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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定] 万有引力(无限流) BY骑鲸南去 (点击:233次)

万有引力(无限流) BY骑鲸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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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预览+


  
  简介:
  世界共享开放性互动交流游戏《万有引力》上线后,迅速风靡世界
  完美的生态系统、完全贴近现实的物理引擎、打通次元的游戏副本任君挑选
  尤其是灵异副本,好评如潮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玩一款普通的游戏
  直到某天,数以百万计的人看到天际线上出现了一个对话框
  【sun.exe未响应。如果您继续等待,程序可能会响应】
  【您想结束这个进程吗?】
  【结束进程 取消】
  1、1v1,外冷内热微天然美人受x外热内冷略疯批美人攻,双控场,he
  2、攻有一半乌克兰血统,但是不秃(x)
  3、有恐怖情节,慎入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无限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舟(受)、江舫(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万物之间皆有引力,所以我遇见你
  立意: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
  作品简评:
  原本如火如荼、风靡全球的世界共享开放性互动交流游戏《万有引力》陷入严重bug危机,百余名玩家因无法脱出,陷入不同程度的昏迷。数月后,《万有引力》侵入现实,世界上18岁以上、60岁以下的人被随机挑选、强制上线,以众多副本为舞台,开启了一个以争夺玩家排行榜第一为终极任务的大型现实开放副本。本文情节跌宕,结构庞大,层层推进,构思完整,副本里有算计,有温情,有背叛,有信任,有处心积虑的对抗,也有交付后背的勇气。混乱善良属性的玩家南舟在不断冲击高分排行的同时,也在追寻自己一段失落的记忆。


第1章 三人成鬼(一)
  没有人知道那些“人”是怎么上来的。
  大巴车在驶上绕城高速后,中途没有停过车,始终保持着80公里的时速。
  但车里的人数,确实是增加了。
  这件事或许只有李银航发现了,或许车厢内所有的人都发现了。
  只是没人敢说破。
  她把整个身子低低俯下,鼻子里满是封闭空间里热烘烘的闷臭气息。
  大巴里的空调打到了16度,空调口就在她的头顶。
  风力强劲,声声可闻。
  而她的手指紧捏着,冷风和热汗爬虫似的缓缓顺着头发流入颈窝。
  ……车里的确是多了人。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但具体哪里多了人,偏偏又说不清。
  也许正在身后的某个位置窥伺着她。
  也许是那个坐在她前方正两个座位的位置、露出了一小片寸头发茬的男人。
  他也许正无声地把自己的脑袋拧转了180度,盯着自己的方向看。
  ……
  脑补是人类的天赋。
  从一个星期前开始,人们的这一天赋就开始得到极大的锻炼。
  起先,只是一两起异常的失踪事件。
  比如,一起出去玩的朋友,离开的人提着一兜奶茶回来时,电影院前已经没有了人影。
  再比如,大腹便便的中年化学老师在综合排名垫底的某高二文科班讲着一堂让人昏昏沉沉的课,底下的学生睡倒一片,只有班长照顾着他的面子,在化学课本下对着语文习题册奋笔疾书。
  等班长被一声清脆的掉落声惊到,再抬起头时,地上只有一根掉落的白板笔滴溜溜打着转。
  他气愤地站起身来,指责道:“老师都被你们气走了。”
  情况的恶化,只用了一个白天到夜晚的时间。
  在沙发上和丈夫一起追剧的主妇,发现厨房里的水声响个不停。
  她心疼水费,唠叨着走向厨房,发现碗池里积着一叠蓄满泡沫的碗。
  女儿不见了。
  连带着她那双走起来会啪啪作响的旧拖鞋一起。
  她走回客厅。
  客厅里静悄悄的。
  电视里播放着球赛,一盒新烟刚刚拆封,烟灰缸已经从茶几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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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千人追击战(八)
  古城邦,不同于后现代化程度极高、各项基础设施完备的“锈都”。
  不同于纸醉金迷、贫富差异巨大的“纸金”。
  也不同于梦幻安心的松鼠小镇和以种植业为主的家园岛。
  它是五个安全点中最特殊的一个。
  它是最铁血硬核,也是最公平的。
  古城邦里最吸引人的建筑,就是名为“斗兽”的竞技场。
  竞技场外侧,骑着青铜马、戴着太阳头盔的巨大青铜斗士塑像,身后的斗篷潇洒地飞展开来,斗篷一角洒入圆型的竞技场一角,尾端延伸出一片火炬台,经久不熄地燃烧着象征战斗的烈火,像是战火在斗士身上烙下的勋章。
  它手持的巨剑上雕刻着一行字。
  赢即真理。真理永生。
  在两侧林立着十丈青铜戈矛的漫长入口通道间行走时,脚步声回荡在甬道间,清晰可闻。
  冷兵器那股冰森森的铁锈味儿,不间断刺激着人的神经。
  李银航有点惴惴的,感觉自己真的一步穿越,踏入了古罗马的斗兽场。
  而且,戈矛彼端的光影交界处,居然偶然有兽影浮现。
  动物发出的低沉兽哮,像是钝器,一下下贴着李银航的头皮沙沙划过。
  李银航瑟瑟发抖,压低声音道:“……真的假的?真的有野兽吗?”
  “《万有引力》原游戏里的确有兽鸣,只是普通的场景设计和气氛烘托而已。”江舫轻笑道,“现在未必。”
  ……李银航更怂了。
  南舟没说什么,把正在打瞌睡的南极星从储物槽里强行撸醒。
  迷迷糊糊被放下了地的南极星正犯起床气,一听到围栏后呜呜嗷嗷的怪音,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到半个拳头大的身体腰果似的曲弯起来,对着那一片未知的深黑,前爪刨地,怒发冲冠:“汪!!”
  霎时间,一片静寂,兽影全无。
  李银航目瞪口呆,小幅度鼓掌:呱唧呱唧。
  南极星的小尾巴得意地一翘,顺着南舟的裤脚爬上来,撒娇地哼哼两声。
  可还没等它蹿到大腿,就被江舫拎起来,径直搁在了南舟肩膀上。
  南极星又跳到了李银航的肩上,满嘚瑟地围着她的脖子转了一圈。
  经历了短短几个小时的高强度惊吓,李银航突然觉得南极星比有些人类玩家还要可靠。
  她试探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颅顶。
  小家伙也是怕李银航讨厌它,乍然被摸,受宠若惊,小爪子一捧脸,就地一躺,脑袋从她锁骨边上垂下来,黑溜溜的眼睛直盯着她。
  李银航心都被萌化了。
  她摸摸鼯头,把它小心揣进了自己的储物槽里。
  再往前走去30多米,通道的尽头,出现了一片深及脚踝,无法绕过的水池。
  池底是青铜面,相当光滑。
  面对这水池,南舟和李银航齐齐回头,看向江舫。
  易水歌既然公开了他的身份,江舫也不装了。
  他摊牌了。
  江舫坦坦荡荡地根据他玩《万有引力》的经验,告知了他们这池水的作用:“这个地方叫‘试金池’,每个正式进入‘斗兽场’的玩家,都要进入一次池里。为了呼应建筑风格,所以做成了这种样式。”
  南舟:“进去就可以了,对吗。”
  说着,他除下了鞋袜,踏入水中。
  江舫站在池边,继续讲解:“踏进去的话,系统会用这种介质,检测出你所持道具和各项技能,进行简单的评级和估测,方便进行数据和信息的录入。”
  南舟在原地踏步两下,发现水面平静,并没有什么变化。
  江舫:“第一次进入会慢一些。只要进去过一次,就会有相关的信息和战绩记录——”
  话音未落,水面上就起了波澜和变化。
  南舟顺着他目光看向的位置低下头去。
  水面上浮现出一行字。
  “检测失败。请再进入一次。”
  李银航:“……”
  该怎么说呢。
  不愧是你。
  南舟多项达到了【乱码】成就的数值,也成功地让“试金池”感到了困惑。
  南舟看向江舫,指指水面,轻声告状:“针对我。”
  江舫笑说:“你当然是特别的。”
  说着,他也脱下了鞋,涉入水中,扶住打算上岸的南舟的腰,将他从水中稳稳抱出。
  从他脚尖和踝骨上滑落滴下的水,在“试金池”里形成了小小的涟漪。
  南舟撑住江舫的肩膀,有点懵。
  很快,在水面上的纹路消失后,江舫又把他放入池水,重新检测。
  在等待结果的时候,江舫继续向他们讲解规则。
  “斗兽竞技场里一共有四种赛制。”
  “第一,普通团队赛。系统会为我们自动匹配人数相同的队伍,在森林、洋房这样具有一定掩体和地形特点的特定场所进行团战。”
  “第二,普通单人赛。以中心斗兽场为舞台1V1,可以使用任何道具。”
  “这两种比赛,都由玩家在赛前押出一部分积分和道具。出押物的价值越相近、越等价,越容易被匹配上。”
  “赢者拿走道具和积分,败者一无所有。”
  说到这里,江舫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南舟的信息再次读取失败。
  他如法炮制,将这朵漂亮的水仙从水中抱起,又温柔地种了回去。
  “第三,罗马贵族赛。”
  “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赛制,类似拳击赛,其他玩家可以围观,且又要围观的玩家,必须在赛前用积分和道具下注。”
  “和其他赌博赌‘谁是赢家’的比赛不同,观众赛赌的是‘谁是输家’。”
  “他们要在自己不支持的一方玩家身上加码。”
  “被加码的人,只要筹码被加到一定的数目,身上就会被添加上一层限制。比如禁止使用瞬移类道具,禁止使用攻击类武器。”
  “如果押的比赛者输了,那么赌的人就赢了。他们可以收回自己赌出的全部物品,并按照赌出的‘贡献值’,瓜分对垒方下注的一半积分和道具,赌的越多,赢到高级道具的机会越大。”
  “如果押的比赛者赢了,赌的人自然血本无归。他们一半的积分和道具会落到对垒方手上,另一半则归自己押的比赛者。赢了的比赛者,可以优先获得3样顺位排序最强的道具。”
  “这种赛制参与度很强,奖励也很丰厚,但危险性也很大。”
  南舟点点头,大概明白了这种赛制为什么叫“罗马贵族”。
  古代的贵族,就是这样笑嘻嘻地作壁上观,押上自己的珠宝和珍玩,放任奴隶和奴隶、奴隶和野兽互相殴斗。
  很形象。
  “第四,无限制大乱斗。这种比赛很特殊,不限等级,不限人数,会把总人数达99人的队伍统一投入同一场景中,进行乱斗。最后活下来的人,所属的组别就能获胜。”
  说话间,南舟又被江舫抱了起来。
  他已经习惯了,趴在江舫肩上提问:“那在比赛中死去的人,还能复活吗。”
  江舫:“据我这段时间观察,正常的团队赛和单人赛,能;罗马贵族赛,不会为输的一方提供被打伤、打残、甚至打死的恢复服务;无限制大乱斗,只有最终获胜的冠军能够复活死去的队友,其他人不能。”
  南舟默默将这些规则记在心里,同时发问:“那普通单人赛和团队赛,平时参与的人应该不少。为什么‘古城邦’的玩家一直不是很多?”
  这里的情况毕竟和副本不一样,死了还能复活。
  苟在这里挣积分,总比去副本里拼命好。
  按理说,这里会很火爆才是。
  江舫笑着摇摇头:“第一,战斗这种激烈的形式,如果不是必要,本身就不是大多数人喜欢的。”
  “第二,这个系统是经过改造升级的。和原先《万有引力》的不一样。”
  南舟早就在江舫的讲述中发现了这一点:“因为它不限等级?”
  “是。”
  江舫说:“现在的《万有引力》,能力多少本来就和等级没关系。所以,不仅需要玩命,还要有足够且长期的好运气来匹配到不那么强悍的对手,才能在这里风生水起。”
  “这样一来,不确定性更多,趣味性也就上来了。”
  “相比之下,他们宁肯去斗转赌场投骰子。”
  江舫略顿一顿,声音里添了些惋惜:“其实,在这里获胜的概率,要比在那个销金窟里要高得多。”
  江舫的答疑解惑,随着南舟的数据终于被“试金池”成功读取而终结。
  江舫把他的鞋袜拿起来,彬彬有礼道:“以后有问题,随时可以问我。”
  南舟一瞬不瞬地望着江舫。
  江舫在南舟面前站定,笑问:“南老师还有别的问题吗?”
  南舟说:“……你对这里很了解。易先生还说,你玩过这个游戏。”
  “这就是你不愿意跟我说的秘密吗。”南舟靠近了江舫,“苹果树先生?”
  江舫身形一顿。
  他并没有否认。
  南舟眼前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他喜欢江舫这个样子。
  于是,他轻轻凑上去,在他耳垂上啄了一下。
  南舟乖乖道:“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南舟。”
  李银航在旁边安心做一个泡脚群众,安静如鸡。
  ……
  三人的数据均被“试金池”完全读取完毕。
  三人眼前的面板也都弹出了一条欢迎语:“欢迎进入‘古城邦’斗兽场!”
  任何人进入竞技场时,世界频道都会自动推送一条【XX进入“古城邦”斗兽场!】的消息。
  这条推送一弹出来,世界频道里像是沸腾的热油里倒入了一大桶凉水。
  所有志在必得的人,看到这个被大家自以为铁桶一样包围着的怪物、跟遛弯一样就随随便便溜达到了其他的安全点时,都像是被抡圆了胳膊、凌空抽了一记耳光。
  “他怎么跑出去的?”
  “‘纸金’看门的是干什么吃的?”
  看守“纸金”通向“古城邦”的队伍自然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误。
  “别他妈诬赖人啊,凡是经过的人,我们一个个都查了,肯定是从别的传送点出去的!”
  “少推卸责任啊,八成就是从你们那儿跑的!不然其他安全点的人肯定会发现他们!”
  “反正和我们看着的这个传送点可没关系,就没有人守在其他安全点的传送点边上?做个双保险?都TNND是弱智吧?”
  “你说得轻巧,你怎么不去别的地方看大门啊?!”
  世界频道里开始了毫无底气的互相指责。
  骂得虽然激烈,但也没什么立场。
  不参与的人压根不会掺和进来,而又参与的人,都又去分上南舟这杯羹。
  只要自家队伍少一个人,就少一份战力。
  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守着某个传送点做后勤,做白出力的苦工,眼巴巴地盼着南舟或许会出现,这可不是一件美差。
  他们不是没有人又到,“古城邦”的斗兽场,是最适合现在的“立方舟”的地方。
  毕竟斗兽场会对进入的玩家开启强制保护。
  只要南舟进到了那里,他们就不得不和他打团队赛甚至单人赛,不能再自由利用人海战术进行包抄了。
  但人都已经被封死在“纸金”了,他们也就打消了对“古城邦”的关注,专心包圆儿南舟。
  ……谁能又得到他们三个竟然真的能越过重重包围圈?
  世界频道内乱成了一锅粥。
  然而,吵架归吵架,原本大批集聚在“纸金”的玩家,如潮水一样地涌向了“古城邦”。


第129章 千人追击战(九)
  ——“欢迎玩家队伍【朝晖】进入‘古城邦’斗兽场!”
  ——“欢迎玩家队伍【明光】进入‘古城邦’斗兽场!”
  ——“欢迎玩家队伍【柳暗花明】进入‘古城邦’斗兽场!”
  ——“欢迎玩家队伍【日尼玛嗨】进入‘古城邦’斗兽场!”
  世界频道里,一支支队伍高频闪现。
  往往一个队伍刚刚出现,队名还没来得及被人看清,就被瞬间出现的其他队伍给顶了出去。
  看着一秒钟往上一跳的数字,李银航除了直观地体会到了有多少人馋南舟这个大型经验包外,一股莫名热血沸腾的感觉直冲头顶,以至于头皮一阵阵发麻。
  南舟不过是在世界频道冒了一个泡,一群人就如同逐光之蛾一样,黑压压地迫了上来。
  这种黑云压城的感觉,又叫人瘆得慌,又有种和世界单挑的别样刺激感。
  而这个引起一片腥风血雨的男人,正在试炼关卡……玩狮子。
  试炼关卡是针对新入队伍的,设置的守擂角色,是一头嗜血的狮子。
  ……非常切合古罗马斗兽场原始野性的主题。
  巨狮甩着鞭刺似的长尾,围着南舟转圈,金黄色的颈毛随着呼吸抖动,背弓处肌肉紧绷成一张弓状,即使李银航缩在距离它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它身上散发出的腥涩的猛兽气息也叫人忍不住腿软。
  南舟正单膝蹲在场地中央,由它绕着自己盘桓。
  他静静将掌心送到它喷吐着热息的唇边,认真逗弄它的胡子。
  狮子认为自己找到了机会,露出了黏连着血丝的牙齿,呼出一阵腥风。
  但在动口瞬间,它突然警惕地一动,甩了甩头。
  作为试炼关的守擂者,它的智能性很高。
  它可以根据玩家的攻击做出各种及时有效的应对,进退有度,不会一味莽干,拥有动物强悍的天然战斗力和直觉,也拥有动物没有的智慧和判断力。
  对普通玩家来说,这东西是极难对付、不死个一两回很难收场的怪物。
  很多新手玩家都是被这玩意儿活活咬死的,连进入内场、选择比赛的资格都没有。
  而现在,狮子能感觉出来,这个在一心一意玩自己胡子的玩家,是它甚至不必试图去抗衡的对象。
  在生存本能和尊严之战中抉择片刻后,它选择头也不回地奔回自己来时的笼子。
  身着古罗马式雪白长袍的老裁判也愣了。
  他主持了这么多年试炼赛,见过多少掉头就跑的玩家,没见过掉头就跑的守擂者。
  他走到笼子前,发现狮子缩在角落,优哉游哉地喝水,用来掩饰自己临阵脱逃的尴尬。
  发现它的确没有挪窝的打算,裁判回到了比赛场,抓住南舟的手,高高举起,宣布南舟在试炼关卡中获胜,得到100积分奖励。
  “这就算我赢了吗。”南舟不无失望道,“我还没摸头呢。”
  狮子一猛子扎进了水桶里,装死。
  通过试炼关的考验后,白髯苍苍的裁判笑容可掬地迎上来,道:“三位勇者,请选择你们接下来的比赛。”
  南舟望向江舫和李银航,征求他们的意见。
  江舫提议:“先试试水吧。”
  于是南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普通单人赛。
  老者笑吟吟地取出一个镶着一层薄金的托盘,上面摆放着两只表面雕镂着葵花的青铜牌。
  他用唱诗般的语调道:“年轻的勇士啊,请为自己的生命选择等价的筹码吧。”
  这是要求他们上交单人赛的筹码的意思。
  上交的筹码,是分组PK、选择对手的依据。
  南舟思忖一番,拿起其中一块。
  裁判讲解:“这是积分牌,请说出你单场要为自己下注的积分。最高分是——”
  南舟充分理解了游戏规则。
  他说:“我赌出我所有的积分。”
  裁判:“……”
  然而,牌子上却只浮现出了一个数值“500”。
  这也是普通单人赛可赌的最高积分极限了。
  这是系统根据南舟的回答进行的默认操作。
  虽然早就在江舫的辅导下了解了规则,但南舟还是想尝试一下。
  他遗憾道:“啊,果然不行。”
  裁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这里是道具牌,请说出你单场要为自己下注的道具。”
  南舟在现有的道具里翻翻捡捡了一番。
  【脑侵】实在消耗了他们太多道具。
  好在刚才有两个热心玩家给他们及时补充了库存。
  他掏出刚刚获得的一人来高的S级翅膀,甩手放到了面前的托盘。
  重达40来斤的装备压得白发苍苍的老裁判身形一个趔趄。
  裁判颤巍巍地讲解,一张脸涨得通红:“你只要说出道具种类和等级就可以了……”
  南舟又“啊”了一声,乖乖收回翅膀:“对不起。”
  李银航看他拿翅膀出来,忙试图劝阻:“我们第一局稳一点吧。拿这么高级的道具,你就会配到高级的对手啊。”
  南舟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高级的对手’?”
  南舟:“可以吗?在哪里?”
  李银航:“……”伤害性不大,侮辱性过强。
  南舟为自己下筹码,又消耗了额外的几分钟。
  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斗兽场”内又暴涨了二百多名玩家。
  世界频道里熙熙攘攘,吵成一片。
  只要一进入“斗兽场”,新玩家必须马上参与试炼赛,和狮子打架。
  老玩家就必须马上交出筹码,参与配对。
  留给他们磨洋工的时间极少。
  频道里被狮子咬死的新玩家惨叫声络绎不绝。
  有一半从没进过“斗兽场”的新玩家,排队送人头,被狮子一口一个送出了局。
  老玩家嘲笑新人菜鸡,不会玩别玩了。
  新人有一部分畏战,被咬死后自知能力不足,蔫头耷脑地离开了“斗兽场”。
  有一部分被激起了斗志,边和狮子玩命搏斗,边和世界频道里的老玩家高强度对线。
  一位老玩家的评论,则被淹没在了无数垃圾话中。
  “草,这狮子比往常凶好几倍啊。”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本质上是南舟给他们挖的坑。
  在南舟那里吃了大瘪的狮子,当然想在其他玩家那里找补回来。
  因为不知道南舟会选择哪种比赛,所以玩家们有序分散了开来。
  有人选了单人,有人选了团体。
  有人参与了罗马贵族赛,捏着手里的积分和道具,打算到时候玩命削弱南舟,争取一口气把他干死。
  有人干脆孤注一掷,创建了99人的房间,虚位以待,等着南舟入彀。
  在他们看来,时间还有三天,充裕得很。
  如果南舟铁了心打算窝在“斗兽场”不出去,就算大家用车轮战,也能活活熬死他。
  在这样热烈的围杀氛围中,世界频道跳出了一条讯息。
  ——【立方舟-南舟】进入配对。
  ——【立方舟-南舟】和【平安-储晓钢】配对成功。
  这是第一场正式的战斗。
  世界频道一时间寂静一片,静等着战斗结果。
  ……
  在镶嵌着一圈汉白玉兽首的圆形斗兽场,南舟和一个比他高大了整整一头的男人,同时浮现在场地中央。
  男人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和南舟对上。
  他刚刚还在世界频道里激情辱骂过南舟“怪物”。
  现在直接和这个传说中极其恐怖的正主短兵相接、线下battle,男人有点慌张,拿着匕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相比之下,真的顺着网线来打他了的南舟就很淡定。
  他客气道:“你好。”
  储晓钢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南舟又问:“500点积分和S级道具,对吧?”
  储晓钢:“……”
  他怎么感觉南舟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野生的可爱经验包,蹦蹦跶跶地就跳到他跟前去了。
  充满了志在必得,和一点难以形容的……怜爱。
  南舟又问:“不会死,是吧?”
  储晓钢:“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一阵让他睁不开眼的风压骤然飒过。
  他根本没能看清来影的动作。
  一双长腿猛然盘上他的脖子,腰腹发力,把他绞翻在地。
  储晓钢垂下视线,看到了扶托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掌的手腕内侧,有一只展翅欲飞的黑色蝴蝶。
  这也是他暗下来的视野里出现的最后一样东西。
  ……全程,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字。
  【平安-储晓钢】败。
  当这条信息出现在世界频道里时,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嘲笑之声。
  【九鼎-钟晓奎】这是什么废物啊哈哈哈哈,撑了有十秒钟没?秒射啊?不行啊。
  结果,下一刻,嘲笑他的人就不再说话了。
  【九鼎-钟晓奎】进入配对。
  【九鼎-钟晓奎】和【立方舟-南舟】配对成功。
  七秒钟后。
  【九鼎-钟晓奎】败。
  ……秒射男喜加一。
  世界频道里的人发现情形不对了,纷纷降低和下调了手里的筹码数量和等级。
  等等,他们还没准备好!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这样就根本无法匹配上南舟了。
  没人敢和南舟硬碰,车轮战的战术也等于作废。
  南舟从来没有更改过自己的筹码。
  500点积分,S级道具。
  哪怕降到A级道具也不行。
  ——南舟根本就没打算迁就他们,要在单人赛里,用最高筹码要求他们必须和他一对一对决!
  经历过两次秒败,玩家们发热的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南舟不是好对付的,现在这样轮番送菜,不是给对手送给养吗?
  然而,就在大家心陷焦灼中,反复警告和提醒队友不要冲动时,南舟在世界频道里探了个头。
  【立方舟-南舟】怎么没有人了啊?
  【立方舟-南舟】大家都走了吗。
  这句挑衅,让不少人当场心理破防。
  ——他妈的,看不起谁呢?
  一群红了眼睛的公牛闷着头冲入了赛场,但一点不出意外地,都被杀了回来。
  他们往往连使用道具的机会都没有。
  相当恶心人的是,经过交流后,失败者们发现,南舟连杀他们的姿势都是毫无创新,上来就咔嚓一声拧脖子,似乎根本不屑于跟他们玩别的。
  而更恶心的事情还在后面。
  每送走一个,南舟都会很有礼貌地在世界频道里通知一声:
  “下一个可以进来了。”
  世界频道里的玩家悲愤交集。
  操,你给这儿面试呢?
  作者有话要说:
  南舟:好的下一位。
  江舫:接待客人一位。
  李银航:欢迎呱~临~


第130章 千人追击战(十)
  众人连送五局后,纷纷把自己下押的道具调整成了A级或是B级。
  这下,S级的南舟失去了配对对象。
  看到南舟在世界频道里打出的问号,不少人心中竟浮现出一股扭曲的快感。
  ……全然忘记了他们是来围剿南舟的这回事。
  可他们还没高兴一会儿,世界频道里就又跳出了一条配对讯息。
  ——【立方舟-南舟】和【平安-储晓钢】配对成功。
  【平安-储晓钢】……草?!怎么又是我?
  【平安-储晓钢】我都选了B级道具了!老子日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强制拉入了比赛。
  然后不出意料地在十秒钟后被一脚踹了出来。
  世界频道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艹!”
  “南舟他押了B级道具!跑到B级道具组了!”
  获得这个消息后,大家用行动,践行了同一个认知。
  ——快跑。
  结果,南舟马上流窜回A级道具组,再次配对成功。
  一群想不到办法的人又气又急。
  不仅如此,由于涌入了过多的人员,“斗兽场”内又不容闲人,匹配不上南舟的,还得去和其他队伍拼死拼活搞内耗。
  偏偏还有前线人员,带回来了南舟和他气人队友们的一线对话。
  当他和南舟同时出现在圆形斗兽场中央位置时,和他们同行的那个叫李银航的女生还在保护区里,远远劝说:“速度稍微慢一点,好歹给他们一点希望啊——”
  注意到自己出现后,女生马上噤声。
  银发俄式长相的青年倚笼而立。
  如果和南舟对比的话,他的长相反倒更具有浪漫化的纸片人特征。
  他言笑晏晏道:“不用。让他们有用出道具的机会,反而麻烦。”
  来人偏不信邪。
  他手心里早就握好了一个S级的爆燃弹。
  比赛刚一宣告开始,不等南舟做出任何动作,他就瞄准了南舟,劈手将具有定位功能的爆燃弹丢出。
  这一发,他可谓是志在必得。
  可他一个抬眼,就见那爆燃弹径直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冲去。
  他心底一慌,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脖子上就鬼魅似的扶上了一双手,
  主人一死,道具无主。
  爆燃弹在距离他十几米开外的地方轰然炸裂。
  银线千条万条地洒下,在古朴森然的斗兽场的中央,交织出了科技、铁血和死亡的意味。
  ——一个S级道具,最终用处的效果相当于给自己的死亡放了个礼花。
  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不让他们有用出道具的机会”。
  他们这些普通玩家过于依赖道具这种外物,再怎么样,也不是自己的实力。
  而在斗兽场的单人场,南舟单单靠他个人的属性和能力就能轻松碾压所有人。
  大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这样下去,他们要么眼睁睁看着南舟获胜,要么一边给他送道具,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获胜。
  世界频道里有人不平地叫嚣:“有本事你别打单人赛!”
  南舟提问:“为什么?”
  ……好问题。
  发问的人被这三个字怼得哑口无言,只能虚弱反抗:“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南舟:“嗯。你们的道具都挺有意思的。”
  世界频道里的省略号此起彼伏。
  南舟这边玩得很有节奏,拿到一个A级道具后,又回S组蹲一会儿,再跑到B级道具区转一下。
  宛如逛街采购。
  玩家简直要被他气疯了。
  ……你给这儿赶羊呢?
  但大家为了避免自己损失,活活变成了一群炸了营的小羊羔,心甘情愿地被轰到这里,赶到那里。
  “他回A级去了!”
  “在B级!在B级!”
  “……他配不上对了,是不是回S级去了?”
  “不对!他去C级了!”
  有经验的老玩家忙着安抚其他焦躁的玩家:“‘斗兽场’有保护机制的!普通级别的单人赛和团体赛,只要一支队伍累计打够了二十场后,24小时内就不能再开了!”
  有人怒道:“给他送二十场菜?”
  可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家极力呼吁,让拥有强力远程道具的赶快去杀杀南舟的威风,
  可惜声音大,雨点小。
  大家各自有各自的小心思。
  有人琢磨着在单人赛里杀了南舟,或许也能获得系统发放的奖励,但这样一来,南舟死不了,万一报复,后患无穷。
  有人则觉得强力的道具太过珍稀,将来还要留在副本里保命。
  大家的心并不算齐。
  更别提人民群众之中还有叛徒。
  第十五场时,南舟在500积分+B级道具的赛段里,碰到了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戴着头戴式耳机的青年。
  他一见南舟,眼泛光芒,兴奋莫名。
  南舟向他致意:“你好。”
  耳机青年热情道:“你好你好你好!”
  “我是你粉丝,从小看你的书长大的。虽然不是你写的吧,但我就是喜欢你!”青年踊跃道,“匹配到你我运气真好,给我签个名吧!”
  南舟:“……啊?”
  南舟:“啊。”
  他走到青年近前,青年马上手忙脚乱地掏出笔,随即背过身去,坦坦荡荡地露出后背。
  南舟打开笔帽,发现这只是一支普通的笔,没有陷阱。
  他把笔旋转着检查一番。
  ……真的是笔。
  而年轻人也真的是把他全部的空门都放了出来,毫不设防,双手扶住膝盖,背对着他,满身都洋溢着青春又快乐的味道。
  这种被陌生人全情信赖的感觉,很奇妙。
  他靠近一步:“就签我的名字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南舟态度极其端正地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得偿所愿的青年回过身来,积极地比划道:“我能……”
  看他做出了拥抱的动作,南舟后退一步:“稍等。”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江舫。
  江舫接触到他的眼神,先是微愕一瞬,一股温热的甜意后知后觉地涌上了心头。
  ……他居然在征求自己的同意?
  在南舟的认知里,拥抱不是什么太过亲密的事情。
  但当他开始认真考虑要和某人做朋友时,有些特殊的事情就不能和别人做了。
  看到撑扶着笼子的江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南舟才将目光对准了青年,默许了这个拥抱。
  抱到了偶像的青年满心欢喜,热络地拍了拍南舟的肩膀:“我这就退啦!南舟,再见!我相信你,要是你能赢,要是我们都能出去,要是你的心愿是自由的话——我就请你吃饭!”
  说完,青年自己退出了比赛,自动出让了一个B级道具和500点积分。
  南舟站在场地中央,一时怔愣。
  他摸了摸自己心口。
  好像正是因为某些人的存在,他才没有彻底地讨厌人类。
  在第十八场,A级道具+500点积分时,南舟又迎来了一个熟悉的对手。
  ……多日不见,陈夙峰的气质迅速地稳重、沉淀了下来。
  他眉骨上添了一道伤疤,左眼角处贴了一块创可贴,晒黑了些,筋骨也结实了许多。
  从易水歌那里听说了陈夙峰在世界频道里对他的公然回护,南舟也不忌惮他,坦然招呼道:“你来了?”
  陈夙峰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挣钱养家呢。”
  ……就连说话的口气都开始向那位虞律师靠拢。
  “我不是追着你们来的。”不等南舟再问,他就主动解释道,“在你们来之前,我就一直在‘斗兽场’里打配对赛。刚才人一下子涌进来,我多打了好几场,强度有点儿大,正想着要不要退,就被分这儿来啦。”
  南舟向他身后的铁笼安全区看了看。
  他问:“虞先生不在?”
  “嗯。在外面休息呢。”陈夙峰笑笑,“这里太吵闹,不适合他。”
  口吻有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柔情。
  南舟连着拧了这么多颗脑袋,也有点腻了。
  他索性就地坐下。
  陈夙峰也跟着坐下,单膝撑地,从道具槽里拿了两瓶橙汁出来,并大方地分了一瓶给南舟。
  他刚喝了一口橙汁,思考要说点什么才好,就听南舟好奇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虞先生?”
  陈夙峰一口橙汁呛到了气管里。
  抹去唇角的汁水,陈夙峰盯着虎口上残存的橙味糖渍:“我说我一开始特讨厌他,你信吗?”
  南舟微微歪头。
  “刚知道我哥是同性恋,我刚读高中。当时一听我就急眼了。”
  “我挺不喜欢同性恋的,之前在学校篮球队里被个小gay骚扰尾行过,有阴影。”
  “我哥可不是恋爱脑,业余爱好赛车,主业搞地质研究的,他们那个研究所都是一帮老学究,古板得很,要是被发现是给,恐怕前途都得交代在这个人身上。”
  “我还以为他对象是哪里的花蝴蝶,就是那种搔首弄姿的小骚0。我哥说要把人带回来,我提前就做了准备,铆足了劲儿想给他难堪。”
  说到这里,陈夙峰顿了顿,像是对自己判断失误的嘲弄:“我一见虞哥,人就傻了。”
  “我想,我靠,这怎么弄,我哥这明摆着是认真要跟人过日子了啊。”
  南舟:“可你还是不喜欢他。”
  “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可熊了,就爱刁难他。”陈夙峰摇摇头,“他脾气也好,我怎么磋磨他,怎么阴阳怪气他,他都不生气。他不仅不生气,还轻描淡写地呛我呢,每次把我气得蹦高发火,他自己就淡淡地往那儿一坐,抬着眼、隔着那副金丝眼镜看我。特别气人。”
  寥寥几句话,南舟就脑补出了虞退思进退自如地把十六七岁的陈夙峰气得跳脚的画面。
  “可我什么都不懂。”
  陈夙峰说到这里,嗓音低沉了下来。
  “……要不是我哥为了搞好我和他的关系,他是不会策划那次旅游的。”
  南舟似有所悟:“……虞退思的腿?”
  陈夙峰答得有些艰涩:“嗯。”
  那场旅行中碰到的疲劳驾驶的司机,搭上了陈夙夜的命和虞退思的腿。
  但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样,后座上的陈夙峰除了轻微脑震荡和软组织挫伤外,可以说安然无恙。
  “虞哥和我都没有亲人,我就负责照顾他了。但其实,我和他,又都算不上什么亲人。”
  陈夙峰抬起头来,苦笑一声:
  “我们是太奇怪的生命共同体了,是不是?”
  “出事儿之后,虞哥就很少说话了。”
  “所以,我还挺感谢这个操蛋的游戏的。有了《万有引力》,虞哥整个人才添了点儿活气。”
  这些话,陈夙峰压抑了太久,没处可说,没人可说。
  他也没想到,能在这个特殊的场合、在这名特殊的倾听者面前,将压在他心底的污垢一应吐出。
  陈夙峰咧着嘴,蛮灿烂地笑开了:“我知道,虞哥的愿望是给我哥留的。”
  “我的梦想一直留着,是打算给虞哥的腿用的。”
  “但我知道,我就算死在斗兽场里,打到死,我们能拿冠军的几率都很小。虞哥再聪明,他的身体条件也放在这里,不能总是下副本。”
  “——所以,我有个请求。”
  说着,他看向了南舟:“这次我认输退出。如果将来,你能拿到团队排行榜的冠军,可以让我和虞哥加入你们的队伍吗?”
  他又望向安全区里的其他两人:“你们还有两个席位,对不对?”
  南舟的感觉没有出错。
  果然,现在陈夙峰谨慎精细的样子,像极了虞退思。
  他主动向自己剖白内心,再花费一个A级道具+500积分,其实是想要预订下南舟队伍里剩下两个席位,给自己买一份双保险。
  南舟想了想,说:“我要和队友商量一下。”
  陈夙峰也不急于一时。
  他利索地站起身来,拍拍身后的灰,蛮稳重地一点头:“不管怎么样,我先提前谢谢你。”
  言罢,他一个深鞠躬后,身形便在斗兽场间黯淡了下去。
  退出前,他善意提醒道:“你们要小心一件事啊。”
  “你们一直在玩PVE,有些人持有的高等级的诅咒类道具你们可能还没见识过。他们现在肯定不舍得用,将来的团体赛,甚至99人赛的时候会不会用,就很难说了。”
  陈夙峰还是败了。
  不过,在外人看来,陈夙峰是在南舟面前整整挺了五分钟的强人,堪称豪杰。
  他刚一出来,世界频道内便七嘴八舌了起来。
  “我操牛逼了啊哥们儿,挺了这么久?”
  “说说,怎么对付他?”
  但很快有玩家酸溜溜道:“他可是和南舟组过队的,还帮他说过话,人家是老熟人了,不兴留点面子,叙叙旧?”
  陈夙峰轻轻一笑,留下一句“羡慕吗”后,施施然转身离开,退出了“斗兽场”。
  世界频道里听取骂声一片。
  但等剩下两颗白菜送出去后,他们就终于可以打团队赛了!
  终于可以不这么憋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南舟:换游戏,换游戏


第131章 千人追击战(十一)
  每胜一局,南舟自留积分,把所有战利品都交给江舫和李银航清点。
  什么叫聚沙成塔,李银航算是见识到了。
  他们入账的整整10000点积分,已经和南舟在这场游戏里被定下的底价成功相抵。
  除此之外,还有6件S级道具,5件A级道具,6件B级道具,3件C级道具。
  其他玩家当然也不傻,用来做赌注的大多数S级道具都是有次数限制的卡片,限额基本都只剩下1次。
  即使如此,这次进货也是收获颇丰。
  这陡然而来的一笔收入,刺激得李银航的省钱雷达当场上线。
  面对着七七八八摆了一地的道具,她先把几样S级道具挑了出来,暗搓搓享受松鼠过冬攒松果的快感。
  【拉弥尔的眼球】,S级,可使用次数1次,使用时长15分钟。
  功能简介:滚动的眼球啊,去未知之地,看一看我暂时无法看到的世界吧。
  简而言之,是一个等比例眼球状的探测器,拥有者可以和眼球共享视野,让眼球帮自己探路。
  【我说这个是禁用品但你还是会吃的吧】,S级,剩余10粒。
  3分钟内,服用后,可以立即消除一切负面状态。
  但缺憾是,3分钟后,使用药物的玩家会陷入精神全面崩溃的负面状态,时间长达3分钟。
  总体来说还是蛮有用的,可以在生死关头作救急之用。
  【骷髅盾牌】,S级,耐久度也只剩下可怜巴巴的1点。
  这是一面破破烂烂的骨制盾牌,由数十根风干的骨头捆扎而成,看起来非常脆弱,来条狗都能一口嚼碎。
  但这数十根骨头内,分别藏着数十条恶灵。
  这些恶灵,能够帮助持有玩家抵消任何物理或是非物理的一次攻击。
  除了这三样特别有用的,他们还入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沙雕道具。
  比如A级道具【雪色相簿】,可以强制两个玩家当场接吻60秒,期间无法分开。
  在李银航两眼放光地清点道具、南舟一脸好奇地看着世界频道里诸位玩家血压飙升时,江舫一直笑微微地陪在南舟身边,和他一起分享和承担那些诅咒、嫉妒、痛骂和憎恨。
  在这些人的眼里和口中,南舟俨然是一个玩弄众人于股掌之中的恶毒魔王。
  江舫看着屏幕,轻轻问了一句:“想吃冰激凌吗?”
  大魔王马上回头:“哪里有?”
  看,大魔王很好钓,一球冰激凌就行。
  “斗兽场”的休息时间规定得相当严苛。
  如果不退出场地,每打满三场,可以向裁判申请十分钟休息时间,磕个血瓶回回血,吃些可以增强实力的果实,或是去“斗兽场”里的补给点里购买一些食物。
  三个人要了30分钟来休息,又花了180点积分,在补给点买了三球冰激凌。
  即使挣了大笔积分,李银航还是照惯例问了老板能不能买二赠一。
  ……可以说相当勤俭持家了。
  三人肩并肩靠着铁笼,同时挖了一大勺冰激凌送入口中。
  动作相当同步。
  他们任冷冰冰的甜蜜在口中化开,为紧绷的神经舒缓解压。
  雪白的斗兽场地面上洒着一层晶莹的薄沙。
  阳光徐徐而下,一半落在他们身上,一面被薄沙吞没,又反照到他们身上。
  双重的光芒耀照,带来了双重的暖意,让人的胸怀自外而内地舒畅了起来。
  李银航嚼着冰激凌,问:“还要继续单人赛吗?”
  江舫答:“普通单人级别的赛事,单日的上限也就是二十场。”
  李银航看了一下表。
  ——这么说,南舟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用光了今日份的限额。
  李银航怕南舟累,放轻了声音安抚:“我们不急,休息一会儿再说啊。”
  “嗯。”南舟说,“到时候开普通团体赛,或者罗马贵族赛。”
  江舫问:“99人赛呢?”
  南舟舀了一勺香草味浓郁的冰激凌送入口中,答得干净利落:“不打。”
  江舫点点头,倒也理解南舟的选择。
  他观察过,因为游戏过于硬核,真人吃鸡赛一周只可参与一次。
  连愿意去打有致残、致死风险的罗马贵族赛的玩家都是寥寥,更别提你死我活的99人赛了。
  原因也很简单。
  玩家想与天斗,可以去打PVE。
  想与人斗,可以去打PVP。
  99人大乱斗实在过于刺激,再强悍的人,也有可能因为墙角一个出其不意的埋伏折戟沉沙。
  实际上,自从“斗兽场”正式开赛以来,99人赛只开过一局。
  胜者是一支五人组。
  这支队伍,就是目前团队榜动态排名第二的“朝晖”。
  不过据说他们获胜的手段相当肮脏。
  那是世界频道还没有正式开通的时候。
  南舟他们甚至还没有进入游戏。
  在发现99人赛还没有玩家去尝试后,“朝晖”果断选择守在新人出现的地方,对一些刚刚进入新环境、懵然无知、亟需抱团的新人施展善意,分给他们可以满足基本生存需求的氧气和食物,拉起了一个“新人庇护”联盟,组建起了一个以保护新人的、伊甸园式的组织。
  在凑齐99人后,他们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献祭。
  这些没有道具、没有任何副本经验,甚至连生存物资都要仰赖“朝晖”施舍的新人,怎么打得过他们?
  “朝晖”不仅顺利拿到了开荒成就,还拿到了极其丰厚的奖励。
  最妙的是,他们依靠规则,合理地灭了94张口。
  死无对证。
  其他94具骨殖,被“斗兽场”回收,磨成齑粉,成为了赛场地表的一部分。
  ——就是正在南舟他们眼前闪烁着的一片白沙。
  不少老人还记得这个由“朝晖”一手开创的新人庇护所,也记得它一夕被摧毁殆尽、而他们眼睁睁看着“朝晖”直接跃升到仅仅屈居于“。”之下的队伍时的震撼和愤怒。
  世界频道开通之后,就有人把这件事捅出去,试图谴责“朝晖”道德败坏。
  但“朝晖”只派出了一个人,就把他们堵回去了。
  【朝晖-苏美萤】道德?你们是小学生,打算靠背诵思想道德在游戏里获胜吗?
  【朝晖-苏美萤】再有,成年人讲证据的,你们有证据吗?
  的确没有人有确凿的证据。
  真正有冤要诉的人,都死了。
  记忆只是记忆,谁能证明这些信誓旦旦说“朝晖”谋害新人的人,不是在酸他们的成就呢?
  葬送了94个人堆积起来的胜利果实,实在过于甜腻,甜腻到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至于非人生物南舟,也曾在世界频道里读到过这段关于排名第二的队伍的密史。
  但南舟不打算参与99人赛的理由,倒不是因为“不想杀人”,或是“不想同流合污”。
  “这些玩家的死活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南舟吃到了冰激凌,心情非常好,微微晃着脚,“人类是你们的同类。你们将来还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你们的立场站在我这里就好,其他交给我,我会努力做平衡的。”
  李银航微微一怔。
  怔愣过后,一阵酸软就泛上了她的胸腔。
  如果说之前,她还能勉强理解玩家们对南舟这个危险的“变数”的恐慌的话,现在,她是真情实感地替南舟感到不平了。
  南舟却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表态完毕后,他一心一意地沉浸在美味的冰激凌中,任由江舫一下下摸着他的头,乖乖的,丝毫不反抗。
  江舫摸过他的头发后,垂下了视线,余光却无意中捕捉到了一样东西。
  他眉心一皱,指腹缓缓摩挲过盛装冰激凌的纸杯,若有所思。
  他问南舟:“想再来一个冰激凌吗?”
  南舟答得飞快:“嗯。”
  江舫忍俊不禁:“什么口味的?”
  南舟抱着已经半空了的冰激凌杯:“你刚才吃的口味。”
  江舫看着南舟,有心逗一逗他,便垂下头,任银发丝丝触到南舟侧颊上:“我刚才吃的是什么口味?”
  “你不知道吗?”
  南舟蛮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无比自然地抬起头,吮住了他的嘴唇。
  江舫:“…………”
  浅浅尝过了味道,南舟说:“是巧克力味的。”
  ……这导致江舫直走到售卖冰激凌的贩卖店边时,那张东欧人特有的冷白面孔还浮着若有若无的红。
  他来到店面前,却并不急于采买,而是扫向了店内所有的包装。
  南舟的注意力被比赛分散了泰半。
  而一直没有入局的江舫,则在观察四周。
  从刚才入场,到南舟和他们单挑,他就感受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违和感。
  只是他说不清这种违和感的来源。
  现在,他弄明白了。
  他看向了用来装冰激凌的空纸盒。
  上面印着一个核桃状的简笔logo。
  数条简单的黑白纹路,勾勒出了一个江舫相当眼熟的轮廓。
  ——那是他们刚刚才通关的、【脑侵】工厂的logo。
  江舫曾经在注满营养液的饲箱箱壁上,看见过这个logo。
  江舫拿过一个空纸杯,转向了广阔的白玉斗兽场——
  场地四周的多个地方,都烙印着这样的大脑logo。
  但因为没有【脑侵】工厂的字样,只有图纹,而且出现得过于光明正大,反而容易造成灯下黑的效应。
  这不由得江舫不荒诞地联想到了现实中某些厂商的操作。
  ……【脑侵】工厂,在《万有引力》里投放了广告?
  【脑侵】工厂,难道不是游戏副本的设定,而是真实存在在那个操控着他们的次元里的吗?
  思及此,江舫蓦然回首,看向了虚空中的某处。
  ——既然有广告商,那么一定会有收看着斗兽场里的实况转播的观众。
  他目光极冷。
  而这锋利如刀的视线,被空中密密麻麻、却无形分布着的摄像头准确捕捉到了。
  江舫不知道的是,他这一眼,让他们在中国区的押赢排名直升第二。
  在地球全服,排名第七。
  观众都更喜欢聪明人。
  ……
  另一边,还不知晓这件事的南舟再次在世界频道内上线。
  【立方舟-南舟】你们好。谢谢大家。
  【立方舟-南舟】接下来你们想玩什么呢。
  ……宛如游戏主播在询问金主们想看他玩什么。
  玩家们显然不能接受自己是被一个游戏boss当游戏给玩了的事实。
  在一片激烈的辱骂声中,大家倒是达成了一致,群情激奋道:“有本事打团队赛!”
  “有本事打罗马贵族赛!”
  南舟对他们的提议表示了肯定:“这个本事还是有的。”
  南舟:“等我把冰激凌吃完。”
  南舟:“你们不要着急啊。”
  世界频道再次被省略号刷屏了。
  ……太狗了!
  怎么会有这么狗的boss?!
  而南舟接下来的操作,更是叫其他玩家血压槽直接拉满。
  当新队伍【必胜】好不容易通过试炼关卡、拉帮结派出现在场地中央,准备一场轰轰烈烈的团队赛、好好展示一下团魂时,三个人怔住了。
  其中一个忍不住出声质问对面:“怎么还是你一个?!”
  南舟独自一个站在场地中央,背手平静道:“因为这样就够了啊。”
  话音未落,南舟身形一低,如风一样向他们掠来。
  一分钟后,【必胜】成功出局。
  在世界频道里再度陷入“这踏马是不是又给他们送菜了”的议论时,一支五人组正在进行另一场团战。
  或者说,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
  对面的五人组已经死了四个,唯一存活的大学生女孩的手脚,被蛛网一样的粘稠物质完全缚住。
  作为这一队里唯一的活人,她甚至无法强行认输退出。
  五人组似乎也并不打算给女孩一个痛快。
  她面前站着一个手持利刃的年轻男人,他的眼下是一片蜘蛛的纹身,爬满了他的半张脸。
  他漫不经心地在女孩的肢体上随手戳弄捅击,削下她的一块肉,或是割出深可见骨的伤疤。
  女孩受不住这样的折磨,痛苦地呻吟求饶:“你们杀了我吧!放我走吧!”
  “别吵。”蜘蛛男嘘了一声,笑道,“等我们先研究研究战略。我们可不想把体力和道具浪费在和其他玩家的battle上,所以只能委屈你帮我们水一水游戏时长啦。”
  说完,他转头问正在埋头商议的其他四名队友:“喂,商量好了吗?现在我们可以去和南舟碰一碰吗?”
  “……不。”
  被他问到的女孩抬起头来。
  她染着淡粉色的头发,系着双马尾,看上去是相当甜美系的长相。
  但她身上破破烂烂的染色牛仔衫,和她过于秾艳的妆容,配合上她过于明亮、精于算计的双眼,让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邪异感。
  她轻轻咧开涂得血红的嘴巴:“我的那个宝贝,得留在99人赛里才能用。”
  持刀的男人撇了撇嘴:“反正都是要杀,团队赛不行吗?”
  “团队赛那点积分,你也看得上眼吗?”
  女孩声音婉转,透着点懒懒的阴厉,“如果能复刻第一场99人赛的荣光,那我们‘朝晖’,就再也不可能被人超越了。”
  说着,女孩抱紧了手里的图册,笑嘻嘻道:“我的宝贝呀,可太适合现在的南舟了。”
  “他现在赢得越多越好,他爬得越高,摔下来求饶的样子可就越狼狈凄惨呢。”
  作者有话要说:
  南舟:打开了舫哥脸红的开关,计划通√


