场的走冰鞋格外震撼。
  大柱国申屠胥眯起眼,指着远处一个拿着红色令旗、看不清模样的士兵笑道:“那是我家那混小子,在龙首执令旗的那个,你们瞧见没?”
  坐在他边上的夏侯商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听说前不久圣上还跟你讨人?我们都老咯,想我们年轻时,那也是当过龙首的。”
  他们二人一个自请荣养,一个曾是萧止戈上峰兼恩师,如今一唱一和,明摆着是在替皇帝安抚人心。
  萧止戈年轻气盛,又出自军中,对大邺军制利弊了然于胸。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皇帝想收回军权,日后再没有什么六大柱国,十二将军亦将成往事。
  这消息传出来后,军中人心浮动。皇权与军权,历来是不可调和之矛盾。当年太祖还在时,尚能压得住六大柱国,但可惜后世子孙能人太少,六大柱国实力日渐壮大,逐渐威胁到了皇权。
  近的有赵家意图谋反,远的有庆州雍州守将拥兵自重,阳奉阴违,属地内豪强兼并,百姓民不聊生。
  不管哪一条,都不是如今的皇帝能容忍的。两方冲突必不可免。
  申屠孛历来中庸,安庆帝还在时,忠心于皇帝,不搅合夺嫡之事。如今萧止戈继位,又主动上奏归家荣养,生怕遭了祸事。如今又和夏侯商唱双簧,来替皇帝收买人心。
  褚安良皮笑肉不笑道:“我等虽老了,却还能为陛下效命。”
  师乐正坐在他身侧,亦笑道:“要我说,申屠将军实在太过谨小慎微了些。”
  赵家覆灭后,昔日六大柱国只存五个,其中薛岂乃是舒家养子,自舒家之事后郁郁寡欢,积郁成疾一病不起,已然不中用了。如今唯剩下他们在座四人而已。申屠孛与夏侯商显然是站在皇帝那一边儿的,褚安良与师乐正却是各有心思,谁也不想轻易放开手上的权利。
  尤其是褚安良与师乐正先前还与逆党萧祁桉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在这个当头,就格外不愿意向皇帝妥协示弱。这些日子军中看似平静,但实则人心涌动。不少将领都怕萧止戈会效仿前朝,为了收回兵权,对他们这些武将动手。而褚安良和师乐正为拉到更多同盟,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申屠孛将他们二人的野心看得清清楚楚,摇头叹息道:“这人啊,还是得服老。陛下春秋鼎盛,励精图治,不出三年,这世道必然和从前不同。咱们这些老家伙还是得自觉些,给年轻人腾腾位置。”
  他的目光略过褚安良与师乐正二人,看向后头其他将领,继续道:“陛下出身行伍,最是体恤我们这些老将。咱们也该投桃报李,为陛下分忧才是。”
  夏侯商一捋胡子,附和道:“正是如此。”
  他们这一番话,基本便是向众人表明了态度——陛下收回兵权势在必行,若是主动交权的,陛下不会苛待。至于那些不愿交权,还想同从前一般拥兵自重的将领会是什么下场,那就不好说了。
  他们说话间,忽闻场中一阵高声喧哗。众人遂中断了话题往冰面上看去,就见萧止戈正脱了披风走下台阶。
  走冰鞋之后,便是抢等。
  所谓抢等,便是在冰场上一端插上不同颜色的旗帜,以代表不同等级。参与抢等的士兵在另一头等待。待开始之后,众人在冰上竞速,先拔取旗帜者,可得奖赏。
  冰场上置金龙旗一面,红狮旗三面,兰象旗五面,另有黑旗十面。
  金龙旗为一等,赏金十两;红狮旗二等,赏银五十两;兰象旗三等,赏银二十两;黑旗为末等,赏银五两。
  此次抢等赏赐十分丰厚,众将士早就摩拳擦掌等着上场了。萧止戈见安长卿看得津津有味,不由便生了些许好胜之心,要亲自下场比试,叫安长卿也瞧瞧他的威风。
  萧止戈从前常年在边关,又不得安庆帝欢心,倒还真没在这样的场面展过身手。场下的将士们一听说他也要下场吗,便都欢呼了起来。
  脱下碍事的披风,换上一身黑色劲装。萧止戈又回到楼台上,对安长卿耳语道:“场上的奖励我都瞧不上,若是我得了头等,可能向雁王讨别的赏?”
  安长卿与他同坐一席,闻言笑道:“你是皇帝,他们谁敢赢你?”
  “我自然要叫他们拿出全力来,”萧止戈笑:“雁王只说答应不答应?”
  安长卿笑望着他,发觉他讨赏的模样不像是英明稳重的皇帝,倒像个急于展示自己的毛头青年,嘴角便忍不住更弯了一些。
  “答应你就是,但你得叫他们使出全力来。”
  萧止戈眉眼飞扬,笃定道:“喏喏好生看着,便是他们使出全力,也抢不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要是赢了,就要喏喏跟我困觉,小话本上那样。


第115章
  冰场极大, 数百精锐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响,便要往令旗冲去。萧止戈一身黑衣站在诸多将士中间, 又特意命人在令旗之中加了一面黑底金边的“戈”字旗, 扬声道:“你们都拿出全力来,若有能赢过朕的,另有重赏!”
  这些士兵都还年轻,尚未钻研透官场的蝇营狗苟。眼下听萧止戈如此说了, 顿时都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起来。
  但听彼端尽头一声令响,众人顿时如离弦之箭飞快射出,冰鞋在冰面上交错滑动, 快如飞逝流星。抢等的将士们原本野心勃勃想要赢过萧止戈, 却没想到萧止戈动作比他们所预想的更快,令声一响, 他就率先冲了出去。
  只见数百将士之前,一道黑色身影如雄鹰又如孤狼般飞驰,猎猎寒风带起他衣角与发尾, 仿若当真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若是没有过往重重磨难, 少年时的萧止戈,想来便该是如此恣意飞扬。
  安长卿看得睁大了眼,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双手紧张地抓在栏杆之上, 倾身出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道黑影。
  场上的萧止戈却还游刃有余,他侧脸朝凌霄楼看了一眼,就瞥见了安长卿的身影。他嘴角弯了弯, 又回头瞧了一眼奋力追赶他的申屠良等人,扬声道了一句:“雁王在等朕, 便不与你们多费功夫了。”
  说罢动作一快,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朝着那一面迎风招展的“戈”字旗冲了过去。
  追在他身后的申屠良瞠目结舌,脚下动作都惊得滞了一滞,待反应过来时,就见萧止戈甩下他们已有百步远,而这距离仍在不断拉大。
  申屠良心中一凛,立即凝神奋力追赶……
  萧止戈不出意料夺了第一,他手中握着那面黑底金边的“戈”字旗,背手瞧着追上来的将士们,语气端的是张狂:“你们差朕太多,还需苦练。”
  然而在场将士无不心服口服,闻言更是面色惭愧,心中热血却翻滚沸腾不休:“我等愿追随陛下脚步!必不让陛下失望!”
  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前只听闻北战王之凶名,亲眼见其勇猛却是头一回。不过小小冰嬉便能如此出色,若是当真上了战场,不知道又是如何力震四方的风姿。
  萧止戈拿了魁首心满意足,朝他们略一颔首,又叫韩彰唱名表彰众将士,自己则拿着那面旗帜上了凌霄楼。
  凌霄楼上,安长卿目光晶亮地望着他,率先拱手道:“今日瞻仰陛下风采,令人折服。”
  “不过雕虫小技罢了。”当着众臣的面,萧止戈矜持地客套了一句,嘴角却不由更翘了一些,待缓步走到他面前,方才附耳低声道:“雁王只有这一句话要对朕说吗?”
  安长卿抿了抿唇,略露赧色,但忆起他方才风采,仍然忍不住为之心动,也忍不住想叫他知晓自己心意,遂低声道:“我……甚悦陛下。”
  萧止戈朗声一笑,在他身侧坐下,道:“那这面令旗,便赠与雁王。”
  群臣不知他们耳语了什么,但见萧止戈高兴,便也都举杯相贺。安长卿收下那面令旗,眼睛弯了弯,妥善地将令旗卷起来交给汪昱收好。萧止戈见状又忍不住心猿意马,凑过去提醒道:“朕为雁王夺了旗,雁王的奖赏却还没给……”
  安长卿有些面热,小声道:“你想要什么奖赏?”
  萧止戈却只看着他笑,道:“先欠着,过几日再找喏喏讨……”
  这人语调暧昧又含糊,想来肚子里又没装好水。只是愿赌服输,安长卿不是那种赖账的人,抬眸瞧了他一眼,低低应了声好。
  ***
  赏完冰嬉之后,转眼便到年关。
  年节时百官罢朝休息,但皇帝的事情却不少。除夕举办宫宴,初一祭祀天地宗庙,受群臣朝贺……诸多事宜都要提前准备。
  因萧止戈没有后宫,这除夕宫宴招待命妇之事便交给了大长公主代劳。而安长卿则随着萧止戈去了朝臣那一边,与群臣共饮。
  二人都不是喜欢拘泥规矩之人,又向来不喜铺张浪费,因此宫宴办的比往年要简单得多。不过歌舞弦乐倒也必不可少,众人喝酒观舞,倒也算快活。
  安长卿就坐在萧止戈身侧,与萧止戈并排列席。
  群臣如今多少摸清楚了这位新帝的脾性,知晓他虽偶尔脾气不好,但实则不是那等随意惩罚大臣的君主,甚至只要你不犯错,办好差事,其实还算平易近人。
  不过即便如此,也没几人敢去寻萧止戈喝酒。不过雁王与皇帝并肩,以皇帝对雁王的爱重程度,想来敬雁王也是一样。因此反倒是有不少人借着年节祝贺去敬安长卿。
  一场宫宴,安长卿喝了不少酒,脸色也有些发红。虽然每次敬酒他都只抿一小口,但无奈他酒量浅,喝了几回就已经醉眼朦胧了。全靠着旁边的萧止戈撑着他,方才没有东倒西歪。
  萧止戈瞧着他面色绯红、醉眼迷蒙的样子,有些可怜又可爱。他抿下唇边笑意,吩咐韩彰去将酒壶中的酒换成醒酒汤。
  再后面有人来敬酒,他就只喝醒酒汤,如此方才撑完了整场宫宴。
  因喝了一肚子醒酒汤,安长卿的酒意也散的差不多,和萧止戈回干正宫之时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他们怎么只敬我?”
  萧止戈就笑:“谁叫你这般好说话。”
  “那还不是因为你脾气太坏?”安长卿不满道:“他们怕你,自然就要来寻我。”
  萧止戈胸膛震动,笑声不绝:“他们都盼着喏喏给我多吹吹枕头风呢。”
  “我才不吹。”安长卿斜眼瞥他,目中光华流转。
  “那我吹好了。”眼见已到了干正宫,萧止戈将人揽入怀中,亲昵地触碰着他的耳垂道:“雁王可要多疼疼我……”
  安长卿被他说得耳朵发热,连忙挣开他的怀抱,又忍不住瞪他一眼:“安珩和安珠可还在,你端正些,别把他们教坏了。”
  说完甩袖当先进了内殿。
  今晚是除夕,太子与隋珠公主亦在宫宴上露过面,只是他们年幼。略一露面后便被乳娘抱了回去。安长卿他们回来时,兄妹俩已经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却仍然撑着没有睡。
  他们自满了一岁之后,越发显得与寻常孩童不同,十分早慧,如今已经能听懂一些话了。今日爹爹说等他们回来,要给他们压岁钱。虽然不知道压岁钱是什么,但兄妹两人没等到爹爹回来,都倔着不肯去睡觉。
  安长卿一进来,就听萧安珠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爹爹”。
  他应了一声,上前摸摸兄妹俩的小脸:“困了?”
  边上的萧安珩“唔”了一声,小胳膊已经抱住了他的手。后进来一步的萧止戈上前一手抱起一个:“困了就去睡觉。”
  萧安珠不依,一叠声地念:“压压钱,压压钱!”
  她分不清压岁钱,只记得大约有这么个东西,便抓着萧止戈的头发吵闹。
  “都给你们备好了。”安长卿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却叫兄妹俩听进去了。便叫汪昱将早就备好的压岁钱拿过来。
  压岁钱用红封装着,上头用金粉写了兄妹俩的名。安长卿给他们一人手里放了一个,兄妹俩这次才满意了,抓着红封咯咯的笑。
  萧止戈将他们抱去偏殿,在各自的小床上放好,又将那红封当着他们的面压在软枕下面,才终于哄得犯困的兄妹乖乖睡觉。
  等他们睡熟了,二人才悄声离开偏殿。
  萧止戈牵着他的手缓步而行,享受着这难得静谧的时刻:“这是我们一起过得第三个年。”
  庆历十五年成婚,由陌生人成了夫夫;庆历十六年定情,风雨同舟。庆历十七年,一切尘埃落定,他们携手站在王朝顶峰。
  等过了今晚,便是属于他们的昌顺元年。
  安长卿转过身,眼中情思深沉:“愿往后岁岁年年,都与君携手共度。”
  萧止戈珍重吻上他的额头,嗓音低哑醇厚:“如你所愿。”
  干正宫正殿内,宫人都已尽数屏退,只剩下安长卿与萧止戈二人。殿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龙涎香的香气融于暖意之中,叫人莫名生出一种温香软玉之感。
  安长卿摘了发冠,去掉沉重礼服,只着轻衫。萧止戈拿梳子给他将散发梳理整齐后束好,又弯下腰来,头靠着他的肩窝低声道:“喏喏可还记得,尚欠了我一个奖赏?”
  “嗯?”安长卿眉眼微抬看他。
  萧止戈一笑,在他颊侧轻吻:“现在我来讨赏了……”
  安长卿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卖得什么药,但总归这时候提起不会是什么正经事,便没做声。果然就听这人继续道:“后殿有一暖池,乃是用山上泉水烧的热汤……今晚良辰美景,正好一同试试这暖池……”
  又睨他一眼,安长卿实在想不通这人哪来这么多花样。只是今日正值除夕,他也不太想拒绝他的要求,便低低应了一声,起身当先往后殿暖池去。
  后殿充作浴房,里头地龙烧得正旺,暖池亦是水汽氤氲。显然是宫人早就得了吩咐,提前准备好了的。
  池内水雾弥漫,安长卿走近,探脚试了试水温,方才脱了衣裳,踩着阶梯缓缓下去。
  温热池水漫过胸膛,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便听见身后传来悉索动静,他面颊有些发烫,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慢他一步的萧止戈已然进来了。
  萧止戈触及他的目光,嘴角翘了翘,而后动手解开了衣带……
  ……
  第二日,韩彰来叫起时,萧止戈深深觉得前人所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瞧着身侧睡眼朦胧的人,心里想的却是这劳什子祭天,实在是不想去。
  只可惜他到底不是个做昏君的料,只能硬着心肠将安长卿唤起来,两人一起更衣洗漱,换上庄重冕服,去住持祭祀诸事。
  大年初一,帝王敬告天地,祭祀宗庙。而雁王从始至终与他并排而立,连执礼都一般无二。
  朝拜群臣见状却有种果然如此的轻松感。若是刚开始他们可能还会私底下反对一二,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潜移默化,他们又有不少人见识了雁王的才干,更是受了他的恩惠。再见此情此景,竟然没人上前说一句于理不合。最多亦不过是感慨一句,陛下果然早有预谋。
  只是此时,再说什么都晚了。
  皇帝与雁王领着百官行完诸礼仪,又在崇政殿受百官朝拜。自这一日始,史书记载正式变更为昌顺元年,而安长卿以并肩王的身份,与帝王同列。
  两人几乎忙碌了一整天,到了天色将暗时分,才终于得以休息。祭祀结束之后,百官休假,他们亦能偷几天闲。
  安长卿斜靠在塌上,使唤萧止戈给自己揉揉腰。可怜雁王日夜操劳,年纪轻轻一把细腰就快承受不住了。
  萧止戈心虚,动作就越发轻柔小心。
  而快活的时光便在这样温存的片段之间穿行而过,回过神来,已然出了年。
  封笔封印的衙门重新运转起来,一封封折子也被送到了天子面前。
  开年头一桩大事,便是向来无事的鸿胪寺卿递上来两封国书。一封来自西蜣,一封则来自雨泽。
  自安庆帝往前的三朝,大邺均是闭关锁国,几乎不与其他国家往来。而鸿胪寺也因此成了个清闲衙门。却不料这才开年,西蜣与雨泽就接连递了国书。
  其他人不知道,萧止戈却是知道,他与薛无衣之间几番互帮互助,算是解下了善缘。年前听说西蜣王宫生了内乱,年后西蜣就递了国书,想来是薛无衣有事相求。
  只是这雨泽忽然递了国书,倒真叫人有些疑惑。这些年来,他们唯一算是正式与雨泽接触的时候,大概便只有去岁冬节时南地官员像雨泽采买了一批甘薯。
  若是雨泽王因此而来,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一些。
  朝会上因此议论纷纷,对这两国的目的都抱着警惕,觉得他们不安好心——这么多年都没有来往,忽然递交国书,欲派遣使臣觐见大邺天子,显然是有所图谋。
  安长卿与他们想法不谋而合。他始终记得,上一世最后,便是雨泽王攻打大邺,占领了邺京。至于西蜣,因来往实在太少,他也只隐约听人提过几回,说西蜣国内争斗严重,已然大乱。再详细的他虽不知,但是西蜣确实没有威胁到大邺。
  他对雨泽的目的十分警惕,忍不住将上一世雨泽攻入邺京的事情告诉了萧止戈。只是这一回他却没有再假托梦境,想着若是萧止戈来问,不论他信还是不信,他都会如实告诉他重生之事。
  他们朝夕相伴三载,已经对彼此有了足够的信任。
  只是萧止戈听完虽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追问他如何知晓,只眸色幽深地摩挲着他的手指,道了一句:“喏喏果然藏着我不知道的秘密。”
  安长卿抓回握住他的手,目光坦然:“就这一个秘密,你想听吗?”
  谁知道萧止戈却摇摇头:“总觉得这个秘密不会太好,喏喏愿意说吗?”
  没想到他如此敏锐,安长卿侧头认真想了想,上一世他们有太多遗憾,说出来反而平添烦忧,便摇了摇头:“确实不太好,我不想说。”
  萧止戈揉揉他的发顶,温声道:“那便不说了。”
  安长卿弯眸笑起来,又将雨泽送来的那份国书摆在桌案上:“那再说说雨泽吧,你觉得雨泽忽然递国书,是为了什么?”
  “大邺国力如今虽然略有衰弱,却也没到四分五裂之时。”萧止戈手指敲敲国书:“听说这如今这一位雨泽王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如你方才所说那样,再贸然与大邺开战。”
  若不是图谋大邺疆土,那便只剩下两个可能。
  一是当真想与大邺建交,互通商贸——但雨泽疆土虽小,水土却肥沃丰厚,十分富饶。前头这么长时间都未提互通商贸,现在忽然想建交,便有待商榷。
  另一个可能则是,雨泽同西蜣一般,对他们有所求。只是他们要求什么,却要等使臣抵京方能知晓了。
  萧止戈与安长卿一番商讨后,觉得与其暗中猜度,不如等对方派使臣前来,双方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谈,左右便是谈不拢,他们也并不需要畏惧小小雨泽。
  次日朝会上,萧止戈便当众拍板,叫鸿胪寺拟了国书分别送往西蜣与雨泽,欢迎两国使臣前来大邺,彼此互通有无。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这个新年我很快乐,希望你们也快乐。


第116章
  国书送出后不到半月, 西蜣的使臣便率先到达了邺京。而这使臣,竟然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老熟人——薛无衣。薛无衣还是老样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文人模样, 即便是二月天里, 还披着厚实的狐裘披风。露出来的面颊比纸还白三分,唇色亦是浅淡,只一双青白分明的眼眸格外有神。
  西蜣来使,鸿胪寺设宴接待, 萧止戈与安长卿出于尊重,亦出席了宴会。萧止戈与安长卿并肩坐上座,薛无衣与另两位西蜣居客座, 鸿胪寺卿则在一旁作陪。
  宴席之上无非说些客套话, 多是聊到两国风土人情。薛无衣说得少,另两位使臣说得多。一番交谈之后, 他们方才知道,他们此番来邺京,竟然是西蜣王所授意, 甚至还钦点了丞相薛无衣前来。
  西蜣局势, 即便远在大邺,他们亦知晓一二。比如西蜣王太后联合部分朝臣,已经开始逼迫薛无衣还政放权;再比如那位年方十五的西蜣王才成了婚, 王后是他的表妹, 依旧是釜阳王家的女儿;再比如,如今西蜣国内,有不少昔日被压迫的西蜣族人举了反旗, 这些被当做下等贱民的西蜣族人联合在一起,已然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丞相薛无衣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下令平叛。因此事西蜣官员纷纷上奏弹劾丞相不作为, 还有部分官员联合西蜣王族,包括西蜣王在内,都想将薛无衣扳倒。
  西蜣局势瞬息万变,如此关键时刻,西蜣王却派薛无衣出使大邺……其目的昭然若揭。更惹人疑窦的是,薛无衣本可以不来,但他却偏偏来了。
  安长卿不觉将目光转到薛无衣身上,就见他脊背挺直地坐在那儿,垂着眸子不紧不慢地喝酒,他身侧依旧跟着那个不苟言笑、唤做霁雪的侍女。只是此行的西蜣护卫队之中,并未见到商阙。
  酒宴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另两位西蜣使臣与鸿胪寺卿仿佛一见如故,又对大邺之风土人情十分感兴趣,便由鸿胪寺卿作陪,再带他们逛一逛邺京这繁华之都。唯有薛无衣称身体不适,没有同行。
  因他不去,西蜣两位使臣便先来同他告罪。安长卿听了一耳朵,发觉他们动作虽恭敬,言语间却满是尖刀,夹枪带棒的模样,显然与薛无衣并不齐心。
  安长卿随萧止戈离开,低声问道:“西蜣王这是想将薛无衣拖在这儿?”
  今日饮宴,西蜣使臣闲话倒是说了不少,又要一观大邺风土人情,但却并不说正经事,瞧着倒像是来游玩一般。
  “西蜣王大概觉得是将薛无衣拖在这儿了。只是他又怎么知道,不是薛无衣自己想来?”萧止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他们与薛无衣前几回合作还算愉快,加上先前王太后想用西蜣秘宝拉拢安庆帝的举动惹怒了萧止戈,他们如今倒愿意配合薛无衣。毕竟薛无衣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当邻居,总是更省心些。
  ……
  第一日饮宴过后,萧止戈安排了鸿胪寺卿好生招待两人,带着他们游览邺京风情,薛无衣则在驿站之中寸步未出,如此过了五日之后,鸿胪寺卿便递了消息来,说两位使臣想要单独面见萧止戈。
  萧止戈与安长卿一并召见了二人。
  因此行是秘密接见,时间便定在了晚间。鸿胪寺卿引着二人到崇政殿偏殿觐见。两位使臣看见坐在皇帝身边的安长卿时,脸色顿时有些不自在。
  其中一人操着强调有些怪异的大邺官话问道:“我们王另有一封国书交予陛下,不能让其他无关人等看见。”
  这无关人等想来说得便是安长卿。
  安长卿还未出声,就听萧止戈不悦道:“哪里有无关人等?”
  两个使臣目光齐齐看向安长卿,鸿胪寺卿咳嗽一声,连忙打圆场道:“雁王乃是陛下亲封的一字并肩王,与陛下同尊。”
  两个使臣面色悻悻,不敢再说,只能告了罪,将西蜣王的国书呈了上去。
  这封国书很长,上头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内容,但总结起来大致便是:西蜣有意与大邺建立互市,结成友好邦交,若是大邺同意,西蜣愿每年上供若干金银牛马,同时让出西蜣与大邺相邻的三座城池。这丰厚的让利后头还加了一句:西蜣丞相薛无衣独揽大权,因为觊觎西蜣祖上留下的秘宝,意图造反,为了两国日后能顺利合作,恳请大邺天子相助斩杀逆臣。
  萧止戈潦草看完,将国书递给安长卿,神色不明。
  两个使臣揣摩不出他的意思,谨慎道:“王已经拿出了最大诚意。”
  “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西蜣丞相出使大邺,若是在邺京出了事,怕是难以周全。”萧止戈手搭在膝盖上,似为难道。
  使臣对视一眼,其中一位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请放心,我们自不会陷陛下于不义。其实丞相素有顽疾,身体向来不太好。若是生了急病离世,绝不会有人察觉。如此也不会影响两国邦交。”
  萧止戈似还有疑虑,又道:“若是下毒,岂不是仵作一验尸便能验出来?还是不妥。”
  那使臣迟疑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张药方来:“这乃是出发前王交予我的药方,只需要照着方子配制药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到丞相饭食之中,便是仵作验尸,也只能验出是得了急病。”
  韩彰接过药方,捧上去给萧止戈查看。萧止戈接过看了一眼,笑道:“果然是个天衣无缝的好法子。不过这药方朕还需要叫御医验证一番……”
  使臣立刻会意,躬身道:“陛下只管叫人验证,我们等着陛下的好消息。”
  萧止戈神色不明地“嗯”了一声,吩咐鸿胪寺卿将人送回驿站,务必要好好招待。
  两个使臣以为他被重利打动,还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大半,便一脸轻松地随鸿胪寺卿离开。等他们一走,萧止戈便嫌弃地将国书和药房扔给了韩彰,摇头道:“若是没了薛无衣,西蜣将亡。”
  安长卿蹙眉道:“我听说,薛无衣还是西蜣王的老师。”
  老西蜣王临终托孤,薛无衣自幼主五岁始,便开始担任他的老师。如今西蜣王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两人十年师生情,便不是亲如父子,也不该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谋害他。
  萧止戈道:“老师再亲,也亲不过亲娘去。”
  薛无衣为了朝堂稳定,也为防止王太后干政外戚势大。一直有意在打压釜阳王家,连同对其他王族成员亦多有压制。因此以王太后为首的这些人,对薛无衣简直恨之入骨。而西蜣王在生母和丞相之间,不出意料地选择了生母。
  安长卿叹息一声:“薛无衣没有动作么?”
  萧止戈道:“先前没有,不过这两人今日秘密来见了我们,薛无衣也该有应对了。”
  ***
  薛无衣的耐性比他们想象中还要足,他仿佛对自己的处境一点也不着急,始终闭门不出。他既然不急,萧止戈也懒得替他操心,转而命人筹备安长卿的生辰宴。
  安长卿生辰在二月十五,大邺风俗只有五十岁以上老人方才过寿,不足五十岁者,只过“小生辰”。小生辰只与亲人庆祝,并不大办。
  但即便如此,萧止戈也还是想好好为他庆祝一番。早早便叫韩彰派人去雁王府筹备,届时一家人在王府庆贺一番。
  不过虽说是不大办,但以安长卿如今的身份,风声传出去后,仍有不少人备了贺礼送上门。萧止戈更是借着雁王生辰的名头,光明正大地罢了二月十五的朝会。二月十四的早朝散后,便摆驾去了雁王府。
  他们提前一日回去,王府里还忙碌着,下人们洒扫除尘,修建花草……就连余氏和安娴钰也都忙着,没空招呼他们。
  王府里下人往来,人声嘈杂,安长卿嫌吵闹,能待在屋里,与萧止戈大眼瞪小眼:“我就说还是跟从前一样就好,你非要折腾。现在娘都忙的没工夫搭理我了。”
  萧止戈就笑,指指桌上一摞贺礼:“喏喏要是嫌无聊,不如把贺礼拆了。”
  安长卿蔫蔫地,也不太愿意拆。这些都是官场同僚或者一些有心攀附讨好的人家送来的,不过是人情往来,他实在是没有太大兴趣。他正无聊着,便听安福来通传:“有位薛公子来送贺礼。”
  “薛公子?”安长卿一愣,他认识的薛公子可只有一位,遂疑惑地看向萧止戈:“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萧止戈道:“把人请进来就知道了,”又对安福道:“带客人去前厅。”
  安福应了一声,便去请人。安长卿则和萧止戈一同去了前厅。
  前厅里。
  薛无衣已经被请了进来,瞧见他们二人,便起身见礼,目光扫过两人,感慨道:“陛下与王爷的感情当真是好。”
  他语气似有一丝怅惘,又有一丝羡慕。
  安长卿抿唇笑了笑,叫下人上茶:“寒舍这两日嘈杂,薛丞相别见怪。”
  “我倒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薛无衣略摇头,又道:“听闻雁王明日生辰,今日特来送上贺礼。”
  跟随在他身边的霁雪便将捧着的木盒子送了上来。安长卿接过,客气地道了谢,正要将贺礼收起来,却听薛无衣道:“王爷不若打开看看。”
  安长卿闻言,只得打开盒子。长条形的朱红木盒内,放着的是一幅画卷。安长卿取出画卷缓缓展开,待开到一半,脸色微变,又将画卷卷起来放了回去——这画上分明画着那个与他十分相似的鲛人族男子。正是萧止戈曾给他看过的那一幅。
  “薛丞相这是何意?”
  “我曾命人给陛下送过一副仿作。如今赠与王爷这幅,乃是原作。”薛无衣以拳抵唇闷闷咳嗽了一声,方才继续道:“此地不宜详说,可否借一步细谈?”
  安长卿与萧止戈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带他往书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喏喏生辰我应该送什么?


