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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胤/北辰元凰]白甲苍髯(第四部) BY Ciel Mu (点击:1157次)

[北辰胤/北辰元凰]白甲苍髯(第四部) BY Ciel 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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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紫罗红袖淡春杉

一 新都
  
  自北嵎立国以来,历代帝王便少有贪图享乐不思奋进之徒,虽不至人人励精图治,却至少世代屏弃虚文、敦尚实政,不喜浮夸吹捧。睿智的北辰先祖们早就明白,禁城中的皇位固然代表着无上权力,也同样宣示着无尽的义务责任,而一位贤明君主被赋予的荣耀享受同他所需承受的压力磨难相比,往往会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即便是在有着这样传统的北嵎皇室之中,北辰元凰的辛劳勤政也依然能让他的大多数先祖黯然失色。元凰的勤奋认真从他幼年时起便初露端倪,虽然生得聪颖早慧,懂事后的他却从来不肯在读书上投机取巧,玉阶飞若是叫他在日头西沉前背出《大学》里的一段,他一定在正午时候已经读得烂熟于心。他二十岁登基以后,凡事亲力亲为,不敢有片刻懈怠,却被北辰凤先以篡位为名逐出皇城,待到重新执掌天日改都赤城,原先保泰持盈而得的民生积累已在征战争夺同迁移跋涉中消耗大半。赤城本是北嵎东南的小镇,虽然风景秀丽如画,却并没有多少百姓常住城中,城工水利不甚发达,远不如皇城繁荣便利,如今被选为北嵎都城,一时百事待举。随都搬迁的北嵎子民上到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为了国事家业忙得不亦乐乎;新起的皇宫里头,元凰更是日以继夜听政理事。 他在城中迅速重修了庙宇殿堂、商贾集市,又命军队在城外帮助开荒垦田,无偿交予农人耕种。每日天方破晓,他便要上殿早朝;正午用膳完毕,又新添午朝讨论上午不及处理之事;余下空闲的时间里便恢复皇子时期内阁学士们的“日讲”,所论不再是经史子集,而是朝纲政见;每月逢二日再开“经筵”讲学,朝中百官若无其他要事,一律不得缺席。大臣们往往轮流出席日讲,遇到早朝有事未奏才会参与午朝,北辰胤同江仲逸有时列席在侧,更多日子里则在别处各司其职,只有元凰一人事事不辍,每天只得休息两个时辰,从睁眼开始直至就寝,手底奏折不断更换,手边茶水满了又凉。
  这般景况,大臣们瞧在眼里暗暗心惊,直说皇上即便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也恐怕要积劳成疾。他们思前想后,决定前去拜会颇得倚重的相国江仲逸,请他伺机向陛下进言一二。江仲逸为人最是小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不肯去挑这个担子,更何况他同元凰虽然相处日短,却很清楚皇上的性子——元凰同他父亲一样,为了北嵎江山肯豁出性命去,满脑子想的只是临睡前多阅完一条奏折,又哪里会在乎是不是少睡了一点。他是玉阶飞推荐入朝,为官资历尚浅,全仗平乱有功被拜为相,平日里寡言少语,其实将大臣们的小算盘都看得一清二楚——许多大臣都是北辰禹一朝的老官,习惯了循规守成,每日处理完手头要事,清闲下来便可写诗作赋、喂鱼赏花。如今皇帝呕心沥血,群臣们也便连带着夜不能寐,再难寻往日的闲情逸致。他们不是不在乎天下兴亡,但如今龙脉重建,黎民安康,举国上下放眼望去一片祥和,并非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候,实在经不起早午二朝再加日讲经筵的反复折腾。他们明里是让江仲逸力劝皇上保重龙体,暗里也是为自己讨个轻松便宜。
  江仲逸并不将来访群臣的心思点破,而是把他们邀入屋内,落座上茶,呷一口清茗,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头叹气:“诸公之言,下官亦深以为是。只是皇上年纪虽轻,却是心如明镜,既定下如此朝例,心中必有计较。诸公苦劝不得,哪里还有下官说话的份。”他顿了顿,见到大臣们满脸失望的表情,思考片刻,又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不过下官与诸位同心,都是为了皇上龙体康健。依下官看来,我等与其直谏,不如请并肩王代为转达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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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归去来 (江仲逸相关,收入同人志)

在江仲逸的印象里,玉阶飞从来都是个狡猾的人,只要两人碰在一起,不论干什么自己都一定是吃亏的那一个。他这辈子一直苦思不解的事情之一,就是玉阶飞明明生得白净斯文,为何偏会装了一肚子匪夷所思的歪曲道理。
比如两人初相识的时候,是江仲逸的母亲刚去世不久,他为了生计方便,搬来北嵎皇城附近居住。江仲逸为人至孝,母亲在世时候喜爱桂花,他便在屋前屋后手植了数十株,辛勤浇灌培育;母亲去后他感念十余载养育之恩,将那数十株桂花一道迁来了新居附近,照例悉心打理。江仲逸少时聪敏,读书过目不忘,虽因侍奉母亲并没去过几次学堂,在北嵎才子中也颇有些小名气,再加上每到秋日他后庭园中便有丹桂挂枝香飘云外,一来二去便成了皇城中文人雅客们拜访结交的对象。江仲逸个性喜静,但又不忍拂了诸人好意,于是常常故意选在白日外出,将院门大敞任人往来观赏,还特意写了几行字挂在门上,算是定了个规矩: “休教毁损,只许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痴顽。”
文人们多半知情识趣,江仲逸定下规矩之后,果然没见有人攀枝折桂。有一年金秋他接到玉阶飞的拜帖,言明翌日巳时来访。玉阶飞长了江仲逸两岁,再加上无所顾忌的性子,彼时已是广有才名。江仲逸有心一见,特意赶在巳时回返居所,不料玉阶飞早到了半个时辰,已被书童让进屋里清茶侍奉。江仲逸未入房门便闻到浓香扑鼻,推门见到桌上白瓷花瓶里不知何时插了三枝桂花,参差嶙峋间颇显清绝幽姿。桌前端坐着个绿衣披发的俊美少年,正优哉游哉望着一瓶桂花自得其乐,深碧色的眼眸印在浅黄桂影里相得益彰。他眼见江仲逸到来起身相迎,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江仲逸知道那人必是玉阶飞无疑,嗅着满屋桂香哭笑不得,不知道是不是玉阶飞恃才傲物,有心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他同玉阶飞相对而坐,犹豫半晌才试探问道:“先生来时,未见门上字帖?”
“见了。”玉阶飞道,笑嘻嘻地抿一口茶:“你写着休教毁损,然而枝桠太密反而不利着花,我替你修剪几株,只是有益无害。”
“那……也还写了只许人看。”
“哎,”玉阶飞指指花瓶:“我这不是看了半了时辰了吗?你说只许人看,我也没带猫啊狗啊的一同赏桂啊。”
“这……”,江仲逸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抬头见到玉阶飞白皙脸上嵌着一对因得意而微弯的眸子,好像湖水一样在阳光下闪着粼光。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见玉阶飞从脚边拎出一个小小的陶泥坛子来:“我特意带了新酿的桂花酒,好算作见面礼。——以桂酒换桂花,江兄也算不亏,来来,你我共饮吧。”
江仲逸望着晃晃当当的酒坛子笑了笑,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有趣起来。他原本并不多话,那天下午却在玉阶飞起头之后,同他信马由缰地说古论今。从那以后两人便成了朋友,偶然兴起互相拜访一番,也并不算得特别亲密。玉阶飞率性无羁,交游广阔,江仲逸却是最不愿招惹是非的性子,只想隐居田园躬耕自足。玉阶飞知道他不喜欢闲人打扰,每次前来都事先送上拜帖,江仲逸若要前往萧然兰阁也便如法炮制,而玉阶飞总是撤去林内机关虚席以待。
即便成了朋友,玉阶飞喜欢耍小花招的性子也没有丝毫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往往让江仲逸无从招架。比如又有一次江仲逸回访萧然蓝阁,话至中途玉阶飞忽然说要向他求教下棋,还信誓旦旦地说输的人要买酒下厨,让另一个大快朵颐。两人以前闲来无事,也曾切磋过几次,江仲逸论文采见识也许比玉阶飞稍逊一筹,在围棋上倒有绝对的自信。——传闻中玉阶飞风雅无边,书画琴棋无所不精,此话说得虽是不错,这其中一个“棋”字指得却是象棋而非围棋,一字之异,足能差以千里。在江仲逸看来,古往今来的名士之中,棋上造诣更不如玉阶飞的恐怕只有宋时梅妻鹤子的林和靖。这位林先生潇洒一世,狂放不羁,唯独对下棋拒之千里,曾扬言说“世间事皆能为之,独不能担粪与着棋。”——与粪桶相提并论,足可见他的棋艺臭到何等程度。江仲逸此时听说玉阶飞主动挑战,自是胸有成竹,洗净了双手正襟危坐,等着玉阶飞拿出棋盘。不料玉阶飞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双手一摊:“你也知道我棋艺不佳,萧然蓝阁里怎会备有棋娄?”