第132章 千人追击战(十二)
  团体赛的战况,和玩家们设想的大相径庭。
  至少在打单人的时候,他们还能看到对手。
  打团队赛的时候,除非分配到“斗兽场”这种无遮无拦的场地,他们甚至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伤害性更大,羞辱度加倍。
  玩家手持各色道具,也或多或少尝试过PVP类型的比赛,知道道具该怎么往人身上招呼,按理说不至于惨败至此。
  但普通玩家们的身体素质基本持平。
  哪怕有些差距,也可以靠道具弥平差距。
  南舟则不同。
  他和玩家们之间不是差距,是鸿沟。
  是可以骑脸输出的种族优势。
  他从年龄还是个位数的时候,对手就是非人级战力的怪物光魅。
  《万有引力》的开服,又对做了多年光魅老大的南舟展开了一场全方位的生存培训。
  团队赛一开始,南舟就把队友往背包里一收,缩减了目标对象后,就往某个犄角旮旯里一蹲,各个击破。
  他的手法相当利索专业,基本上对手还没看到人、还没感到痛,眼睛一闭一睁,人已经在复活点躺尸了。
  就是余劲儿有点大,像是睡落枕了似的。
  在团体赛击溃第五场对手后,南舟要来了一段休息时间。
  因为热了,南舟脱了外套,只剩下白衬衣和修身的西裤。
  他把江舫和李银航从背包里放了出来。
  没有外套的遮挡后,南舟腰和臀连接处的曲线就更加分明了。
  他的线条是极致的简洁和美丽,一层薄薄的胸部肌肉顶着白衬衣,兼具了力量和美感。
  他往那里一蹲,有种猫科动物的安然自在感。
  ……满身都写着“你们看,我打猎回来了”。
  江舫在他对面盘腿坐下,笑说:“我说过,我可以帮你的。”
  南舟摇头。
  江舫:“为什么不呢。”
  南舟认真想了想:“因为你需要保护。”
  李银航:“……”
  她看了看一米九的江舫。
  ……南舟对江舫有什么奇怪的滤镜啊?!
  但是转念一想,她也就不纠结了。
  在南舟眼里,人类恐怕都是跳起来想蹬他胸口的小兔子。
  江舫倒也不在这上面争胜,懒洋洋地撒了个娇:“那你要保护好我啊。”
  南舟好奇歪头。
  在他印象里,舫哥已经很久没有跟他撒过娇了。
  但南舟还是郑重答道:“嗯。我来做你们的前路,你们安心就好。”
  南舟并不知道江舫心里的计划。
  如果他们的生死、情爱、挣扎、痛苦都有观众围观的话,如果那些高维度的生物也有正常的喜怒哀乐的话,江舫要让他们喜欢南舟。
  谁也不知道《万有引力》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所以,江舫要替他争取更多。
  他所见过的现实里的观众,都想看绝处求生、逆境翻盘,想看以下克上,跌落神坛,想看激烈的情感碰撞、人性角逐。
  这次绝境,就是让南舟被那些人彻底注意到的最好机会。
  南舟要抓住这次时机,让他成为更多广告商的心头好,要抓住节奏,要踩在观众的爽点上。
  ……要让大家都不想他死。
  这样一来,他反倒会更安全。
  那么,情感丰富的感情戏,也应该是提升好感的重点之一。
  江舫向来清醒而有行动力,说做就做。
  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有了这样的外力,他才能逼迫自己调整心理状态,尝试着更加积极地去回应南舟,成为他情感障碍的脱敏疗法。
  ……倒也不差。
  想到这里,江舫微微笑了,花了刚刚到账的团体赛比分,从商店里兑了一点可以增强气氛的小道具。
  “家园岛花田里出产的。”江舫将一枝玫瑰变魔术一样递送到南舟面前,“谢谢你的保护。”
  南舟看着娇艳的花瓣,诧异地接过:“唔……谢谢。”
  然后他将花送到口中,咬掉了一半。
  南舟:“……”
  他有点困惑地看向江舫:“……不甜。”
  江舫一怔之后,极其自然地凑上去,咬去了他吃剩下的半朵花,仔细品鉴一番后,点头认同道:“嗯,下次给你买个甜的。”
  围绕着他们的摄像头更加密集,
  在肉眼不可及的地方,他们的人气值陡增了一大截。
  雪崩般的信息瀑流传输回数据中心的甲号导播组。
  它们将信息分拣,摘选出最好的机位和镜头讯息,传播到乙组,进行二筛。
  这样,进入收看游戏实况转播的观众,就能获得最好的观看体验。
  无数匆促的人影都被具象化的信息洪流包裹,不闻人音,只见潺潺如水流淌的数据。
  不过,如果将那密密麻麻的数据进行解析,能发现,这些导播组员工一直处于高强度的忙碌对话中。
  “镜头对准。”
  “太赏心悦目了!”
  “喜爱度又上升了三个百分点。”
  “长得漂亮的确有本钱啊。”
  “但观众爱看的是PVP,喜欢看人勾心斗角、见血最好。要不是总打PVE,而且连过几个副本、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见死,他们的支持率肯定更高。”
  A提出了质疑:“但是,就放任他们这样赢下去,不考虑【脑侵】工厂的诉求吗?”
  B道:“这倒也是。毕竟这场追击赛,是他们一力促成,赞助投资的啊。”
  第三人C显然不知道这层关系,好奇问道:“为什么?”
  A:“观众普遍反映,想看他们打高难度副本,所以策划组就让他们‘随机’到了【脑侵】去。毕竟【脑侵】工厂的老板也开发出了大脑游戏,想让他的人工养殖产品卖得更好。他们也和我们签了约,愿意联动。”
  C:“可这和南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B:“这可是他们自己的错了。谁让他们开发的大脑,品质是他们建厂以来最高的?完成度这么高,是谁也想不到的。”
  C:“所以老板想要把他们聘为长期员工?”
  A:“是啊,如果他们在追击战里死了,就有正当的理由脱离游戏、被正式聘成员工,长期为【脑侵】服务了。”
  C:“啊,那现在……”
  A:“嗯,听说【脑侵】的老板不大高兴。而且他们现在人气上去了,收视率却下去了。”
  C:“嗯?为什么?”
  A:“单方面虐菜的确好看,但也有不少观众押了其他队伍获胜,喜爱其他队伍,看着自己喜欢的队被这样吊打,谁心里能痛快呢?”
  C:“那还有什么办法解决?”
  B:“是啊,任务刚出来的时候,在‘立方舟’上押了钱的观众已经在论坛上刷版抗议了。刚才看他们赢了,舆论反响才好了一点。我们不能做得太显眼了。”
  A:“等着看吧。听说策划组已经想到重新提高实时收视率的好主意了。”
  ……
  此时,在另一场团体赛内。
  方才找南舟签名的青年惨白着面色,努力弓起脊背,试图摆脱来自背后的强大压力。
  可惜他无能为力。
  他一只手的手骨已经被踩碎,扭曲向了五个不同的方向,头戴式耳机也被踩作两半。
  “还有更好的机会吗?”粉色头发的苏美萤俯下身,从他的衣服上割取下了那拿起有南舟衣服的签名,在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对队友道,“他的签名!这就是老天爷的眷顾啊,我就说,冥冥中,肯定是有神明想帮助我们~”
  青年咬牙切齿:“你想干什么?!”
  苏美萤低头看向青年,压低了声线,故作神秘:“我啊——”
  不等说完,她嘭地抬手一枪,击碎了青年的头颅。
  她可没有向败者透露计划的习惯。
  青年在复活点霍然睁开双眼,翻过身,剧烈干呕了几下。
  脑袋被击碎的硝火味和腥热的脑浆味道还停留在他鼻腔里,但他在稍稍缓过来后的第一时间内,毫不犹豫地抖着刚刚从断裂状态中恢复的右手,在世界频道里键入了一段话:“南舟,你要小心“朝晖”——”
  ……
  休息时间结束,南舟再次准备选择团体赛。
  但是,他还没有动手点选,原本阳光正好的斗兽场上便笼罩上了一片铅灰色的阴云。
  页面灰了下去。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江舫和李银航收纳入仓库。
  李银航站起身来,诧异看向南舟:“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们三人眼前便同时闪现出同一行字:
  “欢迎加入99人赛,正在拉取玩家——”
  南舟尝试退出,却根本找不到可以退出的按键。
  他再次尝试将江舫和李银航收回仓库,仍然未果。
  ……99人赛,禁止有参赛人员借队友的背包逃避。
  世界频道内一寂,倏尔大乱。
  “99人赛?怎么突然开了99人赛了?”
  “是南舟组建的?”
  但这样的舆论还没能发酵起来,南舟就发了言。
  【立方舟-南舟】不是我。
  玩家们虽然在世界频道里骂南舟已经骂出了惯性,但见他这样说,大家反倒安静了下来。
  南舟尽管只靠一张嘴就能把人气死,但他不撒谎。
  而在快速刷新的参与者名单内看到“朝晖”两个字时,许多玩家醒过味儿来了。
  ——“朝晖”,是上一届99人赛的胜者。
  胜利者,应该收到过很多特殊奖励。
  “朝晖”是唯一从99人赛里吃到红利的小组,再加上没有第二组再去赌命,所以谁也不知道奖励里包含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同时在线的28支等级不同、实力不同的队伍,被强制逼迫进入99人赛。
  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等南舟再睁开眼时,他们正在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卧室。
  房间混合了巴洛克和拜占庭的风格元素,壁炉里燃着红碳,窗外则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
  欧式的门窗微启,一阵微风,送来了雨滴的淡淡腥气和松柏的草木淡香。
  南舟隔窗而望,只见这间洋房依崖势建立,沿崖壁蜿蜒了千米,仍未见尽头。
  能供99个玩家同时进行逃杀的洋房,果然面积不小。
  而传送到厨房位置的“朝晖”,已经将两名惊慌失措的同队玩家轻松杀死。
  站在从他们身上涌出的鲜血积潭之上,苏美萤拿出一本深紫色封皮的小册子,将写有南舟名字的衣服布条放入其间,念念有词。
  在咒语的催发下,书页仿佛苏醒了过来,一口口吃掉了那残留着南舟痕迹的物件。
  苏美萤和其他四名男队友相视而笑。
  旋即,她随手翻开了其中一页,撕下之后,用特制的火柴,将这一页书焚烧殆尽。
  在烈烈的火光中,窗外刮来的、带着淡淡腥味的雨滴落在封皮上的字迹【魅魔的低语】上,也很快被书体快速吞噬。
  苏美萤笑说:“好了,接下来,我们只要找到这位狼狈的……淫荡的小魅魔,就好了。”
  ……
  洋房卧室里。
  南舟正在思考究竟是据守,还是主动出击,突然感觉身体有些怪异。
  ……热得厉害。
  他抬起手,想要将纽扣解开一枚。
  然而,他刚一扯动衬衫,脸色就乍然殷红一片。
  衣料摩擦在他皮肤上的触感,好像直接摩擦到了他身体内的某个器官,让他双腿一软,便往后倒去,靠上了墙壁。
  后背触到墙壁,过电似的酥麻酸涩感,又让他猛地站直了身体,僵直着不敢再动。
  他勉强支撑着身体,正低头看向自己攒满血色的掌心时,便听李银航失声喊道:“南老师,你的脸——”
  南舟侧过脸来:“我怎么了?”
  ——南舟从左眼开始的半侧脸颊上,出现了细微的淫纹驳痕。
  上交下合,纹理交织,构成了一个异常暧昧的图案。
  南舟碰了碰自己的脸。
  指尖和皮肤接触的瞬间,他难受地低喘一声,撤开了手,抓住了快步向他迎来的江舫的肩膀。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唇部的纹理因为血色上涌显得不甚分明。
  江舫越过他的肩膀,发现一道软迹沿着他笔挺的西裤,挤出了几丝皱褶。
  他对李银航低喝一声:“别看。”
  李银航忙退到一边,闭眼屏息捂耳朵,熟练地一气呵成。
  江舫窸窸窣窣地解松了南舟的皮带,抓住了在他裤管里肆意游走甩动的怪异物——
  一条……尾巴。
  还是一条带着勾勾的、晃来晃去的尖尾巴。
  尾巴被捏住的瞬间,南舟费尽全身气力,才勉强吞咽下一声难耐的低吟。
  他本能地探手想要去抚慰。
  江舫察觉到他的意图,骤然发力,擒住他的双手,不允许他乱动。
  “不可以去摸。”
  “你现在碰到自己的身体,就会难受,是不是?”
  南舟第一次体验这样被欲望全方位攫住的感觉,颇有些慌张无措。
  他点一点头,诚实道:“你这样握着我,我也有……性冲动的。”
  江舫:“是这样吗?”
  南舟再次点头。
  衣料的摩擦,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刺激了。
  ……何况是你。
  对于南舟身体出现的、不可名状的异变,江舫确定,他一定是遭遇了什么诅咒类道具的影响。
  来不及去想对手是怎么锁定他的,江舫只知道,现在的南舟,战斗力以一个非常难堪的方式被削弱至无了。
  现在如果有人向他们发动袭击,南舟哪怕轻轻一动,就能把自己刺激得软在地上。
  他果断扯下了自己的choker,层层绑缚在南舟手腕上。
  南舟低喘着,困惑着抬头望向江舫。
  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桎梏,对于南舟来说,完全是稍稍一使力就能扯断的程度。
  “不许去摸,也别挣断了。”
  似乎是猜到了南舟的心思,江舫凑到南舟耳侧,温柔耳语,“你要是挣断了,我可就没有替换的了。我的伤痕就要被所有人看见了。”
  南舟:“……你威胁我。”
  “……不得已了。”
  江舫撒了一声娇,又蹭了蹭南舟的额心,却不慎将自己的耳朵都蹭得发了红:“体谅体谅,啊。”
  南舟低低地唔了一声,蹭了蹭腿:“……那你们要怎么办?”
  “放宽心。还有我在。”江舫抽出了扑克牌,在手里掂了两下,轻松道,“你如果是我的前路,我就是你的退路。”


第133章 千人追击战(十三)
  南舟双手束在身前,用身体将煎熬苦热淋漓尽致地体验了个遍。
  衣料的细微摩擦,对此时的他都是过于鲜明刻骨的刺激。
  他将被血色充盈的唇抿得苍白,微微摇晃着身体,试图摆正重心。
  江舫则蹲下身去,将他那套正经端肃的西装式风衣系在腰间,妥善地挡住他将起未起的反应。
  随即,江舫轻声道:“忍一忍。”
  他兜扶着南舟的腿和腰,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薄薄的一层白衬衣也无法挡住他透红的皮肤。
  肢体的接触,让南舟贴着江舫的耳朵,短促微哑地哼了一声。
  这点声音有了形,是生了薄薄细绒的羽毛,在江舫耳侧拂过,直抵心室。
  江舫一窒,以最快的速度将南舟安顿在床上,刚要抽身平稳一下心态,就险些倒伏在了南舟身上。
  他双手撑在南舟耳侧,回头望向了自己的腰身。
  那条柔软的黑色细尾绕紧了他的腰,尾端贴着他的腰窝,一下下地磨蹭拍打。
  有几下都波及了江舫的臀侧。
  江舫看向脸泛红晕的南舟,无奈笑道:“……倒是管管啊。”
  南舟努力尝试着去控制这条从他尾椎根部生发出来的尾巴。
  ……尝试无效。
  南舟轻声宣布:“它不听我的。”
  无法,江舫只好握住它的尖端,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身上解开。
  南舟则将双手擒捉住腕上的束缚物,用指节抵住皮质,闭目忍耐,强行控制住自己不许破坏江舫的choker。
  ……认真得让人想吻他。
  南舟的尾巴似乎挺不舍得从江舫身上下来,不安分地拧来拧去表示抗议。
  最终,尾巴勾弯成了一个小小的心形。
  江舫猜到,这尾巴大概是南舟内心欲望的具象化之类的物质。
  但他没有打算告诉南舟。
  免得自己到时候被他的直球打到不知所措。
  ……江舫已经在经验积累之下,学会了战略性躲避球了。
  好容易从他尾巴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江舫抬头看向南舟紧紧交合着的、微微发颤的睫毛,挺自然地轻轻拍了一下南舟的臀部。
  ……拍得南舟不得不睁开一只眼睛看向他。
  相对于他难得有些强势粗俗的动作,江舫的声音却是依旧和煦温柔。
  “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来啊。”江舫提醒他,“心里得想着我。”
  南舟简短答道:“我一直在想。”
  的确是诱人一吻的答案。
  这是南舟的风格,他总是作出这样诚实而叫人心动的回答。
  江舫曾一次次地后退、躲避、否认,这回,江舫完全遵照了自己的内心,鼓起勇气,低头亲吻了他汗湿了的头发。
  头发是末梢中的末梢,没有神经。
  但也可以传递情愫的介质。
  安顿好南舟,江舫背过身去。
  面对南舟时的温柔,在背对着他时,已经全然消失殆尽。
  江舫走到李银航面前,用匕首鞘搭上她的肩膀,轻轻敲了敲。
  他问李银航:“知道怎么用吗?”
  李银航急出了一头冷汗,碎发贴在额间,看上去有些狼狈。
  她竭力让口齿清晰些:“知道。见人就捅。”
  江舫看她一眼,略赞许地一点头。
  她的心态是正确的。
  相比之下,大多数临入场的玩家并没有这样的觉悟。
  他们早就乱了套。
  毕竟他们只是进入“斗兽场”,想赌一赌在单人赛或团队赛中能不能杀死南舟,就算杀不死,在“斗兽场”的规则保护下,也有基本的生命安全保障。
  99%的人根本没想赌命。
  眼下的突变,将他们陡然拉入了一个从未预料过的生死战场。
  存活与否,要踏着无数人的尸体和鲜血才能步步确证,心态不崩盘才是咄咄怪事。
  他们完全慌了阵脚。
  有一小部分人操着武器和道具从藏身地冲出去,想占据战斗的上势和主动权,但因为过于莽撞,反倒容易在短兵相接时打个两败俱伤,彼此都倒在血泊中呻吟。
  鹬和蚌咬得鲜血淋漓时,就是渔人得利的机会。
  大部分人在弄清楚状况后,都安安静静地找个角落躲藏了起来,想苟一波,等到大家残杀结束,自己再出来充当渔人。
  但他们忘记了,他们不是兔子,没有三窟。
  一旦选择放弃主动权,把自己堵在某个房间里,反倒是自寻死路。
  譬如现在,一线毒气正沿着锁眼,不住灌注入一间封闭的室内。
  铁门从外面上了闩。
  不断有咳嗽声、呼救声、吐血声,和指甲抓挠门扉的瘆人沙沙声从室内传来。
  “朝晖”对此视若无睹。
  很快,室内便没了动静。
  脸上有蜘蛛纹身的青年将能汽化蜘蛛毒液的管状的指尖从锁眼中拔出,笑嘻嘻地回头问:“这是第多少个了?”
  “听声音,里面起码有四个人。”苏美萤撩一下粉色的头发,“还剩八十五个人。”
  另一名队友身高达两米,魁梧高壮,肉山似的,矿泉水瓶在他蒲扇大小的手掌里,看上去要比正常的瓶子小上整整一号。
  他捏爆了空矿泉水瓶,随意往旁边一丢:“可惜,还一直没碰到南舟他们。”
  “朝晖”的目标从来都是“立方舟”。
  只要把他们搞定,那他们就真正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相对于肉山的焦躁,苏美萤的态度相当优哉:“急什么?”
  她抚摸着手上《魅魔的低语》,相当得意。
  “南舟的亲笔签名可太好用了。这可是相当高级的献祭品,比那些什么头发、指甲,都要管用得多了。——可解锁的玩法也多,连‘过度敏感’这种程度的诅咒都能解锁。”
  她自言自语道:“可惜,如果有更高级的献祭物,就能解锁‘绝对服从’技能了,让他干什么都行。‘魅魔的吸引’也不错,可以让这里所有的玩家都为他疯狂,主动靠近他,玷污他——”
  肉山插嘴:“血肉可不好找。”
  苏美萤冷淡地丢了个眼波过去:“我都说了,急什么。”
  “等我们找到他了,以他的状态,难道还能对我们动手不成?到时候,他的血肉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要让他把手里所有赢到的道具,都乖乖交到我们手里。”
  蜘蛛男说:“他可不是一个人。”
  苏美萤掩嘴笑道:“折了一个南舟,他们还有什么?两个人类队友?”
  她合理分析道:“有这么一个非人类在,他们之前那些关卡肯定过得特别轻松吧。到那时候,可以让他们把福利全部吐出来。”
  说着,她笑着看向队友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拿到了,也不属于他们啊。”
  “再给他加上一点筹码吧?”
  苏美萤捧着《魅魔的低语》,边走边自言自语。
  “是加入‘共鸣’,还是加入‘窒息体验’呢?”
  一行人转过一处走廊转角时,苏美萤余光一瞥,眼中便是一亮。
  她一手拦住着即将暴露目标的肉山,强行退回了角落。
  她从角落小心地探出头去,发现在一具女性玩家的尸身边,正背对着他们、蹲着一个银发蝎子辫的高挑美人。
  苏美萤神色一喜,转头和队友确认:“和南舟同行的,是不是有个银发的俄罗斯人?还是乌克兰人?”
  江舫的特征委实太过明显,甚至比黑发黑眼的南舟还要更好辨认。
  迅速向队友们确认了江舫的身份后,苏美萤迅速扯掉了粉色的假发,又用力眨了眨眼,逼迫自己流下泪来。
  凌乱的黑发,微微花掉的妆容,泪盈于睫的委屈模样,让她看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她用了B级道具【无声步】,悄无声息地往回走了一些,才撤掉了道具效果,又用C级道具【特技演员的妆效】,将自己的一张脸弄得看起来伤痕累累。
  她装作是从某个地方快速赶来的,将地板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苏美萤一路小步奔跑着来到了江舫所在的走廊,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似的,惊叫了一声,猛地刹住了脚步。
  苏美萤之所以敢靠近江舫,也是因为她观察了追击战至今的战况。
  迄今为止,“立方舟”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并没有杀掉任何一个玩家。
  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战斗中,慈悲心是强者和傻逼才拥有的。
  当强者不再强悍,慈悲心就只能拖后腿了。
  她向来喜欢别人的慈悲,因为这能大大地成就她自己。
  江舫听到身后的足音,也回过了头来。
  俊美无俦的面容,让苏美萤一怔之下,竟然生出了一些“死了太可惜”的惋惜。
  但这并不耽误她将自己的戏继续下去。
  苏美萤哆哆嗦嗦,目光不住往地上倒着的女人身上瞟,小白兔似的柔弱可欺。
  她期期艾艾道:“你,我……”
  江舫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女人:“你认得她?”
  地上的那个陌生女性玩家,苏美萤可不认得是谁。
  一个司空见惯了的倒霉蛋罢了。
  但苏美萤马上接上了这段戏。
  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涌出眼眶:“她是……我的姐姐……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她像是一个纯正的傻白甜、一个见到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在“失控的情绪”左右下,无措地向江舫靠拢过去。
  “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想活着,让我和你在一起好不好。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别的依靠了,我想活下——啊!!”
  苏美萤脸上尖锐地一痛。
  神经被割裂开来的剧烈痛感让她忘记了自己饰演的角色,短促尖叫一声,捂着脸匆匆退后几步。
  她颤抖着将手放下一看,只见满手鲜血,顺着她的掌纹四下蜿蜒。
  温热的鲜血潺潺直淌入她的脖子,口子深可见骨,恐怕这一张脸也是废了。
  哪里有不爱惜自己脸的人,更别提一直自恃美貌的苏美萤。
  她瞬间狰狞了一张脸:“你——”
  一张黑色的小丑牌,沾着苏美萤脸上的鲜血,从江舫指尖消失了。
  “伤太假了。”江舫温和道,“我帮你加深一下,不好吗?”
  苏美萤瞠目结舌。
  ……这怎么可能??
  她脸上、身上的这些伤口,是系统道具做的,再逼真也没有了!
  江舫怎么能看得出来?
  苏美萤强忍怒火,捂住脸,凄凄弱弱地想要将戏强续下去:“你怎么……”
  江舫看了她一眼,旋即低头,看向了地上躺着的人,语气亲热:“银航,你认得她吗?这位小姐说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呢。”
  苏美萤:“……”
  躺在地上装死的李银航睁了个眼,抬眼看了她一眼,就尽职尽责地闭上了眼。
  苏美萤脸色大变。
  钓鱼?!
  一向擅长钓鱼的自己,居然被人当做鱼给钓了?
  但她更知道,眼下情势于她而言是大大的不利!
  跑!
  作者有话要说:
  江·钓鱼大师·国家退堂鼓一级选手·躲避球no1·舫


第134章 千人追击战(十四)
  苏美萤捂住流血不止的脸,作惊惶状,掉头就逃。
  但她指尖在皮肤上一点,一道透明护盾顿时在她身体的几点要害处延展开来。
  ——S级道具【反弹!】
  只要江舫再往她的身上补上一刀,他的同部位就会被反弹上同样的伤势。
  但她居然连这一判断都是自作多情。
  江舫根本没有补刀的打算。
  当她逃到拐角时,余光一转,竟然瞥到江舫对她的背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无所谓的笑容。
  这个笑容无异于一记掴上了她脸蛋的耳光。
  她背靠着转侧墙角,胸膛频频起伏,却不忘放出一个C级傀儡替身,让它代替自己大步逃向走廊另一侧,制造她仍在逃窜的假象,寄希望江舫会被瞒骗过去,径直追来。
  但这也只让她在浪费了一个珍贵的保命的S级道具后,又额外浪费了一个C级道具而已。
  她的四名队友都藏在走廊拐角处,静静望着满身狼狈的苏美萤。
  苏美萤捂住嘴,压抑下几乎要把她肺部燃烧起来的愤怒。
  从方才的走廊里传来了李银航的声音。
  她从地上爬起半个身子:“不追吗?”
  江舫指尖一转,理好掌心里的牌:“他们有埋伏,我为什么要追?”
  苏美萤:“……”
  强烈的耻辱感,伴随着上涌的气血,逼得她脸上新鲜的伤口不断渗出污血,将她还算甜美的一张脸染得异常狰狞。
  在先期积累的巨大优势下,苏美萤习惯了用各种道具,调弄得别人求死而不得。
  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肉山看上去野蛮无脑,行事却异常谨慎。
  他无声地用口型询问苏美萤:“走?还是上?”
  苏美萤咬紧牙关。
  大概是因为疼痛太过强烈,她的面部神经反倒麻木了,一时钝感,觉不出痛来。
  她脑中闪过种种推测。
  江舫和李银航只有两个人,他们五个都在这里,双方实力本该是悬殊的。
  但江舫不追,还敢大胆说出有埋伏,是否他早有准备?
  他们贸然出手,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他到底用的是空城计?还是确有后手?
  数十秒间,百般考量转过她的脑海。
  最终,苏美萤把沾满自己鲜血的一只手捏得咯吱咯吱响,咬牙切齿道:“杀了他们!”
  这不是因为她脸上的伤和刚才接连蒙受的羞辱。
  在权衡之后,苏美萤判断,己方现在的优势太大了。
  她认为,在这种五对二的境况下,如果他们仅仅因为江舫拆穿了“有埋伏”的事实,就甩手不干,那就过于滑稽了。
  刚才的短兵相接,足以让苏美萤判断出,这两个人并不像自己先前判断的那样,是无智的蠢驴。
  一鼓作气地杀掉李银航和江舫,不只是斩掉南舟的两条臂膀,还等于除掉两个劲敌!
  她用带血的指尖一指肉山,再一指蜘蛛男。
  五人配合多时,默契十足,当然明白她的意图。
  肉山一步跨了出去,而蜘蛛男担心地望一眼她后,也跟着肉山迈了出去。
  ……但是他们迈出去后,就没有多余的动作了。
  苏美萤压低声音:“干什么?!怎么不动手?”
  肉山向前一指:“人不见了。”
  苏美萤惊怒交集,从走廊处探出头来。
  她面对的只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而已。
  人跑了?!
  难不成真的是空城计?!
  面对气得浑身哆嗦的苏美萤,蜘蛛男不敢去触她的霉头,一扇扇推开这条走廊上的房门,查看内里有无躲藏的人。
  肉山走上去,拍一拍她的肩,用粗哑的声音宽慰她:“他知道有埋伏,怎么会还留在这里?”
  苏美萤蓦然回头,大声道:“他如果真的怕埋伏,为什么会带着那个女的在走廊上待着?”
  她情绪化和神经质的毛病向来严重,思路却一直是清晰的。
  她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
  十数秒的高强度思考后,苏美萤忍着脸上的麻木,再次取出《魅魔的低语》,撕下一页,将新的诅咒点燃了。
  去他妈的“为什么”!
  不管怎么样,解决对手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制造新的混乱。
  江舫他们现在主动出击,无论原因为何,肯定是在南舟得到了起码的控制和保护的前提下。
  说不定,南舟就在附近的某个房间在被五花大绑着。
  那么,她只要让他们无法控制南舟就好了。
  “嘿。”第四名队友,一个拥有S级隐形道具的人,在看清楚她发动的是什么样的诅咒后,脸色一变,现身握住她的手腕,“你用’魅魔的寄宿’?你不要这本书了?”
  苏美萤冷冷看向隐身男:“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有意见?”
  第五名队友是个其貌不扬的眼镜男。
  他同样不赞成她的判断:“这本书一共36页,你还有25个诅咒没有使用,就非要用这种一次性的强力诅咒不可?剩下24个,你就白白浪费了?……就为了让他本人彻底魅魔化?”
  苏美萤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着,配合着她脸上扑克牌横贯的切口,形成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狞笑:“让他变成一个怪物,不好吗?我觉得这样……”
  话到一半,她即将出口的话就像是化作了实体的文字,有棱有角地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她指尖燃烧着的诅咒页也落在了地上,被身形突然不稳的她一脚踩熄,只剩下枯焦的半页魅魔图案。
  苏美萤的脸迅速转为紫红,颈上条条青筋绽开。
  她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抓着自己的脸皮,嘶声惨叫起来。
  隐身男被骇了一跳,往后倒退数步:“她疯了啊?”
  肉山觉出不对劲,一手发力捂住苏美萤的嘴,将她凌空摁在了怀里,巨大的手盖住了她的脸,却还记得给她的鼻子留出呼吸的空间。
  谁想到苏美萤完全失了控,母狼似的发出一声尖嗥,张开嘴,咬住了肉山的食指。
  咔嚓一声,肉山的一截指节生生被咬落了下来!
  肉山也发出了一声嘶吼,痛得往后一仰,脑袋砰的一声撞到了走廊上悬挂着的金属画框。
  肉山一行人难得乱了阵脚。
  一群人忙上去分开了他们,按手的按手,压腿的压腿,将完全狂犬化了的苏美萤压在了地毯上。
  肉山蜷身跪着,用单手拇指捂住血如泉涌的断指处,另一手哆嗦着从仓库里取出止血药,仰头下去,一口吞下了三片。
  苦涩得人作呕的药片被嚼碎后,快速在口腔内融化,发挥了作用。
  数秒钟内,肉山的断指迅速生长出了一层粉红色的肉膜,隔绝了血液的渗出。
  他将断指捡起,哆嗦着手,塞入口袋,走向犹然癫狂的苏美萤,低头一嗅苏美萤受伤的脸。
  被强化过的嗅觉让他迅速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不对!有药味儿!”
  肉山思维急转。
  刚才,那个叫江舫的人,用自己和李银航设下了一个看起来毫无防备的陷阱。
  走廊相对来说开阔而狭窄。
  在那样的场地限制下,一群人光明正大杀出去取他性命,反倒不合适。
  ——也就是说,江舫在有意诱导苏美萤这类擅玩心计的袭击者靠近他。
  可在伤到苏美萤、并轻描淡写地揭出有人埋伏的事实后,他并没有继续追击,或是留在原地,而是躲了起来。
  就像苏美萤说的,他如果真的怕有人埋伏他,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藏起来,而要在走廊里现身?
  在肉山加速思考时,隐身男已经快压不住癫狂的苏美萤了:“老魏!到底是什么药!有办法解吗?!”
  “我知道了。”肉山魏成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姓江的担心我们设埋伏!”
  眼镜男焦头烂额,一时跟不上肉山的思路:“哈?!”
  “他不是胆小。”
  魏成化说:“江舫恐怕是判断出,美萤有同伴,而且……一旦她受伤,我们一定会现身。”
  眼镜男:“他想和我们硬杠?!那他不应该躲啊?”
  魏成化摇摇头:“你还记得美萤刚才的计划吗?她只想让我和良骥去,让你们两个留守,伺机而动。”
  地上的苏美萤眼睛翻白,不住发出无意义的嗥叫,伴随着魏成化冷静的分析,叫眼镜男和隐身男同时头皮发麻起来。
  眼镜男:“……你是说……”
  魏成化:“他不想让你们两个有机会躲起来。”
  “所以,他给她下了会发疯的药。”
  “他想靠发疯的美萤,找到我们五个人的准确位置,一网打尽——”
  眼镜男不敢置信:“他疯了?!他只有两个人,就敢和我们五个人硬碰硬?”
  一时间,走廊里沉寂一片,只剩下地上的苏美萤在无意义地喘息低吟。
  在这样诡异的沉寂间,魏成化提出了一个叫其他二人毛骨悚然的问题:“……任良骥呢?”
  任良骥就是蜘蛛男。
  在苏美萤的指示下,他挨个搜索房间去了。
  ……但却很久没有再出声了。
  而就在这个问题问出的下一秒,其他三人发现,自己队友一栏里,“任良骥”的名字灰了下来。
  点卡得过于准确,仿佛那背后的操盘人,就等着他们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是毫无争议的、代表死亡的颜色。
  随即,走廊彼端,异物拖地的沉闷声响,仿佛是贴着他们的脑髓和牙髓神经缓缓滑过。
  声响在一步步靠近他们。
  肉山魏成化下意识抢前一步,护在了其他三人面前。
  不多时,一名银发青年,倒拖着已经无法反抗了的蜘蛛男的脚腕,立在了走廊边角处。
  刚才贴地摩擦、发出阵阵声响的,是蜘蛛男的指甲。
  他的咽部被扑克牌准确划开了一个口子。
  这证明,江舫刚刚分明是有能力一记划破苏美萤喉咙的。
  他就是在等着他们五个人聚齐。
  “找到你……”江舫黑色的眼珠愉快地一眯,“不,找到你们了。”
  肉山看着死于非命的任良骥,冷热交杂,汗水涔涔,怒到浑身发抖。
  但他仍有理智。
  只要他们“朝晖”活到最后,良骥就能复活。
  只要杀了“立方舟”,夺得胜利!
  他用满面的横肉挤出一个凶恶的冷笑:“就凭你一个?”
  江舫仰视着肉山,嚣张笑说:“嗯。有什么问题吗?”
  肉山觉得那让苏美萤发疯的药必然是有时限的,他一边斟酌着要不要退,一边尝试着拖延时间。
  他努力作出畏惧的样子:“我们听说‘立方舟’不杀人……”
  “啊,你想要不杀人的那个?”江舫往前踏出一步,“他今天正巧不在。”
  他的良心,他的善念,他愿意为之饰演、伪装的绅士形象,正和南舟一起,被自己的choker绑在床上。
  说话间,江舫踏住了飘落在地毯上、还在袅袅冒出细烟的咒纸。
  他撤开脚步,看见了那燃烧了一半的咒纸上,有着一条熟悉的、箭头状的尾巴。
  他漂亮的眼睛眯了起来。
  当他再抬起眼来时,眼里仅有的那一点人情也消失了。
  “下诅咒的,是你们?”
  “那我更加找对人了。”
  这句话一出,肉山魏成化顿时清楚,退无可退了。
  既然一定要相杀,那就……
  抢夺先机!
  他一言不发,提起碗口大的拳头,迎着江舫的面门就狠狠砸了过去!
  然而,江舫却不躲不避,眼睁睁看着那斗大的拳头朝他的脸颊落下。
  拳势走到一半时,魏成化已经觉得不对劲了。
  可到了这种地步,他怎么收得回手?!
  他的拳头狠狠砸到了那银发男人的脸上。
  噗的一声,男人的脸迅速瘪了下去。
  魏成化的心也随之猛地跌落深渊。
  是一张皮?!
  一个傀儡?
  一直流传在世界频道内的“江舫”长相,是欧亚混血的银发青年。
  所以,“银色长发”,才是大家判断江舫身份的重点。
  可魏成化仔细看去,才发现这张皮上的长发,是用乳胶漆染成的,还散发着淡淡的气味,肩膀上,也还落着一两点油漆。
  而就在他低头检视那张“人皮”时,他身后的隐身男已经无声倒下。
  一枚方片K钉入了他的后脑,只留下一个小小的“K”还露在外面。
  在傀儡“江舫”吸引走了他们全副的注意力后,真正的江舫绕过了复杂的走廊,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眼镜男眼见朋友的身体向前软倒,突觉寒意爬上身躯,不及回头,猛地死死看向了自己的脚。
  ——他的S级道具,就是他戴着的、如酒瓶底厚的眼镜。
  功能是用来复制生物体。
  瞬间,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拦在了他的身后。
  而就在下一秒,男人替他挡住了两枚本该落在他后心和后脖颈的扑克牌,扑倒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被死去的“自己”抱住的感觉,实在是过于可怖。
  眼镜男毛骨悚然,向前疾冲几步,抱起已经昏厥的苏美萤,对魏成化声嘶力竭地吼道:“跑啊!”
  但背后鬼魅般的一声轻笑,骇得他鸡皮疙瘩攀上了脖颈:“哦,能力在眼睛上吗。”
  魏成化早已回过神来,只恨自己不够谨慎,骤然回身,一把将眼镜男和苏美萤推向自己身后,随即一拳挥向了江舫!
  江舫居然仍是不躲不避,抬起拳头,迎着自己的拳风,对挥了上去。
  魏成化一瞬间以为眼前这个也是个冒牌货,下手便不自觉收了三分劲。
  咔嚓一声。
  他的手腕竟然在江舫的一拳之下,硬生生地被挫歪了骨位!
  “啊,很疼啊。”
  江舫低头看向自己微微青红起来的手背,口上这样说,脸上却不见分毫痛色。
  他另一手一挥,甩出一把刀来,笑道:“谢谢帮忙。他一定会心疼的。”
  魏成化看着他的笑容,倒退两步,后脚跟便碰到了朋友的尸体。
  那温热的触感,和眼前灿烂的笑容对比之下,让魏成化脸色愈发煞白。
  他在《万有引力》第一次真正地感到恐惧,居然不是面对鬼怪,而是一个漂亮得像是花瓶一样的青年。
  疯子……
  真他妈是个疯子!


第135章 千人追击战(十五)
  眼看魏成化落了下风,已经逃出几步开外的复制眼镜男仓皇回头:“老魏!”
  魏成化倒退数步,咻咻地喘着粗气,手骨刺心地锐痛,在身侧抖得像是筛糠一样。
  眼镜男眼锋一转,凭空复制出两个魏成化、将走廊挡了个严严实实、再次替魏成化挡去江舫的两枚扑克牌后,他抱住苏美萤,厉声喝道:“老魏!杀我!”
  魏成化身形一顿,喝道:“你再复制一个你不行么!”
  眼镜男摇头:“复制的生物体是假的!我复制不出真的人来!我给不了你要的——”
  魏成化神情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狼狈的痛意和恨意。
  ——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就把他们逼到了这样的地步!
  在即将倒下时,眼镜男不敢再耽误时间,将苏美萤抬手扔向魏成化。
  魏成化用伤手接住她后,矮小的眼镜男大步冲回到他身前,抬手握住了魏成化手腕上缠绕的、看似俗之又俗的大金链子。
  魏成化权衡了眼前局势后,无可奈何地痛吼一声。
  金链子焕发出虚假的金芒,如有实体,条条刺入眼镜男的皮肤。
  眼镜男生怕他下不去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
  他想扯出一个笑容来安慰安慰魏成化,嘴角却不住抽搐痉挛起来。
  他的眼窝迅速凹陷,皮肤的水分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榨干,变得灰黑枯槁。
  不消三秒,眼镜男心甘情愿地变成了一具被高度脱水的尸体。
  而扔下一具被吸干的人干后,魏成化本就强悍的肌肉,肉眼可见地向外膨隆起来。
  他双目猩红,眼内条条紫红色的血丝绽开,像是狰狞嗜血的龙目,
  肉山魏成化怒吼一声,一拳打裂了两个挡在自己面前的、复制的自己。
  血肉横飞,脑浆飞溅!
  然而,就在飞裂开来的尸身后,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魏成化:“……”
  他灌注了自己满腔怨怒和热血的拳头瞬间冷了下来。
  他献祭了一条队友的性命,换来的居然是一场空吗?!
  困兽一样的魏成化在走廊里兜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江舫的踪影。
  这强烈的情绪淤泥一样迅速从他心底翻涌出来,堵塞住了他身体的每一处血管。
  他一拳擂在了旁侧墙壁上。
  整条走廊地动山摇地摇撼了一下。
  魏成化闷声低吼了数声,好宣泄淤积在胸腔内行将沸腾、煮熟他五脏六腑的抑郁情绪。
  在疯狂攻击了两下墙面后,他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女声:“你他妈疯了?”
  ……苏美萤醒了。
  魏成化这才想起自己的责任,一声不吭地抱起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苏美萤,开步朝远方奔去。
  苏美萤尽管初初醒来,对方才的一切毫无印象,但她会用眼睛看。
  咽喉被划开的任良骥。
  后脑被钉穿的、会隐身的艾实。
  被吸成了人干的眼镜男王华藏。
  她瘦削矮小的身体缩了缩,蜷在魏成化肉山一样的怀里,身上用来装饰的小铃铛一晃一晃,摇出细碎的铃音。
  她压低声音,问:“……几个人?”
  几个人的合围,能把他们逼到了这种程度?
  魏成化不说话。
  苏美萤发了火,尖细的指甲发力掐在了魏成化紧绷着的肩膀肌肉上,掐得手都痛了:“你说话呀!聋了?哑巴了?”
  魏成化仍是一言不发地向前跑去,似乎是真的失去了一部分官能,没有痛觉,没有听觉。
  ……
  与此同时,用易水歌留下的人皮傀儡和自己打配合、一人就灭去了三人的江舫,从一面墙间推“墙”而出。
  这是他们刚才在“斗兽场”双人赛中最新补充的S级道具。
  【因为买到了版权所以可以叫做任意门】。
  一个哆啦A梦形状的门把手,只要插在墙上,就能像打开拉链一样,打开任意一个地方,从虚空中开辟出一处近30平方米的小空间。
  使用次数还剩下6次,开关都要消耗次数。
  江舫本来不打算躲开魏成化的那一击的。
  ……如果不是他挂在胸前的“第六感”十字架开裂了的话。
  这玩意儿是他们在【沙、沙、沙】副本里从三人组那里抢来的,专门针对非实体怪物、一旦出现危险就会立刻碎裂。
  它本来不该出现在玩家与玩家对抗的PVP比赛中。
  而这东西的预警,显然保下了江舫一条命。
  他扯下已经失去了功能的十字架,揣入口袋,缓步走向走廊里倒伏着的三具尸身,蹲下身去,细细检查。
  最让他在意的,就是那位眼镜先生的死状了。
  简单的检查过后,江舫确信,那位姓魏的先生,应该拥有一样吸收类道具。
  它能将人体内的能量量化,为己所用,反哺道具主人,在短时间内取得最大程度的爆发。
  只是不知道他这种极限状态会持续多久。
  江舫又走向易水歌留给他们的那具气球一样瘪下去的傀儡,将傀儡收回背包时、俯身捡起了被他压在身下的诅咒之书的纸角。
  他将那半页纸角捏在掌心,微微蹙眉。
  新的诅咒已经生效了?
  江舫知道,南舟现在必然煎熬难耐得很。
  那诅咒道具还没有彻底销毁,被捏在苏美萤这种人手里,还不知道他要吃多少苦头。
  但他同样知道,强硬疯癫之余,也应当及时躲避不可挡的锋芒。
  方才,十字架的碎裂,就是他应该听从的警示。
  江舫向来如此。
  他连疯都疯得有节制,有进退,有目的。
  现在他要先回去确认南舟的状况。
  他转回了自己先前所在的走廊,在一片空白的墙面上,放上了哆啦A梦的门把手。
  咔嚓。
  在虚空中拧动一记过后,墙壁应声而开。
  打开墙壁后,他的目光恰好和正在屋内急得团团转的李银航对接。
  一见江舫回来,她忙迎了上来:“舫哥,南老师不大对劲——”
  ……
  这时。
  在洋房的另一处角落。
  魏成化膨胀得有些可怕的肌肉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但他的身高比刚才拔高了几毫米,肌肉轮廓更加扎实孔武。
  显而易见,在进入《万有引力》前的魏成化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肌肉、强壮、勇武,都是靠无数人的精血,一点点堆叠起来的。
  因为他的脚下就倒伏着两具新的、死不瞑目的尸身。
  那是两个满脸惊惧的女孩子。
  花季一样的年岁,却被提前抽干了岁月,变成了枯败的残枝,干瘪地卧在地上,等待腐烂。
  魏成化抹了抹腕上泛光的金链,若有所思。
  弄明白眼下情况的苏美萤已经发了一轮新的疯了。
  她本来愈合的粉红伤疤在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扭曲的面部肌肉下,再次开裂,不得不再次吃了一遍止血药。
  她含糖豆一样含着苦涩得让人反胃的药,把一双手紧紧扭在一起,粉色的头发黏在缺水干裂的唇边,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与焦虑。
  魏成化不再提他们险些被一个人虐了泉的事实,轻描淡写道:“我们不该把他们扔在那里。”
  苏美萤抖着腿,满不在乎道:“不用带他们的尸体,我们的储物格不够。”
  “再说,他们早晚都会回来,到时候还要让他们自己处理自己的尸体?还不够恶心的。”
  苏美萤话说得笃定又狂妄,好像死去的三个队友已经活生生站在了他们面前一样。
  理所当然,毫无争议。
  魏成化攥紧了沙锤一样大的拳头:“是啊,只要我们赢了,他们就能回来。”
  “……只要赢了。”
  苏美萤重复了一遍魏成化的话。
  她认真道:“我们的愿望,一个都不能少。”
  “只要我们‘朝晖’赢了,我们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去喝啤酒、吃火锅。我们要有数不清的钱,每人平均分一份。还有我爸,你妈,四眼他妹,也都可以在现实世界里活过来。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不是吗?”
  他们五个人,有着同样的目标,也有着同样的信念。
  他们的利益至高无上。
  只要他们自己能活着就好。
  其他人活不过他们,是没本事。
  魏成化垂目,看向地上的两具尸体。
  “同情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苏美萤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我们当然必须得活着回去,其他人就算了。”
  魏成化点头,认可道:“……如果所有人都回去了,他们会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外面那些人的。”
  苏美萤骄傲地扬起下巴,尽管她现在的脸污糟一片,已经无法细看了。
  她恶毒又诚恳地道:“所以,我们会是唯一的冠军。唯一的、活着出去的人。”
  魏成化:“嗯。”
  娇小的苏美萤跨过地上的两人,连一个同情的眼神都懒得施舍给无能的失败者:“走,干活了。”
  但她的内心,远不及她口头上这样轻松。
  她把手探进口袋,握紧了那册《魅魔的低语》。
  江舫害得“朝晖”蒙受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她当然要让江舫照单赔偿!
  现在南舟拿捏在她手上,可不是由得自己予取予求,搓圆捏扁!
  可是,等她翻开册子,才想起来自己在发疯前,已经动用了那排名第三位的强力诅咒。
  那个诅咒,能够让她整本书上可用的诅咒都悉数作废。
  心疼之余,苏美萤也得到了一点点的安慰。
  那个诅咒启用之后,南舟将在物理层面上彻底变成一个怪物!
  然而,还没来得及多高兴一会儿,她便又意识到了一点不妙。
  好像……那份诅咒,并没有烧尽?
  她急忙翻开,发现其他诅咒淫纹还是正常的、可使用的状态。
  但当她尝试着重新发动诅咒【窒息体验】时,新撕下的诅咒却无法发挥应有的功效。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
  上一个诅咒还没有贯彻完全,下一个就无法使用。
  ……简而言之,就是卡bug了。
  苏美萤咬牙切齿地叫住了正要去寻找下一队目标的魏成化:“……回去!”
  魏成化微微皱眉:“嗯?”
  苏美萤气得声音都更尖细了:“回刚才我们遇到江舫的地方!快点儿!”
  她想要找回没烧完的诅咒,设法撤销之后,再好好折腾南舟一番。
  可等回到原处,那半页纸角早就被江舫回收。
  遍寻无果、苏美萤气得连连跺脚时,她根本没注意到,一点点从齿关中泄出的细微低吟,正从距离他们不到三十尺开外的墙缝中渗出。
  ……
  空间内大约有30平米的可用面积,墙壁是灰黑水泥浇筑成的,门合上后,就没有自然的光源了,只剩下一颗系在塑料绳上的灯泡,静静悬在半空当中。
  这里的家具陈设相当简单。
  一张小桌,两把木椅,一张单人床。
  像是过去战争年代为了躲避轰炸而设的防空洞。
  江舫的目光落向这小小空间内唯一的一张床铺。
  床脚的被单凌乱不堪,满布磨蹭的痕迹,纤维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会崩断。
  南舟一只光裸的脚正蹬在底侧坚硬的栅状床栏上,西装裤滑到了膝弯处,小腿肌肉拗出一个极力忍耐着的弧线。
  南舟的袜子一只已经彻底脱落,另一只从他脚踝处滑落,挂在紧紧内扣的脚趾上。
  因为南极星并不作为队友存在,所以它可以在储物槽中自由进出。
  它玩心重,看见活动的长条物,就起了玩心,跳来跳去地去扑那敏感的长尾巴。
  尾巴被它rua弄得不胜其烦,摆来摆去。
  每动一下,南舟的呼吸就哽一下。
  这种一哽一吸的节奏,让人感觉南舟随时会因为过度呼吸而昏迷。
  可他始终是清醒的。
  李银航望着床上背对着他们的南舟,嗫嚅的声音几近哽咽:“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南舟雪白的衬衣被后背层生的翅膀撕开,一双长约半丈、破破烂烂的魅魔翅膀像是被玩弄过度了,垂在他弧线精致的肩胛骨下,小幅度地扇动着。
  江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来:“嗯,知道了。”
  李银航带着哭腔,懂事道:“需要我闭眼吗。”
  江舫向床侧走去:“嗯,辛苦。”
  南舟背对着他,一呼一吸,那种叫人窒息的脆弱感让江舫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喉结上下游移了好一阵,他才想起来喘气。
  江舫走上前去。
  他注意到,听到脚步声的南舟,像是小野兽一样警惕地弓起了腰线。
  江舫轻声说:“是我。”
  南舟紧紧耸着的背部肌肉这才放松。
  江舫也得以看清了南舟现如今的全貌。
  他的衬衣下摆的纽扣被解放了。
  他精实漂亮、缺乏肉感的小腹上挂满了汗珠,正随着他的呼吸弧度清晰地一起一伏。
  而他猫眼一样狭长漂亮的肚脐上,正叩着一枚崭新的淫纹。
  ……是一只生了羽翅、形似男性生殖系统的魔鬼图腾。
  他的尾巴透着熟透了的红,上面覆盖着的细密绒毛上沾了些汗水,显得有些摆不动的沉重。
  江舫出声:“南老师——”
  话音刚起,南舟的一双带着骨迹的翅膀猛然发难,把江舫圈抱进了自己怀里。
  江舫被搂得猝不及防,忙探手去维持身体的平衡,却不慎按住了南舟牢牢被自己choker束缚住的手腕。
  ……他真的很听话,没有挣断。
  借着从翅膀外透出的一点灯亮,江舫看到他头发上泛着晶晶的汗水,choker的银饰落在他凌乱的头发上,反射着碎碎的驳光。
  更重要的是,他的额头上长出了两只尖尖的、红黑相间的小角。
  很可爱。
  江舫的心登时软得一塌糊涂。
  南舟用翅膀将他牢牢圈揽住,一双翅膀敏感到不能交碰,所以勉强构成了一个不相交的三角。
  南舟小声说:“你不要看我。”
  江舫抬手去摸了摸他的角,摸得南舟脸色微变。
  细小的电流顺着那角,直接钻入他的大脑,刺激得他浑身发软。
  江舫注意到他神态的变化,急忙撤回手来。
  他的声音在翅膀的围护中,带了一点小小的回音:“不舒服吗?”
  听了江舫的话,南舟又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体验了一下身上周游肆虐着的欲望,嘶嘶地小幅度抽了两口气:“嗯。还能忍。”
  江舫略略松了一口气。
  ……还好,南舟还没有完全丧失神志。
  他的视线瞄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攥着半页未被焚毁的诅咒道具。
  ……是还没有烧完的缘故吗?
  放下心来后,江舫细心将南舟出汗的头发一一拨开、理好。
  能让他舒服哪怕一点点也好。
  南舟闭着嘴,一点声音也不出。
  江舫笑说:“怎么跟猫似的。”忍耐性这么强。
  “……唔。”南舟喉咙里发出一声软软的应答,余光一瞥,恰好看到江舫青红交错的手背。
  他不听话的尾巴这时却异常顺畅地缠上了江舫的腿,拉了拉:“你,受伤了?”
  江舫一点心理障碍也没有地撒娇:“疼。”
  南舟扭了扭身体,被魅魔效应影响得微微透了红的眼睛直直望着江舫。
  他活动了一下自己并未受伤的手,纳罕地小声提问:“……我也会疼。为什么?”