第117章
  三人去了书房, 又屏退左右,薛无衣才继续说起来。
  “我先前便与二位说过,第一任西蜣王薛常曾留下了画卷与秘宝, 又交代后世子孙, 若是见到画中人,便将画卷交给他。只是后来我回西蜣之后又多番打探,方才知道我所掌握的画卷只是一半,老西蜣王另将一把钥匙交给了王太后保管, 而这钥匙多半便是打开秘宝宝库的钥匙……”
  萧止戈眸色微沉,当初求见安庆帝的西蜣使臣也提到过王太后手中有一把钥匙,他们以薛无衣手中有画像为由, 请求安庆帝出兵助他们杀了薛无衣, 事成之后拿到画卷,寻到秘宝, 愿将秘宝赠与大邺。他那时候尚不确定这钥匙的说法是否可信。但如今与薛无衣的说法相印证,当初那使臣所说多半是真的。
  第一任西蜣王不仅留下了画卷,还留下了一把能打开宝库的钥匙。后世王族一代代地传下来, 但到了老西蜣王手中后, 因他病重,幼子又孱弱。便将画卷与钥匙,分别给了薛无衣与王后。甚至就连告诉他们的故事, 或许都只有一半。
  素闻老西蜣王对薛无衣十分信重, 薛无衣感其恩德,一直为西蜣鞠躬尽瘁。然而此时真相一层层揭开,所谓的信重, 亦不过是重重伪装罢了。
  即便是萧止戈,也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了。
  “钥匙在王太后手中, 你欲如何做?”萧止戈手指轻轻捻动,问道。
  薛无衣重重咳嗽了几声,顺了顺气方才道:“不,这钥匙如今也在我手里。关于西蜣秘宝之事,我亦都会告诉陛下与王爷,只唯有一个请求……”
  ——这便是他今日之行的目的了。
  “你说。”
  薛无衣脸上泛了些病态潮红,极力压抑着喉间痒意道:“陛下还未登基时,我曾以两座翡翠矿交换,请求陛下两年内不对西蜣出兵。如今,我还是只有这一个请求……”
  “以陛下之能,野心或许不止于大邺。眼下西蜣局势混乱,如今是我尚在,争斗便没摆到明面上来。一旦我身亡,西蜣大乱,于大邺而言,必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他压抑不住地低低咳了几声,继续道:“我只请求陛下,能宽限两年时间。西蜣百姓已然艰难,若是再起战争,恐怕将无力支撑……”
  他一番话言辞恳切,兼之满脸病容,十分叫人动容。安长卿心下不忍,道:“薛丞相先喝口茶缓缓再说罢。”
  薛无衣却摇了摇头,浅笑道:“叫二位见笑了,我这是沉疴旧疾,一直便是如此。”
  说罢,又继续道:“我知晓这请求眼下看着有些异想天开。但我向陛下保证,只需两年时间,待西蜣内乱平定,届时陛下不必费一兵一卒,西蜣便会臣服于大邺。”
  萧止戈却摇摇头,话语甚至有些冷酷:“往后两年的局势谁也说不准,我便是今日应了你,日后焉知不会有其他变数?再说,薛丞相这模样,怕是熬不过两年了吧?你若身死,我便是不守承诺,你又如何知道?”
  薛无衣笑容淡淡:“陛下一向重诺,今日不过是将死之人的豪赌罢了,我这一生掣肘无数,壮志难酬,却依旧想为西蜣百姓做点什么。若我当真身死,又哪能管身后洪水滔天?不过是安自己的心罢了。”
  “陛下顾虑我亦明白。想必陛下也听闻西蜣国内,西蜣族已然揭竿而起,渐成气候了?”
  萧止戈略一点头,道:“听闻都是昔日西蜣部族的后人,十分勇猛。”还有一点他没说,那便是使臣曾说薛无衣一直在放任这些西蜣族人,并未立刻派兵平乱。
  当年薛常叛出大邺,联合大邺西边游牧部族西蜣,共同建立了西蜣国。西蜣首领率领西蜣族人尊薛常为王,而薛常为了笼络西蜣族,特将国名定为西蜣。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薛常早已作古,薛常后代所代表的大贵族们,却因迥异的相貌血统,以及权利划分问题,与西蜣族的矛盾越来越深。到了如今,西蜣族人已然成了最低等的贱民,西蜣族人甚至可当做牲畜买卖,平民与其通婚所生之子,亦是贱民。
  西蜣族人在西蜣备受压迫,如今在王廷权利争斗之时,这些被压迫日久的西蜣族人趁势揭竿而起,竟然很快壮大起来,在西蜣国内已然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西蜣族在马背上生活,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依旧不减悍勇,倒是这些年的压迫,叫他们变得更加凶猛。”薛无衣言辞间果然不见愤怒,反而有赞扬的意味:“我曾想过推行新政,将西蜣族人的户籍改为良民,禁止人口买卖,使西蜣族人亦可参军,出仕……若是成功,西蜣有了如此勇猛的军队,或许便不至于到今日地步。
  然而王太后与王联合其他朝臣,一力否决了这个提议……”
  薛无衣提起无疾而终的新政,神色终于起了些波澜:“我曾想力挽狂澜,但终究是螳臂当车,如今王太后已然知晓我罹患重病没几年好活,但他们却都等不及我死了……”
  此番他前来大邺,给了从小看着长大的王最后一个机会,然而对方听从了生母的计策,毫不犹豫地派遣他出使大邺,又联合另两位使臣,想叫他客死异乡。薛无衣听闻消息时,竟然不觉得有多心寒或者气怒,更多的反而是如释重负。
  如此也好,他欠先王的恩情算是还清了。接下来,他可以随本心行事。
  “我与陛下说这些,不是诉苦。只是想告诉陛下,西蜣皇族腐败糜烂,已现了颓势。他们拦不住反噬的西蜣族人。这王座,终将易主。西蜣族的新首领,二位也见过,便是从前跟随我的北护军统领商阙。”他游离的目光重新凝聚,又变得明亮起来:“商阙不想西蜣族人再受欺凌践踏,但也不愿为了旧仇兴起战乱,他是个仁慈的首领,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与大邺作对,待他整顿好西蜣,必会主动臣服大邺。”
  ——这方才是他今日谈判的底气。只需要等待两年,大邺不需耗费一兵一卒便能收服西蜣。不管萧止戈一开始作何打算,这样的条件摆在面前,他定然会心动。
  萧止戈道:“我可以答应你在局势尚未明朗前尽量不出兵,但若是商阙未能夺得王座,亦或是他并不愿意归顺大邺,我依旧会出兵亲自收服西蜣。”
  西蜣和雨泽原本就是从大邺分出的小国。他年少时驱逐北狄,如今继位又正值壮年,必定要找机会收服西蜣和雨泽。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帝王愿意坐视敌人酣睡卧榻之侧。
  “如此便可。”薛无衣颔首,又从袖中摸出一把古旧的青铜钥匙来:“这便是那把钥匙。”
  薛无衣对敌虽然诡计多端,但对于合作伙伴,却是足够诚恳的,他将钥匙递给安长卿,又道:“这幅画我曾多番研究过,洒水烤火等法子亦都试过,但并无太大作用。反倒是我翻阅早年记载时,发现第一任西蜣王曾以寻仙问药之由,派过一支商队出海。这支商队从载虢出发,穿过雨泽国境,抵达南海。出发时商队带上了许多货物。但其后却再没有返回的记载。因此我推断,这画作上并没有玄虚,这把钥匙才是关键。而那西蜣秘宝,很可能并不在西蜣,而是被运到了南海去。”
  “我所查到的消息,便仅止于此。”薛无衣道。
  安长卿听到南海时眉头便一跳,蓦然想起了古籍所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族,临水而居,不分男女,容貌皆绝色。有红纹者可生育。擅织鲛绡,鲛绡刀枪不入,一尺千金。
  薛常派商队去南海,而鲛人族记载又与南海有关,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安长卿与萧止戈交换了眼神,道:“多谢,这些信息对我们已十分有用。”
  “既如此,我便不再叨扰,先行告辞。”薛无衣起身一揖,便要告辞离开。
  安长卿对他敬佩又有些同情。只是想来薛无衣这样的人应该不会需要别人怜悯他,便也没有表现出来,只客气道:“我送薛先生出去吧。”从薛丞相改口称薛先生,少了几分疏离与对立。
  薛无衣没有拒绝,带着侍女与他们同行出去。
  书房到王府大门的距离不长亦不短,二人沿着回廊缓缓行走,薛无衣这才有功夫打量着周围景致,赞叹道:“都说陛下对王爷爱重,观这王府可见一斑。听闻从前陛下自己居住此处时,从不在意这些外物。”
  安长卿抿唇笑了笑,又道:“薛先生这病可有看过大夫?陛下麾下有一名胡大夫擅疑难杂症,若是薛先生愿意,我可请那位大夫为你诊治,说不得还能有办法治好。”
  薛无衣回头笑看他:“王爷心思纯善,不过听我一席话,便愿意替我寻医问药。”
  安长卿有些不好意思,又怕太过唐突:“我只是觉得,该多些如先生这般为百姓着想之人。”
  “我明白。”薛无衣温声道:“只是我这其实不是病,是毒。自十六那年我拜为丞相。便中了这毒,本来早该死了,只是命大撑了过来,这些年全靠霁雪想尽法子替我吊着命。”
  安长卿诧异地回头看了霁雪一眼。霁雪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薛无衣身后,容貌倒是上乘,只是神色极冷。他原本以为是贴身伺候的女婢或者侍妾,却没想到竟然是大夫。
  薛无衣笑着道:“霁雪祖上曾是名医世家,她尽得家传,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她都解不了的毒,再看恐怕也无用。只能多谢王爷好意。”
  见他不愿,安长卿也不再勉强,只得送他到门口,又道:“薛先生不急着回西蜣,若是在驿站无事,可随时来王府做客,也让我尽地主之谊。”
  薛无衣应下,才带着霁雪缓缓离去。
  安长卿在后头看着,方才发觉他实在瘦削的吓人,明明裹着一身厚实的披风,看着却比他身后的霁雪还要瘦弱些。像一根孱弱的绿竹,唯有身姿挺拔不屈。
  安长卿轻轻叹了一口气,方才转身回去。
  薛无衣上了马车,方才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手中帕子染了血,霁雪给他换上一条干净的,又将手炉塞进他怀中,声音有些冷道:“我的医术再高明,也总有缺漏之处,你为什么不同意雁王请大夫为你诊治?”
  仔细擦干净唇边血迹,薛无衣又喝了一盏温茶润喉,方才道:“我只信你的医术。”
  霁雪根本不信他的鬼话,这个人若是当真说起谎来,谁也看不出来,她忽然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薛无衣默了一默,道:“这些年操劳,我也该歇歇了。”
  “你做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为了给商阙铺路吧?你死了,王廷迟早要散。如此一来,商阙必能赢。”霁雪质问道:“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你又怎么知道不是我在算计他?”薛无衣捏了捏眉心,叹息道:“你知道的,他本不想涉足朝堂争斗,是我强迫他为我卖命。如今,也是我算计他为王。他是西蜣首领的后人,是最适合之人。他会是个很好的王,我未做到之事,他当能做到。日后西蜣族人不必受欺凌践踏,你亦可以恢复本名,将宋家医术发扬光大……”
  霁雪拧眉看着他:“大道理我说不过你。但你死了,商阙未必肯乖乖当王。”
  薛无衣却笑了笑:“所以你得帮我,别叫他知道。”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压过地面枯枝,发出吱呀声响,车内霁雪沉默着,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依稀听到低低的咳嗽声。
  ***
  安长卿回了正院,就见萧止戈正对着一副舆图皱眉沉思。
  “怎么忽然把这个翻出来了?”萧止戈看的这幅图,是前朝所制舆图,彼时西蜣和雨泽尚未分离出去。
  萧止戈点了点南海的位置道:“我在想,当年薛常与淮述安为什么一起叛出大邺?太祖当年又为什么没有再出兵平叛?”还有古籍中所载的南海,与薛常派人去的南海是否是同一个地方?薛常为什么偏偏要派人将秘宝运送到南海去?那批秘宝到底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画中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薛常死时大约五十多岁年纪,但从他留下的遗言和画作来看,却叫人觉得那男子还会出现……
  薛无衣一番话,不仅没能解开谜团,反而滚雪团一般带出了更多谜团。那画中人极有可能与安长卿是同族,但目前看来鲛人族除了男人能生育,并未看出其他异于常人之处,那么当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叫鲛人族销声匿迹?以至到了如今竟然只剩下只言片语的记载。
  画中人风采不俗,又与薛常相识。薛常那个年代,群雄并起风起云涌,这般出色的人物绝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但偏偏除了西蜣王族代代相传的一幅画,竟然再没有任何对他的记载。
  安长卿道:“我倒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西蜣并不临海,薛常派遣的商队要穿过雨泽境内方才能抵达南海。假若商队当时带着一批宝藏,就这么穿行雨泽去往南海,就不怕被雨泽截下么?除非是薛常与淮述安尚有联系,南海之行淮述安亦知晓。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说明淮述安也和画中人有关系?”
  萧止戈略沉吟,赞同道:“不无可能,若是再大胆一些猜测,这两人当初叛出大邺,或许也与鲛人族、或者说画中人有关。毕竟薛常遗言还说“薛常的债,还了”,显然是对画中人有过亏欠。”
  只是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纠葛,却缺少了许多线索,无法推断。
  安长卿泄气道:“这么久远的事情,若是当真没法查明,不如算了。左右也不知道那批秘宝是什么,说不定并没有什么宝藏。”
  萧止戈摸了摸他发顶,声音有些沉:“秘宝并不需在意,我在意的只是鲛人族。不查清楚,心里总不踏实。况且也不只是为了你一人,还有安珩与安珠。”
  萧安珩与萧安珠出生时身上并没有鲛人族的红纹,若是按照他们查到的记载来看,那便是不具备鲛人族男性生育的能力,应与常人无异。但目前没出问题,难保日后不会出问题。萧止戈不是个喜欢回避问题的人,如今既然有了线索,他便想继续查下去,不管是为了安长卿,还是为了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后代,他都要查清楚。
  安长卿想想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事不查清楚到底是个隐患,便道:“那便寻机会,派人去南海一探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上班太累,是时候出门旅游了。


第118章
  说是派人去南海查探, 却也没有这么简单。从大邺到南海,要么走陆路,穿过雨泽国境抵达南海;要么走水路, 从遂州入东海, 再绕路去南海。走陆路需要与雨泽交涉,走水路却要费时费力再造海船,组成船队出海。不管哪一个都要花费时日去准备。好在前些日子雨泽递了国书要来访,待雨泽使臣抵京之后, 尚可再议两国互通之事。
  而且萧止戈总觉得,薛常与淮述安,西蜣与雨泽, 多少都与鲛人族有关联。或许雨泽也有鲛人族相关的记载也说不定。不过这些事情一时半会的也急不来, 只能等雨泽使臣抵达之后再说。
  隔日便是安长卿生辰,虽然没有大办, 但是相熟的好友这日都要来讨酒喝,因此客人也不少。安长卿一大早就起来了,先是同萧止戈一起打了一套拳, 方才去沐浴更衣。因今日生辰, 汪昱准备的常服与发冠都是喜庆的红色,换上之后整个人都鲜亮了起来。萧止戈一身黑色织金常服站在他身侧,倒是十分相配。
  两人还未来得及出门, 乳娘又抱了萧安珩兄妹俩过来。今日兄妹俩也都换上了喜庆的红衣。胖嘟嘟倒像是送喜的福娃娃。安长卿伸手去接, 冷不防就被萧安珩在脸颊上湿哒哒地亲了一大口。一旁的萧安珠一看就不乐意了,从乳娘怀里倾身过来拽安长卿的袖子,急得一个劲儿叫爹爹。
  安长卿只好又去抱她, 萧安珠被抱了,这才满意了, 小胳膊揽着安长卿的脖颈,在他两边脸颊各亲了一口。
  萧止戈站在后头,无奈道:“昨天晚上我怎么教你们的?”
  萧安珠满面茫然看他,萧安珩瞪了会儿眼睛,方才想起什么一般,又急急忙忙地在安长卿脸上补亲了一下,糯声道:“爹爹,生辰,乐乐!”
  这是昨晚睡觉萧止戈特意教给他们的,只是兄妹俩虽然看起来早慧,但到底年纪还小,睡了一觉便全给忘了。萧安珩好歹还记得一些,萧安珠则是忘光了。听见哥哥说了,才立刻跟着说了一句,接着又不服气地在安长卿下巴啃了一口。
  安长卿被啃的满脸口水,陪了兄妹俩一会儿,估摸着客人该到了,才叫乳娘将他们抱到后头去。萧止戈则接过汪昱准备的布巾给他擦了擦脸,方才与他一同去了前面。
  最早到的客人是周鹤岚,接着便是齐巍等人。因时候还早,先来的客人们便都在花厅喝茶。安长卿与萧止戈是主人家,便坐在主座上听他们谈天说地,偶尔插几句话。
  客人里就齐巍是个闲不住嘴巴的,他又因那点年少慕艾的心思早早付诸东流,便对周鹤岚有点酸里酸气,每逢碰到了总忍不住酸几句。今天也是一样,没说几句话又扯到了周鹤岚身上去。
  “眼看着会试临近,你不在家中备考,怎么还有功夫来吃酒?我听说这些日子可有不少媒婆上周府说亲,你可别被乱花迷了眼就松懈了。”
  边上的谢陵不动声色地踹他一脚,用眼神示意他老实点,别总上赶着被人挤兑——这傻子抢姑娘抢不过人家,回回见面还要酸两句,句句都被人堵回来不说,有时候被骂了都听不出来。就这样儿他也不长记性,下回见到了准还要凑上去。
  偏偏齐巍还特别不领情,扭头气道:“谢陵你踹我干嘛?我说的不对吗?区区解元可配不上……”说到半路他想起不能败坏了安娴钰的名声,顿了顿改口道:“……可配不上真正的好姑娘。”
  说完还要冲着周鹤岚挑衅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最少得得个三甲吧?”
  周鹤岚闲闲喝着茶,闻言放下茶盏,从袖中掏出一块绣了连中三元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又仔细地叠好收进袖中,笑着颔首道:“齐将军说得甚是,我必不会辜负她的一番心意。会试必当全力以赴。”
  齐巍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你要是考不中,我可不会再让着你。”
  旁边的谢陵为好友的迟钝深深叹了一口气,出声点破道:“周兄的手帕倒是别致,寓意也好。”
  周鹤岚嘴边笑容更柔和一些,斜眼瞥了齐巍一眼,温声道:“是一位极重要之人所赠。”
  齐巍瞪大了眼,瞧瞧周鹤岚又瞧瞧谢陵,侧身靠到谢陵耳边小声问:“什么意思?好好的你扯帕子干什么?”
  “……”谢陵顿时同情地看着他,忍不住道:“安小姐不喜欢你,喜欢周鹤岚,还是有原因的。”
  “???”忽然被戳到了伤口,齐巍有点恼羞成怒,压低了声音道:“安小姐……就是不喜欢我,也不一定喜欢他!你到底是哪边的?”
  谢陵端起茶壶给他倒了一盏茶,敷衍道:“好了好了,当然是你这一边的,喝茶吧,今日雁王生辰,你少说两句,免得又连累我同你挨陛下罚。”
  齐巍心里还有点骂骂咧咧,但是想到上回才惹恼萧止戈挨了二十军棍,便不敢再继续找周鹤岚的茬,只好愤愤地喝茶。
  等客人都到齐后,便有下人开始布置席面,请众人入席。
  因前厅都是男宾,女眷不便与他们同席,开席时便只有余氏特地送了亲自做的长寿面来。一小碗面条金黄、汤水透亮的长寿面,是安长卿从前每年生辰都不可缺少的。
  他的生辰,亦是生母的受难日。尤其是因为他异于常人之处,余氏为了护着他吃了不少苦。安长卿将面条一口气吃完,之后郑重地斟酒,敬谢余氏的生恩。
  余氏与他们喝了几杯酒方才离开,只叫他们年轻人自己畅快些喝酒玩乐。
  生辰宴一直热闹到天色将黑方才暂歇。都是些年纪相仿的朋友聚在一起,酒酣耳热之后,少了君臣束缚,玩乐起来也更加开怀。喝酒投壶、斗牌行酒令……能玩的花样都玩了一遍,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就连安长卿也喝得半醉。
  厨房里送来了醒酒汤,众人分着喝了,酒宴这才散。没喝醉的便自行来辞行,喝醉了的则有下人驾马车将人送回各自府上。等客人都走完了,萧止戈才折返回来,去扶厅中喝醉的人。
  安长卿今日喝的实在有点多,醒酒汤也没能起作用,整个人飘飘忽忽,看人都是重影。
  模模糊糊间瞧见萧止戈来扶他,他拧眉挣了挣,软声嘟囔道:“头晕,你抱我。”
  萧止戈动作一顿,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头,改为将人打横抱起来:“小醉鬼,这可是你自己要抱的。”清醒的时候安长卿可不愿他在外头抱他,生怕被下人看见了笑话。
  “嗯。”安长卿被他打横抱着,熟练地在他怀抱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一路被萧止戈抱着回了正院,他又努力地瞪大眼问道:“我的生辰礼呢?”
  “你喝醉了,明日再看。”萧止戈将他放在床上,给他将靴子脱了。
  “我没醉,我现在就要看。”安长卿蹬了蹬腿,将他推开,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摇摇晃晃地就要去寻自己的生辰礼。
  萧止戈哭笑不得,只得将他按回床,又给他将被褥搭在腰间,方才哄道:“你坐好,我去给你拿。”
  安长卿现在好哄得很,闻言便乖乖点了头:“我坐好。”
  萧止戈这才转身去将木匣取来,放在安长卿手里。他神色温柔下来:“本想晚上再给你看,哪成想竟然喝成了小醉鬼。”
  “都说了我没醉。”安长卿皱眉嘟囔一句,手上却打开了木匣,取出了里面的卷轴缓缓展开——这是一幅画卷,画上是熟悉的庭院,庭院中摆着一架秋千。秋千之上坐着一大两小三个人。大的是安长卿,小的是萧安珩兄妹俩。画上应是个春日,庭院里花草繁盛,父子三人开怀地坐在秋千之上,萧止戈则站在他们身后小心护持,目光温柔又缱绻。画卷之下还题了一句前人诗句“迟日江山丽”。
  安长卿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又侧头去看萧止戈:“你画的?”
  萧止戈“嗯”了一声,神情难得露出了几分赧然:“送别的太过普通,便亲自画了一幅画。”
  安长卿又扭头去看画,看了半天又指着那句诗问:“这句诗是什么意思?怎么没有落款?”
  许是喝醉了的缘故,他的问题十分跳跃,想到什么便问什么,但萧止戈依旧耐心地回答:“本想叫你与安珩安珠一同落款。”
  安长卿又拧起了眉,也不知道这醉鬼听明白了没,就见他忽然又直起身体,不顾萧止戈的阻拦,光着脚跑到外间的柜子里去一顿翻找。最后找出来一枚紫翡翠印章,高兴地举着印章道:“用这个加印!”
  萧止戈神情无奈,只得接过印章来。印章是上等的紫翡翠雕成,外形古朴简洁,触手却光滑油润,显然被人细心打磨过。再看印章上的刻字,上头分明刻着“萧安珩珠”四个字。
  萧安珩珠……萧止戈心里一热,摩挲着印章问道:“喏喏什么时候刻的章,我怎么不知道?”
  安长卿才找出了印泥,被他这么一问,便呆了呆,紧接着似乎想起什么又紧张起来,慌慌忙忙地从他手中抢过印章,横眉竖眼地凶道:“不许动,这是你的生辰礼!”
  说完便没头苍蝇一样要找地方藏起来。萧止戈心头又软又烫,将光着脚满屋子到处乱窜的小醉鬼捞进怀里压在塌上,又从他手中哄过那枚印章妥善放在一边,方才贴着他的唇道:“嗯,这个生辰礼我很喜欢,我再送喏喏一样礼物……”
  安长卿迷茫地睁大了眼睛,被迫收下了萧止戈另一份别致的“生辰礼”。
  ***
  第二天安长卿没能早起,等醒来时萧止戈都已经下朝回来了。正坐在床边把玩着那枚紫翡印章。见他醒来便笑:“醒了?头疼不疼?”
  安长卿摇摇头,目光落在那枚印章上,又移到画卷上,再想起昨晚……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忍不住狠狠剜了萧止戈一眼。昨晚就是他哄着自己要写落款,结果却拿了毛笔在他身上……
  萧止戈恍若未觉,还道:“这是你先前挑中的那块紫翡翠料子吧?什么时候偷偷刻好的?”
  二人去梁州与西蜣谈翡翠矿归属时,安长卿曾带了一块紫翡翠料回来,得空了便会拿着工具雕琢一会儿。只是后来事多,又回了邺京,萧止戈便再没见他雕过,只以为他是没了兴致。却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偷偷刻好了,还在上头刻了一家四口人的名姓。
  就像他在画卷上题“迟日江山丽”一般,安长卿父子三人是他的江山;而安长卿也悄然将一家人的名姓亲手刻在印章之上。
  想到昨日的事情安长卿就气恼,又剜了他一眼,愤愤伸出脚踢了他一下:“你把画卷和印泥拿来,我要落印。”
  萧止戈从善如流地将东西拿来铺在他面前,又将印章沾上印泥递给他。安长卿接过印章,抿着唇神色郑重地那一句“迟日江山丽”题字之下落了印。
  “好了。”安长卿终于又开心起来,指挥着萧止戈干活:“得再找个地方挂起来。”
  只是挂在哪里却是个问题,干正宫,崇政殿偏殿,御书房,雁王府……要挂的地方太多,画却只有一副,实在难以抉择。
  萧止戈将印章小心地收入盒子中,拍板道:“这幅画就挂在御书房里,等以后我每年画上一幅,总能将这些地方都挂满。”
  安长卿被他逗得笑起来:“你也不怕被大臣们笑话。”
  萧止戈将他连人带被褥抱住:“有什么可笑话的?怕是他们羡慕都羡慕不来。”
  良辰美眷,儿女双全,怕是没有人比他更有福气。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等我把御书房挂满,给那些三妻四妾的大臣们做做榜样。
  ——————
  “迟日江山丽”出自杜甫《绝句二首·其一》


第119章
  安长卿的生辰宴之后没过几日, 便进了二月下旬,正是会试开考的时候。
  萧止戈命御史大夫与太常寺卿为主考官,考试在邺京贡院进行, 一共需要考三场。二月二十五日考第一场, 之后每三日再考一场,三月初一最后一场考完方止。
  而早在春节前后,邺京大大小小的客栈便都被各地陆续来赴考的举子占满了。
  自萧止戈登基之后,免赋税, 罢贪官,各州郡均施以仁政修养生息,使得大邺皇室跌落的民心回复不少, 亦有不少因官场浑浊而灰心丧志的有才之士重燃热血壮志, 纷纷赶来参加这次恩科。这一年的恩科赴考举子人数比前头几年的人数都要多得多,据各地送上来的考卷来看, 其中更是有不少出类拔萃的学子。
  因着周鹤岚这回也参加科举的缘故,安长卿对此次恩科多有关注。散朝后他同太常寺少卿说起来还是感慨:“如今邺京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穿书生袍的举子。”
  太常寺少卿也叹道:“前头那些年,可没见如此热闹的场面。”
  二人从酒楼雅间往外看, 酒楼大堂里有一半都是举子, 大多都是些年轻人,聚在一处高谈阔论,论的如何先不说, 但却是另一种热闹景象。
  大邺有了这些壮志勃勃的学子, 方才能一年更比一年强盛。
  安长卿道:“太常寺卿昨日还同我说,因此次进京赴考的举子太多,客栈赁院都住满了, 还有许多囊中羞涩的举子无处可住,同我商议要把善堂暂时空置出来收容这些无处落脚的举子。”
  前几年大邺光景不好, 各地积贫积弱,百姓果腹都成问题,如今虽不少贫寒人家的举子凑够了银两上京赴考,但为了省下一些盘缠钱,在这春寒未褪的时节,晚间竟然就睡在了贡院门口,只等着二十四日贡院放牌进考场。
  这样的贫寒举子不在少数,太常寺卿偶然所见,担心这些举子等到开考时吃不消病倒在考场上,便将此事同安长卿提了提试探口风——如今还能被委以重任的臣子都不是庸碌之辈,只是萧止戈并不是个脾气温和的君王,君臣之间相处还有待磨合,官员们做起事来难免有些放不开手脚。像这样拿不准圣意的事,他们都习惯先去安长卿那里探探口风。若是雁王亦不反对,便可以在朝会上提出来。
  这事昨日太常寺来探过他的口风,还未来来得及在朝堂上提出来。正好今日太常寺少卿邀他喝酒,安长卿便将此事应了:“善堂那边我会去打招呼,另再从我名下米铺送些米粮过去。你们先命人将举子们安顿好。至于折子可以后头再补上去。陛下也是赞成此事的。”
  太常寺少卿敬了他一杯酒,喜笑颜开道:“那就有劳王爷了,我这就去叫人办好此事。还有两三日功夫,叫这些举子住得好些,也能好好备考。”
  说完当即便向安长卿告了声罪,就要先走一步回官署去拟写公文,叫人张榜出去公告。
  只是他刚推开雅间门,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本在谈论治国之策的举子们不知道何时吵了起来。依稀夹杂着什么“雁王”“狐媚”“网顾人伦”的字眼。
  太常寺少卿往雅间里瞥了一眼,小心掩上门,往那吵闹处走近些,方才听明白这些举子又在吵吵什么。
  原来是几个雁州的举子与并州的举子吵了起来。因为当今圣上为王时封地在雁州,在任期间又将雁州治理的十分好,因此这些雁州举子都以此为傲。与其他举子谈论时也多有提及。只是提到皇帝就避不开雁王,尤其是安长卿在雁州那些日子,千里送粮草、与将士守城抗击北狄、后来又制出灌溉筒车、制定种种利民之策……不管是雁州将士还是普通百姓,都对他十分拥戴。
  只是这次几个雁州举子说起皇帝与雁王早年在雁州种种作为时,却有两个并州来的举子不服气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以色侍人狐媚惑主罢了”。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这酒楼大堂里,哪桌说句话其他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那举子说的雁州之事,本就有不少人好奇正竖着耳朵听呢。
  这两个并州举子的话一说完,当即就有邺京周边郡县的举子不服气,气愤地起身指责他们为“白眼狼”。那率先说起的几个雁州举子也都气愤不已,说话也更粗俗些,先是列数皇帝与雁王仁政,最后毫不客气地骂他们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新帝登基已有半年,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人对他不立后不纳后宫独宠雁王之举颇有微词,但自雁王参政,又做了不少于民有利之事后,“狐媚惑主”的说法便渐渐销声匿迹了。这半年时间里,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皇帝重情,是当真爱重雁王。而雁王更是没有留一点把柄给御史抓,所作所为皆无可指摘,就是朝堂上的官员们对他也渐渐信服。对于他们之间的事已经少有人置喙,反倒是民间话本戏折子传颂的越来越多。
  眼下忽然又听到这“狐媚惑主”的说法,众人可不就得炸锅了。
  不只是那起头的几个雁州举子,就连不少邺京百姓也跟着指责起来。两个并州举子没想到一句话引出这么多人指责,也又是气愤又是羞恼:“若不是狐媚惑人,你们怎么都护着他?一个男人不清不楚地出入后宫,可不是以色侍人?再说这话也不是我们说出来的,并州百姓都这么说,你们若是不服,倒是去并州寻人辩去,眼下不过就是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们二人罢了!”
  他二人说完,又有另一个并州举子忍不住出声辩驳道:“他们说得也不算错,而且你们所说的什么免赋税建善堂……咱们可没见过,反倒是上头又新加了不少名目,说是陛下要为雁王建行宫别苑呢。”
  酒楼大堂吵得不可开交,太常寺少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眉头紧皱就要转身去寻安长卿。只是还没等他去寻人,就听一道清冽嗓音从背后传来:“并州加收赋税,要为雁王建行宫别苑?此事可当真?”
  闹哄哄的大堂静了一静,众人下意识朝着出声源头看去,只见一个高挑俊秀的年轻人缓步从雅间出来,虽只穿了一身并不名贵的月白长袍,周身亦无多余赘饰,但那气度光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大堂里也有人认出了安长卿,但见他眉目冷凝,竟没敢出声。
  安长卿本是听见外面吵闹不休,以为出了事来一探究竟,却不想正听到了那举子的话。他走到刚才说话的那名并州举子的面前,又重复了一遍:“你们方才所说,可是真话?若是虚言妄语,恐会影响你们前途。”
  那并州举子为他气势所摄,一时呆愣地没出声。倒是被他出言相帮的举子道:“他说得没错,我们那儿征税的官兵也是这么说的,说是陛下为美色所迷,要加征赋税修建行宫……”举子说到这里红了眼眶:“我家中贫寒,父母亲为我攒下的盘缠全被强征了去,如今这赶考的银两,还是全村筹借的。若是不信,你们尽可去寻其他并州举子求证!”
  安长卿眉头微蹙,难怪这些并州举子怨气这么大。他缓和了神色,向他解释道:“陛下登基之始,便下令免除三年田税,从未加征过赋税。加征赋税修建行宫实属无稽之谈,我会将此事上奏陛下,着人去并州核实查证。”
  那举子大概没想到他三两句话就要上报陛下,顿时便有些害怕了,迟疑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安长卿眉眼间不见怒色,温和道:“鄙姓安,名长卿,正是你们方才所谈论的雁王。”
  周围顿时好一阵窃窃私语,有不少举子还从未见过雁王真容,此时恨不得现场画幅肖像,日后好拿出来给旁人吹嘘。只有那几个并州举子一瞬间白了脸,颤抖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他们的话可谓大逆不道,便是雁王发怒要发落了他们也是足够的。
  只是没等他们认错求饶,就听安长卿又道:“后日便是会考,太常寺卿惜才,特奏请将邺京内外善堂腾出部分来给诸位学子落脚。此事今日便会着人加紧去办。会试在即,诸位当静心备考,莫要为杂事起了争端,误了自身学业。”
  说完又看向那三名呆若木鸡的举子,温声道:“并州之事朝廷会查证,若当真有此事,朝廷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你们当下只管安心备考便是。”
  话罢,朝大堂众人拱了拱手,便随太常寺少卿一同离开。
  他走之后,勉强压住的议论声轰然炸开,许多第一次见到雁王真容的举子都十分震惊:“想不到雁王竟是如此风华气度……那些坊间话本竟未写出雁王二成风采!”
  众人七口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又有贫寒举子说起善堂收容之事,皆是满脸喜色。三个并州举子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庆幸,没想到雁王竟然半点没有追究的意思。
  他们瞧了瞧热闹的众人,试探着打探一番,才知道其他州郡竟然都没有征税,加征赋税的竟然只有并州!原本还看不惯他们的举子听他们说了并州之事后都不由同情起几人来,反而与他们同仇敌忾一起痛骂并州官员。
  而并州举子的一番话,也很快传到了萧止戈耳中。
  并州毗邻西蜣,乃是偏远之地。并州守将宁远将军师荀又是大柱国师乐正之子,萧止戈登基不过半年,本还未打算这么快就对他们下手,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嚣张,敢假借修建行宫之名征收赋税,搜刮民脂民膏。更加让他不可容忍的是,他们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抹黑安长卿。显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先派人去并州暗中查访,若是查明属实,立斩不赦。”萧止戈面沉如水:“另再命蔡骢带人将师府围起来,事情查明之前,不允他们往外传递任何消息。”
  为了安抚人心,安长卿今日不得不出面。此举有利有弊。弊端便是眼下并州之事已经瞒不住了,若是师乐正得到消息,怕是正在想办法往并州传消息。
  此时便是看谁动作更快,萧止戈杀伐决断,又正在气头上,口谕一道道传出去,下午师府就被重重围了起来。
  猝不及防成了瓮中鳖的师乐正气了个倒仰,消息没传出去不说,后头两日他一连往外递了几封折子,却都被拦了回来。素来与他交好的褚安良见状,联络了三两个武将,一同在朝会上声泪俱下地指责萧止戈为了几句谣言便寒了老臣的心。
  然而萧止戈若是这么哭一哭闹一闹就能被威胁,那他就不是萧止戈了。等着他们闹腾哭诉完,萧止戈也不管他们起不起身,便将他们晾在了一边,继续与其他朝臣议事。之后照常散朝,甚至都没有叫人去扶一把。
  百官从帝王神情之间瞧出了端倪,原本亦觉得有些寒心的武将们原本还想为师乐正说几句话,但转而想到萧止戈不同寻常的态度,以及外头的风言风语,顿时便偃旗息鼓了。
  也有些人生怕此次会波及自身,拐弯抹角地去打探夏侯商与申屠孛的态度。只可惜这两人更是滑不留手,如今荣养在家,每日含饴弄孙,时不时再去军营里转一圈,日子过的舒坦极了,仿佛根本不知道朝堂上的风波。
  如此又过了十日,便到了三月初五。并州传来加急快报。萧止戈看完后大发雷霆,当即派了忠勇将军齐巍随大理寺少卿前去并州捉拿罪犯师荀,而师府的重重守卫并未撤除,先前还想为师荀说话的官员俱都噤若寒蝉,没人再敢贸然作声。
  师荀此次实在太过猖狂,他仗着在并州经营多年,上下皆为他的心腹,在并州简直快成了土皇帝。并州偏远贫瘠,不如南地多豪商富绅,他过惯了奢靡日子,年年都有下面官员孝敬供奉。下头的官员出了血,自然要想办法挣回来,便开始巧立名目加征赋税。偏偏去岁新帝登基之后免除三年田税,并州官员被断了财路少了供奉。师荀心中不满,便另立名目加收赋税。只是他受父亲影响,对萧止戈多有怨言,便忍不住趁机叫人散播建行宫的消息,败坏萧止戈与安长卿的名声。
  只是他大概万万想不到,自己最后竟会败在几个举子的一场争论之上。
  齐巍带兵随大理寺少卿去拿人时,师荀一开始还不肯降,只是当齐巍拿出师乐正的印信,告诉他师府整个被围,上下皆在陛下掌控之中时,他方才认了命,放弃抵抗被押送回京。
  整个三月间,朝阳上风云涌动,武将们更是风声鹤唳。从师荀被问罪,又牵连出一系列地方官员贪污腐败之事,萧止戈震怒,命大理寺彻查到底,自此拉开了整顿地方军务的序幕。
  而师荀以及并州一干官员被问斩,大柱国师乐正受牵连被革职查办,师府被查抄。至此,六大柱国只存其四。


