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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 [VIP][刘彻/卫青]青鸾----烈侯卫青传(第一卷~第二卷) BY 碧水莲君 (点击:575次)

[VIP][刘彻/卫青]青鸾----烈侯卫青传(第一卷~第二卷) BY 碧水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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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烈侯卫青传
作者:碧水莲君

文案
汉朝俺最喜欢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武帝。另一个是卫青。当然这两个人是有关系的。
史书上记载,皇后阿娇在极端嫉妒卫子夫的时候,曾经派人想杀死卫青。卫青被好友公孙敖救出。为什么姐姐得宠会要杀害弟弟呢?此时,卫子夫人已在宫中,直接暗杀了她岂不了事?
还有,史书上记载,卫青从元狩元年(前122),直到病重去世的元封五年(前106)的16年赋闲在家,甘于淡泊,但荣宠不减。奇怪的是这其间,武帝的后宫所出为零。卫青也再无子嗣记载。 至于刘彻的最后一个儿子刘弗陵,后来的汉昭帝,则是太始二年(前95年)出生,那时卫青死了已经十年了。卫青有三子,武帝儿女更多,但都是之前或之后所生。在他二人的这一段生育间歇时间里,他们都才三四十岁,这是无论如何说不通的。
…………
呵呵!一本正经地说到这里,还是承认了吧。因为本人这一段时间沉迷于以前实在不喜欢的耽美小说。所以,嘿嘿,对于这俩俺感兴趣的人不免会产生种种想象。
所以,郑重宣布俺开始写武帝和卫青的传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武帝刘彻,卫青 ┃ 配角:卫子夫,韩嫣 ┃ 其它:传奇

第一卷

序文

一向喜欢汉这个朝代,喜欢它的博大,喜欢它的兼容,喜欢它的坚韧和执着,更喜欢它在礼仪袍服遮蔽之下的那种无所顾及的狂野任性。
很好奇汉代最杰出的皇帝汉武帝。好奇他奠定了“汉”这一民族的历史地位的赫赫的武功;好奇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影响中国文化几千年的文治;当然,更好奇他飞扬跋扈的不加掩饰的喜好,特别是他男女通吃的性事和感情;……
同时俺还更好奇另外一个在他的同时也威震天下的人——卫青。
史书记载的卫青骁勇善战,战功显赫,权倾朝野,但是奇怪地没有当时权贵们的一切弊病,
他不奢华,不狂妄,不擅权。就是在武帝宠信他要求“自天子以下对大将军行跪拜之礼”的时候,他也始终谨言慎行。后来汉武帝对霍去病恩宠日盛,霍去病的声望超过了他的舅舅卫青,过去奔走于大将军门下的许多故旧,都转到了霍去病门下。卫青门前顿显冷落,可他`却不放在心上,而认为这也是人之常情,心甘情愿地过着恬淡平静的生活。
这是怎样一个睿智冷静的人!所以才在卫氏家族的后垒卫皇后失宠以后还保持着荣宠,一直到死。
呵呵!一本正经地说到这里,还是承认了吧。因为本人这一段时间沉迷于以前实在不喜欢的耽美小说。所以,嘿嘿,对于这俩俺感兴趣的人不免会产生种种想象。
不过,有这种疑惑的不止俺一个。很多研究历史的人早就在怀疑了。
我们都知道历史是史官书写的,可是,史官往往会“为尊者讳”,所以,在正史中肯定不会有武帝和卫青相约爬山(断背山)的记载。
可是,还是有一些疑点的,比如:
史书上记载,陈皇后阿娇在极端嫉妒卫子夫的时候,曾经派人抓到卫青,想杀死他。卫青被好友公孙敖救出。为什么姐姐得宠会要杀害弟弟呢?此时,卫子夫人已在宫中,直接暗杀了她岂不了事?
还有,史书上记载,卫青从元狩元年(前122),直到卫青病重去世的元封五年(前106)的16年赋闲在家,甘于淡泊,但荣宠不减。奇怪的是这其间,武帝的后宫所出为零。卫青也再无子嗣记载。
至于刘彻的最后一个儿子刘弗陵,后来的汉昭帝,则是太始二年(前95年)出生,那时卫青死了已经十年了。而在此之前他们都有子嗣。卫青有三子,武帝儿女更多,但都是之前或之后所生。在他二人的这一段生育间歇时间里,他们都才三四十岁,这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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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后

元朔元年的春天,卫子夫终于生下一个男孩!
欣喜若狂的刘彻,终于尝到了当一个男孩的父亲的滋味。他骄傲地给这个后来死在他手里的儿子取名为刘据,因为,这是他作为男人,作为君主最好最有力的证据。
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皇帝有后了,下民们知道了下一个主人是谁,他们为着他们终于有了下一个皇帝和统治者而高兴不已。
皇帝刘彻郑重告太庙祖宗。
不久,皇帝提出立卫子夫为后!
此时废后陈阿娇和馆陶公主早已相继去世,王太后没有了疑虑自然不会反对。
而朝臣们——卫子夫生子,卫青新建功勋——更是几乎没有人有异议,有人隐隐约约地提了一下卫子夫的出身,但还没引起皇帝的注意就偃旗息鼓了。
于是一切都决定了。
没有人知道,包括卫青,在决定立后前,卫府隐园中一个亲昵但是并不淫靡的夜里,皇帝刘彻看着身边熟睡的人,喃喃自语:
“仲卿,朕有时很矛盾?”
“有时候朕想,仲卿要是是女的就好了,朕就立你为后!”
“可是,”刘彻微微笑了:“你要是女的,朕到那里去找这么好一个将军?”
他静静地看着卫青,目光温柔宠溺,良久,忽然渐渐黯淡了下去:“我知道你委屈!”
是的,他知道卫青委屈,尽管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爱上自己,然而,这也让卫青的心态从此失衡。一方面,他渴望作为男儿建功立业,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面对自己不伦之情。在这一点上,他不像韩嫣,韩嫣就算不以自己和皇帝的关系为傲,至少也能坦然面对。
但是卫青不行,他是这样的骄傲和敏感,如此的顾及他人的眼光,因此面对和刘彻的私情,他比任何人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恨不得全天下都忽视他自己。原本沉稳的性子,因为这样的隐忍,渐渐变得几乎有些孤僻。
他爱刘彻,珍惜这样的感情,但是,决不以之为荣!
刘彻不是很明白他的心,但是,他尽量地去体贴这样的心情。
为此,他在宫中又杀又黜,钳制内侍和宫女,不惜工本以密道的方式去和他幽会。 如今宫中知道这件事的少之又少便是知道也没人敢提,更别说朝堂了。然而,他知道卫青的内心依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被人发现了去。
他用了多大的功夫才让卫青在宣室殿放心。但是一到朝堂上或者是人前,不知不觉地卫青就会沉默。
刘彻看着他慢慢地改变,心中不是不难过。
这原本是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人呵!
最难过的,是不能给他一个在太阳下的身份,让这只高傲的青鸾也能无惧人言、眼光和自己并肩站立。
这是刘彻一生的最遗憾的事!
卫青睡得很沉,斜飞的双眉在隐隐的夜光下像是飞蛾挑出去的天须。刘彻伸手轻轻搂住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地再说:“朕知道你委屈!”
沉睡中的卫青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眉宇微微蹙着,似乎有什么心事。
刘彻轻轻地伸手抹平他眉间的蹙纹,才抹开,几乎又蹙起!
如果可能,他会立他为后的!——这是刘彻真正的渴望。
但是,他知道不可能,别说是朝堂天下,就是卫青本人,也绝不会答应。就连向他提起,他也必定以为是一种羞辱而不是一种尊荣——他,堂堂男儿,领兵的将军,却屈居如同女人!
“无论如何,你是我心中真正的皇后呵!”刘彻在心中默默地认定,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深深地一吻。
当刘彻告知卫青将要立卫子夫为后的时候,卫青几乎没有开口十分平静。
但是,在那天晚上,那从来沉稳的人辗转反侧却睡得很不安稳,刘彻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最爱最无奈的人搂进怀里!
《史记》上是这样记载的:“元朔元年春,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
册封卫子夫的诏书是这样写的:“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兹有卫氏子夫,环姿艳逸,温顺贤淑,且生皇子据。今依《关雎》之义,册立卫氏子夫为后,其赦天下,与民更始。……”
元朔元年的春天,在隆重的策后仪式上,卫子夫身穿黑底绣红色火焰金凤的后服,头戴九凤朝阳金冠,庄严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皇后的金策和玺绶。
当她立起身来的时候,铺着大红云毡的阶下,众人立即拜伏:“恭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亮和煦的春天的阳光下卫子夫娉婷立起身来,和冕旒黑袍的皇帝并肩而立。从承明殿外透过来的微黄的阳光让大殿内的一切都灿然生辉。
那些丝绸的,锦缎的,金色的,银色的东西在阳光的映衬下,挥散出虹霓般的光彩,在光彩的中间,皇帝刘彻俊美高大,皇后端庄艳丽。他们的周围,如同神光一般的光彩让站立在中间似乎显得格外高大的帝后如此的和谐、庄严,如此的不可企近的神秘!
卫子夫蔼然微笑,看着跪伏在地的朝臣和诰命们,一股骄傲和激动之情油然而生。她清楚地看到,在殿堂的那边,紫袍银绶拜伏的是关内侯、车骑将军、她的弟弟——卫青!
“对不起,我的兄弟!”子夫心里默默地。
“就像这册书上说的,‘天地畅和,阴阳调顺’。天地以阴阳相配,万物以雌雄成对,你尽管有了他的爱情,而我有的,却是天地万物相配相合的根本,两阳不能并列,这是天地的规律!
你有的,或许是贵为君主一生中最坚贞的爱情;而我有的,是道德,伦理,婚姻。
我们两个得到的,到底哪一个的更弥足珍贵?这是我们都不能回答的!”
在宽宽的殿堂里,站在台阶下的卫青象其他所有的人一样恭谨而肃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光幽暗,看不出到底是高兴、失落,或者是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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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封后,卫家更是炎势逼人。
从封后的消息传来,秦织就忙得脚不沾地。
那些贺喜的,送礼的,结交的,攀亲的,从头一年的冬天就开始,堪堪到了第二年的夏初还未停歇。
卫青是个男人,主外,并且他自己的公事就已经忙不过来。家中卫妈妈年迈,早已经不理家事,霍去病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隐姬虽好却是个半个下人,于是,里里外外忙忙碌碌,秦织累得几乎脱了形。
但是,她仍然很高兴,不仅因为卫夫人封后这件大喜事。还因为,这一段时间,卫青在她房里的时候,相对多了一点。
由于卫子夫封后,刘彻就是再惦念着卫青,也多少要给这个皇后,卫青的姐姐以几分面子。所以即使不去椒房殿,他也减少了纠缠卫青的时候,封后那几天卫青也就多了几个留在秦织身边的夜晚。
那一段时间,秦织瘦了一圈,原本清秀的鹅蛋脸变得尖削了,明亮的眼睛似乎也大了点,变得又黑又亮的。
好不容易,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我的天啊!”秦织对来访的平阳公主长出了一口气说,“这种日子再过一个月,我非疯了不可!”
平阳公主已经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其实,秦织是寂寞的,出身小吏之家的她如今已经是侯夫人,不管她如何的不舍得,当年的朋友因差距太大已经不可能还象从前。而卫青素来不爱交际,她自然也没有认识什么其他眷属诰命的机会,更不可能交心。
现在,这个平阳公主善解人意,伶俐精明,并且多次来访——因为感激卫青相救,再加上卫家越来越贵盛,她有意将原来的关系进一步亲近。秦织喜欢公主的雍容大度,而秦织为人,最是可亲可疼的,平阳公主便也十分喜欢她。
一来二去,两人便十分亲近。
她们正跪坐于廊下,在凉凉的树荫里谈心。秦织身穿浅绿色春衣,系了鹅黄丝带,清新淡雅。平阳公主却是一身银蓝色银丝回文绕襟长袍,白色云缎深衣,苗条动人,高贵富丽。
平阳笑道:“知道你好汉,这么硬挺着,也亏得你毕竟还年轻!”
她比秦织卫青都年长些,便时时以老人自居。
秦织微笑道:“没事,反正都过去了!”
口中说着,她又拿起了笸箩里的针线。
“你还不歇歇!”平阳好气又好笑,对于这个善良单纯的朋友,她是真心喜欢的。
“没事!早歇过来了!”秦织笑道,“再说,这夏天就要到了,我这个东西,要紧着呢!”
平阳看时,是一件夏天的白色丝衣。
“是卫侯爷的吧?”平阳笑了:“为什么不交给府里做针线的人做去,这样你也好休息休息!”
秦织含笑道:“不是,公主不知道。夫君性子好洁,所以,里衣什么只穿白缎子的。这东西颜色娇,我怕那些针线上的人不经心,糟蹋了。再说,”她脸微微一红,小声道,“夫君也从来不穿他人做的里衣。”
平阳心中微微一动,想起见过几次,卫青似乎果然都是白色的里衣,衬着微黑的橄榄色的肌肤,十分的出色。
忽然憬悟自己居然在这样想着人家的丈夫,不由得有些郝然,忙用话岔了开去。
见那秦织确实对夫君敬若神明,不但衣服鞋袜,一应事儿都事事上心。平阳不由得半开玩笑道:“秦夫人好贤惠,侯爷真有福气!”
秦织微笑,念及丈夫,心中甜丝丝的。
平阳心中不知为何,竟自有些酸意。

李家父子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春风得意,也就有人落魄无比。
这边卫家正蒸蒸日上,而原卫尉、骁骑将军李广却无疑是落到了人生的低谷里。
这一战,对于李广来说,带来的不仅是耻辱,更多的是不服气。
他从文帝时便从军,屡次抗击匈奴,积军功封为郎中。因为骑射皆精,从文帝狩猎时,文帝曾经慨叹:“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这半生来,他立下军功无数。景帝七国之乱时,就差一点得到皇帝的封赏,遗憾的是,却因为私自接下了梁王的帅印而最终没有得到。
七国之乱后,他为上谷太守。那时,匈奴来犯,他与匈奴日夜合战,强硬无比。典属国公孙昆邪上书皇帝:“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皇帝爱惜人才,便将他调往上郡。他的威猛竟然让皇帝都如此爱惜。
这半生来,他骁勇善战,敢打敢拼,在军中立下了赫赫威名。不料如今四路大军出击,自己战败;而从未上过沙场的卫青却立功封侯。
——封侯,是李广一生的隐痛。
看着门上被撤下来的“李府”的匾额(李广因军败险些被杀,赎罪免死废为庶人,庶人的住宅不可以称府),身材高大魁梧,头发已然花白的李广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一生大战小战无数,现在却受到这样的耻辱。
“想不到一生打雁,也会被雁啄了眼!”他喃喃地说到。
“父亲不用难过,这次卫青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如果他也象父亲一样遇到匈奴的主力,说不定比父亲还惨呢?”
说话的,是李广的儿子李敢,李家三子,这是唯一仅存下来的。
李广瞪了李敢一眼,心下虽然也赞同他的看法,口中却骂道:“你胡说什么你?”
李敢愤愤地还要再说,但看看父亲的脸色,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这是个精悍的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留着短短的胡子。他是李广现在唯一的儿子。对于父亲,他衷心地崇拜着,那个负盛名三十余年的老将,在当时有“战神”之誉。作为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在李敢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甚至包括在今天以前,是荣耀和骄傲的。
所以,对于父亲的这次惨败,他比父亲还要愤愤不平。
那个什么卫青,只是运气好而已!
匾额被用绳子吊着慢慢取下来,吊到一半的时候,一边的绳子没有系牢,匾额又重,“梆啷”一声巨响摔到地上,腾起好大的灰尘。李广心中更是如火烧一般难受。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进去。
看着原本高大威猛的父亲,在这一刻几乎有些佝偻的背影,李敢心中分外的不是滋味。他不想回家生闷气,便命僮仆带马,打算出去散闷去。
长安泰和酒楼,这是长安最好最大的酒楼。
李敢独自一人,信马乱逛,远远看见泰和酒楼的牌子便心下暗自忖道:“不如去喝一杯,也散散这口子鸟气!”
便策马而去,到楼下下马,将马交给迎出来的店家,便上了楼。
他性子本来刚直,此时心中又十分憋气,正想找事发泄,几杯酒下肚,那酒保略有差池他便拍桌子呼喝,弄得酒家又是怕又是厌又是小心。
不料这时,楼下闹哄哄的又上来一拨人。
李敢乜斜了眼睛看时,这伙人虽然未着装,但气质行动显然是军旅中人,不过十来个,簇拥着两个丰神俊朗的青年有说有笑地上来。
其中一人年纪略长,身穿蓝色丝袍,品貌出众,温雅谦和;另一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穿白色嵌金丝袍,修眉俊目神情倨傲。两人皆身长玉立,在那一群人中间,如鹤立鸡群一般。
这两人,便是卫青和他的外甥霍去病(此时霍去病十五岁,但个子较高所以被李敢当作了十六七岁的人)。
原来卫青得胜后不自居功,多推荐自己的将士。凡随卫青出征的人,只要军中有功,竟是或多或少的都得到赏赐。卫青因此大得将士之心。
卫青虽然于朝堂之上冷淡沉默,但和这些豪爽无羁的汉子在一起时,却十分的自在轻松。
这日,校尉张次公约了几个军中相契的将士来找卫青,谈笑中提到这泰和酒家的好酒,便死活拉了卫青前来。因霍去病随侍在侧,便也连他拉了来。
一伙人兴致勃勃,被酒家引入李敢隔壁的雅座去了。
那酒家当日卫青凯旋时也去迎接过,如今见了,便如同天上掉下宝来一样,里里外外十分殷勤。便是那些酒保小二,也都纷纷趋附,只巴望多看几眼这个传奇般的将军。
衬得李敢这里更是冷清郁闷。再喝得几杯酒,不由得心中的火焰越来越炽。
这时,一个上酒的酒保不小心,将温酒的水溅了几滴在他袖子上。他勃然大怒,便以为这酒保刻意轻贱自己。
当下一脚踢去,踢得那个酒保滚了出去,怒道:“你小子狗眼看人低!”
见那酒保惶惶然正要站起,李敢便又赶上去踢。这时,便惊动了里里外外的酒家食客,纷纷前来劝止。
那酒家明白情况之后,连忙陪笑道:“大爷息怒,是这个小子不晓事,我这就叫他给大爷赔礼!”便叫那酒保上前。那酒保早就吓的呆了,只任凭人指挥。
那李敢早已半醉,嘴里骂骂咧咧,不依不饶。见那酒保上前,便又是一个耳光辟面打去。
不料打到半中间,手却被牢牢拉住,他挣了一下,那手却如同铁箍一般,如何挣得动分毫。当下又惊又怒,回头看去。
拉住他手的人,白衣胜雪,身材高挑脸貌俊秀,一双眼睛犹如点漆,不是霍去病是谁?
他不善饮酒,听得外面吵闹,便出来看看,他不识李敢,见此人狂悖心中便已十分不舒服。见酒家赔礼后,此人还不依不饶,当下出手拉住。
这霍去病近年来常随卫青出入,李敢早已识得,当下将一腔火气就要发在霍去病头上。
“原来是霍少爷,怎么,要多管闲事不成?这里可不是上谷,你也怕没有你舅舅那么好的运气!”
霍去病不识得李敢,原本只是不顺眼而已,如今一听这话,便心中真的有气。
他自幼将卫青奉若神明,听不得半句对卫青不敬的话,现在李敢的话语气尖刻不说竟然暗暗讽刺自己舅舅的军功竟是因为运气!于是怒从心底起,使劲将李敢的手一甩,冷冷道:“你说什么?”
他臂力极大,绕是李敢也一身功夫,不由得也踉跄了一下。
那李敢素来凭父亲的威名,自己也有一身实力,如何会怕这个毛头小子,被他如此一摔,怒道:“怎么,动手么!小子。”
霍去病素来桀骜不驯,从小除了舅舅卫青之外,没怕过任何一个人,本来就是个打架惹事的主儿,见李敢这样便冷笑道:“动手怎么了,小爷我还怕你不成!”几句话就说僵了,两人便要动手。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卫青冷冷地叫了声:“去病,住手!”
看时,卫青他们一行早已经从隔壁雅间出来了,见状,张次公等几个军中混老了的,识得李敢,便笑着上前做老好人意图平息事态。
卫青早在里间便听见了李敢的话,心中虽然怒气上冲,但他自来心思缜密。此时虑及李广新败,他父子心高气傲必然不服气。而李广在军中素有威信,如果此时和李敢冲突,恐朝堂和军中诟病自己以势压人。
于是便出言喝止霍去病,但他也恼李敢口中的轻视,虽然识得李敢,却也不上前招呼。
只淡淡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只和张次公等人略略招呼,便率先出去。
此时李敢被几个人拉住,霍去病冷冷地看他一眼,眼光中尽是不屑。见卫青出去,便转身跟上。
这里李敢碍于众人七手八脚拉住,无法上前,便使劲“呸!”了一声,骂道:“懦夫!”
卫青正要下楼,闻言便停住脚步,而那霍去病已然怒冲顶门,猛地转身眼冒凶光,狠狠地盯着李敢。那几个劝架的连忙来阻止。
此时听得卫青冷冷地道:“去病,怎么回事,还不快来!”
卫青开口去病不敢不遵,但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已经从众人劝解的话中知道李敢的身份,当下一转念间,竟欺近李敢。眼中无比轻蔑,冷冷笑道:“是不是懦夫,战场上自有分明!只怕一败做了庶人,要是再败——,便没可保命的东西了!”
说完故意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李敢气得睚眦欲裂,苦于被张次公等人拉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
自此各自心怀不忿。
其实,李广和李敢一样,都感觉到了人们的势利带来的寒意。
一般来说对于这样的情况,一种人的反应是唉声叹气夹着尾巴做人;另一种人反而会更敏感更自尊。
李广肯定就属于后一种人!
他比任何时候都注意人家对他的态度,人家的脸色略有不好,他就觉得是在针对他,人家如果窃窃私语,他就觉得是在说他。为此他十分怒恨,但是,又无可奈何。
我们不能责怪李广,作为一个英名流传了半生,自己已经习惯英勇,胜利这些词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人,忽然一下子,这些词说的都是别人,这样的心理落差,不是很快能适应的。
李广开始十分厌恶与人打交道。
赎罪期间,他开始到蓝田山射猎以自娱。那些山石树木,总不会有那样势利的眼睛。
这天,李广的运气分外的好,射猎十分的顺利。拈须而笑的李广看着丰富的猎物得意着自己的英风不老,不知不觉地就把时间耽误了。
到得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从蓝田山回长安城,必须要经过灞桥。在当时,灞桥上设有灞亭,亭尉巡夜。按照规定,禁止行人夜间过桥。李广一行当然被阻挡在那里。
但是,半生作为粗豪的将军的李广是不把这个规定当回事的,或者说,他觉得,以他自己的大名鼎鼎那么例外一下不是不行的。
于是,看着夜色中桥上唯一的那点亮光,李广示意了一下,他随身的仆人上前大声说:“我家主人是故将军李广,深夜叨扰了,请行个方便吧?”
夜晚一片漆黑,那点灯火虽小却十分固执地亮着。
桥上的驿亭中传来亭尉冷冷地的声音:“深夜不得过桥,这是规定,人人都应该遵循,即便现将军尚且不能通过,更何况是故将军?”
本来,这一句无可厚非,但是,所谓现将军故将军,不免刺中了李广的心病。李广顿时面红耳赤,心下十分怒恨,但是,亭尉的话又无法辩驳。
那仆人几次再央求,亭尉都不为所动。李广一行只得恨恨地坐在河边,等待天明。
终于,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刚蒙蒙亮,那亭尉打开桥门。李广一行愤愤地从桥上过去。
到得桥中,那李广冷冷地问道:亭尉好品行!不知何名?”
那亭尉个子不高但也眉宇轩扬,昂然直视:“在下张庆!”
李广冷笑愤愤而去。
军人的荣耀只能来自于战场,于是,李广以五十多岁的高龄希望着,能够再有一次出征的机会,让他一雪前耻!
元光元年的秋天,李家父子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匈奴犯边,皇帝命车骑将军卫青出雁门,三万骑击匈奴,为了策应卫青,以校尉李息为将军,统兵出代郡,牵制匈奴。并重新起用李广,为右北平太守。
李广接到出任右北平太守的旨意,便奏请皇帝调灞桥亭尉张庆到军中。
皇帝应允,于是,就在张庆奉命而来的当天,李广射杀张庆!