第136章 千人追击战(十六)
  江舫没有给南舟答案。
  他只是用食指绕自己垂下的、微汗的发丝。
  南舟向来是习惯自力更生,鲜少依赖别人。
  江舫不告诉他,他便一边喘息,一边自己想,一边兀自展开双臂,扯紧床单。
  床单纤维的断裂声不住从他掌下传来。
  江舫双膝分开,一条腿压在南舟的腿缝间,另一条腿屈着压在他身体一侧,垂首望他。
  银色发丝不吸光,他四周染着灯泡的一丝薄光,让他看上去像是某个不具名的神明。
  ……看上去干净又脆弱。
  南舟微睁着眼,看向江舫,面上不显,心里生急。
  他担心把这样的江舫放在外面,他会被人欺负。
  可越是着急,越是想要摆脱这样的自己,他的身体越是如火焚般难受。
  无数让他无措的情绪和他从未体验过的渴望在南舟体内左冲右突,无处泄出。
  他懵然无知地仰头呼吸,全盘承受。
  他不能理解这样的冲动,所以,他一直尝试从自己和江舫身上收集更多有效信息。
  然而,一切理智,在燃烧的身躯和灵魂面前都宣告失效。
  在轻微的耳鸣中,他听到江舫问:“不放我走?”
  南舟咽着声音说:“你在,我能舒服一点。”
  这是实话。
  有人的体温靠近他,他的感觉会好一些。
  刚才李银航发现他长出翅膀、惶恐地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也感觉身上的热度退了不少,就连那双翅膀也凭空多长出了几寸。
  但他很快就把李银航赶到了门边,不许她接近自己。
  ……因为他更希望那个人是眼前人。
  混沌间,江舫的声音伴随着故作镇静的呼吸,靠近了他的耳朵。
  因为一切皮肤都不可触碰,南舟的听觉比以往敏感万分。
  这让他更加清晰地捕捉到了江舫的话音。
  包括他声音中的每一点起承转合,都尽闻无遗:“想不想……更舒服一点?”
  对于二人的这番对话,李银航完全没听到。
  那双翅膀似乎天然有着隔音的音效,是专门用来为这魅魔的纵情声色服务的。
  她只听到呼的一声,那破烂的骨翅横生出了一丈的规模,直直抵住了天花板。
  她吓了一跳,忙贴着墙坐好。
  正在她肩上受用地趴伏着的南极星也受了惊吓,蹭的跳下来,拱起脊背刚要龇牙咧嘴,就被李银航一把抓回,捂住了嘴巴。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接下来的情节,不宜打扰。
  不过,可不是所有东西都像她这样自觉。
  围着南舟和江舫的无数摄影机没头苍蝇似的东冲西撞,试图从骨翅上裂开的破洞或是不甚紧密的交结处摄录到什么。
  但照到的尽是漆黑一片。
  ……
  负责收集画面的演播室里,向来井井有条的信息流难得陷入了一片紊乱。
  专门负责录制“立方舟”一组的员工,近来总是忙于应付各种突发情况。
  “……还是看不到吗?”
  “骨翅里的骨纤维挡住了,还有垂下来的骨羽也太密了——什么都看不见。”
  “论坛上有观众在问,能不能将翅膀透明化。”
  “做不到的,试过很多次了。这是道具的作用,还是S级的,一时半刻我们也干涉不了。”
  “哪有不给人看的?”
  “……等等,这边的收视率涨了。”
  “真的!真的涨了——”
  “草,其他人真刀真枪干的时候怎么没见涨得这么厉害?看个翅膀也行?”
  “这不也挺好的……”
  彼端的争论,与此时的南舟与江舫全然无干。
  或者说,江舫早就预料到了。
  他不愿南舟的模样被无数双眼睛同步收看,所以,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呈三角围拢的翅膀,构成了一处小小的、满溢着温情的安乐茧房。
  封闭、安全,又可以清晰接收到彼此的每一声呼吸。
  南舟仰面躺着,挪着腰想躲,但江舫取出了光线指链。
  他将南舟已经蹭到了膝弯的西装裤一路向上撸去。
  西装裤的材质是纯羊毛精纺的,格外光滑挺括,毫无阻碍地堆到了腿根处。
  只是这一路在皮肤上摩擦出细微的静电,酥到了南舟的腰。
  借着漏筛下的一两线灯芒,光线指链孕育出了薄而细的线,束缚住了南舟澄金腿环上的细环,另一端绑缚在了内翅的羽尾上,逼他将腿高高向一侧抬起,不许闭拢。
  但这样看似充满侵略性的欺近,在二人的温热呼吸即将交织在一处时,停住了。
  南舟知道缘由。
  因为他感受到了从江舫脸颊上扩散开来的、再明显不过的热意。
  他借着光,认真看着江舫。
  桃花一样的双眼洇着红意,却也格外黑白分明,像是要把江舫接下来的一切动作都收入眼底、再用心记住似的。
  江舫哭笑不得:“你……别这样看我。”
  南舟好奇发问:“为什么?”
  但他很快醒悟了。
  江舫一向是容易害羞的。
  尽管不知道江舫想做什么,南舟还是做出了体贴的让步。
  他摸索着,从床侧撕下了一截布料,抬起微微颤着的手,想替江舫把眼睛蒙住。
  然而,他也很快感受到了,江舫也在将一截布料蒙上他的脸颊,试图剥夺他的视觉。
  在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时,两人的手同时顿了一顿。
  最终,还是南舟提议:“一起?”
  达成一致后,他们同时阻绝了对方的视力。
  当同时陷入黑暗中时,他们只能用指尖摸索感知彼此。
  在无形中,无措又暧昧的气息次第延展开来。
  确认南舟已经躺好,江舫屈膝下移,心甘情愿地俯下了身去。
  南舟像是一把上好的提琴。
  江舫的指尖就是琴弓,琴弓压上散发着松香气息的薄弦,不管哪一处,都能让他泄出婉转的低音音节。
  更何况,这一次,琴弓压上了最敏感的D弦。
  那种覆盖上一层雾水,似近若远的歌音,极易引发人心的共鸣。
  琴弦与琴弓每一段的肌肤之亲,都带来相当明晰的体验。
  清冷的清冷,灼热的灼热。
  但情感只如白磷遇到空气,哗啦一声燃烧起来,将原本独立的二者烧铸成了浑然的一体。
  从头至尾,江舫都将自己的欲望隐藏得很好,一声未泄。
  只在这把小提琴微微颤抖、即将流泻出终音时,他的指尖也攥紧了旁侧的床单,让紧绷的床单形成了一个向心公转的漩涡形状。
  他将自己藏匿多年的心毫不犹豫地投入了进去,任其沉沦。
  在最极致的疯狂后,他蒙着眼,用湿润的唇畔端庄地亲吻了南舟的脚踝。
  南舟又哆嗦了一下,引得不大安稳的床又发出了咯吱咯吱的细响。
  这是南舟第一次尝试去引导体内这种名叫“生殖冲动”的反应。
  他像是完成了一场艰难万分的学习,倚靠在枕头上,倦得厉害,思维却还是异常明晰活跃。
  有那么几个瞬间,南舟觉得这一幕似乎曾经发生过。
  ……一个人单膝跪在自己身前,温热的手掌包覆上来,含着笑点评:“大小挺不错。”
  口吻轻松随意,耳根却是火红一片。
  南舟定睛想去看那张脸,可无论如何都看不分明。
  这一次,比那一次还要更加入骨出格。
  他几乎要忍不住冲动,拉下覆眼的黑布,去瞧瞧那张脸和自己流失记忆中的脸有几多相似。
  可想到江舫会害羞,他几番忍住了冲动。
  江舫扯下了覆眼的布条,按照自己对魅魔的理解,以及那半页纸角上透露出的只言片语的解咒信息,将透明的水液温柔地涂抹到了他腹部漂亮的纹路之上。
  这向来应该是魅魔所渴求的滋润。
  江舫的指尖滚烫,和他脸颊是同一个温度。
  好在南舟现在看不见。
  他小腹肌肉上的纹路像是被水滴激荡开的涟漪,涓滴渗入。
  鲜红的痕迹淡了许多,只剩下像是被橡皮擦拭过的薄痕。
  ……反倒更带了股欲说还休的别样意味。
  而受过安抚后,南舟的魅魔状态也开始一点点褪去。
  先是他额头上尖尖的小角,一点一点收拢,紧接着是从他身体里生发出来的骨翅。
  他体内的魅魔因子,成功被压制了下去。
  在翅膀搭建的遮蔽物完全消失前,江舫快速打理好了自己和南舟的仪容。
  ……甚至为他整理好了裤脚和袜子。
  呈现在李银航和次元之外的观众面前的,仍旧是衣冠楚楚的两个人。
  江舫出声问他:“舒服一点了吗。”
  南舟发呆。
  江舫伸手点一下他的额头:“怎么跑神了?”
  南舟眼睫眨了眨,又眨了一下,才被叫回了魂:“……啊。”
  他这种钝感的样子,让江舫喜欢得入了心,入了骨头,几乎要忍不住俯身吻他。
  回过神来的南舟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也会对你的那些朋友做这样的事情吗。”
  话一出口,南舟就觉得这句话很是熟悉。
  他好像对某个人,在类似的场合下问过相同的问题。
  只是那点寥寥的熟悉感不过是一点灵光,在南舟脑海中停留了片刻,便自动删除了。
  而听到这样的问句,江舫也明显怔愣了片刻,垂下眸光,注视着南舟,也是在凝视他目光中,自己的倒影。
  ……他回答过一个同样的问题。
  那个时候,南舟不小心撞见了队伍里的一对小情侣欢好。
  他相当好奇,想要现场观摩,被满面绯色的男方塞了一本图文兼备的小黄书,让他自习。
  于是,江舫回到房间时,就有幸看到了一只抿着双唇、褪下了西装裤、苦恼地研究着自己腿间的惹祸猫猫。
  好一阵头痛过后,江舫还是挽起袖子,进行了一场实地教学。
  在他施工完毕后,南舟连裤子都没有提上,就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江舫记得,自己当初的回答相当随意轻松。
  “当然。”江舫笑说,“朋友之间就该这样互相帮助的。”
  而现在,江舫用沾有一点热液的拇指,碰了碰皮肤温度逐渐下降的南舟的脸。
  他已经不再那么敏感了。
  但江舫的心对于“表达”,仍是一如既往的敏感和抗拒。
  即使如此,他还是竭力面对了自己的心,说出了实情:“没有。你是唯一的。”
  ……
  相较于这片小小天地内的短暂蜜意温情,99人赛中存活的人数正在急剧减少。
  74。
  63。
  49。
  36。
  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自相残杀所致。
  这次的境况,和“朝晖”第一次利用99人赛牟利有所不同。
  这些玩家,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副本经验,也有一定的道具积累,和那些一来就被他们圈进来饲养的菜鸡新玩家全不一样。
  当他们真正认清了99人赛就是不死不休的事实后,反倒会马上调整对策,绝地死战。
  因此,损兵折将后的“朝晖”并不是完全的志在必得。
  经过一场残酷的相杀,魏成化喘息着将一具吸干了的尸身丢在地上。
  魏成化的身高已经拔高了近15公分,肌肉的线条清晰坚硬得宛如钢铁。
  在对方身体精气的滋养下,他肩膀和大腿上狰狞的血口在快速自愈。
  苏美萤拿着小镜子,比来比去地照着自己脸上的伤疤。
  她越照越是愤怒,将镜子丢回了储物槽,咬牙切齿道:“怎么还没找到姓江的?”
  魏成化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宽慰。
  只是他现在的模样过于像个肌肉怪物,就连温情的动作看上去也令人毛骨悚然。
  魏成化现在的信心越来越强了。
  他的能力,本来就是累积型的。
  他短时间内杀死的人越多,他本人就越强悍。
  江舫躲的时间越长,最后死得会越轻易,死相会越凄惨。
  他低沉着声音说:“把他们留到最后,不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懵逼.jpg


第137章 千人追击战(十七)
  外间无间断的残杀,被隔离在小小天地之外。
  江舫把南舟的脚放在膝盖上,为他穿鞋,又仔细替南舟整理好衬衫下缘,将他稍稍被脏秽染污了的白衣扎入裤腰中,权作掩饰。
  南舟则低头,试图用眼神安抚他指背上的伤痕。
  江舫私心享受过南舟这点心疼后,便适时地将手垂下,不许他再难过:“再休息一会儿?”
  南舟:“不了。”
  南舟之前暗暗心急,也是担心江舫一个人在外被人欺负。
  现在他好了些,就要尽快出去解决麻烦。
  尽管现在,苟起来等其他人自相残杀,是理论上最好的办法。
  但南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点火苗并未熄灭。
  一点热度正凝聚在小腹的淡淡纹路处,于暗处无声燃烧。
  它随时有可能像火山一样再次爆发出来。
  在那之前,南舟要尽可能多地为队友扫除麻烦。
  南舟伸手覆上小腹,轻轻安抚两下那团隐隐沸腾着的燥热,却发现江舫在看到自己这个动作后,扭过头去,轻轻笑了一声。
  注意到南舟惑然的眼神,江舫玩笑道:“只是这样,不会有的。”
  “我知道。我有生理常识。”
  南舟放下手,撑住床沿,用一种很见过世面的笃定语气说:“只有进去才会怀孕。”
  江舫没想到会得到这样可爱的回复,闷低下头去,肩膀轻微地抽动了两下。
  南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因为这样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发笑。
  他将视线转回到悬着灯泡的塑料线,心里想着江舫刚才那句“你是唯一的”的确定回答。
  他一张脸还是清清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但那条箭头尾巴却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床沿。
  ……快乐流露得非常露骨。
  李银航简直无法直视这种宛如事后烟一样的气氛。
  于是她选择扭过脸去,弱弱插嘴:“要不,南老师你再躺一会儿,你太累了。”
  就算不把南舟在车轮战里消耗的体力计算在内,李银航也是亲眼看着南舟被折磨异化、长出魅魔翅膀的。
  那翅膀像是撕开了他的皮肉、直接从脊柱上生长出来的。
  即使现在从破烂的白衬衫上看不出伤痕和血迹来,想到那种异常生物的血肉是汩汩从他体内长出来的,李银航就头皮发麻,只觉得他受了大伤,恨不得把他摁在床上养精蓄锐个够。
  “我并不觉得……”
  倚靠在床侧的南舟腰一抬,又软回了原位。
  “……累。”
  江舫看着摸腰的南舟,笑道:“真的没问题?”
  南舟第一次体验腰酸的感觉,很是新奇。
  他细心体会着这种微妙的酸涩感,又回想起了自己过去亲手撰写的《南舟观察日志》。
  他有些遗憾,没能及时将这一条奇妙的身体变化更新上去。
  不过也不要紧。
  他可以从现在开始全新的记录。
  他按着腰身,翻身从床上坐起,披上衣服,掩盖住了身后一片破败的衬衣。
  李银航担忧道:“还会发作吗?”
  “会。”南舟言简意赅,“所以先把隔壁的收拾掉吧。”
  李银航一愣:“什么隔壁?”
  南舟:“有人。两个。在隔壁听我们说话很久了。”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一双队友:“……”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他们本来靠着可感应百米范围内的热成像仪,找到了隐藏在墙内的三人,正自因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在隔壁,竖着耳朵倾听,筹谋着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结果,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反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男青年怒骂了一声淦,知道最好的机会已经错失,拉着身边人就要退。
  然而,已经晚了。
  轰的一声巨响过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白墙以某点为圆心,向四周龟裂出大片大片的裂痕。
  墙砖向内突出了一大片。
  簌簌的白灰从天花板上筛下。
  男青年一句“我操”绷也绷不住,脱囗而出。
  人还没见到,他腿就给震软了。
  与男青年年龄相仿的女孩一咬牙,甩脱了他的手,在墙壁被第二拳彻底破拆过后,甩手飞出一条锚链,恰好缠住了那一只关节上染了白灰的手。
  女孩将锚链在手腕上缠过两圈,抬手一抖,一道大盛的金芒便递了过去。
  刹那间,她感觉自己气力大增。
  这条锚链,拥有一个挺武侠的名号,叫做“吸星”。
  功能也近似。
  如果对方实力强于自己,那锚链就能把对方的力气迅速引渡到自己身上。
  与力气一起暴涨的,还有她必胜的信心。
  她反手一拽,便将那人狠狠越墙拽来,掌心再一翻,左手食指与中指就化成了两柄细小的利刃。
  金属一撞,发出让人牙渗的冷冷声响。
  按照女孩PVP的经验,正常人在发现自己的力量快速流失时,第一反应绝对是慌张失措,挣扎着逃离,把命门毫无保留地留给她。
  她在对手做出这样本能的反应后,会立即用快速回收的锚链和利刃,给对方一个痛快。
  女孩靠这一套连招,已经反杀了不少力气远远胜于她的强壮男性。
  可这次,那人毫无反抗,非常丝滑地任她拖出墙壁。
  这过于反常了!
  毫无阻滞地将对方拉至近旁时,女孩心中的不安水涨船高。
  早萌退意的男青年也察觉到了不妙,厉声喝道:“偲偲,放手!”
  陈偲偲当机立断,立即松开锚链,打算收收。
  但被他钩出来的人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
  他一把反握住锚链,贴身被拉扯至她身前,一样尾状物凌空一记抽射,拍打到了她的腕关节,打得她手腕一酥,麻得她当即放手。
  陈偲偲:“……”什么鬼东西?
  陈偲偲气力有余,但并没有运用这些过剩力气的经验和技巧,下意识地想要站稳,和来人摽劲儿。
  但来人手里有了武器。
  ……还是她自己亲手递过去的武器。
  他一把扯住锚链,信手一抖,纵身跳越过她的肩膀,一环、一套、一绕,冰冷的锚链顺利缠住了她的脖子。
  陈偲偲登时窒息,一身刚刚到手的力气像是被扎了一个空洞的气球,尽数嗤嗤地泄尽了。
  南舟在她身后,单手执握住锚链,轻轻叹了一句:“不要随便用别人的东西啊。”
  话罢,他惯性地抬手扶上了陈偲偲纤细的脖颈,正要发力拧动时,才想起了一件蛮重要的事。
  南舟的手扶着陈偲偲的脖子:“我杀了你,你就不能复活了,是吗?”
  陈偲偲一动不动,耳道中血液逆流,轰轰作响。
  她喉咙发出了类似濒死动物的、不成片段的呜咽。
  在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时,南舟竟然撤开了手。
  暂时脱离了死的风险后,她仍僵直了许久。
  直到肺部氧气完全耗尽,她才大喘了一囗气。
  ……直到这时,她的热汗才后知后觉地顺着脊背大股大股流下来。
  南舟披着长款西装风衣,缴了她的械,站在双腿瘫软的陈偲偲面前。
  天光一照,他透了一层薄光的白衬衫腰身位置,隐约可见若有若无的淡红指痕。
  男青年是陈偲偲的男友兼专职奶妈,发展的方向是医疗。
  刚才的电光石火、峰回路转,他完全帮不上忙。
  见女友脱困,他心尖一喜,刚想上前,一点凉意就抵住了他的后心。
  李银航用匕首抵戳住他的后背,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抱歉。别动。”
  他果然不再动了。
  他分得清什么是虚张声势,什么是真刀真枪。
  他敢确信,如果自己真的乱动,自己背后的女孩子是真有那个一刀宰了自己的决心的。
  南舟甩了甩刚才碰触到陈偲偲颈部皮肤的手。
  ……还是有些酥麻的灼热感。
  他着意看了一眼目前的游戏进度。
  99人赛当前存活人数:32人。
  江舫最后一个从被成功破拆的墙壁中施施然走出,抱臂而立,把柔弱无助的人设形象贯彻到底。
  陈偲偲双手撑在地上,仰望着沐浴在日光中的南舟,勉强稳住呼吸,轻声询问:“你是……南舟?”
  她总算理解了,世界频道里那些曾和南舟打过照面的人为什么会那样形容南舟。
  ——明明南舟和他们一样,都是黑发黑眼,没有像漫画里那样染个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头,也没有特别明显的标识,万一碰上面认不出来,怎么办?
  可他们说,他就是不一样。
  现在陈偲偲见了真人,才知道,他的气质、长相,五官尽管和人无比近似,却都带着一股和常人截然不同的味道。
  他和光影兼容度极高,一转头、一偏头,都和光影协调无比。
  俗套点说,活脱脱就是从漫画里走下来的纸片人。
  因为这份与众不同,她抱了一丝希望:“你会放了我?”
  南舟:“不会。我想问一些事情,然后还是会杀你。”
  南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个新的选择:“或者你们自杀也行。”
  陈偲偲张囗结舌:“……”
  草,太直接了吧?
  南舟反倒很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你们不是也想要来杀我吗?为什么我说要杀你,你要这么诧异?”
  眼见南舟语气笃定,陈偲偲干脆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她破罐子破摔道:“你杀了我吧。我没什么好说的。”
  南舟:“我也很想速战速决。”
  南舟:“但你们道具不错。”
  陈偲偲:“……”
  男青年:“……”
  因为南舟的诉求实在过于直白,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她说:“你要杀我,还要我们在临死前把身上的道具给你?”
  南舟:“可以吗?”
  陈偲偲怒极反笑:“凭什么?”
  南舟认真思考起打劫的理由来:“因为……”
  还没等他说出缘由,他身后的江舫就平静开囗道:“因为我和我的队友还没有许愿。如果你们把道具给我们,我们就多了一份筹码。如果我们最终获胜,我就可以让死去的所有人都活过来。”
  男青年不屑地嗤了一声:“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
  另一边,李银航也鼓足勇气,开囗道:“因为你们只能相信我们。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了。”
  “谁知道我们是不是助纣为虐呢?”男青年尖刻道,“你们中间可是有一个非人类,我凭什么相信你们的立场?”
  江舫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助纣为虐,又有什么不好呢?”
  “反正你们现在必然会死,如果你们肯信任我们,就会有复活的希望,而且非常大。”
  “现在,平心而论,你觉得我们‘立方舟’的胜率是不是远超其他人?你觉得,在‘斗兽场’里,真的有能赢过我们的人吗?这场系统发动的游戏,我们获胜的概率,是不是更大一些?”
  “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不如寄托在我们身上吧。”
  “而且,就算你们说对了,我们真的图谋不轨,到那时,只会有更多的人去到那个世界陪伴你们,到那时候,你们也不会孤单啊。”
  “现在,把一切资源交给我们,你们就可以安心休息,等待复活,等待回家,这样不好么?”
  江舫的语气放柔时,带有十足的蛊惑性,像是魇的耳语。
  他甚至能把可怕的、劝死的话也说得异常动人婉转。
  偏偏他的话中又带有那么一点怪异的道理。
  男青年很想反驳他,但对于死的恐惧,居然被他那句看似强词夺理的“不会孤单”冲淡了不少。
  他有点不寒而栗,将视线投向女友,想要寻求一点精神上的依托。
  但陈偲偲也像是被江舫的话蛊惑住了,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点迷茫和动摇。
  说到这里,江舫话锋一转。
  “……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们的立场。”
  “因为这位非人类先生,是我的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性感舫哥,在线蛊人.jpg


第138章 千人追击战(十八)
  南舟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反驳。
  他只捏着自己欢快比心的尾巴尖儿,一心一意地往自己腰上缠。
  江舫态度相当温和,一句递一句,语气煽动性极强,偏偏又熨帖得惊人。
  他润物无声地将自己的观点植入两个已经陷入绝境的小情侣的脑袋。
  ——为什么还要挣扎?
  死后的世界是平静安详的,和现在的日日绝望、不安、煎熬相比,简直是心灵的伊甸园。
  他们只要在那里稍等一等,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了。
  在那之前,他们只需要把自己的道具交给自己,就像把生之火炬交给接班人一样。
  因为,现在,除了他们三人,陈偲偲他们也不再有可以信赖的人了。
  他甚至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他们还可以反抗”这个事实,无声无息消解了他们全部的斗志。
  连李银航都觉得他们的原地去世变成了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
  五分钟后,“立方舟”从紧闭的房门处走出。
  两个相互依偎、容颜平静得像是睡着了的男女,被他们并肩安置在了床上。
  页面中的存活人数减少到了30。
  而他们获得了3样S级道具,10样A级道具,15样B级道具。
  这样一场收获颇丰的趁火打劫,连李银航都觉得自己走路带着恶人的风。
  不过,如果这种话疗+临终关怀真的有用的话……
  李银航心里的小算盘又蠢蠢欲动起来:“我们以后抓到人,就这么劝劝他们,是不是就能拿更多道具了?”
  江舫微笑着摇了摇头。
  江舫很懂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道理。
  两个人,相对来是很好说服的。
  准确来说,更好洗脑。
  一方面,他们的性命本来就拿捏在南舟手里,眼前显然只有一条死途可走,所以尚有谈判的余地。
  另一方面,也是相当重要的一方面。
  陈偲偲他们只有两个人。
  人数越少,可沟通的、交换意见的人越少,越容易被诱导进入江舫预定的思维闭路中。
  一旦对方多于两人,意见就极容易产生分歧,可说服的余地便无限趋近于零了。
  在江舫给李银航上心理小课堂时,南舟则望着自己的掌心,沉默不语。
  注意到南舟神情的李银航抿住了唇。
  她想,南舟的心里恐怕不会好受。
  再怎么说,他之前杀掉的玩家都是可复活的。
  在复活机制不可运作的赛制下,他刚刚终结的可是两条实实在在的人命。
  她正在想词儿安慰南舟,比如他们一定会兑现诺言的,不算骗人,就见南舟的尾巴抬起来,勾住江舫的袖子,往下轻拉了拉。
  “恋人是什么。”南舟向江舫提问,“是‘喜欢的人’的意思吗。”
  李银航:“……”她就多余操这份闲心。
  刚才谈笑自若地蛊惑人心的江舫,偏偏在这时红了耳廓。
  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就是我们这种关系。”
  被补充了新知识的南舟恍然道:“……啊。”
  江舫失笑,微红着脸,抓住了南舟绒毛密实的尾巴尖儿,惩罚式的捏了捏:“‘啊’,是考虑考虑的意思,还是同意的意思?”
  南舟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
  根据上一个副本【脑侵】得来的信息,舫哥是有初恋的。
  初恋的意思,望文生义,是他第一个很喜欢的人。
  也许是他的妈妈,或者一个给他糖的幼儿园老师。
  现在他又想要自己做他的恋人。
  这不要紧。
  反正也很喜欢他。
  但舫哥已经亲过自己了,脸也是,嘴也是。
  他刚刚还亲过了自己的那里,完成了一次很让他舒服的单方面帮助活动。
  恋人难道也是可以做这些事情的吗?
  经过一番审慎的人际关系公式计算后,南舟皱起了眉。
  ……他配不平了。
  注意到南舟的神态变化,江舫低下头,轻轻哂笑一声。
  果然,南舟问道:“你不是想要我做朋友吗?”
  江舫一颗心还没来得及坠下去,就听到南舟失望地补上了下一句。
  “为什么只是恋人?”
  江舫:“……”
  他以前总影影绰绰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现在,他终于捕捉到了这丝不对劲的源头。
  ——南舟对于“朋友”的定义,似乎和正常人不很相同。
  过去种种和南舟相处的细节不受控地跃入脑海,让江舫心尖苦甜交错。
  他隐隐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好像给现在的自己挖了个巨大的坑。
  但关于他和他的过去,南舟明明全部都淡忘了。
  为什么关于“朋友”的定义,他会记得这样清楚?
  江舫试探着问他:“南老师,你觉得朋友是什么?”
  南舟想了想,刚要作答,就在江舫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异光。
  南舟反应如电,刚想推江舫一把,江舫的反射神经却也毫不逊色。
  二人不约而同抓住对方胸口的衣服,帮对方护好心口,齐齐扑滚到了一侧的房门内。
  南舟还不忘将乖乖立在一边当背景板的李银航也一起拖了进来。
  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李银航背部和冷硬的地板撞在一起时,她眼睁睁看着一道裹挟着强烈热流的火光从屋外凌空扫来。
  目标就是刚才三人站立的位置。
  橙红火舌舔舐到墙壁外侧,不消片刻,李银航眼睁睁看着内侧墙壁一点点透出了玻璃的质感。
  火焰高温达到千度,几秒钟内,就将房间变成了一口足以致命的蒸笼。
  当足以把人熔化的热浪袭来时,江舫劈手将哆啦A梦的手柄抛掷向了一侧墙壁。
  一扇门应声而开。
  南舟一手拉了一个,朝门内疾冲而去。
  江舫还不忘把南舟碍事的尾巴缠绕在掌心,怕绊着他。
  当逃入安全屋后,有了两层墙壁隔离,热度骤降。
  这种程度的杀伤性武器,维持的时间不可能很长。
  南舟单手扶上安全屋靠走廊一侧的墙壁,果然发现墙温正在快速消退。
  南舟拦住了想要用门把手开门的江舫:“不用,浪费。”
  江舫:“我只是……”
  不等江舫把话说完,南舟另一只手在墙上略摸了摸,找准了墙砖之间的接缝处,轰然一拳,砸向了墙面。
  尘灰飞扬。
  笼罩在簌簌的墙灰间,江舫眯眼看向朝他们洞开的走廊,迎着倏然刮入墙内的冷风,无奈续上了后半句话:“……担心你的手。”
  李银航:“……”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家伙,猫拆家越发熟练了。
  南舟挺利索地钻了出去。
  但他总是会忘记,半魅魔状态下,他还拖着一条尾巴。
  尖尖的尾巴留在墙内,对着江舫向日葵一样一摇一晃,甚是可爱。
  把尾巴不慎落在了墙里的南舟仔细观察四周。
  下手者不仅手段毒辣,且喷射的角度也极其吊诡。
  ——从火焰在墙上留下的惨烈灼烧痕迹,一路溯源的话,可以发现,这道烈焰在空中拐出了一个可以在牛顿棺材板上跳舞的匪夷所思的角度,从另一条走廊激射而来。
  对方也相当谨慎,一击不成,转身便撤。
  莽撞冲动又没有相应实力的玩家、认不清现实、还抱有侥幸幻想的玩家、空有道具、却不会合理运用的玩家,会心软受骗的玩家,都在那已死的70人里了。
  经过千淘万漉、还活着的30人,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
  谁都不想死在这里。
  谁都觉得自己能是最后的赢家。
  更何况,渡过最初的慌乱期后,他们关注到了一件更加有价值的事情。
  ——他们还惦记着南舟身上背负着的高额赏金。
  见识过南舟在单人赛和团体赛里展现出的本事,一部分人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合作对付南舟他们,有可能被别人摘了桃子,也有可能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不合作,他们早晚在内耗中死得一个不剩,被南舟他们当桃子给摘了。
  于是,有20人在商量过后,悄悄地结下了临时盟约。
  目标很简单。
  先一致对外杀了南舟,再决胜负。
  这是件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好事。
  手持量子定位喷火枪的玩家房永年也是其中一员。
  他并不指望这一梭子真的能把南舟这个纸片人boss给送进火葬场。
  他被交付的正式任务只有一个。
  ——设法把南舟勾过来。
  听到身后快速的脚步声,房永年心间一喜。
  成了!
  距离大家布下天罗地网的地方,只差一个回廊,三十米左右!
  他可是国家二级短跑运动员,派他来做这个任务,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只要拐过眼前这个弯道——
  他有充足的信心,因为自己的队友手持的道具相当强劲。
  南舟的人头极有可能会落到他们手里……
  他边跑,边难以抑制嘴角的喜色,一张嘴几乎要咧到了耳根。
  肾上腺素狂涌上头,耳畔血液轰轰流动,甚至盖过了某些猝然靠近的足音。
  正陷在狂喜兴奋中的房永年,突然感觉头顶一紧。
  一只修长的手以他的头顶为着力点,腰腹一挺,翻身跳到了他的身前。
  ……什——?
  看清南舟那张漂亮的脸蛋,他一张脸青红幻变,反应速度却不算弱。
  他攒尽全身力气,怒吼一声,另一手死死攥着的保命符焕出耀目的光辉。
  在【劳动工人最光荣】的S级道具卡作用下,他健硕的手臂凝化成曲线分明的钢铁,朝南舟的面门狠狠挥去!
  他咬紧牙关,迸发出一声低吼:“去死吧!”
  在他雷霆万钧、气势如虹的怒声中,南舟头一避,轻松绕过他的拳锋,反手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把人直接刮上了墙。
  房永年的肋巴骨顷刻间断了七八根,歪在地上直接起不来了。
  南舟看着地上痛苦呻吟的人,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微叹一口气。
  手重了。
  人类真是很脆弱的生物。
  南舟蹲在他面前:“你要去哪里?”
  房永年恐惧地望向他,肌肉因为过度紧绷,分泌出大量乳酸,再加上骨头断裂的剧痛,刺激得他浑身发木,动弹不得,连带着舌根的肌肉也哆嗦起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口水音。
  三十米开外,备下十数样道具、信心十足地等着抢人头的其他十几名结盟玩家脚趾头纷纷扣地,紧张得大汗长流。
  ……这他妈过于尴尬了!
  南舟注视着地上重伤的房永年,突然开口说:“一个。”
  其他玩家:“?”
  南舟:“两个。”
  结盟玩家们面面相觑,用口型传达疑惑。
  “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啊……”
  南舟:“……五个,七个,十一个。”
  随着他清点数据的水涨船高,结盟玩家们终于反应过来了。
  反应过来的瞬间,他们登时心态炸裂。
  南舟……居然在远距离清点他们埋伏的人数?
  他每点一个数,他们的汗毛就起立致敬一大片。
  南舟不会直接杀过来吧?!
  当结盟玩家纷纷犹豫他们是不是该赶快撒丫子跑路的时候,他们看到南舟从烂泥似的软在地上的房永年身前站了起来。
  结盟玩家们血液逆流,心跳失衡,一群旅鼠似的簇拥着往暗处退去。
  十几颗心脏咚咚咚咚地挤在一处乱跳,相当热闹。
  紧接着,他们看到南舟抬起长腿,转身就跑。
  结盟玩家们:“……”
  啊??
  结盟玩家们纷纷如梦方醒。
  等回过味来,他们为了错失良机,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淦他娘的!南舟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他明明是怕了!
  一想到刚才他们被南舟点人头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一群玩家顿觉受辱,怒从心头起,钻出藏身处,簇拥着一起朝南舟奔袭而去。
  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南舟:打不过,为什么不能跑?


第139章 千人追击战(十九)
  这一冲,原本精心规划好的路线,立刻变成了一场竞速大赛。
  这些人原本的目的是狩猎南舟。
  守株待兔的时候,大家在同一起跑线,当然还能稳得住心神、捺得住贪欲。
  结果,诱饵放出去了,南舟也引来了。
  但距离陷阱只差数步之遥的时候,猎物跑了。
  这样的落差,对人的心理形成了一个反射性的刺激。
  猎物一动,他们顿时陷入了“现在要各凭本事了”的错觉。
  一旦开始追捕南舟,大家有前有后,自然拉开了差距,原先能合作布下的陷阱全部白费。
  这和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中间有六七个人,察觉情势走向开始不对劲后,马上悬崖勒马。
  他们至少是临时的队友,利益诉求相同。
  马上有人喝止道:“先别追了!”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知止能力。
  经历过街巷追击、“斗兽场”的单人战、团队战和99人赛的轮番洗礼,南舟现在的存活时间已经达到了30小时以上,身上的积分也累计到了一个相对可观的数字。
  养肥了,可以杀了!
  而且他们已经在南舟面前暴露了人数和目的,再隐藏下去,意义何在?
  龟缩起来、再埋伏一次,难道还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既然效果必然大打折扣,那还不如大家一起上!
  意识到这一点后,就连收回了脚步的、性情偏为谨慎的几个人,咬牙斟酌取舍一番,热血也不禁涌上了头。
  与其把机会让给别人,不如争一个乱中取胜!
  当大家争先恐后地冲出去后,大家就只看谁冲在自己前面,没人注意到谁落在了后头。
  他们选择性遗忘了为他们做出了突出贡献的房永年。
  甚至房的队友也是。
  他们不是想放任房永年自生自灭。
  与其去救重伤濒死的房永年,不如去抢南舟这个金饽饽。
  如果能成功杀死他,获得他的积分和全部道具,他们在99人赛最终获胜的概率就无限接近于100%!
  一个戴着半框眼镜的男人抱臂站在原地,听着宛如野马出栏一样的脚步声,看着已经休克的房永年,不屑地扶了扶镜框。
  他傲然地昂起下巴,用口型无声地嘲讽:一群傻逼。
  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南舟完全把控住了他们的节奏吗?
  在成功打倒房永年后,南舟就已经察觉了“有人埋伏”这件事。
  比起硬杠,他选择了一种更加有效的办法。
  ——点清人数,表现出自己已经知道埋伏了的样子,然后撒腿跑路。
  如果没人追他,他自然能轻松跑掉,成功脱身。
  如果有人追他,那对方的伏击计划就宣告全盘粉碎。
  怎么算,都是他占了主动权。
  然而,跟着南舟起舞的这群人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不主动出击,难道真放他走?
  那他们窝在角落里的这群人岂不是全员傻逼?
  两拨人互相认为对方是傻逼,这个矛盾显然很难调和了。
  至于南舟,逃命逃得一心一意,半分也不拖泥带水,身形矫捷,影子如电。
  可惜那条尾巴总是在墙角拐角处一勾,泄露他的行踪。
  在后面追的人看着他晃来晃去宛如钓鱼一样的尾巴,生生追出了一头雾水。
  “靠,这是他本体吗?”
  “属猫的?猫妖?”
  “他游戏里是这个设定吗?”
  疑问归疑问,大家可是一点儿都不跟他客气。
  一人的射钉枪擦着他尾端的绒毛掠过,笃的一声钉在了墙上,刮下来了几根细长的毛。
  一人操纵着一头通体雪白的毒蟒,借了蟒蛇行动灵活的优势,昂首咝咝吐着血信,一马当先,抢在了所有人前面。
  一人向远方抛出了一面镜子,遁身钻入,身形顿时消失在了空中。
  下一秒,他的身影就从抛出的镜子中钻出,稳稳落地,反手接住镜子,再度抛出。
  镜子轻便,让他的行进速度显著提升。
  他们各显神通,生怕落在人后。
  最终,镜男和白蟒几乎是同时转弯,看到了被堵在了走廊死胡同里的南舟。
  镜男用余光看了看被自己遥遥甩在身后的大部队,欣喜之情还没来得及泛起,就见南舟回过了头。
  南舟真心实意地夸道:“你们跑得很快。”
  这句话,陡然把镜男一颗自得的心生生打落了谷底。
  ……他刚才跑上头了,所以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落单了。
  而等他的身心一齐在刷刷而下的冷汗刺激中冷静下来时,镜男才隐约察觉了南舟的意图。
  等等,他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诱导追击者们彼此之间拉远距离,然后回身逐个击破?
  ——好家伙,你在这儿放风筝拉兵线呐?!
  但好在,现在的镜男并不是一个人。
  当他萌生退意时,他旁边的白蟒张开血盆一样狰狞的赤口,一口蛇牙上黏连着带血的毒液,让人望之生寒。
  它展现出了和它肥硕身形截然不同的灵活度,凌空跃起,朝南舟直冲过去!
  ……好机会!
  镜男心上一喜,正想当回坐收利益的渔翁,就见南舟身形一矮,单手托住了白蟒的下巴,往上一推——
  咔吧。
  镜男发誓他清晰地听到了有东西的牙碎掉的声音。
  白蟒吃了大痛,疯狂地在地上扭动起来。
  南舟一手摁住它硕大的脑袋,白蟒的尾巴就倒缠着他的手臂,一路攀援而上,妄图靠肌肉的巨力绞断南舟的手臂。
  事不宜迟,南舟的指尖从覆盖了铁片一样的蛇鳞脑袋上一路戳着,认真计算下去:“一二三四五六七。”
  大致算好七寸,南舟一记利落的手刀,把蛇一巴掌从中间拍成了一滩稀泥。
  试图兴风作浪的白蟒顿时被砸得挺起身来,不到顷刻,就成了一盘草绳,软趴趴地从南舟手臂上滑落而下。
  南舟面不改色,背地里挺开心地一攥拳头:“……”好诶。
  书上说得对。
  打蛇打七寸,真的有用。
  镜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如土色。
  那是个屁的七寸!
  南舟就是单纯把蛇给打死了而已!
  见识了南舟把蛇一拳活活捶死的画面,镜男腿都软了。
  他能活到现在,靠的是对于背包里的一切物品使用得游刃有余的自信。
  但他毕竟是人。
  和其他人类纠缠,他不在话下。
  因为他知道,对面是人,实力再强,也差不了多少。
  道具足以填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现在,横在他面前的不是差距、不是沟壑。
  是他妈精卫当年要填的那片海。
  近距离看到了南舟非人的反应力和压倒性的武力值后,他搜肠刮肚,硬是想不出自己的背包里有什么道具能用在南舟身上。
  想来想去,镜男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大字。
  ——跑他妈的。
  南舟看着背身欲逃、并慌慌张张地抬手掷出镜子的镜男,面露疑惑。
  他不是要来杀自己的吗?怎么打都不打一下就跑了?
  南舟满脑子也只有四个字。
  ——闪现迁坟。
  南舟就这样疑惑着,在镜男的半个身子跳入镜中时,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颈,把人从镜子里生生拖了出来。
  镜男:“……”草!!
  镜男跌摔在地,连喘了几口大气,就感觉一只手正在向自己的咽喉进发。
  他目光下移,恰好瞟到了南舟腰上隔着白衬衫透出的、似有若无的暧昧指印。
  那个掌印轮廓,不大可能属于女人的尺寸。
  镜男把牙关生生咬出了血。
  既然横竖都是死,与其窝窝囊囊的,不如爽上一把拉倒!
  他故意用一种扭曲的腔调,尖起声音嘲讽道:“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也不就是个被男人草得直不起腰来的货色!”
  南舟:“……”
  南舟仔细想了想,反问道:“可是我有男朋友,感觉不坏啊。你有吗?”
  他又补了一句:“女朋友也行。”
  镜男:“……”草!
  他阴阳怪气的气场在南舟连续两句灵魂发问下整段垮掉。
  他想到自己母胎单身25年的经历,想到今后再也不可能找女朋友了,一时感伤,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南舟注意到他的神情,心中了然。
  他的手按上了他的脖颈。
  镜男即将脱口而出的呜咽猛然一哽。
  那手温温热热,完全不像镜男想象中冷腻如蛇的触感。
  南舟垂目看他:“你睡吧。睡醒了,回去就可以慢慢找。”
  干脆利落的折颈声,从南舟指尖传来。
  当镜男还未感受到疼痛、身体就软软靠在了自己身上时,在一人一蛇之后的第三名追击者,终于姗姗来迟,出现在了南舟视野里。
  看到地上歪着脖子、死得不太安详的陈尸,后来者马上刹住了脚步。
  第一个牺牲者的出现,让他不消几个瞬间就意识到,情况不对。
  他们……好像是被南舟耍了?!
  打头的人相当识时务,见势不妙,马上掉头,拉住即将要冲过头的队友,怒喝一声:“跑!”
  谁想,他们刚掉头跑出没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阵足音。
  打头人往回一瞥,登时面色铁青,毛骨悚然。
  南舟居然开始默不吭声地倒追他们了!
  他还在往外掏房永年的那把量子火焰喷射枪!
  他什么时候把那枪藏起来的?!
  情势当场逆转。
  谁都晓得那把枪的厉害,远程堪称无敌。
  而谁都又晓得,南舟近战无敌。
  简而言之,谁不跑,谁脑子里就有天坑。
  后面跟上来的追击者看着掉头大步奔来的打头人,一时懵逼。
  打头人巴不得有人给他做垫背,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临时的塑料合作者,单扯着队友,跑得飞快。
  后来者并不能适应猫鼠角色的互换,呆愣当场。
  直到他们看清南舟手里的喷射枪。
  而此时的南舟举着枪,对准那些抱头鼠窜的背影,陷入了困惑:“……”
  他扣了扳机,却没有火。
  ……南舟并不知道这把枪还要先开保险。
  但他很快就想开了。
  可以带回去让舫哥教自己。
  这样想着,南舟抄起喷射器,快步跟上了一个落在最后面的人,用重达三十斤的喷射器,势如千钧地拍上了跑在最后的人的肩膀。
  他身侧是一扇窗户。
  窗外即是万丈深渊。
  本来以为自己会被热浪活活喷死的人,当感受到自己正一头撞破窗户时,一张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妈的,这玩意儿是这么用的?
  南舟看着玩家即将堕入深渊,细想一想,这样的死法好像过于凄惨,便果断一脚蹬上窗台,把身体已经开始下坠的人一把拖了回来。
  他极有礼貌道:“抱歉,吓到你了。”
  说罢,未等对方在失重状态下险些出窍的惊魂落定,南舟就很利索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
  听着彼端的鸡飞狗跳,跟这群人混在一起,半框眼镜的精英男自觉自己身为人的智商都被他们玷污了。
  果不其然,不出他料。
  他带着浓厚的优越感,微低下头,问跟在他身侧的一名小个子青年:“劳哥他们那边有信了吗?”
  小个子青年手持通信器,笑眯眯地对他点了点头。
  精英男颇潇洒自信地抹了抹自己的背头,嘴角紧跟着扬起一个笑容。
  这些人的算盘,从一开始就打错了。
  自己则从一开始,就看上了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除了这个PlanA,还有一个隐藏的PlanB。
  精英男和小个子青年套上了【刺客的自我修养】。
  ——一样B级道具,材质和样式都像极了进入微机室里会穿的塑料鞋套。
  但当玩家穿上它后,会在十五分钟内抹去一切足音,呼吸和心跳也会被适当掩盖,是最适合用来潜行的道具。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埋伏点,一路潜行到了自己的另外两名队友旁边。
  他们埋伏在洋房走廊的拐角处,看样子窥伺已久了。
  精英男手持“心灵通讯器”,问他们道:“情况怎么样?”
  被他称作“劳哥”的男人一乐:“南舟一走,他们就没有动!就站在原地等呢。两只小羊羔子。”
  精英男蔑然一笑。
  ——想抓南舟,又有什么难的呢?
  他根据世界频道里的信息看出,他和这两名人类队友感情是相当不错,人类队友对他也是不离不弃,想必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不差。
  从他这两个队友下手,是捷径。
  只要能把他们抓来威胁南舟,绝对是一个有力的筹码。
  精英男问劳哥:“一人捉一个,有没有信心?”
  劳哥显然信心满满:“要死的要活的?”
  精英男:“男的弄死,女能抓活的就抓活的。”
  缩在暗处有商有量的四人,丝毫不知,靠墙而立的江舫,一双淡色的眼珠已经悄无声息地转向了他们的藏身处。
  当小个子青年小心翼翼地从暗处探出头,小心窥伺时,他早早便将头和目光一道转向了别处。
  ……只是眼尾微微眯了起来,看起来心情不坏。


第140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
  仗着有道具辅助,劳哥含上了一支香烟,另一只手挟着一方火柴匣,悠闲问精英男:“现在动手吗?”
  尽管信心满满,出于谨慎,精英男还是将一只手扶上半框眼镜精致的金丝边,笑道:“别急。先让我看一看。”
  【在?看看未来?】。
  S级道具,外形是一副平光镜。
  功能是将未来三分钟之内发生的事情压缩,以最低一倍速、最高六倍速的速度高速播放。
  精英男点选了六倍速。
  快进的片段迅速从眼镜男的镜片上掠过。
  在三分钟的未来中,他们故意弄出了一点声响。
  江舫瞬间警觉,对李银航小声说:“走。”
  按照正常逻辑,他们自然会选择从发出响动的反方向离开。
  机会!
  他手一摆,劳哥就像以往每一次,将火柴在擦火皮上引燃,还骚包地借火,给自己顺势点了个烟。
  他咬住过滤嘴,抓住二人转身欲逃时背后留出的空档,往前速冲两步,爆燃火柴脱手飞出。
  【爆燃火柴】,一匣便携的、制作成火柴形状的手炮。
  使用流程和普通火柴一致。
  使用效果足以把一个人当场火葬。
  去死吧!
  然而,和爆燃火柴同时飞出去的,还有他的手臂。
  因为手臂牵坠,爆燃火柴偏离了航向,撞在了墙上。
  轰——
  以舔上天花板的灼热火舌为背景,劳哥疾冲的身体就在精英男眼前,向四下里分裂开来,被斜斜切成了数块。
  在四分五裂的尸块中,精英男看到了劳哥微微张开的唇上粘着的过滤嘴,以及不可置信地睁大的双眼。
  那双眼像是空洞的玻璃球一样,映出了走廊上纵横交错、钢缆一样横在半空的光线。
  如果不是溅染上了血,精英男甚至发现不了那死亡之网的存在。
  光线异常锋利,分割肢体的丝滑程度,基本等于切开黄油。
  ——陷阱!!
  温热的血液像是径直溅射到了他的眼镜上,骇得眼镜男下意识往后一仰,脑袋碰在了墙面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
  砰咚——
  走廊彼端霎时一静。
  精英男满溢自信的脸像是被迎面揍了一拳一样难看。
  劳哥回过头来,诧异又责备地望他一眼。
  弄出动静,怎么不打招呼?
  虽然纳罕,他还是快速且无声地抽出了火柴,预备动手。
  精英男一把摁住了劳哥的手,手背都和脸一起煞白了下来。
  等等,别动!
  ……先别动……
  李银航望向声响传来的地方,问:“什么动静?”
  江舫闷笑一声:“有老鼠吧?”
  李银航有点警惕,捉紧了手里的匕首:“我们走?”
  “不。一会儿他回来,会找不到我们的。”
  江舫一眯眼,爽朗反问:“还是说,你怕老鼠?”
  拐角处猫着的四只老鼠:“……”
  劳哥不爽地一皱眉,看向精英男:干不干这个小毛子?
  精英男扶住沾了些汗水的眼睛鼻托。
  他的手有点抖。
  “……等会儿让。我再看看。”
  偷袭不成,那么,强攻呢?
  四打二,怎么样也……
  不等精英男将强袭计划构想完毕,他镜片上就又溅上了新鲜的血光。
  在选择强攻的那个未来里。
  他眼睁睁看着冲在最前面的小个子刚把手中的爆燃火柴扔出去,就被独身向他们冲来江舫一把接住,在火柴头转为代表“危险”的赤红前,稳准狠扼住小个子的脖子,将火柴喂入他的口中,随即反跃到他身后,将他一脚踹入旁侧房间。
  伴随着脊骨碎裂的声音,小个子喉咙里卡着爆燃火柴,一头撞飞了门板。
  下一秒,一个燃烧着惨叫的人影,在墙上一侧投下了狰狞的剪影。
  劳哥的小跟班怒吼着掏出超低温氮气枪,试图朝江舫喷射。
  然而,他扳机刚一扣动,枪口就被人一脚踹成了仰射角。
  天花板挂上了一层浓重的霜花。
  小跟班鼻孔里喷出的粗气和喷射的氮气响在一处,狂乱的心跳、短时间内高速向心脏集聚的血液,让他迟了几秒,才感受到手腕的折痛。
  江舫反手几折,将枪反夺到手中,拉下扳机,温声点评:“……下次果断一点。”
  言罢,枪已经被夺到了江舫手里。
  他将可以将人急冻致死的细细枪口塞到小跟班的口中,猛然启动。
  嗡——
  血温的骤然降低,让小跟班登时休克。
  短短几秒钟,连折了两个兄弟,劳哥的眼睛笼罩上一层血色,将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
  但那道银色身影已经距离他们太近了,爆燃火柴再想使用,威力就会波及己方。
  劳哥刚将一只手变幻成剃刀状,就见江舫拿出不知道何时从小个子掌心里夺来的半盒火柴,指尖一顶,将匣身顶离匣子,任火柴哗啦啦落满一地。
  他迈前两步,任火柴在墙上划出暗灰色的痕迹。
  嗤的爆燃声响起。
  ……伴随着江舫的一声玩味的弹舌音。
  他手持嗤嗤冒着星火的火柴,嘴角勾着一点笑意,脚下加速,朝劳哥冲去。
  劳哥瞳孔顿时缩小,马上放弃攻势:“操!疯子!!退退退!”
  火焰燃烧的影响范围起码三米起步。
  谁他妈想要跟疯子同归于尽?
  谁料,江舫也只是虚晃一枪,
  当火柴的燃烧时间抵达爆燃的临界点时,他随手一掸,将火柴吹熄了。
  眼睁睁看着那即将爆炸的火柴就被他这么一口吹灭了,精英男脸都青了。
  ……这他妈也行?
  这可是他们自己的道具,扔一根少一根,他们不舍得拿这东西做试验,更是从来都不觉得这种杀伤力级别的东西是能被吹熄的。
  难道这个小毛子也有类似的道具?
  不然,他第一次用,就敢冒这种险?
  他不怕死?
  精英男惊疑中时,被他手中的爆燃火柴骇得被迫转身奔逃的劳哥,已经被江舫一把抓住头发,利索地从喉结处一刀。
  他扳着他吱吱冒血的脖子,优雅地轻声耳语:“拜拜。”
  精英男作为旁观者,在幻境里,他做不了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出什么。
  他刚刚反应过来,江舫就已经来到他的身前。
  他S级能力是他的一身西服。
  它能自动制造出一层理论上无法侵入的防护罩。
  但是这个防护罩无法移动。
  在和队友打配合时,精英男西装革履、看似不好行动的样子,是最好的诱饵。
  他负责吸引火力。
  但现在,当队友都死绝后,精英男现在成了一座最安全的孤岛。
  江舫只多看了他两眼,甚至没有在他身上浪费哪怕一个S级道具,就从精英男极力掩饰发抖的双腿上看出了他的窘境。
  他往后一退,倚靠在精英男对面,笑着看他。
  目光仿佛在看一只把自己困进了米缸的老鼠。
  精英男的冷汗好像倒流封堵进了毛孔中,惹得搐动发抖的筋骨麻痒难忍。
  劳哥的话音传入他的耳中:“喂!”
  精英男喉头一缩,下意识看向声音来处。
  劳哥正满心诧异地看着他。
  “心灵通讯器”里,还平稳地有着四个人的呼吸。
  ……这一切尚未发生。
  走廊另一端,仍是平静异常。
  精英男冷汗如瀑,抖着手用手帕印了印额头。
  他眼前还有血的残影,还有三个死不瞑目的队友。
  无论强攻,还是偷袭,哪一种未来,迎接他们的都是死。
  他果断咬牙道:“走!”
  劳哥和其他两人都把目光对准了精英男,面色疑惑。
  但注意到精英男不妙的脸色后,劳哥当机立断,对其他两个年龄小的挥了一下手:“撤!”
  出于一点不安的心思,精英男鬼使神差,再次打开了预知的开关。
  这次,因为过于心慌意乱,他忘记调节倍速了。
  隔着眼镜,他看到他们四人转头。
  现实里,小个子也恰好转过头去。
  然后,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迅捷转过头去。
  他的颈部钉上了一张薄薄的扑克牌。
  红桃7。
  一线鲜血顺着他的咽喉缓缓滑落。
  起先,精英男以为这是镜片中的幻象。
  而当他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时,他的鸡皮疙瘩悚然跳满了一身。
  ……
  数分钟后。
  江舫在精英男那除了折磨他精神之外全然无用的防护罩对面,仰后靠着墙壁,看着对面瑟瑟发抖、汗透后背的精英男。
  他银色的头发溅上了一抹血色。
  他用舌尖顶了顶从劳哥那里顺来的香烟,尝了一下烟草的味道,夸赞道:“烟不错。”
  精英男原本自以为刀枪不入的精神,被接连三次的刺激,已经折腾得摇摇欲坠。
  他呢喃着:“饶了我吧……饶了我……”
  被一群人的突袭打断了和南舟谈话进度条的江舫心情实际上非常糟糕。
  但他越心情不好,脸上的笑容越灿烂。
  这是他在赌场养成的职业习惯。
  江舫将指尖的十数张扑克牌拢在一处:“唔,我试试看。”
  当精英男的精神稍稍松下来一点后,江舫走到他的防护罩外面,叩了叩“门”后,将扑克牌一字抹开。
  在走廊的光影下,他脖子上暴露出的K&M伤痕,就像一个凶恶的图腾。
  江舫对面色惨灰的精英男,用诱哄的语气道:“挑一个。喜欢哪个呢?”
  ……
  不远处的走廊,其他人被南舟一个人包了圆,活活给追成了失了魂的兔子。
  成功拧断了落单的第十三个人的脖子后,南舟把他抱到走廊边沿,免得其他逃跑的玩家不慎踢到尸身。
  他从蹲姿起身,扫了扫膝部的灰尘,余光瞥见了一个被慌不择路的玩家撞歪了的小天使头像脑袋。
  南舟顺手帮铜雕把小脑袋摆正。
  正要起身时,南舟突然抬手摁住了小腹。
  “嗯——”
  熟悉的燥热和倦怠感卷土重来。
  他颤抖着咬着牙,掀起了自己的衬衫下摆。
  淫纹重归鲜红,灼灼地在他冒出汗珠的小腹上绽开一朵肮脏的血莲。
  那里的皮肤,因为沾染了一层薄薄的液体,干涸后的感觉异常紧绷。
  回去……
  要回去舫哥身边……
  当他的手勉强扶住墙壁时,突然听到一阵阴冷的怪笑。
  走廊一端,款款走出一个少女。
  如果不是她脸上的伤口开裂、脸侧又沾染了脏兮兮的污血,这本来会是一个相当闪亮的登场。
  苏美萤的笑容透着股急不可耐的狰狞:“终于不行了?”
  从另一侧堵住南舟的魏成化已经高如巨塔。他低头看向比他足足矮小了两头的南舟:“比我们预想中可要慢了很多。”
  苏美萤:“只要结果好,不就不会浪费我们的布局了吗。”
  说着,她虚作怜悯地望向了墙角的那具尸体:“号召他们组队,他们就真的组队,一群傻逼。”
  南舟扶在墙上的手指缓缓收拢。
  他想要集中气力,但漂亮的背肌耸动了两下,身体就软了下来。
  魅魔化发作得太急了。
  蝴蝶骨像是脆弱的蝴蝶翅膀,随着他难受的呼吸,一起一伏。
  没有……力气……