第120章
  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
  由师荀牵扯出来的地方贪墨案,不仅仅是直接相关的师府难逃其咎,与师乐正来往密切的官员亦难逃盘查问责, 尤其是曾经出面给师乐正求情的褚安良与两三名武将, 更是战战兢兢地写了自罪书自陈其罪,拼命与师乐正撇开关系。
  只是皇帝的怒意并未就此消散,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每日都能听闻又有哪位大人或将军被请进了大理寺, 有的进去了还能出来。有的进去了,却是再没有音讯,等再传出消息时, 已然定罪伏诛。
  早在拔除赵氏之时, 众人就见识过一回皇帝的铁血手段,尤其此次皇帝明显是冲着整顿地方军务所去, 矛头都对准了武将功勋们,朝堂上文臣们战战兢兢地捏一把汗,却是谁也没有胆子站出来进谏。
  有些心里不太敞亮的武将功勋们更是吓得告病在家, 每日惶惶不安, 生怕这头顶上悬着的刀斧哪一日就落到了自己脑袋上。而与之相对的,却是大柱国薛岂因缠绵病榻、请辞大柱国之位的折子被驳了回去。皇帝感念薛柱国之功,不仅保留其大柱国之位, 准其在京荣养, 之后还派了宫中御医前去薛府诊脉,又赏赐了名贵药材若干。
  薛岂亦感圣上宽厚,硬是撑着病体上朝, 再三叩谢君王恩泽。之后回了薛府便称病不出,大门紧闭。同夏柱国与申屠柱国一般, 不问朝政,只一心养老。
  师乐正与另三位自请告老柱国的结局两相对比,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
  焦坐府中的褚安良气得摔了一套名贵茶具:“他这是在逼我就范!”
  如今四大柱国,唯有他还兵权在握。褚家这些年子弟青黄不接,全靠他一人撑着,因此底气也不比另外五家足。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筹谋,生怕一着不慎落得满盘皆输。当初师乐正一力劝说他暗中出兵襄助废太子成事,为了稳妥起见他都没有派人前去。却没想到他没折在谋逆一案上,临了却还是要被迫上交兵权。
  但凡有点脑子的,如今都能看出来,皇帝至今还未叫大理寺结案,分明是要逼他主动上表请罪辞官!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随废太子反了!”褚安良当了一辈子墙头草,也伏低做小憋屈了一辈子,如今又被皇帝这么架在火上烤,终于憋不住积年怨气。
  “柱国消气,小心隔墙有耳。”心腹一惊,警惕地打开门看了看外头,没瞧见人影方才放下心,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门窗,方才压低声音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咱们独木难支,若是强撑着不肯低头,怕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怕是大理寺的邢狱正等着他们呢。
  这些年褚安良与师乐正交往甚密,师乐正父子在大理寺邢狱中关了半个多月,谁知道都吐出了什么。若是褚安良强撑着不肯低头,怕是皇帝随便拿出一份证据,便能叫他们也去邢狱走上一遭。
  心腹想到这里不由有些胆寒,这些年他为褚安良做了不少事情,便是想抽身也难。若是褚安良出了事,他怕是也落不着好。因此他越发小心地劝道:“忍一时之气,方能成大事。”
  褚安良心里恨极,咬牙切齿半晌,却终究认了命,闭眼道:“你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三月二十,大柱国褚安良摘官帽除官服,只着素白中衣上朝请罪。自陈其碍于与师乐正之间多年老友情谊,明知对方行差踏错却替他遮掩。这些日子自己在府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深觉愧对陛下之信任,亦不配这一身官服,故而愿请罪辞官,以偿罪愆。
  褚安良年纪一大把,神情憔悴地跪在崇政殿痛哭出声,只求萧止戈准他辞官偿罪。
  朝堂上无人敢为他说话,但不少武将物伤其类,神情隐隐动容。萧止戈坐在龙座上,将众人前后变化尽收眼底,便知晓这次只能到这里了,否则便是过犹不及,怕是要激起武将怨气。
  站在前列的安长卿与他视线对上,再瞧瞧涕泗横流的褚安良,已然明白了形势。他上前两步,亲自将褚安良扶起来,温声劝慰道:“陛下乃圣明君主,赏罚分明。柱国识人不明虽有小错,却无大罪,何至于如此自责?”
  安长卿递了台阶,萧止戈便顺势而下,颔首沉声道:“雁王所言正是,师乐正之罪行尚未连坐亲族,褚柱国不过是好友,实在不必如此。如今四位大柱国,夏柱国与申屠柱国告老荣养,薛柱国又缠绵病榻。唯有褚柱国尚还能为国效力,辞官之话万不可再说,”
  他这明安抚暗威胁的一番话,堵得褚安良差点没说出话来。捂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战战兢兢地又跪下道:“不是老臣不愿为国效力,实在是老臣年事已高,这些日子因师乐正之事又焦心劳神,已然不中用了。只求陛下怜悯老臣,准臣告老回家养病。”
  两人在群臣面前一个挽留,一个坚辞,最后萧止戈无奈地叹息一声:“罢了,褚柱国去意已定,朕也不好再强留。”
  话罢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准了他辞官之请,只是他嘴上挽留的好听,做的却是明褒暗贬之事。到最后连个大柱国的荣封都未留下,只十分温和地命韩彰将人扶去侧殿休息,再请御医前来把脉,莫叫褚大人受了风寒。
  散朝之后,安长卿与萧止戈同去崇政殿偏殿处理公务。待几个议事的大臣走了,萧止戈将奏折一丢,长臂一伸将安长卿捞进怀里,不太高兴道:“这个褚安良真是个滑不留手的老东西。”
  师乐正父子下了邢狱之后,萧止戈命大理寺严加审问,他们倒是吐出了不少东西,但有关褚安良的,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倒也能给他定罪,但却伤不了筋骨。
  萧止戈在朝堂上手腕虽然强硬,但也向来公正,因此即便是有朝臣不满,也说不出一个“错”字来。
  褚安良的罪名不足,萧止戈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治他的罪,否则便是有失公允,无法服众。
  “他是个墙头草,做事要是不谨慎,也不会活到现在。”安长卿放松身体往后靠在他怀里,手中的笔却没停:“不过这一回逼他自请告老,也算不错。至少明面上他不能再做什么。”
  萧止戈冷嗤道:“这老狐狸心不小,只要没死,就不会服输的。”
  废太子谋逆之前,他与废太子就暗中有来往,只是他将首尾处理的干净,没叫萧止戈寻到证据。眼下他虽然被逼无奈自请辞官养老,但背地里说不得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安长卿蹭了蹭他的脸颊,笑道:“以后隔三差五地派人去气气他,憋不住才好。不然他要是憋一辈子,我们岂不是要防着他一辈子?”
  萧止戈一笑,拿下巴新冒出来的胡茬去蹭他,嘴里却十分正经地夸赞道:“雁王果然足智多谋,日后诸事还要多多仰仗雁王才好。”
  ——昨晚他又缠着安长卿胡闹了一宿,早上难得起迟了,连胡子都没来得及刮便上了朝。也得亏是龙座隔得远,下头瞧不清楚。不然一个仪容不整的帽子少不了。
  安长卿被扎的痒,嫌弃地将人推开一些:“快去叫韩彰给你把胡子刮一刮。”
  萧止戈不肯去,两人笑闹了一会儿方才又说起正事来。安长卿将一份折子递给他看:“太常寺卿说会试考卷已经批完,不日便能放皇榜。”
  会试三月初一考完,三月二十三便已经阅完考卷,排出名次。前头因师乐正父子之事,众人目光都放在这上头,也没什么心思关心会试。如今此事终于平息,太常寺卿方才递了折子来问殿试以及之后琼林宴的安排。
  三月末放榜,四月中旬便要进行殿试。殿试之后由萧止戈从前十名的考卷之中再点出一甲三人,便是状元、榜眼与探花,合为三鼎甲。大邺历朝都有举办琼林宴,邀请新科进士与圣上共饮之传统,这次自然也不例外。琼林宴乃是国宴,新科进士亦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因此也算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一应事宜都得早早准备起来。
  萧止戈道:“琼林宴办得热闹些吧,前面刚发落了一批人,正好借着喜事宽宽大臣们的心,免得他们说话都不敢大声,成日里战战兢兢。”、
  明明是他自己整日沉着张脸吓唬人,现在还要理直气壮地怪朝臣畏惧他。安长卿无语地瞥他一眼,心里对同僚们愈发同情,便道:“那就办得热闹些。”
  ***
  三月二十五,贡院放榜。
  一大早,贡院张榜的墙边便挤满了来看榜的举子们,考完之后他们便暂留邺京等着放榜,日日翘首以盼,才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一张张皇榜被张贴出来,所有人目光殷切地在上头寻找自己或者亲友的名字。安长卿一大早也派了人来看榜,人太多他便没出去,只派了安福去看。
  周鹤岚就坐在他身侧——两人来贡院时正好撞上,便同路过来。
  安长卿打趣道:“我以为你胜券在握,不会紧张。”
  周鹤岚来时还云淡风轻,眉头都没皱一下。眼下安福去看榜,他才露了几分紧张之色,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不时朝外张望一下。
  “原本是不紧张的。”周鹤岚见状也不再掩饰,眉间浮现出一丝赧色:“只是考完后赴了几场酒宴,发觉这一次举子中卧虎藏龙,本以为连中三元当无悬念,后来才发觉是我坐井观天了。就怕这回会辜负小姐期望。”
  安长卿将安娴钰亲手绣的那条“连中三元”的手帕转送于他时,他便说过必不会叫安娴钰失望,此次一定夺得三元,风风光光地上雁王府提亲。
  只是事到临头,他却怕会辜负了安娴钰的期望。
  安长卿为他将茶水斟满,问道:“若是没能夺魁,你准备如何?”
  虚虚握成拳的手又紧了紧,周鹤岚垂眸道:“若是未能夺魁,我还是会遣媒人上门提亲,若是小姐不弃,我日后定当为她挣一份诰命,不叫她脸上无光;若是她觉我无用,另择人议亲,我亦无怨言……”
  安娴钰年岁渐长,寻常女儿这个年岁已经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她却迟迟未能定亲,再加上她从前还退过一门亲。虽然碍于雁王权势,没人敢碎嘴闲话,但想来提起来时言语也不会太好听。周鹤岚一直想叫她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如此日后也不会再被人碎嘴,说些“便是有兄长庇护,这个年纪也难寻到一门好亲事,不若趁着还有人要早些嫁了”之类的酸话。
  他一席话言辞恳切,安长卿神色满意,若是周鹤岚说什么“今年不中那便来年再考,考中再去提亲”之类的话,便是他考中了,安长卿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而今他能设身处地地为安娴钰着想,便是未能高中,也是值得托付之人。
  他们正说着话,就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安福与周家小厮声音接连传来。
  “中了,周公子中了!”
  安长卿一喜,掀开帘子,比周鹤岚还要急切些:“第几名?”
  安福与那小厮穿过人山人海去看榜,看到名次后气都没喘匀又折返回来报喜,此时兴奋得舌头都打了结:“中、中了……头名!”
  周家小厮急急补充道:“公子是榜首!”
  周鹤岚神情一瞬怔愣,随后闭了闭眼平复情绪,维持着沉稳道:“回府,今日都重重有赏!”
  周围众人听着他们主仆几个对话,便知这马车上坐着的乃是今科会元。不少榜下捉婿的人家瞧着马车蠢蠢欲动,欲要上前攀谈时却被身边人拦住,好心提醒道:“您可瞧清楚了,这是雁王府的马车。”
  安长卿的马车十分低调,只在马车帘子上头绣了个黑底金字的“雁”,字体与曾经北战王用过的“戈”字旗如出一辙。
  其他人动了心思的闻言定睛一看,发觉果然是雁王府的车驾,便只能悻悻歇了心思。
  倒是安长卿将人送回周府,之后便赶回王府去给安娴钰报喜讯了。
  ***
  解元之后,又中会元,周鹤岚名声更胜从前。邀约也比从前多了许多,还有不少家中有待嫁女儿的勋贵侯爵之家向周鹤岚抛出了橄榄枝。
  只可惜周鹤岚就像条滑不留手的鱼,长袖善舞左右逢迎,却谁的高枝也不接。
  这日又是同窗设宴,周鹤岚应邀而去。设宴的同窗与他出自同一书院,原本关系平平,但日后中了进士,大家同朝为官,难免有需要互相帮衬的时候,这份同窗之情就显得重了起来。
  前来赴宴的几位举子名次都不低,都在五十名之内,若是不出意料,殿试后进士出身跑不了,若是再厉害些的,殿试上得了皇帝青眼,进士及第也不无可能。
  放榜后的这些日子,一些家境普通的举子几乎是一步登天,许多从前难以见到富贵权势之家都朝着他们递出了橄榄枝。尤其是排名靠前的几位,好些都成了座上宾。
  举子们酒酣耳热之际,便难免说起些风流韵事。人生四大喜事莫过于“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如今金榜题名触手可及,就难免要畅想一番娇妻美眷,洞房花烛了。
  坐在周鹤岚身侧的举子道:“要说还是周兄最有福气,连中双元,一甲有望,怕是引了不少娇客暗中倾慕,日后怕是艳福不浅。”
  另一人接话道:“我倒是听闻周兄与雁王颇有渊源,雁王不是尚有一胞妹还未出阁——”
  “李兄慎言。”不等他说完,周鹤岚便蹙眉打断了他的话:“嫁娶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等赴宴吃酒便罢,还是莫要轻浮娇客。”
  率先起头的这两名举子是贫寒出身,一个得了十一名,一个得了十六名。这些日子难免被人捧得飘飘然,话语间也越发没轻没重起来。眼下被周鹤岚当面戳破,面色便有些讪讪。
  周鹤岚不喜二人性情,斟了酒转头去同别人说话。只是这酒宴上的一席话不知被谁传了出去,七弯八拐地传了几道,竟然就传成了周鹤岚酒后吐真言,说自己对雁王胞妹无意,但碍于雁王知遇之恩,殿试之后不得不去雁王府提亲。
  连中双元,三鼎甲有望的乘龙快婿谁都想要,这消息传出来后不少人信以为真,心里便难免有些酸溜溜。不过碍于雁王身份,这些话也只在私下流传,但凡提起来就有人要拿出来酸几句,说得多了,渐渐便有人当了真。
  安长卿知道这事时已经是四月中、殿试在即的时候。
  太常寺少卿只比他虚长几岁,又因平息酒楼举子争论之事对他颇为敬重,时常邀他去吃酒。最近一回吃酒时,便忍不住偷偷摸摸地将这传言告诉了他。
  “这周鹤岚我见过一回,眉目间十分清正,不像是那等得志猖狂的小人。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听闻他与王爷有些渊源,又事关令妹名声,我便斗胆当一回碎嘴之人。”
  安长卿果然蹙起眉,片刻之后又舒展开,挑眉笑道:“多谢少卿好意。这事若是早些说与我,我还要发愁如何处理。不过眼下殿试在即,我倒也不用再费心,再过上几日,谣言不攻自破。”
  太常寺少卿目露不解:“王爷可是有妙计?”
  安长卿一笑:“你且等着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扮黑脸,喏喏扮红脸,果然是天生一对。


第121章
  四月十五, 殿试。
  殿试在崇政殿举行,萧止戈没有用主考官季安民亲自拟定的考题,而是临时出了考题——题目便是前一阵才被争论过的师荀私自加征赋税, 致使并州民怨沸腾一事。此事不只是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震动。因其发现的巧合, 又牵扯到了雁王与并州举子,极具戏剧性。在师乐正父子被问罪之后,在坊间亦传的沸沸扬扬。尤其是安长卿与那三个并州举子之间的对话,亦被百姓引为美谈。只不过师乐正父子虽已伏诛, 但并州留下来的烂摊子却还要人去收拾。并州官员如何任命、百姓该如何安抚,都需要仔细商榷。
  恰逢此时殿试,萧止戈想着并州正缺着人, 便将此事做了考题, 问这些考生解决之策。若是有答得好的,正好可以送往并州历练一番。
  然而历来科举都考四书五经、诗赋策论, 但萧止戈手中缺人,缺的不是纸上谈兵的人,而是踏实务实、能给他解决问题之人才。这些考生本来信心满满准备充足而来, 待听到考题, 不少人眼睛都直了,接着额间便冒出了细细冷汗。
  加上萧止戈天生一张黑脸,当了皇帝后气势更盛。往崇政殿的龙座上一坐, 居高临下的目光看过来, 没多大一会儿,就有满心焦急又惶恐的考生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起来。
  季安民打了个手势, 便有侍立在侧的禁卫军将那嚎啕的考生架出了考场。这一去,今科便与他无缘了。周围其他考生定力强些的擦把汗便继续凝眉答题;定力差些的, 看着那被拖下去的考生已然乱了心声,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殿试整整答了一个半时辰。答完之后,考官将考卷收上来,考完的考生们则被请去偏殿之中暂歇。十八名阅卷官当场糊名开始批改考卷。批完之后再复核一遍,排出名次来。前十名的考卷再呈给萧止戈,由他选出头三名。
  因这次考题的特殊性,此次殿试阅卷与从前大为不同,萧止戈亦一直没离开,甚至还带了奏折来打发时间。
  待下头将那十份举子的考卷呈上来,萧止戈一一看过去,蹙起的眉目终于放松些许——至少这呈上来的卷子,都是踏踏实实给出了解决之策,不是那看这花团锦簇实则空无一物的空论。尤其是其中一份卷子,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心中隐约有了点猜测,又不太能确定,便拟定了名次,叫季安民再复核一遍。
  季安民亦无异议之后,方才又请了那些歇息的举子到崇政殿中,由传胪当堂宣读名次。
  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分别是周鹤岚、卓清泉、郝长风。
  其后二甲一百一十二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二百二十三人,赐同进士出身。
  此科一共录了三百三十八人,在后来记载之中,乃是萧止戈在位之时,录用人数最多、也最为宽松的一次科举考试。而这一科的三鼎甲亦是名副其实,出仕之后更是以满腹学识为民谋利,即便在多年后亦是后世臣子之典范。
  萧止戈点出了头三名,却没有给他们定名次,他点了点手边的考卷,沉声道:“尔三人答卷各有所长,朕亦无法抉择。但并州事急,故而当堂加试,答得好的,便是状元。”
  接着便给三人赐座,就三人答卷之中所说之策一一提问,君臣一问一答,时而平和,时而激越,待问题问完时,已经是黄昏日落时分。
  萧止戈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一丝愉悦神情,提笔沾了金墨题名,钦点周鹤岚为状元,郝长风为榜眼,卓清泉为探花。
  “你们可有不服?”
  三人跪地谢恩,无有不服。
  隔日,又有传胪持皇榜在贡院大门之前当众宣读。二甲三甲进士们也都各有去处。三鼎甲破格被萧止戈封了官。榜眼郝长风与探花郎卓清泉分别封博凌郡郡丞和博明郡郡丞,琼林宴后便动身去并州赴任。而状元周鹤岚则留京入了太府寺,封了个从五品的太府丞。
  状元入太府寺,榜眼探花去并州地方历练,都是帝王重用之兆。加上当日三鼎甲与皇帝的君臣问答也被传扬出来,又激起了不少学子的热血——当今圣上求才若渴,只要能考得好功名,不愁不能出人头地。一时之间贫寒人家读书之风盛行,而即将到来的琼林宴也越发叫人期待。
  *
  琼林宴这日,萧止戈与安长卿一同出席。先前殿试因有周鹤岚的缘故,安长卿为免瓜田李下,主动避嫌。如今尘埃落定,倒也不必再故做疏离。
  光禄寺将琼林宴办得热闹,一、二甲进士都能列席与君同饮,三鼎甲的席面更是邻近皇帝,方便皇帝召他们说话。开席之后,鼓瑟齐鸣。萧止戈和安长卿举杯与众人同饮。酒罢之后,萧止戈又看向次席的周鹤岚三人,道:“你们三人即将为国效力,如有所求可说与朕,朕可满足你们一人一个要求。”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郝长风与卓清泉尚未摸透帝王性情,便都迟疑地看先周鹤岚。毕竟据传周鹤岚曾是雁王手下,想来应该是见过陛下的。
  坐得最前的周鹤岚略一沉吟,便起身一揖:“谢陛下,臣确实有一心愿未偿。”
  萧止戈眉头一挑:“哦?你说。”
  周鹤岚便道:“古人言先成家后立业,如今臣将满弱冠,却尚未定亲,故想请陛下为臣赐婚。”
  没想到他要说的竟然是这个,萧止戈诧异地看了安长卿一眼,用眼神问他:你没告诉他?
  安长卿略一颔首,无声回答:告诉了。
  先前萧止戈便提过,若是周鹤岚高中,便会为他与安娴钰赐婚,叫安娴钰风风光光地出嫁。之后周鹤岚果然高中,周母请了媒人上雁王府说亲,安长卿便将这事知会过他。
  只是没想过他再次在琼林宴上当众提出来。他平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分明是知道私底下那些难听的传言,借机要为安娴钰正名——这婚事是他亲自向陛下求来的,而不是雁王挟恩逼迫于他。
  但此时萧止戈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哦?鹤岚可有心仪女子?是哪家小姐?”
  “臣心仪之人,乃是雁王胞妹。”
  周鹤岚又朝安长卿一揖,缓声道:“从前在雁州之时,安小姐办女学为雁州女子启蒙。臣曾有幸目睹其风采,一见倾心。只是当时臣只是一介白身,亦无显赫家世,不敢痴心妄想,这才萌生了科举之思。如今蒙陛下不弃,钦点为状元,遂觍颜求雁王将胞妹下嫁于我,鹤岚此生只求一人相守,定不相负。”
  说完,又是长长一揖到底。
  萧止戈神情越发缓和,抚掌赞了一声好字,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头问安长卿:“雁王可答应?”
  安长卿笑着颔首:“周公子人品贵重,是值得托付之良人。”
  萧止戈听完,当场命人拟了圣旨,为周鹤岚与安娴钰赐婚。周鹤岚捧着那卷珍贵万分的圣旨,眼神微微颤动,再次谢了恩。
  赐婚之后,琼林宴继续,但众人话题的焦点,却变成了周鹤岚请陛下赐婚之事。等琼林宴结束之后,这状元赐婚的佳话便传了出去。先前那些谣言不攻自破,从前私底下说了不少酸话的人更仿佛吃了没熟的酸梅子,牙都快酸倒了,却到底再不敢多说一句闲话。毕竟陛下亲自赐的婚,谁敢再置喙?
  而周鹤岚捧着赐婚的圣旨回了周府,之后没多久就请了大媒,亲自挑选了三十六种吉物,骑着高头骏马,以比状元游街更为庄重的姿态,亲去雁王府提亲。提亲之后便是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待两家定下成婚吉日,这门亲事便算圆满落定,只等着大婚之日。
  安长卿看着面若红霞的妹妹,再回想起上一世,安娴钰那纤薄瘦弱的身躯已然淡去,如今再想起来,竟然觉得恍如隔世。
  身侧萧止戈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娴钰的婚事也定了,周鹤岚是个靠得住的人,日后你再不用操心了。”
  安长卿弯着眼笑起来,神色揶揄:“少了这一件操心事,后头却还有一堆朝政要操心。”
  萧止戈轻咳一声,做一副大义凛然状道:“无妨,我与喏喏一同操心。”
  ***
  安娴钰的婚事定下来之后,已经进了五月里,春日将尽,夏天已经悄然露了一角。
  而一直迟迟未至的雨泽使臣,也终于在五月初五这一日抵达邺京。
  鸿胪寺照例设宴款待,还请了薛无衣一同赴宴。只不过另两位西蜣使臣却是没有机会再出席各种宴会了——自二月时萧止戈与薛无衣达成合作,便命人将那两个使臣控制了起来,只不断借他们的手传些假消息回西蜣去。如今距离西蜣使团抵达邺京已三个月有余,西蜣国内局势动荡,但西蜣王传来的意思,却是叫他们继续拖延时间,即便不能叫薛无衣死在大邺,也要让他短期内无法回西蜣。
  薛无衣顺着西蜣王的意思,将计就计一直留在了大邺。那两个使臣被控制之后,他倒是不再深居简出,时常会四处走走看看,偶尔也会去寻安长卿喝酒闲聊,比刚来之时活泛许多。只是他的脸色却也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差起来。
  安长卿本以为他这次不会来,却没想到他还是来了。见他面如白纸,却还是强撑着的模样,便叫汪昱给他换了一壶参茶,不赞同道:“你身体不好,实在不必来。”
  薛无衣倒是无谓得很,淡声笑道:“听闻雨泽风土人情与大邺西蜣迥异,我十分好奇,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去看一看,这次机会难得,自然不能错过。”
  安长卿见他身体虽孱弱,眸色却清明坚定,便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不便再相劝,只叫他多保重身体。
  薛无衣颔首谢过,转而举杯同邻座的雨泽使臣交谈。
  雨泽此次前来大邺,阵势比他们所想的要大,除了出使的使臣之外,甚至还来了一位亲王。这亲王乃是雨泽王淮如峪的同胞兄弟淮如善,封了煜王。
  淮如善相貌斯文端方,很有南地儒雅书生的风采,说话亦极有章法,酒宴不过半,就已经与鸿胪寺的官员相谈甚欢。
  安长卿听他们说起雨泽与周边小国来往的一些趣事,便插了几句话,淮如善见他感兴趣,便又说得更详细些:“雨泽临海,许多百姓都是靠海而生,因此都十分擅造船。我们造了许多大船,常会带着货物出海,与周边一些小国做些生意……雁王可曾见过海?”
  安长卿摇摇头,道:“只在游记中看过,想来应是十分壮阔,”
  淮如善给他描述了一番大海的波澜壮阔,语气颇有些奇异道:“我以为王爷会见过海。”
  “煜王何出此言?”安长卿笑着摇头道:“我生于邺京长于邺京,还没有机会去过海边。”
  淮如善便一笑,举杯敬他:“大海辽阔壮美,王爷若是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
  宴席散后,鸿胪寺一种官员送雨泽使团去驿站休息。
  萧止戈面色沉下来,冷声道:“那个淮如善方才一直在引你同他说话。”
  安长卿还以为他又在拈酸吃醋,无奈笑道:“煜王看着眉目清正,看起来不是那种好色之人。”
  谁知萧止戈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他同鸿胪寺卿说话时,余光一直在观察你。雨泽此行,定然别有所图。”
  淮如善的目光十分隐晦,若不是萧止戈常年习武作战,目力极好。再加上他目光习惯性落在安长卿身上,也不会发现这一点违和。
  他嘱咐安长卿道:“在摸清他们的目的之前,你最近少出宫。”
  安长卿见状也正色应下,雨泽与他们而言谜团太多,谨慎一些总不会出岔子。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淮如善:……


第122章
  自萧止戈提醒之后, 雨泽使团抵京的这段日子,安长卿果然没有再出宫。淮如善一行倒是递上了两国贸易往来的章程与大邺商讨,看着似乎真是为了开通商路而来。除了正经议事的时候, 其余时候, 淮如善都在鸿胪寺官员的陪同下游览邺京。
  安长卿观察了几日,却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正逢初十这日薛无衣邀他去游湖,安长卿便应约去了。
  五月微风暖, 岸边草木葱。河水清冽,泛舟湖上,煮酒烹茶, 倒也别有一番情致。两人只赁了一艘乌篷船, 船夫在船尾撑篙,安长卿与薛无衣二人在船头对坐烹茶。
  “我带了自酿的桃花酒来, 可惜霁雪不让我喝。长卿回去时再带上吧,此时就陪我喝几杯清茶。”薛无衣一指身后两坛酒,眉间露出几分无奈之色。
  安长卿将炉上清水取下烫杯:“霁雪也是为了你好。”
  “今日试试我泡茶的手艺。”薛无衣从他手中将烫到一半的茶盏接过来, 葱白的手灵巧地提起茶壶, 颇为自得地向他展示自己的茶艺。他手上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嘴上却也不住:“她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年纪不大大道理倒是一堆, 还常板着脸。日后我不在了,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给自己寻个好归宿。”
  安长卿瞧着他:“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不亲自看着?”
  薛无衣笑容洒脱:“大约是我这人太自私罢,只想过这泛舟煮茶的快意日子, 不想再劳心劳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雁王可别学霁雪一样唠叨我。”
  安长卿便不再说, 端起他送到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又皱起眉来:“太苦了。你怎么喜欢喝这个?改天我给你送几两我最爱喝的茶叶去。”
  薛无衣眯起眼抿一口茶水,笑而不语。又另起了个话题道:“我在西蜣的探子昨日传来消息,说王太后得急病殁了。如今是大将军辅佐幼主……西蜣王那边,已有半个月没传消息来了吧?”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半个月。”安长卿道:“他这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薛无衣撑着下巴,目光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语气轻飘飘道:“大将军霍征勇武有余,却无甚智谋。他野心不小,只是这些年一直被我和商阙压着,才没敢轻举妄动。”
  然而西蜣王先是派遣他出使西蜣,接着北护军统领商阙又不知所踪。兼之王太后仗着是西蜣王生母,没少作威作福,为娘家釜阳王家谋利。霍征会趁机出手毫不意外。
  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霍征出手比他料想的要早得多罢了。
  安长卿垂眸道:“你当真不准备回西蜣了?”
  “不回去了。”薛无衣一叹,目光收回来注视着手中清透茶水:“薛稚五岁时我便做了他的老师,手把手教他读书习字。但他顽劣有余聪慧不足,我只能一面对他更加严厉,一面着手铲除不利朝局稳定的势力。原本盼着他亲政之时,便是不能做个英明的王,只要按着我给他铺的路走下去,也能平平顺顺……只是我到底错估了人心。”
  薛无衣自嘲一笑:“我对他严厉,为他铺路,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而老师也终究亲不过生母,他越大,便与我愈发离心,许多新政推行都因此无疾而终。”
  “如今我只盼着西蜣内动荡尽快结束,只要商阙当了王,我有信心他能将西蜣治理的很好。”
  他脸上的怅惘在提到商阙时又尽数散去。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一双青白分明的眼眸闪着润泽的光,就像……就像是……
  安长卿心头沉了沉,觑着他试探问道:“你与商阙……他知道你病了吗?”
  薛无衣抬眸看他,揶揄道:“雁王真是好眼力。他不知道,日后若是有机会见到他,你也别告诉他,我不想叫他知道。”
  “你们……”安长卿本想问问他与商阙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想想又觉得多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太复杂也太厚重,并不是简单言语便能解释清楚。
  他止而不语,怕勾起薛无衣的伤心事。薛无衣却豁达得很,又给他斟了一杯茶道:“商阙原本是来杀我的。”
  薛无衣原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幸被先王收养,十六岁便展现过人聪慧。后来又少年封相,看似春风得意,实则明枪暗箭无数。先王那时身体就已经不好,独子薛稚尚年幼。而他则是先王寄予厚望的辅政大臣。那时候先帝常对年幼的薛稚说的一句话便是:只要丞相在一日,我儿便能无忧。
  后来先王崩殂,薛稚继位。不仅仅是王室那些人想他死,盼着西蜣王室分崩离析的西蜣部族遗孤也盼着他死。
  十五岁的商阙武艺出众,被派来刺杀他。却被薛无衣擒住了。
  回忆起往事,薛无衣抿唇微微笑起来:“他那时候空有一身武功,心思却十分简单,被我三言两语就骗得留下来为我效命。只因我告诉他,只要我还活着,终有一日会叫西蜣部族再不受凌辱践踏。”
  只是岁月变迁,人心渐疏。少年时轻信的承诺,长大后却已经明了其实现艰难。商阙虽一如既往为他办事,却已经不再信他。
  “可惜我到底要失信于他,西蜣部族的未来,只能他自己去开创。”薛无衣轻叹。
  安长卿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故事,国仇家恨横亘其间,均是身不由己,想也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曲折与矛盾。
  他抿了一口苦涩茶水,大约明白为什么薛无衣喜欢喝这苦茶了。茶再苦,也苦不过人心难守,苦不过世事难改。
  “或许日后,他会明白你的难处。”安慰太苍白,最后,安长卿只能这么说。
  薛无衣便笑了:“我倒情愿他不明白。”
  乌篷船在河面上缓缓前行,一壶清茶喝完,薛无衣又为他烹茶,安长卿这回拦住了他,笑着说:“你泡的茶太苦,还是我来。”
  薛无衣浅笑驳他:“明明是这茶叶苦,你泡也一样。”
  ……
  船沿着河道绕了一圈方才行回来,两人喝茶谈天,倒也尽兴。眼见着天边已经燃了红霞,薛无衣披上一件厚些的外裳,与他在码头分别。
  带来的两个禁卫军做仆人打扮,就等在河边。见他过来,便牵着马迎上前。
  安长卿方才上马,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有些熟悉的声音:“那边可是雁王?真是幸会。”
  安长卿循声去看,就见淮如善正从不远处的画舫下来,身边亦只有两个仆从,并无鸿胪寺官员陪同。
  “竟然是煜王,幸会。”安长卿下了马,笑着同他寒暄,心里却默默警惕起来:“煜王人生地不熟,怎么不叫鸿胪寺的官员陪同?”
  淮如善做一副寻常书生打扮,手中折扇晃了两晃,道:“我更想自己领略这大邺风光。从前总听说邺京十分繁盛,比之载虢更甚,这几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煜王若是喜欢,尽可在邺京多留几日。”
  “我也是作此想,只是我在邺京并无好友,鸿胪寺官员虽热情备至,却难免客套。不知日后可否请王爷一同游玩?我听闻邺京有许多茶楼说书也十分有特色,还未曾去过。”
  安长卿眼神一闪,面上却不露异样,没答应却也没拒绝:“公务繁忙,怕是不一定得空。”
  淮如善朗声一笑:“无妨,哪日王爷有空我再去叨扰就是。”
  两人在码头寒暄几句,安长卿方才回了宫。
  淮如善看着他的背影,轻道了一声:“可真是像啊……”
  ***
  安长卿回了宫中,便先将偶遇淮如善,对方又邀他的事情告诉了萧止戈。
  萧止戈冷哼了一声:“你这些日子都没出宫,偏偏今日一出宫就撞上了他,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安长卿也是觉得太过巧合,方才提起了警惕。只是又想不通淮如善到底接近他想做什么。
  萧止戈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思道:“你说……雨泽会不会也有那副画像?”
  那画中人既然与薛常相识,薛常又与太祖和淮述安相识,那淮述安没道理没见过画中人。看淮如善这些日子的表现,明显是冲着安长卿而来。那么很有可能雨泽也与那画中之人相关,甚至因为雨泽毗邻南海,极有可能对画中人或者鲛人族知道得更深。
  否则安长卿与鲛人族之关联除了少数几人,至今无人知晓。除了长相相似引起了淮如善的注意,从其他方面实在寻不到缘由。
  安长卿也凝起了眉,他认真思考了许久,道:“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他下次若是邀我,我便赴约去试试他,看看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萧止戈下意识皱了皱眉,接着又想着这是邺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会出什么事,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说完淮如善,安长卿想起什么,又问道:“与雨泽通商之事谈得如何?”
  “双方都有意推进,谈得还算顺利。只是细则还需要进一步商讨才能定下。不管淮如善目的如何,雨泽倒确实是诚心想与大邺通商。”
  安长卿点点头:“若是能打通商路,也是件好事。”
  萧止戈也正是这么想,闻言又牵着他走到里间,拿出一份草拟协议给他看:“今日还与他们谈了这个,若是能成,日后或许我们便能坐船出海,去南海看看。”
  他拿出的是一份造船的草拟章程,大邺以改良筒车的图纸为交换,换雨泽派遣擅于造船的匠人来大邺,教大邺的匠人造船。大邺闭国多年,少有出海。所造船只十分落后,而雨泽却最擅造船,萧止戈为以防万一,便特意与雨泽使臣谈了相关事宜。
  安长卿看的目光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乘船出海的盛况,激动道:“也不只是为了南海之行。大邺雨泽之外,尚有无数外邦,等我们自己造了海船,也可以出海去那些异邦看看,同他们做生意也无不可。”就像他从前看过的那些游记所写一般。
  萧止戈被他看得心头发热,趁机在他唇上偷了一吻,低笑道:“雁王心里惦记的都是大事,朕却想着,日后我们可以周游大邺河山,看尽河山之后再乘船出海,见识一番天地广博。”
  “太子才不过一岁,你想得也太远了些。”安长卿笑他。
  萧止戈理所当然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前半生攘外患平内忧,励精图治为后世铺路。剩下半生我却不想耗在这上面。人生苦短,爱侣难求。我只想珍惜与喏喏相守的时光罢了。”
  这是他自当了皇帝之后便有的想法,若不是这大邺江山无人可守,他当个闲散王爷与安长卿自去逍遥也无不可。
  安长卿听得心里一动,尤其是今日听了薛无衣的故事,他愈发觉得这世间不美满太多,他与萧止戈此生看似圆满,却也是上一世生死相离才换来的。因此这一世,他也愈发地珍惜两人的情谊。
  凝视着男人认真的眉眼,安长卿粲然一笑:“那你现在可得对安珩好些,不然他可不接你的担子。”
  萧止戈背过手哼了一声:“他若不当,便叫安珠当好了。”
  安长卿被他逗得笑容愈盛,当真认真想了想道:“还是安珩好了,安珠脾气像你,真要是当了皇帝,那些大臣们怕是没有盼头了。”
  萧止戈听着却笑容一收,神情危险地逼近他,将他抵在内殿的屏风之上:“那些大臣没有盼头,雁王可有盼头?嗯?”
  安长卿半点不憷他,拧着眉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出其不意地仰头在他唇角亲了一口,笑吟吟道:“我自然有盼头。”
  萧止戈舔了舔湿润的唇角,眸色微深去寻他的唇,低声喃喃道:“是吗?那亲我时……喏喏在盼着什么?”
  呼吸被掠走,安长卿睁大了眼,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他带进了另一番更美妙的天地之中……
  ***
  接下来几日,安长卿不再刻意待在宫中,有空了便去雁王府住一两日。果然没过几日,淮如善便寻上了门拜访。
  彼时安长卿正在雁王府中晒书。医馆中无事,小余绡便也在王府中帮忙。安福进来通传时,安长卿眉头一挑,擦了擦汗又换了一身衣服,瞧着正在咕嘟嘟喝水的余绡,想了想便把他也带上了。
  余绡今年十岁有一,自被他从梁州带回来之后,便一直跟着胡是非学医,如今精气神养起来了,越发长得好看,便是脸上那一块鱼鳞状的红纹,也越来越和谐,看久了不觉得丑陋难看,反而有种异样的美。
  安长卿一直猜测余绡与他同是鲛人族,想到上门拜访的淮如善,便生出了试探的心思,索性将余绡也带上了。只是又担心余绡年幼被淮如善哄骗套话,又叮嘱道:“等会带你去见的那位客人你防着些,若是问到你脸上红纹相关的事或者你的身世,不能说便装作不知道。”
  余绡十分机灵,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牵着他的手安静乖巧地跟在他身边。
  淮如善被下人请到了前厅等候,安长卿牵着余绡进去时,刻意观察他的表情,果然就见淮如善在看见他们二人时,目光凝了一凝。接着便十分自然地起身同安长卿见礼。
  “听闻雁王在府中,冒昧前来叨扰。”
  安长卿笑着道:“煜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怎么能说叨扰?”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客套话,淮如善才说了来意,原来前日邺京城一位十分受追捧的说书先生远游归来,今日下午便要开场子,淮如善十分好奇,便来邀请安长卿一同去听。
  安长卿有心试探他,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为难地看向余绡,道:“正逢好友的小徒弟来做客,可否带上他一同?”
  “自然可以。”淮如善顺势笑问道:“这小公子生得精致可爱,想必王爷那位好友也是位灵秀人物。”
  安长卿笑了笑却没接他的话,只道:“那可好,我这就叫下人去备车。”
  作者有话要说:
  #论皇帝的民主#
  怂怂:这皇位,总要有一个人来继承,谁当?
  小公主:你不当我不当,当然是萧安珩当。
  太子:……