江仲逸扬起眉毛,暗想早知玉阶飞不会如此大方,无事为他洗手做羹汤,结果玉阶飞指指阁外竹林,朗声笑道:“地为棋盘,竹为棋子,此等宏大阵仗,别处恐不易得。”
他说完走去院里,顺手捡起一根竹枝,在泥土地上细细画了棋盘,然后摘了几片竹叶摆在身边:“我用竹叶,你用竹枝,随意摘取,用之不尽啊。”
江仲逸苦笑一下,走过去撩起衣袍席地而坐,同于阶飞认认真真对弈起来。竹林里很安静,不时有风吹过,将地上的轻巧竹叶同短小竹枝刮得原地打转,一不留神就挪动了位置。江仲逸紧张地盯着棋盘,玉阶飞却一派悠然地四顾而望,偶然执起扇子扑打几下,更是雪上加霜。下到一半的时候,江仲逸已经手忙脚乱地记不清原来落子,原本壁垒分明的交锋演变成一场混战,他除了连连摇头叹息之外计无可施,眼睁睁望着自己的严密布局渐渐成了一盘散沙。
然而即使如此,江仲逸也能稳占上风,一个时辰之后胜败渐露。玉阶飞微笑着先是低头看看自己难挽败势的棋局,再抬头看看天,一点也没有担心焦虑的样子。江仲逸心里知道不妙,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上看,不出意料地见到一片浓厚乌黑的雨云正从皇城方向慢慢逼近,好像一块浸水的破布逐渐侵占满了半角天空,依稀还能见到远处云下的锃亮闪电。
玉阶飞通晓天时,又懂堪舆之术,这一点上江仲逸大有不及,自然也无以防范。他眼见雨云迤逦而来,豁然明白这才是玉阶飞定下的不败妙计,于是棋风一转变得凶狠凌厉,想赶在大雨到来之前让玉阶飞弃甲投降。玉阶飞败如山倾,勉力支撑,不下完最后一格,就是不肯投子认输,最终雨云及时而来,如他所愿在江仲逸来得及落子之前用万条银线把辛苦涂抹出来棋盘打得面部全非,那些竹叶竹枝更是四散零落不知所踪。
江仲逸一手遮着头,跟在玉阶飞后头狼狈不堪地跑进屋里,差点被纠结一团的袍角绊倒。待他好不容易到了廊下,片刻工夫里头发已被打了透湿,衣服下摆也溅满了泥点。他略带惋惜地看着原来画出棋盘的位置,默默盘算着还差两手就能让玉阶飞彻底无可狡辩,然后又斜眼瞄着身旁同样浑身滴水的另一个人,见那人正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手举着湿漉漉的羽扇,一手背在身后,微眯着眼睛欣赏雨水从天而降,侧耳倾听风卷着水滴穿过竹林时候的清脆声响。江仲逸看看雨帘,再看看玉阶飞,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走进屋里,一面拧着袖子,一面准备天晴之后出去沽酒。他的袖子还没拧到半干,就听身后传来玉阶飞半带调侃地感叹声音:“还真看不出来,你这副温雅模样,刚才行棋竟能如此犀利。”
“哈哈,彼此彼此,你这副温文书生的清白模样,又哪里看得出满腹投机取巧的歪点子。”
“咦,你的嘴巴原来也够毒。”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结果最后还是江仲逸出去买了酒,玉阶飞随意弄了点下酒小食,两人就在雨水沙沙声中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新月初上云开雾散,江仲逸才踏着一地清净月光告辞离去。那一年玉阶飞二十二岁,因为曾与天朝公主私定终生而在北嵎名声大噪;而江仲逸正满弱冠,朝中尚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他听说过关于长公主同玉阶飞的种种坊间传闻,一直都没有向玉阶飞询问真相。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玉阶飞就是初见时候那个理直气壮折断了桂花的少年才俊,得意时候微笑着弯起眼睛好像两轮浸在海中的新月。
在那天以后玉阶飞好长时间都没有造访,江仲逸不久后从邻居口中辗转听闻了他受皇帝三顾而请,出入朝堂官拜太子太傅的消息。江仲逸没有多想,也没再探问过玉阶飞的近况,仍旧过他简单悠闲的日子,每到秋日必会买一坛桂花酒回来自饮自酌。他偶然会收到玉阶飞托人送来的只言词组,上面写着今秋桂花开遍,十里飘香,只恨欲买桂花载酒,终不似少年时候;江仲逸笑笑写了回执送去,潦草写着我这里的桂花酒还是当年味道。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天佑帝驾崩,新帝登基,迁都一事在皇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这其间江仲逸曾经娶妻,妻子是个家境普通的文静女子,同他一道又栽种了几株金桂,秋日里会用心替他亲酿好一壶桂花酒。他两人夫妻和美,过得平平静静,不料婚后三年妻子突然染病身亡,引来邻人一片伤怀。江仲逸将她同母亲葬在一处,此后再未续弦,眼看着妻子亲手种下的桂花树一年年抽枝生长,很快就同原先的那些桂树一样高大。他后来便在附近衙门里领了个九品文官的闲职,平日做些文书记载,既清闲平安又有俸禄可领。皇城里的变动他不甚关心,反正即使决定迁都,他这九品官员的位置同半亩桂花,总还能留得住。
一日里他从衙门回家,出乎意料地见到十数年不见的玉阶飞端坐厅中,还穿着那件翠绿袍子,拿着旧时羽扇,只有腰间领口的华雅玉饰透露出毋庸置疑的一品京官身份。玉阶飞比上次相见时候脸色更白,见到江仲逸来,笑着站起身,眼睛弯弯如月,眼角多出几抹细纹。江仲逸也没有太过惊讶,同他寒暄几句,说起各自近况,隐去了关于妻子的一段往事。玉阶飞得知他在衙门里领了个职位,笑笑说他如今衣食无忧又无牵无挂,倒可算是真正逍遥。这话若是换了别人出口,难免让人觉得是居高临下,嘲讽江仲逸官职低微,他却知道玉阶飞说得再是真诚不过,淡淡点头,随口应道:“是啊,如今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该有的都有了,确实过得舒心。”
“呦,何不再加上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卦占卜,九品头衔,十分和气。”玉阶飞接口道:“这才真正是十全十美——说起来你这样天生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么不去作官?”
“那要先问你这样的性子,怎么会去做官?”
“初时是故人所托,推却不得。”玉阶飞直言相告,声音比江仲逸记忆中的单薄许多,似乎流逝的青春岁月也完全抽走了他浑身力量:“时间一久,便不由人随意脱身。”的192fc044e7
  江仲逸略一颔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拿出今年剩下的桂花酒,取了两个酒杯,径自替玉阶飞满上。玉阶飞小酌一口,慢慢托出来意:“如今多事之秋,皇上夙夜难安。我要搬迁龙气无暇他顾,天锡王又被逐出朝廷,眼看殿上无人,我前日便向皇上荐了你。——皇上不日便当亲临此处,请你入朝相助。”
“哈哈,我早知你心怀鬼胎。”江仲逸摇摇头,给自己斟上一杯,桂花的芬芳于是弥漫开来灌满了室内:“你不愿去搅混水,倒来演一出徐庶走马荐诸葛。”
“哎呀呀,这样说来,你岂非是皓月之明,我就成了萤火之光,真是叫人无地自容啊。”玉阶飞受了委屈似的挑起眉角,晃晃手里的酒杯。江仲逸不去理他,顾自说道:“你已舍了萧然蓝阁的竹林,现在来劝我丢掉我的桂花园,世上哪有这种拖人下水的道理。”
“拖你下水,也是情非得已。”玉阶飞放下羽扇,低沉了声音:“你入朝之后,便知元凰是否值得托付。”
江仲逸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肃然的样子,知道玉阶飞是下了决心,于是也便正色拒道:“逼杀功臣之君,怎堪托付。”
“这样……”玉阶飞似乎被他反问没了说辞,放下酒杯沉默片刻:“这样吧,你我同朝共事一年,一年之后若萌去意,我保你全身而退。”
“一年?”
