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王高视阔步,一手提灯笼,一边左右顾盼,远近宫梁殿宇勾勒出一排排模糊的剪影,正月里的戏台还在更远处,如今完全消融在暮色之中,一如渺远得无处追寻的梦。
景物依然,唯独园内不知何时添了一栋观月楼,平地而起,极尽工巧。
正看得出神,不防黑暗中传来一个清脆从容的声音,语意间依稀含著笑意:“锦王千岁千千岁,奴婢这厢有礼了。”
这声音听著好不耳熟,锦王近前几步拿灯笼一瞧,立马眉飞色舞,竟是个旧相识。
“咦?这不是绿绮姑娘吗?好久不见,可教本王想念的紧。”语罢便伸手要执其衣袖,好好叙旧一番。
掖庭女官绿绮侧身一避,似笑非笑道:“王爷还真是万年改不了这拈花惹草的毛病。”她心知锦王平日孟浪惯了,现下并非有意轻薄,遂也不以为怪。
锦王怡然自得,呵呵笑道:“知我者绿绮也。”转言又道:“宫内谁人不知,姑娘堪称大内第一才女,宫外百花繁豔,怎及姑娘妙语生香,玲珑解意?”
绿绮啼笑皆非,不置可否。因是多年故交,二人闲闲语话家常,漫谈宫内人事流转,只觉红颜如春树,花开花谢甚仓促,这一刹是繁花满天,一晃眼便至落花时节,心下免不得兴起尘世沧桑之叹。
正谈笑间,园中陆续聚拢许多窈窕佳丽,有宫里的妃嫔,也有朝廷大员的内眷,众女眷有的聚在一处品茶闲聊,有的随身带了乐器随兴度曲一首,也有的拿了自己得意的诗稿与人品评,或三五成群击鼓传花分曹射覆,其中很有一些陌生面孔,便由绿绮一一指点给锦王知晓。
此时月色正浓,清芬满庭,御花园内花卉植木遍匝彩球绶带,亭台檐角低垂五色精致无骨灯笼,笼内清光融融,宛如清夜月光凝成的琥珀,衬著众女眷锦绣华服发簪臂钏,琳琅如百宝横陈,潋潋滟滟。
值此良辰美景,锦王烦心稍慰,却在一回首时,望见观月楼上赫然浮现一个身影,举世辉煌刹那都在此人面前寂灭。
那人并未将视线停驻在歌舞升平的人间,而是延颈仰望长天,他立於盛世繁华之巅,但仿佛人世一切熙攘繁华根本与他无关,是故那份冰清绝美独自凝止於浩瀚天地间,映著疏星冷月,孤独且惶然。
他是台上的杜丽娘,杜丽娘又是台下的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究竟哪一个才是哪一个?
锦王痴痴凝眸,漆黑眼眸波涛翻涌,不知此时置身何地,今夕何夕。
绿绮顺锦王目光缓缓望去,当即恍然大悟,掩唇笑了起来。
锦王怔立半晌,方才大梦初醒,惨白了一张脸直勾勾盯著绿绮,一字一字切切问:“他,究竟是谁?”
绿绮略显诧异,轻笑一声,并不回应。
“好姐姐,央你知会本王罢。”锦王面上泛出极度苦楚神色。
绿绮眉角轻扬一抹揶揄之色,“咦?却道是上天入地梦里寻遍,缘何连梦中人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飞来一语挑破锦王一腔心意。“砰”的一下,灯笼掉在地上,锦王面色徒然转白,大惊失色,不知这深宫女官何以知晓自己心中最隐秘心思。
绿绮见这素来风流潇洒的王爷神色恍惚,只当他大病初愈身子未妥,不好继续开他玩笑,便笑道:“那会子王爷处心积虑混入宫来不就为的这位主子?如今可巧见著了,反倒不认得了?”
是他!原来是他!
橙黄的火焰舔舐著薄薄一层灯纸,在晚风的拂动下逐渐蔓延流窜,不多时便焚燃成灰,零星的余烬间有猩红火光点点,此起彼伏,忽明忽灭,宛如锦王渐次沈黯的双眼。
难怪……
难怪至尊堂而皇之私狎优伶,难怪佳人绝尘而去杳无影踪,难怪保和班口风严紧滴水不漏。
是他,果真是他!