第123章
  淮如善要去看的这位说书先生在邺京极负盛名。是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 生得儒雅面孔,着藏蓝长衫,一把折扇一摇, 倒是有几分文人雅士的味道。据说他原本是个举人, 为官无望又屡试不中,为了养家糊口干脆开始说书。他腹中有些墨水,口技又好,说起书来跌宕起伏, 渐渐便积攒起了名声,从市井百姓到文人书生,甚至有不少达官贵人, 都喜欢听他说书, 人称一声王先生。
  王先生这日的场子设在望仙楼后园,园子前头设了雅座, 专供富贵人家。再后面一些以围栏隔开,摆了桌椅板凳,为通座, 坐的多是普通百姓。淮如善早就定好了雅座, 三人到了望仙楼之后,便被跑堂小二引着到前方雅座落座。
  此时还未开场,通座已经坐了不少人, 淮如善环顾一圈道:“这位王先生果然极负盛名, 竟然有如此多看客。听闻他今日说得故事乃是他一位友人所著的故事后传,讲得是天上仙人与人间帝王的故事。”
  “这个我知道。”余绡脆生生接话道:“前传说的是是仙人下凡报恩,又与恩人将军相恋的故事。仙人因身具仙力, 为将军孕育了孩子,却被人间的昏庸帝王当做妖怪处以火刑。后来将军劫狱救人, 自己却死了。将军死后仙人回了天庭生下一双儿女独自养育,只年年带孩子去人间祭拜将军。这后传说的就是仙人后来寻到了将军的转世之人,与他相认的故事。”
  听到一半时安长卿眼皮就跳了跳,等余绡说完,果然就是当初萧止戈为了给他生子造势铺路特意叫人写的话本故事。他目光隐晦地打量着淮如善,揣摩着他邀请他来听这故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淮如善却没有露出半点端倪,扬了扬眉饶有兴趣道:“没想到前传竟是这般惨淡结局?”
  余绡点点头道:“我当初看完,还躲在被子里哭过呢。听说后传有了团圆结局,所以大家才赶着来看。”
  “那倒是不错。”淮如善摇了摇扇子,目光看向安长卿,意味深长道:“我听闻这故事是那作者照着陛下与王爷所写,不知道王爷可有看过?”
  “看过一些。只不过我不爱看这些坊间话本,便没看完。”安长卿抿了口茶水淡淡道。
  “邺京果然比载虢民风开放。若是在载虢,这些文人画匠就不敢拿我王兄来写故事。”淮如善道:“更可况是这男人生子的奇异之事。”
  安长卿心里暗道一声果然有所图,面上更加打起了十分警惕来应对:“天地广博,我们一生所见也未必能全。这些编撰出来的故事,也未必都是假。他们写他们的故事,只要不作奸犯科违背律法,至于写的谁写的什么,我们又何必去干涉?”
  淮如善若有所思道:“王爷真知灼见,真该叫我那王兄也学一学。”
  他们正说着话间,就见王先生已经出场,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惊堂木一拍便要开讲。于是三人便都不再说话,专心听起书来。
  王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一折认亲的故事被他说的缠绵婉转,更兼伤心感动。待他惊堂木落了最后一下,一声惊响才将众人从故事之中唤出来。
  余绡听得眼泪汪汪,淮如善好笑地递给他一块手帕,又状似随意地问道:“余小公子这脸上是胎记还是刺青?花纹瞧着倒是十分独特。”
  余绡下意识看了安长卿一眼,见他不阻止方才回道:“是胎记,出生时便有。”
  “是吗?这胎记状似鱼鳞,我还以为是刺青一类,有什么独特的寓意。”淮如善笑着道。
  安长卿含笑道:“巧合罢,不过这红纹确实有些深意,却不便多说。”
  淮如善见状不便再问,只好邀他们一同用晚饭。望仙楼原本便是酒楼,一楼往上都是雅间,三人便又换到雅间去用了晚饭,饭后安长卿便借口回宫告辞离开。
  他们二人离开之后,淮如善却没走,他临窗而坐,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一个灰衣人推门进来,关好门窗后跪地行礼道:“王上。”
  “出门在外,不必讲究虚礼,如今我既顶着二弟的身份,你称我王爷便是。”扇子在手心敲了敲,临窗而坐的斯文男子换了一副神情,背手起身道:“可有查到什么?”
  “雁王府之内防守十分严密,我们不敢太过接近,只能旁敲侧击地打探,并未查到鲛人族的消息。”灰衣人道。
  淮如峪转过身,看着下头熙攘人群,沉思片刻道:“据记载,邺太祖当年销毁了所有有关鲛人族之记录,他们不知道实属正常。但偏偏我却总觉得,雁王应当知晓一些鲛人族之事。”
  “王上今日一番试探,可有发现?”灰衣人道。
  “雁王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孩子,亦是鲛人族,我不觉得这是巧合。”淮如峪道。
  灰衣人迟疑道:“既如此,为何不对雁王说明,请他随我们回雨泽?”
  “鲛人墓是当年先王所建,先王祖训有命,但凡雨泽王族延续一日,便不许将鲛人族之消息传扬出去,亦不许大邺皇室血脉踏足鲛人墓。据我这些时日观察,雁王与邺帝感情深厚,若如实相告,邺帝必会知晓。”
  “可您身上的毒……”
  淮如峪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急,还有些时日。”
  灰衣人闻言只好不再劝说,只道:“那雁王那边可还要继续盯着?”
  “先将人手撤回来吧。”淮如峪道。
  “是。”灰衣人又行了一礼,便悄声退了出去。
  灰衣人离开之后,淮如峪枯坐窗边,想起身上的毒,扯开衣襟看了看,就见胸膛处灰色鱼鳞又蔓延了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整理好衣襟,坐在窗边,又回忆起父王死前对他所说的话。
  那时父王浑身上下都长满了鱼鳞,周身弥散着难闻腥臭,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用力将一副画卷塞给他,叫他务必找到画中之人。唯有画中人能打开鲛人墓,解开他们身上的毒。否则,雨泽王室世世代代,都活不过三十。
  淮如峪还记得自己那时问他:“如果找不到呢?”
  父王那时候人已经糊涂了,只瞪着一双凸起的眼珠咒骂道:“找不到便只有等死!若不是你爷爷违背了祖训,亵渎圣使!我们何至于此?!”
  淮如峪当时还想追问更多,父王却已经陷入迷障之中。一会儿咒骂违背祖训的父亲,一会儿又咒骂先王与鲛人族……而当时不过十岁的淮如峪,便亲眼见着他周身布满鱼鳞,狼狈又不堪地死去。
  后来淮如峪继承王位,一边暗中命人寻找画中人,一边遍查典籍,方才将当年之事拼凑出一角。
  事情大约要追寻到雨泽建国之时,当初先王淮述安判出大邺,在载虢称王。但外人只知淮述安称王,雨泽一代代传下来。却不知淮述安其实一生未娶,称王之后便派船队出海,倾雨泽之力在海上建了一座鲛人墓。鲛人墓在南海中心,据记载里面不仅堆满了金银珠宝,还有世所罕见的鲛人族隐居其中。淮述安倾其一生建造了鲛人墓,年迈之时,又从自己的忠仆后代中挑选了继承人承袭王位,同时又命对方服下奇毒,立下十六条祖训,世世代代守护鲛人墓。
  奇毒每十年间便发作一次,唯有自鲛人墓来的圣使能解。如此传承许多年,皆相安无事。直到他爷爷打破了祖训,与鲛人族的圣使相恋,却又违背了誓言另娶。
  据说鲛人族极少与外族通婚,一生只认一个伴侣,不同生,却同死。他爷爷另娶之后,神使便不知所踪,而他爷爷亦没能活过下一个十年毒发。
  而自圣使失踪之后,鲛人墓再无人出海。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曾派过船队出海去寻,然而鲛人墓外迷雾重重,根本无人能入。
  据说鲛人墓乃是先王为心爱之人所建,唯有那画中人才能进入鲛人墓。
  淮如峪十岁丧父继承王位,便是第一次毒发之时。而今他二十有五,距离下一个毒发之日,只剩下短短五年。第一次毒发时,他胸膛之上便生了细密的灰色鱼鳞,第二次毒发,双腿亦生出鱼鳞。这十数年间,鱼鳞缓慢生长。到他满了三十岁,鱼鳞长满全身,他便会如他父王一般丑陋难堪地死去。
  原先或许还有惶恐,然后十几年徒劳无功的找寻,反而叫他渐渐绝了希望。却没想到在他近乎放弃之时,竟然意外发现了与画中人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安长卿。
  只可惜他得知消息时,安长卿已经是北战王妃,后来又被封为雁王。想要将人悄无声息地带回雨泽已然不可能,他只能借着打通两国商路的借口,伪装成淮如善亲赴邺京。
  从黄昏时分坐到暮色低垂,淮如峪喝了一盏凉透茶水,方才起身离开。


第124章
  安长卿回宫之后, 便将会面之事告诉了萧止戈:“今日我特地带了余绡去试探他,观他反应,果然是知道鲛人族的。”
  “不意外, 你再看看这个。”萧止戈将一份密报递给他:“暗部的人刚刚呈上来的。”
  萧止戈登基之后, 手中的情报网有一部分转到了明面上来,但还有一部分,却仍然藏在暗处,成了更加隐蔽的暗部。淮如善几次三番对安长卿和鲛人族表现出兴趣, 叫人不得不防,萧止戈便动用了暗部的人手,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们。
  “淮如善暗中派了人手在查我?”
  “嗯, 估计是怕被我们察觉, 并未做得太过分。只是在四处搜集打探你的消息。”只不过就算只是打探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也叫萧止戈产生了被侵犯领地的不悦感。只不过目前碍于两国之间的邦交, 再加上淮如善并未做得太出格,他才引而不发。
  “商路之事才谈到一半,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很快敲定。淮如善也必定还要继续留在大邺, 但他总跟苍蝇似的围在你周围, 也叫人生烦。”萧止戈把玩着他的手指,语气十分不快道:“不如我们给他设个圈套,叫他主动跳进来, 如此我们占了理, 将他暂时羁押审问或者强行送返雨泽,雨泽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只有千日做贼,万没有千日防贼的。安长卿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只是要怎么设圈套却是个问题:“淮如善做事谨慎,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上当。”
  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萧止戈沉吟片刻道:“他的人一直想进王府之内查探,但王府防守严密他们一直寻不到机会。我会叫护卫寻机会暗中将人放进去,到时候瓮中捉鳖人赃并获,让他抵赖不了。派人探查雁王府意图不轨,单这一条就足够给他定罪羁押了,到时候再叫雨泽来赎他。”
  安长卿侧脸去瞧他,笑眯眯道:“听说雨泽王对这个弟弟一向十分严厉?等雨泽王将他赎回去,估计不会有好果子吃……不过也不排除此事是雨泽王所授意。”
  “不管背后主使是谁,”萧止戈声音微沉:“我都要叫他知道,你是大邺的雁王,与君同尊万人之上,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查的。若敢随便伸爪子,来一个我砍一个。”
  敢朝他的人伸爪子,萧止戈心里早就憋着火气。眼下都攒着,准备都撒在淮如善身上呢。
  ***
  萧止戈说要做局,何时做如何做安长卿便也没再问。左右萧止戈出手便不会落空,他便安心地同周鹤岚去商议改革田制之事。
  周鹤岚如今虽然只是个从五品太府寺丞,但谁也没有轻视他。一则众人都知道他是雁王的准妹婿;二则是与他有过接触之人,都知此人绝非池中物,眼下虽被皇帝放在太府寺历练,但却绝不会止步于此。加上太府寺卿本身也是个惜才之人,对他也多有栽培。
  周鹤岚上任后不久,正逢田制改革之事被提上日程。安长卿有意仿造雁州之举推行新田制,但各地情形各有不同,一国比之一州又更难监管,要想完全推行下去还需不断完善细化,这些日子安长卿常同太府寺卿讨论此事。太府寺卿事忙,便常将周鹤岚待在身边听差。
  大邺旧有田制乃是承袭前朝。前朝实行井田制,但到了末期井田制被破坏,公田无人耕种逐渐荒废,许多百姓将私田据为己有。太祖建立大邺之后休养生息,废除井田制,改为计口授田,允许私田存在和土地买卖。此种方式前期使得大部分百姓都能分到田地,靠着耕种田地暂且得到了休养。但是这种方式发展到后面,尤其是安庆帝那一朝之后,因为地方吏治腐败,官员与地主豪强狼狈为奸。普通百姓的田地被豪强地主以各种方式吞并却无处申冤。失去田地的百姓无以谋生成为流民,只能依附于地主豪强。
  在萧止戈登基之前,庆州雍州等地便因豪强地主大量兼并土地剥削压榨佃农导致民怨沸腾,不堪其苦的百姓揭竿而起,生了不小的乱子。虽然后来萧止戈前去平乱时斩杀了一批豪强地主,又将土地放还百姓。然而此举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要想杜绝此事,使得百姓有田可种,到底还需要改革田制。只是田制要变革,难免牵扯到户籍与赋税,更会触到地方豪强地主的利益,因此推行必须慎之又慎。
  安长卿已经就此与太府寺卿商议过多次,后来周鹤岚随行旁听,亦提出了几条颇有见地的建议,太府寺卿便叫他参与新田制的制定。
  周鹤岚是自己人,安长卿直接在干正宫中见了他。两人谈完正事。就见周鹤岚欲言又止地看过来。安长卿一挑眉:“鹤岚可还有事要说?”
  周鹤岚轻咳一声,略有些赧然道:“二十一城南有花会,主办花会的管事给我送了十张请柬,王爷可要去?”
  “花会?”安长卿正要拒绝,却忽然反应过来周鹤岚不会在这种事上犹犹豫豫。了然笑道:“怎么?想邀娴钰一同去花会?”
  “虽然订了婚,但只我们二人同游,难免招人闲话。”所以得拉上大舅子打掩护。
  “知道了,你将请柬给我,我去同娴钰说。”
  周鹤岚连忙从袖中掏出请柬递过去,起身一揖道:“多谢王爷成全。”
  心愿达成,周鹤岚略坐了会儿便告辞离开。安长卿盯着这请柬倒是忽然有了主意,连忙起身去寻萧止戈。
  崇政殿偏殿,萧止戈才跟朝臣议完事,就见安长卿急匆匆过来,手里还攥着一叠请柬,满脸都是笑容。他搁下笔眉头一扬:“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安长卿在红木桌前站定,倾身过去问他:“你先前不是说要给淮如善做局?可有进展?”
  “已经布置下去了,他们试探了几次,不过比较谨慎,并未咬钩。”
  安长卿闻言便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请柬,狡黠笑道:“那正好,二十一城南有花会,我们若是都去了花会,府上护卫肯定要同行,届时府中防卫松懈也十分正常,他们若是有心入府探查,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萧止戈略一思量,亦觉得可行。不过他比安长卿想的还要多些,道:“可以叫上淮如善一同前去。”
  两人就此说定,安长卿提前给淮如善送了消息邀他参加花会,而萧止戈则将眼前政务提前处理完,到了花会那一日,没有带宫中禁卫军,只从雁王府调了护卫,一行人便往城南行去。
  城南花会这次办得极盛大,要一连着办三日。头一天展出的花都是名贵品种,不少爱花的达官贵人都会前来,因此第一日的花会场地守卫十分森严,只有凭请柬方能入场。
  虽然借此给淮如善设了局,但此次花会十分盛大值得一看,因此安长卿不仅邀了淮如善,还邀了薛无衣同行。
  余氏、安娴钰、周鹤岚、淮如善与薛无衣,再加上安长卿与萧止戈二人,一共七人进了花会会场。
  花会会场这一日早就清了场,会场内洒扫干净,名贵花种被摆放在精心布置的展台之上,每盆花边上都有其主人守着,如有贵人来看,便能为其介绍。
  会场极大,越往里花卉越稀有罕见。七人对花各有喜好,入场之后没多久便分成了三拨。周鹤岚与安娴钰一拨,余氏带着丫鬟又是一波,剩下四人则同行。
  其余三人都是颇有兴致地赏花,唯有淮如峪满脸凝重地盯着余氏离开的方向,心中颤动不休。
  几人逛了一会儿,安长卿余光一直注意着他,见他始终魂不守舍,便唤了他一声:“煜王怎么连赏花都满脸心事?”
  淮如峪堪堪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脑海中余氏面孔却挥之不去:“不,只是看到这些花,想起了旧人。”
  安长卿“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只体贴道:“那边正好有个茶棚,可要去坐一会儿?”
  淮如峪此时心烦意乱,脑子更是一团乱麻,闻言胡乱点了点头,便随着他们往茶棚去。
  薛无衣与安长卿走在前头,瞥了魂不守舍的淮如峪一眼,再看看满脸含笑的安长卿,意会到了什么,也不多问,随他们在茶棚坐下。
  花会上人极多,茶棚也设的大。邺京达官显贵如今少有不认识萧止戈与安长卿的,只是见他们装扮普通,明显不想暴露身份,便无人敢上前温侯,撞上了也只远远行个礼。此时其他人见他们在茶棚坐下,更不敢进来打扰,都避开去了别处。因此挺大的茶棚就只剩下他们四人。
  貌美的侍女泡了好茶送来,安长卿饶有趣味地品茶,却忽然发觉淮如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自己。
  他回以疑惑的目光:“煜王看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淮如峪看着他,喉咙一时竟然有些干涩。先前他单发现安长卿与那画中人相像,然而今日见了安长卿的生母余氏,他才蓦然惊觉,安长卿的五官虽然与画中人相像,但他眼神与无意中流露的气质,却像极了那位失踪了的圣使。
  他看过祖父留下的手稿与画像,那位圣使便是位温润如玉的男子。当年祖父与圣使相恋,却因龙阳之癖上不得台面不敢公诸于世,后来更为掩人耳目,瞒着圣使议了亲。圣使自海上来,原本只该在载虢停留一个月便返回海上,然而两人相恋之后,圣使滞留载虢一年有余,期间一直住在别苑之中。直到祖父迎娶王后的大婚之日,他方才知晓此事。再之后,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别苑,不知所踪。
  祖父手稿之中记载,圣使失踪之后并未回海上,他曾广撒人手去雨泽四处寻找,均无所获。唯有一次,似有人见过与他相貌相似的男子在雨泽与大邺交界的村落出现过。只是那一次祖父依旧扑了空,此后直到祖父毒发身亡,都没再见过圣使一面。
  但从那些留存下来的手稿与画像之中,淮如峪依稀看到了他的悔意,只是却不知道是因为一步踏错失去爱人而悔;还是因为没了解药,害了自己又害了子孙后代而悔。
  祖父去世早,淮如峪并未见过他,亦不喜迁怒死者,对他自然没什么感情。这些年除了翻阅他的手稿寻找线索,并未对他与圣使之间的感情纠葛有太大兴趣。然而今日见到余氏,他方才想到一个可能:圣使乃是鲛人一族,记载里鲛人族中带红纹的男子亦可生育——留存的圣使画像之中,圣使耳后便有鳞状红纹。且圣使与祖父相处一年有余,这期间若是有孕,也实属正常。更何况当初祖父翻遍整个雨泽亦未寻到圣使,却偏偏有人在雨泽与大邺交界处见过肖似圣使的人……如此推断,圣使当初躲到了大邺去也不是不可能。
  算算时间,余氏的年纪也正好对得上。
  假若余氏真是圣使与祖父生下的女儿,那安长卿便是圣使的后人。即便从那画中人身上找不到线索,安长卿作为圣使后人,或许也会有机缘进入鲛人墓之中。圣使自鲛人墓来,鲛人墓中必定有解毒之法。
  绝望了太久,猝不及防眼前忽然又现出一条生路,淮如峪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胆怯,就怕这不过是一桩巧合罢了。
  盯着安长卿看了半晌,淮如峪勉强整理好纷乱思绪,正要开口时,就见一名护卫打扮的人凑到萧止戈与安长卿耳边说了什么,之后萧止戈冷冷看了他一眼,开口道:“王府中出了些事,朕与雁王要回去看看。二位可继续赏花。”
  薛无衣目光一转,闻弦歌便已知雅意,配合道:“正巧我有些累了,便随陛下与王爷一道回去,在王府歇一歇吧。”
  他既如此说了,淮如峪自然不可能再独自留下赏花,便也只能一同去了雁王府。只是他回想起萧止戈看过来的眼神,眉头皱了皱,心中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来时从容,去时匆匆。四人迅速赶回了雁王府。就见院中有个家丁打扮的男子被两个护卫押着跪在地上,旁边还有个鸿胪寺官员候着。
  护卫统领见他们回来,回禀道:“此人扮成下人混入府中,意图去王爷书房行窃。我们搜查审问之后,发现他并不是大邺口音,且身上只带着一块令牌,上头的纹饰,瞧着像是雨泽那边常用的。因陛下王爷都不在府中,属下擅作主张去鸿胪寺请了接待雨泽使团的官员来辨认,发现此人乃是煜王的护卫……”
  护卫统领说完,双手捧着一块令牌呈上来。
  淮如峪听见雨泽时眉头便跳了跳,再听到连自己都牵扯出来了,眼皮子也跟着跳起来,不用再去看地上之人相貌,他都知晓,那必是他之前派出去的手下。
  怎么可能就有这么巧?
  他暗叹一口气,再去看萧止戈与安长卿,却发现二人神情似乎并不意外,他心念一转随即便明白,对方大概早就察觉了他别有用心,今日故意设了套子,等着他的人往里钻呢。
  他越发想叹气,上前拱手道:“陛下,王爷,我可以解释。”
  萧止戈却没耐心跟他浪费口舌,冷声道:“煜王乃是贵客,不必同朕解释。待雨泽王派了人来,王爷回载虢同雨泽王解释吧。现在只能委屈煜王先去我大理寺的邢狱走上一遭了。王爷放心,刑狱虽简陋些,但必不会让王爷吃苦头。等我们查明证据,同雨泽王交涉好,便会放王爷离开。”
  他连如何处置都安排好了,分明是有备而来。开口就是大理寺刑狱,显然并不怕因此跟雨泽交恶。又或者是吃准了雨泽王不会为了一个刺探别国消息的王爷同大邺交恶。
  淮如峪苦笑一声,只可惜他并不是淮如善。制止了欲要拔刀护驾的侍从,淮如峪沉声道:“我便是雨泽王淮如峪,此事多有误会,还请陛下与王爷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敢打我老婆主意,恁不死你:)


第125章
  一言既出, 满座皆惊。
  虽是同胞兄弟,但煜王与雨泽王的地位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大邺可以找由头扣押煜王,却不能扣押人家的王上, 除非他们想主动挑起战端。萧止戈冷眼觑着他, 嗤道:“雨泽王顶替胞弟的身份来我大邺,有何图谋?”
  安长卿亦道:“大邺诚心与雨泽相交,雨泽王却冒名而来,又派人潜入王府之中, 可是想要蓄意挑起两国争端?”
  就连一旁看热闹的薛无衣都出言道:“雨泽王此举实在不妥。”
  他们三人一唱一和,全然没有给淮如峪说话的机会,两侧护卫依旧警惕地守在四周。淮如峪面露苦涩, 拱手道:“诸位所言不错,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只是雨泽确实诚心与大邺相交,还请二位听我一言。”
  他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安长卿与萧止戈对视一眼,也不好再紧揪着此事不放,便颔首道:“去厅中细说吧。”
  只是话虽这么说, 那个被扣押的探子却仍然没有放走, 反而被护卫押了下去。他们几人往厅中去说话,薛无衣见状便主动出言道:“即是雨泽与大邺之事,我在侧恐不妥, 便先回驿站了, 改日再邀雁王小聚。”
  安长卿叫安福送他出去,自己则去了前厅。
  诸人在前厅落座,待下人奉了茶水上来, 萧止戈便屏退了侍从,命护卫统领带人守在厅外。
  闲杂人等都退下去, 厅中就剩下他们三人。萧止戈方才道:“雨泽王来我大邺到底意欲何为?现在可说了?”
  “我之前顶替胞弟前来大邺,此事说来也与陛下有些干系。”既然都已经摊开来说,淮如峪也撤去了伪装,换上另一副更为冷漠沉着、却也更符合他身份的神情来。
  “我不知道陛下与雁王如何查到鲛人族之事,又对之知晓多少。但我们雨泽,却是从先王淮述安建国至今,便留下了诸多关于鲛人族之记载。另还立下十六条祖训,命后世子孙不得违背。祖训第十六条便是“但凡雨泽王族延续一日,便不许将鲛人族之消息传扬出去,亦不许大邺皇室血脉踏足鲛人墓”。
  淮如峪道:“我此行大邺,是为了寻雁王,但雁王与陛下关系亲密无间,我担心如实告知雁王,陛下也会知晓。”
  听他亲口说是为了寻安长卿而来,萧止戈脸色更黑了一些,毫不客气道:“那怎么如今又能说了?被朕人赃并获抵赖不了,那祖训就不用守了?”
  淮如峪神情复杂,目光转向安长卿道:“非也,乃是因为今日花会,见着余老夫人,我怀疑老夫人是祖父遗落在外的骨血。若此事为真,那我与雁王,极可能是表弟。以陛下与雁王的关系,我便是瞒也无用,不如坦言。”
  “……”
  他这一番话实在石破天惊,安长卿怎么也没想到这事最后还会牵扯到娘亲甚至还有不知是何人的外祖父来。他一时失了语,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萧止戈轻拍他的手背,沉静道:“你可有证据?雁王生母的出身邺京无人不知,可不止雨泽王一人想认亲,沾一沾这皇亲国戚的光。”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将一国之王与那些想认亲谋富贵的魍魉小人作比。然而淮如峪理亏在先,加上身家性命还系在安长卿身上,只能越发放低姿态道:“只是猜测,但结合祖父手稿,有七八成可能。”
  说着他便将祖父与圣使的一番纠葛缓缓道来。
  安长卿越听心里越沉的厉害,有些事淮如峪不知道,但他与萧止戈却早就知道的,如今与他所说相印证,竟然大部分都对上了。
  比如安长卿藏于耳后从未示人的红纹,位置与圣使一模一样;再比如他们巧合得到的那份手稿。手稿中记载那有孕的男子生下了一个女儿,之后带着女儿离开。那接生大夫所在的地界,正是雨泽与大邺交接之处:再便是那手稿上有时间,算一算那女婴若是顺利长大,年纪确实与余氏差不离……
  巧合太多,便不能称之为巧合。不知其出处的鲛人族血脉,十分相似的面容……虽然他并不愿认一个忽然冒出来的表亲,但真相摆在眼前,却也无法否认。
  “就算我娘真是你祖父遗落在外的血脉又如何?”安长卿想到母亲前半生的遭遇,冷下脸来:“前头几十年她过得苦,没见你们寻人认亲,如今她终于过上舒坦日子了,却要来搅她平静。再说你那祖父薄情寡义背信弃义,圣使既然不原谅他,那我们也不必相认。”
  打亲情牌完全不管用,淮如峪又叹一口气。只能公事公办道:“祖父所为我不便评论,雁王不愿相认我也能理解。只是此事不仅仅是简单的认亲,还关系到雨泽王室直系血亲的身家性命。”
  “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冒险来大邺寻人。”淮如峪扯开衣襟,将胸膛一片灰色鱼鳞露出给他们看。
  见他们神情震惊,淮如峪方才合拢衣襟,自先王建国之初说起,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不敢再有丝毫隐瞒。
  或许是今日受得震撼已经足够多,安长卿听到他说雨泽先王亦留下了许多画像,且画中人与他十分相似时,竟然有种果然如此感觉。他与萧止戈对视一眼,又问淮如峪道:“记载中可有记载那画中人的身份?”
  淮如峪摇头:“未曾,我派人翻遍雨泽,也暗中派了人在大邺与西蜣寻找,但是并未找到相似之人。直到去年见到王爷画像,方才起了探寻之心。”
  “你寻雁王是想做什么?他便是与画中人长得再像,却也不是那画中人。再说那圣使,他更是从未见过,更无法给你解毒之法。”萧止戈忽而出言问道。
  淮如峪喉头滚动,顶着他噬人的目光道:“我想请雁王同去雨泽,一探鲛人墓。圣使既是从鲛人墓来,那鲛人墓中必定会有解毒之法。”
  “鲛人墓在何处?墓中可有危险?雨泽王可有十成把握全身而退?”
  淮如峪默然,而后摇头:“我不知。”
  萧止戈一声冷笑:“那雁王凭什么同你去雨泽涉险?雨泽王室这些年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如今快死了却想找他救命,雨泽王自己觉得这桩买卖公平吗?”
  他咄咄逼人,淮如峪在他质问中闭上眼,似思索良久,方才道:“这些年确实是我们对不起雁王母子,此番请雁王帮忙,不论亲情,只做交易。我这些年因中毒缘故,并未成婚也没有子女。若是雁王愿意出手相助,待我解毒之后,愿立雁王为王储,将这江山托付雁王。”
  这毒只对王室直系血脉起作用,因此这些年来雨泽王室血脉一直不丰,一是子孙太多秘密便守不住,二则是先祖们担心血脉太多,解药却不够。因着种种顾虑,雨泽传到他这一代,真正的直系血脉不过就剩下他和胞弟两人而已。
  他十岁目睹父王毒发惨死,而后十五年间,一边要顾着雨泽的江山,一边还要四处寻找解毒的线索。然而年复一年过去,失望越多希望也越渺茫,他们兄弟二人更近乎是在等死。他这些年来克己自律,不立王后不纳嫔妃,更不近女色,便是厌倦了这从出生便开始等死的宿命,宁愿叫这血脉断绝在他这里,也不愿意再生下孩子,叫他们重复自己的老路。
  淮如善总笑话他看不开,便是注定三十岁要死,也该享尽人间富贵再死,如此也不枉白来人世一趟。这个弟弟常年四处游历,偶尔回宫来也不愿多待。外人都说是他对弟弟太过严厉,兄弟间生了间隙。然而实际上他知道他看似洒脱,实则想法与他一样,否则也不会这些年来跟他一般不肯留下血脉。
  淮如峪以为他以江山做筹码,这两人总要考虑一二,然而萧止戈却毫不犹豫地抢在安长卿之前拒绝了他。
  “雨泽王以为在朕心中,雨泽江山与雁王,孰轻孰重?”
  淮如峪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口中有些发苦,抛去这江山与雨泽王的身份,他实则并不比普通人多多少筹码。闭了闭眼,淮如峪道:“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他起身一揖:“既如此,我不便再勉强。今日之事是我冒犯,还请陛下将属下交还于我,为表歉意,雨泽与大邺商路互通之事,雨泽再让一成利。”
  萧止戈神情微冷,宽大袍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安长卿的手,并不挽留地送了客。
  淮如峪至到门口,神色已有些释然。只是他似想起什么,又转身道:“方才还有一事忘了说。这毒当年由先王所制,只在每一任雨泽王的直系子孙血脉中留存,每十年便需圣使解一次毒。此毒十分神异,虽观余老夫人与雁王之态,似并未受此毒侵扰。但鲛人族血脉与王室血脉融合本就前所未有,难保没有隐忧。我尚且还有五年时间,若是这期间雁王身体有异样,都可随时来寻我。我先前的承诺仍然作数。”
  说完之后,他再次拱了拱手,道了一声“珍重”之后,便大步离开。
  他走之后,安长卿与萧止戈一时都没有说话。淮如峪先前说得再多再恳切,也没有临走时说得这一番叫人深思。便是萧止戈也不得不承认,他精准地戳中了他心中隐忧。淮如峪叫他们日后注意身体异样,然而这异样其实早就有了,当淮如峪朝他们展露胸膛灰色鱼鳞时,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安长卿幼年时那次大病——安长卿四岁时忽生怪病,高烧不退,脸上和胸膛上现出大片红纹,双腿上生出斑驳鳞片。
  虽然后来红纹退了,鱼鳞也脱落了。但这身上长鱼鳞的症状,竟与淮如峪的情状十分相似。
  萧止戈虽然嘴上拒绝淮如峪拒绝的干脆,但其实心里未必没有担忧。只是为了未来不一定会发生的事,叫安长卿现在去涉险,他却又踌躇起来。他自来杀伐决断从不犹豫仿徨,但在安长卿的事上,却没法如此冷静从容。
  安长卿的手搁在他掌心里,被他攥得都有些发疼。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扬起笑容道:“其实这买卖也不错,就算淮如峪不来寻我们,我们不也准备造船出海吗?我们若是答应同他一起去南海,事成之后还能将雨泽收入囊中,一举两得的好事,不做白不做。”
  他眉眼弯弯,笑得明亮又好看。萧止戈抬起手,轻轻描摹过他精致眉眼,最后落在他脸侧,低声道:“我不敢赌。”
  南海之行迷雾重重,鲛人墓更是满是谜团。墓在哪里,墓中有什么一概不知。若是在战场上面对这样的局势,萧止戈必定会选择冒险破局,但是现在这个冒险的人变成安长卿,他却怕了。
  安长卿是他所有对未来的畅想,是他每一的软肋。便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他不想让他冒险。但现在摆在面前的两个选择,都藏着不可预料的危险。
  萧止戈闭了眼,紧紧将他抱住,埋首在他颈窝里:“我再想想。”
  安长卿侧脸蹭了蹭他,轻声说:“我不怕。”
  “但是我怕。”萧止戈道:“很怕很怕。”
  于是安长卿静静拥着他不再说话。
  此后一个月间,两人谁也没有再提起此事。白日上朝处理政事,晚上相拥而眠。只是偶尔安长卿半夜醒来,却发现萧止戈并不床上,男人只着了薄薄单衣立在窗边,眉头紧锁地望着远处漆黑的天幕。
  六月便这样相安无事的过去,进了七月时,雨泽与大邺互通商路之事终于敲定,而恢复了身份的淮如峪则带领雨泽使团前来辞行,准备返回雨泽。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睡不着的怂怂:去,不去,去,不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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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副本即将上线。