“就是一年”,玉阶飞一锤定音。
江仲逸思索片刻,没有立即答复。玉阶飞又自顾自倒满一杯酒,仔细咂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这桂花酒,果然还是当年的味道。”
——果然如同玉阶飞所说,第二天一早,北辰元凰就屈尊降贵,不带一个随从亲自拜见江仲逸。江仲逸听完他的来意,没有同他无谓客套,轻而易举就应承了出山辅佐,倒是大大出乎元凰的预料。入朝之后江仲逸很少看见玉阶飞,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一次他诓骗自己入宫,不知又留着什么后招。而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宫廷生变凤先夺位,玉阶飞未卜先知,一早拜托江仲逸护着元凰逃出皇城。江仲逸设法取来兵符,救出被重兵围困的元凰一路疾行,同时也从失势天子的口里听说了玉阶飞已经悄然离世的消息。
玉阶飞既然死了,“共事”一年的约定也便永远无法期满,江仲逸只好就此呆在朝中,取代另一个人为了北嵎尽心竭力。他事先预想过许多种玉阶飞耍赖的理由,独独没有想到这个最为简单直接的方式。他默默注视着哀恸之情溢于言表的北辰元凰,心里觉得这样的结局对于玉阶飞来说未必不是一桩好事,只是临别之际还要对他耍个花招,实在是狡猾到了家。
随后江仲逸随着元凰四处奔走,按照玉阶飞的安排将青年引去了北辰胤屯兵所在。北辰父子冰释前嫌之后重掌皇城,元凰再次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江仲逸当面致谢,言明他若是想要重新归隐,自己绝不阻拦。
江仲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在皇帝的目光中悠悠然走出了大殿。他然后拐到宫外的一家酒肆里买了一壶桂花酒,提去了空无一人的萧然蓝阁。他在萧然蓝阁外站了很久,觉得竹林间的风比外头冷些,再抬头看看头顶的叶子,似乎有小半已经枯黄。他怔怔望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意,打开手里的酒坛,对着萧然蓝阁前的地面尽数浇了下去。桂花酒的香味还是一如往昔,但总没有他妻子当年自酿的清甜馥郁。他想玉阶飞永远都是对的,故地旧游,不堪寻处唯有少年心境。

番外 点绛唇 (胤凰H番外,收入同人志)

自五爪峰一战之后,翳流土崩瓦解,教众流亡四散不说,教内苦心培植的奇花异草也都大火被烧了干干净净,就如同当年的北嵎一般,风中尘埃一样无声吹散,寻不到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元凰被苗民搭救之后辗转寻到了北辰胤,同他一道在苗疆偏远之地,找了山水富饶处安身,搭建的竹楼外表看来同苗民居所并无太大差异,里头的家具陈设却都是随了元凰的心意细细挑选,更像是当年北嵎的习惯。小楼离最近的寨子约有百里开外。他们要去市集自是不成问题,寨子里的苗民却很少经过打扰。最初时候元凰还会从路过的中原旅人那里听到一些有关自己的江湖传闻,据说大家都在四处找寻他坠下五爪峰的剧毒尸身,待到日子一久,众人开始相信北辰元凰的确死了,纷纷将注意力投向江湖中新一波的风起水生,再无人有空提及曾经只手翻天的翳流教凰。
隐居的日子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但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美好轻松,事实上两个人头一年的生活,用艰难二字形容绝不为过。元凰在五爪峰一役中被人下了毒,后来勉强保住了性命,体内的毒素却一直无法清除。——翳流向以巫毒见长,敢用来对付翳流教凰的毒药,自然亦不是轻易能解。元凰试遍了各种方法,至多只能阻止药性蔓延,每隔数月便要发作一次,夜里浑身冷得如坠寒冰地窖,直至不能张嘴呼吸。北辰胤对医药并不在行,纵然心急如焚,也帮不到元凰什么,然而所谓关心则乱,但凡能让元凰好受一些的办法举措,他都会尽其所能去做去试。平日里两人分睡在两间房内,元凰发病的时候北辰胤就陪他一块儿,整夜把他搂在怀里,手掌按在他的背心,隔着薄薄一层衣衫,把内力一点点,源源不断地传送过去替他御寒,又不敢送得太快太猛,唯恐冲撞了另一人体内乱窜的真气。元凰冻得牙关打战,想要蜷缩起来取暖,身体往往僵硬得无法弯曲,亵衣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好像冰块,只有背脊上盖着手掌的一小块还透着活气,让他在迷迷糊糊间有些知觉,想着那人就在左右。
每逢这样的夜晚,两个人都是彻夜无眠,一个苦在身上,一个痛在心里,恨不得能将太阳从山后一把拽出,好让曙光早些降临。若正巧碰到三伏酷暑的天气,那便更是辛苦狼狈,北辰胤一面汗流浃背,一面同元凰一道裹紧在丝棉被褥里头,热汗同冷汗渗在一处爬遍了身体,黏糊糊的混乱不堪,哪里还有当初金门锦户的皇族矜贵模样。元凰清醒时候觉得过意不去,每每叫北辰胤不要管他,有几次发起火来,怒气冲天的声音能传到半山,惊飞枝头上的雀鸟。北辰胤平心静气听他说完,或是温言劝慰几句,或是一言不发地握过他的手,将他朱红的长发在枕上拨到一边,免得一会儿粘住脖子发痒难受。元凰于是愣一愣,把头慢慢靠过去,昏迷之前再轻轻说一句对不起。北辰胤不回答,把被角拉上一点盖好元凰,屏息倾听他浅浅的吐纳声音,唯恐一不小心,连怀中人停了呼吸都不自知。
好容易撑到天明时分,两人身下的床单已经湿得能拧出水来,元凰紧绷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紧皱着的眉头平复成无波的直线,呼吸也变得平缓规律。北辰胤便知道又熬过了一劫,将几近虚脱的元凰抱到里屋的干净床上放下,替他擦干身体换过亵衣,坐在床边摸摸他的额头等他昏昏睡的沉了,才起身去外面沐浴更衣,有时在外屋整理好的床铺上小憩片刻,大部分时候仍是不放心地回转到元凰床边。元凰睡满两三个时辰就会醒来,若是见不着北辰胤便下榻出屋来寻,若是见着北辰胤坐在旁边,又会稍有些尴尬无措地背过身去,半晌之后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从来是个要强的人,早在做北嵎天子的时候,最心心念念的便是要同北辰胤并肩而立,自然不愿让北辰胤看到他如今的无助样子,后来还是北辰胤打趣说道他一味逞强未免带点孩子气,元凰才逐渐明白两人之间能够坦然示弱、相互关怀,才可算作真正的平等,再加上北辰胤受伤时候他也曾衣不解带地殷勤照顾,而今仔细想来便觉释然。元凰毒发的时间并不规律,北辰胤原先担心他顾及面子一个人硬撑,夜夜睡不踏实,经常三更醒转,起身去他房外察看他是否安好。一段时间以后元凰放下了架子,若是夜间犯起病来,便趁着还能动作赶快跑去北辰胤的房间。他们都是警觉的人,元凰的脚步还在门外,北辰胤就已经醒了,拉过边上备着的厚实被褥在床上铺开。赤发青年于是手脚哆嗦地掀开被子,理所当然地一头扎进温暖怀抱。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元凰的毒伤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发作得更为频繁。他起先总同北辰胤说药的毒性迟早都会减弱,现在便是连这样的安慰话语都说不出口。北辰胤倒似乎是看得开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忧心忡忡,同元凰说话的时候眼里常带着柔和笑意,好像这样的生活尽管有时能将人折磨到生不如死,却毕竟还是值得珍惜期待,大约是觉得两人经历了数次生死起落,此生还能再见已是上天垂怜,不管前路如何茫茫多舛,哪怕多得一天相见相守,也是好的。——这种感激淡泊的心理,若是换作数年前的北辰胤,便绝对无法体会。他少年时起就是不认命的性子,一辈子欲与天争,哪怕最后国破城毁性命不保,也没生出过一丝一毫放弃动摇的念头,只恨天道不公。后来养伤的日子里他看到致力重振翳流的元凰,纵为千夫所指也不肯向中原委曲求全,仿佛是看到二十年前不愿服输的自己,开始明白有些事情果然强求不得,心境日渐开朗平和。——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意, 只要曾经竭尽全力试过争过,到头放手时候便应无所遗憾,而人生里纵然没了皇图霸业,依然还有别的人物事物值得守护关注。与其哀悼往事不可自拔,不若振作精神,怜取眼前之人。
那一日里转眼已到了暮春时分,正逢上天气和暖,柳絮映阳。元凰前夜里才犯过病,下午醒转了,略吃了几口薄粥,同北辰胤一道坐在屋外望着远山,入目只见红彤彤得一片丹霞,将脚下的草绿都照成了紫色。他抵着北辰胤的肩膀,不出声地看了一会儿,金色眉睫的侧影牵引着夕阳熠熠生辉,好像万丈霞光都顺着睫毛倒进了他的眼睛里。他先是一叶一叶拔着脚边的草,不时转过头来,扯开嘴角对北辰胤笑笑,然后回过头去环抱住膝盖,弯腰把额头靠在膝上,将脸向着泥土,轻轻说了一句:“我真不想死。”
北辰胤心头一紧,转过头来,无法想象以元凰这样倔强骄傲的性子,说出方才那句话的时候脸上会写着什么样的凄怆表情。元凰说得没错,照这毒药发作的势头下去,恐怕他再撑不不过一年,即便用内力护住心脉可保不死,如此没日没夜遭受寒痛煎熬,人不人鬼不鬼的,或许还不如一了百了来的轻松自在。北辰胤沉默片刻,垂眼看到元凰散开的长发遮住他的整张侧脸,绕过膝盖漏到地上,仿佛身披了一块绣金红帛,忽然间微笑起来,搭上元凰的背脊:“怕什么,有我陪着你。”
“可是……我死之后,必坠十八地狱最底,只怕要同你分开。”元凰抬起头,碧蓝眸子好像湖水一样沉浮泛滥起来,揉皱了湖面金钩似的阳光:“我前几天读到《十八泥犁经》里说,十八泥犁名曰陈莫,万倍于他犁之苦,痛不可极,无所穷尽——”,他顿了一下,又扭开头去:“我也不想要你同我一起。”
“经里也说,辱父母,犯天子,杀阿罗汉,出佛身血者,死入十八泥犁。——即便不算西佛国佛子圆寂,前两条罪状我总逃不过去。不论想与不想,大概是要与你同在一处的。”北辰胤故意叹口气道,凝神注视着元凰小半面的侧脸:“你便是不愿意,那也没别的办法。”
元凰听他这么说,吃惊地睁大眼睛,转回头来:“你怎会也去看那本佛经……?”