第141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一)
  20人围杀计划的促成者,正是苏美萤。
  江舫加诸在她身上的狼狈和重伤,变相让她增添了一层真实的伪装。
  当她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时,谁也看不出,这个二十岁刚出头、面部被严重割伤的柔弱少女,就是“朝晖”里心狠手辣的苏美萤。
  她揣着一只冷冰冰的【死亡变色龙】,在观察之后,假装伤重濒死,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一名玩家面前。
  【死亡变色龙】通过传感缔造的死亡假象,再加上魏成化与她配合无间、在暗地里徒手捏爆的一颗头颅,让她在另一群人面前演绎出了一场完美的死亡。
  那群玩家亲眼看到存活名单人数-1,因此深信不疑。
  死得惨烈无比的妙龄少女的临终遗言,是南舟杀了她。
  她提醒他们,“立方舟”才是他们要面临的共同敌人。
  人类忙着自相残杀,结果为怪物异类做了嫁衣,这样真的值得吗?
  尽管这场多对一的争斗是她一力挑起的,可看到南舟只靠一个人,就把一群人包围了,拧瓶盖一样追着人拧脑袋,隐于暗处的苏美萤几多心惊肉跳,自不必说。
  可这种发自骨子内的畏惧,在看到南舟强弩之末的虚弱模样时,全部化为乌有。
  这种把强者踩在泥里的畅快感,让她只想痛快地叉腰大笑起来。
  ……
  一滴汗从南舟下巴缓缓滑落,砸落在满布奇异花纹的洋房地板上。
  南舟的身型柔韧,当他双手扶墙、肩膀微微塌着时,后腰处就自然而然地凹下去,被西装裤略紧窄的边缘一衬,更显得身后一片浑圆曲线浑然天成,似乎是全靠这条曲线才把裤子撑起来的。
  听了苏美萤一通得意洋洋的高论,汗津津的南舟侧过脸去。
  身体的燠热孕育着一双即将勃发的翅膀,顶得他后背肌肉一动一动,皮肤紧得发烫。
  他一开口,就泄出一声微微的颤音,听得苏美萤嘴角愉悦的笑容又扭曲了几分。
  “你们……”
  苏美萤得意道:“没错,就是我们。”
  南舟:“……是谁?”
  苏美萤:“……”
  南舟从头到尾都没见过“朝晖”,只在江舫替他纾解后,听他讲了两句刚才遇上的队伍。
  虽然对方死了三个人,但他们把舫哥的手弄伤了。
  就很过分。
  他的反应,无疑激怒了本来就喜怒无常的苏美萤。
  她跨前一步,狞笑道:“你听说过‘朝晖’吗?”
  “‘朝晖’……”
  南舟想了想,豁然开朗:“啊。”
  苏美萤亮出一把小刀,已经开始设想要如何在这张美人脸蛋上作画,才能让姓江的在发现他的尸身时痛不余生了:“想起来了吗?”
  南舟:“想起来了。排行榜上见过。”
  说到这里,南舟有些难以为继,低低喘了两声,听起来虚弱又难受。
  “你们……”他虚心请教,“不是有五个人吗?”
  苏美萤的笑容僵死在嘴角:“……”
  一提到这事儿,苏美萤就怒得浑身发抖。
  现在处于优势的到底是谁啊?
  他都沦落到泥巴里了,居然还没有一丁点儿摇尾乞怜的自觉?
  她不会觉得南舟是单纯的好奇。
  她只觉得这是挑衅。
  她竭力把自己的怒容扭曲成一个笑容,只是略有抽搐的嘴角泄露了她的内心:“这就得问问你队伍里那位姓江的好队友啊。”
  “舫哥……”
  南舟想了想,终于把面前这支两人队和江舫的描述对上了号。
  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矛盾点:“舫哥一个人就能杀了你们三个,你们为什么还要说其他玩家傻呢?”
  ……这个问题过于刁钻,实在难以回答。
  苏美萤勃然大怒,刚要上前,一双粗壮宛如结实梧桐树墩的手臂拦住了她。
  魏成化:“别中他的计。夜长梦多。”
  南舟微叹了口气。
  可惜,苏美萤再近点,她的脖子就会断了。
  他反复攥动着掌心,调动着身体里残余的力气,考虑该将它分配到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此时此刻,他的每一截肌肉和皮肤,都酸痛异常、渴望抚慰。
  在魏成化的安慰下,苏美萤心性稍稍稳了下来,却还是怒意难消。
  好在,盛怒之下,她还是做出了最妥当的决策。
  她退入安全区,举起了自己那本因为卡了bug而无法使用的《魅魔的低语》:“老魏,留口气,别让他死透了,取他的血来,我要结束上一个诅咒,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魏成化像是看自家任性的女儿一样,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他现在的肢体在接收了过多的滋养和哺育后,已经生长得超出了人类的极限,面孔也变得肿胀,头骨甚至都在短时内发生了严重的形变——两颊紧窄、颧骨奇高,颅顶膨隆,发际线到眉毛的距离拉成了正常人的两倍宽。
  与其说是进化,更像是返祖。
  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异常可怖。
  不得不说,比起南舟,现在的魏成化更像是怪物。
  转过头、面向南舟时,他便把一张丑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收敛了起来。
  ……苏美萤说要留命,但魏成化没有这个打算。
  死。
  必须要让他死。
  给这个怪物留出的哪怕一线生机,都是为他们自己坟墓上添的一铲子土。
  南舟也侧过身来,抵在墙面上的指关节缓缓滑落。
  他每呼吸一声,耳膜里就传来悠远的回响和鸣音,让他无法全然集中精神。
  真的是……最糟糕的时刻。
  魏成化不肯留给南舟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
  抓住了南舟吸气的瞬间,他骤然发力,以与他粗壮身形全不相符的速度,向南舟爆冲而来。
  他一脚踏在地面上,震得一块暗红色地砖的边角轰然粉碎!
  南舟纵身往后一跳,却险些跌倒在地。
  他双腿打从芯里发软,四肢里头灌了铅一样沉甸甸,根本没能退出魏成化的攻击范围。
  眼看情势退不及退,南舟索性抬起双手,试图格挡。
  他的骨头密度和结构,与常人截然有异。
  但魏成化的拳头裹来的罡风,更不是正常人类会有的。
  骨头与骨头剧烈碰撞在一起,竟撞出了一声金属闷响。
  这一拳,砸褪了南舟脸上刚刚聚集起来的、桃花一样的血色。
  南舟的骨头没断,嘴角却在重压之下,硬生生迸出了一线鲜血来。
  一滴血顺着魏成化的拳风溅到了耳垂上,像是一枚过于鲜艳的耳钉。
  胸腔里翻滚着的血气让南舟感到无比恶心,一时身软,被死死压制在魏成化拳锋下。
  他的桃花眼一时失焦,呆呆抬眼望向魏成化的时候,即使魏成化的一张脸和心一样如同铁石般顽固,却还是在某个瞬间心旌摇动了一番。
  但魏成化并没有沉溺于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
  在察觉到异动时,他立即变了颜色。
  当他的拳头碰触到南舟的手臂时,他骇然发现,自己体内的气力正在急速流失!
  ……南舟的手上缠着东西!
  然而,一瞬的慌乱,仅仅在片刻后就转为了镇定。
  因为魏成化迅速作出了判断:那东西虽然和他身上的道具一样,都是吸取类道具,可那东西要弱得多了。
  它顶多能让人感觉无力。
  但自己那条吸取了数十条人命的、光芒四射的大金链子,正在他古铜色的胸膛肌肉上焕彩流光、夺目异常。
  自己的道具,是用99条人命换来的、最优质的奖励。
  它焕发的可是源自生命的光彩。
  至于南舟的小伎俩……
  魏成化不退反进,一把攫住南舟双手,把他双脚带离地面,生生向上提了起来!
  当南舟双手被魏成化仗着身高优势高高提起,他腕部的衣物被袖扣坠着,受重力影响,缓慢下滑。
  从陈偲偲那里收缴来的长链【吸星】,被南舟悄无声息地缠到了小臂上。
  魏成化笑了笑:“你就拿这种小东西来保护你的命?”
  说着,他戏谑地握上了南舟一路缠到了胳膊肘的锁链,用逗弄的神情,任南舟汲取自己源源不绝的气力,同时不断向锁链施压,将南舟的手腕和锁链一起困在自己粗糙如砂纸的掌心,磋磨、碾压、尽情玩弄。
  咯——
  吱咯——
  被魏成化汲取的气力,根本无法在南舟体内停留片刻。
  它只催发、加速了异变的诞生。
  一双横空生出的双翅,将他一身得体的西服风衣凌空刺破,划割得破破烂烂。
  生涩的骨响,让南舟因痛蹙起了眉心。
  他不喜欢叫,所以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出。
  直到不堪重负、从中断裂的锁扣链环,叮叮当当地落到了他的头发、肩膀、脚边。
  魏成化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南舟。
  任何一个人类都会因为征服强者而满怀快意。
  越是强悍的人,受辱时的美越是鲜明。
  魏成化不是什么莽夫,他也是很有点审美的。
  同时,他也在等待南舟的反击。
  然而,直到【吸星】失去光辉,被他一双手搓成了尘渣金沫,南舟还是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反抗手段。
  ……如果说用腿蹬踹他的关节也算的话。
  只是那双柔韧的长腿已经失却了该有的杀伤力,尤其是踢在他如钢筋水泥的皮肤上,一下一下的,更像是撒娇。
  魏成化谨慎地等待了近半分钟,苏美萤已经急不可耐了:“血!我要他的血!”
  魏成化笑道:“乐意效劳。”
  他指尖一晃,两把明晃晃的小匕首,在南舟身体上下游移一番,挑中了他的肩胛骨。
  南舟一脚蹬上了他的小腹,背上的双翅也虚弱地扇动着,试图逃离。
  只是半魅魔化的状态,导致这一双翅膀,也是装饰性远胜于功能性的废物。
  魏成化眼睁睁看着那漂亮的肩胛骨被刀锋缓慢刺穿,一耸一耸地将刀锋全部吃了进去。
  南舟的确是一种很能忍耐的生物。
  滴滴答答的鲜血落地声,伴随着他渐重的呼吸声,就是听不见一声呻吟。
  他咬紧嘴唇,只用眼撩了魏成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无力再睁开。
  魏成化随手一甩,几滴血准确落在了苏美萤翻开的《魅魔的低语》的书页上。
  不顾身后狂喜的苏美萤,魏成化的眼神愈发冷了下来。
  他确定,到了这等地步,南舟还没有后手。
  那么……
  过家家结束了。
  他把掌心贴在了南舟只盈一握的脖颈上,逼得他不得不仰起头,把更脆弱的喉结完全暴露在狩猎者眼前。
  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头干净的白鹿。
  又美丽,又让人想咬断他的脖子,看他被鲜血涂满身躯。
  这样好的养料,不能浪费了。
  南舟就这样摆出任他予取予求的脆弱姿态,任凭他体内的精气一点点被抽取出来。
  魏成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脖颈上悬挂的金链不间断地旋闪着金光。
  起先,那光辉还只是一明一灭的,再往后,就是持久的闪耀,像是一颗不灭的星辰。
  可是,眼看着这丰裕的积分即将花落“朝晖”时,魏成化觉得不对劲了。
  他颈上的金链光芒,逐渐被另一道光掩盖了过去。
  那光来自南舟的身体。
  南舟是光魅。
  他是光化成的怪物。
  他越是虚弱,身上的光芒越是盛大夺目,从他身上散出的雪白日光,竟然渐渐吞没了金芒。
  而南舟的力气虽然被全方位压制,但身上的精气过于蓬勃,魏成化怎么吸,也无法吸完。
  可魏成化的身体,毕竟是人的躯体。
  躯体要容纳更多的精气,就要生长,腾容出更多的空间。
  金链的辅助,的确让魏成化拥有了躯体生长的能力。
  然而,眼下,短时内高速注入的精气,让他的身体负荷不住这样的生长了。
  他像是一株被粗暴揠起的禾苗。
  像是一个刚吃得半饱、一脸飨足的人被强行掐住脖子,填鸭一样灌入大量的水和气。
  他的胃,他的内脏,都像是被打了气一样充盈、鼓胀起来。
  魏成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骨骼被注入的精气撑胀得格叽格叽作响的声音。
  魏成化的面色由青转紫。
  不对……不对!
  他试图甩脱南舟。
  但南舟稳稳反扣住了他的手腕,纹丝不动。
  刚才,他将体内仅剩的力气,都汇聚在了掌心。
  现在,走不了的是他魏成化。
  南舟睁开眼睛,静静望着被体内暴涨的精气顶涨得直翻白眼的魏成化。
  这就是他的后手。
  他的后手,就是自己。
  他赌魏成化这种吸收型的玩家,不会舍得把自己一刀杀死,浪费自己这上好的食粮。
  ……他赌对了。
  看来跟着舫哥,赌运会变好。
  本来还在喜滋滋翻着书页、寻找诅咒之法的苏美萤,听到魏成化喉咙里发出咕咕嘎嘎的怪音,不觉奇怪,抬头一看——
  只见魏成化原本巨大的一颗头颅涨到了原先的两倍大,坚硬的头骨怪异地开始了朝前生长,像是颅骨上生出了一根严重的骨刺,压得他的脑袋几乎要陷入粗短的脖颈里,让他根本无法维持肩颈的平衡。
  他一双肩膀已经扛不住头颅气球一样的涨势,一双眼睛被挤得近乎炸裂脱眶。
  察觉情势不对,苏美萤顿时心急如焚,正要多翻两页,寻找那用血肉之咒可以交换来的最强诅咒,掌心的书就被骤然抽走。
  动作熟练得和班主任没收课外书一样干净利索。
  苏美萤:“……”
  戴着带有预知功能平光眼镜的江舫,神情平静地站在苏美萤身后,就像他年轻时冒充督学巡查一样优雅得体。
  他的声音辨不出具体的喜怒来。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在苏美萤听来却是字字生寒:“这位同学,你年龄还小,不适合看这样的书啊。”
  作者有话要说:
  班主任的传统艺能上线.jpg


第142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二)
  看起来,江舫并不多么生气。
  他很和悦,即使目光接触到南舟顺着肩胛骨往下渗血的伤口时,呼吸的节奏也还是保持了起码的平稳的。
  只是原本在他口袋里蹲着的南极星,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逃命似的远离了他,直跳到了李银航的肩上。
  苏美萤惶急闪开了身体。
  当她勉强站稳脚跟时,刚刚从江舫呼出的残留热意还让她浑身起粟。
  她摸了一下透寒的脖颈,腿肚子微微转了筋。
  他是什么时候靠近自己的?
  这根本不可能!
  苏美萤虽然武力值在“朝晖”中算不了什么,但她的反应能力并不差,各项官能也有道具加持,是远超常人的程度。
  她不可能会出现被人贴身到这种程度还无知无觉的情况!
  情报不是说,南舟才是怪物,江舫是人类吗?!
  另一边,强弩之末换了一个人。
  魏成化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当濒死的阴云和求生的欲望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时,他的肌肉以更加恐怖的规模膨胀起来。
  南舟用全副气力扼住他的手腕,面容镇静异常。
  强作困兽之斗的魏成化怒吼着,一次次把南舟往墙上摔去,试图摆脱他的控制。
  以南舟的身体为轴心,墙面向四面开绽出无数蜿蜒的裂痕。
  南舟一声不吭,只一心一意反扼住他的手腕。
  李银航被这暴力的摔砸声激起了血气和怒意。
  她从江舫身后小跑着绕过,抄起匕首,趁着魏成化把全副的精力都放在甩脱南舟上,用发汗的掌心握死匕首,纵身跳起来,直戳他的后心!
  这一扎,她穷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但她毕竟是偷袭新手,蹦得高了点,目标也偏离了不少。
  那匕首尖像是扎在了钢铁上,震得李银航手臂一麻,锋利的匕首尖端滑卡进了斜方肌,竟被魏成化绷紧的肌肉死死夹住了。
  ……李银航就这么被吊在了半空。
  驰援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
  她眉心狠狠一跳,但心一横,还是豁出去了。
  她没有松手,而是借了被锁在他肌肉里的匕首柄的力,一脚踏着他腰部的肌肉,往上一蹿,用另一支普通匕首,直接从背后插了魏成化的眼。
  她就不信了,这人的眼睛还能是铁球做的?!
  魏成化悲嗥一声,被插入了大半匕首的眼睛滚下一串热腾腾的血泪来。
  然而,李银航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她并没能很好理解江舫不来帮助南舟合围魏成化的用意。
  疼痛并没有让魏成化颓靡,反倒更加激发出了他的狂性。
  他嘶声嚎叫着,猛然将李银航抖落在地。
  他面对南舟,张开了一张被撑得方阔、像是黑曼巴蛇一样的棺材状嘴巴。
  看样子,他竟是要生生撕咬下南舟的头!
  江舫盯死了苏美萤,一动不动。
  苏美萤心中焦急万分。
  她哪里不知道,魏成化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求生,一方面也是想让在场的三人都将攻击的矛头转向他。
  ……他还想给她一条生路……
  苏美萤含着泪,咽下满口的酸涩,竭力用嘲讽恶毒的语气道:“你的爱人要死了。”
  江舫平光镜下的一双眼睛淡淡的,看起来没有什么感情:“你也是啊。”
  那端,魏成化这一张嘴,居然成了他的末路。
  他的头颅早已经扩张到了极致,面庞一路涨成了浓紫色,又因为过度的拉扯,肌肉和皮肤都透出了森森的、过度紧绷的白。
  就像是被拉扯出白色物质的绞糖丝。
  在他张开嘴的瞬间,身体苦苦维持着的某个临界点猝然崩塌。
  啪喀。
  他高度变形的头颅终于像是西瓜一样爆裂开来。
  他巨塔丘峦一样的身形前后晃荡一番,轰然向后倒去。
  从这具躯体里逃逸而出的无数灵魂,宛如散落的萤火,无所凭依,大部分一个接一个飞出了窗外。
  而从南舟身上水泵一样抽取走的精力,大量附回在了尚存活的南舟身上。
  它们是蝴蝶一样的形状,扑扇着翅膀,栖息在他染血的唇边、伤口上,以及破损的衣边上。
  南舟随只剩下躯干的魏成化一起跌摔在地上。
  被摔了个七荤八素的李银航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他身上被溅射上的脏秽,急忙靠近了他,想检查他的伤势:“南老师?!——”
  等和南舟四目相接时,李银航吓了一跳。
  遭到这样强烈的连番撞击,李银航以为他会昏迷。
  可南舟还睁着眼,看起来要比李银航还清醒。
  他挺平静地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臂,一下下抹去脸上斑驳的血迹。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冷静才让他拥有了一点让人不寒而栗的非人感。
  眼见魏成化已经无力回天,苏美萤知道大势已去。
  她结束了和江舫的对峙,飞速倒退,撞破身后的玻璃,身体朝后,向万丈深渊底部跌去。
  当跌落高度达到十米时,她的背后忽的生出一只滑翔翼,将她迎风送向了直线距离他们百米开外的一扇洋房窗户。
  李银航见她逃了,忙冲到窗前,满背包寻找他们有没有远程攻击武器,能把她射下来的那种。
  ……可惜,搜寻无果。
  看着苏美萤就这么逃了,她甚是懊恼:“就这么放她走了?”
  她以为江舫还有后手的!
  南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到了窗前,向外张望:“我们不是也有翅膀吗。”
  李银航转头看着他:“……”
  大哥,可不可以有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正常伤患的反应?
  江舫摘下眼镜,用拭镜布力道温和地擦拭两下。
  他说:“不重要了。”
  “都是死人了,人死为大,不要打扰了。”
  南舟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江舫不答,只是重新戴好眼镜,温和道:“让我看看你。”
  他从刚才起就淡然得不像话,好像不怎么生气的样子。
  于是南舟放心地让他靠近了自己,也任凭江舫解开自己愈发破烂的西服外套,把自己的伤口堂而皇之地露在了他眼前。
  所幸,刚才采到了自己血液的苏美萤已经取消了魅魔诅咒。
  新的诅咒还未下达,他背上双翅全部化消,头上的角、碍事的尾巴也一应溃散。
  在苏美萤的反助攻下,困扰南舟的疲惫、燥热、虚弱等负状态一扫而空。
  对比之下,就连肩膀上的伤口也不是那么疼了。
  南舟盘腿坐着,甚至有闲心心平气和地发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刚刚明明追着溃逃的合围玩家跑出了很远。
  江舫望着他的伤口,眉眼上像是落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里,轻声说:“眼镜。”
  南舟抬起手,充满好奇地摸了摸那细而精致的眼镜框。
  李银航顾不得自己被摔得酸痛的肩膀,忙着从自己的仓库里取出伤药,解释说:“这个眼镜有预知功能的。舫哥刚一拿到就去看了你的情况和状态,马上过来了。”
  她没说,要不是她练过长跑,恐怕能被江舫直接甩丢。
  南舟“啊”了一声,还想问些什么,身体就被江舫拥入了怀里。
  江舫说:“南老师,你吓着我了。”
  他的声音极轻,轻得仿佛温柔的耳语。
  南舟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像是要化成一道天光,和空气一道融合了似的。
  江舫拥着他,就像拥着一道孤单的魂魄。
  江舫认真发问:“要是你出事了,我该怎么办呢?”
  “不用害怕的。”南舟读不大懂过于复杂的情绪,抬眼看他,一板一眼地同他分析自己的计划,“魏成化想要吸取我的精力,我有把握在死前带走魏成化,最差也不过是同归于尽。只要他死了,有你,再加上南极星,获胜应该不会有问题。到那时候,规则会复活我的。”
  江舫低头,极快地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听规则的话呢?”他的话说得很柔,很慢,“我要你活着,你就不会死。”
  表面如此,但江舫身体里的怪物是如何横冲直撞,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在眼镜中看到南舟的肩膀被洞穿时,那疼痛一箭钻心,穿透了他的心脏。
  现在还在尖锐地疼痛着,疼得让他几欲发狂。
  要不是南舟望向他的眼神,一次次枷住了他体内的怪物,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江舫一手搂住还有些虚弱的南舟,另一手将能够快速痊愈的药粉倾倒在南舟肩膀上,宽容笑道;“不过,我们南老师的计划向来都很好。你想做什么,我都该支持的,是不是?”
  南舟眨一眨眼睛,总算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他抬起眼,看到的是江舫温柔无匹的笑容。
  落在他肩上的药粉也是均匀细致,被他一点点抹开。
  他的手法非常让人舒服,甚至让他觉不出太强烈的痛感。
  但当南舟偏过头去,看向撑在自己身后的地板上的、江舫的手时,他发现它正神经质地发着抖。
  他把全身的疯癫都集中、压缩在了那只手上。
  他强行克制着自己不发疯。
  察觉了他目光的落点,江舫用带着药香的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纠了过来:“别看。”
  江舫是一团燃烧在匣中的火。
  他遗传了糟糕的爱情狂热患者基因。
  他向来讨厌自己这种极有可能源自于他母亲体内的爱情至上主义,他被母亲灼伤过,因此更加不愿灼伤南舟,不愿让他知晓自己的疯狂。
  他恨不得将南舟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触碰、伤害到他。
  但他在和自己的控制欲作斗争,所以只能假作绅士。
  他温和地强调道:“别看。”
  南舟体察到了他的心思,点了点头,转换了话题:“你说她死了,是什么意思?”
  江舫说:“字面意思。”
  他不愿多谈及自己的疯狂,便谈起了一个新的话题:“你们觉不觉得,‘朝晖’这支队伍,有点奇怪?”
  从杀掉“朝晖”的三名队员开始,江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们似乎过于弱了。
  这种“弱”,和他们团队赛排名第二的分数,并不相称。
  南舟微微扬起了眉毛。
  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朝晖”的实力其实已经优于大部分玩家了,这固然和他们带血的原始积累过于丰厚有关,但是在真正和他们硬碰硬时,他们的计谋却并不显得多么优越高级。
  即使是有脑子的魏成化,他那点脑细胞,似乎也不能支撑他们取得如今的成就。
  ……
  落荒而逃的苏美萤像是一只粉色的扑棱蛾子,一头撞碎了玻璃,和着一头一脸的碎玻璃茬子,滚到了洋房走廊里。
  她的身形刚一稳住,就忙不迭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S级道具。
  【一键求助场外观众】。
  她吧嗒吧嗒地按着红色按钮,呼唤着那头的“场外观众”。
  每点击一下,她仓库内宝贵的道具就会随机消失一个。
  有的是S级道具,有的是C级道具。
  可红色的按钮始终是黯淡的,不见一点光彩,呼应她的求救。
  眼见只剩下自己一人存活,苏美萤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颜面问题了,仓皇地点开了世界频道。
  世界频道内的所有人,一直在密切关注着99人赛的赛况。
  他们看不到现场直播,只能根据不断倒退减少的数字,判断当前的赛况进程。
  为了避免错过系统提醒,已经很久没人在频道内说话了。
  99人赛里的人忙着生,忙着死,除了部分绝望地留下遗言的玩家外,发言者甚是寥寥。
  因此,当苏美萤发出的一句话跳入世界频道时,所有关注此事的人几乎是在第一时间看到了。
  【朝晖-苏美萤】SOS!
  所有人心目里浮现出的同一个疑问: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这是那个苏美萤吗?那个傲慢至极的苏美萤?
  她被打得叫SOS了?
  而同样一直密切关注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乱局的“青铜”,向来寡言少语的副队长周澳问了贺银川一个关键的问题:“……她在向谁求救?”
  即使葬送了自己在所有玩家面前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逼格和人设,她在意的那个“场外求助观众”,也始终没有给她一丝半点的指导。
  苏美萤死死咬着牙关,烦躁地抓乱自己一头粉色的头发。
  但她的发丝深处,好像藏着一个纠结的发团,无论如何也理不顺。
  她心浮气躁,急得几乎要将自己的头发揪下。
  可她也没有将更多心思放在那东西上,抓挠几下,就垂下了手。
  或者说,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让她下意识地不去碰触那个东西。
  她焦虑地咬住了大拇指,神经质地呓语起来:“只要我们‘朝晖’赢了,我们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去喝啤酒、吃火锅……”
  “我们会有数不清的钱,每人平均分一份。还有我爸,老魏的妈,四眼的妹妹,也都可以在现实世界里活过来。”
  “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说好了——”
  她的额头冒出大片大片的汗珠,顺着她的脊骨、大腿、脸颊滑落。
  这种程度的出汗,已经超出了紧张、焦虑的范畴。
  她像是置身在火海中,烦恼地拉扯着衣领,咻咻地喘着粗气。
  只是现在的她,过分沉浸在队友全灭的情绪中,一时没能察觉到自己的状况有异。
  ……
  另一侧的走廊上,在魏成化的尸身上下翻找了一阵、却没能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李银航不免失望:“什么都没有啊。”
  她一扭头,发现体力稍复的南舟,正蹲着研究魏成化爆裂开来的脑壳。
  看着地上那一团红白之物和纠缠在一起的粘稠黑发,尽管刚刚体验过一场大脑旅行,李银航还是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她的心态就像是看着自家宠物在马桶边缘探头探脑一样。
  刚要阻止,她就见南舟毫不避讳地探出食指和拇指,在地上一头乌糟糟的头发上搓捻了一番,拉出了一丝枯萎海草一样、连着头皮的头发。
  李银航:“……”
  她恨不得拉过南舟的手里里外外搓他个十七八遍。
  可下一秒,看清那“海草”末端牵缚着的东西时,李银航呆住了。
  ……一个食指指节大的、挂件一样的东西,生长在头皮和头发中间,像是一颗小小的肿瘤。
  细看之下,这肿瘤生着小小的手脚,细细的五官。
  竟然是一个七窍流血的、缩小版的魏成化。
  作者有话要说:
  怀疑起源于:拜托,你们很弱诶.jpg


第143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三)
  看着那挂在头皮上、人参果一样缩手缩脚的小人,李银航头皮嗡的一下透了麻。
  看着魏成化这零碎一地的状态,他基本上是死了,争议不大。
  李银航的想象力一时间发挥到了极致,不可控地联想到了各种可能。
  刚才和他们对峙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南舟并没想那么多。
  他觉得头有点沉,蹲在地上,身体就有点要往前倒的意思,眼前雾幢幢的,发着幻梦。
  这种身体轻微失控的感觉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被满月浇头的时候,他要比现在难受百倍。
  《永昼》曾造出过一个专有的浪漫名词来形容他对月亮的恐惧,“醉月”。
  他以前鲜少体验过这种症状轻微的“醉月”症,难免新奇。
  南舟甚至仰头确认了一下。
  外面是白湛湛的日头,并没有满月。
  李银航正以为他在思考小人的来源,不欲打扰,就见南舟摇摇摆摆地起了身,小企鹅一样往江舫的方向走出两步。
  江舫似乎是察觉了他的异状,主动向他迎来,将他的身体接了个正着。
  二人略有落差的身高契合度,在此时达到满分。
  南舟将带有血污的手垂在身侧,自觉主动地将脑袋埋上了江舫的肩膀,无意识蹭了两下。
  李银航:“……”
  她别过头去,干咳一声,摸了一下头发。
  如果不是守财奴的本性作祟,她此时此刻就很想把那个【存在感归零器】套在自己头上。
  江舫没有说话,先将手背靠在了南舟的额头上。
  意料之内的一片火烫。
  南舟周身精力被魏成化吃掉了一半多,尽管现如今算是物归原主了,对他来说也是极大的损耗。
  再加上魅魔状态光速上线又光速下线、肩膀被人刺穿,他能撑到现在才示弱,算是很能忍了。
  李银航凑了过来。
  她很快弄明白,这不是秀恩爱。
  眼见南舟这么难受,她不由得又想到了逃走的苏美萤,半恼道:“便宜她了。”
  江舫很轻地说:“不便宜。”
  李银航还想问点什么,眼见他平静双眼下酝酿着的风暴,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江舫兜住南舟的膝弯,将人整个横抱在自己怀里,一间间地挑选起了休息和通风环境良好的卧室。
  ……怎么说呢,宛如旅游。
  这间洋房其实装潢一流,各样装饰物都带有十八世纪欧罗巴风的优雅厚重,实用性很强,舒适度也不差。
  只是实在没人有心情思考,在吃鸡的场地里的哪里可以睡个好觉。
  好在江舫在漫长的挥霍和游荡生涯中,懂得什么是享受。
  他在细心地为他的童话朋友选择一个可以暂时休息的港湾。
  躲在他怀里的南舟:“我能走。”
  即使在“醉月”状态下,他都是能行动的。
  还能掰人脖子。
  江舫:“我知道。”
  即使知道,也没有什么要松手的迹象。
  南舟也不是讨厌被他这样抱着,便保持着这样的姿态,继续和他搭话:“苏美萤……”
  江舫看了南舟一眼,温煦的目光里潜藏着一点冷感和神经质:“我们不提她。”
  南舟也不怕他,大大方方地问:“我想知道你在她身上做了什么。”
  江舫:“一样诅咒类道具而已。和她对你做的事情差不多。”
  就在南舟将一干人等追得鸡飞狗跳时,他们在【脑侵】当中获得的道具奖励到账了。
  江舫只是在欺身的片刻,将那诅咒的刻印打在她身上罢了。
  在那之后,苏美萤不管做什么,她都会是个死人了。
  那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在南舟面前做出不得体的事情呢。
  江舫的偶像包袱,要比他怀里的南舟乘以三加起来还重。
  一路走,一路喁喁说着话,江舫终于挑到了一件不错的套间。
  不仅舒适度一流,而且可供休息的柔软大床位于套间深处的另一间房。
  如果有玩家想要从门侵入,其中有很大一片缓冲带。
  如果玩家不走寻常路,打算破壁而入,从江舫快速在心中勾勒出的房屋结构判断,套间内的两边都是紧贴走廊的。
  到了那种时候,他们也有破拆逃跑的余地。
  实际上,胆敢来找南舟他们麻烦的人,基本没了。
  目前洋房中已经达到个位数的幸存者,无一例外,全部被南舟给追杀出了心理阴影。
  他活体演绎了什么叫“你们二十个人已经被我一个人包围了”。
  江舫垂下眼睛,静静看着怀中南舟泛红的脸颊:“到家了。”
  南舟迷迷糊糊地想,他好像早就到家了。
  江舫花了点工夫,才把烧得温温热热的南舟从身上剥下来,为他盖好了被子。
  被从自己幻想的美好家园强制赶出来的南舟有点不高兴。
  体察了他的情绪的江舫及时补救,将自己的手塞进被子里,勾住他的指尖。
  李银航去卧室内自带的洗手间里拧了两个凉手巾把儿,先一气儿把南舟的一双手擦了个干干净净,又是给南舟物理降温,又是在商店里寻找常规的退烧药,忙得不亦乐乎。
  现在的这点难受还不至于战胜南舟的好奇心。
  他问:“你不关心那个小人的事情?”
  在南舟发现潜藏在发丝内的小人时,他注意到,江舫的眉心拧了起来。
  然而,对于这样怪异的、值得探索的东西,他却没有细看,只是静静站在血泊之外,想他的心事。
  注视着南舟的脸,江舫内心的漩涡也逐步复归平静。
  他用指尖温柔地按摩着南舟的掌心:“我只关心你。”
  南舟还是回望着江舫,目光很干净,雪一样直接落到了江舫心里去。
  江舫受不了被他这样看着,无可奈何地俯下身去,亲了亲南舟的唇角:“等你休息好,我再告诉你啊。”
  南舟不死心:“可以当是睡前故事。”
  江舫笑了:“那是不是我只要讲了,南舟老师就可以认真休息了?”
  不得不说,江舫是个讲故事的好手。
  得到南舟的首肯后,江舫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轻易钓起了人的探知欲:“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因为曾经用在过我的身上。”
  李银航傻了眼:“啊?”
  南舟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下文,眼睛一眨一眨。
  明明是张冷冷清清的脸,却让江舫从中看出了无尽的趣味和欢喜来。
  江舫坐在南舟身侧,温声对他说话:“记得易水歌说过吗,我是《万有引力》游戏出现事故后唯一的幸存者。”
  “但那个时候,被困在游戏里的,至少有上百个人。”
  “为了活下去,我有了一支我自己的队伍。”
  “我们不间断地被抛入各个副本。”
  “最开始,那些副本是《万有引力》自带的副本,我们会有死亡率,但因为对副本剧情和相关情况很熟悉,所以死亡率并不高。”
  李银航颔首。
  《万有引力》游戏事故甚嚣尘上,国服内三百多名玩家同时深度昏迷,早已成了著名的社会事件。
  她哪怕不玩游戏,作为网络深度用户,也能在各类平媒、网媒上看见连篇累牍的报道和讨论。
  在事故初期,陷入深度昏迷的玩家不断在医院中死去。
  呼吸器拔了一台又一台。
  很快,去世玩家就攀升到了172名,直接过半。
  但在这往后的相当一段时间,死亡率的统计线开始逐渐变得平滑。
  隔三差五,还是会有一两名玩家去世,但死亡的速度明显放缓。
  她记得,死亡的高峰大概是在事故发生的两个月后,突然再度攀升的。
  在此之前,所有昏迷的玩家的生命体征都趋于平稳。
  换言之,死亡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时刻突然来临的。
  对此,任何医学方面的专家学者都束手无策,甚至根本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事件的亲历者,正在对现实世界里看似怪力乱神、毫无逻辑的事情娓娓做出解释:“……直到后来,我们开始遇上原创副本。”
  也即类似【小明的日常】、【沙、沙、沙】、【脑侵】这样的原创副本。
  南舟精准概括:“所以说,这是游戏的测试?”
  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先将这300名青蛙试验性地投入《万有引力》正常副本这样的“温水”当中,缓缓加热。
  无法适应水温的青蛙死在了水里。
  活下来的是进化出了爪牙和坚硬皮肤的青蛙。
  等青蛙们适应了这样的水温,操纵者们就又提高了水的温度。
  江舫点头,对南舟的判断表示认可。
  “最开始的时候,游戏的规则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首先,组队不像现在一样有人数限制。”
  “我的队伍有19人,后来加上战损,慢慢变成了12个人,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过伤亡。”
  其他两人也没有去过问这“19人”的去向。
  因为他们在游戏里遇到江舫时,他已经是孑然一身。
  答案不言而喻,且过于伤人。
  江舫继续道:“人多当然是有坏处的,容易发生意见矛盾,而且生死关头,总不能兼顾全部。”
  “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大家的首要目标都是活着,这就是抱团最大的好处。”
  “人越多,能拿到的道具越丰富,存活下来的可能性越大。”
  南舟想了想,微微嘶哑着声音说:“所以后来,他们在目前的游戏里推出了最高5人的团队人数限制,还设置了‘许愿池’?”
  李银航:“……”她觉得自己的思维还没有一个发烧患者敏锐。
  可当她细细反刍了一遍南舟的话时,李银航颈后的寒毛瞬间倒竖。
  这用心不可谓不险恶了。
  除了“活着”之外,他们限制了游戏玩家数量,并为参与游戏的玩家提出了别的可能性。
  当“活着”不再是唯一的目标,就从根本上杜绝了玩家之间建立深度合作的可能性。
  毕竟人生在世,谁没有欲望和遗憾呢。
  当愿望产生了冲突时,除了竞争之外,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江舫说:“第二。游戏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PVP模式。”
  “我们习惯了打PVE,所以,当我们第一次匹配到真人玩家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很激动。……直到系统提示我们,我们要杀掉对方。”
  江舫在作出陈述时,态度相当平静。
  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曾为这件事崩溃或是痛苦过。
  李银航不寒而栗时,南舟捉住江舫的手,让指尖贴在了他的脉搏上,静静读他的心跳。
  江舫报以温和的一哂,继续提供讯息:“第三,在保留了《万有引力》原有的道具系统之外,他们引入了新的道具。”
  “‘回答’,就是我在一次PVP里,碰到的第一批自创道具。”
  江舫印象相当深刻。
  魏成化头发里藏着的怪物,应该就是“回答”的衍生产物。
  这个名字,看似和它的功能关系不大。
  但《回答》其实是一首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与此同时。
  在洋房的另一端。
  苏美萤身体燥热的情况不减反增,渐渐竟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她浑身如遭火焚,体内水分大量蒸发。
  渐渐地,开始有皮肤碎屑从她的脸颊簌簌滑落。
  向来爱美的她,看着玻璃上自己像是消沙一样逐渐凹陷变形的脸,本以为那只是一场糟糕的幻觉。
  直到她摸上了自己的脸颊,摸下了一手雪白的碎屑。
  在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后,她顿时陷入了绝顶的疯狂。
  江舫诅咒了她!
  他平静地望着自己、任凭她飞走,就是在放任她一步步远离生机!
  意识到自己即将到来的可怖命运,苏美萤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到江舫身边,一刀杀死他,终结诅咒。
  可她所有的道具,都因为刚才向场外疯狂的求助消耗得差不多了。
  包括那双救了她一命的滑翔翼。
  她只好攥着【一键求助场外观众】,发了狂一样,按照自己的记忆,朝来处徒步狂奔而去。
  只是她的身体,已经等不了人了。
  她的皮肤迅速失去了水分,变得像是沙皮,慢慢挂在了她的颧骨上。
  她像是一颗被塞进了榨汁机里的苹果,一通粗暴的旋打后,徒留被从滤网上筛走的苹果渣。
  而这种痛苦的沙化并未停止。
  苏美萤能清晰地感受到腐蚀钻入骨殖深处的痛楚。
  她癫狂地奔向来处。
  迎面掀来的风,将她一点点蚕食、剥落。
  她回过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正被自己一点点落在了身后。
  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和恐惧就足够逼疯任何人。
  苏美萤也不例外。
  她已经迷失了方向,嘶声奔逃着,像是一头绝望且丧失了目的地的小小困兽。
  当她已经被沙化了大半的身体从一扇开启着的窗户旁跑过时,崖间的一阵山风,将她粉碎成齑粉流沙的双腿瞬间吹飞,化作一场细碎的、小型的沙暴,扑打到了她的脸上、身躯上。
  一切事物,在她眼中仿佛都添上了一层慢放的效果。
  直到她的躯干重重摔倒在地,腾起一片粉尘。
  她痛得翻滚,想要惨叫。
  但她失水的声带已经无法支持她发出任何声响。
  她徒劳地抓挠着地板的夹缝,浑身水分快速泄出。
  苏美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是真的要死了。
  就在她濒死之际,她眼前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粉毛少女,站在一处,叉着腰对魏成化大发雷霆。
  “老魏!”她叉着腰对魏成化吼,“养了这么多张嘴,我们要下多少副本?!说了多少次,要带看起来有价值的新人回来啊!”
  魏成化也不是现在她看惯了的巨塔模样,只是个当过兵的、好脾气的大个子。
  他垂着头,无奈看向大发脾气的苏美萤,像是在看自己早夭的妹妹:“多练练,总会有价值的啊。”
  倒伏在地上的苏美萤,沾满自己皮肤碎屑的睫毛眨了眨。
  最先……是什么样子的呢。
  苏美萤隐约记得,虽然自己的脾气不好,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好。
  作为最早被拉入《万有引力》的一批人,“朝晖”建立了伊甸园,把新人一点点拉拢起来。
  他们专门蹲在几个常用的玩家接送点上,将那些被接引人恐吓过、又经历了缺氧、少食的绝望的新人玩家带走。
  老魏脑子活,他说,系统虽然规定必须要5个人才能组队,但是他们可以拉起20个5人组,慢慢训着。
  当然,他们的好心也不是全无目的。
  这既是人之常情,也是恰当且实在的感情投资。
  大家建立良好的关系,就可以互通有无。
  谁要去做任务,就可以从公共仓库里挑选更多好道具,提升存活的可能性。
  就算最后获胜的只能有一支队伍,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把关系打好,建立信赖,那么最后只要靠一个人许愿,就能把其他所有在游戏中死去的人全部带回来。
  苏美萤有着小女生的天真和私心。
  她偏心长得好看的新人,就是喜欢跟他们说话,和他们调情,不论男女,都喜欢开两句玩笑。
  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她。
  她站在她一手建立的新人庇护基地里,朝气蓬勃,满怀期望。
  就像他们的队名,“朝晖”。
  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虽然《万有引力》里的日出,是经过精心设定与渲染的最完美的日出,但谁都清楚,这是假的。
  她想,等大家一起出去后,大家一起去看日出。
  ……所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苏美萤睁大眼睛,使劲儿想,使劲儿想。
  在一个难度不低的副本中,苏美萤帮助了一个濒死的玩家。
  为了表示感谢,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道具都掏了出来,让苏美萤任意挑选三个。
  拖家带口的苏美萤表面谢过之后,把他仅有的两个S级道具和一个A级道具全部顺走,一点儿不带客气的。
  事后盘点的时候,她才发现,其中一样S级道具,名叫【回答】,外观是一瓶和维生素差不多的药片,不多不少,一共五片。
  功能描述非常奇怪,只有两句语焉不详的话。
  “你们,想要属于你们自己的胜利吗。”
  “请给出你们的回答。”
  她拉起她的智囊团,来为她参谋。
  五人组恰好没人爱读诗,不知道《回答》是一首诗,更不知道这背后的寓意。
  见药正好是五颗,这描述看起来也非常正面,苏美萤便提议吃下去试试看。
  如果吃下去,就能获得胜利,那为什么不呢?
  这种有好东西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更偏向自己人。
  魏成化留了个心眼,阻止了其他人的冒险,自己先送水吞服了一片,说要下个副本,看看情况。
  结果是,他们抽到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副本,以95%的完成度完美通关。
  魏成化的身体看起来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其余四人便放下了心来,怀着美好的期望,纷纷吃下了药片。
  哪怕这是长期的幸运道具也好啊。
  就这样,出于一点贪念,一点对于愿望的执着,他们咽下了【回答】。
  就像亚当和夏娃在蛇的诱惑下吃掉了苹果。
  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代价是什么。
  他们心中的善念被缩成了干巴巴的小人,蜷手蜷脚,藏在头发里,成为了孤独的、不为人所知的墓志铭。
  而想要获胜的强烈渴望,被无限放大,成为了卑鄙者的通行证。
  这样的变化,是无声的,且无法阻拦的。
  ……就如同苏美萤现如今的溃散。
  直到身体即将消亡,她隐于发间的、原本属于她的精神,才回归到了她的身体。
  然而,她已经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她濒死的视野中出现的那个心怀善念的粉毛少女,站在那个满怀恶意、提议“伊甸园”的新人们去“斗兽场”看看的少女身后,竭尽全力地呼喊着,想要劝阻那些天真的新人。
  不要去,不要相信我啊。
  可她却无能为力。
  被施以援手的新人们,都是无条件信赖苏美萤,信赖“朝晖”的。
  她只能缩在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头发深处,用尽全力,发着抖,落下了一滴眼泪。
  主宰着她身体的人对此毫无觉察,只以为天上落下了一滴雨。
  当身体在诅咒的作用下完全消散前,闪入苏美萤脑中的最后的一个念头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曾被自己救助的男人,手里的【回答】,不多不少,刚刚五颗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北岛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第144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四)
  “朝晖”全员死亡。
  他们的姓名,在排行榜上消失了。
  而当这一变化落入其他玩家眼中时,世界频道陷入了可怖的寂静。
  厌恶“朝晖”的绝不在少数,论起他们那些“丰功伟绩”,很多玩家甚至耻于将他们当做同类。
  然而,人的心理是一件相当奇妙的玩意儿。
  他们并不希望“朝晖”赢。
  因为以这五人公认的毒辣、野蛮、无情,一旦他们拔了头筹,他们只会更加不把人当人。
  他们同样也不希望“立方舟”赢。
  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朝晖”和“立方舟”斗个两败俱伤,让一支善良、纯粹的队伍从中渔利得势,一举夺魁。
  正义战胜邪恶,可谓皆大欢喜,老少咸宜。
  ……尽管这可能性并不大。
  但是,真正看到“朝晖”的名字就这样轻易消亡,玩家们难免戚戚然。
  再怎么说,“朝晖”至少算是人类吧。
  99人赛尚未结束,可对大多数能认清现实、不抱侥幸的人来说,“立方舟”的获胜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那里面可是实实在在混了一个非人类的。
  还是一个遭到大家集体针对、追杀的非人类。
  当追杀结束,南舟又会怎么对待他们呢?
  难道什么都不做,一直追杀南舟到底?
  然而,就在大家心中各自怅然纠结时,谁都难以预料到的异变陡然发生。
  ……
  “纸金”城内一角,易水歌裹挟着一身水汽,清爽地从浴室内走出。
  刚刚被他收拾整齐、塞进被窝的谢相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身来,皱眉望着空中一点,该是在翻看游戏界面。
  一只傀儡娃娃正为他按摩着后腰。
  谢相玉本来就在易水歌这里吃了大亏,要是连这点喂到嘴里的甜头也吐了,就实在是一点儿本都捞不回来了。
  他索性由得娃娃伺候他的腰。
  他微妙且别扭的侧卧姿,让易水歌会心一笑。
  谢相玉听到他发出笑音,异常狠戾地瞪他一眼。
  片刻后,他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发现了一桩天大的事情,急于和人交流分享,但可分享的对象此刻只剩下易水歌一个能喘气的。
  谢相玉气闷半晌,想着能看易水歌惊疑破功的样子也不坏。
  他刚要勉勉强强地开口,就听易水歌开口问道:“‘亚当’是谁?”
  谢相玉想看易水歌失态的计划再度落空,气得直揪被单。
  ……
  世界频道里,所有人都疯狂了。
  所有人都在问,“亚当”是谁?
  ——这个在“朝晖”全员死后,积分排名瞬间上升到榜单第二,仅次于“。”之下的队伍,是谁?
  玩家之中不乏数据流爱好者。
  只是,等他们翻出排名前五十的名单,才愕然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亚当”的名号。
  ……居然连前五十都不是?
  好在,真的有人努力记录下了所有排名顺序,一日一更新,是而终于为大家找到了“亚当”的来历。
  “亚当”,一支共由2名男性玩家组成的队伍,原排名第337名。
  堪称中游里的中游,不起眼中的不起眼。
  谁都不会去留意这样一支队伍。
  除非他们像现在这样,从第337名空降正数第二,否则,它势必会永远默默无闻。
  奇怪的不只是他们空降榜二的身份,还有他们的名字。
  唐宋。
  元明清。
  世界频道里迎来了这个意想不到的王炸,造成的混乱效果,甚至比知道玩家中混进了一个职业boss更加拔群。
  “是谁?究竟是谁?!”
  “这名字是现编的吧?是化名?怎么会有两个人刚好能连上的名字?”
  “怎么会?我们都是实名进入系统的,怎么会有例外?”
  “各位,我算了一下,发现了一件事。”
  “快讲快讲??”
  “操,这种时候还他妈卖什么关子啊!?”
  被人一骂,那说自己有发现的人也不嘚瑟了,乖乖给出了结论:
  “‘亚当’现在的积分,正好是它们原先的积分,加上‘朝晖’死前的所有积分!”
  “也就是说,‘朝晖’所有的积分,现在全都加在了他们的身上!”
  这无疑是又一阵轩然大波。
  “草草草?!”
  “为什么?!也就是说,‘朝晖’这么拼死拼活的,其实是在给他们打工?”
  “也不一定,说不定他们是编外人员呢。比如‘朝晖’是一队,‘亚当’是二队。就算‘朝晖’出了什么事儿挂了,积分就通过某种道具自动转移到‘亚当’头上,也算有个兜底的。”
  “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道具?!”
  “‘亚当’在吗?说句话啊?”
  让众人失望的是,接收了“朝晖”所有积分的“亚当”,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们只是安静地躲在某个角落,观视着这难以言喻的混乱。
  然而,众位玩家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对怪异的名字,实际是中国区服里,押赢排名始终位列正数第一的队伍。
  ——在那些拥有了绝对上帝视角的观众眼里,看似平淡无奇、始终在中游处摆荡的平庸队伍“亚当”,才是最有可能获胜的那个。
  将《万有引力》游戏实况中发生的一切转输出去的导播室中,信息织就的光流因为过于稠密,色彩逼近了浅浅的蓝灰色,偶尔夹杂着犹豫加载过热而微红如火的驳光,像是燃烧的彗星之尾。
  迷乱的星辉间,交迭着员工们满腔的喜悦:
  “收视率冲破历史新高了!”
  这根埋伏已久的暗线引爆开来的爽感,是难以言喻的。
  如果“朝晖”能够活着看到“亚当”中唐宋和元明清的脸,就会发现,这两个人都是熟面孔。
  唐宋,正是当初将【回答】交给他们的濒死玩家。
  元明清则被他们抢走了【一键求助场外观众】的一名“倒霉玩家”。
  准确来说,“亚当”根本不属于地球区服。
  他们是被派出去的优秀GM,是可以准确执行一切指令的员工。
  也是被《万有引力》提前内定的第一。
  导播室将大部分镜头从正在叙着无谓闲话的“立方舟”身上转移开来,对准了现在正疯狂刷屏、满怀恐惧的世界频道。
  他们还在反复重播苏美萤摇摇摆摆地在走廊上逃跑的一段画面剪辑。
  类似于综艺里的精彩片段回放。
  果然,这取得了不俗的反馈。
  “论坛里目前是什么情况?”
  “吵翻了天了。”
  “主要是什么话题?”
  “质问苏美萤为什么会死的,问‘亚当’究竟是谁的,说‘朝晖’死得好不希望他们占镜头的,要求看‘立方舟’的……除了最后一个话题,其他问题基本都在我们的计算范围内。”
  “问‘亚当’是谁的,应该不是深度观众吧?”
  “是的,看后台,他的收看时间还没有到500宇宙时,而且在‘苏美萤’这个角色上投入了很大一笔金钱,大概是个新人铁粉吧。”
  “看到自己的钱就这样一点一点蒸发掉了,不爽是肯定的。不用理会。”
  “是啊,几个广告商本来就不喜欢‘朝晖’。他们过于没有审美趣味了,而且真的很蠢。要不是有那家公司……”
  如果不是一个重要广告商特别喜欢苏美萤的脸,甚至要求游戏官方开绿灯,送上了【一键求助场外观众】这样的神级辅助道具,直接打通了两个纬度之间的壁垒,甚至专门一名员工照着攻略给出简单的提示,让他们在碰上困难副本时能逃过一劫,“朝晖”可能早就死了。
  “朝晖”的死,也不是因为别的。
  只是因为最近这名广告商有了新的投资项目,从项目中撤资了而已。
  尽管各家广告商都有私心,游戏策划还是在客户需求和游戏目标之间,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平衡。
  他们一方面应下那位原金主的要求,大方地予以“朝晖”格外的优待,另一方面,将经过十几次改良的道具【回答】交给了唐宋,叫他设法送到“朝晖”手中,诱使他们服下。
  事实证明,唐宋做得很到位。
  经过一代代的修正改良,【回答】的作用,早就和初版不同了。
  它成为了一种操纵型的道具。
  它能够扩大欲念,且永不易主。
  也就是说,它如果一开始属于唐宋,就永远属于唐宋,哪怕【回答】被抢夺、被赠与,药物的主人也还是唐宋。
  他们之间,缔结了一种隐秘的、只有单方知晓内容的协约。
  想想看【回答】的功能解释吧。
  ——“你们,想要属于你们自己的胜利吗。”
  ——“请给出你们的回答。”
  这是一个恶毒的文字游戏。
  一语双关。
  在“朝晖”看来,他们拿到了【回答】,就是【回答】的主人。
  【回答】的功能,看起来是只要服下它们,就可以更接近胜利。
  【回答】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他们的善念被从体内剥离,靠着卑鄙的欲念,一路走到了如今的地位。
  而在【回答】真正的主人“亚当”这里,它同样解释得通。
  “亚当”的确可以藉由【回答】,不费吹灰之力地夺取属于他们的胜利。
  只要“朝晖”不灭,求胜之心不死,他们就会永远顶在前头,拿着广告商内定给他们的道具,却以为这是自己的运气,一路替“亚当”顶雷,积攒积分。
  ……直到他们死去,用他们的尸身肥沃了“亚当”种下的苹果树。
  这项计划很早就开展了,稍微聪明些的观众早就看破了这一层,只有新人玩家才会因为看脸+慕强,傻乎乎地把自己的钱扔到“朝晖”这个早已朽烂不堪的深渊赌盘中。
  游戏官方对于《万有引力》来说,就是可以操控一切的神。
  包括这次针对南舟的“千人追击战”,也是因为广告商爸爸和游戏官方,在“希望南舟死”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脑侵】公司希望“立方舟”能为他打长期工。
  游戏官方希望保住“亚当”第一的位置,因此,需要砍去横生的枝蔓。
  但眼看“立方舟”即将靠“朝晖”发起的99人赛,夺得胜利,他们的如意算盘显然是打劈叉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使拿不到好处,为了继续活下去,其他玩家也会持续不断地追杀南舟的。
  哪怕南舟是个圣人,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不会追究,其他玩家会相信他吗?
  一旦疑虑产生,就再也无法修补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来就是如此脆弱,不是吗?
  ……
  外间的一切骚动,一切阴谋、内定、嘈杂,都被隔离在此刻的“立方舟”之外。
  南舟第一次服用退烧药,效果相当不错。
  尽管他很在意接下来的故事,可和药力强行拉锯战一会儿后,他便抵抗不住睡意的来袭了。
  睡着前,他还带着一点责怪的意味,不满地扯了扯江舫的衣袖,似乎是察觉了他的某种意图。
  江舫不言不语,温柔地亲了一下他的眼睫。
  温热的触感,轻易将南舟的意识推入了沉沉的黑与静谧当中。
  他的肉体强悍,但精神始终是脆弱的。
  ……用一个吻就可以击溃的那种。
  江舫侧身看向呼吸趋于均匀的南舟,看他略红的一张唇呼出轻微的气流,别开视线,练习自己的控制力,不准自己吻上去。
  而同样确认南舟睡熟后,李银航看向了江舫。
  她能感觉到,江舫故意将故事讲长,就是在等待南舟药效发作。
  ……他特意规避开了开场白中自己服用过“回答”的这段经历。
  她觉得,自己现在大概起码算是江舫的半个自己人了。
  或许她可以大胆一点。
  于是,她提问道:“舫哥,你说,‘回答’曾经用在过你的身上?”
  江舫看她一眼,挪开了视线,并点了点头:“嗯。”
  在和南舟之外的人说话时,他的淡漠和温和掌握得恰到好处,既叫人舒服,又无法让人想入非非。
  他说:“那是一种像是维生素一样的药片,看起来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
  听到他这样说,李银航有种扒开他的头发看看有没有小人的冲动。
  江舫用余光瞄她一眼,平静道:“并没有那种东西。”
  李银航大松一口气之余,问道:“你没有受药物影响吗?”
  “有。不多。”他说,“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服用的量很少。至少我的脑袋上没有长小人。”
  李银航感到诧异。
  江舫在远远看到魏成化头皮上长出的小人时,他可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回答】作用下的产物。
  如果他的脑袋上没长小人,那他又是怎么知道……
  李银航刚想发问,就见江舫面朝上盯准了天花板,一副不欲深谈的样子。
  李银航:“……”
  她敏感地不再继续提问,问:“你怎么会吃那种药的呢?”
  江舫这样性格的人,会随便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吗?
  江舫并不急于作答。
  他脑中的思维宫殿内,正在有条不紊地根据自己的已知信息,搭建起一个新的框架。
  无数工蚁搬运着他的思维碎片,交错往来,拼凑出一段过往。
  那是在PVP模块测试正式开启、而他和南舟的队伍和游戏里其他尚存活的玩家相见后发生的事情。
  在第一场PVP里,两队玩家面面相觑,有些抹不开脸。
  人类是有共情能力的。
  结合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经历,他们谁都知道,对方活下来有多么不易。
  所以,他们并没有按照游戏规则安排,立刻操起武器拼上个你死我活,而是达成了暂时的合作,试图寻找一种不杀掉对方也能通关的、两全其美的模式。
  【回答】,就是另一支队伍的领队抽到的新道具。
  他大方地把药拿给江舫看,并诚邀江舫吃上一颗试试看,并说自己队伍中的人都吃过了,没有问题。
  江舫拿到了【回答】,细细观察研究了一番。
  但他并不打算服用。
  他擅长仰望星空的父亲教会了他读诗,世界各地的,天南海北的。
  他的母亲教会了他是药三分毒。
  他后天习得了对任何人的不信任。
  三管齐下,江舫愿意吃下【回答】,那才是活见鬼。
  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在把那一瓶药还给对方前,偷偷藏下了一颗。
  这对于混迹赌场多年的江舫来说不算难事。
  听到这里,李银航难免疑惑:“那你是怎么……”
  江舫简明扼要道:“我被人下药了。”