第126章
  雨泽使团要启程回雨泽, 两人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也终于避无可避。
  “我随淮如峪去雨泽,再带上五百精锐和新研制的火器同行,应能保无虞。”
  这几日萧止戈虽然没明说, 但这些日子见他夜不能寐, 安长卿便已经猜到他的决定。
  萧止戈果然沉默,幽深眼眸凝视着他,缓缓道:“雨泽之行必去,但你不能独自去。我与你一起。”
  安长卿蹙起眉, 并不赞同:“你若也去了,诸多政事谁来处理?万一出了乱子,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些我都有了妥善之法。”萧止戈背起手, 声音微沉道:“不去雨泽, 往后数十年怕是都难心安。但若让你独自去,我更不放心。我思虑良久, 唯有我同你一起去才能两全。”
  他见安长卿似有话要说,抬手按住他的唇,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担忧。但朝堂之上诸事都已经有了既定章程, 文有季安民等人, 武有齐巍铁虎。今年年景也好,应无天灾。我不在数月,生不了大乱子。”
  他把话都说完了, 安长卿一肚子劝说的话尽数被堵了回去, 只能无奈道:“这些日子你晚上不睡,就在想这些?”
  “嗯。”
  萧止戈在榻边坐下,将他拉入怀中抱住, 头埋在他后颈叹了一口气,低低道:“我想了许久, 终究不放心。”
  若是将人放到他触手不可及的地方,别说处理政事,他怕是真要寝食难安。
  安长卿是他的命,他可以失去所有,唯独不能失去他。
  湿濡的吻印在后颈上,萧止戈狠声道:“江山没了可以再打,但若是你……”
  后面的话他嫌不吉利,不肯说完,只用力在他后颈咬了一口,留下个清晰咬痕道,才道:“此行我必同往,朝中之事我会安排好。”
  他如此坚决,安长卿便不再说,只能应下。
  ***
  雨泽出发前一日,萧止戈请了淮如峪入宫。淮如峪听说安长卿同意前往雨泽时,倒是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直到听萧止戈也要同行,请他在邺京再滞留半月,方才露出了诧异之色。
  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他这些日子听说了不少两人的事迹,道听途说难免觉得夸大其词,触动并不太真切。
  直到此刻他方才感到了一丝触动。这两人之间的感情,实在令人艳羡。若是当初他祖父能有萧止戈一半的担当与真心,雨泽王室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三人商议好,雨泽使团在邺京再留半月,而萧止戈与安长卿则着手准备远行事宜。
  萧止戈先将季安民、周鹤岚,齐巍等心腹大臣召进了宫。
  季安民听说他要同安长卿一同前往雨泽,自然是不赞同。
  然而萧止戈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君王,他没有说鲛人族之事,却透露出此行事关雁王安危,他意已决。
  季安民观他神色,竟比当初在雁州之时更为坚决,心知劝说已无用,无言揖了一揖,道:“臣明白了,遵从陛下安排。”
  萧止戈满意颔首,逐一布置下去:“朕不在邺京之时,早朝暂罢,朝中诸事由御史大夫、太府寺卿、大理寺卿、太府寺丞共同商议处置。明日早朝,朕会当朝宣布此事,命诸朝臣将折子递交到崇政殿偏殿,尔等每日在偏殿处理政务。朕会将三张空白圣旨交给韩彰保管,若遇重大国事需用,尔四人可同去找韩彰拿圣旨。邺京巡防诸事交于驸马蔡骢,城外大营三万人马由齐巍与铁虎统领,万一有人趁机生乱,可前去求援……”
  他一条条地安排下去,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四人见此再与异议。待他说完,便领命下去。韩彰奉命送他们离开,待周鹤岚经过他身侧,便朝他递了个眼神。
  周鹤岚会意,与另三人同行到宫门口,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又折返了回去。
  偏殿门前,韩彰果然候着,见他过来,便一躬身,引他进去。
  萧止戈与安长卿仍等在里面。
  周鹤岚行了个礼:“陛下与王爷可是还有事吩咐?”
  安长卿唤他起来,道:“刚才陛下说的是国事,现在要跟你说的,是家事。”
  他简略将鲛人墓之事与他说了,便直言道:“鲛人墓是何情形我们无从得知,为以防万一,离开之前,便将后事交托于你。”
  “你既与娴钰订了婚,便是安家人。太子公主尚且年幼,万一我与陛下不能归来,半年之后,你便持遗旨以辅政大臣之身份扶持太子登基。我会留下信物于你,若有意外,可调动城外大营与雁州人马……”
  比起方才,他们显然对两个孩子安排的更加周全。周鹤岚越听越心惊,跪地俯身道:“鹤岚必不负所托,万望陛下和王爷保重自身,让臣永无拿出遗旨的机会。”
  安长卿将提前写就的遗旨交予他,道:“也不必太担忧,此举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周鹤岚接过圣旨,又与他们筹谋半晌,方才再次出宫。
  ***
  待朝中诸多事都安排好,半月之期也到了。朝中虽有不少大臣反对萧止戈以身犯险,但也已经无力回天。雨泽之行,定在了七月十九。
  萧止戈前往雨泽之事并未大肆宣扬,但邺京之中人手调动也瞒不住。消息灵通之人多少都知道了此事。
  安长卿他们出发前一日,薛无衣前来辞行。
  薛无衣在邺京滞留了小半年,半年时间里,西蜣局势变换,先是大将军霍征谋杀王太后,挟持西蜣王掌控朝政,后又借着西蜣王之手大肆清洗反对他的朝臣。此后没多久便有西蜣王室打着诛杀乱党的旗号与霍征开战,双方厮杀各有胜负。
  西蜣朝堂风起云涌之时,西蜣部族趁势而起,在新任西蜣族长的带领之下,悍然无畏杀入载虢。年近十五岁的西蜣王在混战之中身亡。起义的西蜣部族占领载虢,西蜣族长于载虢王庭称王。
  西蜣举国这才知晓,西蜣族长竟然是昔日北护军统领商阙。
  他称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废除了西蜣国内延续数百年的西蜣部族为下等贱民可任意买卖的律法。
  商阙成了西蜣的新王,西蜣朝堂势力亦大肆清洗,唯有薛无衣的丞相之位仍然保留。滞留邺京小半年的西蜣使团也终于被召回载虢。
  就在七月初十时,除了薛无衣与两个有异心的使臣外,其余诸人均已启程回了载虢。
  算算时间,此时差不多也快回了载虢。
  安长卿道:“商阙当了王,你当真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薛无衣捂着嘴低低咳嗽一声,将染了血的帕子收回袖中。
  “我写了书信叫人送回去,当初承诺,依旧做数。”
  安长卿点头:“那你准备去哪?你身子不好,不如就留在邺京养病,也免得奔波劳累。”
  薛无衣又咳了两声,拢了拢披风道:“我不回去,他定然会再派人来接。我已时日无多,相见倒不如不见。我信中告诉他,我同霁雪去周游各国,等到累了,自会回去。”
  七月天里,他裹着厚实的披风却仍然面色苍白嘴唇乌青。安长卿瞧着他这副模样,低低叹息一声:“那你多保重。”
  “今日一别,或许无缘再见,君也保重。”薛无衣抬手一揖,而后缓缓转身离开。
  即便已经病入膏肓,他仍然不肯露出一丝羸弱之态,身姿始终如青竹般挺直。一言不发的霁雪跟随在他身后,二人缓缓走出了安长卿的视线。
  昌顺元年七月十九。
  大邺的人马与雨泽使团一同出城,声势浩荡。他们离开之后,一驾不起眼的马车也跟着出了城,驶向了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
  邺京与浮梁,一南一北,相距甚远。加上车马众多拖慢了行程,等他们抵达雨泽国都浮梁之时,已经是八月中旬。
  八月正是暑热之时,南地尤为炎热。马车之内逼窒闷热,安长卿不愿再待在马车里,干脆骑马与萧止戈并肩前行。
  淮如峪见他不住地擦汗,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城池道:“那里便是浮梁了。王宫之中有冰鉴,等到了便不会这么热了。”
  路上一个月的相处,双方关系再没有一开始的生疏,安长卿虽然还是没法将他真正当做表兄的看待,但是相处也算平和。他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眺望,道:“雨泽比我想象中还要炎热一些。”
  淮如峪道:“浮梁不临海,若是再往南走,到了南海边上,有海风吹着,就没有这么炎热了。”
  安长卿目光四处逡巡,虽然进了雨泽之后,已经见识过不少雨泽风情。但再见着仍然觉得新奇。雨泽因气候炎热无冬,常年受金乌炙烤,因此雨泽百姓大多肤色黝黑,穿着也十分大胆奔放,并不如大邺一般礼教森严。他以为大邺已算是民风开放之地,但到了雨泽,方知山外有山。
  不过雨泽虽民风开放,但对王族却十分敬畏。他们所过之处,百姓都是跪地相迎。
  淮如峪见他目光扫过那些跪地百姓,主动解释道:“雨泽建国之初,此处还是蛮荒之地,男女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后来是先王带来了粮种,教百姓种植作物,出海捕鱼……才有了如今的富饶。他们感念先王教化,对王室十分敬重。如今浮梁还有许多先王塑像,都是百姓铸来供奉。”
  安长卿没想到还有这一番故事,讶然道:“雨泽先王倒是个心怀百姓之人。”
  然后淮如峪却摇了摇头,一脸复杂道:“这却未必,造鲛人墓之人力物力,皆从雨泽百姓身上所出。”
  鲛人墓在海上,建造之人力财力不可估量。如今数百年过去,谁也说不清楚,先王淮述安到底是为了建鲛人墓方才教化百姓,还是当真只是一片爱民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南海公费旅游,你值得拥有。


第127章
  浮梁城中, 果然如淮如峪所说,供奉有先王雕像。城中百姓的穿着要比一路经过的那些地方城池的百姓们要更精致也更华丽些,不过还是沿袭了雨泽的风格, 十分大胆而奔放。
  大邺的队伍跟随在雨泽的队伍之后, 被引着进了浮梁内城——国都浮梁分为内城与外城。内城是王宫和王公贵族居住,外城则是普通百姓所居住。
  安长卿与萧止戈被奉为贵宾迎入了王宫之中接风洗尘。接风的宴席是提前备好的,淮如峪与一众雨泽官员作陪,酒足饭饱之后, 淮如峪才派人送他们到王宫别苑休息。
  临别前淮如峪几番欲言又止,瞧了安长卿半晌,终还是道:“雨泽王室如今就剩下我与阿弟两人, 你若是愿意认祖归宗, 我这两日便命内侍准备封王典仪。一是替先祖弥补你们,二是日后若真立你为王储, 也算顺理成章。等到南海事了,可再将老夫人与安小姐接来,一并分封正名。”
  “不必如此麻烦。”安长卿道:“前人已逝, 我们后辈本来没有立场计较当年之事。不过既然当初圣使至死都不愿回雨泽, 那我们作为后辈,也当尊重他的选择,娘亲与妹妹也是如此想。至于王储之事也不必着急, 若是南海之行能平安归来, 只需雨泽向大邺称臣便可,其他便不必了。”
  他既然这么说,淮如峪便也不再提此事, 只道:“也可,总之一切都随你。别苑之中我都叫人布置好了, 若是住不惯只管同别苑总管说,不必客气。我离开国都有一段时日,堆积了不少事情要处理。南海之行也要尽量安排妥当才能出发。暂时便定在八月末出海。这期间你们可在浮梁游玩。另先王还有祖父留下来的一些手稿笔记,都存放在宫中秘库,你们若是感兴趣,亦可以去查看。”
  安长卿应下,才被侍女引着去别苑。
  别苑已经洒扫干净,虽然外面仍然是强烈的雨泽风格,但内里已经体贴地按照大邺的习惯重新布置过了。汪昱指挥着带来的人手,迅速将箱笼行李都安置好。
  安长卿与萧止戈坐在竹床上喝茶,从二楼窗户往外眺望,可看见不远处王宫高墙之内一栋栋的宫殿。淮述安原本是大邺人,到了雨泽之后,将大邺的许多习惯也带了过来。比如王宫那些这亭台楼阁红墙绿瓦。但因雨泽与大邺气候迥异,临海又炎热潮湿。因此这些殿宇又因地制宜做出了许多变化,在大邺的古朴庄重之上,多出了一丝独有的异域风情。
  再加上穿行往来的下人,倒是十分赏心悦目。若不是鲛人墓之事悬在头上,在浮梁住上一阵倒是件美事。
  “难怪雨泽从上到下都穿的如此少。”安长卿拽了拽衣领,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极薄的丝绸薄衫,但雨泽连吹来的风都是炎热的,长衫将人从头裹到脚,便是冰鉴杵在面前,侍人在身后打着扇子,还是燥热的很。
  不像雨泽人,男女都露出一截胳膊腿儿,虽然一开始觉得不雅,但在雨泽呆了几天之后,反而觉得必须得如此,否则那些穿不起丝绸的普通人家,大夏天一身厚布还得捂出暑热来。
  萧止戈瞧了瞧伺候的雨泽侍从身上穿的衣裳,上头是一件马甲样的衫子,下头则是条裤子,裤腿是扎着的,脚上则穿着藤编的鞋子。不论男女,袒露出来的脖颈、手腕还有脚腕上都带着颜色鲜艳的饰品。据说雨泽贵族是靠身上饰品材质区分,普通人家戴着麻、布、铁、银等。贵族则可带金玉宝石象牙等。
  “刚才我瞧见屋中箱子里有放了这种衣裳,喏喏要不要试试?”萧止戈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着,想象着安长卿穿上那一身的模样。安长卿的皮肤是通透的奶白色,不管是金饰还是玉器,他戴着定然都十分好看。
  他这么一说,安长卿便十分心动了,只是他从未当众穿过这么裸露的衣裳,便有些不好意思。萧止戈看出来了,便抬手召了汪昱过来吩咐:“雨泽气候炎热,我们入乡随俗。你去将给王爷备的衣裳拿来,再去寻些雨泽的寻常衣裳,叫外头的将士侍从都换上,叫他们都注意着些,别中了暑。”
  汪昱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欣喜地“哎”了一声,便匆匆去吩咐。到了雨泽这些日子,不仅仅是两位主子不适应,他们这些下人也都难受得很。只是主子没开口,他们不敢贸然换雨泽衣裳,只能这么生扛着。这下有了萧止戈的吩咐,他们便都能松快一些了。
  没多一会儿,汪昱便捧着衣裳过来了,一共两套,安长卿是白色织金,萧止戈则是黑色织金。两套衣裳的规制都是按照诸侯品级备下。安长卿在下人的伺候下换上,又戴上那十分华丽繁复的金饰,才有些忐忑地走了从里间出来。
  外间萧止戈已经换好了,他动作快,又不耐烦戴那些繁复华丽的饰品,只在手腕上带了个象征身份地位的象牙手链。虽无饰品点缀,但极简单的黑色马甲与长裤反而叫他穿出了一股野性。露出来的手臂肌肉结实流畅,肤色微黑,有种不同于文弱书生的男子气概。
  安长卿看得呆了呆,接着想到这人身上暗藏的力量,又有些面红耳热。他有些不自在地把略有些短的马甲往下扯了扯,道:“我好了。”
  萧止戈原本随意坐着,瞧见他出来时微微放松的身体便坐直了。目光流连在他身上,笑道:“喏喏穿这一身真好看。”
  极白的皮肤与华丽的金饰相互映衬,有种说不出来的艳丽。萧止戈觉得……像是那话本里的妖精出来了。
  屏退了左右侍从,萧止戈走近他,低低道:“我有些后悔叫你穿这一身出门了。”
  安长卿咳了一声,微恼地瞪了他一眼,道:“这身凉快。”
  萧止戈一笑,牵着他往外走:“罢了,大不了谁敢多看,朕就挖了他的眼珠子。”
  安长卿被他逗得笑起来,被他牵着走出了别苑的门方才想起来问:“我们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就四处走走。”萧止戈回头笑着道:“喏喏从前不是很羡慕那些四处周游的笔者?如今既然来了雨泽,就该好好领略一番此地风情。其他事情急也急不来,不如暂时抛诸脑后。”
  他步伐沉稳,手掌温热有力,安长卿便也弯起眼眸:“好,那我们先去看看大象。听说雨泽有那种丈高的大象。”
  丈高的大象安长卿只在游记中见过,听说还有颇为奇异的训象人,可以骑着大象行走,十分威风。两人一路行来并未见过,去向行人询问,方才知道大象珍贵,只有王公贵族才能驯养。
  兴盛而来,败兴而归。安长卿难免失望。正准备去问问淮如峪可有驯养大象,就听旁边一道声音道:“我家便养了大象,小公子可要去看?”
  安长卿回过头去,就见说话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五彩斑斓的衣裳,脖子手腕挂满了金玉饰品,相貌倒是十分不错,就是笑起来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看对方打扮,身份非富即贵。安长卿便客气地谢绝了:“多谢好意,我们友人应有驯养,我们先去问问友人。”
  花孔雀又上前两步,笑的十分热情道:“二位不是雨泽人士吧?让我想想,听说最近大邺使团来访,你们可是大邺之人?雨泽向来热情好客,二位又是难得的美人,实在不必同我客气。”
  难得的美人……安长卿下意识侧脸看了看萧止戈,虽说萧止戈确实相貌俊朗,但从没人将“美人”这词用在他身上过。
  萧止戈果然已经黑了脸,目光冷冷地觑着他:“不必。”
  说完牵着安长卿转身往别处去。安长卿跟着他走了几步远,方才忍俊不禁,目光上上下下扫视他,学着那只花孔雀的腔调道:“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美人可愿意陪我去喝杯酒?”
  萧止戈眼神一沉,瞧着旁边便是一条小巷子,将他推入巷中按在墙上,在他唇上咬了一下:“这是预付的酒钱,喏喏还想喝什么?”
  本能察觉这个话题有些危险,安长卿咳嗽一声将他推开,抿抿唇正经道:“罢了,我又不想喝酒了。这条街还没逛完,不如继续逛着。”
  萧止戈便眯着眼笑起来,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肉,低声问:“不闹了?”
  安长卿头皮一麻,挣开他的手当先往街上走,嘴里还催促道:“走了走了。”
  两人在街上逛了半晌,到了傍晚时分时,才有人寻来请他们。说是煜王回了浮梁,王上摆了家宴,请他们二位去赴宴。安长卿从前听说淮如峪对这个弟弟极严厉,煜王惧怕兄长,吓得都不敢回浮梁。不过看淮如峪顶着煜王身份去邺京,人一回来又专门摆了家宴来看,传言大约并不属实。
  安长卿好奇这淮如善,便和萧止戈一起赴宴。
  家宴只有四人,并不隆重。比起上午的接风宴要低调得多。安长卿与萧止戈被人引着去内殿,还没到门前就听见一道熟悉男声传出来:“哥,我今日在街上见到两个各有风情的美人,应该是大邺使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那些使臣?”
  里头淮如峪没做声,就听那声音又继续聒噪道:“他们还想去看大象,我府里正好养了两头十分威武的大象,不如我替你去招待那两位大邺使臣?”
  等他们到了内殿门口,那声音还在唠叨不休,却始终没听淮如峪作声。反倒是给他们引路的侍女出声道:“王上,殿下,贵客到了。”
  那聒噪的声音陡然停下,屏风内传来淮如峪的声音:“请二位进来。”
  安长卿与萧止戈这才随侍女进去。屏风之后摆了张大圆桌,桌边坐着两个男人,都是熟悉面孔。一个是淮如峪,另一个则是他们下午在街上碰见的那只花孔雀。
  花孔雀见着安长卿与萧止戈进来,眼睛瞪得极大,嘴巴微微张开,做了个极其滑稽的表情。直到两人坐下了,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满脸笑容地凑到安长卿身边来:“你就是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小表弟吧?我是你表哥淮如善,你应该听说过我吧?”
  安长卿“嗯”了一声,还没得来得及说话,就听这人一张嘴跟突突突的火铳一样又转向了萧止戈:“这位想必就是我表弟夫了?从前常听人说大邺新帝智勇双全一表人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表弟夫跟小表弟果真是天生一对!”
  “……”萧止戈冷凝的表情微妙地缓和了一些,吝啬地给了他些微笑意。
  淮如峪显然是习惯了他的聒噪,将人拉回椅子上坐好,训斥了一声“莫要胡言乱语”,才对两人解释道:“他自小就对容貌出色之人有好感,并无冒犯之意。”
  说完见他又要张嘴叭叭叭,立即冷冰冰地瞥他一眼,淮如善这才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端起茶杯朝两人举了举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因为有淮如峪警告在先,淮如善总算不敢再过分热情,倒是显得正常了许多。
  安长卿与他们交谈几句,方才知道淮如善是听说大邺使团到来,猜到他们或许要去南海,才提前回来。他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花孔雀模样,白玉杯盏在他手底下滴溜溜地打转,像他这个人一样不安分:“哥,这次不如让我去呗。若是能拿到解药,我带回来给你。若是拿不到,你就安心当几年皇帝,再随便挑个人继承王位好了。”
  淮如峪面对弟弟脾气显然坏了许多,蹙眉训斥道:“不许胡闹。此行我去。你既然回来,便暂代我处理政事。万一……若是有个万一,雨泽就交予你了。”
  “我不同意!”花孔雀受惊地瞪大了眼睛,往安长卿身边靠了靠,朝安长卿控诉他哥道:“表弟你看看他,对你轻声细语,对我就如此独断专制!我当个闲散王爷自由自在,为什么要累死累活去当王上?我才不干!”他眼珠子转了几转,大爷状道:“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淮如峪被他气得脑袋嗡嗡响,但还有安长卿二人在,打又不能打,只能再次厉声道:“不许胡闹。”
  淮如善阴阳怪气地回了他一句“知道了哥哥”,扭头便跟安长卿说话去了,显然并没听进心里去。待吃完了家宴,天色也不早,安长卿与萧止戈便准备回别苑去。淮如善眼巴巴地跟上来道:“我府中养了两头大象,你们明日要来看吗?”
  吃了一顿饭,安长卿对他改观许多,也没有那么防备了,索性便应承了下来。淮如善这才乐呵呵地走了。他身上衣裳已经又换了一套,比下午那身更华丽也更多彩,行走间繁复饰品碰撞发出声响,清脆又活泼。
  “淮如峪跟他弟弟感情倒是很好。”安长卿看着他背影道。南海之行凶险难料,兄弟两人却争着不让对方去,再看淮如善这副洒脱自在的模样,想也知道淮如峪这个兄长虽然嘴上训斥严厉,但实际上还是纵着他的。
  萧止戈道:“传言不可尽信。”
  安长卿一笑:“也对。我倒是对淮如峪改观不少,若是做亲戚倒也不算坏。”
  “他是个有底线的聪明人。喏喏若是想交,无需顾虑太多。”
  安长卿“嗯”了一声,方才转身同他回了别苑休息。
  次日,两人去王宫寻淮如善。淮如善早就已经成年,在王宫外自然有自己的府邸。只不过淮如峪未成亲也没有妃嫔,王宫空置,淮如善每回回来便大都住在王宫里。
  三人在王宫用了午膳,便一同去煜王府看大象。两头大象养在煜王府的珍兽园中,有专人照料驯养。他们过去后,就有仆人将大象牵出来给他们看。
  安长卿与萧止戈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巨兽,均是目露惊诧之色。
  “这有一丈多高了吧?”安长卿道。
  “一丈六尺高。”淮如善道:“别看它们体格大,性格其实很温顺,你们若是不怕的话,可是试试骑一骑。”
  两头大象背上都放了特制的座椅,安长卿闻言有些心动,便点了点头,在驯象人的指导下,与萧止戈同乘一头象。淮如善则骑了另外一头。两头大象卷了卷长鼻子,被驯象人牵着走出了珍兽园。
  三人骑着大象溜达了一个中午,下午淮如善又带着他们去吃了雨泽特有的吃食……一整日吃喝玩乐,倒是十分尽兴。最后两人也是骑着大象回的别苑。
  安长卿今日玩的开怀,与淮如善熟稔许多。跟他告了别方才准备下去。
  骑在象背上的淮如善叫了他一声,拖长了调子道:“长卿表弟,我求你个事呗。”
  安长卿回头,一挑眉:“你先说说看是什么事。”
  淮如善看了看左右,倾身过来小声道:“我哥是不是给了你出入秘库的令牌?你去的话,带我一起去啊。”
  秘库便是淮如峪存放先祖手稿的密室,为防泄密,是藏在王宫地下的,守卫十分森严,要凭借淮如峪的令牌方才能出入。只是安长卿没想到淮如善竟然不能进去。
  见他神情讶异,淮如善哼了一声,不满道:“我哥就那德行,一心把我当小孩子,说什么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不用我操心这些事,快快活活地活着就行。若是他能寻到解毒之法我自然性命无虞。若是他寻不到,他这些年寻找之线索都藏在秘库之中,等他死了,我继位后再操心也不迟。”
  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理由,安长卿神情动了动,无奈道:“既然王上都说了,我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思。”
  淮如善脸色一垮,嘟嘟囔囔道:“小表弟你怎么如此不讲义气!?”
  他眼珠转了转,又道:“不如这样,我送你一头大象,你带我进去好不好?我哥这些年不让我插手,我便也整日游手好闲当个纨绔。但如今事关我和他的生死,我绝不可能再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你别看我哥瞧着一副聪明样儿,其实我比他可聪明多了,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安长卿着实为一头大象心动了一瞬,但还是艰难又坚决地拒绝了他:“这事我不能自作主张,你还是先去说服王上吧。”
  没能达成目的的淮如善顿时满眼谴责地看着他:“枉我将你当做最好的兄弟,却没想到你竟然跟我哥是一伙儿的,本来我还想带你去看我养的白孔雀呢……”
  说完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骑着大象溜溜达达跑了。
  安长卿:“……”
  还有白孔雀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想要大象,还想看白孔雀。
  怂:我去给你抢来。
  ————
  雨泽蜜月(×)


第128章
  虽然对大象和白孔雀十分心动, 但最后安长卿还是没有同意带淮如善进去。说到底那是淮如峪兄弟两个的事情,他在中间横插一手,总有些越俎代庖。在浮梁城内尽兴游玩了一番之后, 安长卿便与萧止戈持着淮如峪的令牌去了秘库。
  秘库就建在淮如峪的寝宫地下, 淮如峪的心腹侍从引着他们下去,到了门口躬了躬身便离开。守门的是两个聋哑侍从,安长卿出示了令牌,便和萧止戈一同顺利进去了。
  秘库内十分干燥, 在里头一点都感觉不到外面潮湿与炎热。整个库房除了一排排的书架之外,便只有一张看书用的书案,书案宽大, 上头摆放着笔墨纸砚, 以及基本堆叠的书籍。为了防止走水,秘库内照明用的全是夜明珠, 一颗颗镶嵌在墙壁上,将库房内照得明亮。
  他们进来没多久,其中一个守门人便送了茶水与糕点果脯过来。安长卿颔首致谢, 那看门人比划了两个手势便退了出去。
  安长卿信手翻了翻书案上堆叠的书籍, 发现除了一些前人手稿之外,还有许多与鲛人族有关的文卷记载,是他们在大邺与西蜣从未见到过的。
  将书籍放下, 安长卿又书架上翻阅, 存放书籍都细细分了类别,哪些是先人手稿,哪些是野史传闻, 还有一些前人留下来画卷,专门用不易腐坏的木匣子存放着。
  “看来这一趟雨泽我们是来对了。”安长卿打开一个木匣子, 看着里头的画卷道。
  萧止戈亦有此感,指了指这些书架道:“还有十来天时间,书架上的书我们一人看一半,说不得出发前还能找到些新的线索。”
  安长卿与他想法不谋而合,当下便跟他分了分,各自抱了几本书开始翻阅。安长卿看的是淮述安留下来的手札,手札封面处标记了时间,他从最开始翻阅,才依稀弄清楚了那画中人的身份。
  手札应该是淮述安年老后回忆所写,他从初遇开始写起,字里行间皆是回忆。
  “载德十六年,我乘船出海,在海上遇见了余峤,他说自己出海行商,不幸在海上遇见了风暴,船只倾覆,他抱着一块船板漂浮了三日方才遇见我。我心生不忍,许他上船,带他回了雍州。”
  这余峤便是画中人,那时候雨泽还是分属于雍州的蛮荒之地。而淮述安出自雍州淮家,尚且还只是个刚刚弱冠的青年。
  在这段话下面,淮述安又以小字补了一段话:“那时年轻,见他相貌昳丽,为美色所迷便轻信了他。如今回想,他那时神采奕奕连一丝憔悴都没有,怎么会是在海上漂浮了三日的人?他之神异,早露端倪。只是那时年少并未察觉。”
  安长卿按照封面上列出的时间,一本本看过去。手札上大多是写二人相识相处之片段,除了开头提过一个名字,再未提起过余峤的其他信息。加上许是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都记不太清,记录的文字也大多简短零碎,安长卿一目三行看得极快,直到看到载德二十一年的记录时,事情才起了变化。
  手札上写道:“载德二十一年春,北地少雨,逢大旱天。至秋时,粮食欠收,朝廷苛捐杂税却越发沉重,听闻饿殍千里,死人无数。雍州处南地,虽未大旱,但数月阴雨连绵,大坝决堤淹没农田。朝廷不肯拨银两救灾,灾民死伤无数,瘟疫横行……萧历来信于我,约我到京都共谋大事,余峤好奇京都情形,与我同行。此乃我此生最后悔之事,是我害了他。”
  这一段字迹力透纸背,足见淮述安心中悔恨。安长卿急急忙忙地往后翻,却发现后面连着的是大片空白,翻过几页空白纸张,后面记录却直接跳到了两年后的载德末年。
  载德末年,前朝魏国因君主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八位大柱国共谋起事,历时两年,终于带兵攻入了京都,推翻前朝建立新朝。其余七位大柱国共同推举萧历为帝,改国号大邺。
  这中间三年如何淮述安并未写出来,只是写道:“我们花了三年时间占领各地攻入京都,所有人包括余峤都愿尊萧历为帝。余峤曾说他是心怀天下的明主,是值得信任之人。但实则他不过是个贪恋权势的伪君子罢了,我们都被他骗了。”
  安长卿继续往后看,却发现同先前一样,这一段又空了出来。不知是淮述安不愿意回忆,还是他怕写出来被人窥探当年,遂刻意隐去了。
  安长卿翻到最后一页,却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余峤不见了,若是当初我能早些带他回雍州,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载德年间的记载到底戛然而止。安长卿肉揉了揉眼睛,正准备起身去寻后面手札,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萧止戈及时扶住他,给他倒了杯茶水,让他坐着缓一缓:“你先歇歇,不必看得那么急。”
  安长卿喝了一盏茶,又捏了捏眉心,道:“这些手札里有用的内容太少了,看到现在也只知道画中人叫余峤,跟淮述安一同去了京都,结识了太祖以及另六位大柱国。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却无从得知。”
  萧止戈却道:“我这边的手札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内容,不过我找到了一幅画。”
  他将手边的画卷递给他:“跟西蜣那副画一模一样。”
  安长卿将画卷缓缓展开,就见那画像果真与薛无衣送他们的那副画一模一样。但是一副在西蜣,一副却在雨泽,这两幅画之间,必定有什么关联。
  “我们跟淮如峪说一声,将画卷带出去比对一番。”安长卿道。
  薛无衣说薛常派出的商队很可能是出了海,当初他们分析,自西蜣去海边要经过雨泽国境。而这两人又同时判出大邺,显然是有某种联系。若是薛常派商队出海是与淮述安合建鲛人墓,那他们一人保存一副画卷便能说得通了。这画卷上或许就藏着鲛人墓的线索。
  萧止戈看了看被夜明珠照得通明的秘库,这里不见天日并不知道时辰,但他估摸着时候也不早了,便道:“出去再说吧,剩下的可明日再来看。”
  安长卿坐下这会儿也觉得还有些头昏脑涨,便带上画同他一起出去。本来以为出去时那两个看门人会阻拦他们带画出去,却没想到对方并未阻止,只在他们出来后,又谨慎地锁上了门。
  两人沿着台阶上去,才发现已经是月上中天时分。除了淮如峪的心腹侍从在厅中候着,淮如善也在。
  见他们出来,淮如善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道:“那秘库里可是有无数没人,你们竟然在里面待到了这个时辰才出来。”
  萧止戈看了看外面天色,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侍从回道:“丑时末了,王上见两位贵客一直未出来,便叫奴候着。王上还在书房处理政事。”
  “久等了,秘库中不见天日,分不清楚时辰,就耽搁的久了些。”安长卿道。
  侍从弯了弯腰,说了一声“我去请王上”便离开了。
  倒是淮如善又打了个哈欠,睡眼迷蒙地看着他们手中的画轴问道:“你们可找到了什么线索。”
  “确实找到一点线索,不过还有待确认。”安长卿道。
  淮如善一听,立刻精神抖擞地凑过来:“是什么?快给我看看。”
  安长卿将画轴背到身后去,慢吞吞道:“大邺没有大象,也没有白孔雀。”
  “???”淮如善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中,瞪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气道:“我现在知道了,你比我哥蔫坏多了。”
  安长卿笑出一口小白牙,像只机灵狡黠的小狐狸,又可爱,又好看。淮如善顿时就屈服于美貌了:“行行行,大象送你一只,白孔雀也送你。你快给我看看。”
  说着便伸手去他身后抢画轴。反正等会淮如峪来了他也会看到,这会儿安长卿就没有跟他争,将画卷给了他。
  淮如善将画卷展开,兴奋的表情在看到画中人时凝住了,他卷起画卷,眯起眼看向安长卿:“你不会是拿自己的画像在讹我吧?”
  安长卿道:“我讹你做什么,这画中人叫余峤,大约……是我的祖先?”
  淮如善将信将疑地将画卷又展开细细看了一遍,方才发现了不同。他将画卷在案几上铺开,看看安长卿又看看画像,啧啧感叹道:“鲛人族可真是厉害,各个都是大美人。我听哥哥说那圣使容貌也是一绝。”
  “你就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怎么就不记得我叫你别掺和这事?”
  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淮如善一回头就看见他大步过来了,立刻端起谄媚地笑凑过去:“我记得啊。但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多个人也多份力是不是?”
  淮如峪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无奈。到底没有赶他回去,只目光转向安长卿与萧止戈道:“这幅画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安长卿先前并未同他说过画像与西蜣秘宝之事,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事情太多还没机会说出来,因此淮如峪自然不知晓其中特殊。
  “我这里也有这么一幅画,是西蜣先王薛常传下来的。”安长卿将西蜣秘宝之事告诉他,正巧派去取画的人也来了。安长卿将画接过来都给淮如峪道:“你先看看吧,一模一样。”
  淮如峪接过画像,铺开放在先前那副画边上,发现果然是一模一样。
  “你们怀疑当初鲛人墓其实是先王与薛常一同建的?”淮如峪问道。
  “没错。”萧止戈道:“西蜣秘宝是薛常留给画中人,也就是余峤的。而淮述安建鲛人墓,也是为了余峤。他们二人相识,会合作也并不意外。”
  安长卿补充道:“可惜那些手札略去了许多重要事件。若是能弄清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们探寻鲛人墓或许会简单许多。”
  淮如善沉思一阵,缓缓道:“其实鲛人墓虽是为了余峤所建,但我翻遍所有手札,却觉得余峤也许根本没有葬在鲛人墓。它虽称作鲛人墓,但其实只是一座孤岛。”
  他蹙起眉,似乎不知道如何阐述:“我从前翻阅那些手札时就觉得,先王记述中,并未当余峤已死。鲛人墓不像是墓地,更像是打造了一座海上桃源,他一直在等着余峤回来,但至死也未等到。”
  他从前隐约有这种想法,但并不能太过确定。直到今日听到了薛常的遗言,方才觉得自己的猜测或许并没有错。
  “先王和薛常,好像都觉得余峤不会死,并且还会再回来。”
  安长卿被他一点,眼睛也亮了一下:“没错,淮述安最开始的手札上有一段话,说自己早该发现余峤的神异之处。能被称之为神异的……会是什么?”
  “长生不老。”萧止戈忽然开口道。
  见三人都看向自己,他沉声道:“我看了秘库中留存的余峤画像,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些画像明明间隔了数年,但余峤的样貌却一点都没有变吗?”
  从淮述安在海上遇见余峤,到他们建立新朝,中间一共经历了七年。手札中从未提到余峤的年岁,但从零星片段中大约推算,余峤与淮述安差不多大。从弱冠之年到近三十,便是老的慢,也不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但那些画像中的人,除了衣裳装扮变化,容貌却没有半点改变,连一丝细纹都没有增加。
  虽然也可以解释淮述安画画时特意画了余峤年轻的模样,但是按照这种种迹象来看,更可能的是余峤这些年里,样貌并未变老。
  如若余峤长生不老,那薛常与淮述安的态度便可以解释通了。
  安长卿一时哑然,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这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否则薛常与淮述安怪异的态度根本说不通。
  “可是这世上,当真有人能长生不老么?”淮如峪拧起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钻上来。前朝总有帝王追寻长生之术,但他却只觉得可怖。试想当相识的亲人朋友一个个地死去,最后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孤独地活着。这不是恩赐,分明是惩罚才对。
  安长卿下意识想说长生不老太过神异,话要出口时,忽然想起自己重生之事,又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他拧着眉道:“是真是假,去鲛人墓一探就知。”
  三人相对无言,淮如峪道:“罢了,我们在这瞎猜也无用。我尽快将事情安排妥当,咱们尽早出发去南海吧。”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不需要抢,大象和白孔雀我都有了。
  怂:给喏喏打call