金翎凤几次三番劝自己莫要执妄,他根本一早就明了,一早就道破──当日唱的什麽“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东风”所指分明是帝尊,自己竟不悟。
也或者不是不悟,而是若非亲眼所见,压根不敢更不情愿往这上面想。宁愿一切悬而未决,宁愿一切扑朔迷离,便也始终保有一丝叵测的猜想,一线似有若无的希望。可原来那人确实就是……当真就成了他今生今世再也不能想,再也不可能拥有之人。
──归鸿声里,斜阳晚照,缕缕发丝拂过指端,清泉般的凉滑触感让人甘愿掬起一把青丝沈溺其间……
锦王惘惘然将指端扣於掌心,灰烬般死灭的双眸重又蹿动著炽热的火焰,至少他终於知道他的名字,雀音。
雀音……雀音……满心满眼都是他,满腔酸楚中也开出了花。
自己这个雍容清贵的锦王,却原来什麽都不是。观月楼下,不远也不近,不早也不晚,咫尺天涯。
四下乍然响起震天动地的喊声,人人俯首跪地,高呼万岁。唯有锦王一人,痴痴然,茫茫然,恍若未闻,只看到至尊缓步登上观月楼,来到雀音身後,一手搂在他腰间,俯身说了些什麽,雀音眉眼间刹时绽开愉悦的繁花,灿若繁星。
几乎同一时刻,一点、两点、无数点璀璨星火破开夜空,稍一黯淡,由上至下五色珠链旋踵垂落如瀑,满天火树银花,炫丽流目,远处满树挂金,近处彩蝴翩跹,忽而成千上百颗夜明珠急旋於空中,轰然爆烈开千万金枝频闪,忽而几十条金龙临空腾跃,暴雨急驰般簌簌奔窜。无数星屑纷落飘扬,整座观月楼上空五彩斑斓,亮如白昼。
园内众人沸腾起来,载歌载舞有之,拍手称快有之,赋诗助兴有之,箫鼓、杂耍、歌舞、猜谜……天上地下,繁花满目,宛若长乐永驻,绵延亘古。
雀音仰首望了至尊一眼,眼底波光流动,却未发一语,重又遥望绚丽长空。
至尊眸光幽深似海,紧紧握住身侧的那只手,视线凝固著那张柔美的侧面,久久不曾移开。
无语却胜千言万语。
渐有凉意渗上锦王心头,胸口窒闷得几乎无法呼吸,诧异、妒嫉、愤怒、恨意、绝望……强烈的情感一一闪过他的双眸,良久,他不能自已地呵呵呵大笑起来,直笑得眼角发酸,五内催伤。
这一场紧锣密鼓的大戏,待到帷幕渐次拉开,待到一切真相大白,竟发现主角不是自己,观月楼上的二人才是真正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自以为寻到了梦中的杜丽娘,怎料想这一切全然与自己无关。
这风流洒脱的王爷何曾这般失态过,绿绮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不知所谓地站在一旁,容色半是疑惑,半是忧虑。
这个欢声雷动的夜晚,锦王眼前的天地恰是一片虚空,任他徘徊四顾,却寻不到方寸立足之地。
一道珠帘绰约朦胧,帘後案上犹有半截红烛未尽,焰芒流烁,近旁一截鲜白臂膀微微动了动,不经意垂落身畔几绺青丝,随风微漾。四面檐角处的风铃也被风触动,叮铃、叮铃……在夜半时分分外鲜明。
不过几步之遥,那朝思暮想的人儿此时正以手支颐,酣梦香甜,睫羽垂覆如闭合的蝶翼,胸膛轻缓有致地上下起伏,呼吸间弥散开清冷的幽香。
夜深人不寐。锦王素知那人体弱,盛宴过後并未及早安歇,想是心有挂碍,想是心系良人,想是一心等待,终是等得倦了。
揭帘而入,手势轻柔,却依然惊扰了案畔的人儿。
心如鼓槌,砰咚砰咚越跳越快,脸上热辣辣的烧,烧得心下一腔热血沸腾,眼底充了血,心底转过无数个激狂放纵的念头,乍惊乍喜,乍爱乍恨,恨不能扑上去一口把人吞掉。