“你在想什么,或多或少都能猜到一些。”北辰胤被元凰发愣的样子逗得笑了,顺手理理他的头发,俯身靠近过去,在他耳边沉声答道:“……我同你的心思,原是一样的。”
元凰闻言先是展颜一笑扬起了眼角,随后敛起笑容,怔怔望了北辰胤半晌,眼中盈盈灭灭的,不知是喜是悲。渐沉的夕阳下暮色四合,天边勾起一轮黯淡残月,模糊了两人的身形轮廓,虽是近在咫尺,对方的五官也逐渐勾勒不清。元凰拉过北辰胤的手,拇指按上他的掌心,碧水样的眼睛一寸寸隐没在月色的阴影里,唇角最终的一抹浅笑却教北辰胤瞧得分明真切:“这样……真好。”
说过那句话以后,元凰的身体奇迹似的好了起来,发作时的症状也一日轻过一日。正如他早先所说,一旦熬过了最痛的关口,药性总会慢慢散去。待到仲夏时分,他被毒药压制的攻体也逐渐恢复,由此能够自己运功驱寒,再不用借助北辰胤的帮助。两人终于能够睡个阔别已久的安稳觉,元凰的情绪却微妙地转为低落,做事神不守舍的,学习做菜时候常常切了手。他有时会轻轻敛起眉头,莫名其妙地叹气,有时又会立在一旁悄悄看着北辰胤好久,被发现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脸去。
  北辰胤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开始并没有太过上心,以为一人个死里逃生之后,难免会觉得恍恍惚惚如在梦中,直到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看来简直像是得了失心疯,他才不得不三追问,逼着元凰吞吞吐吐说了实情。
“小的时候,我最怕你不告而别。”元凰望了北辰胤一眼,慢慢开口,他的声音很低,表情很是沉静,眼神逐渐从最初的静谧转为无力掩饰的惶恐担忧,好像一块浸泡良久的扎染布料,慢慢突兀出鲜明色彩:“在北嵎时候,我知道北辰氏的荣耀在你心中重愈千均,只要我做得英明天子励精图治,便能将你留住;后来辗转到了翳流,我已面目全非,又失了家国江山,与你虽没了血缘羁绊,总也还有牵挂责任。因此我笃定你重伤未愈之际,因为同命丸的缘故担心连累了我,必定不肯不告而别。再后来,便是我中毒受伤,需要你的照顾,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你绑在身边——而如今你的攻体已恢复了八九成,我的武功用以自保也绰绰有余,我再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阻止你抽身远走。……我倒宁愿还像以前那样,尽管多些折磨,不用每日提心吊胆……如今趁你还在,能多看你几眼,都觉得是赚到了。”
北辰胤听完他的话没有回答,走到墙边推开窗户,放入山间凉风吹散了屋内积聚的闷热。他低头仔细地支好窗棂,直起身来,依旧背对着元凰:“我若是要走,何必等到今日。”
“今日不走,明日也许就会离开。”元凰道,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翳流教皇现出难得的紧张局促,幼童似的将手藏到身后反复摩擦:“在你心里,总还是或多或少,将我当是你的孩子……”
北辰胤回过头,看到元凰紧抿着嘴唇,眼睛无措地四下搜寻,长发衣角都被山风吹得向后撩去,显露出鬓角凝结的晶莹汗珠。他轻轻叹一口气,望进元凰的眼睛,缓缓说道:“你说得对,我这一辈子,也许都不能全然以情人的态度对你。你至少曾经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我忘不掉,也不想忘。”说完这句话,他如预料中的一般,看到面前青年苦涩失望的表情——当初是元凰不顾一切要跟他在一起,即便落得遍体鳞伤身心俱创,也丝毫不肯后退半分;待到他终于想通答应,却又偏是元凰解不开心结,畏守畏尾,总以为他是割舍不下这父子情分,对自己敷衍了事。北辰胤很早就明白他的忐忑心思,从没有同他解释说明,以为时日长久之后,元凰自会明白他的真正心意。然而这一段时间下来,却貌似适得其反,他对元凰越好,元凰越是惴惴,一味陷入猜疑惊惧的泥潭中无法自拔,若是无人援手,似乎没有获救出逃的可能。北辰胤想到这里,禁不住觉得心疼,又不由啼笑皆非,移开眼睛去,继续把话说完:“然而即使这样,我也还是希望能同你相携以老。——我都已放下了,你为何还是放不下?”
“我以前同你说过,我心头钟爱者,过去未来,只得眉姬与你。”他不等元凰说话,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皱了皱眉头,仿佛不习惯将深藏心中的感情用这样直白的言语说出:“现如今,也依然只得你与眉姬。”
元凰呆呆站着,万料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好像是在深山迷路绝望之际,突然见到了头顶高悬的北斗明星,一时间惊喜交集,居然忘了反应。北辰胤见他不答,只道他仍是将信将疑,于是犹豫片刻,沉声开口道:“元凰也好,教凰也罢,我北辰胤从此后与你休戚与共,生死相从——你,可愿信我?”
“你……”,元凰愣得半晌,使劲瞧了北辰胤一会儿,方才猛然醒转,刚想要开口接话,却先不由自主地灿然笑了开来,眸中倒是纷涌出的氤氲水汽。他使劲摇了摇头,又立刻点点头,伸手捏捏自己的面颊,又反手去抹眼睛,随后努力沉下脸来作出肃然的神情,左右看顾一番,低下头去盯着脚背,脸上满是懊恼不甘:“……好话都叫你说尽了,你让我说什么好。”
这次轮到北辰胤愣在当场,不知应当作何反应,只好学着元凰的样子摇摇头又点点头,片刻之后终是忍俊不禁,看着青年笑出声来。
那天过后,除了元凰平日的举止言语更为亲密无忌了一些,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就连北辰胤给他的响应,也并不比以往更为鼓励纵容。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数天,直至入秋后的一日夜里,北辰胤才睡下不久,便听见门边响起一阵熟悉的轻捷脚步。他习惯性的起身,将床上的被褥拉好,光着脚的赤发青年便趁着这个当口冲进来,泥鳅一样滑上了床。北辰胤同往常那样顺势搂过他,贴近胸口护着,轻声问他道:“又觉得冷吗?”