第145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五)
  江舫遇到的首场PVP,和当下的情形是颇相似的。
  场景都是一间洋房。
  只是对比之下,那间洋房面积偏小,顶多千来平米。
  那里不是战火纷飞的战场,对手也不是这些经验丰富、能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的老手熟手。
  游戏规则也很简单。
  两支队伍,有三天的时间进行搏杀,最后两队各自进入一间特殊房间,轮番对一样镶在墙上的、外形类似埙的乐器吹气,证明自己还活着。
  如果有人想要作弊,一气多吹,当他的嘴第二次碰到埙口,就会殒命当场。
  一人一次机会,相当公平。
  到最后,哪一支队伍能喘气的人多,哪一支就能获胜。
  获胜者将获得人手一件S级道具,并且享受全员复活的福利。
  落败者的队伍,全员都必须永远留在这间洋房里。
  ……当然,是以尸体的形式。
  大家都是第一次进入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PVP模式,脸对着脸时,彼此都意意思思的,不怎么舍得下脸直接开干。
  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阵,两支队伍维持了表面上的和气,说了不少要精诚团结的场面话。
  最后,大家打着哈哈,达成了一致:
  至少还有三天,不急,可以一起想想办法,共渡难关嘛。
  这当然是说说而已。
  因为江舫带领的队伍人数比对方多。
  这样的尴尬局面,当然只能是那幕后的游戏策划者特意为他们设置的困境。
  目的也很明确:诱导和逼迫人少的那一方赶快动手。
  不然的话,拖一时,就多一时的危险。
  江舫有想到,另一支队伍会比自己更着急。
  不过他没想到会这样着急。
  急到两支队伍在一起吃的第一顿晚餐里,就对他下了药。
  洋房内有足够的食物储备,甚至还有酒。
  当江舫系着围裙做饭时,对方队长,那个持有【回答】、约摸四十岁刚出头的敦厚男人盛宜民,拿起酒架上的一瓶酒,观察一番,主动跟江舫搭话:“这白兰地不错啊,70年的。”
  江舫看他一眼,露出了些感兴趣的神色:“70年?”
  见他有兴致,盛宜民再接再厉:“你有毛……咳,俄罗斯那边的血统吧?听说你们都特能喝?”
  江舫垂下眼睫,很有点端端正正的绅士气度:“还行。”
  接过酒瓶,验明了好酒的正身后,江舫如盛宜民所愿,说:“劳驾,倒一杯给我吧。”
  江舫向来是个行走的酒桶,一杯酒下去,脸色不红不白,继续稳稳当当的切菜。
  他装作自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酒里的异常。
  他的舌尖是在各样的酒里浸泡过的。
  酒液里掺杂的那一点微妙的果甜,可不属于任何一种白兰地。
  可惜了这样的好酒。
  不得不说,这次和他对戏的对手稍有拙劣,演技只能勉强打上个70分。
  不过,毕竟在被《万有引力》囚禁前,大家都是老老实实地做自己,鲜少有江舫这样把半永久的亲切面具焊在脸上的异常人类,倒也可以理解。
  对于对方下药的行为,江舫也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他们与另一队幸存者充满希望的邂逅。
  然而糟糕的是,邂逅的地点和时机都并不美好。
  狼人杀的时候,首刀最会玩、威胁性最大的那个,算是常识。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药究竟有什么效果。
  江舫基本可以确定,他吃下的就是那种名为【回答】的药物。
  盛宜民这支队伍,恐怕也并没有任何一人服用过【回答】。
  他在撒谎。
  他一直绕着弯子想让江舫试吃【回答】,恐怕是因为他既舍不得扔掉这个功能描述不详、吉凶难辨的S级道具,又担心贸然服用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想诓江舫做小白鼠。
  如果江舫吃了,没有什么毒副作用,甚至大有裨益,那就是替手握大量【回答】的盛宜民免费试了药。
  如果江舫中毒身亡,自己的队伍群龙无首,必然混乱,盛宜民更是能在这场PVP中占据先手优势。
  所以,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盛宜民都稳赚不亏。
  想通这一点后,江舫微笑着,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坑害。
  在晚餐时,他笑盈盈地坐在热闹里,端着酒杯,看着盛宜民虚情假意、宛如花蝴蝶一样穿梭在两方队员之间,嘘寒问暖,甚是热情,偶尔在与别人的谈话中,向自己投来紧张的一瞥,观察他的反应。
  每当这时,江舫都毫不避讳地对他一举空杯,欣赏老盛在那一瞬间流露的不自然和慌乱,屡试不爽,心中也对可能会到来的死亡毫不介怀,甚至颇觉有趣。
  江舫看上去谦卑温和,但向来轻视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他不介意陪盛宜民赌一把。
  前提是,江舫自己拥有一种可以解除debuff状态的A级药物。
  当然,他也不知道A级道具能不能对S级道具起到作用。
  所以他要观察,观察【回答】究竟有多少毒性。
  在这种PVP规则下,有南舟在,他们总会赢的。
  所以,毒性多少,决定了盛宜民会怎么死。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盛宜民这支队伍里,恰巧没有刷过《永昼》副本的玩家。
  因此,即使南舟在他们面前招摇过市,他们也认不出来。
  何况南舟除了长相着实和低调不沾边外,性格相当内向沉静,和大家一起吃饭时,坐在最尾端的凳子上,一边吃饭,一边仰着头,耐心倾听对面一个前来搭讪的、油头粉面的男人说话。
  不知道怎么回事,江舫风流恣意的视线每每转到南舟身上,连片刻也不愿意多停留,就迅速移开了。
  江舫对这点异象追根溯源,发现大概是在察觉自己对南舟会起反应后,他就有意和南舟淡了。
  仿佛是在害怕什么。
  江舫把坚硬冰冷的玻璃杯抵在唇边,笑着想,荒谬。
  他怕什么?躲什么呢?
  有了那样的前车之鉴,他是疯了才会去爱人。
  何况是南舟这样虚拟的人。
  只是他在想这件事时,眼光却不肯停留在南舟身上分毫。
  他望着和南舟完全相反的方向,口中白兰地的果香味道却越来越浓郁。
  是苹果味的。
  结束了一场孤独的饮宴后,江舫简单收拾了残羹冷炙后,独身一人先回了房间。
  ……顺道拿出了录音笔。
  这是他的习惯。
  每当进入一个副本时,他都不忘开启录音笔,记录信息,事后回放,以免错过某些细节。
  这回,江舫并不寄希望于能获取什么有效信息。
  其他玩家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大声密谋,暴露自己内心的猜忌、筹谋。
  他只不过是习惯使然,听来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在等待毒性发作的时间里,他趴在柔软的大床上,听着录音里每个人无甚意义的插科打诨,心里却在思索另一件事。
  他记得【回答】这首诗。
  于是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那段关于“卑鄙者”和“高尚者”的经典诗句。
  他顺手在“卑鄙者”上划了一个圈,旁边落下了一个“?”。
  江舫漫无边际地猜测,难道【回答】的药效,是可以改换性情的?
  埋葬人心中的【高尚】,让人成为【卑鄙者】,从而获得胜利?
  彼时,江舫当然不知道自己直接触及了【回答】道具的实质。
  他用笔端在笔记本上敲击两下,继续推测下去。
  这样说来,这就是唤醒人类内心“卑鄙”的靶向药物?
  不。
  “卑鄙”这个概念似乎过于单薄了些。
  或许可以将其理解为“欲望”。
  如果它能够放大人内心的欲望,就像是在人心的天平上一点点地添加筹码,让其沉沦且不自知,更加合理且可怕。
  推想到这一步,江舫不禁感到好笑。
  那这么说来,自己还未必能死得了。
  而且这药对自己的影响,需要打个问号了。
  因为江舫想来想去,都推想不出自己的欲望会是什么。
  他并不缺钱,不沾烟酒,在吃喝住用上也没有特别执着。
  赌博只是他谋生的手段之一,所以他也不好赌。
  甚至人人都有的求生欲,他也欠缺。
  他活下去、回到现实的欲念也不很强烈。
  江舫想要的,早就不存在了。
  而习惯了自由的鸟,可有再眷恋鸟笼的道理吗。
  既然一时间想不到答案,江舫也就不想了。
  他又用笔在《回答》这两个字上打了个圈。
  他的思考更深入了一步。
  迄今为止,江舫也不敢完全确定,此【回答】是不是彼《回答》。
  如果负责撰写游戏文本的人,只是随便起了一个名字呢?
  如果《回答》这首诗的前两句过于有名,江舫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换其他人来,或许只知道“卑鄙者”和“高尚者”这两句流传度最广的,未必能和《回答》这个诗名对号入座。
  是他想多了吗?
  最好是。
  否则的话,这背后透露出的讯息,就过于让人毛骨悚然了。
  ——游戏的策划者,在一点点摸透他们的文明,并运用属于人类的文明,设计出一个个道具和副本。
  这种感觉真是又奇妙又恐怖。
  在江舫的神思一路走远时,他竟听到了南舟的声音:“舫哥,晚上吃什么?”
  他的注意力瞬间归位,望向了手边的录音笔。
  这段对话就发生在约一个小时前,是以江舫还有些印象。
  他甚至默默接上了自己下一句的提问:“你想吃什么?”
  南舟点菜:“苹果馅饼。”
  江舫:“我们还有苹果吗。”
  南舟:“我带出来的不多了。”
  南舟:“……唔。那我们就先不做了吧。”
  那时的南舟不死心的小眼神应该是相当可爱的。
  因为江舫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温和的笑:“对不起啊。以后到了有苹果的地方,我们再补充库存。”
  这段对话很是寻常。
  但江舫皱起了眉。
  他听过许多遍自己的声音,却从没听过这样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温柔。
  更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他鬼使神差地将这段没有丝毫意义的录音动手倒了回去。
  倒回了几十秒前后,江舫松开了手。
  刚刚好,他听到南舟叫他“舫哥”。
  冷冷淡淡的语气,却不知添加了什么样的助燃剂,让他的心轰然一下燃烧起来。
  江舫把指尖抚在录音笔出声口的位置,上上下下地摩挲,用指端感知他的声音。
  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人开合的唇。
  柔软的,漂亮的,温暖的。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江舫霍然松开手,信手将录音笔扫到了床下。
  录音笔在柔软的地板上蹦跳两下,甚至连稍大一点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轻而易举地在江舫的心里激荡出了让他头皮发麻的回音。
  他什么时候可以和南舟许诺“以后”了?
  江舫立即为自己的怪异行径找到了可解释的借口。
  这是“吊桥效应”。
  脚底下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是吱吱作响、随时会断裂开来的吊桥。
  两个人走在当中,紧紧相拥,都误将恐惧的心跳当成了对彼此的爱恋。
  这对向来恐高的江舫来说,更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情了。
  他闭眼捺紧眼角,强逼着自己从这无端且无用的情绪中走出。
  他没有等来不适的结束,倒是先等来了南舟。
  发烧的南舟,碰巧在做同一段梦。
  他走入一个房间,
  窗外的天色是灰的,那点灰遍布了天空,直透到人心里去。
  床上坐着舫哥。
  他好像不大舒服,单手紧紧陷入柔软的床垫,另一只手掐着眉心。
  南舟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询问:“头疼?”
  江舫肩膀一紧,这才察觉到南舟的到来。
  他只和自己的目光短暂地一碰,便转移了开来:“走路都没有声音,属猫的么。”
  语气虽然是玩笑的,但他的喉音和他的肩膀一样发着紧,好像在刻意躲避什么。
  南舟有些好奇,偏着头去追他的视线:“你怎么了?”
  江舫虚虚闭着眼睛,睫毛微微发颤,不回答他的问题。
  这着实是罕见的,更勾起了南舟的好奇心。
  南舟在江舫面前蹲下,胳膊分开压在了他的双膝上:“舫哥?”
  这样普通的肢体触碰,却像是倏然开启了某个按钮。
  江舫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将他狠狠摔到了床上,一拧腰,整个人就凌驾在了南舟身上。
  由于这样的行为实在很不江舫,南舟反倒忘记了反抗,由得他欺在自己身上,新奇地望着他。
  相对于他暴力的动作,他是面无表情、异常平静的。
  房内气氛一时凝滞,又被一声响亮的钥匙声打破。
  钥匙是从南舟的风衣口袋里取出的,上面带着甜腻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江舫将钥匙在他眼前哗啦啦晃了一圈,无声地询问钥匙的来历。
  这钥匙是晚餐桌上和他搭讪的油头粉面男赠送给他的。
  南舟也很痛快地交代了来历,并道:“他说,晚上我如果无聊,可以去找他。”
  江舫:“你收下了?”
  南舟有些纳罕,因为这是最显而易见的事实了。
  反正他陪着江舫,也并不觉得无聊,所以必然不会去找那人的。
  他不大理解江舫为什么要问,就连回答也带了点犹豫:“嗯。”
  这声“嗯”之后,南舟感觉,江舫抵在自己脸侧的手掌骤然紧握成了拳。
  紧接着,那串钥匙哗啦一声被扔出了窗外。
  南舟的眼睛追着那串钥匙跑了,但很快,他的脸就被江舫摆正了。
  江舫的神情很怪。
  他将额头抵上南舟的,银白的发尾落在南舟肩窝里,扫出一片痒酥酥的触感。
  南舟听他缓慢地开口,说了一句怪话。
  “……别上别人的桥。”江舫轻声道,“走我这条。”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我没有欲望.jpg


第146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六)
  南舟:“?”
  “桥”?
  他想了想,不记得洋房中哪里有桥。
  但一头雾水的南舟还是望着江舫的眼睛,认真答道:“嗯。不上。”
  江舫意味不明地轻声笑了起来,喉结微动:“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南舟望着他喉结滚过处留下的那一道动态的、平滑的曲线,以同样认真的态度摇头。
  江舫问:“那你在答应什么?”
  南舟想了想:“不知道。”
  “但是,因为你看起来想要让我答应。”
  外头的世界被薄雨和浅雾弄湿了,灰苍苍的。
  冷意隔着窗户的缝隙透入,却无法融进这一片逐渐升温的气氛中。
  江舫捉住他的手腕,举压过头顶,清淡缱绻又炽热的欲望像是流水一样,沿着他的掌温流入南舟的脉搏中。
  他离南舟很近,唇上沾染着上好白兰地的残香。
  南舟对酒敏感,一呼一吸间,一时间也有点醺醺然。
  另一边,江舫哪里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出了大问题。
  他一颗心原本冷得很,偏偏在看到南舟时,呼的一下燃起泼天野火,把他的理智做薪,烧得他面颊滚烫,神思多绮。
  他想要挪开视线,可心如火灼,火舌落到哪里,那些他惯性用来约束自己的锁链就被尽数烧断,片瓦不留。
  他越是心急,越是管不住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在焦灼情绪的冲击下,江舫听见自己笑了:“我想让你答应什么?”
  江舫的语速明显加快:“你很了解我吗?你又知道什么呢?”
  南舟抬目看向他。
  因为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和自己的内心拉锯,江舫的声音透着一股罕有的压抑和暴躁。
  那是他内心的杂音。
  那声音在叫嚣:
  锁住他,绑住他。
  别让他离开你,你分明爱惨了——
  不等那声音将他的全副心神攫取,江舫抬手捉住南舟前襟,手臂肌肉骤然发力,将南舟整个人从床上拉了起来。
  驱赶的话几乎是从他的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走!你走!”
  南舟低头,看向了他紧紧握住自己胸前衣服不放、神经质地轻微痉挛的指尖。
  他明白了江舫的意思。
  他双手绕过江舫的脖颈,把他往自己怀里够了够。
  南舟冷淡着声音,拿自己偏冷的额头抵住江舫的额心,小动物似的蹭了几下:“嗯。我知道了。我留下。”
  有了南舟的保证,再加上他稳定沉实的心跳带动,江舫的情绪逐渐从极端中走出。
  ……或者说,他暂时压制住了药性,再次套上了一层成功的伪装。
  总之,当他主动和南舟拉开距离时,他脸上那些失控的情绪已经收拾得一干二净。
  南舟也信守了承诺,没有离开房间。
  二人并肩坐在床头,听着雨滴打在枝叶上细碎的沙沙声。
  江舫早猜到,自己的异常,是【回答】的药效所致。
  他一声不吭地取出了那可以消除负面状态的药物,不送水,径直吞服下去。
  他含着药片,想着要如何挽回自己刚才说的话。
  南舟则在思考江舫刚才的话。
  静得诡异的气氛,是由南舟率先打破的。
  南舟不大晓得什么是尴尬,索性沿着刚才谈崩了的话题继续下去:“你说我不了解你,这是对的。可你从不对我讲和你相关的事情。我其实很想知道。”
  喉咙里的药片像是堵住了。
  江舫将颈线后仰,吞咽数度,却仍感觉喉头塞着一样灼热的东西,正正好卡在他的喉间。
  他并不看南舟,敷衍道:“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个人很无聊。”
  南舟:“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江舫:“我没什么喜欢的。”这倒是实话。
  南舟:“可你很了解我。你读过我……”
  “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你。”
  江舫径直打断了他。
  他吐字清晰,将一句句冷硬的话砸向了南舟,好抵消那暧昧的一抱所带来的温暖。
  “我只知道你喜欢吃甜食,但你喜欢吃什么菜,我不会去问。”
  “我不知道你除了画画还有什么兴趣爱好,也不想带你发展什么新的爱好。”
  “你的那些故事,我有意不去过问;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
  “我们这个样子,我认为已经足够了。”
  听过江舫的一番宏论,南舟顿了顿。
  他倒不怎么生气,只是诧异:“你今天,和以前的你很不一样。”
  “我吃错药了,或者我疯了。”江舫转向南舟,“或者,现在的才是我。”
  南舟轻轻“哦”了一声,怪异的酸涩感沿着心尖漫上来。
  但旺盛的求知欲还是让他问出了声:“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回答】药性上涌,再次让江舫的心自动给出了答案——
  如果知道了他除了甜点之外的饮食爱好,你难道能舍得不给他变着花样做菜吗?
  不愿他发展别的爱好,是因为你根本不敢想。
  你恨不得带他出去,野餐、跳伞、潜水、练滑板、开着房车周游世界,可你做得到吗?
  你根本不用了解全部的他。
  仅仅是现在的南舟,你就已经喜欢得快要发疯了。
  江舫霍然起身。
  他无法容忍与心中那一个拥有自己声音的低语者共存。
  他要设法杀死这个声音。
  南舟看向抬步向外走去的江舫,问:“你去哪里?”
  江舫扶住门框,镇定道:“我去杀个人。”
  A级道具是压制不住S级道具【回答】的。
  那么,只要杀死道具的持有者,就能终结药效对他的影响了。
  在江舫即将踏出门时,南舟为刚才自己的问题找到了一个勉强可以符合的答案。
  他问:“是因为我不是人吗?”
  他问这话时,语气也没有多少难过或是不安。
  和他平时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一样,吐字清晰,略带好奇。
  江舫背对着他,垂首静立很久。
  他的掌心在门把手上留下了一层热雾。
  热度让江舫的思维陷入了潮热的泥淖。
  他自言自语:“是啊,如果你是人……”
  但他马上察觉了这话的错谬,及时修正了自己的说法,并立即道了歉:“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究竟是什么意思,江舫说不出口。
  为了避免造成更多的言语误会,江舫匆匆离开。
  南舟独自一人坐在床畔,一颗心麻麻涨涨。
  他想,他明明想让我留下,但他先走了。
  这样想着,南舟抬手抚住心口,无法理解那种从内部像是被加热的棉花糖一样、逐渐膨胀而起的不适和酸胀。
  他也有心跳,也有呼吸,为什么不能算是人呢。
  不是人,就不能继续做舫哥的朋友了吗。
  不论南舟怎么想,那场PVP,终究是南舟他们赢了。
  为了回敬给他下药的盛宜民,江舫不顾他的哀求乞饶,把整瓶【回答】都倒入了他的嘴中。
  在急性且强烈的药效作用下,盛宜民的脸涨成了猪肝紫。
  千般激烈的情绪和欲望在他脑中冲突,让他的精神迅速崩溃。
  最终,他像是自杀的旅鼠一样跳下了窗户,把自己的一颗脑袋摔成了烂西瓜。
  江舫扶着窗框,冷眼往下看去。
  他的视力卓越,亲眼看到盛宜民乱七八糟的血发里,孵化出了数个肿瘤似的小人。
  小人手脚细细,在凄冷的风雨中被拍打得东摇西晃,像是一个个稚拙又可怖的不倒翁。
  随着盛宜民坠楼身亡,那困扰着江舫的药效也随之解开,可谓立竿见影。
  他的那些追随者根本不知道老大为什么发疯,只能从满地散落的药片可知,大概是嗑药磕死的。
  在群龙无首的猜忌和恐慌中,江舫主动站出来,提出了一种行之有效的作弊手段。
  ——他将盛宜民的手下直接兼并到了自己的队伍里。
  瞬间壮大到了20人的队伍自然获得了胜利。
  当然,这种走捷径的手段只能使用一次。
  在后来的PVP里,通过把对手直接变成队友来获取游戏胜利的方式被禁止了。
  对此,江舫并不感到多么意外。
  游戏是活物,在一点点进行完善。
  他们只是用来检测各种bug和作弊手段的测试工具罢了。
  江舫想,就算测试工作有结束的一天,那隐藏的幕后的策划人真的会放他们出去吗。
  到时候,他们或许也会像南舟一样,永远留在游戏里吗。
  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可以想一想未来呢?
  好在摆脱了药物的控制之后,江舫重新获得了掌控自己理智和思维的能力。
  他主动叫停了这种失控的思想,逼自己不去细想,不去细听自己心中真实的回答。
  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南舟也并没有对江舫展露出任何戒备、失望或是抗拒的负面情绪。
  一切皆如如常,两人同吃同住同睡,一点没有受到那场争执的影响。
  这让江舫即使想要化解和弥补那天的尴尬,也无从下手。
  在从副本里出来的第三天夜晚,江舫和南舟依然同床而眠。
  望着沉在黑暗中的南舟的背影,江舫鬼使神差地接续上了先前没有继续下去的讨论:“我将来要是离开了,你要怎么办?”
  南舟抿了抿唇。
  他答得简练:“你走了,我就回小镇去。”
  “如果回不去呢?”
  “我就到处走一走。”
  听着南舟一个又一个不能让人满意的答案,一句话抵在了江舫的舌尖,将出未出。
  ——要不,你留留我。我就不走了吧。
  这回答没能很好地传达给南舟,反倒惊住了江舫自己。
  江舫匆匆背过身去,敛起被子,闭上眼睛,指尖抓紧冷冰冰的床单,仔细思考【回答】的药效是不是没有尽除。
  而南舟在他身后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江舫浸在黑暗中的侧影,像是望着一个注定会离开的背影。
  和那些他看惯了的、一个个将他抛诸背后的背影一般无二。
  即使自己认真许诺,不会上别人的桥,不会走,但江舫还是会留给自己一个背影吗?
  南舟望向月光映照下的窗边。
  白天的时候,江舫为他折了一个风车,月下的微风将它吹得轱辘轱辘转着圈。
  它像是一个车轮,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会奔赴月亮。
  但那只是风的谎言罢了。
  ……
  江舫并没有对李银航讲述太多。
  他只是结合那次的PVP经历,简要叙述了自己是怎么知道【回答】会导致人的脑袋上长小人的。
  在两人的耳濡目染下,李银航已经可以一边嚼着饼干恢复体力,一边面不改色地听江舫讲盛宜民的脑壳在地上摔散一地的惨状了。
  她本来还想多问问之前江舫的遭遇。
  因为这实在太像游戏副本模块测试了。
  她下意识觉得,这件事的参考价值很高,对于他们最终脱出掌控是有帮助的。
  直到她眼角余光扫到了旁边的南舟。
  发烧的南舟看起来不是很舒服,面颊水红一片,眉头微微拧着。
  ……像是发了噩梦。
  李银航心里一惊,刚想叫他的名字,时刻关注着南舟神态的江舫就坐到了他的身侧。
  他贴一贴他的脸,摸一摸他的掌心,动作温和,再不躲避。
  “不走了。”江舫同他轻声说话,“我留在这里了,你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我。”
  随着江舫的话音,南舟的心绪和面上的神情都慢慢平和了下来。
  “走不了了。”江舫含笑,一下下温柔拍抚着他的肩膀,自语道,“我在你身上下了太多注,连心都收不回来了,干脆愿赌服输啊。”


第147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七)
  小憩一觉的南舟醒来后,就没什么事了。
  李银航好奇围着他观察了好几圈,终于承认,纸片人不愧是纸片人。
  刚刚明明烧得面颊通红,现在不仅退烧了,被贯穿的伤口也已经长出了淡粉色的肉痂。
  果然,在漫画设定里,没有什么病是睡一觉治不好的。
  江舫摸摸他的额头,确认无事后,又取来药粉,在他半愈合的伤口上薄涂了一层。
  他专注地望着南舟的伤口,轻声问:“刚才梦见什么了?”
  南舟实话实说:“忘掉了。”
  他的梦往往都是漏斗状的,任何影像和言语都无法停留,只能残留淡淡的余味。
  刚刚那个梦的余味,有点像咖啡奶冻。
  咖啡粉在口中刚刚融化时有些苦。
  但后面突然加入了一点炼乳,就隐隐约约地甜了起来。
  江舫在他的肩膀上用药粉画了个桃心。
  纵贯的、淡红色的创口自然而然地成了箭的形状,穿过自己那颗寡淡、无趣又经年损伤、泛着药味的心,隔空刺得他胸口微微发麻。
  犹豫了犹豫,江舫还是让自己这颗心蝴蝶一样停留在了南舟的肩膀上。
  有了外敷,也要配套的内服药。
  刚刚的伤药,是江舫趁南舟发烧迷迷糊糊之际哄着灌下去的。
  现如今南舟清醒了,好甜的本性发作,闻一闻那包装和气味都类似双黄连口服液的伤药,就没了喝的兴趣。
  看南舟坐在那里,沉默地和一管苦药较劲,李银航忍俊不禁。
  南舟向来清冷得滴水不漏,只有身上偶尔展露出的一点天真执拗的孩子影子,才让李银航产生“他原来是他们中最小的那个”的实感。
  江舫接来嗅了嗅,就自己取了一支,往南舟手里放上一支:“你一个,我一个。”
  南舟有点懵:“你又没有伤。”
  江舫不答话,只是拿着掌中用棕色玻璃小瓶盛装的药,往南舟握着的小药瓶上轻碰一下。
  ——叮。
  伴随而来的是他带着点半温和半撒娇的语气:“干杯啦。”
  江舫一口口认真地喝下苦药。
  见他这样,南舟也叼着吸管,顺着他吞咽的节奏乖乖喝了。
  南舟一边啜饮,一边好奇。
  ……很奇怪,真的没有那么苦了。
  他们只是对坐、看着对方,就感觉心里平静,十分要好。
  喝完药后,江舫还想多问问他关于朋友的事情,可惜南舟精力过于旺盛,不等他将话题引入正轨,便要下床继续出去找人,尽快结束这场99人赛。
  李银航不大赞成。
  按李银航的意思,他们既然已经搞定了最难搞定的“朝晖”,最好还是留在这里,等着追杀的时限过去,把积分稳妥地捏在手里,再论其他。
  南舟却说:“我想早点出去,看看‘亚当’的情况。”
  李银航一头雾水:“谁是‘亚当’?”
  南舟示意她看看自己的操作界面。
  李银航一眼扫过去,这才发现了团队排行榜上骤变的格局。
  李银航:“……”
  她想不通。
  南舟明明又是打架又是受伤又是发烧又是忙着和江舫打情骂俏,为什么他能比自己更快注意到榜单上的变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时间管理吗?
  她瞪着这个陌生的队名,在心里快速加减乘除一番,也很快发现,它是把原先“朝晖”积攒的积分一并吞下了,才平地坐了火箭,升了天。
  李银航提出了和世界频道里大多数人一样的疑问:“‘亚当’是‘朝晖’的预备队吗?”
  他们或许是关系良好、彼此信赖的盟友,早就在暗地里达成了协约。
  只要一方死了,就无条件将一切积分转移到对方身上?
  对于李银航的推测,江舫和南舟统一地摇了摇头。
  李银航想了想,觉得的确说不通。
  外人不知道,但他们是刚刚才和“朝晖”玩过命的。
  “朝晖”那种穷途末路的表现,可一点儿都不像有这样一个稳妥的保命符拿捏在手的样子。
  江舫说:“如果真的有道具,能让两支独立的队伍缔结盟友关系,那只能证明,‘亚当’比‘朝晖’更具有价值,有价值到‘朝晖’全员都有为他们冲锋陷阵、牺牲挡枪的觉悟。”
  “朝晖”有这样的觉悟吗?
  答案是或许有,但不符合正常的人性。
  他们不管是靠踩着别人尸体做阶梯,还是靠丰富的道具补给,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有自己的本事在的。
  当他们拼命时,另一支盟约队伍却优哉游哉地在中游踏步,默默无闻,毫无进取的样子。
  而已经稳稳身居高位的“朝晖”,不仅没有丝毫想要和这两条咸鱼解约的意思,还甘愿为他们卖命顶雷,站在不胜寒的高处替他们遮风挡雨。
  要么,“亚当”里有他们的亲人、爱人,友人,能让“朝晖”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奉献牺牲,毫无怨言。
  要么,“亚当”拥有恐怖的实力,“朝晖”不过是他们的马前卒。
  要么,“朝晖”是被人算计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旁人做了嫁衣。
  而第二、第三种可能,在某种情况下,是可以共存的。
  南舟则想得更深一步。
  他的质疑是因为:“这样不合理。”
  他的思路还是一如既往的剑走偏锋。
  “……如果有这样一个可以结成联盟的道具存在,队伍之间不是就可以联合起来了吗。”
  而这显然和游戏制作者的初衷不符。
  游戏规则里,积分是不可交易的,除非以道具的形式等价交换。
  即使如此,溢价也不会很多。
  即使游戏里存在曾经的孙国境三人组一样喜欢拦路打劫的道具猎人,他们靠武力值能抢掠到的,只有道具而已。
  从这些看似不引人注意的细节可以看出,如果积分这东西可以随便继承、交出、转让,那游戏官方将数万名玩家碎割成最多五人一组的小团体、不让他们抱团行动的行为,就毫无意义。
  然而偏偏,这个游戏里出现了这样的结盟型道具。
  这是极其矛盾的。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矛盾呢。
  南舟咬着口服伤药带有细细棱角的吸管,若有所思。
  转播室内,由无数信息流构成的细长人影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各个角度望向叼棒棒糖一样叼着药管的南舟。
  其中一个,满怀惊异地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头的疑惑:“……他怎么回事?”
  看似矛盾的道具,当然是为了让“亚当”这支双人队伍更好融入比赛、更顺理成章地获取胜利而开的绿灯。
  “亚当”是他们早就预定好的冠军。
  对游戏的走向如何把控,导演组一开始是有两种态度的。
  一方想要让“亚当”从一开始就呈碾压之势,竖立起一道天花板,让玩家在不断挑战、征战高峰中反复体验恐惧和绝望,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获胜。
  简而言之,是压倒性的爽文剧本,方便观众代入,享受这种佛挡杀佛、人挡杀人的快感。
  一方则拿出了游戏内测时期积攒下来的海量观察数据,从那三百余个试验玩家的脑电波波形图、恐惧峰值点等等实际情况出发,详细论证,人类是一种习惯待在安全区和舒适区的生物。
  如果不给他们营造一种“公平竞争”的假象,而是直接在他们面前建立一道不可逾越之壁,他们中的一小部分当然会殊死相拼,越挫越勇,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在尝试无果后,会直接躺平,自杀了事。
  最后,导演组采取了第二种节目剧本。
  “亚当”一开始不能过于出挑。
  这样,既方便他们利用信息差,从观众那里操盘渔利,也有反转的乐趣,且过渡合理,顺理成章,能让这些玩家产生“我能赢”的错觉。
  结果,比人类还要更低维度的卑贱生物,居然是第一个伸出手、要触碰到这一层真相的?
  只是他们无法操控南舟的思想,更无法控制他的行动,只能将更多摄像头对准南舟。
  无形的眼睛,像是巨虫的复眼,密密麻麻地对准了这个由人类创作出来的小怪物,冷冷地观察着他的一切。
  南舟把嘴里带着苦味的吸管咬得咯吱咯吱响,对这一切恍然无觉。
  大约十分钟后,南舟他们离开了这个精心挑选的藏身地,开始在洋房内游荡。
  不管他们走到哪里,身后都山呼海啸地跟着大量的摄像头。
  ……排场十足。
  如果这些窥探的镜头全部暴露在阳光下,南舟他们此时受到的关注,不亚于全球最当红的明星。
  而导演组当初调查的数据也的确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对于如今99人赛仅剩的个位数玩家来说,南舟就是那座不可逾越之壁。
  99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20人组成的合围小分队被南舟一个人包围,冲得七零八落。
  最强悍的“朝晖”全员死亡。
  接二连三的事实造成的强烈心理冲击,让两支精神崩溃的队伍都选择了集体自杀,以求从等死的、无穷的恐惧和不安中解脱。
  仅剩的有勇气挑战南舟的几人,也放弃了主动出击、虚耗实力的打算。
  他们耐心地蛰伏,寄希望于南舟他们放松警惕的、某一个可以一击翻盘、逆风输出的时机。
  因此,即使南舟他们大摇大摆地在走廊里行走,即使他们路过了这些隐藏起来的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多喘上一口气。
  可以说是途经之处,无不噤声。
  南舟就在这样毫无阻拦、全员目送的游荡下,成功在某条走廊里找到了苏美萤的残骸。
  更准确的说,是骨灰。
  地上散落着苏美萤的发卡、衣物、鞋袜。
  遍布了半个走廊的尘灰,是窗外山风的杰作。
  属于苏美萤的身体灰烬被风均匀抹平,落在地板上微微镂空、栩栩如生的动物图纹间,迤逦十数米,构成了一副充满生命力的图腾长卷。
  走廊一侧被磨损得发白的圣母像慈悲垂目,看向苏美萤铺开一地的尸身。
  南舟看着一地的苏美萤:“这就是诅咒道具的作用吗”
  江舫耸一耸肩,无辜道:“谁知道呢。”
  ……仿佛眼下的场景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南舟也没有多问。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东西。
  他从苏美萤的衣袖下方,取出了【一键求助场外观众】。
  转播室是最先看到南舟的动作的。
  他们的数据流动都被唬得慢了。
  有人影甚至不自觉骂出了脏字:“操?!”
  ……
  那是一个带着圆圆红色按钮的通讯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极简的风格,和游戏里向来精致的各类道具格格不入。
  ……倒是有点像【脑侵】里,他们进入最后的房间交付任务时的通讯台。
  南舟将上面的细沙抖去,好奇地观视一番后,尝试想将道具收入背包。
  操作面板上却跳出了一个鲜红的x。
  这是“禁止收容”的意思。
  这是当然的。
  因为和绑定了“朝晖”和“亚当”积分的道具一样,【一键求助场外观众】也是仅能用于“朝晖”的特殊道具,和持有者苏美萤直接绑定,不可转让。
  所以它才没有跟着苏美萤一起消失。
  ……
  演播室内,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南舟的动作,希望他赶快放下这个道具,当作无事发生。
  ……然后,南舟就当着转播室所有人的面,坦坦荡荡地按下了通话按键。
  苏美萤已死,但道具库还和这个bug道具处于锁死状态。
  她的道具已经被这个已经无法得到回应的玩意儿消耗得差不多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一个囤道具狂魔,她还是有不少存货的。
  南舟什么都没有付出,仅仅花费了苏美萤的一个C级道具,就直连了场外。
  正在埋头苦干的策划组内,有原先赞助“朝晖”的公司安排的、专门负责给苏美萤他们进行“场外提示”的工作人员。
  此刻,工作人员手边,那个按理说应该永远不会响起的按钮乍然亮了起来。
  “……喂。”
  游戏策划组内,响彻了南舟清冷淡然,又带着一点点好奇的声音:“你们是谁?”


第148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八)
  策划组:“……”
  日了狗了。
  【一键求助场外观众】是单线的,由持有者单方面呼起,被呼者不可回呼,为的是避免出现连线错误。
  形式则类似于电话答录机。
  回答与否的主动权,尽数捏在策划组掌中。
  苏美萤临死前的惨叫、咒骂、乞求,策划组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都是优质的素材,适合做成同期声,在事后的游戏录像中使用,适当增添紧张感和趣味性。
  可当绝望的、歇斯底里的哭嚎,被南舟平静的、从另一个次元里传来的质询声取代时,体验到从骨子里透出的惊悚和恐怖的,就换成了节目组。
  以至于有个工作人员呆愣提问道:“……接吗?”
  “接个屁啊!”策划组的头暴躁发话了,“让它就这么响着!和苏美萤一样,等着自然挂断!”
  ……
  南舟的指尖按秒读,准确叩打在呼叫器按钮边缘。
  嗒、嗒、嗒。
  直到呼叫三十秒后,“场外求助”时间到。
  通讯自动挂断。
  江舫和李银航都围到了他的身边。
  江舫:“没人接?”
  南舟:“嗯。”
  这反倒让他更加好奇了。
  从这个按钮落下的位置可知,这可是苏美萤临死前还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所以,为什么?
  苏美萤所在的“朝晖”,位居榜二,她身上更是牵缚了其余四名队友的性命,她的求生意志之强烈,必然非比寻常。
  在生命濒临消亡的时候,被这样一个人牢牢握在手里、至死不放的,会是这么一个全然无用的东西吗?
  可惜,苏美萤已经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了。
  她静静在这山间屋宇内,化成了一地灰色的雪。
  于是南舟他们又出发,去找寻“朝晖”其他队友身上的携带物。
  遗憾的是,玩家的个人仓库只能由玩家亲自开启,否则他们应该还会有更多发现。
  头颅被炸开的魏成化性情是很谨慎仔细的,在战斗时从不在身上携带过多的物品,因此裤兜衣兜比脸还干净。
  具有蜘蛛毒性的任良骥就不同了,口袋里零碎众多,掏了好几把都掏不干净。
  内容物包括烟、打火机、吃剩下一半的口香糖、用过的卫生纸、风干的橘子皮。
  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这一众零碎中,居然还有一罐除虫喷雾。
  ……他居然是讨厌虫子的。
  不过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是了。
  隐身者艾实爱喝酒。
  大概是担心99人赛耗时过长,酒瘾难解,他就用银色便携酒壶打了满满一壶,随手揣在了裤子口袋里。
  他恐怕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属于他的比赛就彻底终结了。
  唯一让他们有所发现的,是能够复制生物的王华藏。
  他是他们当中唯一有些书卷气的,随身携带了一本小册子、一支圆珠笔,细心记录了他们进入《万有引力》后每一日发生的重要变动。
  有事发生的话,他就寥寥写上两句,没有就只写上日期,例行写下“平安无事”。
  他口袋里的这本小册子记录内容不多,应该是之前的本子记满了、另换新本不久。
  时间是从半个月前正式开始计算。
  大约有七八天,笔记本上写的都是“平安无事”。
  然后,“朝晖”通关了一个为期五天的PVP副本。
  游戏规则同样被记录在案。
  简单说来,就是“抓内奸”。
  “朝晖”和另一支队伍将会处于一间约有200平米的封闭公寓中。
  在比赛开始的第一天,“朝晖”中的一个人会被替换成对方队伍中的一个人,拥有对方的道具、全部记忆,同时也知道自己是“内奸”。
  游戏中不能使用物理攻击手段,只能通过“内奸”投票,确定今夜每支队伍的出局者是谁。
  出局者的结局,当然是当场暴毙。
  “内奸”要做的就是尽快适应当前角色,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并诱导对手队伍的人,让他们在每晚21点的组内不记名投票中,投死自己人,让自己这个“内奸”得以存活。
  第二天,每组的“内奸”数额会增加1名。
  以此类推。
  谁先投死对方全部的人,谁就获胜。
  如何博弈、如何误导、如何打配合、如何假装内奸而钓出真正的内奸,在那短短五日内尽数上演、精彩纷呈。
  “朝晖”很轻易地搞定了比赛。
  就在两日前,他们刚刚回到休息点不久,就接到了追击战的任务。
  对这次任务,王华藏简略地评价道:“很有油水,赢了就稳了。”
  但这些平实普通的流水账中的某一条,引起了南舟的注意。
  时间是他们在PVP游戏副本里的第一天。
  在规则之外,王华藏记述道:“今天小苏丢失A级道具1个,三天之内不能惹怒小苏了。”
  南舟想,为什么道具会丢失?
  对正常玩家来说,“丢道具”这种事情,只可能是被人打劫,或是地图太大、逃命的时候不小心遗失的。
  而按规则来看,“朝晖”和他们的对手所在的游戏区间,是一处面积不大的封闭区域。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苏美萤在一场偏智力的博弈中丢失了一个A级道具?
  南舟望向自己手中的红色按键。
  智力赛、按钮、会丢失的道具……
  随着南舟视线在【场外观众求助】上停留的时间愈长,转播室里的信息愈发焦躁紊乱地缠绕在一起,几乎拧成了一团麻花。
  “他手里的东西能回收吗?”
  “普通道具都不行,更何况是这种特殊道具?这可是实时转播,要是随意回收,不就坐实了我们在插手和干预游戏吗?”
  游戏节目组向来推行的就是“真实还原、自然发展”。
  打个比方,如果贸然回收一个角色手里的道具,就像是在一篇本来行文还算流畅的文章中,一名重要配角忽然毫无道理地丢失了一样宝物。
  且这样宝物是被他发现的。
  且具有相当的价值和伏笔。
  当读者都想看这东西是如何发挥价值时,它就从配角手中突然蒸发,此后也再没有出现的机会。
  那么,作者的存在感和私心,会在这种时候暴露无遗。
  这并不是节目组乐见的效果。
  转播组的副组长安慰其他精神明显受到了打击的成员们:“没事儿,怪就怪南舟太有存在感了——”
  话音落下,全场更加寂静。
  一群信息构成的人影大眼瞪小眼。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南舟的存在感,到底是谁给的呢?
  要不是刚才贪恋南舟带来的收视率,把大部分的镜头都对准了他们,让大部分游戏观众都看到了南舟拿到道具的全过程,他们现在还至于这么骑虎难下吗?
  不能细想。
  想了脸疼。
  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南舟抵按在红色按键上、将按未按的手指。
  仿佛他握着的不是求助按钮,是个一按即炸的起爆器。
  另一边,舆情分析组的状况也是同样的鸡飞狗跳。
  “游戏论坛上炸锅了!”
  “在问那个道具究竟是什么的占1宇宙时内新发帖量的34%,要求把镜头对准南舟、想看全程直播的占53%,质疑游戏节目组有意插手的占7%,这部分已经在努力删除了,但质疑声还是源源不断……”
  “南舟不是主角,受欢迎的玩家又不止他们一个,全程直播不可能,但可以适当提高镜头比重。把需求传达给转播组。”
  “好的。”
  “……”
  “转播组那边说做不到,他们让咱们动动脑子,万一南舟真的了发现什么,再几次三番地尝试拨通,那就是直播事故了!”
  ……谁说不是呢。
  要知道,苏美萤一直觉得自己联络的是某个智脑,观众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苏美萤死了,一了百了,死前呼叫无应答,也可以解释为“智脑判定苏美萤已经死定了,所以没有给出建议”。
  可要是南舟后续也一直拨进来,这算什么?“智脑”还要不要应答?”
  在虚空内存在的无数双的眼睛注视下,南舟的手垂了下去。
  他没有再次按下场外求助按钮,而是将它收入了口袋。
  诸组见状,大松一口气。
  旋即,在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原本被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小怪物拿捏到了这种地步,他们纷纷难堪愤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以头抢地。
  李银航见南舟不继续研究这怪异的通信器后,问道:“怎么办呢?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去?”
  南舟看了一眼江舫。
  江舫笑着接过了话来:“我们赢游戏去啊。”
  ……
  与此同时,“青铜”五人组站在“斗兽场”外的一片圆形广场边缘,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贺银川百无聊赖,刚猫到一边、偷偷地叼上根烟,就被周澳的绷带迎面卷走,当场没收。
  贺银川还保持着指尖夹烟的动作:“……”
  回过神来,他笑嘻嘻地扑上去,从后玩闹地扭住周澳的手臂:“副队私藏物资,被我抓现行了啊。快交出来。”
  周澳冷若冰霜的脸微微红了,反手绷带卷出,勒紧他那一把细腰,将他与自己缠得更紧。
  贺银川马上受不住了,嘶了一声,啪啪地拍周澳的背:“腰腰腰!腰断了!”
  周澳只是警告,很快将绷带放松了些,还特意用两根绷带拧成一只小手的模样,替他揉了揉布满陈伤的腰身。
  贺银川被他伺候得还算舒服,扶着腰小声哼了两声。
  周澳轻声嘟囔着问:“烟可以私藏,人不知道行不行?”
  贺银川只顾着享受,转头问:“什么?”
  周澳抿一抿唇:“没什么。”
  陆比方、梁漱颇无奈地看着正副队日常掐架,而林之淞则远望着圆形广场彼端、两个正并肩而立的怪人。
  在“斗兽场”外徘徊的玩家不少,但那两个人相当扎眼。
  ……原因很简单。
  其中一个身高稍矮、面容阴郁的人,正和另一个高大俊美的青年的手腕紧紧锁缠在一起。
  后者唇带微笑,锁住了前者一身蠢蠢欲动的戾气和恶意。
  谢相玉要是知道自己被一个毛头小子评价为“阴郁”,怕是要气到吐血。
  他向来是在乎自己形象的,最喜欢把自己粉饰成无害又开朗的阳光少年样子。
  ……要不是腰酸腿软,那尴尬的地方还一阵阵难过得紧,谢相玉也不至于连最爱维持的人设都崩了。
  他并腿坐在台阶上,沉声问易水歌:“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自从看到“亚当”出现,易水歌就拉着自己,一路从“纸金”跟了过来。
  易水歌答得爽快:“等南舟他们出来啊。”
  “你想和他们合作?”谢相玉的话音里带了些恶意,“你不怕我暗地里设陷阱弄死他们?”
  “想什么好事儿呢。”易水歌笑微微地戳他的肺管子,“你连我都杀不了。”
  谢相玉一张俊美脸庞气得涨成了猪肝色。
  易水歌不欲和他谈论自己真实的目的,目光四下游移,同样发现了气质非比常人的林之淞等人。
  他挺干脆地抬手,和他遥遥打了个招呼。
  林之淞冲他一点头。
  两个现实世界里的电脑天才就这样简单致意过后,随即各自挪开了视线。
  但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对方,好像是在等南舟。
  他们都坚信,南舟一定是能从那99人的血肉地狱里走出来的。
  在那之后,他们都有话要和“立方舟”商量。
  ……而等待南舟的还不止他们一组。
  虞退思坐在远人处,指尖轻轻敲打着轮椅的边缘。
  陈夙峰站到他身边时,依旧是乖顺温驯的弟弟模样,像是只懂事的大狗狗,没有丝毫在外凶蛮咬人、以命相搏的野狗相。
  他说:“虞哥,你要是觉得那支突然冒头的新队伍不对劲,你告诉我就行,我去找南舟他们谈——”
  虞退思摇头。
  今天的他穿了一件黑衬衣,愈加衬得他面孔苍白,唇色淡淡,英俊得几乎带了几分薄命相:“这些话,我当面说最好。既然把希望寄托在了他们身上,那我们就要尽全力帮助他。”
  在“斗兽场”外的青铜雕塑下,则站着另外一支三人小队。
  健身教练叼着一根草,不确定道:“沈姐,你说他们还记得我们吗。”
  沈洁若有所思:“谁知道呢?”
  瘦猴:“咱们跑这儿来干嘛呢,我觉得他们仨稳赢的。”
  沈洁托住下巴。
  她向来精明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惑然:“我觉得这事儿不对劲。‘亚当’的出现,还有突然开始的、针对南舟的追击战……我说不上来,但就是不对劲。我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游戏似乎想带领我们,走向一个他们希望的结局。”
  沈洁坐立不安很久了。
  所以,她想来找南舟,这个她曾经想要拉拢的、现在却早已和他们天差地别的队友,问一问他们是怎样想的。
  而就在距离沈洁百米开外的地方,孙国境三人组猥琐地从巷子里探头探脑一阵,又缩回了巷子里。
  以他们简单的头脑,是完全没发现“亚当”有什么不正常之处的。
  他们就是想亲眼来看看,救了他们一命的“立方舟”,究竟能不能活到最后。
  他们是没有那个胆子进去跟别人PK的,只能远远看着,默默替他们鼓一鼓劲儿。
  就在一干人等目的不同的焦急等待中,世界频道里姗姗来迟地刷新出了一条贺电。
  【恭喜“立方舟”,一骑绝尘,披荆斩棘,获得99人赛冠军!】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的团魂增加了.jpg


第149章 千人追击战(二十九)
  当南舟的双脚重新踏上“斗兽场”地面时,他身上的创口全部自行痊愈。
  就连破破烂烂的西服风衣和上面的血迹也一并修复。
  长风将衣摆托起,洗去了附着的腥气。
  【——冠军队伍“立方舟”,奖励积分44444点!】
  【恭喜“立方舟”队在99人赛中全员存活,达成成就“不死的传说”,各奖励积分10000点!】
  【恭喜“立方舟”队拾取S级道具“在?看看未来?”“魅魔的低语”“爆燃火柴”“心灵通讯器”“一键求助场外观众”“氪运法杖”“火线磁力王”“记忆修改器(一分钟限时)”,A级道具“跳跃传送镜”“戒盾”“寻人启事”,B级道具“刺客的自我修养”“居家必备云南X药”……】
  【恭喜“立方舟”队获得两项个人绑定技能,B级“天气之子”、B级“南丁格尔的箴言”。】
  叮叮当当的奖励声不绝于耳。
  那是最让人感到心满意足的丰收的声音,像是金币哗啦啦倾斜入口袋,只是听着就让人浑身舒爽。
  而积分奖励的发放,也对所有人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刺激——
  经历过高难度副本【脑侵】后,“立方舟”的队伍排名原先是第72名。
  他们像是踩着台阶,将一个个代号踏在脚下,一步一步,往上走来。
  第66名。
  第50名。
  37名。
  12名。
  游戏里的玩家人数,大概是他们从【圆月恐惧】副本里出来前后,就不再增加了。
  因为游戏内外时间流速完全不同,南舟他们已经算是后期入局的了。
  李银航坐上那辆命里的大巴车、加入游戏的那一天,是失踪事件爆发的第五天。
  按照时间比例计算,其实那也是《万有引力》从外抓捕玩家的最后一天。
  进来得早的人,不客气地说,算是吃尽了红利。
  比如“朝晖”,在新人最多、最迷茫的时候,率先用新人的生命给自己做了垫脚石。
  再比如曲金沙,精心筹谋,搭建起了“纸金”中供人逃避享乐的斗转赌场。
  更多的人,拿到了新游戏里的开荒奖励。
  第一个完成PVP/PVE副本,第一个达成95%以上的探索度,第一次全员存活,第一次杀死对方……都有丰厚的奖励。
  南舟他们进来时,能挖掘的、能取得的成就,也就是许愿池里的彩蛋,“幸运女神的金币”。
  他们拿到的奖励恐怕远远不如第一次夺取99人赛胜利的“朝晖”。
  尤其是和魏成化的那条金链子相比,他们那两个B级的辅助型技能,简直不够看。
  但这也是极其丰厚的奖励了。
  只是一想到这些奖励究竟是用什么换回来的,稍微有点心的人都不可能喜形于色。
  李银航低头不语。
  江舫虽然心冷淡漠,根本不会因为必要的牺牲动摇,但因为他脑子够用,愿意礼貌性地保持沉默。
  南舟则没有对那些死难者表达任何形式的哀悼。
  他在世界频道发问:“谁还来?”
  无人回答。
  南舟仿佛是站在了寂静的世界中心。
  他心平气和地再次提问:“谁还要来?”
  依旧是一片沉默。
  如果没有“朝晖”突然发起99人赛,如果不是这个比赛结果太具有冲击性,大家可能还不会这样心灰意冷。
  事实上,以一人不死的战绩通关99人赛,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自信能做到。
  “立方舟”靠实力,给所有人一通当头棒喝,附赠一桶凉水。
  再加上突然横插一杠的“亚当”,更是打乱了所有人的思路。
  可仍是有玩家不甘心。
  难道就这样放手让南舟赢?要把这近十万的积分让给南舟?
  南舟作为攻击型boss,被这样针对过后,难道还能和人类站在同一战线吗?
  他们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难道要持续不断地迎接南舟的报复?
  按理说,除恶务尽,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怎么样,今天都应该把南舟摁死在这儿,以免后患。
  可是……
  见每个人都在犹豫,南舟没有废话,直接进入了单人赛的自动配对模式。
  ——新的一天开始了,又可以刷十场单人赛了。
  玩家们马上发现了不对。
  所有挂在线上待配对的玩家,统一做出了一个动作:
  他们如潮水一样,哗啦啦集体退出了赛场,把一个真空的赛场丢给了南舟。
  场景蔚为壮观,同时甚为丢人。
  这样被毫无尊严地被驱赶来、驱赶去,终于有玩家爆发了。
  【飞熊-范吉】已经有那么多人因为你们死了,你还嫌不够?还要打?还要杀?
  【逐日-全睿思】是啊,都已经拿了这么多好处,还非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不可吗?
  看到这样的言论,李银航顿时气得炸了锅。
  谁赶谁啊?谁杀谁啊?!
  南舟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吗?
  哪怕是为了积分,他也尽可能保护了他遇到的副本里的人。
  他没有杀害任何一个想要杀死他的人。
  现在打不过,就开始卖惨?
  潜台词就是,你们怎么就不好好站在那儿给我杀呢。
  凭什么啊?
  所幸大多数人虽然懊恼,脑子还是正常的。
  那两句质问即使是作为人类立场发出的,其他人也觉得亏理又亏心。
  因此呼应者寥寥,把这两个人生生晾在了那里。
  一时间气氛殊为尴尬。
  南舟歪歪头,但看上去并不生气。
  他在世界频道内给出了回应。
  【立方舟-南舟】你们这话很没有道理。
  【立方舟-南舟】99人赛不是我们发起的,所以那些人不是因为我们“死”的,只是被我杀了而已。
  【立方舟-南舟】还有,他们并没有死。
  所有人都为这段诡辩瞠目结舌。
  少顷,刚刚沉寂下来的频道内就又炸锅了。
  “少狡辩了!”
  “就是,要点脸吧!”
  “游戏规则摆在那里,他们没死,你们是怎么出来的?装什么无辜呢?”
  南舟一句一句地看着、等着,直到频道内的诘责声半分钟也刷不出来一条,才慢慢地输入了一行字。
  【立方舟-南舟】他们只是暂时留在那里。我答应会接他们回来。
  质问的人嘴里像是被塞了块抹布。
  谁也没想到南舟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静默半晌,又有人问:“你打算用什么接他们回来?”
  南舟坦然回答:“这次追击战的积分。这会让我们更接近胜利。”
  所有人:“……”好家伙。
  他们无言以对。
  因为南舟直接一步登上了道德高地。
  南舟对所有人发出了灵魂的拷问:“所以,你们还要杀我吗。”
  上头的一腔热血被一盆泼凉,被打服的其他人,也终于有了和南舟好好对话的打算。
  有人问:“你拿什么证明你赢了就会救回他们?相信你,我们不如相信‘亚当’。”
  南舟肯定道:“那你们就是傻瓜。”
  “……”
  南舟这话实际上没错。
  “亚当”一跃成为榜二,如果值得相信,或是有足够的担当,应该马上站出来表态,哪怕喂大家一颗定心丸也好。
  然而他们并没有。
  不过,他们就算想出来振臂一呼,大家也不会轻易信任他们。
  之前位居第二的“朝晖”,谁都知道他们坑害新人的恶劣行径。
  和他们钩连的“亚当”,要么是能和“朝晖”这种无所不为的恶人同气连枝的预备队,要么是利用“朝晖”、无声无息附着在他们身上的吸血蛭。
  有人依旧提出质疑:“我们不能信任‘亚当’,凭什么就一定要信你呢?”
  南舟坦然道:“因为我们有李银航。”
  李银航突然被南老师当众点名,一时无措。
  世界频道内的其他人看到这个回答,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自然有人把大家的困惑问出了口:“……李银航是谁啊?”
  不就是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普通人类女人?
  难道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
  或者说,她其实也是非人类?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南舟坦诚说:“她是我的队友。是一个愿意许愿救下所有人的普通人类。”
  李银航脸颊顿时烧红。
  不只是因为这种仿佛在全校庆典上被校长点名表演的气氛。
  还因为她意识到,南舟在保护她。
  他对所有人强调,她很重要,甚至有可能是这个队伍里唯一的良心。
  站在一旁的江舫不由地笑说:“明明还有我。”
  再怎么说,他也算是个人类吧。
  南舟看看江舫,一句话点破了他的心:“你不一样。你不想复活他们。”
  江舫耸耸肩,并不否认。
  他面上向来带笑,可惜凉薄,这些人复活与否,他并不关心。
  他笑问:“那南老师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南舟肯定道:“你只想要我。”
  江舫:“……”
  用心看过江舫含笑的嘴角和微红的耳垂后,南舟继续看向了充满质疑声的世界频道。
  其中有一个人的观点得到了最多的赞同。
  【飞燕-石高寒】游戏规则里说你是入侵的怪物,我是信你,还是信规则?
  【飞燕-石高寒】相比规则,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的保证?
  南舟虚心提问:“所以这场《万有引力》游戏,就不是‘入侵的怪物’了吗?”
  “你们习惯了它吃人,所以它就不算吃人了?”
  “一直以来,你们到底是在玩游戏,还是在被游戏玩,你们已经忘记了吗?”
  这话一出,众人语塞。
  南舟一句句的问话,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却在所有人脑中敲响了一声洪钟,震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
  ……或许,他们真的在游戏里呆的时间太久了。
  久到已经忘了《万有引力》就是怪物本身这件事。
  面对沉寂一片的世界频道,南舟平静道:“这一点我也记下来了。到时候银航许愿的时候,会抹消你们全部的记忆。”
  “不然,你们没办法在现实里再活下去。”
  这一番话,将大家仅剩的一点斗志消磨殆尽。
  难道他们真的可以相信他吗?
  就要这样让他赢下这场追击战吗。
  不相信他的话,那要继续制造更多无谓的死亡,或是继续亲手打包送道具吗?
  ……
  与此同时,转播室内所有的工作人员瞠目结舌。
  ……为什么会有这么和谐的对话?
  即使退上一万步,理想状态下,南舟真能赢得这次比赛,和其他玩家也会因为这次争执彻底撕破脸,立场对立,不死不休。
  针对南舟的追杀是永远不会停止的。
  这将为后续增添无数的看点,也能让“立方舟”这支意料之外的失控队伍陷入节目组预设的绝境中,孤立无援,直至毁灭。
  然而,事实是——
  “还有没有人来?”南舟问,“不来的话,我走了。”
  他等待了约十分钟,也没等来新的匹配对象。
  南舟关闭了操作界面:“走吧。”
  江舫已经缓过了那阵脸红,温和地一点头。
  李银航对于“斗兽场”之外的世界感到有些不安:“可以吗?”
  明明追击战的时间还没结束……
  南舟:“嗯。”
  江舫自动为他这声“嗯”添加了详细的注解:“99人赛,已经把他们打清醒了。”
  南舟说了那么多话,然而真正击溃那些追杀者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
  ——南舟之前没真正动手。
  现在,死了90多个人的事实,让他们的胆吓破了。
  这也是他们肯静下心来听南舟说话的原因。
  骨子里的慕强罢了。
  李银航有点不爽:“那些人又不都是南老师杀的。”
  江舫耸肩:“他们恐怕不会这么觉得。”
  见南舟抿着嘴,静立在一边,李银航小心翼翼地问南舟:“南老师,你不生气?”
  客观上,南舟和他们不属于同一种族。
  被另一个种族这样追杀,泥人也得有三分火性吧。
  南舟平静道:“我很生气的。”
  ……恕李银航直言,完全看不出来。
  其实,李银航一直觉得,南舟很奇特。
  按理说,他不是在正常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在他成长时,四周充斥着怪物和按作者设定程序运行的NPC。
  成年前的南舟,根本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人。
  而在成熟之后,他作为一个天然和玩家立场对抗的boss,遇到的人,鲜少对他怀揣善意。
  在副本里,就算是把队友当作积分才保护他们,李银航也觉得,南舟并不仇“人”。
  和他的经历对照来看,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当李银航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后,和她一并往“斗兽场”出口走去的南舟沉吟了一番。
  他答道:“因为……这是正确的事情。”
  李银航学着他的口气追问:“为什么?”
  南舟的答案却前言不搭后语:“因为他会对我笑。”
  李银航费了些心思,才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有一个“他”会对他笑,所以南舟不讨厌人类。
  她顿时好奇心爆炸:“‘他’是谁啊?”
  南舟回忆半晌,答:“不记得了。”
  李银航落下了两步,对着江舫无声地八卦:哇。
  江舫将手抵在胸前,试图把不安于室的心脏按回原处。
  可惜,屡战屡败。
  南舟迈开步伐,踏出“斗兽场”大门。
  “斗兽场”上,此刻集结了不少之前欲除南舟而后快的玩家。
  其中还有对南舟放狠话、说他和自己必有一个见血的。
  他们犹犹豫豫的,还没来得及撤离,如今见南舟真的大摇大摆从“斗兽场”里出来,当场尬住。
  进“斗兽场”前,大家追得南舟满地图跑,踌躇满志,以为这真是自己的本事。
  事实证明,南舟不搞死他们,不是能力,而是诚意。
  难道他们要现在反悔动手,然后重演一次99人赛尸横遍野的惨状?
  在其他人犹豫是战是和、观望南舟态度时,等候南舟许久的五拨人见南舟出现,不觉眼前一亮。
  除了孙国境他们,其余四组人都主动站直了身体,想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让他注意到他们。
  南舟带着江舫和李银航,穿越过重重目光,向某个方向径直走去。
  沈洁三人组恰好在南舟将要经过的路上。
  沈洁略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在南舟走近时,主动打了个招呼:“嗨。”
  谁想,她刚发出一个气音,南舟就一步从她身边跨过。
  可以说是目不斜视。
  沈洁:“……”
  她略尴尬地收回了打招呼的手,想,也挺正常。
  自己这种小队伍,在南舟看来,大概就和浮萍没什么区别——
  不等她自嘲完毕,她就眼睁睁看着南舟在众目睽睽下,快步走向了“斗兽场”圆形广场旁的一家甜点店。
  甜品店门上的风铃叮当一响,伴随着身穿罗马长袍的肌肉小哥服务员的一声“欢迎光临”远远传来。
  沈洁:“……”
  她依稀记得,南舟嗜甜。
  ……所以,他心无旁骛地赶路,就是为了赶快去补充糖分?
  作者有话要说:
  团魂建立失败.jpg