那人儿微微抬首,双眼半眯著向他眨巴几下,显是睡眼惺忪,毫无防备。
锦王按捺著满腔热血,心间涌起无限爱怜。
纵有辞藻万千也无以形容这双眼眸,如世外潺潺桃花水,春来潮涨,落花满溪,花潮过後溪水依旧澄明无波,纤尘不染。
便是那《寻梦》一折的杜丽娘,岂不知园中有万紫千红,偏独爱亭边垂柳半枝,则为其生,为其死,更为其死而复生,为其万死不悔。
雀音欲上前恭迎如常,却忽然疑惑不解,待认清来人面目,豁然站起便欲回避,尴尬又惊恐道:“你……”
锦王怎肯轻易放过,一个跨步欺身向前,拼尽全身力气字字分明道:“我……你是我今生期许,梦里寻遍。”这话来得极为唐突,然语意慷慨激昂,只仿佛於人於己皆是痛陈事实,一锤定音。
雀音咋然无语,定然立於原地,朱唇半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双眼圆睁凝视锦王。
锦王双手环拥雀音肩头,蹙眉忍痛道,“唐突於你非我本意,然情之所锺,不得不然。我不欲欺瞒於你,自正月鱼龙百戏上对你惊鸿一瞥,人生至此,万事皆休。我遣人访遍京城,竟无片纸音讯;我对你千呼万唤,却不知你名姓几何;我为你描容写真,却不见你夜来入梦。”
雀音神情未变,也未推开锦王,静静立於原地,神色间自有一种澄澈清真。
拢在雀音肩膀上的双手越收越紧,锦王玩味数月来心路历程,话语中透出一股惨然,“醒而无味,嬉而无趣,醉而无聊……举目富贵荣华,寂寞朝朝暮暮。这是怎样一种滋味,你可知道?”
雀音眼帘低垂,暗暗叹气,原本舒展的眉头爬上了浓浓忧郁。
“你可以逃,可以躲,可以叫喊,也可将我问罪。你不这样做,是因为你懂得,你知道,对不对?”
二人长久无语,答案却在彼此心中雪亮。
因为懂得,因为知道。在寂寥无人的柳院数过多少个不眠的时辰?在深宫内禁坐断过多少个暮色黄昏?在异国他乡泪湿过多少个无涯的长夜?只因心知终有一人是自己今生唯一,只因心房已满满被一个身影占据,只因情到深处无怨亦无悔。
锦王不欲见他思及前情伤心悲戚,柔缓了声音道:“昔日我乃泛爱不专之人,用情如风行水上点到为止,本以为天性使然,如今才知千帆过尽为的就是等你。此次夤夜前来,绝无歹意,为向君一诉衷肠尔。”
“等我……”眼波渐渐泛起烟霭般的迷朦,唇边勾起一抹似自嘲又酸楚的笑。
锦王不解其意,松开手,自觉与心上人别有一番默契,笑得爽朗非常:“人生在世,生死无常。是故富贵时不妨秉烛夜游畅极欢娱,失意时亦当去留无意以平常心视之。”
“功名利禄何异於恒河沙数?滔天权势岂别於过眼云烟?”话未尽,被一声震响打断,却是案上一只玉镇纸不慎被雀音碰落,玉屑四散於地。
锦王诧异莫名,只见雀音退避一旁,双肩不住颤抖,泪盈於睫频频摇头,俨然心潮起伏,不欲再听。
锦王挡在他身前,眉眼温存,目光似水流淌,淌不尽款款深情,“荣华虚名实非我心所向。倘能於茫茫人海得觅一己挚爱,嬉笑怒骂,晨昏共度,此生已然无憾。”
雀音想要推开锦王,抖颤的双手却绵软无力,以低微幽细的声音说道:“昔……昔日有一知音也对雀音说过如此一席话……然则……”唇角渗开一抹惨笑,心思千回百转,过分强烈乃至哽咽,“然则世事何尝能尽如人愿。”隔著浩瀚光阴往回看,一切皆无从开始,皆无以为继……前尘往事小心翼翼埋藏心底,明知今生今世再不会忘记。
此话来得蹊跷,仿佛至尊之外,另有他人堪令其隐忍伤怀?