第129章
  时间已经不早, 三人商议完要尽快去南海,便准备各自去休息,谁知一回头却见一直没说话的淮如善撅着屁股, 手中举着烛台, 整个人都快趴到了案几上去。那两副一模一样的画像则被他叠放在一起用手举着。
  淮如峪眉头跳了跳,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你在做什么?小心烛火!”
  “诶,别碰我。”淮如善扭了扭,直起身将画像举高些, 得意道:“这次你不带我去南海都不成了。”
  “你发现什么了?”淮如峪皱起眉。
  “应该是鲛人墓的地图。”淮如善道。
  “让我看看。”淮如峪说着就要伸手去接画像,淮如善却猛地退后两步,仰着下巴道:“带我一起去, 不然我就是给你了, 你也不会看。”
  淮如峪面色不善地瞧着他,淮如善顿时有点怂, 挪动脚步往安长卿身后躲了躲,不服气地嘟囔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地图,你就是不带我去, 我自己也能找到船出海, 说不定比你还要快些。”
  说完又觉得自己势单力孤,戳了戳安长卿道:“表弟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安长卿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倒是淮如峪看了他半晌,忽然叹口气道:“你要去便去吧。画上到底有什么?”
  没想到这次如此简单, 淮如善呆了呆, 接着反应过来,正了正色,将叠放在一起的两幅画悬在烛火上方道:“你们看, 就是这个。”
  就见烛火之上,那两幅交叠在一起的画像之上, 隐隐约约显出了浅淡的轮廓来。
  “若是只有一副画像,在烛火下是看不到这图的。”淮如善将其中一副画像拿开,那浅淡的轮廓果然便看不见了。他将画像交给淮如峪,叫淮如峪举着,自己则寻了纸笔过来,一边画一边解释道:“我以前四处游玩时,也见过这样的技艺。以特制的颜料在纸上书写,写出来的字晾上一会儿便消失了,若要看纸张上的字,需要对着烛火,烛火一熏烤,字迹便会显现出来。”
  他本来只是好奇试一试,一开始只拿了一幅画,并未发现特殊之处。但他无意间将两幅画叠放在一起,火光照到画像之上,却隐约多出了些浅淡轮廓。
  “这两副画像应该比我看见的民间技艺更高超些,字迹很淡,必须要叠放在一起才会显色。”他指着宣纸上临摹出来的轮廓道:“这轮廓,看着像是雨泽的舆图和临近的海图。你们看这里,这里是嘉懿城。嘉懿城南边便是南海海域。海域正南方向这座岛,应该就是鲛人墓……”
  说话间,他已经将整副图都临摹了下来:“……这些水浪应该便是海流流向,只要避开这些逆流的海流,应该便能靠近鲛人墓,只不过鲛人墓周围还画了一圈黑色竖条,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其他三人凑过去细看,也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过按照常规猜测,大抵会是一些防御之物。
  “若是猜不出来,便只能等去了之后随机应变了。”安长卿道。
  萧止戈颔首赞同,看向淮如善道:“你对舆图和海图都很熟悉。”本来以为只是个被兄长护着的纨绔子,没想到也有些本事,至少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憨傻。
  淮如善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便察觉到另一侧淮如峪沉甸甸的视线。他缩了缩脖子,也不知道到底是跟谁解释:“我常年在外,雨泽包括临近海域都被我走遍了。每到一处我都会画下当地舆图,自然熟悉。”
  淮如峪发出一声哼笑,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对安长卿二人道:“天色不早,今日就先休息吧。画像之事明日再议,我再命人去挑几个会看海流的老船手。”
  安长卿今日看了不少书,着实也累了。便顺势告辞离开。淮如善跟在他身后也想走,身后却传来淮如峪咬牙切齿的声音:“阿善,你留下。”
  “……”淮如善脚步一僵,目光哀怨地看着安长卿的背影。安长卿只作未觉,同萧止戈一起离开。
  ***
  此后几日,安长卿与萧止戈继续去秘库之中翻阅典籍。淮如善终于得了他哥首肯,美滋滋得也跟着去了。只不过他没什么耐心,看了几本手札便不耐烦,专门寻那些鲛人族的民间传闻来看。
  而且他还聒噪多事,安长卿与萧止戈单独来时,两人一壶茶,两碟糕点便能应付一天。淮如善来了之后,又是要好茶又是要各色点心吃食,两个看门人听不见,他便叫淮如峪的侍从来送。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书,看见个稀奇的记载还要大惊小怪一番。
  一会儿咋呼道“鲛人族织的鲛绡竟然能刀枪不入”。
  一会儿又倒吸一口气“鲛人族下海后双腿竟然会变成鱼尾”,说完还要偷眼去看安长卿的腿:“你也会变出鱼尾巴吗?”
  “……”安长卿笑着对他道:“若不是看在大象与白孔雀的面子上,我一定会把你丢出去。”他总算明白为何淮如峪与他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开始凶人,现在看来纯属淮如善太过聒噪烦人。
  淮如善:“……”
  大约是怕真被扔出去,他总算老老实实看起了书。
  等他们差不多将秘库中的书籍与手札都看完时,时间已经到了八月下旬。与此同时,淮如峪终于将政事处理完,同时任命了心腹大臣代为处理政事。与安长卿萧止戈一样,他也暗中选好了继承人,留下了遗旨。如果淮如善不去,这遗旨便当是留给他的。但是他死活要跟着去,淮如峪只能另外挑了继承人以防万一。
  除此之外,他还征用了十艘海船。这十艘海船皆常年往来于海外诸国之间,因为运载货物,建造的大且结实。用于南海之行刚刚好。
  十艘海船,每艘船上配备了百名有经验的船夫,另加二百将士,数十名大夫等人员。底层船舱则储存了大量的食物、水、药物和武器。当初从邺京带来的一批新研制的火器也都分配到了各艘船上。
  八月二十五,一切准备就绪,所有人马抵达嘉懿城,准备出海。
  码头之上,一艘主船在中间,其余九艘船以护卫之状分布于主船前后左右方位。主船之上除了安长卿四人,还集齐了雨泽与大邺的精锐。
  安长卿和萧止戈都是第一次坐船出海,两人站在甲板上,看着船帆高高拉起,海风将船帆吹得鼓涨。一声号角响后,十艘海船便先后往海中驶去。
  前方海水被破开,激起阵阵白色浪花。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大海,安长卿胸中激荡,微微激动道:“大海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壮阔许多……”即便是这看着无比高大的海船,在这大海之中,也显得渺小而脆弱。
  沧海一粟,大抵便是如此了。
  淮如善从船舱中走出来,见他一脸向往感慨,遂笑眯眯地道:“你们第一次出海,最好去船舱里歇着,海上晕船可不是小事。”
  安长卿感受了一下,道:“我不觉得晕。”
  淮如善总算找回一点优越感,扬起下巴抱怀道:“现在还早着,再过一会儿你再看看。”
  ……
  船出海半日之后,安长卿伏在船舷边吐了个天昏地暗。先前吃下去的东西尽数被吞了出来,头脑眩晕,手脚绵软无力。若不是萧止戈及时接住他,安长卿差点就瘫坐在船板上。
  “现在你信了吧?”淮如善将一瓶药丸递过去,道:“把这个吃了,会好受一些。等在海上再行两三日,你们就能习惯了。”
  萧止戈将瓶子接过来,拔开瓶塞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他尝了一颗,一股冲鼻味道从口中一直传到大脑,刺激的差点吐出来。虽然味道实在难以言喻,但确实有些作用。萧止戈神色不动,倒出一颗喂到安长卿嘴边。
  安长卿体力还未恢复,脸色苍白,闻到味道便蹙起了眉毛:“好难闻。”
  萧止戈面不改色地骗人:“只是有些难闻,不难吃。”
  安长卿正难受着,也不疑有他。便张嘴由他喂了下去。萧止戈动作迅速地将药丸塞到他口中,而后飞快捏住他下颌,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强迫他咽了下去。安长卿才吐过,吃了这药丸更是一阵恶心,干呕了几下才平复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淮如善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伺机报复我?”
  淮如善讪笑着摆摆手否认:“你想多了,咱们俩就是亲兄弟,怎么会有仇?”
  安长卿没力气与他斗嘴,感觉眩晕感确实减轻了一些,便叫萧止戈扶着他回船舱休息。
  船队在海上走了五日之后,安长卿终于克服了晕船。萧止戈身体比他好,除了头一天,后面便再未受影响。
  算算时间,这时已经是八月三十,他们按照那份临摹的海图,一直绕着逆行的海流前行,暂时并未遇到什么阻碍。
  安长卿背着手站在甲板上,初时的新奇感过去后,这蔚蓝壮阔的大海也变得千篇一律起来。海上航行,除了要应对各种突如其来风浪与危机,最大的阻碍其实是枯燥的海上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很容易让人心里发慌不适。
  在甲板上略站了一会儿,安长卿便折返回去。萧止戈与淮如峪在下棋,淮如善这个臭棋篓子在边上指点江山,安长卿看着他们三人,方觉得心中莫名的焦躁少了几分。静下心在萧止戈旁边坐下,拿起看到一半的书继续看起来。
  只是没平静多久,船舱们便被敲响了,侍从神色凝重地进来禀报道:“船长说今天傍晚可能会有风暴。”
  海上行船,最忌讳遇到风暴。他们出行前观测过天象,都是晴日。这五日行船也确实风和日丽。却没想到会忽然出现风暴。
  四人交换了眼神,淮如峪出声问道:“风暴有多大,可能抗住?”
  侍从回道:“船长说云团不小,这场风暴不会小。”
  “通知所有船只,傍晚降帆,按先前的预备方案,叫人立刻以铁索将船只全部连在一起。若是风暴起,所有人到船舱躲避。”
  这是出海前便商议好的应急方案。海上行船,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年半载,途中难免会遇到风暴,小的挨一挨就过去了,大的却可能会连船只都会整个掀翻。好在出海前他们就预计会遇到此类情形,已经做足了准备。虽然消息有些沉重,但至少不会太过慌乱。
  他们尽了人事,剩下的,便只能听天命了。


第130章
  傍晚时分, 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下一刻就会整片倾轧下来。下方的海水已经变成了深深的黑蓝色,暴烈的海风卷着巨浪, 一次又一次地冲击船身。巨大的风浪声掩盖了人声, 几艘船只之间,只能靠扯着嗓子吼叫以及打手势传递信息。
  所有船只的船帆都已经降了下来,大部分人此时都已经躲到了船舱之中去,唯有萧止戈几人还在甲板上, 听将士汇报几艘船只的即时状况。十艘船此时已经排列成了方阵,主船在中间,副船护卫四周。船只与船只之间用人腿粗的铁索连了起来, 相连的船只随着海浪上下起伏。
  最后一个检查铁索的将士传回消息:“全都检查好了, 没有松动!”
  此时天上已经砸下了黄豆大的雨点,先是一颗颗砸在甲板上, 很快便连成了片,成倾盆之势。萧止戈将安长卿推进船舱,继续沉声说了最后一道指令:“所有人立刻撤回船舱内, 栓好舱门, 尽量找个固定的地方抓住,风暴停息之前,不允许四处走动!”
  说完又用军旗打了几个行军的旗语, 确保所有人都撤回船舱内后, 他方才下了甲板,回了船舱。
  待他进来,安长卿便拴好舱门, 又拿了一身干衣裳叫萧止戈赶紧换上——就在外面那一会儿,萧止戈已经全身湿透了。
  时间紧急, 萧止戈直接脱掉了湿透的衣裳,迅速换好后,才拿出一根结实的绳索,两头分别系在他与安长卿的腰上。安长卿用力拽了拽绳索,纹丝不动,虽然勒得腰有些疼,但也安心了一点。
  外头雨声更大了些,船身也开始剧烈起伏起来。
  “坐在这里,我抱着你。”萧止戈怕他害怕,自己背靠床榻,脚蹬在船舱壁板上,示意安长卿坐在他双腿中间来。
  安长卿依言坐过去,背紧靠着萧止戈温热的胸膛。萧止戈在他耳后的红纹上轻吻了一下,沉声道:“别怕。”
  说罢将连着两人腰部的绳索穿过床头镂空之处,再在手掌上缠绕了几圈牢牢握住,用一种十分缱绻的姿势拥紧他,才道:“好了,只要船不翻,我们不会有事。”
  安长卿靠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轻轻“嗯”了一声。谁也没有说若是船翻了该怎么办。这汪洋大海之中,风暴肆虐,若是船真翻了,他们腰间的绳索绑得这样紧,就是死了,想来也能死在一起。
  萧止戈显然与他也是一样的想法,两人静默地靠在一起。绳索将他们和床固定在一起,随着整艘船上下起伏颠簸。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船舱内没有点火烛,目之所及尽是黑暗。倒是外面的风浪声越来越大,一开始还是正常的声音,到了后面,竟似巨兽咆哮。偶尔还有刺目的闪电划破黑暗,堪堪从缝隙之中照进来,带来一丝丝光亮。
  风声、雨声、浪声和雷鸣声交织在一起,片刻不歇。黑暗中听得久了,渐渐便会产生一种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的空茫感,只有耳边沉重的呼吸声和闷闷的心跳声还在响着。
  安长卿闭着眼,极力感受着萧止戈的体温。但风暴天太冷了。人静坐着一动不动,体温便慢慢降了下来,与这满室的寒凉差不多的冷。黑暗里时间也变得更慢。外面声响一刻不歇,只有船只起伏越来越大,是比马上驰骋还要大的起伏,就好像下一刻整个船舱就会翻转过来,连身后的木床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萧止戈一声不吭,只是呼吸越发沉重。安长卿睁开眼睛,只是这漆黑之中,睁眼与闭眼似乎也并无太大的差别。黑暗中他摸索着握住萧止戈的手,萧止戈的右手缠着固定两人的绳索,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里,那手的温度似乎比海水还要凉。
  “疼不疼?”绳索在手上勒得太紧,血脉滞塞不通,便变得冰凉无比。安长卿摸索着捂住他的手背,手指轻轻地按揉。
  “不疼。”黑暗里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微凉的嘴唇无意擦过他的耳廓:“怕不怕?”
  安长卿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又道:“不怕,有你。”
  男人就低低地笑了笑,继续与他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外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始终没有亮起来,反而是外面隐约传来木头断裂的声响。嘎吱嘎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断了。
  萧止戈说闲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反倒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他低声道:“喏喏,我渴了。”
  这时候也没法喝水,安长卿只能道:“那你别说话,换我给你讲故事。”
  萧止戈没应,只道:“你把头侧过来。”
  安长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凭感觉将脸侧了过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两瓣冰凉的、略有有些干燥的唇吻在了他的唇上。安长卿身体微微一颤,顺势启唇,接纳了他的侵入。
  外面木头的断裂声还在持续,船舱内,两人前胸贴着后背,竭尽全力地亲吻着。
  船只在海上颠簸,忽然猛地一颤,两人亦跟着重重一颠,牙齿磕在嘴唇上,唇齿间便弥漫出咸腥味道。萧止戈痛“嘶”一声,意犹未尽地在他唇上舔了一圈,方才放开他,舔了舔磕破的嘴唇笑道:“这就不渴了,喏喏给我讲故事吧。”
  安长卿喘匀了气,重心向后靠在他身上,拿后脑勺轻轻撞了他一下:“我又不想讲了。”
  “可是我想听。”
  萧止戈越发用力地揽住他的腰,黑暗之中,他的手掌已经被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皮肤上传来闷闷的疼。船体的震颤却一阵比一阵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地撞击船只。然而他只作无事,一边用尽全力拽紧绳索蹬住船板固定住二人,一边磨着安长卿给他讲故事。
  安长卿到底还是讲了。
  他想了想,道:“我给你讲一个前世的故事吧,以前怕你听了不高兴,一直没告诉你。现在倒是可以说了。”他是觉得,万一这关真过不去,他不能带着这个秘密走。
  况且,他能重活一世,或许萧止戈也能。有了心爱之人作陪,有时候死亡也并不是个太难面对的事情。
  “我之前告诉你,我做梦预知的那些事情,其实不是我梦见的。”说起上一世的事情,安长卿的心绪已经很平静,声音也是沉稳的:“我其实重活了一世。就在你我大婚那天。”
  “重生?”
  “嗯。”
  “那你重生前的那一世,你跟谁在一起?”萧止戈有些酸溜溜地问。
  安长卿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就笑:“应该算是和你在一起。”
  萧止戈不满地在他颈边轻咬了一下:“算是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安长卿就将两人那些年间的事情细细讲给他听,一直说到邺京城破,他在栖梧宫自裁,废太子入主皇宫,安长卿化做一缕孤魂游荡世间。
  “如此懦弱无能,怎么可能是我?”萧止戈拧着眉,斩钉截铁地说。
  安长卿翻旧账:“也不知道大婚那晚是谁去了书房睡。”
  这人这些年越发嚣张肆意,大约早就忘了当初自己做过的混账事。
  萧止戈就不说话了,默了默,才在他颈侧蹭了蹭,低声道:“若不是你追着我,或许我又会重蹈覆辙……其实我就是这么胆小。”
  他在感情上就是如此地懦弱胆怯。当初若不是安长卿一再主动示好,或许他当真会用自以为对他的好的方法避开他、躲着他。只因为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凡是见过他的,没有不畏惧他的。安长卿在他心里的位置太特殊了,即便长大后两人并未再见面,但他仍然将他视为满身血腥之中的一点纯白,仿佛这样就不会彻底迷失了自己,在这人世间还留有一丝牵绊。他太害怕在安长卿眼中看到和其他人一样的畏惧恐惧了,所以他先做了逃兵。
  “对不起,上一世没有保护好你。”
  安长卿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看,这就是我之前不想告诉你的原因。”
  萧止戈若是知道上一世两人的结局,必定会心疼和懊悔,即便上一世的他实际与这一世的他并不相干。
  “我倒是觉得,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很好。这一次我才不会错过你。”安长卿思索着缓缓对他道:“上一世或许只是时机不对,所以老天给了我们机会重来。”
  “如此难得的机会,我觉得老天不会轻易收回去的。”安长卿最后这么说。
  萧止戈“嗯”了一声,声音中带了点笑意:“没错,喏喏是得上天庇佑之人。我们都不会有事……”
  风浪肆虐仿佛没有尽头,两人就这么相拥着说话,即使精神紧绷到了极致,却谁也没有先说累。两人像在风浪中漂浮的一叶轻舟,彼此依靠着、支撑着,在黑暗中等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天明。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船身的震颤还未停歇,外面天色却已经现出了一丝微光。风浪声和雨声渐渐小了,只有船身震颤越来越剧烈。
  安长卿皱起眉道:“这感觉……像是有东西在撞船。”风浪虽然颠簸起伏不定,却不会有这种强烈的撞击感。
  萧止戈早就有这种感觉了,只是先前那样的情况,就算外面真有东西撞船,他们除了等着,也无能无力。眼下天色微明,风浪渐小,他犹豫了一瞬便道:“我出去看看。”
  安长卿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萧止戈本来想拒绝,但看到他的眼神时话又顿住了,最后道:“那绳子不松开,出去后沿着舱壁走,一旦有不对,立刻回船舱躲避。”
  “好。”安长卿重重点头。
  萧止戈这才松开了紧紧缠绕在手掌的绳索,些微的光线之下,安长卿看见他整只右手已经勒成了黑紫色。绳索上还沾染着零星血迹。
  “别看,不疼。”
  萧止戈皱眉活动手腕,缓解长时间勒带来的麻涨感。待手指恢复灵活之后,他才打开舱门,与安长卿一前一后往外摸索而去。天色不算太亮,船舱之中更加昏暗蒙昧,两人适应了光线之后,方才悄声上了甲板。
  风浪比方才似乎又小了一些,只有船身的撞击感依旧剧烈。甲板上能扶的东西少,他们互相搀扶着,矮身走到船舷边往下看,就见海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巨大的黑色背鳍。
  就在他们往下看时,就见那数百计的背鳍快速移动,灰黑色的背部露出水面一些,“嘭”地一声撞在了船身上。一条、两条,三条……无数条撞上来,船身震颤不休,摇摇欲坠。
  安长卿身体一晃,紧紧抓住了船舷方才稳住身体,堪堪压住了喉间惊呼。
  他神情惊惶未定:“这是不是淮如善说过的鲛鲨?还是海鲸?”
  说话间,一条体型更大的鱼跃出水面,头部尖尖,牙如锯齿,尾鳍拍打咸腥海水,再次一头撞在了船舱上。除了体型比淮如善说得更大,那模样分明便是鲛鲨。
  两人稳住身体,扶着船舷又看了一圈,发现不只是他们这艘船边上围着这些巨鲨,其他船只边上都围着巨鲨。离他们最远的一艘船,船身上已然有了一个破洞,不知道撞破了多久,里头的人估计还未察觉,并未发现底层已经漏了。
  萧止戈神色凝重道:“要赶紧通知其他人,想办法把这些鲨群赶走。”
  安长卿又往海面看了一眼,那些黑色的背鳍竖在海面上,仿佛一条条黑色竖线……
  黑色竖线!
  安长卿眼睛陡然睁大,失声道:“是那些黑色竖线!鲛人墓外面的那圈黑色竖线,就是这些巨鲨,我们快到了。”
  按照海图上所绘,鲛人墓是一座海岛,海岛外面围绕着一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黑色竖线。当时他们猜测这多半是防卫之物,眼下看来,多半便是这些巨鲨。若不是他们挑选的船只结实,他们又冒险出来查看,再在二层船舱里等上半日,那船身多半都要被撞破漏水,而他们也只能成为这些巨鲨的口中餐。
  “通知其他人,带上弓箭和火铳。”萧止戈声音一沉,当先往二层船舱冲去。
  他们将船上的将士叫出来,拿出预备的弓箭火铳,严阵以待。其他船只都已经收到了指示,将士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那艘被撞破的船只也终于察觉船舱漏了水,所有人全都聚集到了甲板上,通过临时搭建的木桥,转移到了其他船只上去。只是船上储存的弹丸火药都淹了水,只能彻底弃掉。
  十艘船只剩下九艘,船上的所有武器都搬了出来。
  萧止戈拿起一只火铳,添加了弹丸之后,对准一条撞船的巨鲨扣动机关,就听一声啸声,深蓝的海面上献血弥漫开来,那只被打中的巨鲨在海中疯狂翻滚着拍打海面,而它周围的巨鲨,闻到血腥味后争先恐后地扑上去,一瞬间便将受伤的巨鲨撕碎分尸,海面之上只余下一片暗红海水。
  只是这些尝过了血肉的巨鲨似乎变得更加兴奋和迫不及待,撞船的次数也变得更多起来。
  淮如善抓紧船舷惊恐道:“这些绝对不是普通鲛鲨,我出海不知多少次,也是见过鲛鲨的,它们很少主动攻击海上船只,体型也没有这么大。”
  淮如峪道:“得先办法把它们引开,不然激起凶性后,我们的船恐怕支撑不了这么久。而且船与船之间靠的太近,火铳容易误打到船身。”
  萧止戈道:“风浪已歇,船只相连的锁链可以去了。我们可以先用带绳索的弩箭捉住数条巨鲨,之后再拖着它们将鲨群引到沉船处去,用震天雷直接轰炸。”
  淮如峪道:“此法可行,最好先将震天雷堆到沉船上去。沉船会越沉越快,鲨群速度也快,我们必须要抢时间。”
  几人商议好,很快便将指令传达下去,将士们通过绳索将一箱箱的震天雷全部堆到了那艘沉船的甲板上,之后为求稳妥,派了两艘船以带绳索的特质铁弩捕住了四十条巨鲨。船帆重新升起后,舵手掌控着方向拖着巨鲨航行一圈,待血腥味彻底散开,大部分鲨群都被吸引跟在了后面,方才分别靠近那艘沉船,由数十个大力的猛士跳上沉船,将扎着鲨鱼的弩箭的另一端绳索死死钉在了沉船的甲板上。
  追上来的鲨群顷刻便至,或撞击沉船,或撕扯被弩箭钉住无法逃脱的同伴。海面上很快蔓延出一片深红色,大部分的巨鲨都聚集在沉船周围。完成任务的将士不敢耽搁,来不及走木板,直接纵身飞扑到船上,人还垂在船边来不及往上爬,便大吼着催促道:“快走!”
  舵手听见指令,飞快调转方向远离沉船。有几条巨鲨没能抢到肉,转头又追上了船只。船边将士端着火铳,怕将其他巨鲨引过来,却不敢贸然动用火铳,只催促船行的再快些。
  萧止戈站在船头,见两艘船离开的足够远以后,方才端起火铳,瞄准,扣动机关一气呵成,只听远处一声巨响后,甲板上堆积的震天雷在船只沉没的最后一刻尽数被引爆,发出震天裂地般的巨响,轰然炸开。
  海面上卷起数丈高的巨浪,沉船上顷刻燃起熊熊大火,焦臭的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那片燃烧的海域之中,仍然有无数巨鲨争先恐后地冲过去,撕咬被炸碎的同伴尸体。蹲下身靠着船壁躲避的淮如善站起身,看着那不断燃烧的沉船,惊魂甫定道:“幸亏你们带着这些弩箭,不然今天估计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安长卿也庆幸道:“震天雷都用得差不多了,幸好把它们都引过去了,若是再来一次,怕是就没办法了。”
  淮如善拍了拍胸口,掏出海图看了一眼道:“往东走,等我们到了鲛人墓,就不用怕这些鬼东西了。”
  船上令旗变动,劫后余生的九艘海船,一同高高扬起船帆,铆足了劲儿往东方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前世竟然这么怂??这不应当。


第131章
  出了巨鲨聚集的海域之后, 海面重新变得平静起来。海上那场暴风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待平风浪静之后,天色又变得晴朗起来。天空辽远高阔, 海面湛蓝, 仿佛之前的暴烈风浪从未出现过。
  众人劫后余生,待船只航行平稳之后,便开始清点伤员和检查船只状况。那场暴风雨虽然没有死亡,但是受伤的人亦不少。风浪加上巨鲨的撞击, 船身颠簸起伏,导致许多人在船舱里撞伤。
  好在船上随行的大夫不少,药物也都充足,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萧止戈亦受了伤, 他的手掌被绳索勒得太久,加上碰了水, 已经有些红肿。安长卿将白酒倒在他手掌上反复清洗之后,才将药粉撒上去给他包扎好。萧止戈全程一声不吭,眉头都未皱一下。
  反倒是在旁边蹭伤药包扎的淮如善一直在大呼小叫:“疼疼疼, 轻点!”
  他运气不好, 船身颠簸太剧烈,他生生把船舱内的木头给掰断了,木刺扎进了手掌心里, 虽然不深, 但手心一片细密伤口看着也有些骇人。淮如峪在给他挑木刺,实在忍受不了他的叫嚷,沉喝了一声, 叫他闭嘴。
  淮如善这才安静下来。
  ***
  船队又在海上平稳航行了五六日,这一日天朗气清。海水无波。船队成方阵航行在海上,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就见远处的海面上空隐隐约约现出了一座岛屿。岛屿悬浮在海水上空,周围云雾缭绕,隐约能瞧见岛上草木繁盛,屋舍俨然,偶尔见人影穿梭其间,玄妙无比。
  海上航行数日,一直看不到岛屿,众人心里难免有些犯嘀咕。如今这悬浮的岛屿一出现,就有人激动地叫了一声“仙岛”,其他人亦纷纷放下手上活计,跪地虔诚叩拜。
  安长卿几人站在船头,互相对视一眼,神色均有些凝重。他们都熟悉鲛人族之状况,鲛人族虽与普通人有异,却到底还是血肉之躯。并无飞天遁地之能。如今这漂浮在半空中的“仙岛”,反而让人有些不踏实的感觉。
  淮如峪道:“我曾在杂记上看见过,古人记载‘海中有蜃,状如大蛤,能吐气成楼台’。”
  淮如善亦道:“我也在出海时听老船夫说过。海上有恶鲛。能吐蛟蜃之气,蜃气能凝成仙山楼阁。老船夫说若是瞧见这东西,千万不能跟着走,否则跑到深海处,便会被恶鲛吞吃;而且就算没有遇见恶蛟,在海上迷失了方向,也是死路一条。因此常于海上行走的老船夫都言此物不吉。”
  “海图如此,不朝着东边走,我们又能去哪里?”安长卿道:“而且我看着那座岛屿,总有种熟悉之感。”
  淮如善将海图拿出来,四人又对着海图研究许久,并未发现任何被忽略之处。如果海图没有问题,那鲛人墓确确实实就该在这个方位。
  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止戈忽然道:“喏喏觉得该往哪里走?”
  安长卿沉思了一下,道:“我还是觉得该朝着‘仙岛’走。”
  萧止戈看他一眼,对淮如峪和淮如善道:“海图是薛常与淮述安所制,他们必定是想将鲛人墓留给余峤,如果是这样,他们没理由在海图上做手脚误导人。那么多半这海图所标记的方位就是正确的。”他顿了顿又道:“而且喏喏身负鲛人族血脉,我相信他的直觉。”
  他说完便看着淮如峪与淮如善,等他们表态。
  淮如善想了想,道:“这么说也有道理。海域这么广,除了‘仙岛’方位明确,其他方位都难以寻找。不如我们就赌一赌。”
  淮如峪也赞同这个说法。
  四人达成共识,之后便传令下去,叫船队朝着‘仙岛’的方位全力航行。船员们得知要去寻仙岛,俱都振奋精神,铆足了劲儿加速航行。
  只是船队向着仙岛航行了一日、两日、三日……十日,那仙岛却仿佛永远无法抵达。昼出夜隐,总在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
  随行的老船夫大着胆子来寻他们劝说,说法与淮如善先前一般无二:海上‘仙岛’缥缈不定,不可追寻。前人说这是深海恶蛟捕猎之饵食,引着船队一直往海中央航行,最后迷失在海中,便成了恶蛟腹中餐。
  安长卿其实也有些忐忑,但他每每看着那悬浮着的‘仙岛’,却又觉得就该往这个方位前行。他犹豫一瞬,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继续往前航行。”
  其他三人见状,便下令继续前行。那老船工见劝说无用,只能叹着气离开了。
  第十五日时,海上又下了一场雨,海面上起了大雾,‘仙岛’隐没不见。船队又航行了小半日之后,忽而有人来报,说前方出现了一座岛屿。
  几人急匆匆上了甲板,就见那浓雾渐渐淡开,一座绿意盎然的岛屿渐渐呈现在眼前。
  “是鲛人墓!”安长卿忽然道。
  萧止戈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下令道:“命所有人戒备,先锋队带上武器,靠岸后上岛探查。”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船队收起船帆,在岛屿附近的海面上停了下来。先锋队将小舟放下海,分成五队登了岸。其余人则在船上等着。
  大约过了小半日后,先锋队便折返了回来。他们在岸边比了个“安全”的手势,船上众人这才准备登岸。大船吃水深,岛上并没有码头停靠。将士们便将小舟全部放下去,一趟趟往返,将一部分人与物资都运到了岛上。
  留下小部分人手在岸边与船只上留守,其余诸将士则保护着四人往岛上走去。
  岛上没有路,四处都是旺盛的草木与不知名野花,时不时还有鸟兽叫声。先前去探路的先锋队队长一边在前方带路一边汇报岛上情况:“我们往前探查了十五余里,并未发现人迹。再往前去便是一道悬崖天堑,我们无法横渡,便没有继续探查。”
  先锋队在前面开路,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淮如善问道:“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处?刻字的石碑或者隐蔽的山洞之类?”
  队长愣了愣回道:“并未,这四周全是荒山野林。树木成群。没有石碑也没有山洞。”
  淮如善摸了摸鼻子:“那话本和志异上不都是这么写的?”
  淮如峪斜眼看他:“我就叫你平日少看这些无用之书。”
  淮如善不服气地要辩驳,就听萧止戈一声沉喝,动作飞快取过队长背后的弓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飞出的箭矢钉在茂密的树冠之中,箭尾颤动,树冠之中隐约传来一声惊呼。
  其他士兵见状,反应迅速地冲向了那颗大树,从树上拉下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年来。
  少年穿着一身褐色衣裳,头上带着藤蔓编成的草环,一张面容倒是十分俊朗。他满脸不甘地被士兵押上前,凶狠地瞪着眼睛,用发音有些奇怪的大邺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岛上想干什么?”
  安长卿注意到他挣扎间脖颈露出来的红纹,眼神动了动,示意士兵将他松开,而后走上前,将耳后的红纹给他看,温声道:“你是鲛人族的族人么?我的外祖父是圣使。”
  少年果然一副受惊的样子,瞪大了眼诧异道:“小叔叔没有死?”
  安长卿不动声色:“你们以为外祖父死了?”
  少年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明显在岛上生活久了,没有什么防人之心。闻言摸了摸头道:“我父亲说外面的人不守信用,小叔叔肯定是他们捉住杀了。”
  “你们以前被外面的人迫害过吗?”安长卿继续套话。
  或许把他当成了同族,少年并没有防范之心,道:“是啊。听老人们说,以前很多人想杀我们。后来躲到岛上来才安生了。只不过每十年都要有人出海一趟。那时候本来该是爹爹去的,但是小叔叔争着要去。爹爹便让他去了。结果到了时间,他却没有回来。爹爹还伤心了许久,说肯定是那些人卷土重来了。也不许我们再出去。”
  安长卿与萧止戈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外祖父已经去世了,但并不是被人杀死的。我根据他留下来的线索才寻到了岛上来,可以劳烦你带我们去见见你父亲和爹爹吗?”
  少年看了看其他人,犹豫了一下将安长卿拉到了一边去,压低声音道:“你若要去,我可以带你去,但是其他人不行。父亲和爹爹都说外面的人都是坏人,若是看见了,要把他们引去天宫杀死。”
  “天宫?”安长卿眉眼微动。
  少年低声道:“天宫里布满各种机关,我也不敢进去。”
  安长卿又与他交谈一阵,少年无论如何不肯给其他人带路。安长卿见他眉目清正,想来他的父母不会是什么恶人,便同萧止戈商议道:“他不肯给外人带路,我随他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寻到解药。”
  萧止戈眉头一蹙,沉声道:“太冒险了。他未必可信。”
  淮如峪兄弟俩也不赞同,这偌大岛屿,他们人生地不熟。安长卿若是跟着这少年走了,万一出了事他们根本来不及营救。
  安长卿却很笃定,他对这少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和信任感。这或许便是血脉的传承。
  他坚持道:“我带上响箭与信号弹,万一真有意外,我放出信号,你们循着来找我,我亦会努力自救。怎么说也是同族,就算不肯接纳我,也不会那么快动手,我会努力周旋。”
  萧止戈还想说什么,但见他神情坚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将身上带着的响箭与匕首取下来交给他,借着给他绑匕首的机会,附在他耳边低声嘱咐道:“我会暗中跟随,你务必小心。”
  安长卿微楞,随后点了点头,又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方才转身朝着等在不远处的少年走去。