运筹

元光初年秋天的迎击匈奴的这次战役,由车骑将军卫青统兵再次出征。
这一次,没有任何朝臣提出异议。
这次与突袭龙城不同,卫青领三万人马,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分散敌人,迫使匈奴后退。这次出征,共击杀匈奴将卒4000多人,是汉朝对匈奴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大胜利。
举国上下又是一片欢腾。虽然是寒冷的冬日,但人们的心中却被胜利鼓舞起了激昂的热情。
大街小巷,集市家里,人人都在谈论着这次非凡的胜利。人人都喜上眉梢。没有什么能够比军事上的大捷能够促动人们心中强烈的国家骄傲和民族自豪!
然而这场胜利的缔造者卫青却始终淡淡地,不管是真心赞扬还是存心讨好,他都只是一笑。
朱漆的门窗半开着,窗扉中透出一股股的暖气。屋外廊下一树淡红的梅花斜斜地探出头去,努力地张望着屋内,似乎好奇这家的主人,为什么大白天的躲在这里。
这是关内侯卫府的隐园,外面虽然清冷地下着小雪,但是这间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子里不仅笼着一个大大的铜丝熏笼,在半开启的窗边还并列着三个红铜火盆。盆中燃着红炙的炭火,舔着青白色的火焰,这样不仅可以把‘炭气’放出去,又可以把每一丝从窗外吹来的风都变得暖暖的。
卫府的主人卫青正在这里。他只用蓝帻随便束了头发,没有带冠,白色的丝绸夹衣外罩了浅蓝色的外袍,却随便半披着。正聚精会神地伏在屋子正中那张大大的书案上,低头不知在写画着什么。
他面前,有一张很大的泛黄的羊皮地图、几块较小的羊皮和一副新的洁白的帛缣。他正看看那地图,对对那些小的羊皮,又在那帛缣上添上几笔,十分专心。就连里屋里面轻轻地传来了一些什么奇怪的声响都没在意。
他是躲到这里来的。
躲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儿子卫不疑。
他的两个儿子,长子卫伉已经五岁了,长得十分象卫青,性子也象,更为温和乖巧,倒好管教。二儿子卫不疑不足三岁,样子极像秦织,可是那顽劣的脾气竟是谁也不象,比当年的霍去病还能折腾。
卫青也曾想好好管教一二,但是一来这孩子本来就小,任什么道理都不会听;二来,他要是脸上略带几分恐吓,那卫妈妈就老泪纵横,不依不饶。一来二去,卫青惹不起只有躲。
今日他要将这次出征中发现的几处和地图不符的地方应证一二。怕了卫不疑见什么撕什么,撕什么扔什么,便躲到隐姬这里来了。这里的婢女下人,皆是宫中派来“服侍”隐姬的,而秦织自是约束卫府其他上下人等,等闲不得靠近。刘彻白天又基本不来,所以,一来二去,卫青倒把这里当作是清净之地了。
这时,他正专注无比地在看着一条地图上的河流。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这河流的位置不在这里。
正凝神细思间,里面的锦帘“勿搭”一响,出来了一个人,貂裘皮草,穿得跟个熊似的,看时,却是刘彻,不由得吓了卫青一跳。
刘彻看见卫青,也是又惊又喜:“我还待叫隐娘去叫你呢?你却在这里!”
卫青惊讶地:“陛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刘彻虽然来得勤,但是几乎都是夜里。
刘彻呵呵手,笑嘻嘻地且不回答他的问题,几下甩掉外面的皮裘,露出一身紫红色绣金白鹤青松的长袍,玉带束腰。脸被冻得红红的,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人物俊秀。他边走到案边坐下,边道:“这地道子好冷!你这里倒暖和。你在做什么?”
卫青好笑:“才进来就脱衣服,这么大冷的天,陛下应该注意一点,免得着了凉。”便起身将一个小怀炉拿了来递给刘彻。
“朕今天早早的就完事了,想偷偷地来看仲卿在做什么?”刘彻将怀炉抱在怀里暖着,伸手搓搓脸,便拿卫青面前的东西看。
卫青解释道:“是地图。这次臣从尉府调了几副雁门外地图带着去,竟是用不了。不是缺漏就是错的,每次都要用向导。这是臣命人补的小块地图,想用来重新整理整理。”
“哦!”刘彻道,“那里的地图,不知什么年代了,长城里头还好些,到了长城外头,就从来没有人真的应证过的。”
“战时如果地形不清,很容易延误战机的!”卫青叹道。
刘彻忽地想起什么来:“那年朕派了张骞出使西域,不知为什么一去就没有踪迹了,要是此人回来,倒可以补充一二。仲卿不知道,那副你见过的西域地理图还是他找人画的呢!”
“哦,”卫青没有在意,“如果回来便好了,大军再出塞,也有个好向导。”
“仲卿还想出战么?”刘彻眼睛发亮。
“陛下不会就这么罢手吧?”卫青反问。
刘彻呵呵笑道:“今日有人上了折子,说道匈奴如果退了,便不宜再用兵了。”
“荒唐!”卫青冷笑道:“这匈奴本豺狼之性,年年去了又来,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不知。说这话的人是什么意思?”
刘彻不以为意:“不过是颂圣,说我武功赫赫,吓得匈奴远避而已,连带你这个将军也被吹捧了几句。要朕再加封赏你!”
“陛下早已经赏过了。”卫青淡淡地。
“咦,仲卿此次出兵得胜,似乎不甚高兴!”刘彻好奇。
卫青苦笑:“陛下,如果有人被人打了一个耳光,然后他打回去一个,陛下认为这人应该为自己打还去的这个耳光而高兴么?”
刘彻一怔,然后慢慢地笑了,眼神中满满的是欣慰和赞叹。
“仲卿此言深得我心。真正要解决匈奴,不应该是这样他挑衅我们还击!”
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十分得意。
卫青指着地图上一块地方道:“陛下,你看这里!”
“河南地!”
“不错,”卫青的眼睛闪闪发亮,“此地是匈奴距离我大汉最近的核心区域,也是匈奴屡次侵犯我大汉的基地。秦时,大将蒙恬曾收复过这里筑城立塞派兵驻守。秦末时,中原动乱无暇他顾,此地又被匈奴所占。臣曾经问过塞外之人,道是此地土地肥沃水草甘美,是难得的牧区!”
刘彻仔细地看着,心中默默地思虑。
良久乃道:“仲卿真是天才!此地若为我所有,筑城立塞便是我长安的天然屏障;若迁民牧马,我大汉则何愁无骑兵!”
抬头看着卫青,笑道:“如此,仲卿便想想如何进兵才是!”
卫青一笑,便接过刘彻手中的地图,仔细思量着。
这里刘彻静静地看着他:除了成熟与优雅,岁月的沧桑似乎没有在这个人的脸上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脸庞的轮廓刚劲不失柔和,隐隐有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光彩,让人一见就想亲近。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呢?让朕从十六岁到现在如此痴迷?”刘彻心中暗暗地感叹着。此时见卫青忙着手里的事,偶尔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一笑,刘彻心中竟是无比的满足安宁。
这时无事,便随手从一边拖了个云纹酱红色大引枕来斜靠着。
他每日里五鼓就起床早朝,正襟危坐听朝臣奏议,完事后又接见大臣,再加批复奏章……忙个不停。今日事务略少,便来寻卫青。
他历来在卫青身边便十分放松,从那寒冷的地道里一进这温暖如春的屋子,又被满屋的热气一蒸,便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眼里看着卫青发怔,那眼皮不由得就有些上面的找下面的。
卫青看那地图心里思量着,不经意一抬头,却见刘彻窝在那个大大的云纹引枕中,竟是睡着了。
此时屋里的暖意已经让他的脸色恢复了白玉般的光泽,隐隐透出一丝红润来,说不出的润泽可爱。怀里还抱着那个暖炉,半蜷着身子。那睡相怎么看怎么象是个小孩子,谁知道这便是以跋扈强横著名的大汉帝国的君主。
卫青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脸庞,鼻梁,嘴唇,眼睫……;十多年来,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会守在自己的身边,然而每次又都发现,他总是在自己身边。
卫青的眼里慢慢浮现出如水一样的温柔。
见他头上带着金冠,硌着头不好靠,便离座轻轻地替他解开取下来。
刘彻朦胧之中也不睁眼,任凭卫青动作,取下后,他舒服地往引枕中蹭了蹭,找到一个更好的姿势,如同一只大猫一样蜷着,嘴里不知为什么小声嘟哝了一句,便沉沉睡着了。
卫青不由得一笑,自去找来一床锦被,轻轻给他盖好,自己仍旧回书案看图思量。就这样,隐阁里静悄悄的。
窗外的小雪沙沙地落在青石的石阶,鹅卵石的甬道和嶙峋的山石上,那树红色的梅花在雪中反而更美更娇。窗内,除了火炭偶尔的小小的‘噼啪’的爆裂声之外,什么声息都没有,但是,窗扉中透出的气息却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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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千里外漫天风雪下的匈奴王帐里,军臣单于暴跳如雷:“狡诈阴险的汉人!”
不怪军臣单于如此恼火,历来汉匈之争,匈奴都占着上风。但是,却一连两次被卫青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两次都让这个彪悍的匈奴王几乎气血攻心!
恼怒的匈奴王决定,要扳回这一局!
元光二年,军臣单于命匈奴大军兵分三路,从雁门到辽西展开了全面的战略进攻。侵占造阳;然后袭击辽西,杀死辽西太守,掳民2000余人;接着进攻渔阳,打伤驻守渔阳的大将韩安国,迫使韩安国坚壁不出;再进攻雁门,杀戮掠夺无所不作。
一时间大汉上下震动!
“乒”的一声,承明殿里大汉天子刘彻重重地击在案上,怒火让他原本俊美的脸庞有些狞恶扭曲。
“这些匈奴人,简直是一群狼!”
丞相薛泽出班奏到:“形势危急,臣请陛下火速出兵救援雁门!”
“不错!”刘彻的眼中依然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应该马上出兵雁门!”
议论纷纷中,所有的人都把眼光转向关内侯车骑将军卫青,两次大捷,已经让他们在潜意识中认定,卫青是对击匈奴最好的人选。
然而,卫青却眉头紧皱没有任何表示。——按照常理,他此时应该出班,慷慨激昂说臣愿意领兵出征誓死荡平匈奴云云。
刘彻心知有异,便朗声问道:“卫将军认为呢?”
卫青出班,缓慢但是极清晰地:“臣以为,不能出兵雁门!”
整个承明殿大堂忽然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丞相薛泽沉不住气,冷冷地道:“雁门乃我大汉重要关隘,且不说匈奴暴行,如雁门落入敌手,则我大汉边境危矣!而卫将军素来骁勇,此次却怎的如此胆小?”
众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卫青。
“卫青并非胆小!”他依然冷静地回答道。
“那么是有顾虑?”刘彻道。
“臣得陛下深恩,万死且不辞,哪里来的顾虑!”卫青道,“臣并非反对出兵,不过是反对出兵雁门而已!”
又是一滴水溅落在油锅里,朝堂顿时开始议论纷纷:雁门一线告急,不出兵雁门,出兵哪里,又为什么?
刘彻简单的说了一句:“讲下去!”
“陛下,各位大人,雁门确实告急,但是,此时出兵雁门不过解雁门之急而已;那匈奴逐水草而居,没有常性,战时多速战速决,绝不多停留一地。我大军前去,驱走一时,他避得一时过后仍然来袭。”
听他如此说,有些朝臣便不由得暗暗点头。
刘彻的眼光微微一闪,而丞相薛泽已然冷冷开口了:“卫将军所说,确实如此,但不知有何妙策,可以既解雁门之急又能使匈奴不再来袭!”
“不敢,卫青岂敢称妙策,不过丞相,如有人以掌伤人,丞相认为,该反击何处最为妥帖?”卫青侃侃而谈。
他素来谨慎,除了军事方面,朝政之事极少张口;就算军事也只是三言两句说清而已,如此慷慨而谈,朝臣却也罕见,当下都侧耳细听。
“这个?”薛泽一时不解他的意思,便发了楞。
卫青一笑:“还击之时,若只注意将伤人之掌格开,则时时都要警惕他再来偷袭。……”
他话未说完,刘彻已然接口:“那就断其臂,刺其心,此人便无力再伤人!”
他君臣二人说的暴戾,朝臣面面相觑。
卫青凝视刘彻,嘴角含笑,道:“陛下圣明!”
退朝后,宣室殿留下丞相薛泽,将军李息和卫青等少数几个人。
刘彻问道:“仲卿有何好计?”
卫青道:“不敢言计!有个想法而已。请陛下和各位大人指点!”
元光二年,面对匈奴的野蛮侵袭,皇帝刘彻作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放弃东部不予救援,卫青、李息从长安出发,北出榆林、云中,沿外长城一路向西北行进,猛攻匈奴右贤王的驻地高阙!

高阙(一)

元光二年,云中以西。
远远的青灰色绵延地横亘在天底下,宛如一个沉睡的巨人,那一个个山峰沟壑,刻画出粗犷的筋腱的轮廓。这——就是阴山。它绵延2400多里,不仅是黄河流域的北部界限,还是农耕区和游牧区的天然分界!
戎装的卫青勒马驻足在一片一览无遗的山坡上远眺着这座巨大的山脉,这里,是匈奴的势力范围,自秦以来,没有任何中原王朝的势力越过这里!
冷冷的风从天边吹过来,呼地卷起他铠甲外面黑面红里的大髦,然后又带着铠甲表面的温暖从大髦下钻出来,远远地遁去。
他的身畔,军队犹如黑色的河流,泛着红色的浪花向前面执着地流去。
出云中已经三天了!
前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一骑正迎面驰来。卫青看时,却是校尉苏建。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高大威猛的年青人,第一次卫青出兵上谷时便跟随在卫青身边,和张次公一起,算得上是卫青的左膀右臂。只是,和爱说爱笑的张次公不同,他较为腼腆,是那种闷头做事的类型。
策马奔到卫青跟前,苏建“吁——”一声,勒住马,便道:“将军,前面那个峡口就是高阙!”
卫青极目往他说的那边看去,问道:“按这样的速度,大军到达高阙还要多久?”
“估计明日午间可到!”
“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没有?”
苏建很恭谨地道:“回来两拨人了。”便从怀中拿出两张小小的羊皮地图,双手呈给卫青,边道:“据探马回报,这高阙是阴山山脉的一个缺口,两边具是高山,状如门阙,匈奴人筑塞于此,易守难攻!”
卫青皱眉看着手中的羊皮,半响,才缓缓问道:“前日我们在云中请的那几个商队向导到哪里去了?”
“在前面。”
“叫他们过来!”
苏建做了个手势,一个士兵立即小跑着去了。
他虽然是朝廷册封的校尉,但两次战役下来,竟是无比佩服卫青。
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将军,闲居时犹如处子温和优雅,但一到军旅之中,那中不可名状的威仪,就如同云层后面的电光隐隐从眉宇间透出。
卫青领兵的方式,御将的本领,更难得的是作为主帅随机应变和极强的判断力!连文帝时从军的老军人张次公都说:“跟过那么多的主将,没一人及得上卫将军的!”
这一切都让跟在他身边的苏建佩服不已。
卫青皱着眉头看着地图。他的脸在铁盔中显得轮廓分明,一双眸子如同寒潭般黑浚。他的眉不是很粗但是很黑,斜斜飞出,英气逼人。
苏建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暗暗寻思:“这个卫将军虽然俊了点儿,但是本事是没得说的!”
“苏将军!”卫青的声音响起,苏建连忙收敛心神,应道:“某将在!”
卫青简短的道:“传令全军就地休息。不可生火,免得露了行迹!”
卫青的语调不高,但是他的命令总是很干脆,带着不可违拗的果断和坚定。
原本经过他们身边的,那条既象蚁群迁徙,又像涌动的黑色河流的军队,缓缓地停住了,然后,士兵们就地坐下,或保持队形,或三五成群地歇着,小声地聊着,没有人敢大声喧哗。只偶尔听得见一两声马嘶。
那两个向导被带来了,他们都是卫青以重金从云中商队中请来的。即便如此,见到这个威名远著的将军,两个百姓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卫青矫健的下马,温和地道:“这几日辛苦两位了!”
那两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历尽沧桑见惯各类人事,却不想这一军主将竟然如此谦和。当下大感意外,心中也不由得十分高兴。他们自从被汉军请来,往日里最多只是和偏将打打交道,今日还是第一次面见卫青。
受宠若惊之下连连回答:“不辛苦!”
“劳将军相问,不辛苦!”
卫青一笑:“如此就好,两位请坐下说话!”
荒郊野地间,也没个坐处。卫青随便席地坐了,众人也连忙坐下,才慢慢详询。
果然那向导所说和探马回报一样,这高阙两旁即是石山,山势陡峭,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门阙,高阙也因此而得名!高阙城是匈奴人筑成石城,驻扎的是右贤王一支极为精锐的部队。用两位向导的话,就连只有汉朝气味的鸟也飞不过去。
卫青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继而又问道:“这高阙固然险峻,但是自古无上不去的山顶,不知两侧石山可有什么小路可以通行?”
那两人中一人摇摇头,另一较为年长的人则低头沉吟。
卫青眼睛一亮,问道:“这位老人家可知道?”
那人想想,道:“在高阙石城左边的山上倒是有一条羊肠小道,不过,那还是我十几年前走过的,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马可行得?”
“勉强可行!”
卫青兴奋地道:“好!”
又问道:“以我大军行军的速度,从这里以小道到高阙城后不知要多少时辰?”
那向导低头默默估量,然后道:“明日傍晚可到!”
卫青点点头,沉吟半晌笑道:“两位辛苦了,便请两位回去暂歇,有事再请教二位。”
两个向导唯唯地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卫青出了一会儿神。
一时,“霍”地站起来,道:“张将军何在?”
那张次公早已赶到,当下连忙回答:“末将在!”
“你领五千兵卒,轻装简从,火速行军,随那位向导先行,务必在明日傍晚到达高阙城后,到达后举火籍烟为号!”
张次公领命,卫青又道:“苏将军,今晚我们休息一二,明日前行,明日傍晚到达高阙城外,围而不攻。待张将军火起再攻!”
张次公欲言又止,卫青见他神色,便温言道:“张将军可是有什么话说?”
张次公才开口道:“卫将军可是要前后夹攻?这高阙石城坚固异常,易守难攻,就便我们找得到小路,恐怕要攻下高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卫青微微笑道:张将军所言甚是,不过,我们并非用前后夹攻之策取高阙!张将军,明日攻打时,你可多造声势,佯攻即可,只要不放走一个送信告急的人,便是你的大功。然后……”他在张次公耳边,压低了声音。
听着他的话,张次公连连点头,末了肃然道:“卫将军好调度,末将遵命!”
第二天的傍晚,高阙城。
那个叫阿乞木的年青匈奴士兵,正在城头按例巡视。
什么都和往天一模一样:那城外葫芦形的山口,两边一样土红色高峻的石山,石山上葱茏的灌木都熟得不能再熟;山口外莽莽苍苍的原野,有几棵树几堆灌木闭上眼睛都数的出。连风吹在城头旌旗上,带起的呼啦啦的声音都和往天一模一样的。
要说真要和往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今天的晚霞似乎太红了。那种如血的红色从西方的天空一直铺开了半个天穹,中间还带着黑色的絮状云块,像是凝结的血块似的。
“他妈的,这么红的云彩,倒也少见!”阿乞木喃喃地说。
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晚霞确实很美,那艳丽的色彩,那亮亮的光泽,象极了他有一次见到的南边来的丝绸料子。天啊,穿惯了羊皮袄的阿乞木根本不相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东西。
“要是能给纳木买一点,作件嫁衣就好了!”阿乞木看着美丽的晚霞想,纳木是他心中最好的姑娘,他已经想要去提亲,尽管纳木的父亲会提出要很多的聘礼——纳木是这个部落最漂亮的姑娘。不过,阿乞木一直在攒钱,家里也为他攒着牛羊。聘礼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阿乞木也知道,想买丝绸给纳木的想法就像想摸摸天空那样不切实际。那种东西,他只远远见过单于的阏氏身上会有,就连他们石城的大当户赫赫连的大老婆也只有几件而已。
“妈的,穷命就是穷命!”阿乞木愤愤地想着。然后,他把眼光从天空收了回来。无聊地看着城外的地平线。
那是什么?阿乞木揉了揉眼睛,隐隐的天边,一卷黄色的巨大的烟云腾起,云下面有一些隐隐的黑点,还传来隆隆的犹似闷雷的声音。
阿乞木呆住了。
不是他不懂得,生长在草原上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那烟云和声音是庞大的马队!但是,据阿乞木所知,这样庞大的马队,方圆几百里没有任何小王有得起。莫不成是河南地的楼烦王和白羊王?但是他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没等阿乞木弄明白,旁边匆匆跑过来一个老兵,怒吼道:“阿乞木,你发什么呆,还不赶快去报头人去。”
阿乞木还有些发愣:“那是,那是什么人?”
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掌:“那是汉兵!是汉兵!”那人咆哮道。
阿乞木的心忽地提了起来:“老天,汉兵!这里会有汉兵?”
但是,那黄云中隐隐透出的旌旗确实是汉军的。阿乞木不懂得汉字,不懂得那猎猎旌旗下大大的如血的“汉”和“卫”字。
他也来不及懂,连忙跑去报信,不料心中忙乱,脚下发飘跑得几步便“啪”的摔了个狗啃泥!城头没有人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士卒们聚集在城墙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如怒云卷来的军队,所有人的心中都涌起一个字:“天!”