锦王不知其所以然,愤而将眼前人环拥入怀,只怪世事弄人相识太晚,只怪不曾相逢在春色满襟的峥嵘岁月里,只怪世上并无良药可将各人前情抹去,推倒重来。
他不甘,不愿,不服气,纵然君臣有别,纵使有悖人伦,纵会玉石俱焚,他也要争,要抢,绝不放弃!心下光鉴雪亮,错过此刻,必定错过一生!
锦王双手覆於雀音面颊,柔柔捧起,深深望进那双清澈眼眸。
“你若有心,我便陪你锄禾添菊归隐田园;你若有意,我便带你放马江湖万水千山走遍;你若有情,我便与你花朝月夕柔情缱绻。”
自那渐趋柔和恍惚的眉目间,锦王仿佛觉得长相厮守的日子触手可及。
“他有三宫六院无数,我只愿与你厮守终身,誓不相负。”
雀音蓦地抬眸,猛然一个激灵,浑身抖颤不止,一脸难以置信。只一瞬间,酸楚的笑意涌上眉宇。宛如站在河岸的此端遥望彼端的自己,彼时年少的自己,爱、恨、信任、背叛……几度巨浪滔天渐次也如烟云覆灭,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一切终究回归原点,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曾经沧海难为水,眼前这个与至尊酷似的男子,自己分明懂得他,却注定已无心也无法去面对他。
“他阴晴不定喜新厌旧。我只愿满腔情意系君一身,长长久久。”再动人的言语也道不尽一腔痴情,只恨不能当下掏出火红滚烫一颗心。
一咬牙,一跺脚,管他个什麽君臣礼法?若不一吐为快,他毋宁死在当下。
脱口而出一句话。
“他寡恩薄情忍心将你拱手与人,换作我……”
雀音凄然别过头去,低垂长睫,显是不愿回首往事。
“换作我……”锦王欲诉还休,如何忍心伤他,重揭淋漓伤疤?
话音渐歇……锦王细细抚摸雀音脸颊,指间滑落温热水滴,滴入锦王内心,引发无以名状的强烈灼痛。
固然极尽荣华,却总有忧郁於眼前人眉间萦绕不去,倘若自己拥有他,必要抚平他的犹疑不安,必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杜丽娘自陈是鬼非人,柳梦梅仍视之如结发之妻。明知眼前人满心都是别人,自己依然甘之如饴。游戏花丛二十余年,此时他才恍然明了,爱是全情投入真心实意、更是不问代价不求回报。
他只要他快乐。
“待本王宠你,疼你,爱你,生生世世,岁岁年年。”
长睫紧闭,泪珠划过脸颊,锦王以衣袖替他轻轻拭去,俯身下去,缓缓吻上那柔软香唇。
暖洋洋的明媚灸烤在脸上,灿金色的光芒炫得人头晕眼花,翻了个身,伸手想要拂开,朦胧中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声道:“主子可醒了?”
锦王微哼一声,顿了顿,猛然惊起,但见粉墙间一壁古画卷轴依旧,案上夜光杯盛著昨夜未尽的琼浆,酒香馥郁,隐隐攒入鼻端。依稀闻得远处百鸟争鸣,啁啾不休,一派初春正午景象。再看卧榻畔一只古香炉青绿斑驳,昨夜睡前亲手焚的一卷异域盘香,如今已是香灰堆积,余烬冷落。
相看俨然原是梦,轻怜蜜爱皆成空。
锦王颓然倚倒榻上,脑海中空空如也,许久说不出话来。初时满腔郁结不在话下,转而窃窃回想昨夜情境,只觉魂摇神荡,畅美难言,当真仿佛一切确有其事。不由眉舒目展,面上泛起似有若无笑意,醺醺然闭目吟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沈醉半晌,即刻一跃而起,唤人洗漱打点,转侧行止间,风姿俊朗犹胜从前,如打磨後的宝刀,锋刃冷锐,清峭逼人。
老管家垂手恭立一旁,眼见锦王神情凝定,眼神坚毅,仿佛一夜间脱胎换骨,俨然中心烈烈,自有一番大事要去成就。
此後锦王痛改前非,端然以君子自视,丝竹燕乐一概弃之不顾,纸醉金迷尽皆视若无睹。
他连夜起草数道切中弊害、言之有物的奏章,并特地入宫恳请至尊许其上朝议政。至尊疑心大炽,往日屡次有意将锦王引为心腹重臣,出入朝堂之上,奈何他横竖没这心思,如今反倒主动请缨,这葫芦里算是卖的什麽药?