元凰一反常态的把头埋进被子里,头发遮住了脸,良久都不肯回答。北辰胤担忧起来,正要坐起点灯查看,却被另一人拽住手腕拖了下来,听到被子里闷闷传来底气不足的回答:“没有……就想跟你一块儿睡。”
北辰胤微笑一下,没有多说什么,重新睡回床上,将被褥往元凰那里送了送。元凰不肯安分,仰起头来磨擦着他的下颌,寒凉的脚背蹭上他的小腿。北辰胤往墙边退了退,搭在元凰腰上的手指微微用力算是警告,元凰不依不饶地一点一点贴过来,动作轻微地无法察觉。彼此靠近的体温相互吸引着逐渐攀升,直逼得北辰胤毫无退路。他半撑起身体,低下头去,窗户的缝隙里漏出些许光线,正看到元凰冲他挑衅的勾起嘴角,数日来压抑滋生的情绪,于是毫无预兆地蔓延开去。
接下来不知是北辰胤先俯身下去吻住了元凰,还是元凰先伸手拉下了北辰胤的颈项。总之唇齿纠缠的那一刻里,一切都变得如此自然,甚至带了些神圣意味。北辰胤幽兰的长发散乱下来,发梢压在元凰身下,远远看去好像一幅拉起的细密帷帐,将两人拦在中央。他用一手垫着元凰后脑,另一手撑在床上,舌尖刮过另一个人的齿龈,使亲吻继续深入,直至耳边的呼吸变得急促无力,才慢慢抬起身来,低头再看身下的人,只见到元凰衣衫半敞着,一双凤眼将阂未阂,顾盼之间竟然兜满了一室月光。
他在这个时候才略带惊讶地发现,元凰从下颌开始直到胸膛,都一例木槿似的羞红起来,薄薄的一层颜色包裹在那具白皙的近乎病态的躯体上,好像杭州西湖堤岸上的红白桃花,如云似锦的煞是好看。屋子的月色本来不甚明亮,穿过窗棂打在了元凰身上,却一下子变得明晃晃得让人睁不开眼。北辰胤微眯起眼睛,垂手抚上元凰的脸,一丝丝替他理顺了鬓角。——这并非是两人间的第一次亲昵,在翳流时候虽未把话挑明,只要元凰主动求欢,北辰胤多半都不会拒绝。如今明明是元凰先挑的头,他却突如其来地害羞起来,让北辰胤有些不知所措。元凰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窘态,赌气的闭上眼睛扭过头去,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另一个人有所动作,忍不住掀开眼角偷偷睨他。北辰胤居高临下,将元凰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见他睁开眼睛,半真半假的苦笑起来:“你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元凰不解似的眨了眨眼睛,然后突然笑开,再次举手攀上北辰胤的脖子,剩下另一只手摸索着去解他的亵衣,缠住衣带拉了半天不得其法,索性撕扯起来。北辰胤任由他动作,借着他臂弯的力道俯下身去,先在薄唇底下描绘出形状细致的耳廓,再沿着下巴的弧线循序延绵到胸口,一路往下直至腰间软肉。他原先放在元凰脑后的手也随着身体的移动滑去了另一个人的腰股之间,寻到入口慢慢试探深入。元凰微曲起膝盖,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咬住嘴唇不肯出声。
北辰胤察觉到他的不安,暂时停下了手指的动作,支起身体打量着元凰,见到另一个人正睁大了眼睛,也不知透过月光在瞧些什么。他低头轻轻说了一句“别看”,蜻蜓点水一样亲啄上元凰眼睛,柔软的眼睫刷过他的嘴唇,撩拨起春日杏雨一样的微痒。元凰不情愿的闭上眼睛,若有若无的细碎亲吻让他昏昏欲睡,也不知什么时候那人拉离了身体,鼻息驻留在他脸孔上方流连不去,他正想睁眼询问,忽地低低闷哼了一声,立时绷紧了背脊,浑身沁出一层薄薄冷汗。
北辰胤的手本来在他腰上,被汗水一湿,便好像抚着刚镀釉的白瓷,滑腻中透出青涩。他知道元凰觉得疼,一面柔声用言语安慰,一面极有耐心地等他适应,一寸一寸,谨小慎微地攻城略地。不料元凰突然一手扒住他肩膀,借力将身体猛地向前一送,两个人不及咽下的呻吟同时溢出唇畔,顷刻间已拔营夺寨。
元凰身下的被单是麻布织就,比不得惯用的丝绸凉爽柔滑,在同肌肤的反复摩擦间渐渐灼升了温度,将整片背脊烤的生疼。元凰初时未觉有异,慢慢背后的火焰同身下的炙热连成一片肆虐起来,将他团团包裹其中,使他一时犹如身登极乐世界,一时又如直坠油锅地狱。这一把火烧得铺天盖地,叫他眉眼生烟,也烧没了他仅存的理智克制,正想要张嘴高喊呼救,冷不防北辰胤一把托住他的背脊,用力将他的整个上身抬离了床榻,倾斜悬在空中。元凰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圈上北辰胤的肩膀拉直身体,落下另一只手撑上了床沿,弯曲高抬的双腿乘势夹紧了北辰胤的腰。北辰胤待了片刻等他稳住身体,将原先放在他背脊上的单手小心移至臀部,一并托高了寸许。
如果没有只手支撑,元凰的身体就好像是完全悬挂在北辰胤的身上,凌空的身体在一次次的冲击中晃动地更为激烈,好像惊涛骇浪中颠簸的一叶小舟,彻底迷失了方向。他觉得方才窗外秋虫的鸣叫,树叶的摩挲,野兽的奔逃,此时都被挤成一堆塞进了他的脑海,无限放大。他头晕目眩的,一点点后仰,血红的头发先是沾满了枕巾,而后铺遍了被窝,最后顺着床沿溜到了地下。他咬着那个人的名字,紧紧闭上眼睛,四肢百骸充盈起来,不受拘束地随着房中的光影飞旋出去,全世界都在他的耳边纵情歌唱,只唯独听不见自己喉头溢出深深浅浅的甜腻呻吟。
那一夜再以后的事情,任凭元凰如何回忆,也全寻不到蛛丝马迹。记忆堪堪跳过了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直接定格在了翌日清晨。元凰醒来的时候太阳还未高悬,空气里却已充满了阳光的清甜味道。他睡眼惺忪地转了个身,见北辰胤同昨晚一样,正侧支起身体在旁边看他。外头鸟儿叫得很欢,正是出游的最好天气,元凰闭上眼睛往床里挪了挪,被角滑下来,露出一小截肩膀。北辰胤探身过去,见他背后红辣辣的连绵一片好像烫伤似的,不由皱了皱眉,正要下床去拿药水,听元凰喃喃说道下次换块被单吧。
就这样在元凰的提议下,两间睡房里的床单都被换成了丝制。丝绸在苗疆算是稀罕物,集市上颇不易得,有时还要特特前往附近的中原城镇换取,平白添了不少麻烦。这样的细致讲究固然符合两人的身份,但实在也颇有浪费的嫌疑——毕竟另一间房间里的那张床,已经很久很久,都没人睡过了。

番外 梁上燕  (胤凰胤,收入同人志)

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正好也喜欢你,那么想要爬上那个人的床,简直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翳流教主北辰元凰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然而天经地义,却并非轻而易举,哪怕在北辰胤默认了他俩的关系之后,元凰想要同榻而眠的计划也迟迟没能得到实行。——北辰胤初到翳流之时昏迷不醒,浑身上下全是伤口,元凰生怕碰疼了他,在他床边挺直腰板连坐了数个通宵,就是不敢靠去他的身边;北辰胤醒来以后逐渐康复,不用元凰每日提心吊胆地陪在左近,但等元凰处理完翳流大小事务之时多半已经更深夜阑,他有好几次都想睡去北辰胤的房间,又怕吵醒了已经入睡的另一个人,每每在门前驻足犹豫一番后一溜青烟似地无声远去;偶然碰见几次北辰胤屋里还亮着灯,元凰欣喜之余待要抬手敲门,却又突然忐忑捏扭起来,不知该要编个什么样的理由走到房里去——他虽然在私底下偷想过无数次有朝一日要同北辰胤做成真正的情人,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反倒不知该要如何相处表现,就好比一个只顾埋头跋涉的辛劳旅人,因为对于终点太过执着专注,反而忽视了到达终点以后,旅行本身的目的所在。

就这样磨磨蹭蹭过了三四年的时光,翳流的景况先是同北辰胤苏醒后的身体一样,从满目疮痍渐转为蒸蒸日上;随后很快引来了中原诸人猜忌敌视的目光,最终重蹈北嵎的覆辙,跟随元凰的万丈雄心一起被断送在了春意浓重的五爪峰巅 。
从天子到教主再到最后的归隐,北辰元凰向来是个脚踏实地的人,皇城中的种种历练且不去说,从他执掌翳流以来,对内如何恩威并济,对外如何纵横捭阖,如何一步步站稳脚跟直至万众归心,如何争胜心切最终误入死局,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哪怕午夜梦回亦是历历在目;独独他与北辰胤之间,是怎样由最开始的拘束谨慎演变为现在每日睡前北辰胤习以为常地替他解散发髻用牛角梳理顺了头发,元凰精明的脑袋里倒像是被人刷上一层浆糊似的,无论如何回忆不出沿途的转变,好像这并非是两人间一个循序渐进的试探过程,而是个一蹴而就的美丽奇迹。他所能记得的只有在翳流那段甘苦自知的匆忙日子里,北辰胤很少像北嵎时候那样给予他各种明智的建议,而是一直一直,沉默地负手站在他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对于归隐后两人的相处方式,元凰的欣喜满意自然不言而喻。白日里北辰胤练字读书,他在边上看得一会儿,就去院中摆弄那些四处收罗来的奇花异草,入夜后便睡去北辰胤的身边,有几次忘了洗净身上沾染着的草木芬芳,北辰胤便会起身打开窗户。北辰胤的手搭在他的手上,他不安分地竖起拇指,指甲盖轻轻刮过另一个人掌缘上镶嵌的硬茧,然后来回着移动手指,默默丈量起北辰胤手掌的长度。翳流教主的手并不宽大,但却出奇得细长,并不能同北辰胤的手掌完美贴和,暴露在夜色中的指尖让元凰觉得他终于实现了想要覆盖住北辰胤整个手掌的愿望,于是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将脸稍稍往里侧去,整齐压在脑后头发变得凌乱了些,给方才平常的动作增加了几分亲昵的意味。——在元凰看来,此时的一切仿佛经过了漫长的准备,细枝末节处都堪称完美,直到那天夜里他在另一个人身边不知第几次醒来之后,才开始明白原来爬上心爱的人的床,对他来说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