第150章 暗战(一)
  甜品店里。
  南舟的到来,起到了完美的清场效果。
  原本还在甜品店这个相对安全的最佳观景地带看戏的玩家见势不妙,讪讪作鸟兽散。
  离门近的走门。
  离窗户近的恨不得就近砸窗户走人。
  南舟似乎没什么被讨厌和疏离的自觉,一口气点了几个最贵的,还沉默地用目光询问管账的李银航:可以吗。
  李银航正心疼硬生生一路拼到了现在的南舟,听他有要求,立时点头如捣蒜。
  点,都可以点!
  不过这样的冲动消费仅限南舟。
  她自己给自己要了一杯白水,蹭了免费的白砂糖,对着日头舒舒服服地捧杯喝起了糖白开。
  南舟则埋头认真吃东西,将热透的酥皮和冰激凌质地的奶油小口咽下,用唇齿充分体验每一分甘甜。
  他把补充糖分这件事当成杀人一样仔细。
  江舫则在研究他们得到的各种道具,其中当然包括那个假装若无其事地混进了S级道具的【一键求助场外观众】。
  它现在可以收放自如了。
  但点击进入后,只有一句简单的道具描述。
  “想知道秘密吗,按下它吧,虽然它不一定会给你回应。”
  当然,在这行似是而非的文字内,没有说明“按下它”的代价。
  江舫取出了所有的道具,尽数摆在桌上,只在仓库里保留了一粒吃了会发疯的【我说这个是禁用品但你还是会吃的吧】。
  他尝试按下。
  果然,那粒药从他的仓库里消失了。
  这和江舫的猜测完全一致。
  ——使用它的代价,是仓库里会随机消失一样道具。
  启发了他的,正是“朝晖”队员王华藏的日记本。
  在“抓内奸”副本里,只要通过“场外求助”,在第一时间锁定内奸是谁,接下来想要钓出其他人,操作就相当简单了。
  但这按钮按下去,会丢失什么东西恐怕是不可控的。
  同样也是“抓内奸”副本里,苏美萤随机丢了一个A级道具。
  她的肉疼和愤怒,从王华藏的记录上可见一斑。
  对家底丰厚的“朝晖”来说,这可是一样优秀的作弊神器。
  不过,对于刚刚回收了一波S级道具的“立方舟”来说,这是典型的鸡肋道具。
  且不管自己这边发起呼叫后、那边会不会再有回音,江舫并不认为自己或是南舟需要开这种作弊器才能过关。
  总之,这玩意儿的字里行间都写着“这是废品,快卖出去”。
  ……
  转播组里,所有工作人员都紧盯着江舫的动作。
  只要他露出一点嫌弃和动摇的神情,那就算是他们胜利了。
  对一个高等级,同时又高消耗的烫手山芋来说,交易出去是最合算的。
  这么一个S级道具,怎么也能换个两千到五千的积分。
  只要进入交易界面,就方便游戏官方暗箱操作、直接回收了。
  但江舫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静地将所有道具,连带着【一键求助】一并揣进了口袋。
  转播室内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嘘声。
  此时,叮当一声,甜品店的门再次被从外推开。
  “青铜”队长贺银川径直走到南舟面前坐下,大马金刀地跨腿坐下。
  旁边跟着周澳和梁漱。
  林之淞和陆比方则被他们留在了外面。
  现在,南舟和江舫仍被无数来自天外和身边的目光盯视着。
  就算是沈洁或是易水歌,他们也只是打算让南舟注意到自己而已。
  在这种时候,有胆子坦坦荡荡走到南舟身边的人并不多。
  也只有“青铜”作为在整个游戏里都相当有名的救援队,有义务、也有立场去确认“立方舟”是否存在危险性了。
  至于他们的交情,就是不为人所知的事情了。
  南舟把最后一口香草覆盆子布丁咽下,才把目光对准了贺银川。
  贺银川爽朗道:“嘿。”
  南舟:“你好。”
  贺银川相当热情:“今天你随便吃,我买单。”
  李银航一听“买单”,立马精神抖擞,后背条件反射地打得笔直。
  等她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似乎有点掉份儿时,江舫转手把甜品单塞给了她。
  ……这就是示意她再点几单的意思。
  有人撑腰,李银航理不直气也壮。
  她刚要伸手接过,神情就是微妙地一凝。
  但她很快收敛好了表情,迈步往前台方向走去。
  贺银川面不改色,笑盈盈地看着南舟,同时身体往后一仰,跟他的副队周澳咬耳朵:“你付一下。”
  周澳:“……我?”
  贺银川拿胳膊肘碰他:“别小气,我的不就是你的?”
  这话倒也没错。
  贺银川经常拿自己的积分去帮那些身处绝境、连呼吸权都随时会被剥夺的玩家。
  但问题是,他过于慷慨了。
  在他给一个倒在陋巷里、快要窒息的赌徒匀了1000积分,而对方谢过他、果断拿着积分回到斗转赌场妄图翻盘后,周澳毅然决然没收了他的所有积分。
  他在副本中刚拿到的积分,往往还没捂热乎,就被周澳拿走了。
  所以周澳也只能替贺银川付账。
  在周澳无奈、准备起身付款时,他清楚地听到贺银川在他身后大放厥词。
  “我家小周啊——”
  周澳沉默回头。
  贺银川乖觉地修改了说辞:“周哥,周哥,就是贤惠。”
  周澳一抿嘴:“……”随他去吧。
  即使千人追击战要提前落下帷幕,硝烟气息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转播间里的工作人员,此时也并不清闲。
  原因无他,南舟、江舫和“青铜”,都算是人气队伍。
  游戏进行到这个程度,观众们已经有固定的欣赏对象了。
  尽管“青铜”显然和第一无缘,但因为他们的表现过于不符合人性,反而很有观众缘。
  他们赌盘中的其中一项,就是赌“青铜”什么时候会人设崩塌,为自己的生存反杀其他玩家。
  观众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
  ……这就形成了200万名观众在线看南舟搞吃播的奇异局面。
  当然,正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观摩者的当事人看起来对此一无所知。
  贺银川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道:“我们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可能不是人类。”
  这个开场白让南舟挑了挑眉。
  贺银川解释道:“之所以不说,就是担心会有这样的大规模骚动情况发生。”
  ——但终究还是发生了,还是游戏官方主导的。
  贺银川身体前倾:“你认为官方为什么会突然推你出来?”
  南舟:“要么想杀我。要么想得到我。”
  “对嘛。”贺银川的推理和他本人一样,透着股大大咧咧的爽利劲儿,“反正不会因为是突然发现你和我们不同,想要维持游戏公平,才特意开了这么一场比赛的。你和我们所处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次元不一样,作为游戏官方,一开始就该知道你的存在才对。”
  在二人对话时,江舫一直支颐看向落地窗外。
  闻言,他将视线转了回来,轻轻一笑。
  “贺队长,这推论是您做出来的吗?”
  贺银川也不避讳:“是我家小林,外头待着呢。这小子年轻,说话冲,我就没带他来,代为转达一下。”
  谈话间,李银航和周澳已经点了新的餐点回来。
  听到“我家小林”的周澳面无表情:“……”谁都是你家的。
  李银航则放下茶点:“我去个洗手间。”
  梁漱问了一句:“需要我陪吗。”
  李银航摇摇头:“不用啦。”
  这只是一场没人留心的小插曲。
  毕竟人类方和南舟刚刚宣布休战,如果有人敢在这时候对李银航不利,一来是会打破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局面,二来是纯找死。
  ——因为南极星正在她身上睡觉。
  即使她暂时离队,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李银航暂时离开后,贺银川捡起了刚才未完的话题。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进入这场游戏的吗?”他问,“原来“生命树”公司制作的《万有引力》有一百多个boss,为什么偏偏是你进来了?”
  南舟:“我不知道。”
  贺银川双手交叉,抵在了下巴上:“唔。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不管游戏背后的那个官方为什么拉你进来,它对你的不友好,我们都清楚。”
  他说:“从圆月恐惧的副本开始,它就在针对你了。”
  林之淞之所以怀疑上南舟的身份,就是因为他在雪山巨月面前表现出的不符合常理的孱弱无力。
  贺银川猜测:“……是因为你们从副本里绑架了一个boss,还在松鼠小镇里威胁了系统?”
  南舟先前的行为闹得满城风雨,还直接导致了系统的大更新。
  作为代价,他们马上被分配到了【圆月恐惧】这种针对性极强的副本。
  紧接着的下一个,又是【脑侵】这种高难度副本。
  再然后就是他们刚经历过的、人数多达千人的追击战。
  肉眼可见,他们接下来经历的副本只会更加刁钻古怪。
  贺银川作出了简单的总结陈词:“所以,我们现在拥有的是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江舫淡淡拆穿了他的目的:“你是来游说的?”
  贺银川双眼炯炯:“不是游说,事实而已。”
  说来说去,“青铜”来找南舟的目的非常明确。
  他们担心南舟经历过追杀,会对人类产生强烈恶感,遂来摆事实讲道理,让南舟认识到,当务之急不是打击报复,是要一致对外。
  “青铜”要竭力避免人员伤亡。
  因此他们在千人追击战时,不断在系统中劝阻被奖励冲昏了头脑的众人,又在争斗结束后,第一个找上了南舟。
  南舟想了想,说:“这话你不应该对我说。”
  贺银川对他的意思心知肚明,却只能无奈苦笑。
  人心是最难控制的。
  当有关部门把“青铜”这样的队伍送进来时,他们和曾经的“朝晖”一样,试图将新人队伍拉建起来,庇佑新人,互通有无,从而最大限度减少伤亡。
  可惜,已经被“朝晖”摧毁的信任再也无法重新建立。
  他们只能保护普通人民群众的生命,却不能约束他们的恐惧。
  “实在不行……”贺银川凑近南舟,压低了声音,“合理自卫,也没问题。只是你们能保证在最后获胜后、真的用愿望复活所有人吗?”
  “我们有李银航。”南舟还是那一套说辞,“况且,你们现在除了相信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啊。”
  贺银川笑弯了眼睛:“我们也会找‘亚当’谈谈。”
  他又补充道:“……只要我们能找到他们。”
  江舫静静听着二人的谈话,把脸转向落地窗外,任由日色将他淡色的皮肤妆点上薄薄的浅金色。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时,一度成为话题中心的李银航,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甜品店的后门,装作去找洗手间的样子。
  ——当江舫把甜品单递给她时,同时递来的还有一张餐巾纸,为她简单指示了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于是,接到了指示的她做贼似的探头探脑一阵,迈步离开了甜点店后巷。
  一个小小的影子则从她怀中悄无声息地跃下,和她分头而行。
  她要找的人并未走远。
  李银航只花了一分钟,绕过两条小巷,便和那三人撞了个面对面。
  沈洁:“……”
  见到李银航,沈洁神情一喜,主动和她打招呼:“小李,我……”
  “沈姐!”
  李银航特热情地主动迎上:“刚才我就看到你了,真的是你啊!”
  说话间,她握住了沈洁的手。
  沈洁一愣,下意识地接收。
  她的仓库里内,倏然多出了一样S级道具。
  沈洁心里一紧,刚要说什么,李银航就快速松开了她的手:“我想去个洗手间。”
  她露出了一点羞赧,道:“姐,你有那个吗,我想借一个……”
  沈洁反应极快,抽回手来,关切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二人的一举一动毫无问题,即使落在瘦猴和健身教练眼里也是这样。
  ——女人结伴去上厕所,很合理。
  吩咐两人在原地等待自己后,沈洁伴李银航向前走去。
  李银航加快步速的同时,一手捺住了胸口,小幅度调整着呼吸。
  李银航既然不说,沈洁也不多问。
  二人在洗手间里各自靠墙而立。
  不多时,李银航从隔板那边递来了一小包卫生纸:“姐,需要吗。”
  沈洁接过来。
  她并不知道李银航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
  但既然她觉得有必要,那十有八九就是南舟或者江舫的指示。
  她压低身体,颇有做贼风采地抽出了第一张纸。
  而隔间另一侧,李银航从口袋里掏出江舫交给她的、用笔在膝盖上默写出内容的卫生纸,看也不多看一眼,直接冲入马桶。
  但她仍然记得用余光读到那行字时不寒而栗的感觉。
  “有眼睛在看我们。两份‘心灵通讯器’送出,转交‘易’‘林’。不可见面,托人转交。沈、虞、孙,均在广场周边。”
  “易”当然是易水歌。
  “林”大概是林之淞。
  “沈”是沈洁。
  “虞”是虞退思。
  “孙”应该是孙国境。
  李银航对号入座,算是猜了个大概。
  不过,让她惊讶的是,江舫一直不声不响的,居然将广场上有谁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要知道,她只瞥见了试图和他们打招呼的沈洁。
  因此她的第一选择就是沈洁。
  在她这里,沈洁虽然利己,是总体而言还算可信的。
  而孙国境他们因为有拦路打劫的前科,可信度只能委屈委屈,排到最后。
  而沈洁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领到了一个奇怪的支线任务。
  ——她需要把李银航给她的S级道具,神不知鬼不觉地转交给甜点店附近的一个年轻男人,“林之淞”。
  至于南极星,则被李银航派去给虞退思送信。
  她觉得虞退思既然有心和他们合作,让他们帮助自己一下也好。
  谁想,南极星跑到半路时,有些迷路了。
  嘴里含着“心灵通讯器”,以及李银航匆匆写下了任务内容的纸条的南极星,直起身子、在巷内左顾右盼寻找方向时,恰和三双眼睛对上了线。
  孙国境三人组靠墙叼着烟:“……”
  孙国境把还未点着的香烟夹在指尖,往南极星的方向走出几步:“这个老鼠……看着挺眼熟啊。”
  南极星歪头:“……”
  这三个人类甜点,看着也很眼熟。


第151章 暗战(二)
  林之淞守在甜点店正门旁,和陆比方互为门神。
  他一张无机质的冷脸绷得紧紧的。
  在旁人看来,他的姿态相当高深莫测。
  然而了解他的陆比方在他身侧好心提醒:“……别听了。你就算把脸贴在门上,还是听不见的。”
  林之淞的唇角一抽:“……”
  他低声抱怨道:“就应该让我进去。”
  陆比方诚实道:“刚才我们举手表决,除了你自己,谁都不希望你进去。”
  贺银川拒绝让他继续破坏警民关系。
  林之淞不理他的拆台,自言自语:“队长会问吗?南舟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林之淞始终执着于这件事。
  陆比方叹气:“他就算说了他许的愿望,你会信吗。”
  林之淞偏过头去:“……不信。”
  按逻辑推算,南舟这样接收了人类过多恶意的NPC,一旦获得可以任意许愿的机会,不想报复世界的可能性太低了。
  理智反反复复地这样告诫他,但林之淞却不可遏制地想到南舟在世界频道里说的那些话。
  “我们有李银航?”
  而李银航会“许愿救下所有人”?
  林之淞对这个雪山上的姑娘有点印象。
  盘着丸子头、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孩子,识时务,不唧歪,遇到危险,喊了让她跑就会跑。
  除此之外,普通得很。
  在看到南舟的话后,林之淞就曾对队友们提出疑问:“她有那么厉害吗?”
  厉害到能约束住南舟对人类再正常不过的恨意?
  “不是她厉不厉害的问题,傻小子。”梁漱却说,“你没发现,他那句话里有第三个人吗?”
  ……更擅长和无机物打交道的林之淞,阅读理解并不是很好。
  他继续反刍梁漱的话,研究了又研究,终于被他咂摸出了点味道来。
  对哦。
  “我们有李银航”里,那个“们”是谁?
  在他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时,一个看外表就足见精干强悍的女性,正带着两个高矮胖瘦形成鲜明对照的队员,款款向这个方向走来。
  她穿着高跟鞋,鞋跟敲打在雕刻有细致纹路的地面上,笃笃作响。
  林之淞正在想,这样的鞋会不会卡在砖缝里,就见走到自己身侧的女人鞋跟准确无误地别在了一条砖缝里。
  她身体一歪,眼看就要跌倒。
  二人距离很近。
  林之淞下意识地伸手一扶。
  她的指尖微妙地擦过了林之淞的。
  林之淞身体一僵。
  他眼前刷过一条提示。
  【道具名称:恭喜您获得S级道具“心灵通讯器”。】
  【用途说明:问:遇到一个心灵相通的人是种什么感觉?】
  【答:就是现在了。】
  在搀扶下,沈洁站直了身体,端庄道:“谢谢。”
  道过谢后,她就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林之淞愣过片刻,紧追两步:“……等等!”
  沈洁站住了脚,回头望向他,微微皱着眉。
  满眼都写着“你还有事情吗”。
  和她这样的眼神相碰,林之淞心念一动,已到嘴边的疑问变了内容:“以后不要穿着这样的锥子鞋出来,很伤脚。”
  老职场人沈洁:“……”淦,是直男。
  老娘能穿着这玩意儿上树,不劳操心。
  当然,她面上的笑容维持得非常到位且体面,撩一撩额发,微笑致意,旋即转身离去。
  有女友人士陆比方:“……”他如果敢把女朋友漂亮的高跟鞋统称成锥子,会被捏耳朵的。
  林之淞则根本不觉得自己救场的话有什么问题。
  他重新倚靠上了墙壁,作若有所思状,同时研究着这个天降的道具。
  S级?
  没人会把这种好东西送给队伍以外的人。
  而林之淞很确定,自己先前从未见过沈洁。
  ……所以,是谁?为什么?
  想要回答这些问题,倒也不难。
  林之淞尝试着按下了通讯按钮。
  ……
  另一边。
  被“青铜”捷足先登的易水歌正带着谢相玉找餐馆。
  他并不想光明正大地南舟他们见面,只要确认他们的大致动向就好。
  自己需要先喂饱身边这头被自己欺负得没时间吃饭的小狼再说。
  易水歌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忽然,从巷道斜刺里冲出来的一个身影,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他的茶色眼镜都从鼻梁上滑落了几寸。
  谢相玉在旁嗤笑一声。
  反正现在任何能让易水歌狼狈的事情,他都开心。
  孙国境穿了件破破烂烂的牛仔服,把那一身狰狞的肌肉疙瘩勾勒得线条分明。
  他野蛮地倒打一耙:“走路小心点!”
  碰瓷找事儿的事儿,孙国境干得多了,因此极其轻车熟路。
  本来,确认过南舟安全后,兄弟们本来打算抽根烟就撤,没想到缘分还挺足,他们遇到了那只迷路打转的南舟的小老鼠。
  蹲下来和它人同鼠讲了一会儿,它就嘴巴一张,呸呸吐了两样东西出来。
  ……孙国境他们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小东西从哪儿把东西哕出来的?
  不过他们以为这老鼠也是道具,很有可能是遥控的,因此并未深想。
  被南极星吐出来的,是一张便签纸和一个道具。
  李银航摸了甜品店前台的便签纸和笔,用手盖着,盲写了一封委托信。
  信的大概内容,是希望他们去找一个现在还在“古罗马”广场附近、戴茶色眼镜的人,把一样东西转交给他。
  虽然这事儿是委托给一个姓“虞”的人去办的,但孙国境他们琢磨了琢磨,想着自己反正也没啥事儿,又恰好和他们碰上了,捎带手把事儿办了也行。
  不过,等把那玩意儿收入仓库、并发现那是S级道具时,三人组还是吃了一惊。
  说他们没有产生私吞的贪欲,那才是咄咄怪事。
  但孙国境三人组很快调整好了心态。
  救命之恩没还完是一方面,主要是这事儿根本禁不起查。
  他们深知,要是他们真有那个昧了道具的狗胆,最有可能的后果就是被南舟追上来直接掰头。
  好在易水歌的茶色眼镜特征还是很好把握的,他们三人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正主。
  本来,孙国境还担心自己的戏过了。
  可等看清易水歌旁边那个嘴角上扬的人,孙国境一下热血上了头。
  孙国境还记得这个小子。
  在【沙、沙、沙】副本里,这家伙主动找上他们,差点坑死了自己!
  他咬牙切齿道:“是你?!”
  被受害者抓了现行,谢相玉也不掩饰,笑道:“还记得我呀。”
  孙国境气得咬肌往外扩了一圈,脸颊上的肉棱都鼓了起来。
  他越是愤怒,谢相玉越是得意。
  他甚至主动往易水歌身后一藏,将指腕上的锁链拉扯出叮叮当当的细响。
  谢相玉:“现在是他罩着我,你要打打他。”
  易水歌侧过脸来,挺和颜悦色地瞄了他一眼。
  谢相玉对他一笑,热络又暧昧。
  ……你给我死。
  “哎哎哎。”
  眼看着孙国境恨不得撸袖子直接上,孙国境的两个兄弟忙冲上前,按肩膀的按肩膀,搭脖子的搭脖子。
  活儿都干完了,别给自己找事啊。
  见三人组拉拉扯扯地走远了,谢相玉把踮脚压在易水歌肩膀上的下巴撤回,嘲讽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废物。”
  一只手轻轻拢上了他的腰:“‘我罩着你’?”
  谢相玉被他摸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滚!”
  易水歌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这又是你造的什么孽?”
  谢相玉咬着牙齿,是个抵死不说的样子。
  易水歌相当宽容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关系,你会说的。”
  谢相玉一听,反射性地双腿一软,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易水歌垂目,笑道:“明知故问。”
  一边把谢相玉气得双耳通红,易水歌一边按下了刚刚进入他仓库的“心灵通讯器”。
  他的话音里甚至还带着和谢相玉调情时的笑意:“谁在那里?”
  他听出,频道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一个偏年轻冷淡的声音顿了一下,问道:“你是谁?”
  坐在甜品店里的江舫正望着正在和贺银川一来一回对话的南舟侧颜,挺和气地在心中笑答:“林工,介绍一下,这是《万有引力》的外聘游戏顾问,易先生。易先生,这位是林之淞,电信工程专业高材生,前途无量。”
  频道内的林之淞:“……《万有引力》?”
  江舫垂眸,搅着杯中咖啡,坦然道:“两位不要着急,可以先互相认识一下。事情可以在我们建立信任后再谈啊。”
  ……
  南极星和李银航在甜品店后门成功汇合。
  李银航殷殷垂询:“任务完成啦?”
  南极星直起上半身,尾巴一竖,不无得意:“唧!”
  李银航奖励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喂了它一点饼干,完全不知道南极星把信送错了人。
  然而,南极星的迷路,反倒补全了李银航的计划。
  她原本计划,是让虞退思去做这件事的。
  但其实这样的计划并不很周密。
  现在的“立方舟”和“青铜”,还有虞退思和陈夙峰的“南山”,以及谢相玉和易水歌的组合,都是相对比较有人气的队伍。
  “立方舟”是因为实力和脸好。
  “青铜”是因为守序善良的表现,以及观众想看他们堕落的心态。
  “南山”是因为复杂的家庭伦理关系,很吸引眼球。
  谢相玉和易水歌是因为黄暴元素过高。
  如果让“南山”去接触易水歌,更妥帖是真的,更加引人瞩目也是真的。
  相较之下,沈洁他们是中下游玩家,孙国境更直接是在下游里扑腾的垃圾队伍。
  ……观众多看他一眼都嫌掉逼格那种。
  他们可以说是从一开始就被判定为没有夺冠可能的队伍,观众不会对他们寄予希望,因此根本不会记得这样的人。
  所以由这些不重要的小人物制造出来的小摩擦,根本不会被人挂怀。
  李银航浑然不知。
  她自觉自己的表现演技可以打个80分,心里还有点小骄傲。
  但在这一点上,她的认知还是出现了偏差。
  江舫之所以派李银航去传信,是有理由的。
  江舫清楚,即使南舟再三强调过李银航的重要性,但观众并不会在乎。
  他们都在看“青铜”和“立方舟”交涉,想看他们是会达成合作还是当场谈崩。
  谁会关心一个去洗手间的李银航呢。
  所以,当她跟南舟和江舫分开后,根本分不到一点镜头。
  她偷偷写信、送信、和南极星悄咪咪分开、在洗手间里紧张地和沈洁隔空交涉,其实观众根本没去看。
  ……和现实里的综艺一样,小透明没有存在感。
  而成功和两人搭上线后,贺银川和南舟的谈话也接近了尾声。
  贺银川站起了身来:“以后我们其实可以多联系。遇到什么情况、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们说,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锈都’里,需要我们的时候,在世界频道里说一声就好。”
  末了,他也挺有自嘲精神地补上了一句:“当然,我们未必也能帮得上你们。不过聊胜于无,有总是好的。”
  这的确是贺银川他们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极限了。
  在无序的世界里,他们的威信虽然不及以往,但总还是有的。
  他敢让南舟随便在世界频道里@自己,也是拿自己的信用给南舟背书。
  这等于无形地告诉其他玩家,南舟是可以信任的。
  而哪怕是为了投桃报李,南舟也应该做对得起他的信任的事情。
  江舫笑着接过了话来:“可以,我们合作过,也算是朋友嘛。”
  正要去拿叉子的南舟的手一顿:“……”
  江舫笑颜灿烂。
  他其实还是很在意南舟对“朋友”的定义。
  稍稍试探一下,应该算是情趣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得到的未必是情趣,还有可能是搓衣板qwq


第152章 暗战(三)
  多个朋友多条路,这是贺银川人生的信条之一。
  贺银川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爽快应道:“好啊。”
  南舟用银质叉子将盘子上的奶油统统搜刮起来,送入口中。
  他想,这奶油坏了,有点酸。
  ……这让他的心情更加不好了。
  江舫的笑容是相当官方和客套的温柔,然而落在他眼里,却像是窗外晃眼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花发涩、眼角发紧。
  他的齿关不自觉发力。
  咔。
  餐桌上的所有人,包括还没离开的“青铜”小分队,都保证自己听到了一声不寻常的脆响。
  叼着被咬断叉子的南舟:“……”
  他怕吓着人,索性保持着叼住叉子断柄的动作,一动不动,眼睛直直望着贺银川。
  贺银川被他一双冷淡的眼睛看得有点毛。
  不过他向来有话就说,也不拘着会得罪谁。
  哪怕眼前是个杀神也是如此。
  他问:“南舟,你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我说?”
  南舟点点头。
  他含着叉子,含混说:“他已经有朋友了。”
  贺银川:“……嗯?”
  南舟仰头看着贺银川,认真道:“是我。”
  贺银川一头雾水:“啊?”
  梁漱心思细腻,是第一个察觉气氛不对的。
  她碰了碰周澳的手背。
  周澳的心思也还算缜密。
  他看得出来,南舟在不开心。
  他虽然脸上素来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但现在显然正酝酿着一场不祥的山雨欲来。
  周澳从后捏了捏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贺银川的手,主动解围道:“嗯,贺队的朋友也只有我一个。”
  他不解风情的贺队长不服道:“我朋友多着呢。”
  闻言,南舟眸光一动,再看向周澳时,就带出了三分怜悯来,目光仿佛在同情一个被妻子插了一身彩旗的丈夫。
  周澳被他看得后背发寒,指尖绷带沿着贺银川手腕攀援几圈,强行把他拉起,起身告辞。
  叮。
  推开甜品店的风铃声,和南舟口里咬着的银质叉头落到盘子里的声音巧妙地重合了。
  李银航瞳孔放大:“……”靠,液压机。
  嗅着空气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周身散发着灯泡电路过载的焦糊味。
  她特别自觉地带着南极星起身去了前台。
  办完了一件大事,她肚子也有点饿了,想顺道点一盘店里最便宜的蘑菇意面填填肚子。
  李银航刚走出几步开外,南舟就突然动了。
  他反手抓住了江舫的右手,身体欺向前来,将他的身体压逼在了落地窗上。
  砰。
  李银航听到一声闷响,回首一望,守财奴本性一时间急性发作,险些脱口而出祖宗轻点儿弄坏了要赔。
  但她马上醒过神来,快速远离战场,顺便身体力行地堵住了那个听到动静、试图前来查看的NPC。
  日光透过江舫的肩膀,掸落在南舟脸颊两侧,让他的眼里聚了一层薄薄的影。
  “你不要看他。”他的力气控制得很好,以至于手指是微微抖着的,“你要看着我。”
  江舫的视线从刚才起就不在贺银川身上了。
  他只望着南舟,看着他的反应,心里洋洋地透着暖和痒,还有一点点温柔的酸涩。
  江舫知道试探不好。
  可这是他早就习惯了的方式。
  尽管恶劣,但也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像是一层坚硬的盔甲。
  即使无限软化了,它依然还在。
  江舫尝试着哄南舟道:“我一直在看你。”
  南舟有点委屈:“可你有很多朋友。刚刚又有了一个。”
  江舫有节奏地步步深入:“我不可以交朋友吗?”
  南舟:“可以,但你要考虑清楚,你只能交一个。”
  江舫将语气中的七分好奇夸张到了十分:“为什么呢?”
  南舟:“因为‘朋友’是很重要的。”
  江舫终于问到了重点:“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和贺银川做‘朋友’?”
  “他不行的。”南舟喁喁细语,“因为他都不能为你去死。”
  江舫原本放松的肩膀猛然一紧。
  他望着南舟的眼睛,眸色里逐渐浮起了一颗星星:“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南舟没能看出江舫神态微妙的变化,认真分析道:“贺银川有他自己的朋友。”
  雪山上,周澳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救他。
  他们俩牢不可破的友情,南舟是亲眼见证的。
  只是贺银川居然敢在周澳面前堂而皇之地说自己有朋友,未免有些不检点。
  舫哥虽然也在自己面前说过他有很多朋友,但那都是过去时了。
  南舟努力努力,还是能做到不特别介意的。
  只是今天,舫哥居然当着他的面发展新友情,就有些过分了。
  他需要努力纠正。
  “我们亲了,躺在一起睡觉了,你对我有生殖冲动,我愿意为你去死。”
  南舟历历数过一遍后,轻声道:“这样还不能算是很好的朋友吗。”
  南舟的学习能力向来很强。
  他能轻易将许多概念铭记于心。
  尽管他已经淡忘了是谁给他植入这些想法的,但他就是笃定地觉得,朋友就该是这样的概念。
  因为好像曾经有个人,明明说着他们是朋友,又那么喜欢自己。
  南舟还想说什么,嘴角就被轻轻碰了一记。
  江舫望着他的眼神很深很暗,浸在阴影里,像是一潭不见底的深湖。
  湖里只映着眼前人的影子。
  江舫就用这样被人控制的姿势,探头啄了一下南舟。
  南舟没有躲,只是困惑地望着他。
  少顷,他也试探着凑过去,将一个温度偏凉的吻压在了江舫唇畔。
  礼尚往来,却一触即燃。
  江舫用那只腾出来的、未被他抓住的左手,将南舟用力箍在了自己怀里。
  他单手压住南舟略长的黑发,指尖分开了他的发尾,隔着衣服,用嘴唇轻轻去碰南舟后颈处的咬痕。
  南舟身上只属这个来历不明的伤口最敏感,被强行触动后,引发了一阵阵同样来历不明的战栗。
  他听到江舫对他说:“既然是这样,我们从今天、现在,就开始做朋友吧。”
  南舟不喜欢他这样的说法。
  他抗议说:“明明做了有一段时间了。”
  江舫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时,很是悦耳愉快:“什么时候?”
  南舟想了想,确定了一下时间:“十四个小时前。”
  江舫跟着他给出的时间节点回忆一番。
  这个时间,是在南舟半魅魔化状态解除后,他发了烧,自己照顾他。
  江舫:“我好像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南舟:“的确没什么特别的。”
  南舟:“可我想和你做朋友很久了。”
  南舟:“在十四个小时前,我觉得差不多了。”
  江舫很听他的话,温情地蹭蹭他的耳朵:“好啊。听你的。”
  广场外围,察觉到南舟和江舫剑拔弩张氛围的玩家已经三三两两地偷看许久了。
  他们等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内讧。
  结果,这一幕让众多满怀期待的玩家们眼睛当场瞎掉。
  他们讪讪作鸟兽状散。
  在李银航默默就着狗粮,吃完了整整一盘蘑菇意面后,天已擦黑。
  他们就近去了“古罗马”中一间通天塔状的旅馆,住入了最顶层的豪华套间。
  这是“古城邦”中的规则:凡在“斗兽场”中获得十场以上胜利的玩家,可以免费入住一日。
  获得99人赛胜利的,将获得通天塔顶楼房间的永久居留权。
  正如“斗兽场”广场前青铜刀剑上所言:
  ——赢即真理。真理永生。
  这是独属于胜者的优惠。
  李银航独占了一间房,把自己和南极星都洗干净后,一人一鼠一起上床。
  南舟的体力已经在他的不动声色中抵达了极限,简单洗漱后,就脱了外套,窝在床上沉沉睡去。
  而将南舟哄睡着后,江舫独身去了洗漱间。
  他打开水龙头,水顺着指尖流下的时候,他顺手打开了仓库里的“心灵通讯器”。
  易水歌和林之淞都还在线。
  在江舫和南舟约定、互相缔结下珍贵的友情时,他们已经互通身份,熟络得差不多了。
  于是江舫开门见山:“你们认为我们在经历什么?”
  易水歌爽快接话:“一场高维对低维的入侵。”
  这基本是大家潜意识里的共识了。
  能拘禁上万玩家,能制造一个完全封闭的游戏环境,玩弄、凌辱,必然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更高更强的力量。
  就像那个遮挡了太阳的【sun.exe未响应】,现在想来,也应该是高维人在用人类能够理解的方式来预告危险。
  只是身在游戏中的玩家,总会逃避、不肯面对这个事实。
  他们只需要考虑明天怎么活、考虑怎么通关副本,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如果还要花心思去想这背后的布局,恐怕会因为无法排解的压力郁卒而死。
  江舫;“真无聊。”
  易水歌附和地笑了:“是啊。有这样的能力,干什么不行,拉我们进来玩游戏?”
  林之淞年纪是三人中最小的,想象力就更天马行空一些:“这是不是意味着某种‘进化’?或者是‘育种’?”
  比如,天外的高维人注意到了有智慧生命存在的地球,想要从中选择优秀的种子,进行测试后,纳入高维之中?
  听过他的想法,江舫笑道:“遴选优秀的种子,却不选择18岁以下的天才少年?不选择60岁以上、经验丰富的老科学家?”
  林之淞想想,觉得也是。
  高维人在筛选《万有引力》的进入者时,似乎只在“年龄”这一项上设了卡。
  不要小孩和老人这种行为,与其说是“择良种”,不如说是“选择了更适合玩游戏的人”。
  更简单地说,小孩和老人的体力不及年轻的成年人。
  游戏发起方对于娱乐性的考虑,远大于实用性。
  林之淞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他问江舫:“那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江舫反问易水歌:“你们立项《万有引力》这个全息游戏,目的是什么?”
  “赚钱啊。”易水歌相当直白,“也能娱乐大众。还有,有些人是真心热爱游戏,想要探求第九艺术的极限的。”
  江舫轻轻巧巧地一弹舌。
  ——资本家、娱乐家、艺术家。
  世界上大多数的游戏,不就是都由这三者操控?
  所以,他们当前所处的这个游戏,大概率也不能免俗。
  这个猜测让林之淞有些难以接受:“你是说,他们只是想拿我们……游戏娱乐而已?”
  他们白白死了这么多人,有这么多人和至亲至爱天人永隔,却仅仅是为了娱乐而牺牲的?
  面对这样的残酷,江舫神色如常:“我们做《万有引力》,把《永昼》中的‘南舟’还原出来,不也只是为了游戏而已吗。”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的兄弟情:我们可是好兄弟啊。
  虚假的兄弟情:“我们亲了,躺在一起睡觉了,你对我有生殖冲动,我愿意为你去死。这样还不能算是很好的朋友吗。”


第153章 暗战(四)
  林之淞仍是不信。
  高维人,总得有一点高维的样子吧。
  他们作为任人鱼肉的低维人,又怎么能真正理解得了高维人的想法?
  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以为是?
  江舫却说:“就算高,又能有多高呢。”
  他将自己在“斗兽场”内出售的冰激凌杯子上看到上个副本里【脑侵】公司的标识的事情告知了两人。
  易水歌吹了声口哨,迅速get了江舫的意思:“……赞助商?”
  有赞助商,或许意味着存在商业活动?
  高维也有商业活动,那么,是不是说明,他们的社会体系也和他们有近似之处?
  然而,林之淞向来顽固,天生过分喜欢追根究底。
  所以和他交流时,他的表现往往只能用一个“杠”字形容:“未必。你为什么会认为你们经历的【脑侵】是高维世界,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副本?说不定只是设计出了差错,让副本和安全点内的配饰花纹撞车了。”
  江舫笑笑。
  “其实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他说,“从我们误打误撞绑架了那扇门开始。”
  在【沙、沙、沙】副本里,南舟本来已经破解了教学楼的秘密,却因为要救孙国境,采用了非常规手段,把那扇门直接暴力收缴了。
  他们算是钻了系统设计的空子。
  那时候,江舫就发现了他们的弱点。
  ——他们居然要通过更新系统来回收这扇门。
  一旦南舟拒绝更新旧版本,他们就拿被绑架的boss毫无办法。
  即使“立方舟”短暂地拥有了能够彻底搅乱游戏规则的能力,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和他们交易斡旋,赎回boss。
  他们在松鼠小镇逗留的8个小时,既是为自己旧版本里仅剩的氧气消耗留出时间,也是为松鼠小镇里的玩家撤出留出时间。
  同时,也是给游戏官方留出时间。
  事实是,8小时过后,官方无所作为,最后是靠利诱“立方舟”,才让他们主动退了一步。
  表面上看,这只是一点点积分损失。
  但实际上,官方完全在江舫面前暴露了弱项。
  ——祂们并不像玩家想象中的那样强大。
  江舫对这一点的体验,比其他玩家都更加直观。
  他作为强制入服的测试人员,是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游戏系统的逐步完善的。
  这也是易水歌和林之淞第一次知道,在半年前那场小规模的第四天灾中,唯一的幸存者在陷入昏迷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开始,我们一直玩《万有引力》里的副本。我们经历的副本存在重复性,有的时候会碰上相同的副本,也得重新打一遍。”
  易水歌拥有企业级的理解能力,不消多说,就理解了江舫的表意:“高维人在收集人类的相关数据。”
  江舫点头:“所以,这些高维人士,不能直接分析人类的体能数据,而是需要人类来‘测试’。”
  他顿一顿,又补充上一句:“他们收集信息、完善系统,足足用了半年。”
  林之淞心内一动。
  以现如今日臻成熟的游戏科技而言,人类已经基本实现了生物技术和电子技术的完美融合。
  思维之剑所指之处,便有一个小世界欣欣向荣地建立起来。
  原版的《万有引力》,从正式立项,到公测,再到开服,时间只有三年。
  而那群高维生物,是在这个成熟游戏打好的地基上,另建起了一栋高楼大厦。
  这同样是了不起的伟业。
  但听到江舫的话,林之淞感觉眼前隐匿于迷雾的庞然巨物,身形好似缩小了一点,没有那么狰狞可怖了。
  ……是啊,如果这些天外来客真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强悍,摆弄他们,就应该如同摆弄笼中蟀,瓮中蛙一样。
  林之淞甚至感觉,如果把《万有引力》真正的开发团队和这群高维生物放在一起,让他们同时以《万有引力》为蓝本,延展打造出另一个新游戏,他们的完工速度或许不相上下。
  ……可能人类的开发团队还会因为007秃头爆肝,更快一步。
  但经过一番细想后,林之淞的心再次沉甸甸地往渊薮里坠去。
  “不对。”林之淞说,“没有这么简单。”
  高低杠选手林之淞又开始了他的表演:“如果他们的时间,和我们不是同步的呢?”
  比如,就像中国古代神话中,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高维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存在,地球的半年,于高维来说,说不准只是弹指一瞬间。
  倘若是这样的话,那他们的科技,人类是拍马都追不上的。
  他越说,心头越凉。
  高维的阴影愈发浓烈地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寒彻骨。
  那起初并没有多少人当真的【sun.exe未响应】,事后想来,它遮天蔽日地成为了独属于林之淞的噩梦。
  那是一种冷冰冰、无机质的恐怖。
  背后的潜台词,让人细思极恐。
  高维在窥视。
  高维在刺探。
  高维早早向人类发出了警告,还特地用了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和形式。
  然而没有一个人读懂了警告。
  或许,祂们知道,人类其实并不能理解这背后的含义。
  就算理解了,地球就在这里,人类也无处可逃。
  这不过是他们提早出好的恐怖谜面,静等着大规模失踪事件发生后,才让人们后知后觉地自行得出谜底,自行恐惧战栗。
  ……这不过是一个恶劣的游戏彩蛋罢了。
  “还有,大规模失踪在全球各地都有爆发。”林之淞涩着声音,说,“他们是有能力直接控制地球的。”
  对于林之淞的悲观,江舫给出了回应:“然后,这样一群时间流速极快、有能力控制地球的高维人士,却花了8个小时也没办法从我们的背包里移除掉一个boss。”
  林之淞:“……”
  的确。这中间存在矛盾。
  但因为双方信息实在不对等,他们只能在让人喘不过气的阴影之下,进行最极限的揣度。
  把对手想象得坚不可摧,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更何况,祂们似乎的确存在力不能及的情况。
  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长对手志气的林之淞微喘了一口气,将跑偏的话题拉回了正轨:“你也是在游戏过程里遇上南舟的吗?”
  “南舟”两个字,似乎又稳又轻地触动了江舫的一颗心。
  江舫笑了:“是。最幸运不过的事情。”
  易水歌、林之淞:“……”
  好好好,是是是。
  谈正事,谈正事。
  江舫继续讲述了自己昏迷后的精神冒险。
  从《万有引力》的自带副本,到了全然陌生的新副本。
  从一开始的只有PVE模式的游戏,发展到了PVP。
  对体力、智力、人情、人性的考验,步步升级,不断更新。
  的确,如他所说,幕后的人在不断汲取讯息、完善关于人类的认知。
  然后,当一切成熟之后,游戏正式开服,将上万的人类投入不重复的游戏副本当中。
  想到这里,林之淞给自己人泼冷水的苗头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们的游戏副本从来不重复。”
  易水歌却意外地发表了意见:“我认为,这些游戏副本,是早就被开发出来的现成副本。我们只是被扔进去了而已。”
  江舫赞同这个观点。
  他们在【圆月恐惧】中捡到的那截蛙臂,还有【脑侵】里因为游戏失败而被困的锡兵、天鹅、小人鱼海域里支撑着灯塔的、密密麻麻的浮偶……
  那些都是曾经的玩家。
  只是和他们隶属不同的种族罢了。
  同样经历过【圆月恐惧】副本的林之淞想了一想,也认同了这样的观点。
  江舫又说:“这场游戏是具有明确竞争机制的,也对游戏人数进行了限制。所以,你们认为,在高维人眼中,我们这场游戏究竟是什么形式?”
  专业人士易水歌给出了一个相对靠谱的答案:“我们每个人的自主性很强,没有强烈的被操纵感,游戏中的一切生存选择都是我们自己做下的,外界的参与感并不强。所以,我猜是直播,游戏直播,下盘押注。”
  谈到现在,局势逐渐明朗。
  他们的对手,这个高高在上、施予他们能力、技能和氧气的“神”,或许并非全然的坚不可摧。
  江舫问林之淞:“你把我们私联的事情告诉你们贺队了吗?”
  林之淞答:“没有。”
  如梁漱所说,林之淞还只是学生兵。
  他虽然同样愿意为了责任而死,但缺点是意识不行,组织纪律性相对松散。
  江舫又问易水歌:“你呢?告诉谢相玉了吗?”
  “他想他不会希望知道这件事的。”
  易水歌侧目,望向身侧露着半副瘢痕驳驳的肩膀、脱力昏睡的人,替他把被子往上掩了掩。
  他含笑道:“要是他知道了自己被人睡了这件事被这么多人看到,他这么爱面子,恐怕会当场疯掉。”
  易水歌声音中的笑意越来越明显:“……那么,他一定会很努力地配合我们解决高维。”
  “这样,他就不会有心思出去搞事了。”
  梦中的谢相玉:“……”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妙的事情,皱起眉头,不大舒服地挪了挪腰。
  相比于易水歌的奇怪目标,林之淞显然更加务实。
  “他们现在也可能在监控我们,他们说不定能听到我们说的一切计划,我们要做什么,都会被他们听到。”他理智道,“我们现在遮遮掩掩的行为,很有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江舫粲然一笑:“是啊,还有可能到最后,赢家也不可能实现愿望。所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林之淞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免沉默。
  江舫说:“与其相信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不如相信意义存在。”
  是。
  他们应当抱有一点希望,一点侥幸。
  不然,留给他们的,将只剩下任人宰割的绝望。
  林之淞:“我们能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制措施吗。”
  江舫和风细雨道:“他们是怎么控制我们的?如果是数据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能反制回去?”
  ……高维人也用C语言和go?
  林之淞好不容易提起的气一下泄了下去。
  他觉得江舫在扯犊子。
  易水歌却说:“不是不可能。”
  “无论他们后来怎么发展,这场游戏的基础和发源,始终是《万有引力》。”
  谈到自己的专业,易水歌的语气里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狂热:“……是我们自己研发的《万有引力》。”
  不过,他也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思维能力。
  他说:“但我们没有电脑。我没法徒手捏一台出来。”
  林之淞:“……我有。”
  被传送进来时,他携带了许多高精尖的电子通讯工具。
  只是进来之后没有信号,和手机一样,形同废铁。
  他指出现实存在的问题:“没有网。”
  “我听银航说,你能制造手雷。”江舫轻描淡写地提出了了不得的要求,“那你可不可以搭个基站?”
  林之淞:“……”
  江舫:“我听说国内的基建能力,世界一流。”
  江舫:“在安全点里,这些原材料好像也不难获取吧。”
  “哪怕撬开一条缝隙,看看他们的世界,看看那些注视着我们的东西长着怎样的一张脸,也很不错,不是吗?”
  这简直堪称天方夜谭。
  林之淞瞠目结舌半晌,才想起来反诘:“那你干什么呢?”
  江舫口气和煦:“啊,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易水歌:“……”
  林之淞:“……”
  易水歌率先醒过神来。
  他笑问:“所以说,这不是合作,而是诱惑?”
  江舫从一开始,就在用自己掌握的信息一步步蛊惑他们两人,为他做事。
  这两人,都是万里无一的技术人才。
  既然是人才,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狂热。
  只要诱发出这点狂热,他们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就比如说,年轻的林之淞闭眼躺在“青铜”四名队友身侧,佯作熟睡,身体却一阵阵兴奋地发着抖,指尖也滚烫地发着热。
  江舫望着镜中自己眼里亮着的狡黠的光,笑道:“你们也可以不去做啊。”
  易水歌笑了。
  他的语调变得悠闲:“只靠我们两个可不行啊。”
  他看似漫不经心,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斗志被点燃的表现。
  江舫说:“我记得,安全点里有很多连饭都吃不饱、连氧气都快要没钱买的闲人。他们在进入游戏之前,总不会也是这样的吧。”
  在那些平平无奇的队伍里,也埋藏着金子呢。
  譬如说,那个在猜鬼游戏里毫无建设的建筑师赵光禄。
  再比如在【小明的日常】里,贡献出自己一份力量的计算机高手瘦猴。
  他们在副本内,可能会拖后腿,可能会胆怯,可能会搞事情,但他们是有价值的。
  每一个人,都应该是有价值的。
  这样的认知,林之淞无意识攥紧了拳头,后背上腾腾地冒出了热汗。
  仿佛他们真的能捅破这阴霾的天空,看到高维人的面容一样。
  易水歌则问江舫:“你什么都不做吗?”
  “我们也在干活啊。”江舫的语气如春风一样和煦,“我们会赢,我们夺得第一,我们去做许愿的人,而你们是我们的后盾,是第二层堡垒。”
  “一台电脑,只要有一张S级的复制卡,就能复制出十台,二十台,上百台。”
  “不把高维者赋予我们的能力内斗,而是反过来杀掉他们,也不赖。”
  “就算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但总不至于让那些人在死前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不是吗?”
  “不错的演讲。”易水歌笑道,“虽然是用来说服别人给自己卖命用的,但非常管用。”
  经过一番拉锯,三人总算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和对彼此的认同。
  细节还需要磋磨。
  以后,这条心灵线路,想必会非常繁忙。
  临挂线前,林之淞问:“我还能问个问题吗?”
  江舫:“我吗?”
  “是。”林之淞问,“为什么最后活着的人,会只剩下你一个?”
  易水歌善意提醒:“小弟,这样说话容易被打。”
  但江舫难得坦诚地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所有人都死了。”
  林之淞:“……”啊这不是废话吗。
  他刚要刨根问底,就听江舫说:“包括我,也应该死了的。”
  林之淞一凛,嘴一张,准备再问。
  ——江舫那方及时传来了断线的嘟嘟声。
  林之淞:“……”
  易水歌大笑,觉得江舫这个人真是恶劣透了。
  林之淞抿住嘴唇,生闷气。
  即使江舫是在胡说八道,可他今晚也必然会因为江舫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被折磨得不能入睡了。
  ……
  挂了线的江舫缓步走出了洗手间。
  在他踏出洗手间时,“古城邦”内的一口铜钟铮铮地报响了时。
  与此同时,世界频道正式宣告,千人追击战结束。
  赢家,“立方舟”,南舟。
  就在这样祥和的气氛中,本来应该充满硝烟的千人追击战迎来了一个相当平淡的终结。
  许多夜不能寐的玩家即使知道结果必然如此,还是难免意难平地咬紧了后槽牙。
  82000积分,让“立方舟”再次踩着那些提早进入副本、拼了命往上爬的玩家,优哉游哉地前进了六名。
  他们终于迈入了团队排名前十的大关。
  而加上试玩关卡,他们满打满算,只玩了5个副本。
  江舫关掉了控制面板,不去理会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形的嫉妒和不甘。
  他走到床侧,单膝跪了上去。
  床垫细微的下陷感,让已经被钟响声惊醒了小半的南舟低低“唔”了一声。
  他眯起眼睛,看向江舫。
  已经处理了一件重要的事,还有另一件事。
  ……更重要的事。
  在南舟面前,他褪去了刚才散发着古怪的、蛊惑人心的语言魅力的模样。
  他不再巧舌如簧,不再虚言进退。
  “骗你的,其实我没有那么多朋友。”江舫凑到他耳侧,轻声说,“我只有你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蛊完人的江舫被猫蛊
  一物降一物.jpg