至尊不动声色,问了些场面上的套话,状若轻描淡写,实则旁敲侧击,暗察其神貌容止,锦王面色淡定,成竹在胸,有问必答,言之凿凿,忧国忧民之色溢於言表。至尊固然存疑,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遂欣然允之。
满朝文武心下晒然,只当不出十天半月,锦王必将故态复萌,届时自有一番好戏可看,个个乐得作壁上观。
不想锦王规规矩矩,行止堪为人臣表率,非但日日早朝绝不延误,兼且於朝堂上慷慨激昂,痛陈利弊,敢言人之所不敢言、不能言。至尊批阅奏折之时,每遇精彩词句,均以朱砂笔仔细勾勒,不时话与雀音知道。雀音屡见锦王笔墨潇洒,辞彩风流,更难得落笔一派浩然正气,不禁展颜与至尊相视而笑:“国家出此栋梁之材,此乃天下苍生之福,余心甚慰,此情正与君同。且容雀音代黎民百姓恭贺皇上。”
也有知交出言调侃锦王,“难得难得,世事无常,孰料昔日朽木竟成今日之端方君子,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锦王面不改色,淡淡笑道:“仁兄勿以为怪,小弟愚钝,平白靡费大好光阴,一朝顿悟,却也知痛改前非、见贤思齐。况乎‘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固守祖荫岂是大丈夫所为?吾辈须眉男子,值国家用人之际,当抛头颅,洒热血,做那一番名垂千古的大事业!”
礼部尚书闻见锦王一番作为,喜不自胜,私下逢人便说:“子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善莫大焉!’锦王枯木逢春,当属我箐商教化之功,教化何来?三纲五常乃天下第一要义,正本清源皆出我礼部也,故礼部正则天下正,天下正则枯木回春。君不闻:‘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分明大言不惭,偏是沾沾自喜,欲毕其功於一身。
如此数月,锦王言行始终如一,於朝堂内外渐成气候,各方腹诽遂也不攻自破。
这一日朝堂清闲,并无大事要案呈报,诸位朝臣彼此四目相窥,只待至尊金口一开,鱼贯退出大殿。至尊无语扫视锦王,以示询问,锦王向来应对得体,此时著实心不在焉,浑然不觉至尊目光,一个劲往大殿门口张望,似乎归心似箭。
至尊疑窦顿生,摆手让宫监喝令退朝。众臣齐齐跪地三呼万岁,待众人起身之时,却哪里还有锦王踪影?