高阙(二)

高阙守城的右大当户赫赫连楞是用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里,离开汉朝边境数百里,匈奴右贤王的驻地居然会遇到汉军来袭!
他几乎也和阿乞木一样连滚带爬地爬上高高的城墙,此时,汉军已经离高阙城不过几里。
“快,快叫人快马去禀报!……禀报右贤王,高阙告急!”赫赫连气急败坏地。
阿乞木愣愣地背对着他没有动,赫赫连怒道:“你耳朵聋了!快去告急!”
“来……来不及了……!”阿乞木脸色发白,吃吃地说。
赫赫连一转身就要呵斥,但是,他的动作猛地停止了:“天啊!……”
在高阙城后,一股狼烟正浓浓地升起,直冲那血一般的霄汉!
苏建在城墙下面,一双眼睛瞪着眼,口里大声吼叫着,指挥着汉军向高阙冲去。
那些如狼似虎的汉军将士们,猛扑向高高的城墙。高阙城的上空,箭镞如同飞蝗,遮天蔽日,几乎连那瑰丽的晚霞都看不见了。
慌乱的匈奴人拼命抵御着汉军的猛烈的攻击,对着汉军搭上来的云梯爬上来的军士,蜂拥而上拼命抵御着。城下,很快就摔落了匈奴兵和汉军士兵破碎的尸体。
“娘的!”苏建看着又一个跌落在面前象破布团一样的兵士的尸体,眼眶里渐渐地蒙上了一层血色。热血冲上顶门,他振臂大呼道:“冲啊,汉家儿郎!不怕死的冲啊!”便率先带领士兵发起第三次攻击!
箭如飞蝗,杀声震天,又是一轮的性命相博。一方不怕死的猛攻,一方豁出命来死守,一时相持不下!
卫青紧绷着俊秀的面容勒马立在军中观战!
见匈奴的反抗异常的激烈,卫青冷冷地对身边的卫士说道:“告诉苏将军,让他放缓攻势!燃烟为号!”
一股巨大的浓烟,冉冉上升。
在人嘶马喊的声浪中高阙的大当户赫赫连觉得这是噩梦,是的,一定是个噩梦。他几次拧着自己的大腿,疼痛似乎都不是很明显。明显的是心中的狂跳和发热的身上涔涔留下的汗水!
那些汉军像是永远无穷无尽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赫赫连知道,尽管他手下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右贤王最好的将士,但如果再这样下去,士兵会疲倦的。
果然没过多久,匈奴将士的疲倦已经看得出来了,他们太猝不及防,也太紧张了。因此更容易疲惫。
还好,似乎正面攻击的汉军也疲倦了,云梯暂时不再搭上来,箭镞和呐喊依旧,但攻势已经放缓了。
赫赫连略略喘息了一口气,用盾牌护着,往城下看时,见汉军只留了一部分军队在那里保持攻击的样子,大部分军队竟然不见了。
赫赫连心中一凛:“肯定有诈!”
正在此时,更大的喧闹呼喊从城的另一面传来,一个匈奴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大……”他喘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赫赫连怒道:“快说!”
那士兵使劲吸了一口气,才道:“城的那一面出现大队汉军,攻得很猛!”
“原来是这样!”赫赫连心道,“狡猾的汉人!竟然在正面佯攻,其实想趁我不备从后面偷袭!”
他狞恶地想到:“来吧,狗汉人!我高阙的城池这样坚固,你就是前后夹攻我也不怕!哼!”
高阙城的另一面,烟尘满天,夜幕渐渐降临,只见模糊之中,城下山上,似乎全都是汉兵。赫赫连心中如同鼓点狂擂:“天,汉军难道会飞,一会儿功夫就从前面转移到后面来了?”
正惊疑不定,旁边转过来一个人,赫赫连看时,是多年的老将木伦,灰色的暮色中,木伦的脸色也是灰色的:“大当户,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不能困死在这里!”
赫赫连没有好气地道:“我知道,但是前后都有汉军,怎么办,难道我们会飞?”
“我们不会飞,但是,我们可以突围!”
赫赫连眼睛一亮:“突围?”
“对,”木伦肯定地说道,“突围出去,到右贤王王庭告急,引大军前来。再不然,就去楼烦王和白羊王那里求救!”
“那两个老奸巨猾家伙,只会站在自己的水草棵里笑,他们会来吗?”赫赫连冷笑道。
“会来!”木伦肯定地说,“如果高阙城被汉军占领,那么整个河南地和我匈奴的联系就会完全被切断。那两个王爷也会成为汉军的囊中之物,所以,他们一定会的!”
赫赫连看着木伦,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汉军袭击这里的目的是……!”
“不错,是河南地!”木伦很肯定!
高阙城外葫芦形山口的外面,悄悄地埋伏着一支汉军。
苏建的左手臂上扎着一条血染的绷带,这是攻城时被流矢所伤的。他悄悄靠近卫青,小声问道:“卫将军,这些匈奴贼子,今夜会突围么?”
卫青胸有成竹地:“会!”
看看苏建茫然的眼睛,卫青轻轻一笑:“苏将军,你打过狗吗?”
“……这跟匈奴有什么关系?”
“呵呵,那狗若是关在屋里打,打得急了,忽然看见门开了一条缝隙会怎样?”
“哦!”苏建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让张将军在后面装作强攻,我们这里略略放松, 原来是诱使这条狗跑出来啊!”
“不错,”卫青点点头,“我让张将军在两侧石山上以树枝扫成烟雾,鞭马发出声音,加上夜幕,匈奴必然以为我猛攻其后城,主力在那边,今夜,他必然从前门突围!”
夜幕已经降临了。
汉军的正面攻击已经疲累了,后面却还是如火如荼。
忽然,高阙城城门大开,一支军队疯狂冲出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高阙的匈奴驻将右大当户赫赫连。
听了木伦的话,赫赫连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突围救急,不能让汉军的企图得逞。于是,他乘夜幕的掩饰,带领一千兵士突围。别小看这一千军士,这尽是高阙中的精英,城头的阿乞木也在当中。
果然,前面攻城的汉军猝不及防,被冲开一个口子,赫赫连大喜,带领众将冲杀将出去。
看看出得这个山口,便是一马平川,突围就成功了。
正在这时,一声号角,山口面前忽然不知从哪里闪过重重黑影,赫赫连所料不及连忙一勒马缰。后面狂奔的士兵纷纷勒马有两个收势不及撞上了自己人!
紧接着火把通明,照亮了夜空。赫赫连惊恐之极,前面,两侧的山上,后面,如同魔术一样,出现了无数的汉兵。在火把烈烈火光的映衬下,正中大旗簇拥着马上一个年青将领,甲胄鲜明英气逼人,冷冷地笑道:“赫赫连大当户,我们等你很久了!”
赫赫连喘息连连,眼睛被火把映得通红:“狡猾的汉人!我们拼了!——”转过头去,面对身后的匈奴将士,喊道:“汉人狡猾,我们中计了,兄弟们,拼了——!”
后面的匈奴将士也心知不免,悲壮中大呼:“拼了!——”便不顾死活,向前面汉军扑去。
卫青冷冷一笑,“噌”的一声,青鸾出鞘,在熊熊火炬的辉映下如同一道闪电,剑尖前指,喝道:“众将士,匈奴屡犯我大汉国威,今日为辽西雁门雪耻!”
众将慷慨一声:“为辽西雁门雪耻!” 便如狼似虎地迎上前去。
卫青正要拍马上前,却被苏建阻住:“将军主帅,观战即可!”
那卫青傲然一笑:“我为主帅调度已毕,如今杀敌,我岂可后人!”两腿一夹□马匹,怒马如龙呼啸而去。
苏建无奈,紧紧跟随。
那卫青剑出如风,每一挥臂,便是一蓬血雨;青鸾如秋水,如闪电,竟是剑出夺命!他如此骁勇,苏建自负有一身好武艺,此时也暗自心惊。
众将见主帅身先士卒,气势大涨,莫不奋勇杀敌。
喊杀声,撕斗声,兵刃相击声,马鸣声,如同潮水在战场上涌起。
人马声,喊杀声,各种声音响了半夜,后半夜才渐渐稀了。到了月亮西斜,只偶尔一两声马嘶,便毫无声息。
月亮尽管已经西斜,月色仍然还很明亮,清朗银辉照耀着高阙城外广阔的原野,也照耀着那个葫芦形的山口。在月光下,狼藉的已经没有声息的战场,残破的旌旗,倒伏的人尸和马尸,黑色的血渍,……浓烈的新鲜的血腥气被夜风卷着一股股地扑鼻。
在一丛被践踏得看不出样子来的草丛边,年青的阿乞木仰面躺在血泊中,他的双眼瞪着大大的,胸腹间一个巨大的血洞,内脏流了出来,看得见脏俯。
他和他的同伴都躺在离自己驻守的关阙不到五里的地方。
主将赫赫连连同他手下一千余名匈奴将士,竟然没有走脱一个!
当东方的曙光驱散了黑夜带来的侥幸的想法的时候,高阙城的守军惊恐地看见他们守城大当户的头颅,悬挂在汉军阵前!
没有了主帅,没有了精锐的高阙城,支持不了多久,便被气势昂扬的汉军占领了。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明亮而温暖的阳光,照耀着高阙城头猎猎迎风招展的“汉”字旌旗!

河南地

无边无际的草原,用绿色的舌尖舔吻着蓝天的胸膛。一阵清风吹过。高及人腰的绿草,便漾起一轮一轮的巨大的绿浪。一只雄鹰发出尖利的鸣声,在高高的天际滑翔,身后偶尔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
卫青深深吸了口气,这样开阔的视野,这样温馨的空气,明媚的阳光,比长安那高高的威严的城墙更让他心迷神醉!
他随着如蚁群如河流的军队慢慢前行,他的身旁,几个年青的亲兵紧紧跟随着。
他们——大汉这一次出征的军队,正在凯旋归去!
那日猛攻高阙,切断右贤王和河套地区的联系后,卫青便留驻部分汉军驻守高阙,自己带领其余军队突然向南折回,沿黄河、贺兰山南下,直扑没有任何准备的匈奴楼烦王和白羊王。
这二王长期占据着这块草肥水美的宝地,只把眼睛牢牢地盯着南面的大汉疆域。如今汉军陡然如同天降,从自己的背后杀来,惊慌失措之余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带了部分亲兵仓皇而逃。
汉军气势如虹,斩杀匈奴兵卒2300人,俘虏3000多人,缴获牛羊马等牲畜100余万头。而卫青的骑兵、车辆、辎重却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如今车骑将军带领着汉军胜利班师。
看看身边刚刚经历过厮杀却依然自信满满的将士,卫青默默地微笑了。
“卫将军!”一个扛着长枪走在卫青马旁的年青士兵笑道:“卫将军,这些匈奴原来这样不经打!才几个照面就逃跑了!”
卫青性子温和,对士兵多有爱护。只要不是在战阵中,将士兵卒,从上到下多愿意和这个谦和的将军打交道。
卫青一笑,认得这是个辽西籍的小兵叫,才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娃娃脸,便道:“怎么,还没打过瘾么?”
“没过瘾!” 莫黑子重重地点点头,笑着道,“那年我才当兵,我爹一听我要去打匈奴,往胸口捶了两拳就瘫在地上了,我娘哭得背过气去,说我这就算没了这个人了!想不到,原来这匈奴也忒不经打,倒害的我白担了心了!”
走在他旁边的士兵接口道:“那是自然,这些匈奴虽然狠,不过也是个人,怕什么!”
莫黑子认真地道:“那是,没什么可怕的。我还想好好打几次,积点功劳好回去给我爹夸耀夸耀呢!”
旁边的兵士都笑了,七嘴八舌地:“美得你!小子!”
“只要跟着卫将军,还愁没有胜仗打的!哈哈——”
卫青微笑着听着这些士兵们的胡说,心中却不由得想到那年,——他第一次领兵出征的时候,那些士兵忐忑的神色。
他笑着对士兵道:“只要有这个立功的心,好好表现,不愁军功没有你们的!”
“那是!”
“是啊——”
兵士们七嘴八舌地应着,个个的脸上都是笑意。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远远的队伍中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叫声。众人纷纷往后看去。卫青皱了眉,简单而不由分说地:“队伍继续行军!”
策马跟着他的侍卫立即大声喝道:“继续往前走,不要停!”
卫青早策马往骚乱发生的地方去了。其他几名侍卫连忙跟上。
原来是押送俘虏的队伍出现了骚乱。
那些褴褛而又沮丧的匈奴人,被卸去了武器夺走了战马,踉跄而狼狈地随军步行着。
卫青赶到时,队伍已经停下来了,在汉军士兵雪亮的兵刃前,那些俘虏一个个跪伏在地上。外面很多汉兵围成一个圈子戒备着。
人圈中匍匐的匈奴人里,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身穿破烂的羊皮袄,遮不住膝盖的裤子,仍然站立着和几个汉兵对峙。他皮肤黝黑满脸污渍,早已看不出什么样子,口中大声地哭骂着什么,看样子,那尖利的呼喊就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怎么了?”卫青冷冷地问道。
“禀将军,”旁边一个士兵大声回答,“这是个娘儿!”
“什么?”卫青吃了一惊。
仔细看时果然,这个匈奴小子长发垂肩,身材较单薄,胸前微微隆起。
卫青眉头一皱,心知肯定是这些兵士发现这是个女的,起哄嘲笑。
但也不好因此而苛责兵士,看这女子虽然脸色漆黑,但轮廓倒也清秀,一口白牙。看样子比他姐姐的大女儿卫长也大不了多少去。
见那女子满面污垢,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便问道:“怎么发现的?”
士兵大声回答:“我们奉命押送这些俘虏,这个小子总是落在后面,不听招呼。有个兄弟给她一下子,结果把他的帽子打掉了,才发现是个女的。”
见是个女子,卫青心中不免恻隐,但大军行进,也不可能放了这人,便道:“原来是个女子!既然这样,让她随着走吧,不要欺负了她!”
士兵一愣,卫青冷冷道:“怎么?大老爷们的,要靠个女子展现雄威么?”
众人唯唯听命。当下便命那些匈奴人站起前行,士兵们也各自收回了兵刃。
卫青拍马转身,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呐喊,连忙回头。
那女子好生凶悍,见士兵们听卫青说话不及防备,便拔出不知藏在何处的短刀,一刀向最近的那个兵士刺去。
卫青大惊,从马上跃出,立时落在那个士兵身畔,但为时已晚。那士兵刚听完卫青的话转过身来要走,猝不及防,被那女子一刀刺在背后,立即软了下去,正正倒在卫青怀里。
旁边的士兵们一时鼓噪起来:有的冲上来看视;有的大声呵斥,有的兵刃立即向女子招呼过去。
卫青看时,这一刀正插在士兵的后心,已经是救不活了。卫青心中十分难过,一时竟自怔了。他认得这个士兵,在高阙几次攻城英勇无比的,竟然这样死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那倒下的士兵身畔的,尽是一个小队浴血拼搏过的军人,眼见自己兄弟没有倒在战场上却伤在一个恶毒的女人的手里,不由得群情激愤,忽地向这女子围去。
卫青不及阻止,也不想阻止——这女子的不屈和凶悍,那士兵的枉然送命,一时叫他竟措手不及——这些浴血一起拼杀过的士兵之间已经不仅仅是兄弟般的亲情,自己的亲人在眼前被杀,这样的心情他也完全理解!
人群之中兵刃相击之声,兵刃刺穿肉体的声音纷纷想起,听得那女子开头还拼命喊着些什么,后面便了无声息了。
卫青默默地站起来,把士兵的尸身交给他的同袍:“把他贴身的东西留一两样带给他的家人;按战死的给抚恤。”他不想再看那些军人脸上悲伤和痛苦的表情,在他心里,因为自己曾经交待过善待这个女人而觉得愧疚!
只交待身边的侍卫好好护理那士兵的遗体,便离开了,让其余人等自去处理。
策马走了几步,在经过那摊已经变成看不出什么东西的血肉块的时候,他回头问身边一个老兵:“那女子嚷些什么?”
那老兵多次出征塞外,勉强听得懂一些匈奴话。见将军问起,便道:“那女子尽是骂人的话。”
“我问你她骂些什么?”卫青冷冷地。
“抢人的强盗……还有,杀人的畜生!”那老兵小声地。
卫青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半晌,淡淡地:“埋了她!“
他出征数次,斩杀匈奴士卒无数,心中并没有什么感受。如今这女子死在面前,也不当是罪恶,因为毕竟她杀了自己手下的士卒。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桀骜的女子在他心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偶尔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有一根毛刺,极不舒服!
元朔二年,车骑将军卫青再一次在对击匈奴的战争中得胜,这次战役被后来的史学家称为——河南战役!
在这次战役中,卫青的大军采取了避实就虚的战术,夺得了战略位置极为重要的河南地——今黄河河套地区。
此后,皇帝刘彻不惜代价地在此设立了朔方郡,修筑了朔方城,从内地移民10万徙居朔方,充实边境。
从此在大汉的统治核心——关中之外,有了一道重要的屏障,而匈奴要想进攻汉朝核心,就必须远远绕道而行。不仅如此,朔方的建立,大汉有了出击匈奴的重要基地,也第一次把汉军的触角伸到了长城以外,把战火引到了匈奴境内!
这次战役对战争的另一方——匈奴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河南地丧失,军臣单于不得不狼狈从辽西、雁门等地撤军。
好不容易逃得性命的楼烦王和白羊王,为了逃避军臣单于的惩罚,买通早有异心的军臣单于之弟左谷蠡王伊稚斜发动了政变。
匈奴一时内乱!
后来,军臣单于在政变中被杀,其子于单逃亡起兵反抗。后来于单在和伊稚斜的王位争夺中兵败,便带领百余名亲兵南奔雁门,投降汉朝!成为第一个投降汉朝的匈奴小王!
伊稚斜成为匈奴狼群的新主人。
而这时,卫青早已回到长安了。
承明殿庄严高大的殿堂里,群臣雅静无声,丞相薛泽站在御阶上,大声颁着圣旨:
“……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籍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诗》云:‘薄我猃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车骑将军卫青,率兵深入敌境,直至高阙,尽收河南之地,全甲兵而还,功莫大焉!
特封卫青为长平侯,赐食邑三千八百户。……校尉张次公从车骑将军有功,特封张次公为岸头候……”