第132章
  少年见他朝自己走来, 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一些。神色之间对安长卿也更加亲昵,一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一边主动介绍道:“我叫余桥, 是爹爹为了怀缅小叔叔取的名字, 你呢?”
  “安长卿。”
  余桥放慢脚步,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安长卿,笑眯眯道:“你长得可真好看,要是回了村子里, 那些追着要跟我生娃娃的男人,就该转道去追你了。我听爹爹说,从前小叔叔就是村子里最好看的人。”
  安长卿淡淡一笑:“我已经成亲了, 还生了两个孩子。刚才那个穿黑色劲装的男人就是我的伴侣。”
  余桥就十分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外族人?”
  “嗯。”安长卿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林地:“我的父亲也是外族人。”
  余桥歪着脑袋, 十分不解的模样:“父亲常说外面很危险,但是我看你在外面过得也很好。你能跟我说说小叔叔和外面的事么?”
  安长卿对上他清澈的眼眸, 想了想还是没有瞒着他,便将圣使在雨泽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余桥听完,喃喃自语道:“那父亲也不算骗我, 外面的人确实太坏, 我们村里可没人敢做这种事情。”
  安长卿便笑:“外面确实有许多坏人,但好人也不少。我的那些同伴,便都是好人。”
  余桥大约是不太能理解。凝眉想了想道:“那坏人好人又要如何分辨呢?”
  安长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迟疑道:“人生数十载, 坏人好人都会遇见,见得多了,大约就能分辨了。况且好人坏人有时候也并没有分明的界限, 也许同一个人,他伤害了你, 对你来说那就是坏人。但是他保护了我,对我来说,就是好人。”
  “那你那些朋友呢?他们对我们来说,是好人还是坏人?”余桥忽然停下来,眼神并不闪躲地直视着他。
  少年的眸子还是清澈单纯的。有的人单纯是蠢,有的人单纯却是通透,但余桥显然是后者。
  “他们并无恶意,但他们分别出自大邺和雨泽,对于你们来说,或许是那些坏人的后代。”安长卿并没有因为他的年纪小便轻视他,反而选择坦诚相待。他此行来是为了替淮氏兄弟求解药,也是为了解除自身隐患。既然是有求于人,总要做到开诚布公,以示诚意才好。
  余桥果然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道:“你说得那些话我虽然一知半解,但是父亲曾告诉我,若是说谎的人,绝对不能将他带到村子里去。你没有说谎骗我,便可以进村子。”
  安长卿被他感染得笑容更大:“那我是通过你的考验了?”
  “是。我带你回村。”余桥快活地笑着,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他大步往前奔跑起来。两人在树林中穿行,踏过一片片草地,终于来到了一条大河面前。
  那大河尽头便是一道数丈宽的悬崖,河流在悬崖边跌落,便成了倒挂的瀑布。河流对岸的景色为水雾所遮掩,并看不太清晰。但安长卿估算了一下两人所走的时间,猜测这悬崖便是先锋队探查发现的那道天堑。
  “我们要怎么过去?”
  “从水里过去。”余桥道:“你会凫水吗?”
  安长卿为难道:“我幼时淹过水。”
  余桥便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但是很快又释然了,推着他往前走道:“不要紧,父亲说鲛人族没有不会水的,这是我们的天性。我三岁时他就将我扔进河里了呢,你下去就会了。”
  安长卿还在迟疑,他却已经迅速脱掉了身上衣物,将衣物包裹在一个不起眼的灰色袋子里。另一个袋子则交给了安长卿:“你快把衣服脱了,装在袋子里不会湿水。”
  手中的灰色布袋触感凉滑轻薄,看着并不是常见的布料。安长卿瞧着已经跳入河中等待的余桥,一咬牙也脱掉了外衣,跟着他跳了进去。自幼时落水之后,他便一直有意远离水源,但此时下了水后,却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手脚在水中没有章法地挥动着,竟然也渐渐地漂浮了起来。
  “你凫水的姿势真难看。”余桥在水中笑话他,手脚优美地挥动几下便到了他的面前,拉住他的手腕道:“你闭气,我带着你往前。”
  安长卿点头应下,之后憋了一口气,任由他带着自己沉入了河底。岛上的河流清可见底,安长卿一开始睁眼有些不适应,待习惯之后,却又好奇起来。睁大了眼睛四处观察。河底除了水草,还有各种鱼虾,见人过来,便惊慌地四散奔逃。余桥似对这一片十分熟悉,只见他从容地在水底挥动四肢,甚至还有余力去逗弄那些惊慌逃窜的鱼虾。
  安长卿嘴角弯了弯,幸好及时想起来这是在水里,连忙憋住了一口气。
  被余桥带着在河底游了不知多久,安长卿始终没有窒息的感觉方才感到了惊讶。他回头看了一眼,估计两人在河底待了至少有一盏茶的功夫,但是他一口气仍然憋着没有散。身后河水清澈,也并未见看见有人跟上来踪迹,他猜测着萧止戈大约是没能跟过来。
  这么想一想,鲛人族将通道藏在河底,也确实更能防范外人。
  他正沉思着。就感觉余桥用力地晃了晃他的手,回过神来,就见余桥指了指头顶的位置,比了比口型,又吐出一串气泡来,意思大约是他们到了。安长卿便学着他,试着往上浮。
  两人从河底浮上来时,看见的便是一排花树,淡红色的花瓣点点落在河面上,随着河水漂远。再远一些,便是青翠的草地与一排排精致屋舍。屋舍前头发花白的老人晒着太阳,有中年人背着鱼篓拎着鱼竿似刚刚归家。目光瞧见河面上的余桥,挥手招呼道:“桥桥,你又偷跑去外面玩,你爹爹知道了,我可不帮你。”
  说完又瞧见旁边的安长卿,笑容顿时收敛了一些,道:“这是谁?”
  两人上了岸,快速穿好衣物,余桥方才拉着安长卿过去道:“七叔,这是安长卿。是小叔叔的外孙。”
  被称作七叔的中年男子目光在安长卿脸上凝了凝,带上了审视:“你是小弟的外孙?小弟在哪?你怎么找过来的?可有办法证明?”
  他不似余桥,对外人的戒心显然非常重。神态间不见多亲近,反而多有防备。
  安长卿将耳后红纹露出来给他看,又将先前找萧止戈拿回来以防万一的双鱼玉佩拿出来:“我娘是被人收养的,外祖父只留下了这块玉佩。我是顺着线索追查,方才寻到了这里。”
  七叔看见玉佩时目光果然颤了颤,接过来细细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果然是小弟的。”
  说完他抬头看向安长卿,沉声道:“你跟我来。”
  安长卿犹豫一瞬便跟了上去,余桥也想跟上来,却被七叔喝止了:“你去寻你父亲和爹爹回来。”
  余桥心不甘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最后看了安长卿一言,方才磨磨蹭蹭地离开。
  七叔带着安长卿进了右边靠后的一间木屋,二人坐下之后,七叔并不开口说话,只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安长卿并不怯阵,坦荡地与他对视。
  “你长得不太像他。”
  安长卿垂眸,轻声道:“我并未见过外祖父。”
  “那你找来做什么?”七叔道:“你说你母亲是被遗弃,那小弟必然已经不在。你们母子没见过他,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你寻过来,是因为你发现了自己体质特殊?还是雨泽王室的人派你来的?你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他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安长卿坐在他对面,房间里门窗紧闭,让他有种被审问的感觉。他心里默默提起了警惕,心想这鲛人墓虽然与世隔绝,上头的人却不都是像余桥一样淳朴。
  “我来寻解药。”
  他既然已经猜到了大半,也省了安长卿解释的功夫:“当年外祖与雨泽王相恋,中途生了变故前往雨泽,生下母亲留下一块玉佩后便不知所踪。母亲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嫁人后生下我。我发现自己体质特殊,明明是男子之身却能受孕,便一直暗中追查。寻到雨泽才得知我是外祖与雨泽先王之后。而雨泽王室血脉之中有毒,外祖正是送解药的圣使。他失踪之后,雨泽王室之人没了解药,代代英年早逝。这一代雨泽王查到了我的身份,我们便合作追查到了此处。”
  “你倒是聪明,他若是有你一半的心眼,大约就不会被人骗了。”七叔不知是褒是贬地说了一句后便不再出声,只垂眸打量着那块双鱼玉佩。
  他沉默不语,安长卿却在暗中观察着他,先前他就觉得奇怪了,以他娘亲的岁数推算,外祖当年就是再年轻,若是活到现在也该将近六十岁了。但余桥称他的外祖为“小叔叔”,七叔也称呼外祖为“小弟”,显然年纪与外祖差不多,甚至更大些。但面前的男人观相貌却只有四十来岁,身材健壮有力,没有一丝老态。
  安长卿正疑惑,到底是这“七叔”的辈分高,还是鲛人族当真能像传说中那样长生不老?
  没等他疑惑多久,闭着的门便被推开了,当先进来的是一对相貌出色的中年男子,略高的那个相貌与余桥十分相似,一双鹰目扫过来,在他脸上凝了一瞬,声音带着威严:“你就是长卿?小弟的外孙?”
  七叔转过身,将那块双鱼玉佩摊在手心给他们看。
  “是小弟的。”他身边那个相貌清隽的男人接过玉佩辨认了一番,又深深看向安长卿,半晌后才道:“你别怕,我们只是想向你确认一些事情。”
  安长卿微微颔首。
  那清隽男子又道:“这里太小了不方便,去我那儿说吧。”
  安长卿这才转身随着他们出去,出去时,发现除了这二人,门口还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各个容貌都十分出色,大多是中年人模样,只有一个女人年纪看起来最大,头发白了一半,约莫有五十多岁的模样。他听见其他人叫她“二姐”。
  二姐站在最前方,见安长卿出来了,便上前来打量他一番,又叹了一口气,用力拍拍他的手,对其他人缓缓道:“这是鲛人一族的命数,大祭司早就有预言,你们别怪这个孩子。这也未必都是坏事。”
  安长卿听得一头雾水,但其他人显然都明白她的意思,清隽男子颔首道:“我们知道的。”
  二姐似乎满意了,又道安长卿道:“你外祖父是我的小弟弟,你就叫我一声二姑姥姥吧。”
  安长卿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她便笑了起来,脸上细小的皱纹堆叠起来,看起来比方才不笑时年纪显得更大一些。她拍了拍安长卿的背,对他道:“你们先去说正事,说完了,来我这儿吃饭。”
  其他人应下,便领着安长卿去了另一栋木屋。比先前更大更亮堂,显然是用心布置过。余桥也在,小尾巴一样偷偷摸摸地缀在后头,被鹰目男人淡淡瞥了一眼,又止住了跟上来的脚步。
  所有人到场后,清隽男子才给他介绍:“你外祖一共有八个兄弟姊妹,他最小,方才见的是二姑姥姥,我排行第五,”又一指身边鹰目男子:“他行三,老七你见过我就不说了。这两个是老四和老六。你都叫姥爷就好。”
  安长卿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圈人,在场几人的目光果然都缓和不少。
  余五便接着道:“你先给我们说说你外祖以及外面的事情吧。”
  安长卿便又将查到的事情完完整整地给他们讲一遍。几人听完,脸色各异。倒是余七脾气明显比较急躁,口气不太好道:“我就说不该让小八出海,外面那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几百年前是这样,几百年后也是这样!总之我们不死绝了,他们就不会死心!”
  “老七!”余三沉声喝了一声,鹰目带着凛然威严:“这是我们生来便要背负的命数,不必怨天尤人。有得必有失。”
  “我倒是愿意做个普通人。”余七眼底情绪翻腾道。
  “好了。”余五叹了一口气,打断他们的争论:“先说正事。”
  余七显然更听他的话,愤愤不平地坐下去,只一双眼眸里头仍旧翻腾着不甘和愤懑。
  余五这才又将目光转向了安长卿,问道:“你是来寻解药的吧?”
  “是。”
  余五温和地看着他,神情却有些歉意:“解药在崖底天宫之中,原先我们可以轻易出入天宫,但就在小八一去不复返之后没多久,崖底天宫机关启动,大门紧闭,我们也进不去了。即使小八没有出事,等到下一个十年,我们也取不到解药了。”
  安长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愣了愣,又迟疑地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天宫里有什么?”
  “天宫啊……”余五神色似陷入回忆:“按照族里一代代传下来的记载,天宫有无数金银珠宝和鲛绡,也有数不清的机关,最中心的地方……是大祭司的安息之地。”
  “大祭司……是余峤吗?”安长卿又问:“他死了?”
  余五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当时造的空墓而已,我们从未去看过。”
  安长卿还想问什么,余五止住了他的话头,指了指外面暗下来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先去吃饭吧。我知道你必定有许多问题要问,等吃完饭,我再说给你听。”
  他露出个无奈的笑:“许多事情都是口口相传,我年纪大了,也记不大清,得好好想想。”
  安长卿瞧着他不过四十出头的面孔道:“你看起来不老。”
  余五就笑,招呼其他人先去吃饭:“看人啊,不能光看相貌……就像恶人往往长着一张菩萨面。而有的人老了,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喏喏:说好跟着我,人呢?
  怂:……


第133章
  晚饭之后, 安长卿被余二姑姥姥留下来,方才知道知道了鲛人族的来历。
  大约不知道多少年前,鲛人族还只是一群普通渔民, 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海边, 靠着捕鱼为生。有一日村子里的男人们照例出海捕鱼,却带回来了一条奇怪的大鱼。据先辈传下来的描述:那大鱼一身暗金色鳞片,额头有角,眼珠如琉璃, 似是灵物。但那时候村子缺衣少食,这么一条大鱼,够全村人吃上十天半月了。即便那大鱼眼神似有乞求, 村民们仍然将大鱼杀死, 每家每户分了鱼肉。
  吃了鱼肉的村民,不久之后就生了怪病, 许多人身上开始长鱼鳞,脸上、身上、腿上……这些村民害怕被当做怪物,也不敢去找大夫看病。就这么一日一日地煎熬着, 渐渐便有撑不住的村民死了、疯了……侥幸没死的人, 都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了那条被所有村民分吃的大鱼。
  那大鱼自称是跳过龙门的龙鱼,即将飞升。却被村民意外杀死分吃血肉。死而不甘, 怨气与诅咒便融于血肉之中, 所有吃下了大鱼血肉的村民,都逃不过它的诅咒。
  “龙鱼的存在是否可信已经不可考,但诅咒一说, 大约是真的。”一旁的余五补充道:“那些侥幸活下的村民,有的保持了人的模样, 也有的人变成了人身鱼尾的怪物,只能从此生活在海上。有人偶然在海上看见人身鱼尾的村民,便将他们称作鲛人。而维持了人形,仍然生活在村子里的村民们,自此改姓余,自称鲛人族。”
  侥幸活下来的鲛人族,整个搬迁到了更隐蔽的海边去,以为只要诚心忏悔,在他们死后,诅咒便会终止。但年复一年过去,他们却发现,那诅咒并没有随着时日减淡。第一批吃了鱼肉的村民相貌不再变老,最长可以活到一百五十余岁,只有在他们将死之际,他们暂停衰老的面容才会飞快地变老衰败,最后迅速死去。而他们生下来的男孩,身上开始出现了各种奇异的红纹……到了成年之后,甚至能像女子一样受孕……
  种种异于常人的表现,叫隐居避世的鲛人族更加惶恐不安,他们只能更加小心谨慎地藏匿行踪。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容貌不老这样的异事,根本不可能彻底地藏住。上至寻求长生不老的皇帝,下至江湖术士都在寻找鲛人族的踪迹。鲛人族忽然成了可居奇货。只能如同过街老鼠一样狼狈逃窜。
  他们被追赶着,藏到了更深更远的海上孤岛去。从此再也不敢与外族人过多往来。但是岛上贫瘠,他们想要维持生活,只能靠着捕鱼织布,数月或者半年出一次海,冒险去与外族人交易。
  “可岛上就这么多人,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亲戚。不与外族人往来之后,血脉传承就成了难题。”余二道:“据说那时候鲛人族抛弃了世俗人伦,可以随意结合。但如此不过两三代,恶果便显现了出来。”
  岛上开始出现了许多身体残缺或者畸形的孩子,甚至还生出了带着鱼尾,如同野兽一般没有理智十分凶猛的鲛人。族中有智者说,这或许才是龙鱼真正的诅咒,若是继续繁衍下去,他们的后代迟早会全变成怪物。他们于是又冒险离开了海岛,上了岸隐姓埋名,艰难躲藏。也有一小部分选择留在了岛上,但却不敢再延续血脉,只在岛上苟延残喘着。
  看着余二似乎又苍老许多的面孔,安长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有想到鲛人族的先辈们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黑暗的过往。所谓长生不老,不过是表象罢了。难怪余七会说宁愿不要。
  而看余二的老态,显然已经步入了最后的时光,安长卿的眼神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沉重。
  余二倒是很释然的模样,在他手背上轻拍一下,缓缓道:“这是先人造的孽,我们后人只能受着,人早晚都有一死,你要学会看开些。”
  安长卿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那大祭司是怎么回事?”
  余二道:“大祭司的事情,老三老五知道的更多些,叫他们说给你听吧。”
  说完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撑着膝盖慢吞吞地起身:“我累啦,先去歇了。”
  等她离开之后,余五才继续给他讲道:“大祭司是孤岛上最后一个活人。按照留下来的记载看,他应该是两个鲛人交配生下的孩子。”
  发现了罔顾人伦结合的恶果之后,留守孤岛的村民们便不再繁衍血脉。但是他们尚有理智,那些生下来就是鲛人、只剩下野兽本能的孩子长大后,却会发情交配。它们大约已经不能称作是人,习性几乎变得与鱼一般,也不认得人,唯一的本能便是每年交配的季节,会在岛上产卵。而余峤,便是两个鲛人交配后生下来的。
  他与其他卵不同,破卵而出时便是人形,但因为他没有鱼尾,便被鲛人抛弃了。岛上的鲛人族族人偶然遇见,便收养了他。
  余峤自小便十分聪慧过人,而且无师自通了许多东西。在他长到十八岁那年,岛上最后一个鲛人族也死了,他便离开了孤岛,想去岸上寻找其他的族人。
  “他是不是那次遇见了淮述安?”安长卿倾身上前问道。
  雨泽先王淮述安的手札中记道:他出海时遇见了自称遇到海难的余峤,便好心将他捎带回了雍州。如果就是这一次他们相遇,那时间便能对上了。
  “他出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与雨泽、西蜣还有大邺之间又有什么纠葛?”
  “大祭司那个时代,我们并未经历。只听爷爷辈的人说,大祭司一心想要为鲛人族谋一个安稳的生活,所以参与了‘八柱国之乱’。”
  先前便说过,鲛人族世代捕鱼织布,后来他们吃下龙鱼肉,被诅咒的同时,也有了一些异于常人的能力。比如鲛人族织出来的布,十分轻薄坚韧,制成软甲甚至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世人谓之“鲛绡”。再比如鲛人族擅造海船,所造之船坚不可摧,便是最厉害的工匠,按着鲛人族所绘的图纸,也造不出一样的大船……除了造大船,他们还用出色的技艺,在“八柱国之乱”时,为余峤制作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机关武器。
  “八柱国之乱”的详细记载史书上几乎没有,涉及时只寥寥数笔写了前朝皇帝昏庸无能,八大柱国于国都商定大事,推翻了前朝,建立了新朝,尊萧厉为帝。安长卿从不知道,这中间余峤与鲛人族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力。
  “那后来……”
  “后来萧厉食言了,他背叛了大祭司。”
  余五眯起眼回忆着幼时听过事情:“鲛人族从前是没有大祭司的,余峤是第一个。他一力庇护族人,那大约是鲛人族最平静安宁的一段日子。他还说一定会解除血脉诅咒,结束族人东躲西藏的日子。”
  所以他参与了“八柱国之乱”。只是这中间,他与萧厉相识,两人互相倾心。萧厉是天生的帝才,其余几位大柱国都听令于他,萧家又是前朝贵族,于公于私来说,余峤都支持他登基称帝,即便讨伐前朝的战役之中,是他出力最多,功劳最大。
  而萧厉原本承诺,登基之后与他并肩称帝,还会给给仅存的鲛人族一个安宁的生活。但他登基之后,却并没有践行诺言——为了安抚前朝遗孤,稳定朝堂局势,他娶了前朝公主为后。
  余峤虽失望,却并未因私情耽误鲛人族的大事,他只去寻萧厉,叫他抹除鲛人族所有记载,还鲛人族一个太平日子。
  但这件事不知道如何走漏了风声,鲛人族的事情再次被提起,余峤数年未曾变化的容貌也被多次提起,鲛人族“长生不老”的秘密被曝出,再次成了世人眼中吃一口便能得道成仙的“灵丹妙药”。
  余峤不再对萧厉抱有期待,带着幸存的族人仓惶逃走,躲避追杀。
  “这中间,淮述安与薛常扮演了什么角色?”安长卿又问。
  余五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嘲讽地笑道:“鲛人族之事,只有余峤亲近的三人知道,萧厉是一个,剩下两个,便是淮述安与薛常。事情走露风声,多半是他们中的一个,亦或者……是他们三个泄露出去的。”
  安长卿背脊一阵发凉,爱人背叛,族人被追杀,连最要好的朋友也信不过。他几乎不敢想余峤当时是什么样的处境。
  “后来呢?”
  “后来大祭司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追杀的人全部引去了海上,鲛人族则藏身去了别处,继续隐姓埋名。而从那之后,大祭司再未出现过。老人们都说他在海上与追兵同归于尽了。但淮述安他们不肯信,觉得他本事大,能长生不死,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死了?”
  所以后来淮述安寻到了余下的鲛人族族人,将他们秘密送到了南海的海岛上,在岛上建造了天宫,在里面堆积了无数金银财宝,又在天宫中心建了空墓,却又从不肯承认余峤其实已经死了。
  余五显然对这些人都十分厌恶,冷笑道:“你说他们可笑不可笑?淮述安终其一生都守着这座岛,给岛取名叫“鲛人墓”。自己死了,又叫后人一代代守着这里,甚至还给他们下了毒,叫我们每十年去天宫取解药送去雨泽。却又盼着有朝一日大祭司能活着回来,能寻到这座岛上来,看到他们的补偿。”
  这些故事他们小一辈并未亲身经历,都是从经历过这一切的爷爷辈老人那儿听来的。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却仍然能感同身受那种悲伤和愤懑,这些年来,他们也一直谨记绝不离开这座岛一步。只有每十年才会派一个族人出海。却没想到即使这样,还是免不了面对亲人死去的悲痛。
  他们八个兄弟姐妹其实并不是血亲,当年鲛人族东躲西藏,也有不少同外族人通婚生子的。后来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他们四散逃窜躲避追杀,最后活着躲起来、又被淮述安送到岛上的,不过是一小撮人罢了。而他们父母在生下他们后,按照年岁排了次序,以兄弟姊妹相称,只为了叫他们珍惜仅剩的族人。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却做不了假,若不是怕给岛上其他人带来灾祸,当年他们早就出海去寻人了。
  余五闭了闭眼,情绪有些低落。旁边的余三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开口道:“我们知道的仅止于此,你若是还想再追查寻找解药,只能去天宫一探究竟。”顿了顿他又道:“天宫是为大祭司所建,中心部分危机重重,我们也不敢深入其中,许多机关据说只有他方才能破解……不过你与大祭司生得相像,或许可以去试试。”
  就算他不说,安长卿也准备一探天宫。向几人道谢之后,安长卿便暂时在余五给他安排的屋子里住下来,准备明日便请他们告知天宫位置,然后送自己出村,他再带人去探查。
  安长卿离开之后,余五睁开眼睛,蹙起眉头看向余三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长卿去天宫?就算他们长得再像,也不是一个人,天宫机关重重……”
  余三轻轻按住他的唇,又拆了他的发冠,用手指给他按摩头皮,声音倒始终是平静的:“当年天宫机关忽然启动时,我曾去天宫探查过,当时无意深入了一些,看见了大祭司。”
  “大祭司?”余五一下直起身体,皱眉看着他道:“你当时怎么不跟我说?”
  “说了也是多一个人担心。”余三按着他的肩膀将人转过去,继续说道:“大约只是一道残留虚影,他对我说‘生死有命,因果轮回,愿以余一人精血为祭,改天换命,护我族人’。”
  说是对他所说也不太准确,大约只是他无意闯入,撞见了一些残留的景象。这天宫在崖底,因是淮述安所建,里面又布满机关,因此他们从未深入过,因此也从不知道,大祭司或许曾经回来过。
  余五还是担忧:“即便大祭司……但还是太过危险。”
  “去与不去,选择权在他们。”余三道:“安长卿并非大祭司的血脉,但与他长得如此相像,或许便是应了那句因果轮回。我大约记得天宫外部的机关,如果他们要去,我会给他们带路。”
  余五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拍了拍头:“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
  安长卿在村子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早便提出了出村。余三主动送他出去,余桥本来还想跟着,被余三淡淡瞥了一眼之后,又悻悻地闭嘴了。安长卿这时候才知道,余三与余五便是他的父亲和爹爹。
  与村人告别之后,余三便送他出去。一回生二回熟,大概真是血脉之中留存天性,安长卿已经能自如地跟上余三的速度,只是余三的凫水姿势极其优雅悦目,他为了快些,只能怎么方便怎么来。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两人浮出水面,他们刚穿上衣裳,就被一队士兵围住了。安长卿大约知道是谁,转过身来道:“是我,陛下呢?”
  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大步赶来的萧止戈抱进了怀里。萧止戈抱得很紧,仿若抱着失而复得的瑰宝。
  余三在旁边瞧着,眉头动了动:“这便是你那个伴侣?”
  安长卿这才反应过来还有外人看着,推了推萧止戈,示意他把自己松开,方才给两人介绍:“这是三姥爷。”
  萧止戈眉头微动,没想到他独自去了一趟还认了个姥爷,虽然嘴上客气地叫人,眼神却带着审视。
  余三与他对视一瞬,又淡淡移开目光。萧止戈脱下外袍,给安长卿将湿透的头发擦干,又道:“我们在悬崖不远处扎了营,去那边再说吧。”
  一行人遂回了营帐处。他们回去时正撞见不少士兵正在宰杀野兽,野兽皮毛都被完整剥了下来,血肉晾在另一边风干。
  安长卿皱了眉:“这是在干什么?”
  “在取野兽的皮做气囊。”萧止戈面上看不出什么,手却紧紧攥着安长卿的手,力道大的甚至抓得安长卿有些疼:“我尾随你们下了河后,却根本憋不住那么长时间的气,后来尝试过许多次都没办法下去。只能叫将士们加紧赶制气囊。”
  他没说的是,前一天下午把人跟丢之后,他就像头暴怒的狮子,命令将士去狩猎野兽,加紧赶制气囊。看这气囊数量,他根本不准备一个人去村子。若是安长卿迟些回来,他估计要带着人杀上门去。
  安长卿轻咳了一声,看向一旁的余三道:“昨天我独自去了村里,他便有些心急了,并无恶意。”
  余三淡淡颔首:“我明白。”
  几人在营帐中落座,等淮如峪兄弟也到了之后,安长卿才将村中得知的诸事告知他们,又说了余三愿意带他们去天宫的事情。
  淮如峪疑心重些,凝眉道:“那天宫怎么就这么凑巧,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关了?”
  余三:“不知道。”
  淮如峪:“天宫里真的有解药?”
  余三:“应该有。”
  淮如峪蹙眉:“什么叫做应该?”
  “我们亦有几十年没去过了。”余三对他就没有安长卿那么客气了,冷声道:“我们又不需要解药,可不会冒险深入查探。”
  他说得也有道理,说到底还是他们有求于人,淮如峪叹了口气,不再质疑。
  倒是萧止戈道:“天宫中的机关到底有多凶险?”
  “我只去过外层,外层并不算危险,中心区域的机关我们只听老人说过十分危险,有进无回,绝不允许我们踏足。因此我也不甚清楚。此番我也只能给你们带路到外层。如果外层找不到解药,你们就只能考虑往中心去寻。”
  几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抉择——既然来都来了,便绝不可能空手而归。
  萧止戈道:“若无问题,三日内准备充足,一探天宫。”
  淮如峪兄弟没有异议,余三见他们已经定下时间,便起身道:“那我三日后清早再来。气囊你们可以加快准备,去天宫也有一段水路。”说完朝安长卿略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开。
  留下四人亦迅速调整了人手,开始为天宫之行做准备。
  去天宫要走水路,需要用到气囊,那人手便不能带太多,萧止戈与淮如峪分别挑选了二十个擅长水性的好手随行,又准备食物与武器。以防万一,他们依旧带上了余下震天雷与火器。全部用兽皮包裹的密不透风。
  到了约定的第三日时,余三如约出现,一行人便整装随他出发去天宫,其余将士则驻扎在原地等待。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到底有几个姥爷?
  喏喏:……五、五个?