烈日骄阳,春深似海,大殿四处均有御林军严加把守,锦王步履仓促,额头也攥起细密汗珠,他一连自数道雕栏上一跃而下,稳稳立住脚步,绕过几重回廊,向著白纱飘拂的一隅狂奔而去。
密密红缨围绕,其间静静停放著一驾御辇,遥遥可见座上人白衣白衫,翩然如仙。
每年六月十九早朝之後,至尊必会携音妃同去敬国寺上香,是时心上人的车驾仪仗便会早早停於大殿不远处,隐忍数月,他一心一意等的就是今天。
不由分说一个箭步冲上前,却在距离心上人数步之遥放缓脚步,情意绵长,步步从容。
事出突然,四周御林军屏气凝神,无人敢贸然阻止锦王,御辇上之人身姿未动,帷帽上长长拖曳著数尺白纱,隐约望去,仿佛白纱背後并无凡间实相,而是一片转瞬即逝的水月镜花。
锦王容止堂皇,倾身向前,只觉力拔千钧之势於心上人面前竟也兀自消解,近君情怯……怎的不是近君情怯。
深吸口气,语带颤抖道:“我……你是我今生期许,梦里寻遍。”敌不过情潮汹涌,轻轻撩开白纱。
眼前人皎若繁花,容光绝豔,神韵却生得清正淡远,清幽如梦。他眸中微露错愕,侧首凝视锦王,似在仔细思索,“你……”
好一个深情在睫,孤意在眉,偏那模样茫然无辜,毫无自知,好不教人怦然心动。锦王一瞬不瞬凝著雀音,梦中那千言万语竟也如鲠在喉,无从说起。倏忽想起多年前在江南封地与那浊世贵公子萍水相逢,泛舟湖上,不问名姓,不分贵贱,天长地阔,挥斥方遒,二人共饮酒赋诗,共击筑长歌,共舞剑切磋,龙吟虎啸之声回荡於苍穹,何等酣畅淋漓快意人生。
酒後微醺,锦王随口提起未鸣阁中人,只不解其究竟何异於常人,竟得至尊宠爱如斯。孰料那位公子眼神一震,射出冷冷寒光,吓得锦王一身酒醒。那人长叹一声,起身遥望舱外残阳如血,沈思片刻,挥笔疾书两行字:“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想来与音妃颇有渊源,锦王也不便深究。
如今真人当前,果如其言,眉目清婉,望之则烦心消歇,眉尖如凝冰魄,涤荡尘世浊浊。
他赧然与自己对视,可如柳杜惊梦之际,乍一照面,却似前生旧相识?竟仿佛面颊上还留著那夜梦中的珠泪。
锦王情难自已,托住心上人一方下颚,俯身轻吻下去。
恰此时,身後炸开一道电闪雷鸣般狂怒吼声,“秦昭,反了你了!还不给朕拿下!”
心神一颤,已被一股蛮力远远拖开十数丈,辽将军铁青著面孔,横提刀鞘架上他脖颈,“王爷,君命难违,在下失礼了!”
锦王心知无望,深叹口气,罢了……此行原本风高浪疾难以善终,可即便拼上功名利禄身家性命,与心上人得享片刻亲近也是好的。忍不住恻然再回望心上人一眼,好将他牢牢刻在心上。今生今世,可还有相见之日?自己这一番苦心,那人儿可曾明白?
那美人儿似乎并无怪罪之意,竟从御辇上款步而下,以忧心关切的眼神凝视锦王。
锦王依依不舍。唉,今生今世如何还放得下他?
四周大臣群情激愤,或指指点点,或幸灾乐祸,或好言劝解,烈火煎油炸开了锅。
礼部尚书一张面皮涨得紫红,一想起当日自己引锦王为例说的什麽礼治教化、正本清源,不禁羞愧难当,血气上涌,跺脚大喊“斯文扫地,古今无有!古今无有!衣冠禽……”“禽”字说到一半,众人只听一个尖细嗓子慌慌张张叫道:“不得了啦,了不得啦,快……快传太医,礼部尚书晕过去了!”
“快传太医,耳朵聋了不成?”一大臣愤然道。
“传太医──传太医────”声音一层层从前殿传至宫门口。
“魏大人!魏大人!你可醒醒啊!”另一大臣面带焦虑。
“魏兄……魏兄你倒是睁开眼说句话呀。吓煞小弟了。”一人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你,你,还有你,三个後生傻愣著干嘛,还不把魏大人挪去个阴凉去处?”
“下官遵命!”
“快拿汗巾子给魏大人擦汗!”
“是是。”
“快上冰镇凉茶!”
“来了来了!”
“太医怎的迟迟未至?”
“快了快了!”
“这偷香窃玉的主意打进了天子内府,呵呵,往後咱这花花太岁怕是没好日子过喽!”