同所有习武的人一样,北辰胤同元凰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也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入睡通常很浅,稍有动静便会惊醒,更何况独自坐行起卧了这许多年,身边突然多出具实实在在的温暖躯体来,换了是谁也难以立刻适应。大多数时候是两人无意识的微小动作,也有时候是其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反复噩梦,偶然会因为翳流教主的特异体质对严寒天气的本能反应,总之一个人半夜里醒来之后转过头去,往往能看到另一个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笑容——这个时候,究竟是谁吵醒的谁,实在已经并不重要,元凰压低了声音嘟囔一句“对不起”,北辰胤看着他的眼睛答一句“快睡了”,接着两人都侧过身去向床的两边无声挪动一些,拉开彼此的距离以免再次互相干扰。最初时候,北辰胤经常要等听到元凰睡着后特有的绵长轻柔的吐气声音,才肯放心安眠,而元凰则常常在背过身去以后刻意地压抑呼吸,唯恐自己吵得北辰胤无法入睡。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僵持不下,北辰胤注视着面前雪白的里墙,而元凰则斜眼瞄着月牙慢慢西沉,直到最后北辰胤翻身过去拍拍元凰的身体,或者元凰顾自宣判似的说一声“我真得睡了”,两人才算是谈判完毕达成了协议,在深浅交织的吐纳声音中安稳地闭起眼睛。——当然,这样的宁静祥和维持不了太多的时间,不论如何刻意拉远距离,不久后两人手掌又自动靠去了一处,元凰的小拇指虚贴在北辰胤的掌沿,哪怕最细小的移动也能够引起共鸣。
在一个仲夏夜里元凰又一次梦到了五爪峰。他看到那些包围着他的人们脸上的狰狞,看到北辰胤就站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夕阳下的空气好像少时在宫中尝过的藕粉一样显出半透明的粘稠颜色,将每个人的面容都扭曲绞碎,凝固闷热得让他难以呼吸。他穿过人群向北辰胤走去,迈步的同时看到北辰胤脚下霍然蹿出艳红的火苗,瞬间点燃了附近贫瘠龟裂的土地,迅速向他蔓延。他感到靴子下的灼人热度,加快脚步奔跑起来,然而每落下一步,就眼睁睁地看见自北辰胤脚边延伸出的火苗又蹿高了几寸。元凰惊恐地停下脚步,注视着火焰将北辰胤渐渐包裹直至完全吞噬,而那个人立在融化的视线中央全然没有逃跑的意思,悲哀空洞的眼神穿透过他的身体。很快头顶的天空同远方的河流高山一起熊熊燃烧起来,元凰张嘴吸入的不是呛人浓烟,而是潮湿腥臭的浓浓血雾,梦中的他弓起身体狠命咳嗽,就在这个时候从床上惊醒,猛然睁开眼睛,看到月光涂抹下的顶帐阴森森得带着寒气。——元凰关于五爪峰的惨烈记忆里,本是不应该出现北辰胤的,那时候他执意独自赴约,而北辰胤在竹楼外带着浓烈花香的和煦暖风里向他低声道别。北辰胤并不习惯那样刺鼻的香味和漫天纷飞的花粉,每到春天就好像感冒似的昏昏欲睡,即便服过了元凰细心调配的药剂,说话时候也仍然微带着嗡嗡的鼻音,元凰说过好几次要将这些烦人的花草移植别处,最终出于种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到底没有付诸实施。——他终于发现了北辰胤也有弱点,在那些植物对北辰胤身体没有实质伤害的前提下,很愿意通过这种无伤大雅的伎俩,让那个人多依靠自己一点。
元凰圆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感到脖子下沁出的冷汗慢慢渗透浓密的红发,苗疆夏夜里舒适的凉风从敞开的窗户晃进来,舔啮着露出被子外的胳膊,让他一时睡意全消。他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急促的心跳,首先想到的就是屏住呼吸,细心留意起身边人的动静,很快发现方才睡熟之后,自己的手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若即若离地贴上了北辰胤的手。他努力回忆起临醒时的动作是否有惊扰到北辰胤的可能,僵直着脖子一动不动,试图判断出耳畔的呼吸声音是否起了明显变化,片刻之后放下心来——毕竟以他的武功修为,即便是在梦中也当拥有傲人的自控能力。元凰这样想着,将手指从北辰胤身侧移开了一些,看着月光的位置在心中估算一下时间,准备就这样子躺到太阳升起。
如果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许会起身去倒一杯清水,然后取出前日从老乡手里买来的古早医书细细翻看。这些医书在民间屡次转手,通常残缺不全,记载的也都是些无所根据的巫医之术或者简单蛊毒,但有时也能在其中找到失传已久的精妙偏方,改良些许之后或可大有益处。比如元凰最近翻看的这本小册子里头,就有道预防寒气侵骨的暖身方子,是他前所未见,正准备近几日先抽空在自己身上试验一番。北辰胤的左手每逢寒冷天气便不能活动自如,虽然他从来都微笑着说没有关系,那却一直是元凰心头一根拔除不去的顽固荆棘。元凰不想让北辰胤无端失望,因而暂时没有告诉他书中的发现,希望在不久之后能给他一个小小惊喜,哪怕接踵而至的就是他对自己以身试药的严厉责问。
想到这里元凰忍不住微笑,自鸣得意地轻轻摇晃几下脑袋,冷不防觉得身边的半张床铺突然塌陷下去,一片黑影笼罩上来遮住了月光。他本能地眯起眼睛,略为惊讶地看到北辰胤披衣坐起,暗色的长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垂落下来,伸手摸上他的额头:“这样瞪着眼睛等天亮,总不是办法。”
元凰错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理所当然地笑起来:“你刚才也醒了。”
“醒了。”北辰胤低头俯视他:“又是恶梦?”
元凰抬起胳膊,力道轻柔把北辰胤的手压在自己额头上,眨眨眼睛笑得有些无辜:“难得这般凉快,既然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吧。”
北辰胤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把手移开去,跟在元凰身后下了床,随意抓过床头的外衣披在身上系好了腰带。两个人开门出去,见到满天星光清爽透亮得像是门前溪水,夜空正巧是北辰胤发梢的颜色。元凰左右打量了一番,再回头看看北辰胤,转身便往屋后的小山上走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步点沙沙地落在草地上,好像月色洒落的声音。元凰登上半山腰,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空旷地方坐下,正能眺望到不远处苗寨的灯火交错,好像崇山峻岭间一面打磨精细的铜镜,汇集反射出四面八方的漫漫天光。他扬起下巴,对着那片苗寨努努嘴:“这几日赶上花山节,夜夜都热闹得很。”
“这样好的天气,还真应了宋人诗里说的,苗女共苗男,明月花满山”,北辰胤应道:“那还是换个地方吧,若有青年男女上山约会,恐怕吓到他们。”
“这有什么,他们坐着说话,我们也是坐着说话。苗人的规矩,就是先到先得。”元凰不以为然地回答,顺手扯落几片地下略似枫叶的藤蔓叶子,撕碎了在手掌心里揉揉,递给北辰胤看:“土语叫它五爪金龙,涂在手上可驱蚊虫。”他说完看着北辰胤摘下几片叶子依样揉碎,伸手拉断一条藤蔓,慢吞吞地开了口:“……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可没机会开口。——那天,还在北嵎的时候,我被凤先逼出皇城,在荒山上遇见你,……我……”,他转头看着北辰胤:“你后来没有杀我……可是我想知道,那件事,你有没有原谅我?……”
“原来是这个。”——出乎元凰预料的,北辰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并没有觉得尴尬。他点点头,沉默下来做出认真考虑的样子,随后抬起眼睛反问元凰道:“现在而言,原谅或者不原谅,又有什么区别?”
元凰愣了一下,侧过脑袋想了一会儿,很快摇摇头,看着北辰胤沉声回答:“没有——不管你原不原谅,我们都还要在一起。”他然后移开目光望着山下苗寨,把手里抓着的藤蔓一段段折下,自言自语说道:“可是,我很想知道,毕竟……要原谅那样的事情,很困难吧。”
北辰胤正要开口,突然听见附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中间夹杂着人语嬉笑。他们对视一眼,还来不及开口提醒,已有一对苗族男女拨开树丛,嘻嘻哈哈地钻进了他们的视野,女孩子系着条宽阔的花围腰带,男子则在手里攥着花帕。他们猛一抬头看到早已有人,男子立刻连声道歉,一把抓起女子的小手顺着来路跑去,一边还不时好奇地回头张望,女子跟在后面臊红了脸颊,一面奔跑一面低声责骂莽撞的心上人:“也不看清楚就满山乱跑——你还回头看什么?”