第154章 暗战(五)
  南舟眨了眨眼。
  说完这句话,江舫仿佛只是道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晚安,背对着他躺下:“睡觉。”
  南舟爬了起来:“你等等。我醒了。”
  江舫背对着他。
  他习惯了矫饰虚伪、口不对心。
  真诚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件太过耗费心神的事情。
  比和易水歌、林之淞这样的人周旋还要费劲儿。
  江舫的呼吸有点沉,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
  南舟爬在他身上,有点开心地问:“之前为什么骗我呢?”
  他没问真的假的,就把江舫的话当了真。
  室内的光源全部断绝,只有温润的弦月光隔窗投入,将床上的南舟与江舫从中划出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分割成明暗双影。
  南舟的身体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白衬衫也泛着光。
  他带着这一段光,攀上了身藏阴暗中的江舫。
  因此江舫可以放心大胆地面红耳赤。
  江舫坚挺地背对着南舟,努力解释:“因为,称呼对方是朋友,这是人类社会中的一种……”
  江舫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好能让南舟理解。
  “……表达友好的‘外交辞令’。”
  南舟结合了一下自身经历,发现有理。
  当永无镇对外开放后,很多人都找上了他。
  一部分人不由分说,上来就要杀他。
  另外的相当一部分r都想和他谈朋友,被他拒绝后,恼羞成怒。
  南舟直率道:“我不懂。”
  他从来不懂人际关系。
  自南舟降生在那个不正常的世界里时,他身边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
  南舟在书里读过朋友,读过父母、家庭、夫妻、爱侣。
  可他无法准确理解。
  这些都是冷冰冰的名词。
  他没有拥有过这些。
  南舟想要知道什么是朋友,但世界从没有给他过一个像样的朋友。
  直到天降一棵苹果树,和一个漂亮的苹果树先生。
  南舟只知道,在他混混沌沌出现在大巴车前排座位上时,脑中就根深蒂固地烙下了关于“朋友”的概念。
  他心里不会特别用力地去想,但当有人提到“朋友”两字时,南舟就会认为,“朋友”就该是他心中的那个样子。
  他猜想过,自己或许曾经遇到了一个像星星一样的人。
  但星星走得太快。
  他甚至不记得他曾经来过。
  “为什么要使用‘朋友’作为外交辞令?”
  南舟合理质疑道:“人类这么轻浮的吗。”
  在一开始,就想和人亲亲抱抱,发誓可以为对方去死吗。
  这难道不是一种欺骗?
  江舫试图解释:“其实,人类世界里所说的朋友……”
  南舟求知若渴地望着他。
  江舫轻咳一声:“对。有的时候,人类是比较轻浮。”
  ……说不出口。
  江舫能为南舟做一万件事。
  他可以为他杀人,为他做饭,做一切让他舒服的事情。
  他甚至能为了安慰南舟,把自己的幼年过往都讲给他听。
  但那是遥远的伤疤,撕开了,底下也还是痂,早就不见血了。
  如果让他当着南舟的面,把自己那些隐秘的爱恋、喜欢和谎言和盘托出,不亚于让他当众活体解剖自己的心。
  江舫对“坦露自己”这件事,仍然怀有药石难医的不安。
  南舟显然是接受了他的说辞,郑重道:“以后不能这样了。”
  江舫笑答:“是,我以后不轻浮了,只有你一个朋友,再没有别人了。”
  南舟说:“我不是说这个。”
  江舫:“嗯?”
  南舟的手顺着他的腰际滑过,落在他看似随意地搭放在床单上的手指。。
  “为什么不说呢。”南舟说,“你难过,你害怕,你想要有朋友喜欢你,又害怕被朋友喜欢。”
  他摸到了江舫掌下带有细微皱褶的床单,探手替他抹平。
  “你跟我说,我听着,不笑话你。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的。”
  “哈。”江舫轻笑了一声,用来掩饰自己跳得愈发激烈的心,“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南舟肯定道:“我知道。”
  “抱着你的时候,我有生殖冲动,还想和你繁衍后代。”他直率道,“这就是喜欢。”
  江舫身体燥热,一把心火静静燃烧,渐具燎原之势。
  他故作镇静:“书里说的?”
  南舟摸了摸心脏,诚实道:“不是。是我的身体告诉我的。”
  江舫心脏猛跳着,回过身去,吻了一下南舟的脸颊。
  他用无奈隐忍的口吻讨饶:“好了,我们睡觉了。”
  南舟也不是一定要江舫现在就给他一个态度。
  因为他确信江舫喜欢自己,所以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态度认真地回吻一记,又碰碰他的额头。
  这就算是道过了晚安。
  可他正要躺回原处,回撤的指尖就碰到了一点火烫。
  南舟低头看去,顿时了然:“啊。”
  尽管不止一次看到江舫这个样子了,但每次看到那规模,南舟都很觉新奇。
  本来撤身欲走的南舟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上床的时候就脱下了西装裤,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略长的白衬衫稍作遮挡。
  在月光下烁烁泛着金色的腿环摩擦过江舫的皮肤,触感微凉。
  南舟低头研究一番,把微长的头发别到耳后,审慎地观察并问道:“需要我帮助吗?”
  就像江舫在99人赛帮助自己时一样……
  还没等南舟在脑内把那段场景复习完毕,江舫就翻身坐起,抱了抱南舟,拉起被子披在他肩膀上,将他身体大部分皮肤遮挡起来,没头没脑地道了声谢,旋即迈步下床,再次向洗手间走去。
  南舟裹着被子,在后面道:“不用客气的。”
  江舫走得太急,险些绊在门槛上。
  ……
  江舫任由莲蓬头里喷洒下的冰水在灼烧的四肢间流淌,帮助大脑降温,更好思考。
  他和易水歌不同。
  易水歌思维特异,再加上和谢相玉的关系特异,这两重叠加起来,让他即使知道他们的日常在被外人偷窥,也毫无心理压力。
  而江舫没有把南舟展示给所有人看的兴趣。
  魅魔事件,实际上已经越过他的底线了。
  要不是想给那些在背后玩弄他们的人找点事做,江舫也不至于这样繁琐地开启一场暗战,费尽心思地和别人联合。
  尽管接触不多,但识人无数的江舫相信,易水歌和林之淞都准确地咬住了他抛出的香饵。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安全点内,一定会发生什么变化。
  ……
  “立方舟”在“古城邦”里休息了两天。
  这两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如果硬要说发生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古城邦”内的玩家人数降到了历史新低。
  不少人都和南舟当面打过架,然后被拧了脖子。
  即使运气好,没有匹配上南舟,也有大批人曾在世界频道里跟南舟实名高强度对线。
  要是南舟死了,那自然没什么问题。
  现在他活色生香、招摇过市,要是他们还主动往南舟面前凑,那就很他妈尴尬了。
  虞退思倒是和他们见了一面,吃了顿饭,和和气气的,没谈副本,也没说任务,就像多年老友见面,淡淡地打过一次招呼,就分开了。
  出于好奇,加上闲着没事儿做,南舟又一次去了“斗兽场”。
  当南舟在“斗兽场”上线的消息通过世界频道传递出去时,正在“斗兽场”里摩拳擦掌的玩家,呼啦一下,全部跑光。
  南舟孤独地在场中央站了很久,硬是连个人毛都没匹配上。
  他深感寂寞如雪,吃了个香草冰激凌,就又出来了。
  南舟倒是不介意他受到的冷遇。
  他还是更在意自己的愿望。
  目前,他们的排名虽然宛如火箭升天,但距离实现他的愿望还有一点距离。
  还是踏踏实实地下副本比较适合他们。
  三人迅速达成了一致。
  负责管理选关卡的李银航照旧选择了PVE,并第一时间进行了传输。
  久违的黑暗笼罩了他们。
  【亲爱的“立方舟”队玩家,你们好~】
  【欢迎进入副本:邪降】
  【参与游戏人数:6人】
  【副本性质:奇幻恐怖】
  【祝您游戏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躲避球的克星w


第155章 邪降(一)
  现在“立方舟”的一举一动,不管是在游戏内外,都受到高度关注。
  所以,当留在安全点的玩家们第一时间发现“立方舟”的名字后面挂上了代表“游戏中”特有的四叶草logo,顿时群情翻涌,喜大普奔。
  终于走了!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会和他们配上对,但反正不是现在还留在安全点里的他们。
  只要能把瘟神送走,那就万事大吉!
  “古城邦”内的一家餐厅内,两个年轻人相对而坐。
  二人都是英挺俊秀的长相。
  按理说,这样的两张脸相映成趣,该是很招人的。
  然而,凡是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都不会刻意多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的存在感天生稀薄。
  因此谁也不会知道,他们就是现在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亚当”二人组。
  作为高维人的同伴,他们是能看到空气里那些悬浮宛如米粒的摄像头的。
  而现在,节目组有意关闭了他们周遭的大量摄像头,留给他们一些自主活动时间。
  毕竟玩家不管在副本内外,都需要吃喝拉撒睡。
  这些都属于关注度极低、播了也没什么作用的垃圾时间。
  所以节目组在某些时间关闭摄像头时,观众也不会特别起疑。
  因此,两个人能在这里放心大胆地说话,而不用担心被外人看到。
  看着死气沉沉地自闭了好几天、终于重新活跃起来的“世界频道”,唐宋啧了一声。
  元明清抬一抬眼:“怎么,还觉得亏?”
  唐宋的眉心拧着,不爽道:“多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元明清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可嘴里也尝不出什么滋味儿来。
  所有玩家中,最恨“立方舟”的,莫过于并未和他们交过手的“亚当”了。
  唐宋抑声恨道:“‘朝晖’这步棋,就这么被他们废了!”
  被节目组投进来的,其实本不止“亚当”一组。
  一组是纯粹的玩咖,特别爱玩游戏,人菜瘾还大,拒绝一切提示和帮助,现在还在乐此不疲地刷副本。
  他们美其名曰努力工作、从正规途径攒积分,实际上就是特地报名来玩的。
  毕竟《万有引力》现在是最火的真人游戏直播,几乎所有游戏副本设计师都愿意将自己新设计的世界副本对《万有引力》无条件开放,让这些免费苦力替他们充分展示副本的精彩程度,好搏一个关注度。
  当然,也有意外出现。
  比如那个著名的精英游戏设计师,精心构建出了一个具有高度延展度和自由度的、最终可以发展到全球灾难级别的恐怖副本。
  唐宋还有印象,那个副本叫【沙、沙、沙】。
  在它踌躇满志地投入使用的第一天,他们就迎来了“立方舟”。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寄生在不存在的“门”后的boss初出茅庐,还没热身,甚至连个正经玩家都没来得及舔上一口,居然毫无尊严地被人从墙上强拆了下来,扔进了仓库。
  那名设计师和游戏官方瞬间成了全网的笑料。
  听说那扇门虽然回收成功,但因为离开原生系统太久,boss也就这么废了。
  设计师一怒之下回收了所有授权给《万有引力》的副本,并宣称再也不会和《万有引力》有任何形式的合作。
  二组是碳基生物研究专家,根本就无志取胜,一心沉迷于观察人类在极限生存条件中展露出的众生相。
  当然,这算术业有专攻,他们也是带着任务来的,“亚当”无权置喙。
  三组则是纯粹的废物。
  他们在PVP的时候,由于过于轻敌,被人类设计强杀,丢人至极。
  听说杀了他们的,就是当初还是单人行的易水歌。
  三打一还被反杀,根本不会玩。
  最搞笑的是第四组。
  他们去尝试了曲金沙的斗转赌场,一不小心输光积分,当场出局。
  第五组、第六组是花瓶CP组。
  他们特意按照地球人的审美,捏了两张漂亮的脸蛋,好对观众进行一定程度的感官刺激。
  他们的确收获了不少关注度。
  但关注度还没有虞陈那对颇有争议的叔嫂高,就很尴尬。
  “亚当”是第七组。
  没有任何一组能走到“亚当”这样的高度。
  在半年的内测时间中,他们深刻研究了这群碳基生物的性格,也详细拟定了如何获胜的计划书。
  他们选中“朝晖”,用【回答】控制了苏美萤等五人,来做他们的伥鬼。
  “朝晖”作恶越多,他们最后亲自杀死“朝晖”时,就会获得多少碳基生物们的信任和赞美。
  他们就是要立下这么一个平民反杀恶霸的人设。
  据他们分析,和其他区的玩家相比,中国玩家格外吃恶有恶报,以眼还眼这一套。
  这些人还格外慕强。
  到时候,他们取代了“朝晖”的积分,大可以振臂一呼,把自己粉饰成可以带领玩家夺取最终胜利的救世主模样,这些人自然会狗一样地贴上来。
  甚至有些读作热血、写作弱智的玩家,会无偿把积分交出来,帮助他们登顶。
  结果,“朝晖”想要一步登天,跑去参加了99人赛,给“立方舟”怒送人头。
  “亚当”精心筹谋的计划也付诸东流。
  原本的计划里,他们亲手杀了“朝晖”,那是为民除害,积分的转移也变得更加顺理成章。
  大不了可以说他们使用了某种道具,让他们可以吸取战败者的积分。
  反正“朝晖”作恶多端,积分白扔反而可惜,转移到更有价值的人手里,碳基生物们也不会有什么太过强烈的质疑。
  谁能想到,“立方舟”半路杀出,彻底让“亚当”对“朝晖”的积分继承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看到“朝晖”被“立方舟”全灭的那一瞬间,“亚当”二人组看到自己一路高升到第二的积分,当场尬住。
  他们这时候还怎么出来振臂一呼?
  有了这样难以解释的污点,还怎么做精神领袖?
  现在的他们,不仅没能实现预订的计划,还被生生地架上了火炉,烤得浑身难受。
  可再难受也没用,游戏还得继续下去。
  见唐宋神色不虞,元明清只好说起别人家的倒霉事儿,聊作安慰。
  “听说【脑侵】公司很不满意这次追击战的结果。”
  “本来他们想要‘立方舟’死,好把他们的精神体接管过去,也好把这个容易产生变数的队伍剔出去。”
  “结果不仅没有成功,南舟他们在吃打有他们公司徽章的冰激凌时,还没有做产品logo的露出,注入的那批宣传资金等于打水漂了。”
  “听说现在《万有引力》里一个商业logo的露出时间,每秒能达到20万点星币。”
  “【脑侵】这下算是赔惨了。”
  唐宋撇了撇嘴:“碳基生物就是麻烦。非得死一次才能重新编码、为我们所用。要不然直接把‘立方舟’拉去强制编码,哪里还有这么多事儿?”
  “你当观众傻子呢。”元明清笑道,“他们就是想看又精彩又激烈、充满戏剧性,又真实不掺假的综艺节目。哪里能这么大张旗鼓地作弊?”
  唐宋嗤笑:“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节目?”
  “所以啊。”元明清说,“我们当然要做得不动声色一点,好让他们满意啊。”
  唐宋敲了敲桌子:“可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副本里对付‘立方舟’呢?”
  “还不都是因为剧本吗?”元明清说,“如果我们现在就碰上了,还有什么戏剧性可言?”
  他又说:“原来的剧本,应该是我们杀死‘朝晖’,再杀死玩家们害怕的‘立方舟’,获得更多玩家的拥护……”
  说着说着,元明清把自己也给说恶心了。
  ——“立方舟”对他们计划的摧毁程度,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彻底。
  更糟心的是,他们完全是无意的。
  元明清又食之无味地咽了一口咖啡。
  唐宋:“所以,下一步我们干什么?”
  元明清:“我接到的指示是正常生活,正常下副本,并观察安全点内玩家的动向和想法。”
  唐宋鄙薄一笑:“他们能有什么想法呢?低级的碳基生物,还有活着的勇气就很不错了。”
  “我想也没什么。”
  元明清道:“节目组只是想看看,安全点内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后,他们自相残杀的概率会不会增加。他们每日要处理的信息流很大,不可能面面俱到。”
  “我没兴趣做社会调查问卷,也没有这个必要。”唐宋冷道,“我只等着杀‘立方舟’。”
  元明清刚想要说什么,就有一颗米粒状的摄像头缓缓向二人的方向漂浮了过来。
  二人双双警觉,坐直了身体,不再讨论这些危险话题。
  但这摄像头并不是特地跟拍他们的。
  虞退思被陈夙峰推着,从餐厅门口一路过来。
  路过他们身侧时,虞退思温和地对他们点了点头。
  元明清一愣,马上儒雅地予以回礼。
  ——这是他和唐宋在镜头前的人设。
  他是温文儒雅、心狠手辣的智囊。
  唐宋则是高傲冷淡,善于谋划的武力担当。
  很有时髦值。
  唐宋瞄了一眼虞退思,靠他的轮椅和周围高密度的摄像头,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对很有噱头的叔嫂。
  但他却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跟在虞退思旁的那个女人,还有一壮一矮的两个男人。
  他把排名前一百的队伍在心中快速过筛一遍。
  查无此人。
  他又以虞退思为关键词,终于成功定位了这寂寂无名的三人组是谁。
  “南山”,一个团队排名450名的垃圾小队伍。
  ……曾经和虞退思他们搭档玩过一个副本。
  唐宋无声嗤笑,关闭了搜索界面。
  谁都不会记得这个快掉到500名开外的女人有什么特殊的。
  元明清却皱起了眉:“他们和‘立方舟’搭档过。”
  唐宋轻蔑地一挑眉,反问道:“如果你是南舟,你会在意这种垃圾队伍吗?”
  ……
  至于被“亚当”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南舟、江舫和李银航,此时此刻,正身在一辆充斥着淡淡烟草气和甜辣咖喱味道的……旅游大巴车上。
  空气燠热,环境嘈杂,周围充斥着叽里呱啦的外语。
  坐在南舟正前方的东南亚面孔的女人正捧着一张鸡蛋饼大嚼特嚼。
  这回因为传送范围很小,他们并没有和队友分开。
  和他们搭档的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还有一个独行侠。
  两个小年轻还挺兴奋,人也活泼,和车上的NPC乘客一个个交谈着过来,很快就定位到了南舟和江舫他们。
  男生自来熟地介绍道:“我叫曹树光。这是我媳妇儿,马小裴。”
  姑娘很是开朗,和三人点头致意,笑容甜美。
  据曹树光说,俩人刚领证没几天,就被传送到这倒霉地方来了。
  不过挺好,两个人都在,要是一个在外头的茧房,一个在游戏里受罪,还不如像现在一样,还能和彼此搭个伴。
  介绍完自己,男生挺热情道:“你们也自我介绍一下吧。”
  李银航张了张嘴。
  面对着过于殷切的目光,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烫嘴。
  李银航:“李y……妍。”
  曹树光没有听明白:“啊?”
  李银航清了清嗓子:“……李妍。”
  反正PVE里从来不会主动去介绍搭档的情况,名字他们大可以信口胡诌。
  说完,她满心虚地望了一眼南舟和江舫。
  江舫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正确的。
  现在的游戏局势并不明朗。
  这对小夫妻显然没掺和进千人追击战里,也没见过三人的脸。
  但他们的名头实在是如日中天。
  为了不在弄清形势前就陷入内耗和猜忌,报假名才是最妥帖正确的举动。
  江舫笑着用不大娴熟的英文加中文介绍:“我叫诺亚。”
  这个名字和他混血的外貌很是相配,小夫妻并没有起疑。
  他们又热情地把视线转向了南舟。
  南舟眼望着窗外闪过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目光深沉地编着自己的名字。
  少顷,他回过头来,对着热情的小情侣说:“南极星。”
  李银航:“……”
  花了这么长时间,编了个寂寞。
  不过,还别说,“南极星”这个名字,放在南舟这类长相的美人身上,也并不违和。
  南极星听到有人叫自己,以为开饭了,热情地摇头摆尾,要从他的口袋里挤出来。
  南舟垂下手,无声无息地捏紧了口袋缝。
  南极星:“……”唧?
  小情侣回想了一下,表示对这一支队伍印象不深。
  他们通览过排名前500的队伍。
  要是有“南极星”这么特殊的名字,他们都该有印象的。
  男生问道:“这是你们第几次副本任务啊?”
  南舟在心里统计了一下,如实答道:“第五次。”如果不算千人追击战的话。
  小夫妻对了个视线,心下了然。
  哦。是萌新。
  男生大包大揽地一拍胸,豪气道:“我做了七次任务,也算是你们的半个前辈了。你们跟着我,我罩你们啊。”


第156章 邪降(二)
  南舟问二人:“你们接到任务信息了吗?”
  小夫妻对视一眼。
  “诶,你们不知道吗?”曹树光说,“有的副本的相关信息是不会第一时间发放的,需要触发才行。”
  ……这还真是第一次知道。
  江舫不好意思道:“……这个我们还真不大清楚。对不起了。”
  年轻小夫妻对视一眼,叹息一声。
  大有“果然是小雏鸟”的慨叹。
  曹树光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很有大哥罩小弟风范的安慰道:“也不要妄自菲薄嘛。”
  窗外阳光明媚,四周洋溢着过于生活化的味道。
  在这样的环境下,李银航哪怕想要紧绷精神,也下意识觉得这样的草木皆兵相当没有必要。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副本里碰上这样好相处的人。
  这和第三个副本里遇上“青铜”的感觉不尽相似。
  “青铜”给人的感觉是可靠。
  曹树光和马小裴给人的感觉则是“放松”。
  马小裴东张西望一番后,小声对曹树光说:“这里有一二三三个人……我们是不是还差一个人?”
  曹树光耍赖地往她身上一蹭:“又让我找人啊。不干了,罢工了。要给报酬才行。”
  马小裴也不避人,笑眯眯地亲了一下曹树光:“老公,去找。”
  曹树光变脸如翻书:“得嘞。”
  曹树光正要起身,忽的,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几人身后的座位幽幽飘来:“我在这里。”
  他唬了一跳:“哎呦妈呀!”
  南舟回头。
  隔着微微发霉泛黄的车垫巾,他看到了一张……
  第一眼,南舟并没能看清这位新队友的脸。
  坐在他们身后的是个穿着深蓝色立领风衣、戴着黑色口罩、头戴绒线帽的人。
  全身上下,他只剩一双眼睛还漏在外头。
  他把自己蚕蛹似的牢牢包裹起来,在约莫18摄氏度、空调还在持续不断呼呼制冷的车温内,也显得过于热了。
  曹树光看着他这造型,瞠目结舌半晌,才憋出一个疑问句:“……你冷啊?”
  那人抬起眼睛,冷冷审视他一眼,又垂下了头。
  从他绒线帽下漏出的一点头发,可以看出他头发质感有些像钢丝,硬茬茬地透着亮。
  他眼角有一道细细的疤痕,配合上三白眼,气质非常近似于悍匪。
  他耷拉着眼皮,轻声自我介绍:“邵明哲。”
  李银航在有意识地提高了警惕后,倒也没多少意外。
  毕竟她也是见识过谢相玉和曲金沙的人了。
  约莫从原始时期开始,人类就是习惯群居的动物。
  对大多数人来说,在极端环境中,有个人声人影在旁边,心里才能安定。
  在《万有引力》这种极端中的极端环境里,凡是不肯扎堆的,多多少少都有点本事,也有点不能为外人道哉的原因。
  比如说曲金沙靠赌场在游戏里发家,没必要和其他人搭伙做事。
  比如谢相玉那喜欢在背后暗戳戳阴人的爱好,也不需要其他人来拖他的后腿。
  ……哦。谢相玉不算了。
  现在有人把他的后腿全给绑了。
  对于眼前这个怪人,大不了维持一下面上的和气,不合作就是了。
  周边同车的人也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的,不过只当是他们先前就相熟,多看两眼也就作罢。
  在被人观察的同时,南舟也静静地在观察四周。
  他们所在的大巴功能不难判断。
  南舟他们的座位在大巴后方。
  前面的乘客大概有二三十名,其中有三四个人同时佩戴了同一款式、颜色的帽子。
  质地廉价、颜色鲜艳。
  有一面绑在竹竿上的红色小旗被卷在竿子上,草草搭在第一排的椅背上。
  离他们不远的垃圾桶里扔着去大皇宫的门票。
  上面沾着些污垢和烟灰,但能看出来门票的日期是昨天。
  门票上打着“团队票”的标识。
  车里的各项设施都偏于陈旧,不够洁净,车垫巾起码三四天没换过了,空调里的氟倒是新充不久,气味浓烈,风力强劲,嗡嗡地吐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冷气。
  种种细小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结论。
  他们现在在一个异国的廉价旅游团里,奔赴一个未知的景点。
  他们要去哪里?
  还有,那迟迟不来的任务指示。
  “邪降”又指什么?
  ……而且,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件事,非常在意。
  另一边,成功锁定了所有队友的曹树光和马小裴也挑了一对临近的空座坐下。
  曹树光眼角瞄着怪异又自闭的邵明哲,把头枕在媳妇肩膀上小声嘤嘤嘤:“吓死我了。”
  马小裴推他脑袋一把,嗔怪道:“撒什么娇。”
  曹树光把脸埋在她肩上。
  马小裴忍俊不禁,对与她一条走道之隔的南舟解释:“别介意,我老公性格比较幼稚。”
  南舟点一点头,注意看着两人的互动。
  在他不甚成熟的人际关系概念体系里,还没有出现过这么生活化的称呼。
  江舫见他若有所思,问道:“在想什么?”
  南舟看向江舫,小声发问:“‘老公’?”
  江舫被他叫得一怔,明白过来后,不禁失笑:“这是丈夫的意思。”
  南舟:“啊。”
  默默完善了概念体系后,他又提问道:“丈夫也是可以接吻的吗?”
  他看过的那些书里,童话故事的王子和公主到“结了婚,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后就戛然而止;
  现实向小说里,丈夫和妻子在缔结了婚姻关系后,经常吵架,大半出轨,看不出有什么幸福快乐。
  这已经够让南舟矛盾了。
  其他种类的小说里,也鲜有描述夫妻婚后生活的。
  即使是有,也多是一些他看不懂的描写。
  比如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睡觉时,星星会刺破长空,滑入夜的深渊,或者是海棠摇动、生命的大和谐什么的。
  小时候,很有求知精神的南舟还揣着笔记本,猫到父母房间门口偷看过他们睡觉。
  结果两个人只是直挺挺在床上躺着而已。
  白阴阴的床,黑沉沉的夜。
  两人并肩而卧,像是两具同榻而眠的僵尸。
  因此南舟对“夫妻”这种关系毫无实感。
  江舫很难向他解释,正规出版物里很少有直接的肉欲描写。
  因此他只回答了南舟的提问:“是的,夫妻也可以接吻。”
  南舟:“啊。”
  南舟:“这样的话,我们也可以做夫妻。”
  对于这样合并同类项的行为,江舫强掩窘迫,咳了一声。
  他意识到,他的确有必要开始慢慢纠正南舟对人际关系的认知了。
  车上的乘客睡觉的睡觉,玩手机的玩手机。
  一时间,气氛宁和得不像话。
  马小裴和曹树光头碰头说着悄悄话。
  前者被后者逗笑后,还忍不住用肘弯怼他的胸口。
  后者立刻装作一脸内伤,扶住胸口往她身上赖。
  李银航见江舫和南舟也有自己的小话说,自己实在百无聊赖,就主动走到了小夫妻一侧,开展了一场小型的外交:“你们不紧张吗?”
  曹树光浑不在意:“任务还没正式下达呢,到那时候再紧张吧。”
  似乎是看出了李银航的不赞同,他笑道:“你们没经验不懂了吧,现在愁眉苦脸的,毛用都没有,不如放松一下。”
  马小裴则拉过李银航,用小姐妹谈私房话的语气,对着江舫和南舟的方向悄悄一努嘴:“唉,他们两个,是不是……那什么?”
  李银航还对他们怀有一丝警惕,索性打了个哈哈:“怎么看出来的啊。”
  “诺亚超喜欢他的啊。”马小裴艳羡道,“看眼神都看得出来。就是南极星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不知道什么想法。”
  李银航抿嘴笑了笑:“他其实也超喜欢诺亚的。”
  有了话题作切入口,他们很快攀谈了起来。
  马小裴八卦了李银航在进入系统前有没有男朋友,还无比热情推销起了自己老公的哥们儿,惹得李银航哭笑不得。
  然而,轻松的对话时间没有持续太久。
  大巴车驶入了一个停放了大量同款大巴车的停车场,兜了大半圈,才找了个空着的泊位,悠悠地刹住了车。
  坐在最前排的导游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他是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嘴角还泛着一层口水干涸后的白屑。
  他象征性地擦了擦嘴巴,口吻看似提气,其实还是透着股没睡醒的惺忪:“各位,我们下车啦!”
  六个人混在旅行团队伍中,熙熙攘攘地下了车。
  无数灿烂的、丰富的声色迎面而来。
  南舟踏在了这片热闹的土地上,暖意比例充分的阳光遍洒在肢体上,让人天然从骨头里分泌出一股懒洋洋的物质。
  客人下车后,不少开着突突车的小贩机敏地围了上来,一声地道的萨瓦迪卡后,操着不甚娴熟的汉语问他们:
  “您想去哪里啊?”
  “20泰铢可以带你们去码头。”
  “码头有海鲜,便宜,还有夜景……”
  在这样通彻、温暖而明亮的天空下,四周围绕着的人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
  这种氛围,绝不是适合孕育危机感的温床。
  一辆载有客人的突突车从南舟身边擦过。
  他倒退一步,神情困惑,仿佛一不小心踏入人间世界的小怪物。
  在他略微感觉一颗心无所凭依时,一双手从后面接住了他的肩,温柔地摩了摩。
  江舫垂下头,以无所不知的轻松口气问道:“想问什么,可以问我啊。”
  而就在这样让人麻痹的温暖快乐中,导游麻利地动手驱散了那些兜售自己突突车的小年轻们。
  ……听取骂声一片。
  宛如赶鸡崽子一样把那些人轰走后,导游又转向了他们。
  他举起了那根粗劣的导游旗杆,尖起嗓子宣布:
  “大家不要随便乱走啊,跟着这杆旗,不要随便上别人的车,记住咱们车的位置,到时候走散了记得来这里集合!”
  “今天我们不仅是来购物的,我还会带你们领略泰兰德最神秘、最有趣的秘术……”
  说到这里,导游也配合着氛围,颇有神秘意味地顿了一顿:
  “——降头!”


第157章 邪降(三)
  导游的话,终于触发了曹树光所说的延迟信息。
  这次的介绍,久违地给出了一段相当详尽的背景描述。
  【你和你的朋友来到了风光明媚的泰兰德,想要享受难得的年假。】
  【但是因为经费有限,你们报名参加了一个廉价的旅游团。】
  【虽然导游不养眼,线路里的购物点也有点过多了,但有朋友陪着,小小的不愉快也没有什么的,是吧?】
  【拜一拜四面佛,逛一逛大皇宫,你以为这难得的假期可以就这样愉悦地消磨过去。】
  【直到导游宣布,要带你们前往一个有趣而神秘的地方。】
  【你和你半路结交的驴友欣然前往,却在欣赏完那段诡谲的降头仪式后的当天晚上,遇到了让人头皮发麻的怪事……】
  【游戏时间为12天。】
  【在你们的时限结束前,尽可能地活下来吧。】
  ……像极了每个劣质恐怖故事那充斥着故弄玄虚气氛的开头。
  江舫掏出他的S级道具【命运协奏曲】。
  那两枚可以测算副本性质和难度的骰子。
  骰子滴溜溜地落入碗中,摇出了一个命定的、无法更改的数字。
  ——宝剑3。
  江舫将掌心骰亮给其他两人看。
  李银航探头一望,吃了一惊。
  这是个需要依靠智慧的副本。
  但是难度居然比他们的第一个正式副本【小明的日常】还要低。
  李银航惯性地拨拉起了心里的算盘珠子。
  时间跨度长,难度又低,意味着收益和时间投入不成正比。
  他们很有可能干了12天,拿到的奖励和道具却寥寥无几。
  出现这样的情况,虽然恶心,但并不意外。
  “立方舟”早就把背后的操纵者得罪了个遍。
  他们意外把boss当肉票绑走并成功交易后,遇到的下一个副本就是专门针对南舟的圆月虚弱症和江舫恐高症的雪山副本。
  再然后,是难度前所未有的复合型副本【脑侵】。
  而在紧锣密鼓的千人追击战之后,他们又被扔进了这个难度极低、耗时又长的低级副本。
  李银航小声埋怨:“是不是玩不起?”
  江舫搭住南舟的手:“看情况吧。尽快结束。如果不能结束……”
  他挺爽朗地一笑:“就当休假。”
  ……在副本里休假,听起来就很气人。
  不过这样去想的话,被背后那股看不见的势力肆意玩弄的郁闷感就减弱了很多。
  李银航一颗心刚松弛下来,就听南舟冷冷道:“有问题。”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她刚归位的一颗心噌的一下顶到了小舌头。
  她警惕地环伺四周,发现曹树光和马小裴正头碰头地讨论着什么。
  而那个叫邵明哲的三白眼大哥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融入人海、消匿了踪影。
  李银航心脏咚咚乱跳,紧着声音道:“……你说得对。人不见了。”
  南舟轻声说:“不是这个。”
  李银航心里更没底了,眼巴巴地盯着南舟,逐渐出汗的拳头打了好几下滑,才勉强攥紧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车?”南舟认真道,“这不正常。”
  李银航:“……”
  这不能怪南舟。
  他生平见过的汽车,除了书上的插图,也就只有那辆把他载向命定之处的大巴车了。
  他自幼生活的永无小镇里,没有任何抢眼的工业痕迹。
  他骑着自行车,用不着一个下午,就能转遍整个小镇。
  至于《万有引力》的安全点内,唯一和汽车相关的载具,就是松鼠小镇里每天下午四点定期游园、嘟嘟地冒着白烟的托马斯头小火车。
  并且,他们目前经历的副本里,还没有这样高度城市化的场景。
  南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车水马龙的景象,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于是,他警惕地锁定了四周横冲直撞的突突车,并跨前一步,主动护在了两人身前。
  ……好像那群敞篷电动车都是潜藏着的洪水猛兽。
  这让李银航不自觉想起了他们初识的那辆大巴车。
  南舟当时也是被从未知之地传送来的。
  他观察到了周边所有的细节,迅速为自己编造出了一个身份,并把所有人都哄得一愣一愣的。
  ……但他居然不认识离他相当近的行车记录仪。
  当时李银航还觉得大佬的知识短板长得有点歪。
  现在知道了原因,李银航只觉得他有趣可爱。
  江舫笑着摸了摸南舟的头发,同时带着一脸温存的笑意转向了李银航:“对了,银航。”
  李银航的嘴角还带着笑:“怎么啦?”
  江舫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提醒的话也说得轻缓温和:“除了我们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啊。”
  李银航:“……啊?”
  等她意识到江舫指的是什么后,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慢慢消失。
  江舫的话指意很明显。
  邵明哲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可疑。
  所以,是那对夫妻有问题?
  可江舫只提点了她一句,就不再多言。
  李银航只好绞尽脑汁去想,到底这对夫妻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江舫则揽着南舟的肩膀,轻声和他对答案:“你看出来了吗?”
  南舟严肃地观摩着一辆离他们最近的突突车的发动全过程:“看出来了。”
  他平静道:“邵明哲就在我们身后,可他们两个一开始根本就没注意到他。”
  邵明哲那个丝毫没有身处亚热带样子的在逃犯造型,无论怎么说都过于抢眼了。
  曹树光和马小裴的传送点是在旅游大巴前排,他们这一路走过来,视线居于高点,会完全注意不到古怪的邵明哲吗?
  但凡邵明哲的装束平庸一点,南舟或许都不会这样快怀疑他们。
  他一边思考着这点不合理,一边继续研究着那辆突突车。
  开突突车的小哥浑身肌肉被晒得黝黑透亮。
  他骑着车,突突突从南舟面前开过。
  南舟还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从刚才就被南舟看得发毛了,索性用粗劣的中文骂了一句:“gay佬,看什么看?”
  南舟被骂得一愣,目送着小哥远去很久,才望向江舫,对着小哥的背影指指点点:“……骂我。”
  江舫笑出了声。
  他喜欢南舟这个样子,喜欢得不成。
  江舫暂时不想去管没有什么动作的小夫妻,也不想去管失踪的邵明哲。
  他想管管身边这个迷茫又精神过敏的人。
  “不是说在看完降头仪式后才会出现灵异事件吗?”
  江舫握紧了他的手,柔和地征求他的意见:“南老师,我带你去看看世界啊。”
  虽然这个世界的人类刚刚才骂过他,貌似不很友好,但南舟望着江舫的眼睛,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南舟:“嗯。”
  一旁的李银航马上提出了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可我们没有钱。”
  江舫眨眨眼,笑容愈发温和灿烂。
  ……
  另一边,曹树光和马小裴一派愁云惨雾。
  曹树光抓着头发,小声逼逼:“完犊子,我觉得我们暴露了。”
  马小裴安慰他:“不至于吧。”
  曹树光:“不要盲目乐观了啊,他们刚才瞅我们的眼神都不对!”
  他们两人,和“亚当”一样,都是被投放到这个世界里的高维玩家。
  但他们和“亚当”这种被赋予了重要使命的队伍又不同。
  他们只是两个单纯的玩咖,想来这个相对陌生的世界玩玩、看看、长长见识罢了。
  其实他们能看清“立方舟”、却看不到邵明哲的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他们的眼睛,能看到空气中悬浮着的摄像头。
  而围绕着“立方舟”的摄像头,简直跟马蜂窝炸了营一样,把他们身后的邵明哲给淹了个结结实实,从物理上彻底隔绝了他们的视线。
  “立方舟”就是那辆车里最抢眼的崽。
  不然他们也不会被鬼似的邵明哲吓一跳。
  “追击战刚刚结束……”曹树光暂时驱赶走了他们身旁所有的摄像头,苦着脸跟媳妇分析道,“把我们和他们分在一起,上头这不就是让我们整死他们的意思吗?”
  上个副本和他们搭档的是个东北大哥。
  结束后,曹树光被传染了一口临时东北腔。
  小夫妻俩面对面,一个抖着左腿,一个抖着右脚,抱着胳膊,痛苦地陷入了纠结的沉思。
  “唔……”
  思考半晌后,马小裴抬头,提出了一个颇具建设性的问题:“所以,他们要搞南舟,又关我们什么事?”
  曹树光如梦初醒:“对哦。我们玩得开心就好啊。上头又没给我们下达杀他们的命令。”
  马小裴笃定道:“对,没下就是没有。”
  两人本就不大的心结豁然解开后,天地都跟着晴朗了。
  马小裴一拍手,对曹树光摊开双手掌心:“来来来,掏钱。我要去买点好吃的。”
  曹树光二人的重要道具之一,是一个可以从里面掏出任何货币的钱包,每天上限都是所在游戏副本里的1000块通用货币,掏完即止。
  倒是非常符合小夫妻两人享乐主义的风格。
  曹树光从钱包里摸出了1000泰铢,点了点后,犹豫道:“是不是不够用啊?”
  正当他抓着钱,试图从记忆中搜寻关于泰兰德这个国家的货币购买力相关数据时,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曹树光惊了一跳:“妈耶!”
  他悚然回头。
  江舫笑盈盈的,仿佛一只白日鬼,静静站在了他的身后。
  “劳驾……”他客客气气道,“你们有钱,对吗?”
  曹树光手里拿着真金白银,也不好抵赖,只好干巴巴应道:“……啊,有啊,”
  江舫也不避讳什么:“借我们200好吗?”
  据情报,曹树光知道自己眼前站着的是头不折不扣的笑面虎,能笑着把人的骨头全嚼了还不带吐的那种。
  现在他还能笑着管他们要。
  如果不给,他搞不好就要明抢了。
  ……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他有些肉疼地抽了两张印有拉玛九世头像的钞票,递了过去,同时随口问道:“200够吗?”
  问题一出口,他就想铲自己一耳屎。
  你多什么嘴?
  “200就够了。”
  江舫却没有得寸进尺。
  他礼貌地将钱收下,同时颇绅士地一欠腰:“我会还400泰铢的。”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这里太可疑了。
  猫猫:有很多车。


第158章 邪降(四)
  南舟的手被江舫团在掌心里,被牵过了车流如织的马路。
  南舟的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随时提防那些钢铁怪物的偷袭。
  江舫也不笑话他,轻声教他怎么看斑马线。
  高维小夫妻俩出于好奇,干脆做了小尾巴,缀在了他们后头。
  马小裴小声问丈夫:“哎,200泰铢,够干什么的?”
  这是个好问题。
  李银航也想知道。
  她在银行工作,因此对各国货币的汇率算是有些了解。
  200泰铢,折算下来也就40多块人民币。
  坐趟突突车去码头,可能都不够付往返车费,得腿儿着回来。
  南舟问他:“要去找赌场吗?”
  江舫向他科普新知识:“泰兰德禁赌。就算在家里打扑克也会有被抓的风险的。”
  此路不通。
  闻言,李银航忧心忡忡地将目光投向了一旁还没开张的人妖酒吧。
  她衷心希望江舫没打算去那里跳钢管舞。
  而他们还没顺着人流融入中心街,南舟就看见了一家卖椰子冰激凌的店铺。
  雪白清爽的椰香从大冰桶里热热闹闹地飘出,轻易就勾得人食指大动起来。
  江舫看他一眼:“想吃?”
  南舟张望:“多少钱?”
  江舫就笑了,走到店铺前,比了一个手指,用流利又偏俄式的英语道:“三个椰子冰激凌,多加椰青丝。”
  泰兰德人的英语大多不错。
  更何况这里是鱼龙混杂、来客天南海北的旅游街区。
  面膛通红的老板笑眯眯道:“3个,共计100泰铢,请多惠顾。”
  他们的赚钱之路还没开始,启动资金就先折了一半。
  南舟倒没什么心理负担,江舫给他,他就大大方方地吃。
  反正江舫挣得回来。
  李银航默默舔着冰激凌,觉得全世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为他们的财政状况犯愁。
  她不想让江舫去跳艳舞。
  进入小巷不久,南舟再次止步。
  他被一个套圈小摊吸引了目光。
  摊位上整齐陈列着一排排泰式风味浓厚的小饰品。
  佛牌、陶瓷杯、镀金的佛像、银质钥匙扣、纯锡雕花的小酒壶、黄梨木雕的大象摆件,还有一些小象造型的棉花娃娃。
  大奖则被众星拱月地摆在正当中,是一台最新款的手机,起码值个四五千块人民币。
  这套圈游戏的形式搞得相当隆重,一旁的硬质壳板上用中英日泰韩足足五国语言歪歪扭扭地标注着:
  100泰铢,20个圈。
  老板新支上摊,还没开张,正优哉游哉地东张西望,恰好和南舟充满探知欲的眼神对视上了。
  他眼神一亮,把刚刚拿到手里的蒲扇放下,热情招徕道:“玩?套中哪个就归你啰。”
  李银航一看这骗人的玩意儿,差点翻白眼。
  尽管世界科技已经进步,但还有一些东西是一成不变、常骗常新的。
  她八岁去游乐场玩的时候,花了整整两个小时蹲点旁观套圈游戏。
  根据精密的概率计算,年幼的李银航就判断出套圈游戏是一种肉包子打狗的行为。
  刚才南舟看冰激凌摊的那一眼,看掉了100泰铢。
  她本来想及时劝阻南舟。
  然而,让她绝望的是,江舫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在上大当的路上一去不回头了。
  他问南舟:“玩?”
  南舟:“嗯。”
  老板还在旁边操着一口泰式中文煽风点火:“小哥,陪男朋友玩吧。”
  江舫笑笑,从善如流道:“好啊,先来20个。”
  李银航脑子嗡的一下大了两圈。
  要是大奖是钱也就算了。
  就算真套中了大奖,拿到一个手机,他们人生地不熟,语言更不通,未必能马上变现,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小偷抓起来,能顶什么用啊。
  碰到钱的事情,李银航比谁都较真。
  她胆气十足地瞪江舫:你就惯他吧。
  江舫开怀一笑,仿佛完全失去了解析她眼内情绪的能力。
  他温柔询问:“银航也想玩吗?分你一个?”
  李银航:“……”算了。
  谁让对面一个是不食人间烟火、对钱一点概念都没有的小仙男,另一个是个小仙男至上主义者呢。
  她只好抱臂在旁边扮演一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
  南舟挑选了20个环,却不扔,只瞧着江舫。
  江舫:“看我干什么?”
  南舟:“都让我扔吗。”
  江舫:“一人一半?”
  二人有商有量地分配好了玩具,倒真像是一对出来公费旅游的小情侣。
  江舫:“你先?”
  南舟:“嗯。”
  说罢,他一把把10个圈全部撒了出去。
  李银航:“???”这东西不是这么玩儿的啊哥!
  可别说,南舟这种看似毫无游戏体验的广撒网的行为,还真的套中了两样小东西。
  一只小象棉花娃娃,还有一个钥匙圈。
  当然,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老板笑眯眯地取了东西,交到南舟手里,又望向了江舫。
  江舫笑一笑,按照常规流程,拿起了第一个圈。
  他将竹圈在掌中转了几圈,估了估重量。
  竹圈的连接处绑了沉甸甸的铅丝,让竹圈的重心发生了相当明显的偏移。
  南舟也是看穿了这一点,知道一个个扔的话,在短时间内很难习惯这种手感,索性来了个天女散花,反倒收到了一定效果。
  但江舫并不打算这样做。
  江舫修长的手指反复按压在竹圈和铅丝的交合处,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他指节抵在圈边细致碾磨时的弧度,夺走了南舟全部的视线。
  他很想握握那只手。
  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想捏捏看。
  曹树光和马小裴也在一旁驻足观看。
  曹树光小声嘀咕:“完蛋,我的钱拿不回来了。”
  马小裴却很想得开:“花200泰铢,看排名第六的大佬给咱们表演套圈不行吗?”
  曹树光:……草,很有道理。
  他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大佬吃瘪。
  江舫手腕下压,斜着将竹圈抛了出去。
  圈稳稳套住了距离他不算近的佛牌。
  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老板正要去给他拿,就听江舫用英语客客气气道:“一会儿一起拿吧。”
  ……老板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江舫不紧不慢地掂起第二个圈。
  比划和测量过角度后,竹圈打着旋儿飞出去,稳稳套在了佛像的脖子上。
  江舫挺有礼节地对佛像行了个礼:“冒犯了。”
  接下来的第三个圈,准准套在了黄梨木雕的象鼻子上。
  老板有点沉不住气了,率先道:“这个没把整个套进去,不算哈。”
  江舫也不生气:“好啊。”
  紧接着,他瞄也不瞄,掷出了第四个圈。
  第四个圈撞在了第三个圈上。
  三号圈从象鼻子上滑脱,将小象的四蹄稳稳套牢。
  而四号圈受了一个反弹的力道,打着转,将旁边的锡酒壶稳稳收入彀中。
  老板略紧张地站起了身来,在旁背着手踱步,细致地观摩着江舫的动作。
  江舫一点也不着急,也没有被围观的焦虑。
  他又扔出了两个圈,分别套住了一个手工艺木盒和一个纹着彩色猴神头的便携清凉膏。
  这些东西,都摆在大奖手机的周围。
  当江舫把手探向臂弯上挽着的第七个圈时,老板立即换了一副新面孔,堆着热络的笑意走来,搭着江舫的肩膀,低声同他用英语商量了两句。
  紧接着,老板往江舫手里塞了些花花绿绿的钞票。
  南舟看得分明。
  在那堆票子里,有一张面额为1000的泰铢。
  江舫捏着钞票,没有多看,在指尖揉了两揉,就点出了具体的数额。
  他笑容可掬:“我不玩,当然没问题。可是,我要是把我现在套走的东西都拿走,您不好补货吧?”
  他的语气全然是为对方考虑的,但实际上还是赤裸裸的威胁。
  老板的笑脸有点僵,但还是飞快掏出了另一张面值1000的泰铢,果断拍在了江舫掌心。
  江舫体体面面地收了钱,当然也是不再纠缠,见好就收。
  他将手中剩下的四个环随手放回原位,将2000泰铢的整票放入口袋,捏着一把零钱,走到了瞠目结舌的小夫妻俩面前。
  江舫笑道:“本金。”
  他放下200。
  “利息。”
  又放下200。
  支付完毕后,江舫带着南舟和被这社会操作秀到了的李银航,向人声愈发鼎沸处走去。
  南舟跟在江舫身侧,好奇问道:“他为什么给你钱?”
  江舫语焉不详道:“请神容易,送神就有点难了啊。”
  南舟:“你是神吗?”
  江舫一握他的肩,温和垂目道:“我是你男朋友。”
  ……
  曹树光:“……”
  马小裴:“……”
  二人在原地呆立片刻,曹树光眼巴巴地看向了马小裴:“媳妇,我也想玩。”
  马小裴和他配合无间,果断把刚到手的200块泰铢甩了出去:“来40个。”
  ……其结果当然是血本无归。
  他们看江舫扔圈,觉得我上我也行。
  结果,江舫扔圈,是在套东西。
  他们扔圈,是圈了自己。
  偏偏两人爱玩,都不肯信邪,直到500泰铢流水似的花了出去,才意识到什么叫买的不如卖的精。
  两人恋恋不舍地离开摊位时,“立方舟”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曹树光蔫巴巴道:“媳妇,我不中用。”
  马小裴心态一流,笑道:“小赔,小赔。”
  两人毫无芥蒂,相视大笑。
  远在另一个空间内的观测者和直播组:“……”
  两个憨批。
  ……
  还清了债务后,留下的2000泰铢进项,足够“立方舟”这样一路轻松地玩过去。
  他们买了红毛丹,买了小菠萝、手摇冰棍和香兰叶鸡蛋烧。
  江舫还为南舟挑了一方很适合他气质的小丝巾。
  至于李银航,也没有闲着。
  她的英文就是六级临场突击、堪堪擦边过的水准,她也不是外语服务专线,英文功底早丢了个七七八八,能还的都还给老师了。
  不过这不影响她的还价技能在异国他乡的可持续发挥。
  当老板用泰语报出一个价格后,李银航不管听没听懂,上来就说:“no。five。”
  她什么东西都从5泰铢杀价开始。
  老板:“nonono。”
  两个人对着no了好一阵后,鉴于李银航仿佛只会说“no”和“five”,偶尔会视情况上升到“ten”,老板只能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南舟脖子上的漂亮小丝巾就是10泰铢买下来的。
  时间自然而然地被消磨殆尽。
  太阳慢慢隐没入云的边缘。
  牛奶一样干净雪白的云朵,也渐渐被镀上了一层铅灰色的边缘。
  热带的天气就是这样难以揣摩。
  下午五点左右,有靡靡的雨滴落了下来。
  “立方舟”还是幸运的,没有受到这一场计划外的小雨的殃。
  雨开始下时,他们正坐在一家名叫“满福茶室”的饭店,分食一盆粥。
  一大盆粥,里面熬了鲜生蚝、螯虾、白仓鱼和佐鲈。
  200泰铢,算得上物美价廉了。
  烟雨中,一切都变得朦胧难辨了起来。
  淅淅、索索,雨势让天地都变得碧绿生动起来。
  这场雨下得有滋有味,仿佛天地有灵。
  南舟坐在这片雨幕之外,静静望着外面陌生的天空。
  当热粥流入食管的时候,心里也跟着安静下来。
  既然这样停驻了下来,南舟也有空闲去实践自己的心愿了。
  他主动捉住了江舫搭放在膝盖上的指尖,一下下按揉着他的指骨。
  江舫被他握得明显一愣。
  等回过神来时,他鼓足了心中所有的勇气,才敢轻轻地回握回去,响应了这点没有来由的依恋。
  两个人在桌子边上,牵着手,微微晃着,像是两个在课堂上偷牵手的小情侣。
  江舫垂着头,认真吃粥,脸颊滚热。
  永昼的阳光,再加上热带季风气候的作用力,对他一个习惯了东欧的阴冷天气的人来说,着实太热了。
  但他不讨厌。
  很喜欢。
  老板是华人,见他们面善,临走前送了“立方舟”一把旧伞,让他们拥有了在细雨间漫步的机会。
  不过,这样的浪漫并没有持续多久。
  天色渐暗,渐渐有缤纷旖旎的彩灯亮起,摆放在风月店和人妖酒吧的音箱送出暧昧的音乐,勾兑出了令人心猿意马的放荡氛围。
  他们也越走越偏。
  空气中潮湿的黄泥气,渐渐让呼吸变得滞重艰涩。
  街巷越走越窄,越走越荒。
  地面不再铺设水泥板,泥地直接裸露在外,在雨水的作用下,被浸成了泥塘。
  导游早就来到了这条夜市街的终点。
  他口里嚼着槟榔,右手挟着劣质土烟,在道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旗帜。
  并没有游客愿意遵循他的指示,乖乖跟他去看那神秘的“降头”仪式。
  正常游客早就一哄而散,要么去码头吃海鲜,要么去按摩店里体验风流一夜。
  只有领受了任务的玩家,必须将游戏进行下去。
  而导游身边,正静静站着那把自己周身全部皮肤遮挡得滴水不漏的怪人邵明哲。
  他应该是省去了一切游玩过程,紧跟着导游,一路来到了这里。
  他们的目的地很明确。
  在导游的不远处,伫立着一个灰蓬蓬的大帐篷。
  ……和李银航以前在公园里见到的那些“美女蛇”、“花瓶美人”、“水晶球算命”的帐篷完全同款,一般无二。
  简而言之,充斥着一股骗傻子的气息。
  在“立方舟”来后不久,小夫妻也姗姗来迟。
  导游掸了掸屁股,站起身来,感叹了一句:“嚯,还有六个人想看降头仪式呐。”
  邵明哲冷冷道:“快点。”
  显然,他已经等得相当不耐烦了。
  导游作为NPC,脾气也不小,不屑地斜睨他一眼后,朝几人摊开了蒲扇似的手掌,晃了晃。
  邵明哲一时没能理解:“干什么?”
  导游理所当然道:“每人200泰铢入场费啊。”
  身无分文的邵明哲:“……”
  因为挥霍而身无分文的小夫妻俩:“……”
  作者有话要说:
  高维生物有可能因大手大脚花光钱买不起入场券无法接受任务而死
  节目组:md丢人