“锦王果非吾辈寻常人士,当执吾国烟花教之牛耳矣。”言下饱含讽刺之意。
“贤兄此言差矣,愚弟以为正所谓‘情之所锺,正在吾辈’,只为一遂怜香慕色之情而甘犯雷霆震怒之险,此行足见锦王乃天字第一号痴情之人哪。”
“哦?如此说来,贤弟亦是性情中人了。”
“哎,愚弟心直口快,倒教贤兄见笑了。”
正谈笑自若,却见身侧紫衣人眉峰微挑,面带责备之意。二人顿觉此番言行不合时宜,连忙一齐噤声,退避一隅。
其余人等依旧七嘴八舌,趁乱造势,乌鸦鸦聚在一处说个没完,正闹得热火朝天,冷不防至尊断然一声厉喝,吓得众臣魂飞魄散,火速伏跪於地负荆请罪,至尊心烦意乱,无意与之深究,挥挥手,众臣哗啦啦一跃而起,争先恐後一溜烟跑得飞快,唯恐这节骨眼上迟一步便会被至尊喝住无故一顿打骂。
紫衣人望了至尊一眼,见至尊面不改色,目光却如万年寒潭,阴冷已甚,冰层底下那股子恨意愈聚愈浓,不定何时会破冰而出。朝廷一品大员不便插手帝王家事,紫衣人摇摇头,步履沈稳地走远了。
**********************
罗帷深垂,香篆烟沈,晴暖日光自一带疏帘透入。帐内花影缤纷,乌黑长发瀑布般流散於血红夹纱枕上,映著锦被外一双粉白臂膀,一派谐和景象。
过了一会,雀音支起身子,待要披衣下榻,肩头忽忽滑下半幅锦被,自脖颈至锁骨浓淡深浅著红色印痕。至尊看得一阵火起,一把将他扯进怀抱,再次压在身下。灵活的双手状若无意地上下游走於光裸的肌肤,这个身子仍然是柔软的、湿润的,欢好过後肌肤愈发蒸腾著馥郁的香气。梨花香原本清冷,却於帷幄间清媚入骨,抵死缠绵,和著三千发丝,一缕缕搅得人心都散了、乱了……至尊寸寸吮吸那滑腻肌肤,满心满怀的活色生香,只觉无人似这小人儿般教人方寸大乱,不知餍足。正月里厮缠过分,虚了这人儿身子,後来偏又大病一场,无奈强忍许久没和他耳鬓厮磨,这会子要自己罢手却是不能了的。
雀音近日身子大有好转,现下却颇乏倦,回应之时多少有些迟缓生硬。至尊敏锐察觉,忽又想起日前朝堂上一段故事,固然心知此事乃锦王唐突佳人,与雀音无涉,然则……
“朕且问你,他对你意图不轨,你竟不避不闪,束手就擒,却为何故?”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松开怀抱,捏住身下人的下颚冷冷审视起来。
雀音向至尊轻眨几下眼睛,弯起嘴角柔柔笑道:“因为他像你。”不曾用一贯尊称却用了“你”,格外显出亲昵之情。
至尊始料不及,满面狐疑。雀音笑意更深,搂住至尊肩膀将脑袋靠在他肩头,“他缓步走来,风姿俊雅,雀只觉此人身形陌生又熟悉,仿佛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及至後来,仔细端详,惊觉那五官眉目分明都是你。心神恍惚,疑幻疑真,深情相对的是你,温言款语的是你,回首相顾的亦是你。分明知道不是,却仿佛分明又是。”话及此,倒像是自陈心意,忙不迭低垂了眼帘,面颊半染桃红。
一番话恰恰说到至尊心坎里去,他心里欢喜非常,面上却不露声色,狠狠在雀音鼻尖刮了一下,“雀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自个儿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麽胡话?朕是随便拿来和人比的麽?”顺势一推,将雀音放倒在帷幄间,“往後再不许如此,仔细著你是朕的人。”因畅快得甚,唇角绽开浓浓笑意,继续埋首在这可心宝贝身上大快朵颐。
雀音望著帐顶素淡莲花纹样,眉尖略含忧色,叹道:“锦王自小锦衣玉食,久居江南富庶之地,北地贫瘠阴寒,常年雨雪不断,他如今孤身前往,想必很是遭罪。唉……”