山中草木繁盛,说话间一对男女已跑得不见身影,只剩下青年男子委屈地低声解释远远传来,以元凰二人的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我没回头看啊……那个红头发的姑娘看来长得好凶。”
元凰的脸色应声而变,猛地扭过头,抬手作势就要发作,却见北辰胤正趁月光明媚,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庞。那人上上下下看了半晌,终于觉得青年男子说得在理,于是一本正经地眉开眼笑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元凰憋着一肚子气,还记着刚才的重要问题没能得到答案,闷闷质问他道:“这有什么好笑?”
“没什么。”北辰胤道,瞥见元凰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赶紧诚心道歉:“本来不该笑——你原不原谅我?”
“啊?——这点小事……”
“呵,所有事情都是一样,可比须弥大,可比芥子小,单看你怎么想它。”北辰胤微笑着,伸手刮刮他的耳朵:“只要愿意,原谅从来都是件很轻易的事。”
数月之后,那张元凰秘密研习的驱寒方子有了少许进展,而他对两人的失眠也有了新的推断,认为是服过同命丸的缘故,才让他们容易同时惊醒。为了证明这一猜测,他没同北辰胤商量,在吃过晚饭后就抱着自己的枕头被褥放去了外面屋里那张空闲许久的檀木床。北辰胤经过的时候往屋里瞥了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元凰正挑起眼睛往外瞅,脸上的表情有点像是在赌气。他点点头,照例用平静中带着关切的语气说了一句早点休息,然后就回了房间。元凰躺在床上拉好被子,有些奇怪地想北辰胤这一句“早点休息”对自己说了该有十多年,明明总是一成不变的声调姿态,为什么当时听来那么像是父亲,如今听来却完全像是情人了呢。
第二天两人很有默契地起了个大早,对坐在饭桌上,北辰胤将碗递给元凰。元凰拿起筷子对齐,一面搅动着碗里的热粥,一面问北辰胤说:“你睡得好吗?”
“不太好,你呢?”
“不好。”元凰撇撇嘴答道:“不习惯。——我是子时过后醒的,再没睡着——要真是同命丸的缘故,就算分房睡,你也该同我差不多时候醒来。”
“我不记得了。”北辰胤顿顿又道:“是有些不习惯。”
“唔”,元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下去。两人早饭后的生活就同平常每个白天 一样,元凰又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一声不吭地将被褥抱上了北辰胤的床。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爬上他的床,北辰元凰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六岁那年他照顾受伤的北辰胤,堂而皇之的在他榻上坐了一宿;十六岁那年他爱上了北辰胤,担心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跟他亲近;二十六岁那年他开始习惯跟北辰胤分享同一张床铺,每天夜里醒来都可以见到他温柔的玄蓝眼睛;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等到他三十六岁、四十六岁的时候,这双眼睛的主人也都会陪在他的身边,就好像很久之前的一年中秋里他写上江灯的虔诚愿望一样,天长地远,岁岁相见。

番外 庆长春  新春贺文

中原有句俗语叫做“人怕出名猪怕壮”,若说的文雅一些,便不外乎是“树大招风”这四个字。北辰元凰同北辰胤在苗疆安顿了一段时日,虽说故意挑了偏远地方居住,同周遭村庄里的苗民总免不了有些许往来。更何况他两人的生活习惯毕竟不同于土生土长的苗人,诸如丝绸锦缎,宣纸笔墨一类的货品,对色泽质地又有诸多讲究,有时还要特特交代商贩下次前往中原时候顺便采购,一来二去也便成了苗民中小小的异数。——成了异数,也未必见得是件坏事。寨子里的苗民们不懂诗词歌赋、国策政论,单知道这两人是读过书会写字的文人,而且字还写的颇为工整,初时对他们怀了敬畏之心,不敢随意搭讪,后来渐渐发现他们除了离群索居寡言少语之外,倒也没有别的怪异之处,于是便会趁在赶集碰面时候,偶然央着写个简短家信。一封信花不了太多时间,无论是北辰胤或者北辰元凰都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以二人的性格自然也不会索取报酬。朴实的村民记在心里,总想找机会还了人情。有一年将近年关时候,有人在回家路上截住了从四族属地游玩归来不久的北辰元凰,献宝似的说道自己家人前几日刚从中原回来,特地稍来一副汉人才子写好的春联,要送给元凰当作礼物。
苗地的新年依照当地历法而设,一般比中原各处略早,庆祝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中原人不会摆长桌,吹芦笙,苗人自然也没有挂春联饮屠苏的习惯。元凰不记得何时帮助过这名苗人,但一眼望见他手里小心托着折叠整齐的撒金丹红春联纸,又见他局促不安地不时往身后来路上张望,便知他是鼓足了勇气,在路上等候自己良久想要送礼——他同北辰胤居住的地方虽不至山势险恶,却也并不易达,附近苗寨的村民看出他们身负武功又不喜欢外人打扰,从不敢贸然上门拜访,若非这人连着数月都没能在集市上碰到他们,也不会大着胆子半路相候。元凰伸手接过春联,淡淡道了谢,知道自己的面貌算不得和善,索性不同那苗人寒暄,点点头便顾自转身走了,听到苗人在他身后又大声说多谢,而后便是一串完成任务后,轻松迅捷的远离脚步。
元凰久居苗地,对于北嵎的各种节日早已不如少时热衷,倒是每年中秋时候都会拉了北辰胤故地重游,在四族附近寻一处江流,然后找个僻静地方一起看江心中万盏红灯顺流而下。几年下来,他们已经把四族周围能放灯的大河小渠都走了个遍,元凰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照例先放两盏江灯,上头依旧写着“合家康健,岁岁相见”。有一年他特地要北辰胤想点别的,北辰胤站在银盘似的月亮底下看他一眼,笑笑说道:“那就改成月月相见吧。”
有了这一句月月相见,专用来团聚的新年春节对二人来说便不是那么紧要了。再加上苗寨中少有过节的气氛,元凰已记不清去年春节的时候究竟干了些什么——总之,他同北辰胤是在一起的。元凰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进屋后见北辰胤还没回来,便先将春联放在桌上慢慢摊开,心想上头若是写着“猪羊满圈,牛马成群”之类的话,只怕无论如何都挂不到屋外头去。他先打开下联见写的是“家和万事兴”,虽然俗气一点,倒是户户通用,想来那苗人确是颇为有心。下联如此,上联也必定不差太多,元凰于是便把春联留在桌上,自去园子里头摆弄他的奇花异草。他弄了一会儿,天色渐暗,听见外头推门的声音,知道是北辰胤回来了。北辰胤走到窗前向外张望,见元凰手头正忙,便做了个先去准备晚饭的手势。元凰点点头,将最后几株木香移入大盆,洗净了手走进前厅,见北辰胤把桌上春联打开了,正低头读得一脸笑容。他见元凰走进来,抬头问道:“这是你买回来的?”