第134章
  余三在前面带路, 安长卿四人,加上四十名善水精锐跟在他后面,缓缓往天宫行去。
  天宫虽然名为天宫, 但实际却是建在崖底。悬崖陡峭, 他们在余三的带领下,以悬崖上粗壮的藤蔓为绳索,编制成十来个可供人乘坐的大吊篮,而后用藤蔓慢慢将人送到崖底的河岸边。
  十来个吊篮往返数次之后, 所有人到达崖底。悬崖底部是奔流的大河,奔流而下的瀑布注入其中,使得水流非常湍急。余三领着他们往下游走了一段, 到了河水平缓的地带之后, 才叫所有人准备下水。
  安长卿好奇道:“天宫难道在河底?”
  这悬崖两侧都是峭壁,中间一条大河。一眼可见全景, 根本容不下一座天宫。
  “天宫在这座山里面。”
  余三指了指河对岸的山体,对面是一座陡峭的高山。因是盛夏季节,山体缝隙之中长满坚韧的野草, 在对面看去, 倒是青葱蓬勃的样子。
  “当初淮述安叫人将这座山里面挖空了,建了天宫。这悬崖是原先就有,但这崖上与崖底的大河, 却都是人为开凿, 进山的通道就藏在河底。为的便是防范外人进入。河底颇深,只有擅长闭气凫水的鲛人族方能进入。”
  安长卿遥望着如白练悬挂的瀑布,再看看面前宽阔的河流, 无法想象这竟然是人工开凿出来的。这样一条大河,不仅仅连通了鲛人族所在的村落, 竟然还与崖底天宫相通。
  余三招呼了一声,叫众人准备好下水。先前准备的气囊此时排上了用场,众人穿戴好之后,便陆续下了水。普通人到底不似鲛人族擅水,为了防止有人在水中掉队或者出现意外,每九人为一组,分为五支队伍,以绳索在腰间相连,若是出了意外,便可扯动绳索呼救。
  来的都是会水的好手,众人下了水之后,便跟在余三那一队后面,谨慎地朝着河底游去。安长卿与萧止戈分别带一队人,两队人离得不远不近,他朝萧止戈挥了挥手,便当先追上了余三。
  刚下水时,河水中尚且是明亮通透的,等一行人越来越往下,河中光线就变得昏暗蒙昧起来,游动的鱼儿也变得少了。余三与安长卿还憋着气,其他人却已经时不时开始用上气囊换气。
  在河中游了两刻钟有余,安长卿也觉得憋不住了,方才拿过腰间别着的气囊换了一口气。其他人的气囊已经快要换空,但余三却仍然在往下游。安长卿追上去比划了一会儿,问他大约还要多久才到。余三看了看后面的人,比了个快到了的手势。
  安长卿略松了一口气,转回去示意其他人省着点换气,又把自己的气囊换给了一个气囊瘪了的士兵,方才继续往前游去。
  又往前游了一阵,光线昏暗的河底现出一道柔和光团。众人靠近了,才发现那是个通道,众人次序通过通道,发现这边水域竟然十分浅,阳光照射进水中,将整片河面照的透亮。
  憋了许久气的众人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大口呼吸,紧接着便愕然地睁大了眼——天宫之恢弘,便是最富丽堂皇的邺京禁宫亦不可比拟。只见河面环绕中心之处,一座以水晶与玉石建造雪白宫殿矗立着,宫殿前是两尾捧着琉璃杯的雕像,琉璃杯微微倾斜,杯中水便倾斜而下,顺着鲛人雕像脚下的贝壳状水池流出,汇入了他们所在这片河水中。
  这河水与外面河道相通,打造的却更像一个嬉戏玩耍的水池,边上以各色彩宝装饰点缀,将整座天宫环绕一圈。
  其奢靡堂皇,世所罕见。
  “你们看头顶。”淮如善感叹中又带着几分酸溜溜:“先王的钱,怕是全拿来建这座天宫了吧?”
  众人闻言抬头往上看,就见那本该漆黑的顶上,被开凿了无数孔洞,那孔洞按照二十八星宿排列,外面的阳光穿过开凿的孔洞照射进来,宛若一片璀璨星空。
  淮如峪也眯起眼睛道:“你看那那些开凿的孔洞旁边,还镶嵌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珠子,没看错的话,应该都是夜明珠。”
  阳光好时,这些孔洞可照明,若是天色不好或者夜晚时分,这些夜明珠又是另一番美景。
  安长卿道:“淮述安是不是喜欢余峤?”
  否则若仅仅只是对好友的愧疚和补偿,想来不会做到如此地步。其他人显然也赞同这个说法,望着这座宫殿十分唏嘘。
  “先想办法进去吧。”余三早就来过天宫,对这里的奢靡富丽并不如其他人惊叹。
  众人方才回过神,聚集在大门之前。
  天宫大门紧闭,想必便是余三所说的,里面机关启动,关上了宫殿大门。
  “这门要怎么开?”安长卿上前,试探地用手推了推,谁知他话音还没落,就见紧闭的宫门被他轻轻一推,竟然推出了一条缝隙。安长卿顿时僵住,诧异回头看余三:“不是说打不开吗?”
  “先前确实是打不开的。”余三皱眉,上前一步将大门整个推开,天宫内部的情形便展露在众人面前。天宫前殿摆着待客用得全套桌椅板凳,桌上还放着茶具,这桌椅与茶具自然也都是珍品;正对着他们的墙壁上挂着几幅书法,字迹狂放大气,笔走龙蛇。安长卿凑近了去看,下面钤印上是余峤的名——竟然都是余峤的手迹。
  他们看完,又随余峤去了旁边偏殿,边走边对们解释道:“我们每次来取的解药,便都放在这里。”
  说话间众人便已经到了,偏殿里只摆着几排博古架,架子上摆着许多装着玉石的花盆,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余三上前细细查探一番后蹙眉道:“全都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这解药是活的?”淮如峪问道。
  “这些花盆里原本长着一种状似龙角的植物,它们被种在玉石中,不需打理照料,我们每十年来取一次便可。但现在你们也看见了,这些植物都没了。”
  种在玉石里的植物没了,代表解药也没了。
  淮如善瞪大了眼:“这也太巧了些,刚好我们找来了,这天宫大门就自己开了,解药也没了。”
  余三仿若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对安长卿道:“若要继续寻,只能再往里去。”
  安长卿看了看几人,道:“继续往里面去看看吧?”
  来的来了,那自然是要去看看的,否则白来一趟多少不甘心。众人于是又跟着往里走去。深入之时,余三再次重复了里面机关的危险性,叫所有人跟紧他:“我也只往里面走了一段,里面的东西不能乱碰,任意一个物件挪位,都可能触动机关。那些机关暗器上淬了毒,又精巧细小,防不胜防。”
  众人听他警告,俱都屏息凝神地跟着往里走。
  然而他们穿过一个回廊,一个月亮门,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地面似受了潮,开始积了浅浅的水。
  “这里不太对劲。”余三忽然停下脚步道。
  萧止戈也道:“我们一路行来并无机关。”
  他并不是怀疑余三说谎,先不说余三与安长卿之间的关系,只看他全神戒备的神态,就知道他确实是见识过这里机关的厉害。然而他们走了一路,别说机关了,蚊虫都没见到一只。
  淮如峪道:“是我们没有触发机关,还是时间太久,这些机关已经朽坏了?”
  “不可能没有触发。”余三指着众人脚下的菱形玉石地砖道:“天宫机关刚启动时,我到过这里探查,这里的每一块地砖都能触发机关,只要踩上去,必定会触发毒箭。毒箭从头顶和走廊两侧射出,根本避无可避。”
  “真的假的?”淮如善垂着头,用脚在地面踩踏。他胡乱踩着,冷不防就听淮如峪道了一声“小心”便猛地将他推到一边去。而淮如善刚刚站着的地方,赫然钉着一支短箭。短箭入地三分,足见力道。
  萧止戈将短箭拔出来看了看,道:“有毒。”
  安长卿看了看两头相通的回廊,再看看头顶,若是真像余三所说,三面射来毒箭,怕是当真无法可避。
  淮如善以身示范,倒是佐证了余三的说法。这里确实有机关,且机关并未朽坏。
  “机关没有坏,却没有被触发,难道是有人已经来过了?”淮如峪猜测道。
  余三笃定道:“不可能,鲛人族之人都知天宫机关重重,不可能有人犯险。更何况就是有族人闯入,也不可能知道如何关闭这些机关。”
  “地面的水变多了。”一直垂眸沉思的萧止戈忽然道。
  众人被他提醒,方才惊觉先前只是薄薄一层的积水果然增多了,浅浅一层覆在玉石地砖上。
  余三蹲下身,手指沾了沾水放进口中,沉声道:“这不是潮湿造成的积水,是海水。外面的海水灌进来了。”
  “天宫连着海?”淮如善惊道。
  余三:“不知道,我没去过。”
  萧止戈道:“去看看便知道了。若真是海水,这里怕是迟早会被淹没。”
  众人说话间便匆匆前行,余三原本只准备送他们到这里便离开,但想了想,到底还是跟了上去。众人一路往天宫中心处疾行,果然再没有遇见任何机关,倒是到了天宫中心时,却出乎意料的只有一道盘旋向上的楼梯。
  众人拾阶而上,越往上走便越明亮,待到了顶上时,便见阳光倾泻,竟然已经到了山体之外。他们所在之处是一座八角楼阁。四面开阔,举目望去,四周尽是蔚蓝海水。
  淮如善道:“你们看,那里果然连着海。”
  八角楼不远处便有一道瀑布,瀑布掩映之下隐约可见一道峡谷,而那峡谷,却是与大海相通的。如今他们看去,便见峡谷中水不再外流,反而是海水缓慢地倒灌其中。
  余三道:“这个时间还未涨潮。”若是涨潮,怕是海水倒灌更加迅速,届时整座天宫都会灌满海水。
  几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紧迫性。若是不趁着天宫被淹前找到解药,他们这一趟大约便是白来了。几人不敢再耽搁时间,匆忙下了楼。准备去天宫之内搜寻。
  安长卿落后一步,最后看了一眼蔚蓝的海面,隐约觉得这样远离大海的宫殿,余峤应该不会喜欢。
  或许是下水之后,他也拥有了某种鲛人族的天性,对大海有了难以言喻的好感。因此就算这天宫建造的再富丽奢靡,在他眼中,远远比不上那一片辽阔无际的海洋。他尚且不喜欢,余峤这样生于海上长于海上的鲛人族,大约更不喜欢吧?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来,出声叫住众人,斟酌了一下言辞道:“你们说……这天宫的机关,会不会是余峤破解的?”
  整座天宫都是为余峤所建造,余三也说过,淮述安当初命人建造时所设机关,只有余峤才知道如何破解。若不是其他人,剩下的人选,便只有余峤了。
  “我觉得不无可能”淮如峪沉思了一番赞同道。
  萧止戈也道:“若是不考虑他的年纪,我们到达天宫后的一切便都能解释通了。”
  余三也说:“当初确实不能确定大祭司是否身亡,一切都只是族人臆测。”
  安长卿的猜测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若是细究起来,又是最有可能的一个猜测。毕竟这岛屿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更别说找到这崖底天宫来。而鲛人族在村落里自给自足,与世无争。若不是淮述安当初的要求,他们根本不会踏足天宫。
  那么唯一可能在天宫来去自如,又有能耐破解天宫的机关之人,便只剩下了余峤——假如他确实还活着的话。
  “但他要是还活着,得有多少岁了啊?”一旁的淮如善眨巴眨巴眼,声音颤颤地问。
  其他人看他一眼,都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余峤若是还活着,他的年纪……实在不想算,略一算都觉得惊人。
  淮如峪拍拍他的脑袋,难得和蔼道:“多少岁也与我们没关系,先去抓紧时间找解药吧。”
  众人于是匆匆下楼,去天宫各个偏殿内搜寻解药。绕过中心阶梯之后,后面几间偏殿内都存放着大量金银玉石。琳琅满目地摆在殿内,推门进去,璀璨金玉的珠光几乎闪花了人的眼。
  然而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心思管这些宝贝,毕竟命都快保不住了,要宝贝也没有用。而且就算有命去拿,也实在难以将东西运出去。
  众人正费心寻找时,就听另一间偏殿内淮如善“嗷”地惨叫一声,屁滚尿流地冲了出来,他一把抓住闻声而来的淮如峪惊恐道:“里面有鬼!”
  “把话说清楚。”淮如峪皱起眉。
  淮如善哆哆嗦嗦:“我去里面找解药,正在翻箱子时,就见一道人影从边上飘过去了。”然后他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冲了出来,哪里来得及细看?
  几人见他也说不清楚,只能进殿内查看。萧止戈在前,身后跟着安长卿,其后是淮如峪兄弟,余三殿后。五人谨慎地进去,没发现鬼,反倒是发现了不少人生活过的痕迹。
  这间偏殿与其他堆满宝藏的偏殿不同,里面放置了大量的起居用品,仿若有人在其中生活过。
  萧止戈拿起桌案上摆着的砚台和毛笔,道:“砚台毛笔都有用过的痕迹。”
  边上还堆着不少书,他拿过一本翻开,却见上面写着:“我四处游历多年,终为鲛人族寻到一线生机。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天道缺一,但留一线生机。鲛人族延续千百年之宿命,当由我终止。”
  他正看着,就听其他人道:“这些箱子里都是余峤的手札。”
  萧止戈暂时放下手中的那本,去看其他的,便见这些手札分门别类地排列放置,显然是其主人早就料到会有人寻来看,特意归置好了。
  为防海水继续上涨打湿手札,萧止戈命人将这些箱笼全部搬到了八角楼上去,五人便在八角楼上,花了四五日时间昼夜不休地将全部手札看完,方才理清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这手札中所说,却是一个与淮述安的手札记载、以及鲛人族所讲述的,截然不同的故事。
  当年余峤于海上结识淮述安,与他同去雍州,成为至交好友。后来邺太祖萧厉去信邀请淮述安去邺京共谋大事。余峤当时已经寻到自己的族人,为了改善鲛人族处境,他提出与淮述安同去邺京,因而结识了萧厉薛常等人。
  余峤虽然长于海岛,但他生而知之,天生聪慧,更有许多大胆奇思妙想。很快便融入了淮述安的朋友之中,更参与了“八柱国之乱”。而八位大柱国里,除了最早结识的淮述安,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的便是萧厉与薛常。
  萧厉为人果决,有勇有谋,是天生帝才。而余峤智多近妖,在推翻前朝的数次战役之中,两人共谋大事,并肩而战,很快便惺惺相惜,彼此萌生了爱意。余峤经历特殊,对于男人与男人在一起觉得理所当然,而萧厉亦不在意旁人看法,两人相恋后,便也没有瞒着几个的朋友。
  却不想两人的恋情,却牵扯了后来的许多事情。
  余峤手札中些道:他是后来方才知道,他视为挚友的淮述安,竟然早已经痴恋他多年。但淮述安碍于世俗礼法,又唯恐遭他厌恶,将自己的心意死死压抑数年,却不想突然得知痴恋之人竟然与自己好兄弟在一起了。自此大受刺激,走入了歧路。
  只是淮述安当时并未表现出一丝异常,连萧厉与余峤都未察觉不对。在战争结束后,他们一并推举萧厉登基为帝,而萧厉在登基前夜曾与他们共饮庆祝,说登基之后便会筹谋与余峤并肩称帝之事,届时再一并举办二人大婚典礼。
  淮述安表面赞同,暗中却开始联络前朝旧臣,一边在煽动他们向萧厉施压,一面暗暗挑拨萧厉与余峤之间的关系。萧厉初登基,朝堂事多,而余峤因萧厉之筹谋,暂未得封,还在淮述安府上住着。在萧厉假意答应迎娶前朝公主准备借此机会将前朝旧臣一举铲除之际,淮述安故意在其中传递了错误消息,让余峤误以为是萧厉背弃承诺薄情寡义。之后又设计不知情的薛常,让他酒后意外泄露了鲛人族之事。
  他们与余峤相交多年,多少都知道鲛人族之事。淮述安更是知道鲛人族在余峤心中地位。他借着薛常的口将消息泄露出去之后,暗中操控前朝旧臣,以此向萧厉施压,逼迫他不得不将假意迎娶前朝公主铲除旧臣的计划匆忙提前。
  而被淮述安故意欺瞒、并不知情的余峤自然进宫质问萧厉,萧厉自然是极力解释。余峤原本心存疑虑,但随后鲛人族的消息被泄露出去,无数人追杀鲛人族,他没有时间再在邺京等萧厉向他证明,匆匆忙忙间在淮述安的帮助下去寻找族人。
  而后便是多方的追杀与躲避,自此数年间,余峤带领族人东躲西藏,与萧厉等人失去了联系。


第135章
  按照鲛人族的说法, 当初追兵太盛,无论如何摆脱不掉。余峤为了以绝后患,设计孤身将追兵引去了海上, 而鲛人族则躲藏到了其他地方。余峤其后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只有族人猜测,余峤大约是在海上与追兵同归于尽了。
  而叛出大邺的淮述安几经周折寻到了鲛人族,以余峤好友的身份提出送鲛人族出海躲避,还他们一个安生日子。淮述安对幸存的鲛人族确实算尽心尽力, 更对余峤表现的一往情深,鲛人族被他蒙骗,对他颇有好感, 反倒是对大邺与萧厉则是深恶痛绝。
  再加上淮述安晚年间留下来的手札, 这一切都误导了他们,叫他们以为是萧厉负心薄幸, 背叛了余峤。而淮述安则是那个求而不得、深情守候之人。直到他们看到余峤特意留下的手札,方才窥见了真相。
  原来余峤当年引追兵出海前,曾托淮述安给萧厉送过一封信, 信中言明不论萧厉背叛是真是假, 但他都相信他的品行。请他念在过往情谊之上,为鲛人族留一条生路。信中他告知萧厉鲛人族藏身之地。言明若是他无法归来,请他代为寻一处安稳之地安置鲛人族。然而淮述安收到信后, 却并未转交给远在邺京的萧厉, 而是私自看了信。更在余峤失踪之后,煽动被蒙骗的薛常,二人一同进宫质问萧厉, 为余峤讨公道。
  萧厉当时对他已有怀疑,但却始终没有证据, 加上薛常与淮述安都是他过命的兄弟,他又困于朝堂,还要分神寻找余峤与鲛人族的踪迹,实在分身乏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与他决裂,叛出大邺。
  之后所发生的事,便是后人所知的所谓“真相”。薛常与淮述安自立为王,分别建立了西蜣与雨泽。而邺太祖萧厉娶了前朝公主为后,之后他大肆清洗朝堂势力,培植亲信。短短数年间将大邺朝堂变成了他的一言堂,大邺吏治清明,百姓和乐,天下人无不拜服。而皇后则在他独揽超纲之后不久便因病去世,这数年间,萧厉并未扩充皇宫,只与皇后育有一子,立为了太子。
  但余峤手札中却写道:他当初引追兵到了海上之后,确实准备与他们同归于尽。但过程中出了意外,追兵虽然覆灭,但他自己却并没有身死。而是重伤昏迷,沉入了海中。后来他被海中鲛人救到了荒岛之上,方才发现自己濒死之时意外觉醒了鲛人血脉,因血脉返祖,他双腿化为鱼尾,无法再上岸。只是虽然行动受限,但他仍然保持了人形时的清醒。
  他跟随救他的鲛人生活,一直试图去岸边打探消息,但还没等他打探到消息,却先撞破了淮述安的阴谋——他随着鲛人群,无意间撞进了鲛人族隐居的这座岛屿。
  他看见淮述安乘着大船,一批批地往岛上运送工匠与宝藏,为他建造所谓的“天宫”。他本就聪慧,将这些年的事情串联起来重新思索,便发现了破绽。而巧的是这些年来萧厉从未放弃过寻找余峤与鲛人族踪迹,对淮述安的怀疑也没有忘怀过,在淮述安数次秘密出海之后,他的人也暗中跟了上来。一直困于海上的余峤终于得以与萧厉相见。两人重逢之后,将所有误会一一摊开来说,方才明白了淮述安的险恶用心。
  得知真相之后,萧厉有心带兵踏平雨泽。但却被余峤劝阻了。一是大邺百姓休养生息数年才有了如今太平盛世,并不宜再兴兵戈;二是鲛人族在岛上生活安宁平静,若是与淮述安开战,鲛人族与“长生不老”再度被提起,即便有萧厉庇护,也难有安生日子;三则是余峤当时之状况,并不宜在人前露面。况且二人都是心怀大义之人,各有各的重任。萧厉要顾着大邺百姓,而余峤在破除鲛人族诅咒一事上已有了些许眉目。两人一番商议之后,最终决定引而不发。
  淮述安那些年倾尽雨泽之力建造“天宫”,而薛常知是自己酒后失言才泄露了鲛人族消息,更是愧疚难安,他得知淮述安的计划之后,将自己这些年积攒的财富尽数送往南海,以作对余峤和鲛人族的补偿。而淮述安则幻想着,有朝一日余峤归来,看见他的真情,必会为此感动。他要让余峤知道,让后世人知道,唯有他才是一心一意爱着余峤。萧厉顾虑太多,肩上责任太多,他对余峤的爱,与他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余峤写到这一段时说:“淮述安其人,年少显贵,一世顺遂,未尝人间疾苦。他以为他所做一切都是源于爱我,其实不然,不过是他偏执作祟罢了。他临死之际,我与萧厉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将这些年所发生之事告诉他,他疯癫恸哭,死不瞑目。”
  余峤的手札记录口吻十分平静,不像淮述安留下的那些自欺欺人的手札,处处都带着浓烈情感。从他言语之中不难看出,他虽然对淮述安生厌,却并未痛恨他。经年之后往事远去,淮述安亦将被淡忘。这大抵便是淮述安死不瞑目的原因。他终其一生,坏事做尽,却没能在余峤心底划过一丝波澜。
  淮述安死后,余峤重归大海。他没有去见鲛人族,反而住进了天宫之中,专心寻求破解鲛人族宿命之法。而萧厉与他分别之后回了邺京,彼时太子已经长大,足够守住大邺江山。萧厉不久后便设计假死,放下江山重担,秘密出了海。
  看了余峤手札他们方才知道,当初萧厉与前朝公主成婚,乃是双方做的一场交易。前朝公主早有婚约之人,前朝被推翻后,公主身不由己,被旧臣推出来作为制衡萧厉的棋子。而萧厉直接釜底抽薪,与公主做了一场交易,两人明面上做相敬如宾的夫妻,实则这些年公主一直与旧情人在一起。后来公主有孕,生下一对龙凤胎,萧厉留下了男孩,立为太子。女孩则交给亲生父亲抚养。在萧厉掌控朝堂之后,公主假死,与情人带着女儿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再不知所踪。
  太子继位之后,萧厉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在晚年与余峤相守。然而余峤变为鲛人之后,这些年容貌再无变化,而萧厉却在一年年老去,萧厉唯恐自己死后余峤一人孤独,在两人晚年之时,两人孕育了一个孩子。那孩子随了余峤,出生时便是鲛人模样,却极其聪慧。一家三口住在天宫之中,偶尔随着鲛人出海,日子倒也快活。
  这个孩子的出生给余峤破解诅咒提供了新的思路,在萧厉一百零五岁寿终正寝之时,余峤以自身为祭,为鲛人族寻到了一线生机。
  他最后在手札上写道:“萧厉寿终,阿慕也已经长大寻到了相守之人。鲛人寿数漫长,我深觉独活无甚趣味,遂自愿以身相祭,平息龙鱼之怨气。鲛人族被诅咒的宿命自此终止。但“长生不老”为世人狂热追求,鲛人族一日尚存,一日便不能自在生活。遂我又拨动命盘,寻另一机缘。若是此事能成,想来尔等应已经寻到天宫,看到了我特意所留之手札……”
  安长卿看了萧止戈一眼,觉得这手札上所说“机缘”,说得或许便是他们。当初他莫名其妙地重生,本就十分神异。但若是余峤所为,那便能解释通了。若不是他重生,他们这些人想必不会寻到此处,也不会发现鲛人族和余峤的手札。届时就算是诅咒破解了,鲛人族仍然只能在海上隐居,最后等待他们的,还是只有灭族的命运。
  如今一切重来,他们寻到了鲛人墓,发现了余峤的手札,找到了所有的真相。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了。
  “按照手札所说,鲛人族的诅咒当是破解了。”安长卿看向余三道:“这些年里,族中人可有何异常?”
  余三皱眉沉思片刻,迟疑道:“异常?也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余桥这些年长得十分快,而大姐二姐的寿数也短了些。”
  因为鲛人族的特殊之处,幼儿其实是长得非常慢的,鲛人族年幼时个头总比同龄的普通人要小一些,到了年长时,面容也不会有太大变化。直到寿数终了的那一两年间,才会迅速衰老,直至死亡。而鲛人族最长寿者,能活到一百五十余岁。就是寿命短的,也多能活一百二三十岁。但过世的余大却只活了不到八十岁。余二更是刚过七十,便已有了衰老之兆。
  萧止戈道:“或许这便是诅咒正在消除的表现了。”
  对于早已经深受诅咒影响的鲛人族,或许消除诅咒影响还需时日,但是对于新生的鲛人族来说,这诅咒大约已经消失,或者说影响十分小了。比如说除了红纹,其他都与常人无异的安长卿和余桥。再比如出生之时便没有红纹与任何异样的萧安珩兄妹俩。原先他们以为只是年岁小还未显现,如今看来,或许正是应了余峤所说。
  余三仍有些不敢置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我们当真能与普通人一般了?”
  这是所有鲛人族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事情。世人只道长生不老有多玄妙难求,但实则长生不老带给鲛人族的,只有没有尽头的东躲西藏和异于常人的痛苦。
  安长卿道:“应该不会有假。”
  几人将鲛人族往事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之后,遵照余峤所说,将所有手札付之一炬。接着便去寻余峤所说的解药——余峤果然料事如神,他不仅料到了后人会寻来,连雨泽后人都算计了进来。他在手札上说,淮述安所制作的毒,乃是当初余峤赠与他防身所用,却没想到淮述安执念成魔,把这毒药用到了自己继任者身上。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他并未给当时雨泽王室解毒,只在暗格之中留下了一瓶解药,可以彻底解除毒性。
  几人匆匆下了八角楼,就见下面的海水已经涨到了小腿处。余三道:“尽快拿到解药离开吧,不然怕是更难出去。”
  他们回了先前那间偏殿,淮如峪在桌案旁边的墙上细细敲击了一会儿,果然找到暗格,在其中寻到了一小瓶药丸。不过他为人谨慎,没有立刻服药,准备等出去之后再找大夫验一验再吃。
  找到了解药,众人便准备离开,临走时经过那些存放大量宝藏的偏殿,淮如善有些感慨道:“可惜了这些珍宝,从此就要埋葬海底,若是能运出去,也能做不少事了。”
  他的话众人都十分赞同,安长卿也有些唏嘘,如今大邺国库也正缺钱呢。
  只是他们的人力和时间都有限,这些东西又多又沉,实在难以将其运送出去。只能忍痛放弃。
  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余三原本该与他们分别回村,但是余峤手札解开的往事,叫他明白他们一直信奉的事实也未必就是真的,他犹豫一瞬后,还是主动邀请几人与他一同回村。
  安长卿原本也有此意,见他主动邀请,自然欣然同往。
  淮如峪兄弟归来后让随行大夫验过解药,确认无毒后,便吞服了解药。虽然解药是否有用,大约要等五年之后方才知晓,但如今好歹一颗心不用再时刻悬着,轻松不少,便也都跟着去做客。
  鲛人族大约从未见过这么多外人,一时都有些紧张戒备。直到余三将天宫之中所经历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他们方才露出愕然神色,对萧止戈一行人的戒备和敌意也少了许多。余桥尤其高兴,手舞足蹈道:“那以后我们可以出海到外面去看看吗?”
  他出生时便在岛上,对海那边的世界不算十分向往,但这岛就这么大一点,实在容易住腻歪。如今知道能出海去见识外面的世界,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我们许久未曾离岛外出,还是要谨慎一些。”余七大约还是不能释怀小弟的死亡,对他们敌意最深,也抗拒离开。
  余五温声道:“老七莫要钻牛角尖,你又不是不知道,村子地势与天宫差不多高,若是天宫淹了,村子迟早也要淹。或者说,是这座岛正在缓慢地往下沉,我们迟早要离开的。”
  岛在下沉这件事早有端倪,村子里只有少数几人发现了,怕其他人担忧,方才一直没有说。如今得知诅咒解除,而安长卿亦愿意给他们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他们摆脱旧日鲛人族的阴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余七闻言不再说话,倒是余三与余五一直在问海岛外面的事情。萧止戈亦承诺会替他们寻一个适合生活的地方,等他们离开,这座岛屿沉入海下,以后这世上,便再没有长生不老的鲛人族。
  安长卿一行人在村子停留了五日,和鲛人族商议好离开的日子之后,便准备起航离开。等萧止戈回了邺京,寻一块合适的地方,便会再派船只来接他们离开。
  出发那一日,鲛人族去送行,八艘海船停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俱是整装待发。
  安长卿与萧止戈立于船头,对岛上的余桥等人道:“最多三月,我们必会来接你们。”
  余桥眼睛极亮,蹦起来朝他挥手道:“我也要这样的大船来接我!”
  安长卿便笑着说好。
  一声号角声响起,船队缓缓起航。安长卿与萧止戈牵着手站在船头,看着眼前的海岛越来越小……
  比起来时,船队不再急躁,航行地十分平稳。远处海面上有海鸟低飞,落在漂浮的木箱上整理羽毛,安长卿目光无意扫过,顿时凝了凝,他趴到船边仔细看了半晌,立刻叫人放小舟下去打捞。
  淮如善闻声而来,奇怪道:“你捞海上的破箱子干嘛?”
  安长卿指着飘飘荡荡的木箱子道:“你再仔细看看,那是什么?”
  淮如善闻言立刻凑近去看,看清楚之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喃喃道:“这是天宫里的……它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安长卿也觉得奇怪,不过奇怪归奇怪,若是不出意外,这些箱笼里装的可都是金银珍宝,还是得捞上来的。下海的士兵将箱笼捞上来打开,果然就见里面满满当当装着金银。
  箱笼一共有上百个,尽数捞起来后打开,几人面对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银珍宝,俱都沉默了。
  淮如善小声道:“我怎么觉得有点不正常?”这便宜捡的实在有点吓人。
  他不说,其他人也这么想。天宫在山中,就算被海水淹了,这些箱笼被冲出来,也不至于会飘到此处。此情此景,倒更像是被特意放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捞的。
  “这海上不会真有鬼吧?”淮如善忍不住嘀咕道。他又想起来在天宫看见的那个影子了。
  “你们还记不记得,萧厉与余峤还有一个孩子?”安长卿问道。
  手札中记道:在萧厉晚年时,两人育有一子,取名为萧慕鱼。或许是为保护孩子,余峤并未太多提起这个孩子,只一笔带过,说这孩子随他,乃是鲛人模样。余峤说鲛人寿数更长,按照时间推算下来,萧慕鱼还活着倒也不奇怪。
  萧止戈道:“说不定他还活着,只是不愿露面。余三说几十年前天宫机关忽然启动,大门紧闭。但我们进入时一路通行,并未遇到机关。大约便是有人暗中帮忙,”他们先前猜测是余峤破解了天宫机关,但若仔细推算,时间其实对不上,但若是萧慕鱼破解的,就能解释通了。
  还有淮如善所见到的那个人影,鬼魂的可能性不大,是萧慕鱼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些。
  只是他们虽然这么推断,却也没有实证。毕竟鲛人族的存在已经足够稀奇,遑论更难见到的鲛人。几人对视一眼,都默契地将此事按了下去,不再深究。只有安长卿趴在船边,朝着涌动的海水道了一句“多谢”。
  将箱笼捞起来后,船只继续航行,直到看不见船只了,那片海面上才扬起一条银白色鱼尾,紧接着另一条鱼尾也扬了起来,在海面上拍打出浪花,平静的海面上,两个赤着上身,长发如海草披散的青年遥望已经看不见的船只,之后齐齐摆动鱼尾,再次钻入了海底。
  ***
  返航一共花费了十余天,到达雨泽时,已经是十月中旬。
  因为出来太久,安长卿与萧止戈没有在雨泽多留,清点了人马和行囊后,便准备启程回邺京。他们离开前,淮如峪在朝上提出了雨泽自此并入大邺版图,向大邺称臣之事。
  雨泽官员第一反应自然是反对,但淮如峪坚持己见,又将利弊一一与他们分析清楚,拉锯数日之后,他终于说服众臣,派了使臣随同萧止戈一行前往邺京递交正式国书。除此之外,淮如峪出于感激,附送了大批贡品,其中就包括淮如善喂养的一对大象和一对白孔雀。
  一只变成了一对,安长卿自然乐意之至,唯有淮如善一脸愤懑地指责他哥拿他的宝贝充门面,进而愤愤地混进了使臣队伍之中,跟着安长卿一行北上。
  安长卿是在队伍出发后五六日才发现混进来的淮如善的,返程时他们走得急,此时已经出了雨泽边界,进了大邺境内。淮如善不怕被送回去,也不再遮遮掩掩,主动现身跑到安长卿的马车上去蹭吃蹭喝。
  路上又行了半个月,进了十一月时,他们一行终于抵达邺京。
  提前接到消息的群臣在邺京城外恭迎。彼时萧止戈与安长卿骑着骏马并肩受百官叩拜,在他们身后,是前来递交国书的雨泽使团,以及雨泽进贡的大象和白孔雀。大象高大威武,只观体型便觉得骇人;白孔雀高洁神圣,即使屈居木笼之中,仍然犹如神鸟,凛然不可侵犯。
  他们在百官的恭迎下带着大队人马与大象白孔雀进城,听闻消息出门观看的百姓们瞧见了,纷纷跪地口称万岁。
  这一日,后来在史书上被称为“盛世之开端”,大邺收复旧地,扩大版图,数百年盛世自此而始。
  *
  皇帝与雁王离京数月终于归来,甚至不费一兵一卒就使得雨泽主动臣服。先前对两人离京颇有微词的官员们此时只剩下交口称赞。群臣尚且如此,目睹邻国进供的坊间百姓更是将皇帝与雁王捧成了天上神仙下凡。都说是老天看世道艰难民不聊生,才送了明君下凡来救民于水火。
  坊间传言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深信不疑。而萧止戈听闻,不仅没有阻止,甚至还在其中添了一把火,让这传言烧得更旺。
  十一月初八,雨泽使臣当朝递交国书,自愿合入大邺版图。萧止戈欣然而允,封淮如峪为闵王,淮如善仍为煜王。改雨泽为泽州,为闵王与煜王之封地。同时派遣鸿胪寺官员常驻泽州,正式设立海上通商口岸,与海外诸邦往来贸易。
  十一月十六,新任西蜣王亲自带领使团抵达邺京,亦主动递交国书,称愿归顺大邺。这是安长卿第一次见到商阙,他身形高大,眉宇间有深深“川”字纹路。他单膝跪在地上,右手贴于左胸,垂首肃容道:“薛无衣之承诺,今日我来兑现。望陛下善待西蜣百姓。”
  萧止戈走下龙座,接过他亲手递交的国书,郑重道:“朕必不会叫你们失望。”
  自此,西蜣归入大邺版图,萧止戈改西蜣为蜣州;原西蜣王商阙亦封王,以蜣州为封地。
  雨泽、西蜣先后主动归顺大邺,数百年前从大邺分裂出来的版图终于完整。待一切封典结束,恰好又是一年冬至。
  冬至日,帝王需至城郊祭天。
  去年冬至之时,是萧止戈独自前去,但今年他不仅带上了安长卿,还带上了萧安珩兄妹俩。这一年冬至祭天大典格外盛大,除了文武百官到场,还允许百姓观看。
  无数百姓蜂拥而至,等着看祭天大典。
  邺京此前下过一场雪,祭坛之外尽是一片银装素裹,给祭典又添几分圣洁。萧止戈与安长卿并肩行来,自红毯一端走向祭坛。自古以来都是帝王独自祭天,从未有过他人同行的经历。但官员们显然已经习惯了萧止戈的“不合规矩”,况且收复雨泽与西蜣,雁王亦功不可没。如今皇帝便是给他再高的尊荣,也无人再敢置喙。
  两人在礼官的唱礼声中,一丝不苟地执行祭天仪式。礼毕之后,唱礼官本来宣布祭天大典结束,却被萧止戈抬手阻止了。
  只见身穿明黄龙袍的男人上前一步,声音郑重道:“今日祭天,天地为鉴,群臣百姓为证,朕正好再宣布一事。”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侧的太监总管韩彰捧着一卷明黄圣旨上前。萧止戈接过,沉声道:“雁王安长卿,与朕成婚三年有余,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于私,为朕诞下太子与隋珠公主,使大邺江山后继有人;于公,朝堂建言献策,忧君之忧,苦百姓之所苦。又辅佐朕不费一兵一卒收复雨泽与西蜣……乃封无可封之大功,朕感怀于心,为彰雁王之功绩,特封雁王为凤君,与帝同尊,并称‘双帝’。”
  说完不等愕然的众人反应过来,便将那卷圣旨郑重放入安长卿手中。身后早有准备的汪昱用金盘端着一件银白色绣金龙的龙袍上前,双膝跪地,口称“凤君万岁”。
  萧止戈将与他同款不同色的龙袍展开,披在安长卿身上,高声道:“今日百官万民为见证,朕在此立誓,朕与凤君,绝不负诸位期待!”
  誓言掷地有声,呆愣的百官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纷纷跪地高呼:“陛下英明!凤君英明!”
  四周百姓受此感染,纷纷跟随跪地山呼,素白一片的天地之中,二人并肩立在祭坛之上,受百官万民叩拜。
  天空中有纯白雪花飘飘扬扬地落下来,萧止戈握住身侧人的手,望进他的眼底,神色郑重道:“从此以后,便是我们的盛世。”
  “如君所愿。”安长卿桀然一笑,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后世史书记载:邺武帝萧止戈一生戎马征战,大邺休养生息十数年之后,他与隋珠公主带兵亲征,一举踏平北方诸部,大邺版图一再扩大;邺仁帝安长卿与太子留守后方,改革农业,发展商业,大力扶持海上贸易。大邺国力之强盛,百姓之富足,前后五百年亦无人能及。
  后世评价仁武双帝,皆称赞二人乃是文武合璧,相辅相成。他们以二人之力,为大邺江山数百年传承定下了基业,而两人所开创之盛世,亦被合称为“仁武盛世”。
  就像当初萧止戈所说,后世史书,终究成为了他们二人的见证。即便他们早已作古,但他们坚贞不渝的感情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绩,仍然为后人所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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