寿宴

元朔三年和四年,是卫青征战生涯中难得的一次较长的间歇。
元朔三年,河南战役的第二年,这年的七月十一,是卫妈妈的六十七岁寿辰。
(或许我们很早以前就应该改口了,作为皇后和长平侯的母亲,这位当年的公主府的老媪,早就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称作了卫老夫人了!)
如今,卫老夫人拄着如意龙首拐杖,颤巍巍地在华美轩敞的卫府中被侍女们小心簇拥着的时候,她常常会不知什么原因舒适地叹一口气,满意地看看头上雕梁画栋的屋顶,看看脚下光亮的紫木红毡地,想想自己得意的儿子和女儿,还有活泼可爱的三个孙子,卫老夫人觉得自己的这一辈子——值!
原本因为不是整寿,所以卫老夫人要求只要家人聚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就行了。卫青和秦织也答应了。
但是无论是卫老夫人还是卫青,没料到如今卫家早就不比往日,如此炎势之下,竟是想悄悄地也不可能。
早在寿辰的前几天,拜寿的人便踏破了门槛。上至郡王、公主,宫中嫔妃眷属,下至各级官员,军中将士,……
卫府很快就堆满了各种金的,银的,玉的,丝绸的,锦缎的……各种各样的珍贵的礼品。谁不想同皇后内弟,天子宠臣,炙手可热的长平侯攀交情呢?平素就是无事也要拉点关系,何况这样好一个借口!
打着祝寿的旗号送礼,卫青就是想拒绝也不好开口!
卫青无奈,只得连摆三天宴席,相请相还。
第一日,两处席面,外面大厅正堂,请的是在京的王公贵胄,侯爵大员们;里面秦织的内院正室,请的是王妃公主,诰命夫人;第二日,请卫青在军中的各级将领和家眷;第三日才请卫家各色亲眷。
一时间轰轰烈烈卫府上下忙了个马不停蹄。
卫青虽不喜交际,但事情逼上来了,只好照样迎送打理;好在公孙贺和公孙敖过来帮着,也兀自忙得满身大汗。
内里秦织更是忙到十二分,要迎来送往,又要打理家事,还有请客回礼的逐项事务,好在卫君儒和卫少儿见此情况也回门相助,才算严整。
这几日,卫府上下全部张灯结彩。大门中门仪门几重大门全部大开,皆用红绸结了斗大的彩球悬挂;夜里便是一色红亮的灯笼,犹如一条金龙似的。正厅大堂上,一个巨大的金箔“寿”字,在两边十二盏枝形巨灯的照耀下耀眼生辉。
正寿日这天,不仅帝后皆有寿礼,连王太后都有颁下寿礼来,卫氏满门受宠若惊!
那酒筵也热闹非凡。
第一日倒还好,到得第二日宴请军中诸将士时,来的人实在太多,以卫府之尊,规模之大竟然坐不下了!没奈何只有将正堂外两侧厢房的门窗皆下了,才将酒席摆下。
——皆因卫青在军中甚得人心,上下各级将领都十分钦服,道贺的便十分的多。且他性子谦和,爱兵如子,便是下级军士也多有三个五个的凑钱买礼道贺,不过这些人往往自量身份,送礼之后便偕行离去。
绕是如此,卫青便已经无法□接待,便只得委托了霍去病专门负责此事。这霍去病今年一十六岁了,生得俊秀非凡,他虽然性子倨傲,但是,得舅舅教诲嘱托,倒也彬彬有礼,待人接物十分妥帖。卫青倒松了一口气。
第三日,宴请卫家各色亲眷。
卫青从来没想到卫家的亲眷会有这么多人!
花团团锦簇簇各色人等,远的近的各种关系,认得的认不得的,有的连卫老夫人都说不上名字来。这些人个个满面笑容,似乎都对卫家人十分熟络亲热。
卫青发现,有许多都是朝廷官员,其中穿五品以上官袍的就有好几个;更不用说那些七品八品的小官吏了。
“怎么我当骑奴那会儿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亲戚?”卫青嘲讽地想到。但是转而一笑,这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慢慢地,在迎来送往之际他的心开始渐渐沉下去,一种原来就有,他一直想忘却或者忽视的的东西渐渐无比清晰——不管他主观上愿不愿意,他的荣宠,确实是整个卫家的!
忽然之间,卫青看着那一张张的真心的,假意的;讨好的,喜悦的笑脸开始觉得口中微微的发苦。
门前尽管车水马龙,堂下尽管高朋满座,卫青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深刻地认识到姐姐卫子夫说的话:“我们两个,就是卫家的前途。”
“如果卫家败了的话,那么这些来拜贺的脚步,也许就是迫不及待想踩上来的吧?”卫青苦笑着想。因为迎接客人笑得过久,那笑容有点僵硬,也有点酸涩。
其余的卫家人,沉浸在忙乱的兴奋和骄傲中,没有人象他一样的想,包括秦织,包括卫君儒,卫少儿,公孙贺……
好不容易才算做完寿,家里头又乱着收拾,指挥下人家仆又忙了几天。连一直兴奋高兴爱热闹的卫老夫人都忍不住说了一句:“瞧这寿过得,好累人!”
一家人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在卫老夫人的正堂里,一家子聚在一块儿。
铺着绛红云毡,华美锦褥的起居榻上,白发苍苍的卫老夫人斜倚着一个云龙捧寿蓝底绣金的大引枕,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的背后,外孙霍去病轻轻帮她捶着背。长孙卫伉乖乖地倚在她身边,看着不断在榻上折腾的卫不疑!
在下面,秦织和卫君儒,卫少儿几个女人跪坐在右边,大家谈谈说说,拣着老人家爱听的讲,果然卫老夫人更是高兴。
霍去病心不在焉地听着,心思却在外屋。
外屋卫青和公孙贺,陈掌几个男的在一起喝酒聊天。那种低沉的男性的嗓音嗡嗡地响着,听是听不清的,不时可以听得见一两声爽朗的笑声,霍去病心中毛抓抓的。
他本来就想跟着家里的男人们在一起,可是,卫老夫人爱孙子,去病自小在她身边长大,更是她的心头肉。因此上便叫他在自己的跟前好好呆着。那霍去病心中嘀咕,却又不敢不尊。
他今年虚岁十六岁,便以为自己已经成人,刘彻又正好封了个侍中给他,更是坚定了他的这种想法。如今自己却和一群女人内眷、五岁的卫伉,三岁的卫不疑在一起,心中分外的不是滋味。
虽然自己的母亲,姨娘和舅母在那里说笑,他竟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竖了一双耳朵,努力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外面的男人们聊得很轻松,很开心。不知陈掌说了一句什么话,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姨父公孙贺的声音十分粗哑,笑声也沙沙的,好像喉咙里十分粗糙,连声音都磨粗了;陈掌——哼!去病从来没有认他是继父的意思——的声音吃吃吃的,很腻人;嗯!很听不到舅舅卫青的声音。
去病知道,舅舅卫青很少大笑,便是平素的笑容,也是先略略低头,眼光下视,似乎不愿意把那个最初绽放的笑容给别人看,然后,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种盛开的笑容已经过去了,那温润如玉的脸上,只剩下犹如春风的笑意会从眼睛和嘴角轻轻地流进你的心里。
忽然之间,整间屋子里的人和声音都忽然远去了,在霍去病的心中眼中只有舅舅卫青一个人的影子:“如果看得见舅舅最初的那个笑容多好!”他在努力地想着卫青笑的样子。
“咦!去病怎么了?小小年纪会想心事了?”卫君儒见霍去病这时嘴角含笑,眼光却怔怔地,不由得调侃他。
去病根本没听到,他还在想着心事。忽然听得卫老夫人叫他“去病!去病!这孩子,想什么呢?”
才回过神来,见他大姨,舅母看着他笑,茫然道:“怎么了?”
卫君儒笑道:“我说去病,想什么了?这样出神!”
去病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没,没想什么呢!”
“还说没有,”君儒笑道,“都叫你好几声了。”
“真的!”去病一口咬定。
卫少儿看着自己俊秀的儿子,脸上带着笑,心中却不是滋味。尽管是自己的亲儿子,去病从小却不和自己亲近,除了外婆,就是舅舅,就连和大姨母的关系都比和自己这个亲娘好。她心中不是不难过的。
这里卫君儒笑道:“去病今年有十几岁了?”
卫少儿道:“十六,快十七了!”
“长成大人了!啧啧,好快,我还记得他原来一丁点,只会跟着青儿背后跑的样子呢!”卫君儒感慨。
“谁说不是!”卫老夫人叹道,“这孩子,看着都快成人了!”
卫君儒笑道:“谁说不是呢,少儿,去病也该说亲了。”
一听这话,去病的脸一下子拉得好长,脸色也暗了下来,几个女人说得高兴,谁都没有注意。
“哦?”卫老夫人和卫少儿十分感兴趣这个话题。
卫少儿道:“如果有合适的……”
话未说完,霍去病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娘,说点别的!”
卫君儒笑了:“哟,还不好意思了!”秦织也是莞尔,但她却不开口,因为霍去病从小就喜欢刁难她,她可不想惹这个毛头小子。
“大姨真是,不跟你们说了!”去病红着脸,忽地一下站起来,便往外面走。几个女人都笑,卫伉大声喊道:“去病哥哥,你要去哪儿?”
去病不答,使性子走到外面,和卫青他们做一处去了。
几个女人在屋里接着闲聊,她们有什么大事可说,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而已。说话间,提到公孙府新近养了一班歌舞伎。秦织和卫老夫人没见过,少儿竭力说是好得了不得。比当年平阳公主府里的还好。
卫老夫人听得兴起,便叫卫君儒:“去叫来听听,可有她说得这么好!”
公孙贺的府邸不过就在隔壁,卫君儒听了,便笑着下来和公孙贺说了,着人叫去。
一时府里的人都聚在正堂上,看舞听歌。
霍去病随了卫青到得堂上坐好,那些伎乐很快便过来了。请得卫老夫人点头,便忙忙装扮起来,就在卫府正堂内院中献歌献舞。
果然是十分精彩,卫老夫人和秦织都十分喜欢,便命人赏了许多吃用的。到得最后,是郁歌《湘君》。
埙声响起,红毡地面,几个舞姬绿裳白纱,漫舞而出,中间一个俊秀男子,便是湘君了。莲冠羽裳,虽然是打扮的形容,居然也有缥缈若仙之风!那男子微微侧身,舞姿简单,不过略动手脚而已,却极为飘逸洒脱,眼波流转更是异常魅人。
只听他曼声唱道: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
声音清亮圆润,竟连霍去病都听住了。
一时心中便被这歌中的湘君风致迷住:“世间哪有这等人物,便及得一二也是好的。”
忽一抬头见无意看见舅舅卫青,那卫青也正专心听歌,修眉俊目神采照人。
一时歌毕,卫老夫人喜得叫那歌者前来。原来那扮湘君的,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眉清目秀,有问必答,十分伶俐。
“这孩子不错!”卫老夫人笑道。
公孙贺见如此,也为了讨爱妻高兴,便慨然笑道:“既然这样就叫他到这边来答应着!”
秦织忙道:“怎么可以,这可是姐姐姐夫心爱的!”
卫君儒笑道:“哎哟!这么生分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其实,人来了你这边,我要是想听了叫回来,衣服吃穿全是你家出,我倒赚了呢!”
众人笑了。
秦织笑道:“这倒不是这样说的,我们这边也有几个唱歌的,得他时时来教习一二便可以了。”
卫青也点头称是。
当下公孙贺把那少年叫过来,吩咐几句。
卫老夫人笑道:“就这样好!闲时教教这边的小孩子,给我好好唱唱散闷!”便问着这少年的名字。
那少年伶俐地道:“小人李庆!祝老夫人寿比南山,万事如意!”
卫君儒插口道:“你倒会说话。你如今服侍老夫人,可得用心。这样,便把名字改了,也叫你记得用心孝顺老夫人!”
她一片心思承欢母亲,卫青秦织等人都知道,便含笑听着。
那卫君儒想了半晌笑道:“就叫李延年好了!”
那少年朗声说道:“谢谢公孙夫人赐名,小人如今就叫李延年了!”

青鸾

这是一个宁静的中午,在卫府的书房里。
小小的卫不疑努力地伸着胖胖的小手吃力地向着墙上悬挂的宝剑够去。
他奇怪这个东西已经很久了,这个悬挂在墙上的青蓝色的对他来说巨大而美丽的东西在他
眼里是那样的神秘。
每次他闹着想看的时候,母亲总是温和的制止,说那是父亲最心爱最重要的东西。每每这
时卫不疑就会规矩一二,因为父亲虽然不打他,但是父亲那样高,那样大,家里所有的人都对
父亲很尊敬,因为这个尊敬,让卫不疑想:父亲是个很厉害的人.
然而只要他不捣蛋,那个高大修长的父亲是很温和的,会用手摸摸他的头顶,对他说:
“不疑,要是每天都这样就好了!”
可是卫不疑捣蛋的时候是那么多,更多的时候,父亲是看着,很有耐心地跟他说道理,然
后看着他糊涂的样子叹一口气,无奈地说:“算了,你还小,去玩去吧!”
要是他的祸闯得实在太厉害,父亲也会生气,那双很黑很亮的眼睛会冷冷地瞪着他,很黑
的眉毛竖了起来,好像要动手的样子。卫不疑心都提起来了,这时候父亲是很可怕的,如果不
是每每在这时候会及时出现的奶奶,卫不疑相信自己会被父亲打扁的。
但是,他仍然想摸摸,或者玩玩而这个东西。他知道这个东西跟父亲有很神秘的联系,父
亲经常会很长时间不在家里,这个时候卫不疑偷偷去看书房的墙上,总是发现这个东西不见了
的。
现在,是个大好的机会,父亲母亲都不在这里。卫不疑好不容易才从打瞌睡的奶娘那里偷
偷跑出来,现在他渴慕地努力伸出手,想摸摸那个长长的青蓝色泛着金色光亮的东西。
可是他个子太矮了,差着老高的一截。怎么够也够不着。
哼,他卫不疑是很聪明的,试了几次没有结果以后,他放下踮起的脚尖,收回小手,开始
转头看看,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利用的。
这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大大圆圆的眼睛,花瓣一样粉红的嘴唇,梳着两个童子鬏,满脸
的机灵聪明。
很快,他洋洋得意地从榻上拖来两个大大的靠枕放在墙边。然后踩了上去。呵呵,现实的
情况是,那两个靠枕是软的!卫不疑摇摇晃晃地在上面,可是离那个东西还有一截距离。于
是,卫不疑开始往上跳:一次,两次……
“你在干什么?”帘子“勿搭”一响,进来另外一个的孩子。不过六七岁的样子,清秀漂
亮,神情间竟有几分卫青的影子,却更加的乖巧温顺些。这就是卫青的长子卫伉了。
待看清卫不疑要干的事之后,卫伉大声道:“别乱动!那是父亲的宝剑,说了不允许小孩
子动的!”
卫不疑是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如何肯听这个只大他两岁的哥哥的话,他连头也不回,
继续往上跳。
见弟弟不听话,卫伉有些冒火了,几步走上前去,伸手就去拉卫不疑,卫不疑一挣,那垫
子又不稳,身子一歪大头“咚”地碰在墙上,跌倒在地,顿时大哭起来。
卫伉见弟弟摔得响了,也吓了一跳,忙走开两步,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哭的卫不疑。卫不疑
本来没有够到想要够到的东西,心里正一肚子火,这下借题发挥,又哭又闹,把脸揉得跟个猫
似的。
这一下惊动了上上下下的人。
卫青发现自己刚出去一会儿,书房里就闹腾开了,连忙跑进来,见秦织也正好忙忙地跑
来。再加上奶娘婢女,本来安静的书房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好不容易弄清楚是哥两个争执,两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便打发了一地下的下人,卫青慢慢问卫伉道:“怎么回事,伉儿,你欺负弟弟么!”
卫伉连忙大声道:“我没有,是弟弟要够这宝剑,我叫他不要动,他不听,我拉他,他就
摔下来了!”
秦织抱起卫不疑看时,他额头上肿起一大个包,红红的。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便一边揉着
一边小声的抱怨:“怎么这样淘气,不是说了不要动父亲的东西了吗?看看,头上起包了
吧?”
卫青却正色对卫伉说:“虽然不疑捣蛋,但是你是哥哥,不对的事告诉他就是了,不能动
手的!”
卫伉十分委屈,口里答应着,眼泪却在眼眶里转:“娘说那把剑是父亲心爱的,不准我们
动的!”
卫青看看长子,又看看秦织,还有在秦织怀里抽噎的卫不疑,叹了一口气。问卫不疑道:
“不疑,你想看这剑么?”
这把剑在他心里,是那样的特殊,他不愿意别人碰触有两个原因:其一,这剑早已沾过人
血,带了杀气,他不愿娇妻爱子碰触;其二,这剑是那人所赐,他不想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碰
触。
“这剑可以在我死后被继承,但是,在我还在世的时候,它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卫青心
里这样想。
却想不到这一点竟然被秦织看出来了。
不疑立即点点头。卫伉的眼睛也充满渴望,其实,他也想看。
卫青便上前取下剑来,蹲下身子,拉了卫伉道:“不疑,过来,我给你们看看!”秦织也
抱了不疑过来。
卫青将青鸾放在跟前:“看吧!”
卫不疑睁大眼睛,看着金色的剑鞘,密如雨珠的青色琉璃,还有上面红色的宝石。卫伉也
睁大眼睛。
“可以摸摸吗?”卫伉看着这么美丽的东西,满怀希翼地说。
卫青微微一笑:“可以!”
卫伉小心地伸出手来,慢慢抚摸着剑鞘上细密的图案,满脸的惊讶和喜爱。这柄剑是如此
的美丽,那从它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的凶器的痕迹。卫不疑也伸出手,笨笨地抚摸着,然后仰
起头,问了一个问题:“父亲,这是做什么的?”
卫青一窒,才恍然大悟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教过两个儿子这方面的东西。忽然间,一种愧疚
涌上心头,他看看卫伉——去病在这么大的时候,正是缠着他学武艺的年纪。
“这是宝剑!”他说,“是武器!”
“武器是干什么的?”不疑又问。
“是伤人的!”卫青说。
卫伉忍不住问道:“这么漂亮的东西,也会伤人么?”
卫青看着儿子温雅的小脸,微微地笑了,他伸手拿起握住青鸾,握住剑柄略一用劲。
“噌”的一声,犹如春水寒冰一般,青鸾出鞘。
卫伉后退了一步。秦织低呼一声,紧了紧抱着卫不疑的手,——那股扑面而来的寒气,让
这个善良温顺的女子有些战栗。
卫不疑想伸手摸摸。秦织忙道:“小心,这可会伤人的!”卫不疑胆怯地缩回了手。
卫青一笑,侧转身来避开他们,挥动了一下。
青鸾的光影闪烁,寒气扑面,发出“呜嗡,呜嗡”的声音。
卫伉害怕地退后了几步。
不疑说:“父亲,我可以玩玩么?”
卫青笑了:“这可不是玩的!”看着不疑失望的小脸,卫青温和地加了一句,“等你长大
了,我教你!”
“长到多大呢?哥哥这么大可不可以了?”不疑好奇地问。
卫青微微笑道:“可以,如果哥哥想学,我也可以教他的。卫伉嗫嚅了一下,没吭声。卫
青心中隐隐有些失望,他本来以为卫伉会高兴地要求学剑的,就像当年的去病。
“是我经常不在他们身边的原因吧!”卫青想,心里有一些歉疚。
“就这样吧!”他说,“你们看这剑太锋利了,要是不小心,会割伤手的。所以,父亲不让
你们玩,是怕你们伤到自己!”他向孩子演示着这剑的锋利。卫伉和卫不疑点点头。
“好了,去玩吧!”
卫伉和卫不疑蹦蹦跳跳地去了,卫青站起身来,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了。
“伉儿现在在学什么?”他问秦织。
“他还小呢,请了先生来教,不过认几个字而已。还没学什么呢!”秦织说。
卫青皱了皱眉:“这孩子太文弱了,我要不要教他学武呢?”
秦织一哂:“你忙成这个样子,能教么?”
卫青无奈地叹口气:“是啊,我那里有时间呢?不如,请个武艺教习吧?”
秦织道:“这还差不多,不过,不疑学不学呢?”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想的是同一回事:这个小魔星学了,不知道会淘成什么样子!
于是,很快卫府就请来了武艺教习。
但是,文弱的卫伉十分不喜欢。每次练武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他是好静的孩子,喜欢
书和音乐,练武对他来说是痛苦的事。
卫不疑开始也吵吵着学,他虽然顽淘,却也不是练武的料子。一个动作比得两下就不新鲜
了,便又追蝴蝶捉蜜蜂地跑开玩去了。
卫青的心里有些隐隐的失望:这两个孩子,怎么没一个象我的!
这天,他在旁边看看卫伉练武,看卫伉恹恹的样子看得气闷,不由得勃然怒道:“卫伉!
这个样子不如不学!”
卫伉吓了一跳,赶快站直身子,教习也着了忙。
看见教习窘迫的样子,卫青无奈地走开。
信步踱到后园,后园一片葱茏。
在绿柳翠树间却看见霍去病正在独自练剑。
他身手矫捷,出招迅捷,一柄剑使得如蛟龙出水般,剑光如链,姿态洒脱,一招一式见,
甚见功底。卫青便站住了细看。
这时,那霍去病练得兴起,刷地一声向着旁边一棵垂柳凭空劈去,那垂柳沙沙作响,被破
空之气削落下许多叶子。
“好!”卫青出口赞道。
霍去病闻言转身,脸上顿时犹如阳光般灿烂:“舅舅!”
卫青走到他面前,忽然发现去病已经长得很高了,几乎到自己的耳边。这才仔细打量:
高挑挺拔的身材,留着一点点孩子气的轮廓分明的脸庞,很象自己的漆黑斜飞的眉毛,明
亮的眼光和微笑的脸。这还是那个拉着自己的衣角不放的小孩子吗?这已经是一个青春美少年
了。
“原来去病长得怎么大了!”卫青有些惊讶,恍惚间脑海里掠过去病小小的样子。但是,
眼前俊美的少年却让他没有任何遗憾。
“我来陪你练练!”卫青一时兴起。
“好啊!”去病欢呼。
看见他兴奋雀跃的样子,卫青摇摇头:毕竟还是个孩子!
一时间,甥舅两人如同蛱蝶穿花,你来我往地练了起来。
卫青久不与人争斗,早已技痒,因此练得十分兴起,而霍去病居然也堪堪跟上,只略弱得
几分。去病武艺基本是卫青所授,但他天分极高,自己也有所得,变招之间,常让卫青惊异不
已。于是也与他练得甚是称心。
这日卫青身穿白袍,黑带束腰;而去病一身黑色劲装。卫青年华正盛,去病青春年少,正
如同黑鹰白鹤各有千秋!
卫青对自己的两个孩子的失望,在看到霍去病的时候,稍稍有了些安慰。
是的,霍去病继承了卫青的武艺,也继承了卫青的含蓄的骄傲。因为对卫青的崇敬,使他
下意识地模仿卫青的行为。尽管,那和他桀骜的本性违背。
但在卫青面前,他始终是乖巧听话的。
“好在还有去病!”卫青慢慢擦拭着手中的青鸾,青鸾犹如一泓秋水,映出他漆黑斜飞的
眉和微微上挑的眼睛。
“如果以后,在征战中万一不幸,那么继承这柄青鸾的,恐怕是去病!”