“不是,寨子里苗人送的——也不记得以前帮过他些什么。”元凰道:“我看上头写的不算太离谱,就暂时放在这儿了。”
北辰胤“哦”了一声,将一幅春联完整的铺在桌上,低头再读一遍,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眼睛里的笑意更浓。元凰觉出不对劲来,凑上前去仔细一看,霎时白了脸色,立刻又变得粉红,一手抢过春联就要逃之妖妖,却被北辰胤眼疾手快将手掌按在了桌上——原来下联的确是他刚才读到的“家和万事兴”,来不及看的上联却居然是一句“子孝千般好”,不偏不倚,正正踩上元凰的痛脚——事到如今,曾经的父子关系在两人间已不再是禁忌般的存在,而成了彼此默认的羁绊保证,这一次倒正巧做了了北辰胤打趣元凰的谈资。元凰被北辰胤按住了手挣脱不得,即刻横出左脚一钩锁住了北辰胤的下盘,往后一个转身便绕到了北辰胤的背后,伸出另一只手,隔着北辰胤径直往桌上拍去。北辰胤见他认了真,赶紧笑笑松开手,借着元凰前扑的力道解开脚下束缚,若无其事地侧身滑到一旁。元凰同桌子之间一下子没了间隔,立刻卸去了掌心的力道,只一把抓起那副上联在手里捏皱成一团,身形倏退到房间另一头狐疑地打量着北辰胤,生怕他又过来抢夺。北辰胤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慌不忙上前举起剩下的那张下联,对他比划着说道:“上联不能用了,总还有个下联。反正送都送来了,总不好平白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那你说怎么办?”元凰把手里的纸团揉成看不出颜色的粉末,开窗扔去了后院:“家里倒还有些红纸,也是前次镇上纸商在别处见到颜色纯正的,特地带回了几张。——要不再写一幅新上联,凑成一对便好了。”
“我也是这样想。”北辰胤点头道,一手提着春联,去里屋书桌上铺开了纸张笔墨:“那就你写吧。”
“我的字又不好看。”元凰尾随他进了房间,一面嘟囔着,一面还是走到桌前提起了笔:“当年人称书法第一,说文臣中亦无人能及的,可是你三王爷。”
“这样的字体,我只怕仿不像。”北辰胤看着那幅下联说道:“这人用笔法度严谨,颇见险峻,多半是学的欧体——我记得见你临过欧阳询的《十商帖》,玉阶飞也很喜欢他的字——再说,我也很久没见到你认认真真的写字了。”
“学是学过,没学到几分就是了……”元凰说着,提笔想了想,在纸上依次写了 “国富千山秀”这五个字,一边写一边看着北辰胤手上的下联,想着要将字体模仿的像些。写完之后他左右比较一番,觉得不错,搁了笔站在一边,等着北辰胤的评价——要将字写得工整好看是一回事,模仿他人字体又是更难一层。元凰小时候就老听说三皇叔写字漂亮,每次练字得了玉阶飞或是北辰禹的表扬,总暗暗期望能在北辰胤面前展示一番,然而等后来他真有机会与北辰胤共理朝政,又已早没有了研习书法的时间同情怀。如今终于有了这个迟来的契机,再加上北辰胤方才那句“很久没见你认真写字”,元凰自然是思虑再三才肯谨慎落笔,起承转折都格外当心,倒不是想要同北辰胤在纸上争个高下长短,而是为了弥补当年留下的小小遗憾。
北辰胤端起红纸仔细看了看,又回头望望元凰,蓦然笑开来,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万分无奈和一点点的宠溺:“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起我的字——写了这五个字,只有一个‘国’字像是你的亲笔。”
“我何时有……”元凰争辩到一半没了声音,歪头看着自己刚写好的上联,尴尬地拿起笔来凌空比划了几下,最终垂头丧气地把笔放回了砚上:“那时候常看你上的折子,大概不小心就学去了。”
欧阳询为初唐四大家之首,所创之“欧体”源于汉隶,脱于二王,然而笔蕴锋颖,劲峭险峻,唐人评价为“峻于古人,别成一体”,虽然同样是借隶书之形,却专取隶书之云电气势,与北辰胤平素方圆古雅的用笔很是不同。欧体楷书笔法严谨,欧阳询又撰有多本书法著作传世,因此后世楷书初学者多由欧体入门,北辰元凰也不例外,后来虽说并不日常使用,对这一派笔法也可谓了解颇深。他对书法本无特殊的爱好,登基以来也并没有刻意效法北辰胤笔迹的意思,但当年他同北辰胤荒山相认重归赤城之后,一面是爱慕亲近之心与日俱增、无以言说,一面又唯恐北辰胤对自己心生厌恶,就此疏离;他不敢向北辰胤询问清楚,却又因此饱受煎熬,只能尽力关注身边的每一个细节,期望借此琢磨明白北辰胤的真实心境;有时候收了北辰胤的奏折上来放在灯下细看,不自觉便会伸出手指沿着北辰胤的字迹反复描摹,好像这样就能透过漆黑墨色解读出北辰胤的复杂心思似的。——就这样久而久之,他写字时候便常常带出近乎隶书的点横撇捺,字体逐渐变得浑圆内敛,与他往日写惯的钟王小楷越差越远。这一变化缓慢生成,元凰本人并不觉察,大臣们每日收到朱批也不觉得与前日笔迹有异,倒是江仲逸有一次在书房同元凰独对时候偶然提到,“皇上行事沉稳,越来越像并肩王——就连这字,也看着越来越像了。”
元凰经他一说才幡然醒悟,此后愈发注意起来,不肯让北辰胤看破这番难以启齿的心思。只是他之前学得潜移默化,倒比少年时候辛勤练字形成的习惯更为根深蒂固,此后写字无论如何努力,再不复最初的方直公正。以前北辰胤不曾留意观察,现在有了这幅春联摆在面前,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只有这一个“国”字,元凰四岁时候最先习得,最初每次书写都忘记加上里头的一点。后来在玉阶飞的反复提点下改掉了错字,书写习惯却已经形成,国字外框总写的太小,那一点便显得局促拥挤。这一“国”字的结构是元凰笔下特有,极易辨认,是以北辰胤方才戏谑说道,“只有一个国字像是亲笔”。元凰料不到隐藏多年的秘密在今天被他识破,虽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背过身去,半是懊恼半是尴尬地喃喃道:“常看你的字,不小心学去了,总是有的——既然仿的不像,不如你来写,虽说对不上下联,横竖还好看些。”
纵然元凰背转了身,北辰胤也瞥见他面带赧色,大致猜到了他字体转变的理由,体贴地伸手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将他拉向自己。片刻后见元凰仍是没有回身的意思,便沉默着拿过另一张红纸摊开,凝神静气,开始写那个“国”字。待他写到中间的“千”,元凰已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静静注视着他挥毫运笔,忽然开口说道:“你可知现在四族城里,你的一幅字画能卖到多少?”
“啊,我倒不知还有人收藏那些。”北辰胤顿了顿,在砚中润笔:“我又不是文臣。”
“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听说江仲逸临走前在箴有力那里将你大大夸奖了一翻,北嵎并肩王的真迹一夜间便成了稀罕物。”元凰缓缓道,有些不情愿:“我也是这次去到四族才看到,西豳城里便宜的五六百两,贵的要上千两,全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其中有几幅仿的还挺像。”
“呵呵,西豳城中商贾云集,要论富足恐怕不输当年的皇城。——上千两,那也没有什么。你在宫中见过那张米芾的《蜀素贴》,听说当年父皇花了数万两之多才收入大内。”
“你还要去跟米芾比……”元凰撇撇嘴,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在西豳城的一家店里倒是见到一幅真的,是那时大皇叔做寿时候你送的,我都不曾见过。店主开价要两千三百两,还说是被人定下了不肯卖我——等什么时候得了方便盘查清楚,我去下手抢了来。”他说完看一眼北辰胤,补充道:“给那家主人留点银子就是。”
“过年时候,怎么净想这些。”北辰胤笑着停了笔,靠着书桌,往后伸手拉过元凰,刚才还握着笔的手虚环在他的腰上:“你要是喜欢,我照样写给你就是。——或者,你也拿去卖个两千三百两。”
“又不是为了这个。”元凰轻轻分辩的当口,北辰胤低头将刚写好的春联再审视一遍,正满意的想将笔墨收起,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愣之后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什么都没有说,把写完的上联利索卷起放去了一边。
“墨还没干呢……”元凰也正低头看字,冷不防被北辰胤收了起来,不满地出声阻止。北辰胤不去理他,随口说了句“写坏了”,拉出那幅下联又揣摩片刻,叹了口气,抬头问道:“不如先吃饭吧。明日再写不迟。”
元凰点头应了句好,跟在北辰胤后头走出房间,却又多留了个心眼,中途折回来打开刚才北辰胤写好的上联看了又看,好奇究竟是哪里写得差了。他盯着纸上横长竖短颇具古韵的“欧体”瞧了一会儿,先是讶异地挑了挑眉毛,随后眉开眼笑起来,一溜风似的擎着春联跑去了外堂——“我看出来了,”他春风满面地看著北辰胤说:“看你的这个‘国’字……你以前也偷偷学过我写字,是不是?”
“当年你的御批看得多了,大概不小心就学了些。”北辰胤不置可否地答道,把元凰的说辞原样奉还。
“根本就不是写坏了。”元凰证实了猜测,越发洋洋得意:“你不过不想让我知道……” ——不想让我知道,虽然彼时一为情爱,一为血亲,那种不愿言明的关怀试探心理,原都是相同的。
“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那时候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所以……” ——所以才会担忧,才会有一人捧着另一人的亲笔墨迹,凑在幽幽烛火下不自觉地反复描摹。
“借口。”元凰笑眯眯地晃着手里的红纸片:“每次你没了说辞的时候,就说我是个孩子。”
“……你看这样举着春联跳来跳去的,还不就跟个小娃娃似的。”
“北辰胤!——你害羞了!”
“……”,这句话果然得到了意想之中的效果,正走去火房的北辰胤停住了脚步,一脸正经的转头答道:“是害羞了——所以,那幅上联只能你来写了。”
再后来,那幅“国富千山秀,家和万事兴”的春联究竟有没有挂在他们门外,大家不得而知,不过二人的小屋外头,倒的确在年关贴出了两幅红彤彤的纸条,过往苗人们只敢在远处张望一眼,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但觉得印在青黑的竹楼外头显得分外喜庆。有几个敏锐的商贩从这中间看出了商机,纷纷议论说最近四族地界上流行名人字画,争相收藏的风气一直刮到苦境,若是选对了货品,一转手便能得到翻倍的利润。现下价格升得最快的几幅藏品,其中就有当年北嵎并肩王的墨宝,在年前最贵才卖到两千多两,几经转手之后,现在已到了三千多。商人们议论完毕,惋惜地摇摇头说书画生意本钱太大,普通小贩恐怕经营不起——其实平心而论,那些天价字画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据一个在西豳城里有幸见过并肩王真迹的人说,那一字并肩王爷的字精装细裱了挂在堂上,看起来就同咱们这里两位文人先生的手笔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大概是白甲最后的一个番外了。
大家牛年快乐!多谢支持喜爱。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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