至尊把眉一横,冷哼一声道:“那小子打的好一手算盘,装痴守拙,不露山水,一心想过那一个安逸富贵日子。那点子心思岂能瞒得过朕?他要韬光养晦,朕偏不如他的意,非但不如他的意,还得放他四处走动走动,替朕去探探那万里迢迢之外有些个什麽藏污纳垢的肮脏事体,历练够了,也好回来给朕做个左膀右臂。这事一早该办,过去是朕太纵容於他。”至尊话题一转,低声道:“北地边陲近来出了大事,那起子混帐东西官官相护掖著藏著不叫朕知道,故而外头都以为此事如今还在台面底下。此事非比寻常,牵扯甚众,如若朕派钦差大臣明里去查,必然打草惊蛇,即便钦差大臣亲临,届时人证物证俱灭,便是要查也无从入手,落得一个石沈大海。”
雀音心下一惊,这才知道此番雷霆震怒虽然不假,然将锦王革职流放边陲一举却根本内有隐情。锦王轻薄後妃兹事体大,此乃朝廷内外大臣亲眼所见,故至尊此举因势利导,并无破绽,既为边陲之事觅得一条妥善解决之道,只怕同时又解了他的心头之恨。
唉,这不好猜也猜不得的帝王心思……雀音从来对权势纷争避之不及,这会子低垂脑袋,轻叹一声。
这声叹息在至尊听来却仿佛雀音尚在挂念锦王,斜眯了眼就要发作,见他容色凄清,不由心生怜惜,生生压下一股子醋意,和缓了声音宠溺般说道:“朕有时真恨你这心细如丝的性子。秦昭那小子天生机敏,自知轻重,雀儿切勿以他为念。”不容分说逼近他,笑得春风满面:“来,陪朕办点更紧要的差事。”一手一边捏了雀音足裸轻轻打开,俯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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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冽,千里冰封,过眼处尽是白雪皑皑。
“啊啐……啊啐……莫非千里之外有人在挂念本王?”锦王冻得直哆嗦,一连打了数个喷嚏,红著鼻子裹在厚厚的毯子里头,手里死死攥著个小手炉,足边还熊熊烧了一盆炭火,道路崎岖不平,马车左右颠簸,连带车上的锦王也一付风雨飘摇的样子。
自家这风流倜傥的主子竟也有今天,难得他这会子还有兴致苦中作乐,老管家好气又好笑。
英俊的眉目被冻出些许苍白颜色,锦王揉著发酸的眼睛碎碎念叨:“这……啊啐……这陛下也忒不厚道……北边那个烫手山芋他一早就想丢给本王,明里暗里不知提了多少回,本王也不是个正儿八百的官儿,乐得撒泼犯痴偏不接手。天晓得阴差阳错,遇到那前世冤家!这下好,偷香窃玉的算盘没打成,倒平白成全了他!帝王心术!好!真是好一手帝王心术!”语罢又是一个喷嚏,意态狼狈,苦不堪言。
蓦然地,隔了很远很远,自无名处传来一曲清雅的丝竹,隐约还有一把清脆的嗓子婉转地唱──“原来(女宅)紫嫣红开遍……似这般──”
锦王悚然一惊,抛了毯子、手炉,掀帘往外张望,啊,大雪苍茫,万里无涯,这北方苦寒之地,哪里会有什麽丝竹?什麽迎风度曲之人?
“听……有人在唱《游园》……”
老管家莫名其妙,竖起耳朵倾听片刻,恭恭敬敬回禀道:“主子,老奴不曾听到。”
锦王打上车帘,重又裹入厚厚的褥毯中。火光烁亮,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砭人肌骨的寒意与四处呼啸的风声都逐渐远去。没错,别人听不到,唯有他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听得分明。不仅听到,还知道那恰是《游园》中最美的一曲《皂罗袍》……温婉缠绵,飞珠溅玉,漫漫萦绕於心间……字里行间,将那诸般思绪抽丝剥茧,凝为心上人绝美的姿影。
“雀音……”迷离莫测,朦胧欲醉。
老管家望著神情恍惚的自家主子,露出一缕无言苦笑。
车辚辚,马萧萧,一行人渐行渐远。再回首,来时之路已随地上车辙湮灭於天地之间。
──完──
2008.6.15 3:30
by Asr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