情戏

这日晚间卫青沐浴完毕,在秦织的正房里说话儿。
秦织一边逗弄着卫不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家里的事。卫青散披着头发,斜倚着大引枕,看着手里了一卷书,懒懒地听着,不时哦几声。
这时,听见小婢女在房外道:“隐娘来了!”
秦织微微一怔。
一般来说,主君进了正夫人的房门,姬妾是无论如何不能来横刀夺爱的。可秦织贤惠惯了,虽然心下有几分着恼,但她还是温和地道:“进来吧!”
隐姬果然进来了,这是个美丽的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白净的瓜子脸上有一张似乎总是在微笑的嘴。她是府中得宠的姬妾,因此锦衣绣服满头珠翠和别的婢女大大的不一样。
她似乎没料到卫青在这里,有些惶恐的样子,连忙伏地叩头:“主君!”
“有事吗?”卫青和蔼地问,掩饰着心中的疑惑。
隐姬回答说:“没事,是我糊涂了。原来给不疑少爷做了一双鞋的,这时送过来,是隐姬来得不是时候了!夫人和主君不要怪罪!”
她恭恭敬敬地把包在绸包中的小鞋放在面前推过来,就低头告辞。
秦织有些诧异,但是也以为她是无意的。当然,她没有看到在她收下鞋子的时候,隐姬向卫青偷偷的丢了一个眼色。
隐姬没有停留多长时间,但是,她走后,卫青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过不了多久,他便借口还有奏章要写,离开了秦织的正房。
秦织黯然地看着丈夫修长的背影,心中有点涩涩的。
就算善良单纯,她也绝不会相信丈夫这时候会去书房里,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找隐姬。有时候,秦织觉得自己很可怜,丈夫总是在公务,出征中忙碌,在家的时间不多,就是晚上,也大多数歇在隐姬那里。
她并没有埋怨丈夫,在这个时候,忠贞不是衡量男人好坏的标准。
卫青很有本事,卫青很有能力,他对妻子是尊重的,对母亲是孝顺的,秦织无可挑剔!至于闺房中的欢爱么,那怎么是一个有身份的女人该计较的事?连想都不要想起,若是想起了,便觉得自己太不正经了。
然而隐姬是如此的受宠,秦织的心里仍然不是滋味,但是她知道,作为一个有身份的女人,和侍妾争风吃醋是有失身份的。于是,她只有把那些嫉妒和隐隐的羡慕深深地藏在心里。
“幸好她没有孩子!”秦织常常这样想。
是的,这个几乎独占了丈夫的女子奇怪地一直没有怀孕,这让秦织松了一口气。闺房的宠爱既然无法专宠,那么孩子就是她真正的快乐!
所以,秦织有的时候又带着一丝骄傲隐隐同情着隐姬,这个美丽的伶俐的女子,每每从院中走过的时候,完全没有她看到过的其他人家受宠的姬妾的骄傲自得的神情。而始终是谦卑的,谦卑得形单影只!
隐姬完全不知道秦织的想法,这个被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女子,被选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沉得住气,处事谨慎而有分寸。
于是,她的优点让她远离宫掖这个冷酷的地方,但是,却落入了更为悲惨的处境。她的青春,她的生命的唯一价值,就是守着这处院落,守着这个密道口。
而在其余的时候,她在所有人的心里(除了秦织),都是隐形的!
卫青果然去了隐阁!
皇帝刘彻一身淡青色回字纹绣流云红日便服,早已在屋里随意斜坐在案边,案上放着两个琉璃瓶子。
“陛下今天怎么来了?”一进门,卫青奇怪地问道。因为刘彻昨日说要看召见几个郡国的来使,说好不来的。
他刚沐浴过,白衣黑发,洁净清爽,刘彻便看了他好几眼。
且笑道:“那几个家伙叫我打发走了。”
“这么快,陛下不是说要好好褒扬一下么?”
卫青话出有因。
原来,元朔二年几经推敲后,刘彻正式颁布了《推恩令》。如今施行已经一年有余,各郡国都听命陆续推行。现在,梁王刘襄、城阳王刘延、赵王刘彭祖,几个率先推行的郡国遣使来拜,刘彻便说要好好褒扬一二,以便各其余郡国做个表率。
“是啊,”刘彻随随便便地说,“朕已经下旨好好褒扬,并且封他们的儿子为‘王子侯’了。”
卫青“哦”了一声。
刘彻接着道:“不过,倒是让仲卿料中了,刘安(淮南王)和刘赐(衡山王)这两个老东西表面答应,迟迟没有行动!”
“那陛下怎么办呢?”
“嘿嘿,狼子野心,朕岂能不知!便等等看他们怎么做,最好不要让朕抓到什么!”
卫青只一笑,事涉朝政,他不肯再问。
那刘彻也没有再说,只是笑咪咪地看着他道:“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卫青跪坐在他身边:“什么东西?”
“这个”刘彻指指琉璃瓶子,“这是西域的漓珠葡萄酒,梁王贡来的,我带来给你尝尝。”
“好漂亮的东西,不知味道如何!臣今日喝过酒了,明日再喝吧!”卫青说的是真话,今日晚餐时公孙贺来,他陪着喝了几杯。
“再喝点怕什么,这酒味道不错的!”刘彻边说边将酒倒在两个青玉盏中,递给他一盏。
殷红的葡萄酒,在玉盏的映衬下象醇厚的鲜血,盏中泛起小小的酒花,带着一股扑鼻的果香,是中原美酒没有的。
“好香!”卫青深吸一口气,轻啜一口,“好酒!就是太香了!”
刘彻道:“朕那里还有菊花酒,明儿个拿来给你。”
见卫青黑发如瀑布般披散于两肩,随意自然,不由得心猿意马。便靠近卫青,不住在他发上耳边嗅着:“仲卿刚沐浴过么?”
卫青怕痒,微微一让。
刘彻如何肯让他躲开了,当下将卫青揽过肩来,执了酒喂他。
卫青虽然不肯这样,但拗不过刘彻,只得勉强喝了。刘彻又斟了送上,也一饮而尽。
卫青本来就喝过酒,今日和去病练武又有些疲累,加之这西域葡萄酒后劲又大,两种酒一激,尽管他酒量颇好,不由得很快便有醉意。
那刘彻喝着酒,嗅着他清新的体气,不由得更是心中痒痒。
便将他揽在怀里一手搂住他的肩,噙了一口酒慢慢以唇相度……一手放了酒盏便探进他怀里。摩挲抚弄之后,寻到那小小的突起,便捏弄撩拨,用指尖轻轻刮擦。
卫青酒意几分,上有刘彻唇舌挑逗,胸前又被撩弄着,没一会儿,不由得脸泛桃红呼吸急促起来。
刘彻见他脸色晕红,胸前起伏,修长的双腿不由自主地绷紧,身子却软软地斜靠在自己的身上,眼波如水一样,便知道他情动。当下在他唇上深深一吻,便将他脱去上下衣物,顺手拉了个引枕,便将他仰放在上面。
自己也瞬间脱了个精光,接着用手上面乳 尖,下面腰肢大腿撩拨着,卫青的脸色更红,开始微微喘息。
刘彻微微一笑,从案边一个小瓶中挑出些许白色膏体,轻轻地向他后 庭涂去。他的指尖一触,卫青的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震。
刘彻将他双腿架在肩上,抬起他的腰肢,双目下视,慢慢地顶入。
那卫青哼了一声,全身一绷,微微抗拒。
刘彻喘息着小声笑道:“仲卿,咱们好了也有好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紧?”
便放缓了动作,慢慢地抽 插,待卫青略略适应后,便使劲一挺,那卫青哼了一声。刘彻一手固定住他的腰胯,一手握住他的玉 根,腰手皆动,不断抽 插摩挲。数十下后,卫青已经喘息出声;百余下后,他已双颊通红,眼睛忽开忽闭,呻吟不已。刘彻将他的身体往自己面前搬了一下,再次握住他。
又使劲开始驰骋。
卫青双手紧紧抓住他的两臂,半合双目,长发披散满脸晕红,眉宇之间却紧紧蹙着。脸上的表情既是沉醉又是无奈,还有点点委屈和惭愧。
如此春色,更令刘彻心动!
当下沉迷于艳海无边,纵情大动。
……
……卫青哼得一声,身子一阵痉挛,刘彻也堪堪兴起,紧紧抓住他的腰肢,使劲冲撞了几下,两人同时泄出。
事毕两人皆十分疲累,肩并肩躺在一起。
刘彻惬意地叹道:“仲卿,你说,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朕只觉得你还是那么好呢?”
卫青不开口,闭着眼微笑。
刘彻忽地撑起身子,仔细看着他,用手慢慢抚摸着他的脸:“仲卿的眼睛,仲卿的鼻子,仲卿的嘴……”
卫青嗤地笑了,打开他的手,睁开眼睛道:“陛下不能安份点么?”
“好!”刘彻马上躺下,见他如此听话,卫青觉得意外,不料他人躺下了,口中却道:“我安分一会,休息一会,再和你说话!”
那刘彻说到做到,才歇息得一时,便又兴起,翻起来在卫青身上一阵折腾,此番更是精力旺盛,直把卫青弄得舌尖冰冷,如痴如醉!
终于,两人都疲累之极,不再折腾。
惬意地并肩躺着,刘彻杂七杂八的小声讲着话,卫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仲卿,你知道吗,他们征伐西南夷的,带了许多夷族女子来,大姐(平阳公主)说那些夷族女子倒是漂亮,就是会用什么蛊毒,这样的女子谁还敢娶?”
“……”
“那个主父偃倒是机灵,上了个徙居茂陵的条陈,倒是很合我的意。”
卫青不由得问道:“什么徙居茂陵?”
茂陵是皇帝刘彻为自己修的陵墓,和每一代汉家帝王一样,刘彻的陵墓是从登基就开始修的。
“哦,朕什么时候给你看看,就是关于迁郡国豪强到茂陵居住的建议。很不错的。可以乘机修理一下那些让地方官棘手的人。”
“是吗?”卫青略略表示了一下兴趣。
不知想到什么,刘彻忽然冒出一句来:“仲卿,你知道人死了以后会去那里么?”
“不知。”卫青慵懒地回答,声音倦怠而含糊。
刘彻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良久,才慢慢地说道:“
“朕是说,朕百年之后,一个人在茂陵,很孤单的!”
卫青不答,闭着眼。
刘彻撑起身来看看他,看见他双目阖上,眼睫如蝶翅黑而且长,胸前起伏呼吸平和,似乎是睡着了。
当下伸手拽过锦被遮住他的身子,自己也钻了进去,搂住他的腰肢,微微叹了口气:
“以后,仲卿会陪着朕么?”
卫青似乎真的睡着了。
良久,刘彻也终于睡熟。他的脸紧紧贴着卫青的头发,手还环绕在卫青的腰肢上。
一直睡着的卫青却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复杂而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终于无奈地叹息一声,回身轻轻揽住那个睡梦中兀自不肯放手的家伙。

游猎(去病)

卫老夫人的寿辰过后不久。校尉苏建趁卫青不在朝中当值的时候,约了他和岸头侯张次公去蓝田打猎去。他三人在军中最为要好,卫青心下十分高兴,便欣然允诺了。
刘彻原本也想去,他本来最爱游猎的,再加上卫青也要去,更是想跟着去。无奈卫青就是不干。
“陛下要是去了,我们护卫您还来不及,还猎什么呢?我难得一个不当值的时候,陛下 体谅一二!”卫青硬邦邦地说。
卫青是考虑到,本来几个朋友出去游猎,忽然来了个皇帝夹在里面,这吓人一跳不说,人家会怎么想啊。因此无论如何,就是不允。
见他说得毫不通融,刘彻只得老实呆在皇宫。
这下好了,自己最爱的人在干自己最喜欢的事,自己却被排除在外!
有心想要偷偷跟了去,又怕卫青真的生气。于是刘彻带着一肚子的遗憾。面对那一大堆多到要人挑着走的奏章愤愤不平!
这次出猎卫青带了霍去病。
因为对两个儿子的失望,他下意识地把去病当作自己的继承人,于是,他开始慢慢地让去病接触一些军旅中人,参与他们的活动。
去病在军旅之中的如鱼得水,让他产生这样的想法:“这孩子,天生是军旅中人啊!”
那天清早,他们带了几个侍卫和仆从早早的就出发了。
从长平侯府出东城去蓝田,要经过好几个街口。虽然时辰还早,但是集市上仍然有了不少行人和小贩。卫青和霍去病骑着马,勒住马慢慢地走,怕冲撞了行人。
一行人从集市中穿过,那卫青气宇非凡英挺俊逸,霍去病又俊美洒脱,随从衣饰皆不比寻常,所以,虽然卫青刻意交待不得张扬,但那一路之上的行人尽皆注目不已。
忽然人群中一人惊道:“这是大将军啊!”马上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哪个大将军?”
“打匈奴的那个大将军,卫将军啊!”
“哦哟!真的是,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哥儿呢!”
“真的是卫将军哦!”
卫青数次大胜,长安的老百姓在他班师回来的时候大多去迎接过,这时便纷纷认了出来。
虽然他已封长平侯,但他军功赫赫,威名远著,军中民间提到他时,往往称为“大将军”!
碍于卫青身畔的侍卫和仆从,那些百姓不敢上前,却早指点个不休,谈论个不停了。
“这大将军真俊!”
“是啊,真俊,不知怎么打匈奴的?”说话的人必然以为,打得匈奴那些北蛮的,必然生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
于是旁边有人马上不屑地道:“没见识,长得俊和打匈奴有关系么?”
……
这些闲言碎语不时飘到去病的耳边,虽然暗暗好笑,但他的心里,那种骄傲油然而生。
——是的,那个打败匈奴的人,那个长得俊美无比的人,就是他的舅舅!而同时,另外一种心理也慢慢地浮出:
什么时候,我也能象舅舅这样,有这么多人赞叹,有这么多人仰慕呢?
而在人群簇拥下的卫青,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依然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脸色温和目光平静。
出得长安城们,苏建和张次公带着他们的侍卫和仆从早已在这里等着了,他们和卫青,不仅是浴血沙场的过命交情,更因为卫青的一力推举而封侯,因此上对卫青更是尊重。
人既然齐了,一行人便逶迤往蓝田奔去。
土黄的道路在青翠的原野和山林中延伸着,正是夏末,空气中满含的浓郁的植物的青生的气息。奔驰时,风从耳边呼呼拂过,去病觉得无比的轻松,便想策马跑得更快些。
不过,过得不远,路上便遇到一队车队,卫青和苏建,张次公看那车帏标记,便勒马在一旁,欲让那车队先过。去病虽然不是很愿意,却也只有依样画葫芦。
那标记,是修成君的。
原来,这修成君是皇帝刘彻的异父长姊,王太后在进宫之前所生,一直在民间。后来刘彻听说后,为了孝顺母亲免母亲牵挂之苦,而接进宫里封为修成君的。
这修成君虽然没有皇家血统,但是一来王太后对这女儿十分愧疚,心心念念处处为她着想,十分偏爱;二来刘彻对这个姐姐也非常好,并不以她不同父而轻视他。所以皇宫之内和朝堂中人,对修成君却也尊重。
前不久,听说王太后有意让修成君之女嫁给淮南王刘安的太子刘迁,并且将外孙女都送去了淮南,不知为何这修成君却在这里出现?
卫青和张次公,苏建勒马驻足,那霍去病不识得车帏上的标记,十分好奇,便目不转睛的盯着。
他们这里停下来,意思是尊重修成君,让她先过的意思,不料那修成君也停了下来。派童儿来请他们先过,两下里便各自谦让起来。
霍去病一心的不耐烦,但舅舅在侧,不敢先走。否则以他的脾气,早策马过去了。
终于,修成君的车马侍从慢慢地过来,霍去病不耐烦地看着。
那是两辆朱轮高毂的大车,前面一张蓝帏红缎车帏,后面一张红缎黑帏。到得卫青跟前,第一张车便站住了,里面女人清脆的声音道:“谢三位侯爷!”
卫青含笑不语,苏建和张次公道忙道:“不敢!”
霍去病不耐烦地看着,这时,第二辆车子正停在他面前,无意中竟然发现那车窗竹帘外露出两根洁白的手指,帘子刚微微被撩起,露出一点雪白的脸庞和一只乌溜溜的大眼睛。
去病一抬眼,和那眼睛的视线一对,只听里面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那手指和眼睛忽地缩了进去,显见得被吓得不轻!
去病忍不住笑了,这是谁,这么胆小!听那声音似乎是个不大的女孩子,是谁呢?
修成君的车队去远了,他还看着那车的后影好笑!年少的霍去病不知道,在那辆车走远以后,那两根雪白的手指又挑起了竹帘,这一次,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是偷偷看向后面那个骑着白马的阳光一样的少年!
终于到了蓝田山!
这里不同于皇家游猎的甘泉和上林气势雄浑,但是,林木葱茏溪水淙淙也十分幽深秀丽。山下草场灌木林里,飞禽走兽也不少,历来也是王公贵戚们爱来的地方。
“着!”霍去病大喝一声,弓弦响处,一只黄羊应声而倒,在地下不断挣命。
“好!”远远在他后面的张次公大声喝彩,边转头向卫青道,“不是我随意夸人,仲卿,这孩子长大不得了!”
卫青听着这话只是一笑:“哪里,实在过奖了!”
嘴上这样说,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个父亲听见孩子被夸奖的骄傲和得意。
霍去病十分高兴。
这一次和舅舅出来打猎完全和以往陪皇帝刘彻秋狩不同,除了离开那闷气的高楼大宅,离开那熙熙攘攘的长安城之外,还用不着整天象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刘彻身边。他感到惬意又爽快!
不仅如此,这一次,他看见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舅舅卫青。
在艳阳和青葱的山林间,一身青色猎装的卫青,纵情地策马奔驰,弯弓射猎,完全没有了朝堂和皇宫中的矜持庄重。他的身形是那样矫健,他的动作是那样敏捷,他的眼睛里面满盛着兴奋,他的笑声是如此的爽朗悦耳!
这是一个和未央宫和朝堂卫府完全不一样的卫青!
原来,舅舅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霍去病看着前面纵情奔驰的舅舅,卫青策马在前面明亮的阳光下,似乎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明亮的光晕!
策马,马如蛟龙,射箭,箭似流星。
对于在沙场和战阵中经历过的三人,这样的围猎只是小菜一碟。那些猎物:兔子,黄羊,狐狸和狼,根本逃不过他们的箭簇。
霍去病暗暗心惊,于是他努力的表现着,他希望,不被任何人,特别是舅舅看轻了。
苏建张弓搭箭,“嗖”的一声,那箭迅疾地射穿了一只在灌木中奔跑的小鹿。
“好准头!”张次公大声喝道。
“好!”卫青也道。
霍去病好胜心起,便四处看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也现一现的。
不料四处都没有什么猎物。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尖利的鸣叫,原来是一只鹰隼,正如箭般从高空掠过。鹰隼飞行速度极快,又极为机敏,最是难射的!
“看我射这个!”
去病喝道,话音未落,箭已经飞出。卫青三人看时,那箭去势好快。嗖的一下,那鹰隼便如一块石头一样从空中摔了下来,落在远远的树林那边。
“好箭!”卫青鼓掌,张苏二人也连连喝彩。
去病十分得意,便拍马去寻这只被射下来的鹰隼。三人笑呵呵地看着这个少年的身影。
“卫将军,”苏建忍不住赞叹,虽然三人已经封侯,但彼此在一块时却还是军中的称呼,“卫将军,这孩子假以时日必是一员好将!”
张次公连连称是,卫青掩饰不住的高兴。
霍去病策马一路小跑来到那片青葱的树林那边,按他的估计,那只鹰隼应该就落在这附近。
仔细搜寻之后,果然,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他看见了那只带箭的鹰隼。心下大喜,他立即下马,便向鹰隼跑去,一心想要拿给舅舅看看。
不料,还未到那鹰隼跟前,便忽然有一个黑衣人斜刺里窜出,……

游猎(二)

霍去病吃了一惊,却见那黑衣人在自己之前,抢先弯腰捡起那只鹰,连忙喊道:“慢着!”
那人直起身来,却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身穿黑色劲装身背弓弦,短小精悍,貌不惊人。那男子站定,看霍去病一眼,只一眼,那眸光精溢便显得非同寻常。
“你叫我么?”那男子冷冷地道,上下打量着霍去病。
见他如此无礼,霍去病有些生气。他自幼跟着卫青,卫青如今威名满天下,又是皇帝重臣, 故而人人都十分趋附。连带霍去病跟前都十分讨好,因此近些年来,竟是无人对他如此无礼。
当下也毫不客气地:“你是何人,你拿我的鹰做什么?”
那人见霍去病小小年纪,锦衣绣服,玉面朱唇,便以为是那家跋扈的公子哥儿,也不相信这是他射下来的。便冷笑道:“哦?你的鹰,你叫得它应么?”
霍去病大怒:“怎么,你想抢不成,小爷怕了你就把霍字倒写了!”
说着便伸手就夺。
不料那人一个侧身,轻轻容易就躲了开去。顺便在他肩头一拍:“小子,看好了,这鹰是我射下来的。”
霍去病心高气傲,如何肯忍这口气,当下怒道:“胡说!明明是我的!”嘴里说着,人可就扑了过去。
于是,二人便在林中缠斗了起来。
这霍去病年纪岁不大,但却是习武的天才。
孩童时打小朋友从来没有输过;后来学了卫青的招数去便打赢年长自己很多的人,他悟性本好,卫青教他时也不藏私,又因自己公务繁忙特地给他请了好些武艺教习。闲时也指点一二,他自己在学武上也十分下得苦功,一来二去,就连教他的教习也往往不是他的对手。
因见这黑衣人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便有些轻视。不料过得几招,不仅讨不了好,还险些被他伤了。
去病当下心中暗暗吃惊,除了舅舅卫青以外,还没有人象眼前这不起眼的汉子一样让他应付得如此吃力。
他辅遇强敌,精神一振,便打点小心和这人较量。
那人却是名满中原的大侠,先也不过把他当作是一个普通会点拳脚的公子哥儿,却不想这看上去似乎是纨绔子弟的少年竟然也有些功夫,也出乎意外。当下凝神仔细看霍去病出招。
越瞧越是心惊,这少年的功夫虽然不是高得骇人,但显然有名师指点过,特别是招式之间,凌厉之中姿态却异常的洒脱,竟然让他隐隐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人来!
这里二人正缠斗不休,那边卫青久不见去病回来,便向苏张二人交待了一声,自己来寻。
离小树林还远,便已经听见拳脚呼喝打斗之声。
卫青大吃一惊,连忙策马到树林边上,看时,去病正和一名黑衣人缠斗不休。他先时紧张,但看得几招,发现这去病虽然在下风,但兀自不乱,那黑衣人也明显未下杀手。便欲让去病多见识见识,当下凝神不动,仔细观看。
见那黑衣人法度严谨,一招一式间有大家风范。但是,卫青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招式武功在什么时候见过的!
忽地,霍去病毕竟年纪小,被那人一个诱敌,故意让出空门让他来袭。霍去病果然中计,一个进步直捣他的胸口,不料那人微一侧身便让了开去,他一个踉跄冲出了。那人在他背后轻轻一拍
霍去病冒火地回身还要再打,忽然听见舅舅的声音在后面想起:“去病,住手!你输了!”
去病回身一看,在小树林边上,一身青色猎装骑着马走近的正是卫青。
卫青悦言道:“还不谢过这位大侠相让?”
去病性子虽桀骜,却不是莽撞之辈,这汉子武功如此之高,心下也十分佩服。当下便抱拳拱手一礼。
那汉子一愣,哈哈笑道:“这样,岂不是我显得无礼了!”也抱拳还礼。
“不敢请问大侠尊姓大名?”卫青道。
那人上上下下看卫青一时,眼光倏然一亮,忽然笑道:“这位可是卫将军?”
“不敢,正是在下。”卫青含笑,“这是在下外甥霍去病,不知可有得罪大侠之处?”
那人哈哈笑道:“没有,不过是为了这只鹰罢了。在下猎得此鹰,霍公子却以为……”
边说边将鹰拿出来,不料却一下愣住了:那鹰上的箭虽然和自己的一样是黑杆红羽,但箭杆之上却明明刻着“霍”字。
原来他和霍去病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引弓,去病射中,他的箭却擦着鹰射飞了,见鹰掉下来,两边都以为是自己射的。
这汉子不由得十分尴尬,但他性子历来光明磊落,便爽快地承认道:“是我无礼了,以为这只鹰是我所射,不料却是霍公子的。在下讨愧了!”
说着将死鹰递给霍去病,抱拳做礼。
他如此磊落洒脱,卫青心中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十分欣赏。便笑道:“此小事,不足为挂!不知大侠尊姓大名?”他见这汉子武艺超群,人又极为磊落,不由得有惺惺相惜之意。
那人的眼光一直在卫青脸上和身上萦绕,此时见卫青相询,却不回答,只笑道:“在下江湖之人,名号不足入将军之耳。不过十数年前却以将军有一面之缘!”
卫青凝神细思,自己的朋友熟识之中,未曾有这样武艺超群磊落之人。便正要相询,那人却道:
“今日有幸得以将军相见,在下之名将军却也不必再问,就此别过,有缘再聚!”
再次抱拳做礼,不待卫青答言竟一径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卫青暗自思忖,此人武功似曾相识,背影也似乎有几分熟悉,却一时之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这时马蹄声声,远远苏建和张次公策马一路小跑过来,那张次公到得面前就问道:“怎么,去病和人打架了?”
卫青道:“小小误会而已!”又远看这人背影,实在是熟悉,却忘了是何时何地见过的:“此人是谁?到是条汉子!”
张次公看了看那人,笑道:“原来你不认得他,这人是鼎鼎大名的游侠儿,叫郭解!”
“郭解!?”卫青早知这人的名声,但却仍然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位有名的大侠客!
这日在蓝田山射猎,直至日西时分才尽兴而归!
虽然苏建和张次公坚持要再去酒楼喝酒,但卫青却以身体疲累谢绝了。于是卫家甥舅在长安城里辞别苏张二人,便自骑马慢慢回家。路上,去病忍不住说道:“舅舅,今日这个郭解十分厉害,他是什么人?”
卫青微微皱了皱眉头,慢慢道:“此人字翁伯,是有名的游侠儿。据说他父亲就是有名侠客,文帝时被诛。他秉承家学,武功十分高强!”
“哦!”去病点点头。
卫青没有再说,他少年时也曾经一段时间游行江湖,与郭解虽未曾谋面,却早有耳闻:这郭解年青时任性好杀,心狠手辣;并且他行事乖张,既肯舍命助人报仇,也会还干些藏命作奸、铸钱掘冢的事情,在江湖上名声很大。但近年来似乎一改前行,对人以德报怨,厚施薄望。救人之命不恃其功。江湖上也堪堪有侠义之名。
“这样的一个人,我什么时候见过呢?”卫青苦苦寻思。
“他和舅舅相比那个厉害呢?”去病好奇地问道。
卫青笑了:“我在军旅他在江湖,所长不同,不可比的!”
去病坚持道:“若是舅舅和他比武,舅舅会赢吧?”
“不好说,这些年来我忙于军务,武艺上松懈了,若真的争斗……不好说!”
霍去病想想道:“那人真有本事!”
边谈边说,渐渐地接近了正街。人群已经开始拥挤了,两人小心勒马前行。忽然有两人经过马前,对卫青见礼道:“长平侯!”
卫青看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穿文官服饰,慈眉善目十分和蔼。后面跟着一个二、三十岁的白白净净的年轻男子。两人眉目之间十分相似,似乎是父子。
卫青连忙下马,和两人寒暄,态度一如既往的谦和。
那霍去病也随着舅舅下马,但是心中却十分不耐烦,他因为舅舅的关系,身边认识的都是武官,武官们的脾气是最看不起文官的,这个脾气影响了去病,他对这两个身穿文官服饰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感。
而卫青却和这长者言笑晏晏,那白净的男子时而也插上一两句,但他似乎性格腼腆,说话之时往往先看那长者一眼,显得极不自信。
卫青和他们聊得一会儿,彼此含笑相别而去。
这里霍去病悻悻地上马,嘴里嘟哝道:‘哼!这些没本事的文官!”
卫青看他一眼,知他受自己身边那些五大三粗的家伙的影响,便好气又好笑地道:“胡说,文官怎么没本事了?”
“就是没本事,回家提不动刀,杀敌拿不得剑,不是没本事么?”
见舅舅才要说话,去病补充道:“你看刚才这两个,会有那个什么郭解厉害么?舅舅还那么恭谨的样子!”
卫青看着一脸不以为然的去病微笑道:“去病,你知道世间什么东西最厉害吗?”
“……?”
卫青微笑着补充道:“世间最厉害的不是刀剑,是女人嘴里的舌头和男人手里的笔啊!”
去病愣愣地看着舅舅,卫青用马鞭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不懂?叫你好好看看书,你总是不干!”
霍去病似懂非懂慢慢寻思着,走了好远忽然问道:“舅舅,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呢?”
“嗯!年长的那个是太史令司马谈,那个年青的,是他的儿子,好像叫司马迁。”

皇家女子

元朔三年的冬天,王太后薨逝。
这个景帝后妃中活得最长的女人,从离婚再嫁,从夫人到皇后,至于太后,这一生几乎就是一部传奇。现在,传奇结束了,生命也结束了
点点白色的雪花在空中慢慢地盘旋着,带着寒意斜斜地,转着圈里落在长信宫里。宫殿的屋顶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不过太少,只是厚的地方看得出白意来。而宫中的甬道和台阶上,只微微的被打湿了一层,没有任何的白色。
不过,不用雪花来点缀了。整个的长信宫全部都被白色蓝色紫色这些阴冷肃穆的颜色包围着。
宫女内侍们穿着土白色的麻衣,在头上系了白色的麻布条,忙忙碌碌,脸上带着不是真正的悲痛和真正的小心;朝廷官员,都换上了素色的衣服,并且在他们的衣服外也系了麻布的丝缕,表示着他们的悲哀和尊重。
整个长信宫是肃穆的,肃穆多于忧伤;整个长信宫是沉重的,沉重多于悲痛!
长平侯卫青同样穿着素色外袍,在腰间系了一缕麻丝,随着哭灵的百官,在巨大的灵柩棺椁前叩首行礼。然后,再远远地向跪坐在另一边的皇帝叩拜,然后离开。七天了,都是这样。而这样的情形将要持续四十九天。
叩拜的间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卫青努力想看清在那边的皇帝的脸。因为王太后的去世,刘彻基本上每日都在长信宫守灵,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到隐阁来了。卫青心里隐隐担忧着。
似乎感受到卫青的视线和他的担忧,那边呆呆坐着的刘彻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微微摇了摇头,对着他在脸上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意思是:没事!
皇帝刘彻在他黑色的常服上罩着一件白色麻衣,大部分时候呆呆地跪坐着,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伤心,有的只是一片空洞得象外面的天空的表情。
皇帝刘彻,虽然是王太后唯一的儿子。但是,他和王太后的关系却是十分微妙的。
作为储君和没有掌权的皇帝,他和自己的母亲是谋友,是同一个阵营的;而作为亲政的皇帝,他和母亲又走向了不同的阵营——汉代的时候,皇帝和太后之间本来就存在着权力之争。于是,在这样的争端下,死了韩嫣,死了王恢,死了田蚡。这些争斗和权利之争血淋淋地横在他们的亲情里。
但是母亲的去世,刘彻仍然真正的悲痛着,他看着巨大的黑色涂着金粉凤凰的灵柩,在努力地回想着自己少年的时候,——那时候,母亲是他最温暖的记忆。
然而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模糊,象风中的雪花那样捉摸不定!
良久,他紧闭着嘴唇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吧,无论什么,太后——自己的母亲都已经去了,那么,回忆或记起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的旁边,默默地低着头小声啜泣着的,是皇后卫子夫,他的几个妃嫔。灵柩的另一边,跪着他的几个姐姐——大汉的公主们。平阳公主也在里面。另外一个不是公主却犹如公主的女人——修成君,也在里面!
在浩大冷酷的皇宫里,和皇子们不一样的是,皇女们只要不被当作利用的工具,她们往往可以比皇子们享受到更多的温情。
王太后的温情基本上都给了平阳和修成君,其他的人——包括皇帝,只分到一点点的剩余。
在公主们跪的地方,修成君撕心裂肺的尖细的哭声像是某种金属的线,刺耳而又刺心。
对于她来说,这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这意味着,她的生命或许又面临着一次巨大的改变。
她本来一直过着一种贫穷拮据的生活,忽然间有了一切:财富,权势,地位。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切都来自于她和皇家有那么一丁点的联系,这联系,就是母亲王太后。
母亲是偏爱她的,这种偏爱带着补偿和负疚的性质,但是,修成君不计较这个。从贫穷中过来的她知道:用不着在头天晚上寻思第二天吃的东西在哪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所以,她对母亲是如此的感激。母亲确实为她做了很多,甚至,为她想到了以后。为了她的下半辈子,母亲甚至想到了帮她的女儿找一个出色的婆家,用婆家的权势富贵来确保她们的幸福。
遗憾的是母亲的这点子算计落空了,淮南王死活不肯接受她的女儿,说是不敢!于是,她又只有带着女儿回到长安。
现在,母亲是死了,她同皇家的联系就那么轻轻地被扯断了,茫然不知所措的修成君不愿意就这样失去一切,她知道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王太后用过的——利用她的女儿和某个权贵结亲,来保证她在这个社会上的地位。
王太后死得太早了,修成君没有来得及问,谁是最合适的人?
比起修成君撕心裂肺的痛哭,平阳的哭泣显得庄重而压抑。毕竟是天潢贵胄,在任何时候,感情都是极有节制的。所以平阳没有大声哭泣,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想大声哭泣。
她是王太后最疼爱的女儿,历来和母亲非常亲近。她和母亲的感情也更加的纯净,因此,对于王太后的死,平阳比任何人都真正地悲痛着。
母亲一直爱她,一直宠她,甚至在她自己的婚姻大事上——这是公主们最难过的一道关口,因为,她们往往会成为某一种筹码和棋子。
平阳最幸运的是,宠爱她的父皇和母后没有那样做,那时候的他们花了很大的力气一一从少年贵戚中挑选着,斟酌着,几经周折终于选定了曹寿。
这个外貌,人品,家世,为人,在当时似乎都无可挑剔的人。
平阳避免了被当作筹码,或者棋子的命运,对于母后和父皇,她真正的感激!因此,她的眼泪在这些人里,是最不含杂质的。
和所有的少女一样,当平阳还是叫做阳信公主的时候。她也曾经对未来怀有美好的梦想,对自己今后的丈夫和爱人怀着模糊的憧憬。
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现实的阳信公主,带着对自己青春美丽和公主身份的信任,固执地认为,自己的丈夫,一定是全天下最英俊最潇洒最勇敢最坚强的男人。
现实不是残酷的,但是,它也无情地告诉少女的阳信,梦想只是梦想而已!
是的,曹寿是英俊的,曹寿也很体贴,曹寿从不违拗她的意见,曹寿对她很恭谨。然而,曹寿是那样的软弱,那样的平凡,那样的庸庸碌碌……
当阳信公主成为平阳公主以后不久,她终于明白,少女梦中的那个伟岸的,对她是呵护而不是尊崇的男人的背影原来是一种虚幻。
其实,那种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成年以后的平阳心里也是模糊的,她曾经以为,这样的男人只存在在梦想当中,人间是没有的。于是她虽然遗憾也心甘情愿的过着自己的生活,直到卫青出现!
开始的时候,那个小小的骑奴根本不在她的视线范围里,毕竟,她的公主府里,人太多,长得俊秀的人太多,她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去注意一个小小的骑奴。
然而,就像毛茸茸的竹笋忽然在一夜春雨之后,突然拔节成参天修竹一样。卫青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是那样出色的一个男人!他几乎就是少女时代的平阳的梦幻:俊美,高大,英武,优雅,高傲,含蓄!
平阳的心中开始遗憾:原来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男人!
但她又无可奈何地想到:这样的男人可惜是别人的丈夫,可惜是弟弟的情人,最可惜的是,在自己年华最盛的时候,居然没有遇见这样的人!
于是,平阳侯曹寿变成了那么苍白的一种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提醒平阳,在名义上,她有一个丈夫而已!
因为这个不可变更,也无从变更的事实,理智的平阳将遗憾深深埋在心底,依然继续维护着平阳府表面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卫青,不过仍然是一个幻影,只是具体到了人而已;只在寂寞的夜里,无眠的时候可供她遗憾一下。平阳会守着自己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丈夫,安静地过完这一生。
但是,上天并没有因为平阳把隐忍当作是对生活妥协的表示而对她有所眷顾。平阳侯曹寿近来得了一种怪病,头疼无比,虚汗不止,现在已经茶饭不进了,眼见得是气息恹恹地挨日子而已。
“一日夫妻白日恩”,看见曹寿这个样子平阳十分难过和担心。因为难过,她也就更加的不平,难道上天真的要这样作弄她,让她就连这样一个人也守不住么?
于是,平阳想放声大哭,想不顾一切的歇斯底里:爱自己的母亲去世了,一直相伴多年的丈夫也快要去了!
然而平阳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什么表情也没有地坐在那里,高傲的平阳,没有在人们面前痛哭失声,只是在旁人的痛哭声中,任眼泪将脸庞湿了又湿!
霍去病因为身份(他是刘彻的侍中)的关系,这几日陪伴刘彻的时间要多点。也因为卫青碍于身份和旁人的耳目不能陪伴在刘彻的身边,便叮嘱了霍去病好好陪侍。
霍去病答是答应了,但是,心中却十分的不自在。虽然这是他的职责,但是,天性好动的他,把这个职务当作是一种束缚。并且,虽然刘彻十分喜欢他,但是对于这个皇帝,去病也只是保持了一种臣子对他的尊崇而已。
是的,如果抛开刘彻皇帝这个地位,他不得不承认刘彻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那种威严和霸气,阳刚和坚定,是那种类型的男人的极致。但是他依然不是真正的喜欢他。
或许是因为,去病虽然年幼,但在骨子里也是这种类型,有点同类相斥;更或许,刘彻和舅舅卫青之间那种朦胧而暧昧的关系,是让他真正厌恶的他的原因。
当然,去病不得不承认,刘彻是个很好的君主,因此对于他,去病终生保持着对于君主的尊敬和忠诚。
现在,刘彻不需要任何人陪。
所以,去病百无聊奈地在长秋殿外的园林里瞎逛,不时看一眼长秋殿里,害怕刘彻会忽然想起来叫他进去。
这一带全是梅树。正值冬天,梅树上开着白色半透明的的花朵,那种清寒的香气让人觉得一丝冷意。树下是用一般大小的白色的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些儿落叶和尘渍。
一瓣梅花在他面前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去病伸手去接,可是那梅花似乎很淘气,在即将落到他的手心的时候,倏地一个小小的回旋,飘开了。
去病童心大起,看看梅林中不断飘落的花瓣,开始顽皮地用手不断地去接。
那梅花犹如精灵一般,有的接到了,有的没接到,去病被禁锢的郁闷开始慢慢散去!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见舅舅卫青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他立即兴奋地迎了过去。
“舅舅!”
卫青看见他不在刘彻身边,不免怔了怔,问道:“去病,你怎么在这里,没有陪着陛下么?”
“陛下说他想静一静,叫我出来了!”去病说,心里极不舒服地想到刚才刘彻的话:“去吧,小孩子家也出去走走!”去病现在最恨人家说他是小孩子,因此虽然刘彻是好意,但是他心里仍然不高兴。
卫青今日穿了武将的官服,英气勃勃,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匣子。去病眼尖,看见那上面的三根羽毛!羽毛往往代表着十万火急。
“舅舅,有边事么?” 去病问。
卫青皱皱眉:“小孩子家,不要多问!”
去病愣愣地看着卫青匆匆离开的背影,十分郁闷,刚才皇上这样说,现在舅舅也这样说,哼,他们太看不起人了。于是他在心中不服气地嘀咕着:“我不是小孩子!”
去病估计得不错,卫青手里的确实是边塞上传来的军情。
伊稚斜新任匈奴单于后,为了扬威于内,同时也向汉室表示他对失去河南地的报复态度,于是,在元朔三年出动数万骑兵侵犯代郡,杀死代郡太守,又入雁门,杀掠百姓千余人。
皇帝刘彻十分震怒,但是王太后病危继而薨逝,他就算再不甘心却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违在母丧期间出兵。于是,只有传令边塞各自戒备,如有匈奴犯边皆坚壁不出。
那伊稚斜得了势,越发时常敲敲打打,边关便不时传来报警。
卫青心中郁闷已久,但是,他和刘彻一样无可奈何!
现在,他手里拿着的又是一封边关告急的文书。正皱了眉头去找刘彻。
刘彻接过文书慢慢地看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仲卿,你说怎么办?”
卫青说道:“匈奴犯边,臣是主将,心中自然恨不得飞骑去迎击;……”他话未说完便住了口。
刘彻知道他的意思:身为主将,不能说不战,否则会被认为临阵退缩;但是太后薨逝天下大丧,又不能说战,否则便是不循孝悌。
一时间,两人相对而坐,刘彻在心里反复寻思,卫青知他掂量,不发一言。一时竟然都沉默下来谈。
良久,刘彻叹息道:“罢了!还跟上次一样,叫边关上小心着,现在,确实不宜出兵!”
刘彻独尊儒术,儒术最重孝和礼,如果他现在不管母丧,岂不是自己打耳光么。因此,再难忍也得忍。
卫青肃然:“臣遵圣意!”便要离开。
那刘彻说:“别走,陪朕一会儿。”
卫青看着刘彻,不知是不是麻衣的原因,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眼下面一滩淤青,十分的憔悴。
“陛下休息不好么?”卫青问,其实他知道自己的话是多余的。太后薨逝,作为儿子的刘彻便得守灵不离,但是,那么多的军国大事,便是守灵他也逃不掉的。只不过从朝堂未央宫到长信宫,依然的万事缠身。
“朕睡不好!”刘彻说,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
“朕一闭眼无数的事情就上心来:刘安不行推恩令,匈奴屡屡犯我边塞……仲卿,朕好累啊!”
刘彻用手捧着头,使劲地摇摇:“并且,朕还时常想起母后,想起她教我习字,想起她因为我和阿娇合气而生气……这么多的事情,……朕根本无法入睡。好累啊!真想回到仲卿身边好好睡一觉!”
卫青怜惜地看着那张俊美的现在却如此憔悴的脸,那张脸瘦了一圈,眉宇间隐隐的都是疲惫。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一向挺拔的刘彻,似乎有些微微的佝偻了。
“那么,陛下睡一觉吧。”
刘彻看看卫青,卫青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陛下睡一觉吧,臣在这里守着。”
刘彻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对于谨慎的卫青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嗯!”他顺从地点点头,“好吧!仲卿不要走,陪着我。”
卫青温和地笑了,象在对一个黏人的孩子:“我不走!”
因为卫青在身边,刘彻果然很快地睡熟了,睡的十分安稳,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卫青的。
外面的雪下得大了,雪花发出飒飒的声音,落在温暖的殿外。
远远的,侍中霍去病在长秋殿的外面,十分恼怒:“我是不是小孩子,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他暗暗下定决心:“我要从军去!”
去病暗暗决定,一定要上阵杀敌,做一个象舅舅那样的,不,比舅舅还厉害的人!那时,看这两个人还说不说他是小孩子!
太后薨逝,按《丧制》守丧一年。因此,霍去病的雄心受阻,在元朔三年和元朔四年的时候,匈奴几经挑衅,但汉室都按兵不动。
和霍去病一样沉不住气的,还有皇帝刘彻,但他勉强按捺住性子,因为卫青说:
“陛下何苦与匈奴小打小闹。朔方建立,我大汉关中已有天然良障和出兵之地,可以对其进行猛烈打击。若现在仍然是匈奴挑衅我应变出击的话,被动防御,祸根难已。不如等待机会,重创其主力!”
于是,急性子的刘彻虽然被匈奴的骚扰弄得沉不住气,但却耐着性子,因为他知道,卫青说的是对的!

余波

元朔四年,平阳侯曹寿去世。
平阳公主悲痛万分,连皇帝刘彻也为这个一向交好的姐夫英年早逝叹息不已。
因为和平阳府是邻居,再加之两家关系又好,于是,卫府这边除了礼仪上应该尽到的之外,侯夫人秦织更是经常去陪着平阳这个她唯一的朋友。
“夫君,”这日夜里,秦织过去安慰平阳之后,回来对身边躺着的丈夫说,“长公主真可怜啊!如今就剩了她孤零零的一个,幸好她还有个孩子。”
卫青这日留宿于秦织正房,似睡非睡间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不知背着人,她哭成什么样子。”秦织还沉浸在对好友的同情中。
“是吗?”卫青含糊地说,模糊想了一下平阳的样子:凭心而论,一身重孝的平阳,犹如野鹤闲云一般,清丽脱尘。
尽管确实平阳非常悲痛,但是,卫青觉得,平阳并不像妻子说的那样不可收拾,他去吊唁的时候,看见平阳虽然苍白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却依然镇定冷静,接待礼仪之间没有半分的失误。
于女人方面,卫青不是很有经验,也不是很上心。但是,他仍然知道,平阳和自己的妻子秦织绝对不是一类人。
“怎么不是呢?”秦织反问道。
“我看她虽然伤心,但是没有夫人说的这么了不得啊!”卫青咕哝道。
“外人怎么会知道,女人的真正的眼泪是不流给外人看的。” 秦织叹息道。
卫青没有答言,他已经睡着了。
秦织看看丈夫英俊的脸,听着他均和的呼吸,向丈夫身边靠了靠,将头埋在他的臂弯里。这时,秦织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第二天大早,天蒙蒙亮,卫青和往常一样起身练武半个时辰。
待到回来的时候,秦织早已起身,忙忙地服侍卫青更衣上朝。
那卫青道:“不用了,以后你多睡会。我自己就行。”边说边找自己的朝服,却不料找得这样不见那样的。
“我的腰带呢?还有带扣?”
秦织连忙找出来送上,那卫青皱着眉道:“以后我的东西不要动我的。”
秦织小心道:“我见你那个腰带有些旧了,便拿来量了重做的。”
卫青一看,果然这条带子是新的,看看秦织苍白的小脸,如水的双眼微带红丝,想是熬了半夜做出来的,想想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便对她笑道:“不是,我在军旅之中弄习惯了,什么都自己来。这一回家来夫人把我养懒了,以后可怎么出兵打仗呢?”
秦织小声撒娇道:“知道,知道,知道我夫君是大将军,心心念念就是打仗去!”
卫青嘿嘿笑了。
当下秦织命丫鬟送上粳米粥和椒香饼,还有数碟小菜之类的。卫青不喜甜食,这一点秦织早就知道,故而餐点皆无甜的东西。
他在军中早已习惯速度,于是三两下吃完。
这边秦织早已送上漱口水,卫青漱了口,秦织又拿过一个小小的匣子掀开递来。卫青低下头,笑嘻嘻地却不伸手。秦织只得伸手到里面拈了一点递到他面前。卫青也不接,张嘴噙了,原来是鸡舌香。
然后笑道:“我真的被夫人养懒了!”
秦织嗔了他一眼,心中却觉得甜丝丝的。
待卫青出门。秦织才去卫老夫人处请安。
一时回来,已经是红日高悬。
秦织才慢慢的齐理家事。卫老夫人年老,家中主事的就得她一人。这些年卫府不比当年,越发的大了,家中人事众多。秦织常常觉得十分疲累。
这日正好又因为分发工钱之事,十分繁杂,她竟是忙到中午才得安宁。疲累之中心下想起她到平阳公主府的时候,那平阳言语安静,不动声色间家务竟是井井有条,不由得佩服地想到:“唉,若象长公主便好了,我竟是没见她为家事急过呢!”
午间卫青不回府吃饭,秦织便携了卫伉和卫不疑到卫老夫人房里去。
老夫人爱热闹,每顿饭都要和两个孙子一块儿吃。
老人家年纪大了,吃饭本来就慢,那个卫不疑又不是个省心的。秦织除了奉汤布箸之外,还得招呼卫不疑。倒是卫伉还乖巧听话。
待得老夫人一餐饭吃完,和卫伉卫不疑说话解闷了。秦织才慢慢坐下来吃。
面前已是满满的重新弄上来的新菜,无奈秦织此时累乏了,竟是什么也吃不下去。才待要放下筷子,那边老夫人开口了:“织儿,这几天我看着家里上上下下的事多,你累乏了,要多吃点儿。”
只得连连答应着,挑起几个饭粒在嘴里,却嚼不出是什么味儿来。
旁边的丫鬟见状小声笑道:“夫人今儿胃口不好么?”秦织笑笑,也不出声。那丫鬟十分伶俐,便把一个五彩掐金漆碗,轻轻挪到秦织面前,殷勤道:“这是炖的笋子干,用野鸭炖的,不油腻,夫人素日爱吃的。”
又挪了一盘过来:“这是庄子里新送来的香菌。过了水加了葱油拌的,清爽极了。”
秦织点点头,挑了一筷子笋子。
不知为何,素日最爱那笋子干在肉汤中煮出来的香味,今日却觉得味同嚼蜡。
嚼着嚼着,不知为什么,一点征兆都没有,她的胃部一阵抽搐,有东西溢上喉咙。秦织慌忙别开头,来不及叫丫鬟端漱盂来,秽物已经冲口而出。
……
闻讯赶来的卫君儒叉着腰跪坐在帘子后面,她虽然怀孕不过三个月,但是已经嚷嚷着腰疼。
秦织病了,却怕卫青担心,不告诉卫青。而少儿偏随了陈掌到外地上任去了,所以,没奈何她只得来照应一二。
白白胖胖头发花白的太医令正眯着眼给秦织诊脉,诊了这只换那只,就是半眯着眼不开口。
秦织在帘子里伸出手去,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有些灰色。提心吊胆的,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了什么厉害的病症。
良久,太医令才睁开眼睛,笑眯眯地道:“恭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秦织苍白的脸上忽地有了一层亮光,慢慢地浮上一层红晕:“真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太医令正色道:“我正要说这一点,夫人这段时间体气虚弱,故而不大正常,夫人自己也不知。这次怀孕夫人身体比不得上两次,一定要认真调养。”
卫君儒也十分高兴,便打发人去给老夫人报信免得老人家担心。
一时,霍去病陪了太医令到外面开方子。
这太医令反复交待,说是秦织身体虚弱,大意不得。去病唯唯听了,拿了方子来一一转述给大姨和舅母听。
这秦织想再次怀孕非止一日了,如今心愿得逞,当下头也不晕了,心也不难受了,便要起身来。
那卫君儒瞪她一眼:“你给我好好呆着,没听太医说么?你想起来给我作乱呢?”
秦织笑道:“没事,我都有过两个孩子了,怕什么?”
晚上,卫青回来知晓,自是喜出望外。当夜就宿在秦织正房。
“好,这次一定还要生一个男孩子,夫人。”他将秦织揽在怀里,笑着说。
秦织惬意地靠在丈夫宽阔的胸膛上,微微抬眼看看丈夫俊美的脸,小声道:“我想这次要个女儿……“
“不,”卫青兴致勃勃地打断她,“这次还要个男孩子,真正象我的男孩子。我来好好教他,好不好?”
看见丈夫如此兴奋,秦织不由得笑了。
卫青接着说:“夫人要是想要女儿,也成。不过,我们下回,下回好不好?”秦织娇嗔一声:“夫君真是的,这一个都还……”
卫青抱了她在她耳边笑道:“没事,我们继续努力!”
秦织羞红了脸,想啐他一下,却舍不得。
红鸾帐中,两人交颈而眠,絮絮叨叨呢呢喃喃,说了小半夜的话儿。
红鸾帐外,九点朱雀铜灯灯焰摇摇,灯花儿裂了,轻轻的“啪”了一声。
秦织一来心中高兴,二来卫府也确实离不得她打理。只略休息了两三天,便强自振作着每天照样忙碌。
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秦织没有让隐娘来帮她一二。那隐娘却也安分,绝不多言多行。若秦织叫她,她便鼎立相助,若秦织不叫,她绝不多事多口!
偶尔过平阳那边去聊聊,总是匆匆去匆匆返,那平阳见她如此,每每劝诫她小心,但秦织总是说:“没事,我都生了两个孩子了,我自己知道轻重的。”
平阳也没法子,自己又在热丧之中,帮不得她一二,只有多多劝说。但秦织却总是听不进去。
不料这次果然比不得前两次,她腰背时时痛得要命,常常会感觉头晕,下衣里也偶有不正常的血迹。但是,秦织是个体贴的女人,这些她都自己闷着,只是按太医令的吩咐乖乖吃药。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最好的朋友平阳;她最爱的丈夫卫青!
她只是把沾着血迹的内衣裤命丫鬟烧了丢掉,似乎这些恼人的东西不在眼前,这些病患就没了踪影。
元朔四年剩下的日子,秦织在她的病痛和家务中快乐地操持着;
平阳在她的痛苦,遗憾和不甘中煎熬着;
卫青和刘彻则在为了他们的帝国的梦想积极准备着。
他们派出了很多探马,四处探听匈奴的虚实;他们找来许多的向导,画一副详细的地图;他们还命令投诚的骑射上佳的匈奴骑兵训练汉军的骑射;他们仔细研究着作战的计划,……
他们,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
正在这个时候,张骞回来了。(注)
高大宽敞的承明殿里,那个粗壮的,黑黑的脸膛,红通通的眼睛,满面皱纹的人跪坐在大殿中央正侃侃而谈。而御座上的皇帝,下面的百官都在静静地细听。
皇帝刘彻还记得那天因为冲撞宫阙带进来的那两个人。
一个满脸灰尘,头发纠结,身穿破烂的羊皮袄,身形依然高大魁梧,手里却拄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面的黄漆基本已经剥落。只在一两个磨不到的竹节下面,才隐约有点颜色。
而另一个也如此,只是没了竹竿,畏畏缩缩不敢前行。
当那个高大的人看见自己,痛呼一声:“陛下!可见到您了!”就匍匐在地嚎啕大哭的时候,自己和随侍的官员全都被那种从男人心底发出来的嘶声的痛苦的声音惊呆了!
听他断断续续的话,努力应证着脑海里模糊的记忆,刘彻终于确认,——这是张骞!张骞和他的向导甘父!
是那个带着一个梦想的青年的圆圆脸庞离开的张骞;是那个青春年华,壮志凌云的张骞!
如今一路的风霜已经将那张圆圆的脸拉长了,眼角出现深深的刀刻般的皱纹,十几年的匈奴生活,把他的嘴角用沉重的思念拉得往下,为那张已经显得苍老的脸添上一丝苦相。
张骞被带下去休整的时候,皇帝刘彻握着那根已经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破败的节杖,眼圈有些发热!十三年啊,十三年他这个忠心的臣子,和着冰风雪霜,走着艰难困苦,却从来没有放松过他的气节和忠诚!
刘彻立即重赏张骞,并且赐宴宣室殿!
夕阳快要落下来了,长安城在金色的余晖中分外的巍峨,那些绵延数十里的房屋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黑夜将至。
张骞穿过宽宽的长长的青石的街道,眯着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那些整整齐齐的房屋,那些四通八达的道路,那些脸上洋溢着满足和自豪的长安人……
耳边传来车马粼粼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还有铜铁铺子里叮叮当当的敲打的声音……
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涌上张骞的心头。
十三年了啊!这个粗豪的汉子眼角沁出点点湿润,我竟然离开了十三年,我竟然还能站在这里。
穿过这条主街,就到了未央宫。
在宽广的未央宫的里面,宣室殿威严的轮廓在夕阳落下的天幕中鲜明地被勾勒出来,那些飞檐和斗拱,那些角楼和望塔,完美的线条无比的清晰和流畅。
巨大的白玉石台阶从下面直通至殿前,彰示着皇家的地位和殊荣;每隔数级台阶就是一盏巨大的油灯,在透明的犀角里闪烁着金黄的光焰。
宣室殿里,灯火辉煌,那高高的殿堂,巨大的梁柱;那些丝绸,那些锦缎,那些金的银的器皿;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穿梭服侍的内侍宫女们,那些披金挂印的朝臣们,……
还有酒菜佳肴的香味,珠宝幢幢的光影,让张骞微微眯着了双眼。
——是的,这样的繁华,这样的富丽,这样的庄严,才是他的大汉!
当百官如常例拜伏在那个伟岸而坚毅的身影面前的时候,那声:“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是张骞用无比虔诚的心喊出来的。
十三年了,朝堂之中也有很多的变化了吧!
张骞环视着宣室殿里,遗憾的是,他本来就不是朝臣,所以,宣室殿里基本都是他不认识的人。
但是,有一个人,应该会在这里的!
刘彻看见张骞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便微笑到:“张卿在寻什么人吗?”
粗豪的张骞裂开嘴笑了:“呵呵,陛下,臣在朝堂中不大认得各位大人,不过,那年臣去西域,引荐的韩大人怎么不见?”
宣室殿的酒筵上忽然静了下来,天子刘彻的笑容僵住了,一时间酒筵上竟静得每个人都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时间不长,但是已经足够让张骞觉得了这个问题引起的异样的波动,丞相薛泽尴尬地笑道:“韩大人久不在朝堂了!”然后不待张骞询问原因,便忙着道:“张大人从西域来,不知可有些什么新鲜的东西给我们说说?”
其余众臣也纷纷附和,张骞虽然粗豪,却也不笨,见这个话题不可触碰当下也不再问。于是,应众人之请,开始讲起西域见闻来。……
张骞讲得很精彩,群臣都被吸引住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脸上一副倾耳细听的模样,心神却已经飘了开去:“是啊!张骞,——是他引荐的!”
想着不由自主地向左边下首看去,那边,原本地位已经显赫的那个人,在这种场合却常常坐在灯影里面!
灯影里,黑黑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可曾想到那个人么?刘彻不安地在心里疑问。
大殿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但是一时之间,坐在高高御座上的人,和那个躲在灯影里的人像是两个静止的黑点,所有的这些东西都从那两个人身边耳边隐去。
那个喜欢穿精美的服饰的,美丽得令人惊叹的人修长的影子,好像忽然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
——你们,忘了我么?

知己

在宣室殿设宴的那个夜晚,卫青被皇帝强留在宫里,理由很简单:-—看看张骞献上来的地图。
卫青没有过多的推托,就留了下来,因为他和刘彻一样明白,这不过是个借口:
地图,岂是看看就看得出名堂的!他留下来,是因为他和刘彻一样,觉得他们应该谈谈!
但是,那个宣室殿一本正经的夜晚,刘彻唏哩哗啦地说了很多,在卫青面前他原本就爱多话,这天,更是什么都在说。但是,他居然没有提韩嫣,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也因为出于一种奇怪的窘迫的心理,他希望,卫青先提出来!
而卫青一直在等着刘彻,他隐隐地觉得,虽然韩嫣已死,但是,可能,刘彻会有一些东西想要告诉自己的!所以,他一直在等着刘彻开口!
那天晚上值宿的内侍,惊讶地看着这君臣二人是如此认真地探讨着面前的那幅地图,朱雀灯灯碗里的灯油添了又添,小内侍知道,这肯定是一副极其重要的地图。因为皇帝和长平侯对它的重视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的事物!
两个有心的人都装做无心的后果,就是那天晚上,谁也没有开口提这件事!
然后,然后等他们后来想要再开口的时候,却发现再也找不到那么合适的一个由头。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的提出是需要前因后果的,否则,就会变得那么突兀,开口就会显得唐突!
再然后,一个忽如其来的消息几乎占据了他们的全部心神,让他们把想要开口的这件事暂时给忘了。
于是,想要谈谈这件事的想法,就被暂时给忽略了。
嗯,就像风偶尔吹来一粒种子,落在石缝里,等石头和泥土都忘记掉的时候,才发现,这粒种子发了芽,并且长成了一片黑森森的荆棘!
元朔五年,汉军探马探得匈奴单于伊稚斜和左右贤王的王庭均已经北迁,只有少数骑兵活动在漠南一带。
此时在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宣室殿里,高高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帛缣地图面前,皇帝刘彻在书案后正坐,面前聚集着全大汉最出色的将军和最有权势的官员。他们正跪坐在一起商议着刚刚得到的消息。
“陛下!匈奴王庭北迁,对我们下一步的攻伐恐怕大大不利!”将军李息率先说。
见众人静听,李息接着说道:“匈奴王庭北迁,避开我大汉兵锋,其中离我大汉最近的右贤王王庭也离高阙有六七百里。如此,我大汉鞭长莫及!”
丞相薛泽却道:“匈奴王庭北迁,那我边塞岂不安全,只要匈奴不来进犯,应该便是好事!”
见他迂腐,岸头侯张次公忙道:“薛丞相,匈奴人狼性,岂会长久安宁。况且虽然王庭北迁,那右贤王却时时命手下骑兵骚扰我边塞。王庭北迁后,那右贤王帐下匈奴骑兵在我边塞三日扰,五日一战,却也从未宁过!”
众人皆点头称是。
皇帝刘彻沉吟良久,缓缓开口:
“那匈奴屡次进犯,究其原因不过为二:其一,那匈奴新单于欲扬威于内;其二,河南为大汉所夺,他们贼心不死,欲以夺回。若朕因王庭北迁而住手的话,便给了他们以喘息的机会!”
“陛下远见!”张次公道,“河南虽归我所有,但是右贤王不断骚扰,确是有所企图!”
刘彻点头道:“为今之计,便得断了他这想头才行!”
薛泽皱眉道:“如此,够又够不着,打又打不跑。怎么办?”
众人皆犯了难。便都把眼睛看着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卫青!
那卫青沉吟已久,如今见众人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便站起身来,走到地图之前,用手一指一划。
除了刘彻,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李息喃喃地道:“卫将军,这可不是儿戏!”
卫青斩钉截铁地回答:“大汉版图之上,岂容卫青儿戏!”
看看他坚毅的不可动摇的神情,众人便又回头看着皇帝,刘彻皱着眉头仔细思量。
见众人一脸不豫,卫青便道:“众位刚才所言,皆是实情,不过匈奴王庭北迁离我大汉越远,必然防卫越发懈怠,若防卫懈怠,则我大军就可以有可乘之机!‘兵者,诡道也!’用兵,便是要出其不意!”
众人心中皆知他说得有理,但这计划毕竟太为大胆,故而都有几分疑虑,不敢轻易表态!
良久,刘彻站起身来,在书案上拿起一支笔,站在图前仔细考虑。一边考虑,一边用笔将卫青刚才示意的路线画了出来。
众人皆不敢打搅他沉思,只看着这根粗粗的线路仔细思量着。
这根线路,在地图上不过一尺来长,但是,如在实际中,便意味着汉军要奔驰一千多里!
如此长距离的奔袭,是以往,从来没有人做过的!
忽然,刘彻一笑,道:“仲卿既然要这样玩,何不再玩大一点?”
众人愕然!
那刘彻已经提笔,在刚才画出的路线旁边又添出两根来。
这下,连卫青都惊呆了。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最先回过神来的卫青激动地道:“陛下真是天才!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这可不是几万兵马的事啊!”
刘彻放下笔,背着两手,挺直身体微笑着看着他:“朕给你十万!”
十万,这就是说,这将是第一次真正大规模的出击!
卫青摒住了呼吸,注视着眼前傲然的君王,他正看着自己,眼中满满的是无可比拟的信任和骄傲!卫青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真正的笑容。这个笑容里,有惊喜,有赞叹,有佩服,还有感激!
这个人啊,果然是自己世界上唯一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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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汉军第一次大规模的出击!
这次出击之战带有卫青鲜明的个人特色,敏捷,迅速,出人意料又细致周密;既异想天开又迅猛无比!
在《史记》和《汉书》这两部光照史册的历史巨著中,对于漠南战役的记载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史记 卫将军骠骑列传》)
“春,匈奴右贤王数侵扰朔方,遣卫青将三万骑,护四将军兵,又别遣两将军,凡十万人击之。……(《汉书 武帝纪》)
看到了吗!在《汉书》中,有这样一个字——“护”。
护,是羽翼荫蔽的意思!
从这个字里,我们可以读出皇帝刘彻的固执和苦心来。
他早就想任命卫青为全军的统帅,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很快很直接地这样做,但是,在这一次漠南战役中,十万大军六位将军,他却将卫青置于了众将军之上!虽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名号,但是,卫青已经是全军统帅这一点,聪明的历史学家们是不会放过的!
卫青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将军,这点,皇帝刘彻从来没有讳言过,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或许和以往每次出征一样,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卫青的胜利,他所伤脑筋的是给卫青一个什么样的名号,毕竟,从高祖时候起,为了防备将领夺权,便没有了真正的全军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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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就要出征了!
出征前,有两个人的从军请求被驳回!
尽管刚刚回来的张骞慷慨请命,要求作为向导随大军出征,但是,考虑到他必须写下来的报告的价值,刘彻还是温言驳回了他的要求。
他温和地对着有些不甘的张骞说:“张卿不必过急,你经历如此磨难,如今好好的休息一二。如今我大汉攻伐匈奴之策不变,张卿还会担心没有用武之地么?”
张骞遗憾地听命。
另外一个被驳回出征请求的是侍中霍去病!
在外祖母一再昏厥的要挟下,舅舅卫青终于不敢答应。不甘心的霍去病把木钟撞到了皇帝刘彻的跟前!
在霍去病一连三箭射中奔跑的马上的靶子,几刀将对手打败后,他以为自己的愿望可以实现了。不料,皇帝刘彻却摇摇头。
霍去病气得鼻子都要出血了。
他不知道,其实皇帝刘彻本来也有意放他去练练,无奈,外祖母的后门通过皇后三姨走到了皇帝面前,于是,那个高大的皇帝摸摸鼻子说了一句有点遗憾的话:“呃,那个,去病啊,等你成年再说吧!”
霍去病气得将练武场上半尺粗的桩子一刀砍断!
卫青其实不是那么反对霍去病跟着出征,他想到自己当年想去病这么大的时候的梦想和雄心!但是,他也不反对母亲和二姐的说法:“战场上刀剑无眼,等他再大点会更好些。”
他们都爱他,所以,他们都束缚他!
有时候,爱是最充足也最没有道理的理由了!

生别离

元朔五年春天。
(秦织)
出发前,卫府。
卫青已经跟家人辞行完毕,转身离开。
看着丈夫高大修长的背影在门口消失,难受的秦织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一阵冲动,猛地甩开旁边搀扶着她的侍女,追了出去。
那卫青几步跨到青马旁边,伸手从亲兵手里接过马缰,矫健地腾身上马。
忽然一声娇呼:“夫君!——”
卫青看时,惊讶地发现,不知为何,秦织竟然拖着沉重吃力的身体匆忙追了出来,她的后面,是被吓了一跳匆忙跟出的侍女和丫鬟。
卫青愕然地看着妻子。
以往出征,秦织从来不曾这样。她总是怕他担忧而刻意地做出轻松的样子。今日……
思量间,那秦织已经赶到马旁,双手拉住卫青的袍角,气喘吁吁,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产期已近,身子越发的臃肿,脸上却没有什么血色。小巧清秀的脸庞,在身上紫色大披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苍白。
“夫君!”她喃喃地道,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说不尽的委屈和绻缱,泫然若泣。
卫青心中恻然,知道妻子是因为怀孕,产期临近,舍不得自己离开,便弯下身子小声安慰:“没事,回去吧,夫人!我很快就回来。”
秦织一双美丽的黑眼睛里,莹然全是要坠又不敢坠的泪水。心中好像有千言万语,嗓子里却堵得发慌。
只是紧紧抓着丈夫卫青的袍角,使劲的吸气抽噎!半晌才哑着嗓子说:“……你……可早点回来!”这一开口,那眼泪就如同断线的珠子,只是滚将下来。
卫青点点头,小声嘱咐道:“快回去!小心自己!我很快就回来了。”
秦织慌忙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小声说:“嗯!……我等你!”
卫青策马走了,他要去陛辞,然后出征!
秦织呆呆地看着,那个身穿黑甲红袍高大修长的背影,被他身后跟着一队侍卫和亲兵簇拥着从眼前渐渐离去。不知不觉地眼泪流下来。
(卫青)
春风吹拂着未央宫宫外皇上銮驾的绸帏和锦帘。
未央宫高大巍峨的宫门口,那皇帝全副銮驾,百官拱卫。车骑将军卫青按仪注陛辞皇帝刘彻。
取下头上的铁盔,卫青按制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向皇帝三拜。
三拜后,皇帝刘彻亲自走到他的身边。他今日金冠衮服,腰上垂下的玉饰在不大却很有力的风中微微地摆动。皇帝虚扶一下,卫青便顺势站起。有内侍送上玉盘,里面放着三个金爵。
皇帝拿起第一杯,庄重地递给卫青。
卫青恭谨地双手接过,皇帝刘彻祝道:“马到功成!“
卫青一饮而尽。
第二杯,皇帝刘彻道:“早奏凯歌!”
卫青又是一饮而尽。
第三杯,刘彻却不立即递给他。只双手执杯,深吸一口气:“粮草,辎重,你尽自放心,不管你飞多远,有朕给你接着!只是你自己……千万小心!”
那金爵被那双白皙而有力的手缓缓地递过来,卫青看见,那金爵里的酒在微微的震颤!
卫青的心也在震颤着,因为他知道,这看似普通的一句,背后是山一样的承诺:
元朔五年全国大旱,如此艰难之下,刘彻坚决兵伐匈奴,除了是既定的国策和机会难遇之外,更多的,是对主战的自己全心的支持和信任!
卫青心中千言万语,竟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抬头看了那威严俊美双目异常明亮的君王,一字一句地道:“陛下,放心!”
便抬头一饮而尽,深深一礼,立即转身离去。
虽然在接下来的路上,他一直头也不回,而背上,却清晰地感受到那视线是灼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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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
茫茫苍苍的大草原,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白天那种广阔,那种自由,全部被肃杀的黑色吞噬了。
急促的马蹄声像是隆隆春雷,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卷过来,渐渐地近了。
远方的天际,微微带着点黄晕,似乎在地平线的那边,有着灯光和火炬。还似乎有隐隐的喧嚷的叫喊,歌声和笑声。
而那些黑色的人马,就在黑夜的掩护下,隐秘的飞速地包围过去!
辅出关中,车骑将军卫青便下令全军:偃旗息鼓昼伏夜行,行军之中,“人衔枚,马衔嚼”不得发出任何声音。竟在短短三日之间急行军1000多里,现在,他们已经接近了右贤王驻地!
幽幽黑夜里,一柄青蓝色的宝剑在星月的折光下犹如闪电般地向着王帐的方向一指,一股洪流般的杀气便伴随着隆隆的雷声般的铁蹄席卷而去!
(秦织)
正在这个时候,卫府。
平阳公主来探望侯夫人秦织,正要离开,秦织勉力送出。
但是,站在卫府正院当中,秦织忽然觉得下腹一阵抽搐,然后哗的一下,疼痛伴随着一股汹涌的热流从下身涌出。
秦织愣愣地站住了,哑着嗓子说:“……对不起,长公主,不能送您出去了……我……快要生了……!”
然后那种把人撕裂的疼痛就开始了,一阵一阵地,似乎是无休止的浪潮,不断地卷过来!
秦织开始是呻吟,后来是哭叫,然后是声嘶力竭!
战战兢兢的卫老夫人眼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正房里端出来,不由得几乎晕厥。
留下来陪侍的平阳虽然也生过孩子,但却也没有这样恐怖的经历,强自镇定着勉强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端水出来的丫鬟煞白着脸,连连摇头:“稳婆说,孩子的位置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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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
最开始的时候,这几乎不象是一场战役!
那些措手不及的匈奴人在恐慌中开始几乎忘记了反抗这件事,他们四处奔逃,但是四处都有黑色的带着家族帝国的仇恨的汉军雪亮的军刀!
匈奴人在恐怖的哭喊中倒下去,在死的时候眼睛大大地睁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次战役开始的时候,不像一场战役而象一次屠杀!
但是,狗逼急了会咬人,狼逼急了会吃人。知道没有生路,匆匆拿起武器的匈奴人,开始做困兽之斗!
于是屠杀又变成了惨烈的搏杀!
在血雾中,匈奴人倒下去,汉军骑兵倒下去!然后更多的匈奴人涌出,更多的汉军骑手冲来!
卫青和他的侍卫亲兵同样在他们的战友们中间拼杀着!
他们的目的是正中的右贤王王庭!但是,每一步的接近都是用鲜血铺就的!
(秦织)
秦织在和自己的疼痛搏斗着!
在剧痛中晕过去,另一阵剧痛又将她拉回来。
秦织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就像是残破的棉絮,被剧痛的风暴在撕过来扯过去。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呻吟了,一种巨大的无望的黑雾笼罩了她。
“夫人,夫人再使点力!”
“夫人再试试——!”
稳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难道这些稳婆不知道吗?如果能,她秦织会做到的。秦织是多么的想要这个孩子。她那最爱的丈夫曾经说过:
“生一个男孩吧,象我的男孩子!”
“夫君”秦织喃喃地说。
卫青俊美的脸在她的眼前,他说:“生一个象我的男孩吧,我来亲自教育他!”
一股说不清的力量从秦织的心灵中迸发出来,——我会的,夫君,会生一个真正像你的男孩!
“啊!——”
秦织尖利地惨呼着,用尽最后的气力一使劲——
然后,一声洪亮的婴儿的哭声划破了紧张的黑夜。
(卫青)
太阳升起来了!
这是草原上万物歌颂的生命之王。现在,这轮金灿灿的朝阳,在和以往一样地洒下它的温暖的光辉的时候,却发现,它下面照耀着的世界已经变了样!
草原早已经成为修罗场!
在被践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草地上,尸体挨着尸体,绝望压着绝望,人尸、马尸,在它们中间,是大块大块土褐色的痕迹。那是鲜血流到地里浸染成的。
帐篷或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余烬还在袅袅地冒着黑烟,为这战火停息后的战场添上了几许悲怆!
昨夜匈奴人终于在汉军强势的进攻下溃不成军。
右贤王带着自己的爱妾,在数百名亲兵的掩护下,突围向北方逃去!
车骑将军卫青下令轻骑校尉郭成率军追逐,郭成一直追击了数百里,遗憾的是终于被右贤王逃脱!
现在,战争早已经结束,汉军们有的在战场中寻找自己负伤或死去的同伴,另一些则在清点着俘虏和财物!
重重叠叠的尸首,有一万多具,散发着死亡的血腥气。
这场战役是如此的辉煌,除了右贤王携爱妾逃脱以外,右贤王王帐下十几个小王尽皆被掳,匈奴士兵15000余人放下武器投降。右贤王帐下的所有财物,包括数百万头牲畜,成为汉军的战利品!
虽然没有抓获右贤王,但是,一股兴奋的狂欢的情绪已经在汉军中间慢慢的蔓延开去!是的,这已经是一场空前的胜利,跟随这次胜利来的,肯定有爵位,封赏,荣誉……!
将军们庄重的脸色下有一层隐隐的亮光,校尉们则掩藏不住喜悦的心情,就连下层的士兵,也因为将会得到更多的赏银而兴奋不已。
卫青看着这些兴奋的人们,却始终只是淡淡的!
或许,是死亡看的太多了吧!他自嘲地想,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悲伤!很奇怪地,还有一些莫名的忧虑!
(秦织)
太阳升起来了!
也照进了卫府的正房里。卫老夫人,隐姬,卫伉,卫不疑都在这里了,还有一直没有离开的平阳公主。
侯夫人秦织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脸象雪一样白。衬得她黑黑的眉毛和黑黑的眼睫,十分的鲜明!
身下的褥子早已经全部换过了,但是,又起什么作用呢?那从她下身一股股地涌出的热流,又早已经将新换的褥子全部浸透了!
平阳悲伤而无奈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卫老夫人无助地呜咽着!太医令和积年的稳婆们都已经束手无策!
孩子生下来了,但是,秦织的大出血没有止住!
迷蒙的阳光,让秦织在昏迷中感到一丝明亮的温暖,就像,丈夫给她的感觉。
“夫君,”她在昏迷中喃喃地说。
卫青就在前面,穿着那天到她家里下聘时的蓝色外袍和白色的深衣。他一如既往的温和地朝她微笑着,那笑容象一只鸽子,越过秦织的肩头飞去。
“夫君!”秦织温柔地呼唤着,她喃喃地说:“我生下来了,这是一个男孩子!一个你要的男孩子!”
没有人听得见她的话,焦虑的平阳只听见她喉咙里轻轻的喀喀声!
“卫夫人!卫夫人!”平阳焦虑地呼唤着。
秦织听见了,可她不想回答,因为,丈夫就在面前,那么一如既往的微笑着。她努力地要向丈夫靠去,可是,丈夫却始终离自己有一段距离。
秦织拼命的往前追去!
静静躺着的秦织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平阳和卫老夫人大惊。
“卫夫人!”平阳的眼里蓄满泪水,老天啊,千万不要在她的面前,再失去一个亲近的人!
“织儿!织儿啊!”卫老夫人的呼喊变成哑声的大哭。这是个多好的媳妇,温柔,能干,和气,有礼!
卫伉开始跟着哭,不懂事的卫不疑傻傻地张大了嘴:“娘啊!——”
听见儿子的哭叫,秦织努力地积蓄着力量着,慢慢地张开了眼睛,她的嘴一张一合:
“……孩子,就叫……‘等’……吧!”
她竭尽了全身的力量,可是声音却细得象蚊蚋。老夫人年迈耳背,平阳只得凑近她的耳边。
“我的孩子……就叫……等,我答应过……要等夫君……的!”秦织艰难地说。
平阳的眼泪一下子决堤!隐姬在旁边更是痛哭失声。
“夫君……对不起……”
秦织微弱地喃喃着,还有一句话,她永远没有说出来,“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元朔五年,侯夫人秦织去世!
元朔五年,卫青的第三个儿子出生,这个孩子后来被卫青取名为——卫登(等)。

大将军

元朔五年,汉车骑将军卫青取得漠南战役的胜利!
大军还没有返回边塞,天子刘彻便知道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的他立即开始他的下一步棋。
卫青还在凯旋的路上,皇帝刘彻在朝堂之上提出,要赐封长平侯卫青为大将军!
群臣震惊!
这在他们意料之内,也在他们意料之外!
长平侯卫青军功赫赫,深得陛下宠信,如今再次立不世奇功,皇帝陛下不大赏特赏才怪!
可是,自高祖以来,大将军职位只有韩信一人,而韩信被杀后百余年,此职位早已经废弃。如今陛下却要因为长平侯复立大将军,其宠信之深,令人震惊!
无怪百官震骇,军权历来是帝王最为敏感的要害,如今皇帝竟然为了卫青再次设立此职位,不啻于将自己的要害交给了卫青!
百官群情激动,皆想对皇帝陛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打消这个念头。一时间奏章飞满天,廷议热闹非凡!
皇帝刘彻嘿嘿一笑,奏章远远地扔一边去,廷议么,和这个以强悍闻名的君主在一起,他的大臣们从来没有赢过!
等到无可奈何的大臣们终于咽咽唾沫,垂头丧气地看着御座上得意洋洋的皇帝的时候,大黄门李江从旁边捧出锦缎衬着的“大将军”印信!
百官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被这个霸道的皇帝摆了一回,原来帝意早决,连印信都做好了。
元朔五年,兴奋性急的皇帝刘彻等不到卫青回长安,便派遣大中大夫张骞为特使,携带“大将军”印信,前往边塞!
卫青的兵马才一入塞,张骞就在边塞举行隆重的仪式,代皇帝刘彻,于军中拜长平侯卫青为大将军!
刘彻有意向卫青隐瞒了秦织的死讯,甚至要求卫府在卫青回来之前不要送信,只告诉了卫青他多了一个男孩,卫老夫人已经给他取名为卫登。
他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怕卫青悲伤——这个跋扈的情人根本不认为卫青会为了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悲伤,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妻子。——他只是不希望这个晦气的消息,冲淡他和他的爱人大胜以后的好心情!
他希望卫青高兴,因为他们的胜利,因为他是他的大将军!
元朔五年,卫青凯旋!
他去的时候是初春,回来的时候夏日已经展开它瑰丽的舞裙!
和五年前卫青第一次大捷一样,长安的百姓们,又把这次大军凯旋的日子当成了一个隆重的节日。
长安城外几里的道路上,百姓们夹道欢迎,每隔不远就是一座早就用青绿的松针搭好的高高的拱门。每一座拱门下面都挤满了狂热的百姓!香案,鲜花,酪酒……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他们心中的崇敬!
卫青穿过两旁不断喧闹的人墙,听着这些热烈的欢呼尖叫,心中隐隐地不安:
这样的热情,这样的欢呼,会不会太过了?这样的隆重,这样的规模,会不会招忌?
卫青不知道,还有更大的震撼在后面等着他!
这一次,皇帝刘彻决定亲自在未央宫宫门郑重相迎!
这是一个如此明丽的夏日,那种不同于其他季节的的带着银色的蓝天似乎很高很高,天上的云朵似乎很轻很轻,象羽毛,象轻纱般透明。那种让人精神一振的风不时从人们的脸上吹过,撩动人们心中的本来就热烈情绪。
只有这个季节才会有这么多旺盛的激情,才会有这么多的希望,才会有这么多的兴奋。
淡蓝色的天空,勾画出承明殿庄严的轮廓!
这座未央宫中最大的主殿殿门之外。巨大的汉白玉台阶如同天阶一样,从殿门延伸下来。
那白色的阶梯上,聚集了文武百官,这些盛装华服的人,按照级别从上而下站立在阶上,他们的身上,各种品级的官员袍服,绛、红、青、紫,汇成比彩虹丰富得多的颜色。加上他们身上的玉带金钩等物件,和着他们身后各种斧钺旗镫等皇家仪仗,在明丽的阳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光线,蔚成云锦似的奇观!
承明殿的殿门前,龙旗雉伞簇拥下,正中间最高处那点鲜明的亮黑色,便是大汉天子刘彻。
甫进宫门的卫青在震惊中有些茫然,如此盛大的仪式,谨慎的他心中的不安和惶恐竟是远远胜过了骄傲和虚荣。
心中感激着刘彻的倾心相待,担心着可能会引起的谗言讥语,害怕着众人审视的眼光,一时间,这个在战场上叱诧风云的男人,竟然有一些惶惑。
待得茫然中看见面前的百官一阵骚动,才发现,皇帝刘彻居然降阶以迎!
皇帝降阶以迎!
这是何等礼遇!百官因此也惊如木石呆泥!
卫青震惊中脑海一片空白,急忙跪下,拜伏在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绣金的黑色长袍随着坚定的步伐来到自己面前,那双有力的修长白皙的手托住自己的两臂,卫青顺势站起。
眼前是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虽然十多年的风浪已经将睿智和沧桑刻成了那俊美之外刚硬的轮廓,但那看着自己的一双莹黑的含笑的眸子却依然如多年以前。
刘彻扶起卫青,自然而然地携手上阶。
卫青心中惶惑微微一挣,却被更紧地握住,只能紧紧跟在后面。
一时,全天下的眼光看着这两个修长身影一起走向大汉王朝的中心,——承明殿!
透明的阳光无比明亮地照射下来,似乎天地间最明亮的光线都集中在这两个俊美高大的男人的身上。
权倾天下的帝王和他四海震服的将军!
然后,他们,一起站在了大汉王朝的权力的至高点!
此时百官如辐射一样立即拜伏,黑压压一片,只听见浩大的声音:“天佑大汉!我皇万岁!”这声音和动作立即象水上的波痕一样扩散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从承明殿到未央宫,从未央宫到长安城,从长安城到全天下……
——天佑大汉!
这一刻,全天下跪伏在他们面前,艳丽的阳光洒在未央宫金碧辉煌的宫殿顶上。集中在那两个人的身上!
这一刻,那威震四方的绝世名将,和那震烁古今的千古一帝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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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五年卫青漠南在漠南战役中的胜利,其影响是十分巨大的。
在政治上,它重创了匈奴的主力,使得在很长时间,匈奴没有恢复原本左右贤王均衡的格局。同时,它彻底地斩断了匈奴对于夺回河套平原的企图,巩固了大汉对疆域的控制
而在军事上,这场战役的精彩之处更是为后来的军事学家啧啧称道。卫青在这次战役中使用的“大迂回,大包抄”的战术和“闪电战”的模式,令后世震惊!
后来,这两种战术在在1943年世界大战的苏德战场上重现。希特勒的“闪电战”瞬间击碎了苏联的钢铁国防,但在随后的日子里,苏联统帅的“大纵深、大迂回”又使德军一败涂地。
而此时,汉大将军卫青早已逝世2000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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