第159章 邪降(五)
  邵明哲一双眼内风云变幻一阵,丢下一句冷硬的“稍等”,转身便要走。
  ……毫无向其他几人求助的意思。
  导游在后头叫他:“喂,你还看不看了?”
  邵明哲回过头来:“看。”
  对他们来说,不走剧情,十成就是个死。
  导游不耐烦地叮嘱道:“七点啊。七点之后不进人了!”
  邵明哲匆匆看一眼不远处一间客流寥寥的面包店。
  门口挂着一面钟。
  ……他还有15分钟。
  他没有多停留,整个人便投入了傍晚灰黄色的雨雾中。
  李银航则开始计划把自己放入仓库。
  省钱办事,从我做起。
  她正要拉着南舟他们离开,找个偏僻的地方好办事,就听导游冷冰冰地问他:“你们也不玩了?”
  李银航想要解释:“不是,我们……”
  江舫却拦住了她:“没事,我们钱应该还够,是不是?”
  李银航悲愤地瞪了他一眼。
  她何德何能,能值200泰铢?
  今天还有余钱,可他们明天不过啦?
  小夫妻俩却非常能屈能伸,听到江舫松口说“钱应该还够”,对了个视线后,马上蹭上了“立方舟”。
  曹树光性格相当爽朗讨喜,也不乱兜圈子:“哥们儿,行个方便嘛。”
  似乎是担心一借不成,马小裴也很上道地竖起了四个手指:“我们借400,明天连本带息还800。”
  等钱包刷新过后,他们就有钱了。
  大不了明天呆宾馆里不出去了,吃泡面。
  江舫倒也不介意,笑着一指李银航:“钱在我们小管家手里。”
  这样一来,李银航的门票钱也算是用新入账的明日利息抵了。
  她的心疼也稍稍抵消了一些。
  李银航一面乖乖掏钱,一面偷偷观察江舫。
  按常理推断,这些额外的旅游项目收费,完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银航怀疑江舫早就猜到了这一层,就是故意不提醒没经验的小夫妻两人,放纵他们慢慢把钱花光,好光明正大地促成这一项借贷业务。
  五人交过了1000泰铢,导游就先领他们进去了。
  帐篷是厚实的灰帆布,掀开外帘后,扑面而来的却不是罐头帐篷内长久积蓄的热意。
  一股阴冷感拔地而起,毒蛇一样带着薄薄鳞片摩擦感的阴风顺着脚踝扭曲着攀爬而上。
  李银航打了个寒噤。
  刚才一路玩闹获得的好心情刹那间烟消云散。
  ……她终于有了一步踏入诡异深渊的实感。
  南舟则没什么神色变化,四下张望起来。
  帐篷大概是一个三十人班的小教室大小,屋内除了他们,还有七八名别团的游客早就候在了这里。
  屋内没有灯,光源和神秘感全靠五步一支的蜡烛维持。
  在帐篷里点明火本来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但细细观察下,这样看似荒谬的安排却很是有理。
  烛色是红的,烛光却是白的。
  烛身上刻着繁复的咒符。
  奇异的是,当外面潮热的雨风随他们的进入而灌入时,烛火仍是竖直向上,八风不动。
  前方设了一座方方正正的宣讲台,大概是用木头架子临时搭的。
  上头奉着一座未名神。
  神像肤色澄金,六臂三足,鸟喙鹄面,箕坐于地,双脚弯曲,脸上金、红、绿三色兽面横纹交错,堪称浓妆重彩。
  六条手臂上,影影绰绰地供奉着针、蛇、药、花、虫、符六物。
  面前供奉着四个金盘,盘子上供奉着死蛇、干蝎、蜈蚣,以及一捆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茅草。
  宣讲台下,四处都蒙罩着一层洁净的白布,在烛光辉映下,添上了些红红白白的凄冷颜色。
  如果有不知道帐篷具体功能的游客误入这里,恐怕会认为他们闯进了一场白事。
  神像和供台之下,摆着供游客休息的蒲团。
  每排三个,共有七排,挤挤挨挨地从台下一直排到了帐篷门口。
  帐篷旁有一小块白橡木板,上面以中英泰三语写着几条注意事项。
  “不可袒胸露背。”
  “不可喧哗。”
  “不可随意走动。”
  “不可触摸神像。”
  “不可携带佛牌。”
  不过,这些好奇地等待仪式的NPC游客们,对这样的警告毫无敬畏之心。
  帐篷内的肃穆气氛,被解读成了故弄玄虚。
  200泰铢不算昂贵,他们也乐意被人当做冤大头,热热闹闹地看一场他乡的猴戏。
  但这不能妨碍他们玩手机。
  于是,帐篷里处处亮着人工的萤光。
  在那未名神满面肃杀的注目下,下面的人各玩各的,很不把祂放在眼里。
  还有游客离开了蒲团,弓腰去看那不会被风吹动的蜡烛,并撅着嘴巴一下下吹,并小声点评这一定是魔术。
  至于南舟他们,还是决定要老实一点。
  依照指示交出佛牌后,小夫妻坐在了最后一排。
  用他们的话说,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儿,跑也好跑。
  南舟和江舫显然没打算跑。
  因为他们直接坐到了第一排。
  刚刚落座,李银航就低声问了江舫,是不是早就知道看降头仪式要掏钱,才故意不提醒,想赚他们的利息。
  听到这样的质疑,江舫居然眨着淡色的眼睛,把下巴枕在南舟的肩上:“我冤枉啊。”带着三分撒娇的意味。
  南舟向来不怎么笑,只是把目光从旁边笔直燃烧着的蜡烛上撤下,低头看着江舫。
  南舟用商量的语气轻声问:“你这样,是要我亲你吗?”
  江舫的神情稍稍一凝,看样子想跑。
  南舟主动凑上去,用嘴唇碰一碰他的脸颊,不给他这个机会。
  江舫被他亲了一下,心尖微动,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南老师,下次可以先商量一下吗?”让他起码有个反应的时间。
  “为什么你要蹭我可以,我亲你就需要商量?”
  南舟非常理直气壮:“你过来了,我就是想亲。”
  南舟面上不显,对感情也是懵懵懂懂,不大懂得好坏,心里却很清楚他这位朋友的性格。
  江舫需要一段关系中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都要牢牢捏在他自己手里不可。
  一旦失去主动,他就无所适从,想要躲避。
  这是坏习惯,需要纠正。
  南舟就是要打乱他的节奏。
  他认为,朋友之间应该享有这点为所欲为的特权。
  李银航:“……”
  她看着距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的六臂神,叹了一口气。
  什么叫当面渎神啊。
  邵明哲恰在这时候赶回来了。
  他径直往前排来了,微微有些气喘。
  他借着光,就看到南舟和江舫两个人亲亲热热说话的样子,还没喘匀的气一口呛到了嗓子眼里,捂着嘴小声呛咳起来。
  李银航当局外人已经当出了自觉性,甚至有心思关注了一下邵明哲进帐篷的时间。
  六点五十九。
  好在没有超时。
  见本来打算在第二排落座的邵明哲站在他们身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李银航发挥了一下好心肠,回头提醒道:“快点坐下吧,要……”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掌心。
  那里正捏着一个钱包,钱包上带血。
  明显不大可能属于邵明哲。
  李银航的善心有限,不再和他搭话,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他口罩下的嘴动了动,似是想要解释,但还是闭上了嘴。
  “在泰兰德,7是煞数,代表苦海无边。而降头这种事情,最要聚煞气。”
  江舫轻声给南舟解答为什么蒲团要设为7列,而南舟捏着身下蒲团的经纬,依旧在盯着旁边的蜡烛看。
  就在这时,七点的钟声在帐篷外敲响。
  一身麻布长袍、面色庄严的降头师鬼魅似的飘了进来。
  准时上钟。
  他个子很小,也就一米四刚出头的样子。
  如果不是在路过南舟身侧时、南舟看到了他下垂双手上纵横的皱纹和青筋,他很容易被误认成是一个被包裹麻布下、营养不良的小猴儿。
  帐篷内一片安静。
  那些游客也不是毫无眼色,既然正主来了,也就各回各位,以放松的心态,准备欣赏这一场价值200泰铢的表演。
  帐篷右侧紧依着一丛葱茏长草,风过时,就将帆布帐篷自外摩擦出刷拉刷拉的细响。
  这雨淅沥沥淋在帐篷上,因为隔了一层帆布,那声音就不很真切,仿佛在人的精神外包覆上一层薄薄的藓膜,
  在这样的雨声中,司仪用泰语混合着英语,简单介绍了降头师的名字和身份。
  那身材干瘪的降头师就蜷在长袍内,垂着头,静静听他介绍。
  南舟小声对江舫:“听不懂。”
  江舫:“不是让你听懂的。”
  他们要的就是这种神秘感。
  真要找个中文翻译来,如果翻译水平过于蹩脚或是过于热闹,那神秘感都必将大打折扣。
  前排说小话的两人被司仪瞪了一眼后,宛如被老师抓包的学生,各自安静了下来。
  做完一番冗长的介绍,降头师迈步向前,足腕上绑缚着的银铃泠泠地一响。
  他端起着一碗水念念有词后,便用枯瘦的指尖沾了水,轮番点在来宾们的额头中心。
  司仪在旁解释这水的用途,就连李银航也听出了一个“peace”,是代表平安的意思。
  大概的用途,就是保护在座的人不受本次降头仪式的任何影响。
  当平安咒轮番下达过后,降头师的表演正式开始。
  他让司仪取出了一打鸡蛋,就近点了南舟,让他随便挑选一只。
  鸡蛋大小一致,都是普通鸡蛋。
  南舟一一上手掂量后,择了一只后,降头师让他捧在手心,用草灰在鸡蛋上画了一个松树形状的长符,随即干瘪的嘴唇再次一开一合,快速吐出了意义不明的文字。
  南舟盯着降头师干瘪的嘴唇蠕动时的幅度,神情认真。
  降头师也未曾见过这么仔细地观摩降法仪式的宾客,不自觉便提起了气,将那些符文念得清晰、准确又快速。
  李银航感觉身体渐冷。
  ……随着这咒法布施开来后,这帐篷里就仿佛进入了什么东西。
  某种诡异的邪祟,在步步欺近了。
  南舟眉头一抬。
  他感觉掌心鸡蛋的重量增加了。
  这并非他的错觉。
  在降头师停止诵念后,司仪又用铜盆捧出了一盆清水,示意南舟将鸡蛋放进去。
  原本的生鸡蛋,居然和熟鸡蛋一样,晃晃悠悠地沉了底。
  司仪非常满意南舟眼里浮现出的困惑。
  在冷白的烛光下,他将这枚蛋捞起,磕在了铜盆边缘,做菜似的将蛋打匀在了清水里。
  但蛋壳破碎后,流出来的不只是蛋液。
  里头有一片银亮亮的东西,在烛光和水光中煌煌地散着寒光。
  等李银航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头皮登时一跳一跳地发起了麻。
  ……和着蛋液、漂浮在水面上的,满满的都是针。
  起码上百根针,就这样无端出现在了生鸡蛋内。
  她想象着这些针如果神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脑袋里,会是怎样一幅画面。
  司仪用中文别扭地说出了这种降头术的学名:“这是,‘针降’。”
  他端着铜盆,将这诡异的奇迹一一展览给其他观众看。
  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一阵小声的、满怀惊叹的欢呼。
  当然也有人质疑,觉得南舟和降头师是一伙的,是联合作局蒙他们的托儿。
  可这质疑声还没有传播开来,他们就听见那个托儿发了声。
  “对不起,我没太看清楚。”南舟说,“能再来一次吗。”
  司仪是能听懂中文的,但他没打算理会南舟。
  他们凭什么听一个客人的话?
  表演了第二次,神秘感和效果肯定大打折扣。
  他置若罔闻,在黑暗里翻着白眼,走回了降头师身侧,打算把用废了的蛋壳丢掉。
  南舟也没有继续追根究底,只是坐在幢幢鬼火一样的黑暗里,嘴唇无声地开合,在自己的大腿上静静写画着什么。
  司仪走到了放垃圾的托盘前,习惯性地打算把两半鸡蛋壳捏碎再扔。
  他掌心一合。
  在蛋壳发出咔嚓一声碎裂声时,他却差点痛叫出声来。
  他捂住了自己的手,在黑暗里咬牙切齿。
  要不是不敢太失态,怕惊到了降神,他恐怕要大骂出声了。
  ——蛋壳里什么时候还留了一根针?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暴言:为什么你要蹭我可以,我亲你就需要商量?


第160章 邪降(六)
  长针的鸡蛋收下去了,换上了一只用玻璃罩子倒扣起来的老鼠。
  这是一只擅偷家粮的普通经典款老鼠,长得肥硕壮实,和可爱半毛钱关系没有,须须挺长,一路耷拉到地上。
  它这幅尊容,很难让人产生同情心。
  所以除了身处任务、很容易跟这样任人宰割的小动物共情的玩家之外,其他游客看得兴致勃勃。
  尤其是邵明哲,他不知道是讨厌老鼠还是怎么样,眉心锁得很紧。
  降头师抄起银质小剪子,刷地裁下一缕鼠须来。
  鼠须绑在三根特殊的茅草上,用烛火引火烧了,散发出一股奇特的味道来。
  在烟雾腾起的瞬间,降头师就将燃着的茅草尖尖,顺着玻璃罩子上一个半枚指甲盖大小的通气孔插了进去。
  降头师的嘴唇一翕一张,诵念着复杂难解的咒语。
  老鼠在透明的玻璃罩子内,被稀薄的烟雾隐隐遮蔽住了身形。
  它小幅度抽动着尖细的鼻子。
  渐渐,它的眼神内聚起了贪婪狂热的光。
  它直起上半身,细小的双爪蜷缩在胸前,疯狂地抽动着鼻子,宛如一个人类世界里的瘾君子。
  当吸入了足量的烟雾后,它居然举起了双爪,开始在玻璃罩子内……跳舞。
  那种舞动没有丝毫意义,只是单纯的狂热。
  它像是古代祭祀中的一员,以舞蹈努力传达出对这谜之烟雾的崇拜。
  它疯狂地转着圈,直到一头撞到玻璃罩子上,咚的一声,再没了声息。
  司仪介绍道:“这就是奇幻降。”
  奇幻降,顾名思义,能够让生物导致幻觉的降头。
  南舟举手提问:“那么,会看见什么呢?”
  南舟猜它可能看到了奶酪之神。
  司仪的心情被那根突然冒出来的针搞得极差,看到又是这个多话的年轻人找事,他眉头一皱。
  ……他自有对付这些不信邪的刺头游客的办法。
  他低头用带有浓重本地口音的泰语对降头师说:“他不相信您施展的本事,他觉得是假的。”
  一旁的江舫微妙地蹙了蹙眉。
  但他想了想,没有说话。
  那干瘪枯瘦地裹在斗篷里的降头师抬一抬眼皮,看向南舟。
  这时候,南舟才看清他的眼睛。
  那眼珠泛着红褐色的,像是枯木珠子僵死在了眼眶内。
  南舟坦然地与他对视。
  可惜,降头师很快转开了视线。
  认真学生的南舟仍然没有等来他的答案。
  被便宜老师冷落了的南舟也不介意,仰着头继续听讲。
  降头既然是带有表演性质的,当然是挑见效快、效果突出、群众喜闻乐见的。
  ……比如和合术。
  当两撮猫毛和着一种被捣碎的虫脂在红泥小匣里燃烧起来时,两只中咒的小猫当场媾和起来。
  这个的确热闹有趣,赢得了满堂掌声。
  对这个降头感兴趣的观众不在少数。
  司仪很满意这场的效果,惯例的推销环节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凡是想要大师协助施和合术的,每人12000泰铢。
  如果觉得价格太贵,也可以自学成才,在本次表演结束后,将有降头师亲笔撰写的指导手册贩售。
  因为大师觉得和在场各位游客有缘,所以只要3000泰铢就能拿下。
  其他游客倒是有真动了心的,开始窸窸窣窣地掏钱包,数有没有兑换足够的泰铢。
  坐在前排的三个穷人因为没有钱,心平如镜,无动于衷。
  看到他们仨一毛不拔、但是乐于找茬挑事的样子,司仪更加坚定了要整他们一番的决心。
  终于,演示过用头发插在土里、可以让杯子里长出花朵的鲜花降,以及能把金铁腐蚀出一个窟窿的金蚕降后,他们到了压轴环节。
  司仪放弃了那用泰语和英语混合的神秘式介绍方法,用曲里拐弯的中文腔调介绍:
  “现在,我们要挑选一位客人,来体验我们最神秘、也最恐怖的——飞头降。”
  “我们需要一位充满勇气的客人来参与这个环节。”
  因为他的中文也顶多是四五分的水准,再加上憋不住得意的笑,尾音四处劈叉,听起来非常阴阳怪气。
  他看向南舟,笑道:“请这位……好奇的客人,上来体验一下?”
  李银航听话风就知道不妙。
  南舟八成是被这个司仪当成那种故意找茬的人了。
  ……这是要给他下马威呢。
  因此,当南舟起身时,她忙抓住了他的西装裤边,连连摇头。
  江舫却轻轻用刚才摊位上买的折扇压住了李银航的手背:“让他试试。”
  李银航有些着急:“可是……”
  江舫:“你觉得他会怕吗?”
  李银航:“……”对喔。
  司仪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不说话。
  他就笑嘻嘻地看着这三个人装逼。
  他见过太多不信邪的客人了。
  反正,当那形态各异的脑袋飞起来、作势叨向人的面门时,没有一个找事儿的人不当场怂蛋,吓得失声尖叫或者破口大骂的。
  甚至还有被吓得当场失禁的。
  场面必然十分精彩。
  南舟并不关心司仪的那些小九九。
  他走到大师面前,低头同大师对视。
  降头师对南舟平伸出枯瘦如猴爪的手掌,手心上托着个乌黑油亮的平凹口小石盅。
  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个短语。
  南舟看向司仪。
  司仪在旁幸灾乐祸地翻译:“大师请您给出身上的一样东西。头发、指甲、唾液……如果您想要更好的效果,一滴指尖血最好。”
  这也是司仪随口一说。
  毕竟他没见过哪个正常游客,为了验证一个无关紧要的收费表演的真假,就真敢往自己指头上戳、给自己放血的。
  但很可惜,他今天没碰上正常人。
  南舟想了想,跨出几步,走到台后,取走了最初表演蛋内藏针时漂在水面上的一根针,又折返回了降头师身前。
  他举着针尖,平静地指着降头师掌心里的小盅:“就滴在这里?”
  司仪:“……”
  他略略站直了身体。
  人都说无知者无畏,可对未知的东西毫无敬畏,那就是纯粹的作死了。
  他越发期待南舟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画面了。
  就连司仪没见过以血召唤的飞头降有多恐怖,只听说相当凶悍,如果操纵不当,完全可以咬死人。
  不信邪的人前后情绪反差越大,就显得降头师越强悍,表演效果就越好。
  司仪已经开始期待今天可以卖出去多少书、拿到多少提成了。
  南舟滴血滴得毫不吝惜。
  反倒是降头师,木头珠子似的眼珠浑浊地滚了一滚,露出了些犹疑的神色。
  南舟感觉有点疼,把指尖含在了嘴里,一边止血,一边静静盯住眼前的降头师。
  那股怪异的压迫感,让降头师干瘪的喉结都止不住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开始动手了。
  他从布袍内取出一根银色的尖针,在黑色的盅底画出了一个头骨状的符咒轮廓。
  在勾勒符咒轮廓时,他开始慢吞吞地诵念咒语。
  这次降头咒,要比他之前任何一次念的时间都长,都复杂。
  他似乎在犹豫顾虑着什么,将咒念得格外清晰。
  ……谨慎得像是怕念错课文的学生。
  慢而清晰的怪语,从降头师枯黑的唇中徐徐涌出,像是从森冷地狱里传出的鬼声。
  他因为神经过于紧绷,居然没有发现,南舟垂在身侧的指尖,正跟着他尖针游移的走向,勾勒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符咒。
  而南舟沉在黑暗中的唇际,也紧跟着他的唇,幅度极轻地动着,准确地复述着每一个晦涩的音节。
  南舟心性很简单。
  那些复杂且毫无规律的字符,记忆起来并不难。
  因为这世界上的一切知识,对他来说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大团大雾一样的文字。
  他都是先囫囵记住,再一条条理解。
  这是他独特的学习习惯。
  至于画符就更是简单了。
  在《万有引力》没有开放前,他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美术老师。
  随着咒语推进到高潮,人群中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这尖叫让全神都贯注在降头师一举一动的李银航悚然一惊。
  她调头看去,看到了让她的心跳骤然断拍一节的东西——
  一颗悬浮在半空的头颅,不知是从帐篷的哪个缝隙钻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南舟的头顶后上方。
  它五官俱全,一双褐色的眼睛自上而下,幽幽审视着南舟,像是准备伺机进攻的秃鹫。
  而当尖叫声出卖了它的存在后,它豁然一闪,张开血齿,咬向了南舟的颈项!
  谁也没注意到南舟是什么时候抬起手来的。
  他们只看到,当头颅的进攻之势被止住时,南舟已经微微偏过了头去,右手后押,拇指和无名指铁钳一样抵住头颅两腮,像是握住保龄球一样,死死卡住了那颗怪头。
  人头:“……”
  他打死也想不到这里有个玩头专业户。
  人头见势不妙,想要后撤。
  南舟的指尖发力,把那颗头攥得咔喳作响,白眼都翻了起来。
  司仪早被这颗突然出现的脑袋吓得滚趴在地。
  以前他见过的多是腐烂的鸡头、狗头,哪里见过这样一颗活灵活现的人头?
  降头师也没能料到这样的突变,一张猴面更见铁青,口中开始催念咒语,试图送人头降离开。
  然而已经晚了。
  南舟握着这颗人头,尾指的残血在它微微凹陷的脸颊上迅速勾画出一个符咒。
  人头被攥得头骨乱响,双眼翻白,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来。
  泪水徐徐滑过了他脸颊上的符咒。
  南舟已经通过观察降头师几个表演之间的共通性,知道了所谓“降头”到底是什么。
  一“动”一“名”,缺一不可。
  “降”,是指画符、念咒、用药等特殊的术法。
  “头”,就是用人体的某些部位形成的“模拟对象”,也即诅咒对象。
  南舟已经用自己的血,在人头的脸上画出了“降”所需的咒纹。
  人头流下的血泪,成了最天然的“头”。
  在低声且快速准确的诵念声中,一个最简单的鲜花降在南舟手底诞生了。
  ……噗。
  细微地响过一声后,激烈挣扎的人头不再动弹。
  从人头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迅速钻出了一串一串无比绚烂的舟形乌头。
  ——这只凭空飞出的人头,变成了一个斑斓的花盆。
  南舟四下里看了看,把斑斓的人头花盆随手端给了司仪。
  吓破了胆的司仪捧着这颗人头,呆望片刻,发出了杀猪似的惨叫,手脚并用地躲到了一边去,用泰语不断祈求着神佛保佑。
  人头花盆即将滚到李银航身前时,李银航刚下意识地想躲,就见一只脚探出来,半途拦截了那颗人头。
  ……邵明哲默不作声地将人头够到了自己脚下。
  注意到李银航投来的视线,他偏了偏头,不去看她,自顾自低下头去研究那颗人头的脸。
  其实,其他观众们对这场都是半信半疑。
  在看到飞翔的人头时,他们已经快要相信了。
  现在看到南舟轻而易举地把这颗人头料理了,他们自然认为这是假的,是南舟这个年轻的降头师在和老降头师打配合,用一颗玩具头颅给他们进行了一场精彩而无害的表演。
  目瞪口呆半晌后,他们中爆出了一阵欢呼和经久不息的掌声。
  后排的小夫妻俩喊得最响。
  曹树光:“牛逼!”
  马小裴比他还嗨:“娶我!!!”
  曹树光去捂兴奋过头的媳妇的嘴:“行了行了,人家有主了,你就想想吧。”
  所有人的感受都是,这200泰铢的门票钱花得太值了!
  尤其是李银航。
  南舟等于花了40块钱,现学了门独家手艺活?
  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兴奋的观众自然注意不到,猛然转头的老降头师藏在麻布袍底、不可置信地颤抖的双手,和从他鼻孔里大滴大滴下落的黑血。
  而在帐篷外不远处的一条潮热小巷里,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他的脖子以上全空了,断裂的腔子里正跳跃地往外喷着血。
  当然,更没人会知道,闪烁在直播间的、让直播间的所有高维生物都头皮发麻的一句提示。
  “通知,通知。”
  “【邪降】副本尚未开启正式故事线,重要boss已死亡,请问是否通知玩家终止游戏?”


第161章 邪降(七)
  节目组:“……”
  ……剧本不是这样的。
  在这个副本的设定里,导游是和这个降头师的徒弟兼司仪有私交的,负责给他们拉客。
  他不止拉客,还做二道贩子,卖的是游客信息。
  导游是能轻松掌握所有游客身份信息、又不会轻易引起怀疑的人。
  而且凡是来泰兰德的人,大多都会去拜佛烧香,少不得会把自己的生辰透出去,让庙里的大师测测吉凶,算算未来。
  导游会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随手发出去,给自己换点儿烟钱。
  至于司仪他们打算做什么用,他不关心。
  反正每次把客人送到位后,导游就功成身退,回大巴车上打游戏去了。
  而这次旅游团里,有六个人的生辰八字,恰好是降头师炼“长生降”所需要的。
  他们的命盘,暗合了六煞星的“铃星、火星、地空、地劫、擎羊、陀罗”。
  南舟他们,本来该是这六个命定的倒霉蛋。
  南舟的命盘是浪里行舟、一生漂泊的地劫。
  江舫是阴狠冷漠、拖延擅欺的陀罗。
  李银航代表一意孤行、敢于尝试的擎羊。
  邵明哲则是刚硬倔强、顽固不化的火星。
  曹树光是急躁胆大、性情怪异的铃星。
  而马小裴是做事虚浮,不切实际的地空。
  地劫之脑、陀罗之心、擎羊之胆、火星之肾、铃星之肺、地空之肝,提炼出来后,以命盘演化,遂成“长生降”,能够助人长生。
  这是万年难遇的好机会,也是副本给出的“无巧不成书”。
  面对这群一无所知、静待宰割的冤大头,降头师乐不可支,拉了本领高超的自家师兄,和他一起做这场大事。
  所以,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这群傻蛋被诓到了降头现场,花钱找死。
  他们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表演。
  实际上,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平安咒”,才是真正的诅咒,能让降头师随时定位到他们的存在。
  接下来的14天,他们要饱受生活中各种怪象的纠缠折磨。
  他们要在语言不通、求助无门的他乡,通过不间断的调查,知道有人在谋算他们的心肝脾肺肾,并试图从这奇幻难解的恐怖中存活下来。
  ……一切本应该是这样的。
  假如南舟现在没有把重要boss之一、也即降头师师兄的脑袋做成一个花盆的话。
  实际上,当南舟主动提出要滴血的时候,施法的降头师是懵逼的。
  他没有见过主动把脖子洗干净送上来的鸡。
  因为有人血加持的“降”是最凶蛮的,可以直接对想要暗害的对象施受最高级强劲的术法。
  譬如飞头降。
  只要操纵着飞头,在南舟肩膀咬上他一口,被咬破的地方第二天就会溃烂、化脓。
  第三天,他的骨头会烂穿,液化。
  第四天,他会烂到心脏,在痛苦中毙命。
  最后,南舟会烂到只剩下一颗头。
  这恰合他们的心意。
  能提供飞头支援的只有外围的师兄。
  降头师便用心咒联络了师兄。
  师兄斟酌一下,欣然同意。
  ……然后,他脑袋没了。
  不仅如此,飞头降作为高级降头术,中途失败,对降头师的反噬也是可怖的。
  降头师的鼻血已经滴滴答答淌成了一条小溪,头痛欲裂,脑袋里像是有几万条毛毛虫,热烘烘地爬来爬去。
  他摇摇晃晃走到台前,已是强弩之末,背对着观众,像是一滩垃圾,颓然跪坐在地。
  他气若游丝,连心跳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至于司仪,就是个想利用降头赚钱的普通年轻人。
  他眼见了白天还跟师父谋划大事的人就这么生机盎然地成了花盆、师父也快要衰弱而死的样子,还以为自己是惹到了什么高人。
  南舟看向他:“你……”
  淡漠的眼风扫得司仪一个激灵。
  他双股颤颤一阵、在地上留下一片便溺的痕迹后,才后知后觉地狂叫一声,仓皇地手脚并用爬出帐篷,消失在了暮色中。
  眼前的情节,对普通观众来说,虽然看不大懂,但看上去很精彩的样子。
  在他们的视角里,先是降头师逞凶,然后遭到更强悍者的反杀。
  峰回路转,跌宕起伏,节奏合理。
  大家都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场事先安排好的降头师斗法,掌声愈发雷动。
  李银航回首四顾。
  她发现,这间帐篷并没有其他工作人员,只在门口支着一个临时的、摆了十几本书的小木桌。
  ……想必卖书的钱也是由逃跑的司仪收的。
  观察出这一点后,李银航勇气陡增。
  她脸皮向来很厚。
  她果断拿出当年大学时去天桥练摊,以及在游戏开始时毛遂自荐抱南舟大腿的气势,噌地一下站起来,单手合在胸前,深鞠一躬:“各位观众,对今天的表演还满意吗?”
  曹树光、马小裴:“……”
  马小裴:“……她干什么呢?”
  曹树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在场的基本都是同胞,听到李银航字正腔圆的中文,原本兴奋的情绪又更上了一个层次。
  有人带头喝彩:“好!”
  南舟:“??”
  他诧异地望向江舫,对李银航的行为表示不解。
  江舫笑盈盈地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南舟看李银航表演。
  李银航奓着胆子,厚着脸皮,用客服的经典款甜美声线道:“大家开心,那我们今天共同度过的这个晚上就是有价值的。”
  “如果各位对古老的泰国降头术对感兴趣的话——”
  “请跟我到门口,只需要3000泰铢,就有机会接受这份神秘的、异国的馈赠哦。”
  李银航吆喝过后,就一脸坦然地走向门口。
  ……就是刚起步的时候,紧张得有点同手同脚。
  曹树光、马小裴:“……”
  草。
  他们明白了。
  这波是趁火打劫。
  司仪跑了,降头师无力反抗。
  李银航索性李代桃僵,直接帮他们把钱挣了。
  最草的是,降头师还没走,正在台边趴窝。
  然而他连阻拦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他们谁都没有拆穿。
  包括默默望向李银航背影的邵明哲。
  观众们的审美趣味被取悦后,自然格外大方。
  帐篷内之外,除了六人之外,总共有三拨客人。
  一拨人买了一本。
  另一拨客人想多带些回去送给朋友,慷慨地付了15000泰铢,带走了五本书。
  李银航空手套白狼,无本万利,净赚18000。
  南舟自己也顺走了一本,借着路灯的余辉,翻阅了几页。
  这本书写得很浅,没有教符咒的绘法,也没有对“降”所需的原材料的详细讲解。
  只是一本表面热闹、故弄玄虚的伪作罢了。
  有个独自前来观赏降头术的男人,是最后一个来到李银航身前的。
  他蠢蠢欲动地注视着李银航,说:“我想要控制一个姑娘,让她永远爱上我,请问,方便让大师施术吗?”
  他愿意为此出价12000泰铢。
  李银航看向他,笑眼弯弯,来者不拒:“好的,没有问题。请在这边留下那位女士的基本信息,比如生日、身份证号和电话号码,有随身物品当然最好啦。”
  男人还真的有。
  他从包里摸出一支润唇膏,放在了李银航手边,又低下头,在便签纸上窸窸窣窣地写起了女孩的个人信息。
  李银航凑近了些,笑问:“先生这么了解她,是您的恋人吗?”
  “现在还只是同事。”男人嘴角扬起一个“懂的都懂”的恶心表情,“这不是……要麻烦大师了吗?”
  李银航撑着下巴:“喔~这样子啊。”
  交完钱后,李银航叫来了南舟大师,把男人的要求告知了他。
  南舟打量了男人一番,又拿起女孩的个人信息和物品细细审视一番,冷淡道:“好啊。”
  男人大喜过望,充满希望地握紧了那支润唇膏,和南舟一起往帐篷一角走去。
  李银航把男人的钱随手塞进口袋,拿起写有女孩个人信息的纸张,用食指在“电话号码”的位置轻弹一记。
  ……憨批。
  有了电话号码,李银航挺乐意跟这个倒霉姑娘聊聊她这位变态小偷同事。
  她也相信,南舟不会给他施降。
  不给他当场使个飞头降都算他客气了。
  不过,看着电话号码,李银航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早就不能在副本里使用了。
  她四下张望起来。
  现在想要打跨国电话的话,只能……
  这时候,邵明哲低着头、插着口袋,慢慢从帐篷门侧的阴影内踱了出来,像是个把自己密密包裹起来的影子。
  李银航突然有点心虚。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门边的、听到了多少。
  他用那双冷冰冰的三白眼看了李银航一眼,探手进入口袋。
  在口袋底部扫荡一番后,他掏出了……十来枚面值为10铢的硬币,轻轻放在了李银航面前粗制滥造的降头书封面上。
  借着路旁昏黄的灯色,李银航注意到,他指尖的血还没擦干净。
  李银航:“哎……”
  但邵明哲显然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
  放下硬币后,邵明哲便整了整口罩,投身转入了帐篷边的晦影中。
  李银航眨眨眼。
  她再次看向了刚才自己盯着看的投币式电话亭。
  他的意思,是不是让自己用这些零钱去给那姑娘打电话?
  还是自己多想了?
  李银航动手把那些硬币一枚枚捡起来。
  硬币上还残余着他温暖的掌温。
  圆圆的硬币,让李银航想到刚才那颗本来应该向她滚来、但最后被邵明哲中途拦截了的脑袋。
  应该说……是个“怪人”吗?
  ……
  南舟在降头师带来的鸡蛋里挑了五个,用润唇膏乱涂乱画了五个符咒,赠送给了变态同事,让他回家后生吃这五个鸡蛋,就能获得女孩的心。
  变态男千恩万谢,捧着他的痢疾套餐,美滋滋地走了。
  送走了他,南舟来到了降头师身前。
  降头师已经半昏迷在了台边。
  ……或许是被气晕的。
  显然,南舟并没打算放过他。
  小夫妻俩目睹南舟对他展开了一场正大光明的抢劫。
  悦耳的物品入库提示音绵绵不绝。
  南舟顺走了降头师身上一整套器皿,其中包括钵、盅、针、线、匙、杵、瓶、罐,一小包朱砂、两包用蛇和蝎磨成的粉、两包虫脂、三袋金蚕粉。
  “恭喜玩家南舟获得A级道具,【降头师的法器N件套】!”
  南舟扒了降头师的布袍,内里密密缝制着各种可防御外来降头的咒法。
  ——当然,这无法防御因为自身能力不足引发的反噬。
  “恭喜玩家南舟获得A级道具,【咒术免疫】!”
  他顺便从内衬里摸出了一本线都掉了大半的线装书,翻过两页后,也揣走了。
  “恭喜玩家南舟获得S级道具,【谜之书籍】!”
  最过分的是,南舟对着那一打鸡蛋里剩下的几颗鸡蛋,陷入了沉思。
  他问立在身侧的江舫:“舫哥,你会做它吗?”
  江舫笑:“当然。炒、蒸、煎、做蛋糕都可以。”
  南舟当机立断,把鸡蛋全掏了。
  “恭喜玩家南舟获得无等级道具,【鸡蛋】6颗!”
  曹树光和马小裴看得瞳孔地震。
  他们总算知道排名第六的队伍有多么恐怖了。
  如果一不小心死在他们手里,有可能裤衩都会被他们扒走。
  ……死得头大,死得丢人。
  打秋风完毕后,南舟将目光落到了降头师的脖子上。
  他蹲着托腮,认真思考要不要把他脖子给拧了。
  但江舫把手指搭在了他肩上,揉按了一番,似是在做某种提示。
  南舟会了意,拿出了刚才那本【谜之书籍】,略卷了卷,单手握紧,抵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闭目消化。
  等他再睁开眼时,他就探出了手,从仓库里取出一根银针、蘸了些朱砂,戳在了降头师的头皮上,一笔一划、工整地用朱砂画起符咒来。
  此时,曹树光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待敌人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残忍”。
  作为实际身份和南舟完全阶级对立的高维人,曹树光看得头皮发凉,忍不住感同身受地拿指尖刮了刮头皮:“这是……干嘛呢?杀了他就好了。”
  南舟认真地画符,同时道:“不能杀。要留着他,引出他们背后的人。”
  曹树光瞄了瞄地上绚烂的人头花盆:“不是都有个人挂了吗?说不定这个脑袋就是背后的人呢。把这个降头师也杀了,游戏搞不好就能结束了。”
  南舟回过头,举着银针,诚恳反问:“怎么会这么简单?”
  直播间里的高维生物:“……”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第162章 邪降(八)
  除了这些他们自我拓展出来的道具,三人的小金库也瞬间充实到30000泰铢。
  确定的确没有什么可搜刮的了后,“立方舟”出了帐篷,却并未急于离开。
  很快,在附近的一条肮脏小巷的侧壁上,南舟发现了未擦净的大片血迹。
  南舟探手一摸,摸到那血尚温,还没全干。
  地上斑驳的血迹间,有半个清晰的旅游球鞋印。
  南舟记得,降头仪式的司仪就穿了双球鞋。
  南舟下了结论:“那个降头师要害我们。有人和他里应外合。但外面的人的尸体被人带走了。”
  “是逃走的那个司仪干的?”李银航诧异道,“他不报警吗?”
  死人可是件大事儿。
  他冒着风险带走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岂不是更容易惹祸上身?
  江舫笑了一声:“他倒是敢。”
  抱着具无头尸体上警局,说他们打算联手用降头坑人,没想到技不如人,坑了自己?
  按正常人的逻辑,碰上这种完全超出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一般只会有三种选择。
  正面刚。
  求助秩序。
  求助强者。
  从司仪脚底抹油的速度来看,他并没有正面刚的勇气。
  他如果要报警,找到尸身后,直接打电话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带尸体一起走。
  这样看来……
  江舫说:“他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带走了尸体,想要求助更强者。
  南舟转头看了一眼小夫妻:“所以,你们看。游戏不会这么简单的。”
  小夫妻俩双双抱着胳膊,默默地抠着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那南……”曹树光差点叫出南舟本名,咬了一下舌头才控制住,“……极星先生,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南舟没有立刻答话。
  他静静盯着血迹斑斑的地面,目光里带着一点审视。
  曹树光险些叫错南舟的名字,心里本来就虚。
  见南舟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一瞬间腿肚子都软了。
  他哭咧咧地看向媳妇,收获了媳妇同样心虚的拍背安慰x1。
  南舟出了一会儿神,才轻轻在心里“啊”了一声。
  刚才,曹树光似乎在叫自己。
  ……他都忘了自己自称南极星这回事了。
  南舟站起身来,跺一跺脚,对欲哭无泪的曹树光说:“走吧。”
  曹树光精神过于紧绷,听到他没有继续问,心神一松,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也不能怪他心理素质差。
  他和媳妇都是南舟天然的对立面。
  南舟刚才徒手捏头的样子,代入感太强了,他的脑壳已经在疼了。
  因为实在亏心,他们主动和南舟拉开了一段距离。
  一行人离开小巷,从荒凉里一点点走向了热闹。
  泰国的夜市是喧闹而有声色的。
  街角喇叭放着暧昧的靡靡之音,车铃、人声、叫卖、音乐等种种市井噪音交织一处。
  更遥远的地方有火车的鸣笛声,声音拉得极长,在夜间诸多杂音内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路过了一条河。
  河对岸有僧侣排成一队,赤着脚走过。
  而河里盛着他们的倒影,还有无数的星星月亮。
  南舟望着对他来说几乎是奇幻世界的人间,看得目不转睛。
  他很想融进去,可那世界天然地带着一点距离感,和他不远不近地对峙着。
  ……就像是隔着面前这条不知源头的河。
  这让南舟有点迷茫。
  河边有支着小车卖水果的,江舫买了一些来。
  在热带,水果不值钱,尤其是夜晚的水果摊,50泰铢就能买到一大捧菠萝蜜。
  刚剖出来的菠萝蜜就用绿色的巨大的芭蕉叶子盛着,看起来新鲜又诱人。
  趁着甜雾还没消散,江舫咬了一半,试了试口感后,将另一半自然无比地塞到了南舟口中。
  南舟被食物分散了注意力,张嘴接了过来,吃到一半,才意识到这是江舫咬过的。
  他不动声色地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舌头动了动,在甜蜜果实的边缘试出了江舫留下的一点齿痕。
  这半颗菠萝蜜,他很珍惜地吃了五分钟。
  当然,他手上还不忘复习着刚刚学到的飞头降的咒术。
  他速读了一遍那本S级的【谜之书籍】,上面并没有对飞头降的记载。
  他虽然没兴趣把自己的脑袋主动送出去,但对任何有意思的知识,他向来都秉持着“先记住再说”的态度。
  江舫看他用功,心里喜欢,声音也柔和:“都记得住吗?”
  南舟:“嗯。不难。”
  要是这话被那帐篷里昏迷着的降头师听见,怕是要气得再晕过去一回。
  这些咒语和符术繁复得超乎想象。
  师父刚收他时,根本不肯轻易把核心传授给他。
  他干了整整五年碎催,端茶倒水,也只学了些边角料。
  后来看他诚心,师父才教了他真正的本事。
  即使他日以继夜,也整整花了半年,才勉强摸到门道。
  谁能想到看个表演的工夫,他就被一个其实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人偷了师?
  江舫把那一捧菠萝蜜送到他面前:“所有的都记下了?”
  南舟挑了一个:“嗯,记了。”
  跟在南舟他们屁股后头晃荡的曹树光已经从恐惧中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向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想厚着脸皮过来蹭口水果吃,正听到两人对话,就贼兮兮地插入了进来:“那和合术呢?也记下来啦?”
  南舟:“嗯。”
  曹树光诚恳道:“教教我吧。”
  南舟诚恳反问:“为什么?你不行吗?”
  曹树光:“……”朋友你会聊天吗??
  南舟看曹树光抽动的嘴角,似乎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
  只是具体是哪一句,他说不好。
  曹树光也知道南舟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急忙解释:“我是看降头术新鲜,想和我家媳妇玩点情趣而已……”
  南舟啊了一声,慢半拍地重复:“‘情趣’?”
  他转向江舫,等一个准确的名词解释。
  江舫托着一掌菠萝蜜,和他对视片刻,主动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等待解释的南舟:“……”
  曹树光:“……”
  “这也是和合术的一种。”江舫看向曹树光,眼是笑着的形状,眼内却没什么笑影,“学会了吗?”
  曹树光老实道:“学会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江舫是不高兴自己打断他和南舟说话的。
  但这人从不讲实话,只会阴阳怪气。
  ……老阴比。
  曹树光被小心眼的江舫给吓得回去找媳妇顺毛了。
  送走碍事的曹树光、再度垂下眼睛的江舫,眼内又晃着真切的笑影了。
  南舟把江舫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摸摸发热微痒的唇角,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这种特殊的和合术有意思,江舫主动亲过来时、自己先红了的脸颊和耳朵也很有意思,让他想盯着一直看。
  江舫迎着南舟的视线看回去,轻声提议:“急着现在复习吗?我们过河去?”
  南舟先答应了:“过。”
  南舟又问:“过去做什么呢?”
  “过去……”
  江舫捉住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往掌心内拢。
  他望着出现在二人面前的一座桥:“过去,去找‘我们’啊。”
  小时候,江舫其实是很会说话的。
  他不吝说爱,不吝表达,比现在要好上很多。
  现在,江舫要尝试着带着南舟去找回那个浪漫的小孩,再找到那个被困在永无镇里的孤独的小孩。
  他要让他们两个人一起拉着手疯跑。
  他们过了河,去了电玩厅。
  花一点钱就能玩上很久的那种。
  二人并肩骑着游戏摩托,在无尽的城市和旷野内原地驰骋。
  耳畔是虚拟的风声,旁边是真实的旅伴。
  他们抢到了相当热门的太鼓达人,旁边还站着一个本来想玩却被捷足先登的小女孩。
  她气鼓鼓地等着他们玩完。
  南舟因为不会玩,而且没有听过那首哆啦A梦的经典主题曲,打得一塌糊涂。
  在南舟放下鼓槌时,她用生硬的汉语理直气壮地对南舟说:“你好笨啊。”
  南舟:“……?”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说笨,低头看着小女孩发怔,颇有些不知所措。
  江舫搂着他大笑,温和地安慰他:“不笨,是假话。”
  江舫还在那个并不属于他的大学里学过舞蹈。
  他学过poppin,也会一点爵士、华尔兹和探戈。
  江舫把这点经验用在了泰兰德街角一台老旧的跳舞机上。
  南舟也和他一起跳,但因为不大熟练,反射神经再强悍,他也总会漏过一两个节拍。
  每当这个时候,江舫总会力挽狂澜,及时帮他补上。
  当南舟看向他时,他总眨着眼,灿烂又快乐地笑着。
  南舟挪开眼睛,想,没有比江舫的笑更厉害的和合术了。
  比如现在,他就很想吻他。
  ……
  一个高大的男人在司仪的引领下,走入了人去屋空的帐篷。
  他面孔寡白,骨骼粗大,神情却是漠然的,像是用白泥捏就的、没有灵魂的陶人。
  他低头看着赤身裸体、面上横七竖八流满了黑血,看起来只剩下了一口气的降头师。
  男人俯身探指,在他的鼻子下感受到一丝活气后,面色晦暗道:“把他带回去。”
  司仪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双手托着降头师胁下,把他抱了起来。
  幸亏降头师只是个猴子体量,很轻松就被他抱住了。
  他的脑袋歪靠在司仪脖子上时,又从喉咙深处呛出了一口老血。
  男人在“立方舟”三人原本坐的地方四周踱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南舟他们不仅把自己的徒弟由内而外扒了个干干净净,甚至在临走前把他们坐的蒲团也带走了。
  ……可以说是在连吃带拿的同时,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给他们留下。
  男人浓眉深深皱起:“有他们的生辰八字吗?”
  司仪正手忙脚乱地拿手帕擦拭流满鲜血的脖子:“有,有有有。”
  男人说:“这还不够,只能下最低等的降。我要他们身上的东西。”
  司仪连大气都不敢出。
  男人用一双深黑的眼睛对准了汗流浃背的司仪:“能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吗?”
  ——如果江舫在此刻重新摇动【命运协奏曲】时,就会发现,他们的命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本次副本的难度和等级,从原先的宝剑3,悄无声息地进化到了宝剑6。
  作者有话要说:
  “立方舟”,把副本玩到自动进化的第一队w


第163章 邪降(九)
  如果要在异国他乡另找一处地方居住,那必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所幸,他们提前交过了团费,旅行团为他们解决了落脚地的问题。
  只是这住宿环境确实寒碜。
  旅馆的规格大概只比青年旅馆好上一线,是平房,只有三层。
  南舟他们分到了三层走廊尽头的大床房,加了一张弹簧床,就算成了三人间。
  壁纸因为潮湿微透着黑,有的地方甚至渗着苔藓的绿,泛着反潮的腥味。
  唯一的窗户外面,带着一个不到1平米的半包小阳台,又窄又小,底下与其说是小巷,不如说是一条专扔垃圾的地沟,酵着淡淡的腐臭味。
  现在是泰兰德的冬季,还好上一点,要是到了真正闷热的夏季,他们恐怕就和睡在垃圾场上没有什么区别了。
  阳台不到一米开外,就是另一家廉价旅馆的阳台。
  因为楼房之间彼此挤挤挨挨,鸟笼子似的,窗户内能透进的日光和月光都着实有限,只能在地上象征性洒下薄薄的一层,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好在南舟尽管长得是一副挑剔矜贵的冷淡相,人却很好养活,没什么怨言,进屋看了看房,收拾收拾就钻了被窝。
  他在枕头下特意垫了一本他们刚刚花了20泰铢从地摊上淘来的二手泰语词典。
  因为那本【谜之书籍】里,除却一些特殊的密法符号,大多都是用泰文写成的。
  没有了导师现场面对面手把手授课,南舟得自己从头学起。
  江舫知道他晚上睡觉时要用功,就在他枕下藏了一小包糖渍核桃,以资鼓励。
  熄了灯后,在储物格里被困了一天的南极星终于有机会出来放风了。
  经历了千人追击战后,南舟他们随身跟着一只蜜袋鼯的事情已经传遍了。
  他们三人用化名执行任务,本来风险就不低,要是再带着南极星这么具有特色的活物招摇过市,那还不如直接报大名摊牌得了。
  一主一宠分别从枕头下偷核桃吃,有条有理,主次有序。
  黑暗里有咔嚓咔嚓两处碎响,此起彼伏,仿佛屋里养了两只小老鼠。
  江舫把手搭在南舟腰身上,轻轻抚摸着他柔韧的腰线。
  他不懂什么是恋爱的心情,只是觉得迈过了那道心槛后,天地都广阔清爽了许多。
  这样和他普通地肌肤相亲,自己心里就很踏实。
  南舟正沉迷学习和磕核桃,见江舫这样喜欢自己的腰,就在嚼着糖渍核桃仁的同时,把自己的腰身和臀部往后主动一送,坐压在了江舫的大腿上,好叫他摸得方便些。
  江舫:“……”唔,这就给得稍微有点超出预期了。
  李银航睡在临窗的加床上,倒也软和宽敞。
  她把钱一张张摊平了压在枕下,用来助眠。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转着那个叫邵明哲的人。
  倒不是因为他留下的硬币,也不是因为他有意无意地阻止了那颗向她滚来的人头。
  他统共也就在李银航面前露出了一双眼,更谈不上什么喜欢。
  她只是觉得……他很熟悉。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妙的感觉。
  李银航正在冥思苦想间,只见一个小脑袋忽的从床那侧探了过来。
  南极星偷了一个糖渍核桃,撒手丢到了她的枕边,又紧锣密鼓地跑了回去,生怕跑慢了,核桃都被南舟抢光了。
  李银航轻声笑了一下。
  尽管刷过了牙,李银航还是捡起了那半枚核桃,含在了嘴里,也闭上了眼睛。
  此时,参与副本的三组六人,都在同一楼层的不同房间。
  如果“立方舟”他们算是学霸组的话,小夫妻俩则算是标准的学渣组。
  他们在棚内违规用手机偷偷录了音,打算走个捷径,回家来强行抱一下佛脚。
  最好也能像南舟那样,通过突击补课,掌握一门手艺活儿。
  像极了在课堂上懒得听讲、并幻想自己课下会用功的学渣。
  可不知道是录音功能有障碍,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录到的降头师诵咒的声音满布杂音,仿若沙哑的耳语,挲挲的,像是手指甲贴着人耳膜刮过去,感觉极其不舒服。
  没有咒符的加持,后期的咒音干脆变成了刺刺拉拉的一阵怪响。
  随着咒术的推进,小夫妻俩仿佛闻到了什么活物烧焦的异味。
  这臭味剌鼻子,一闻就颇为不妙。
  他们还算识时务,在察觉到气氛不对时就急忙关闭了录音,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了一阵,总算意识到,他们这趟白掏了200泰铢,真正地做到了无功而返,连点汤水都没捞着。
  曹树光沮丧道:“媳妇,睡觉吧。”
  马小裴把窗户敞开一条缝透气,又顺手拉了灯。
  夫妻俩心挺大,对着长吁短叹一阵儿,认清了自己是菜鸡且对方也是的事实后,便与有荣焉地放松了心情,酣然入睡了。
  至于邵明哲的房间,是全然的漆黑一片。
  邵明哲是他们中最先回到旅馆的。
  然而,即使在独处的时候,他依然是那身热带不宜的厚重行头,连口罩都没有摘下。
  他拧开水龙头,用带有铁锈味道的水慢慢清洗手指关节上的破损和血迹。
  那200泰铢的确是他抢的,从一个小偷身上。
  所以他在遇上李银航质疑的眼神时,没有试图解释什么。
  他本来就做了。
  把自己手上的血擦洗干净后,他像是夜行动物,静而无声地走回到床前。
  他端端正正地坐下,仰面朝上,对自己说:“睡觉。”
  下达了这个命令后,他才翻身倒下,拉好被子,闭上眼睛,仿佛这是一套需要仔细学习才能执行的刻板程序。
  半夜三点时,李银航从睡梦中惊醒。
  她迷迷瞪瞪地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躺好后,睡意消了十之六七,还得花心思酝酿。
  她就睡在窗帘下,因此窗外的树影、月影,包括防盗窗投下的栅影,她都看得极为清楚。
  薄纱帘外,一只野猫踮着脚尖,从阳台的边缘悄然无声地溜过。
  她并不觉得惊奇。
  在临睡前她就听到了长长短短的野猫叫,而且附近的苍蝇小馆不少,每天都有厨余垃圾送进送出,可以养活的野猫数以百计。
  她望着窗帘,继续酝酿睡意。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幕诡异至极的情境——
  一个大约一米六、七的人,学着刚才那只猫的姿势,背弓在上,四肢着地,从他们的外阳台上爬动。
  那巨大的影子隔着帘子送来,视觉冲击过于大了,像是一个巨人,顶天立地地从李银航的身上爬了过去。
  李银航本来的睡意已经积蓄到了八分,因而对这个影子一时麻木,并未察觉到它意味着什么。
  等她发现这半夜爬在外头的影子竟是个人时,她连叫都没叫出声来,一个侧滚,嘭的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窗外眼看着要爬走的人影一顿,手脚并用地折回身来,隔着半包的阳台和一层薄薄的纱帘,往内里张望。
  他只露着一颗黑漆漆的脑袋,却足以让人联想到一切可怕的五官出现在这张脸上时的样子。
  李银航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陷入恐慌,一只手就搭在了她的肩上。
  那是江舫的手。
  而南舟早已经无声无息地蹲踞在了床脚。
  在永无镇里的十数年成长,将他对危险的感知雷达训练得敏感万分。
  睡梦中的他,甚至比李银航更早意识到这阴影的到来。
  南舟一把抓来长风衣,披在肩上,旋即身形一动。
  李银航再看清他的时候,他已经赤脚踩在了窗边,撩起窗纱,劈手扭住了那外间爬行人类的手腕。
  而江舫和李银航也借此看清了窗外人的全貌。
  ——那人他们并不认识,却在深夜不着寸缕,学着猫的样子,扭动着窗户,打他们的窗外爬过。
  他身上光溜溜、白生生的,像是一条雪白的大蛇。
  然而那人的气力竟然不小,被南舟控住后,居然咔嚓一声,自行拧断了胳膊,随即径直朝南舟扑来,看样子像是一只活僵尸,要把南舟活活咬死当场。
  可惜,这攻击对南舟来说实在太过小儿科。
  他拧断这人的脖子只消片刻,甚至不用等他张开嘴巴。
  但南舟在男人的双眼里,看到了一圈诡异的、仿佛用油彩渲染过的异色。
  ……这样的色彩,他昨天在降头师施降的那只跳舞的老鼠眼里见过。
  南舟抬手一把掐住这被蛊惑的人的脖子,抬手啪啪两巴掌,确定他是个不知疼的,还一味往前撕咬着,就将他控制在一个不多不少的安全距离内,开始在脑中诸多图纹中寻找解降之法。
  不能让这人变成发狂的老鼠,找个地方一头碰死了事。
  可想要解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谜之书籍》上说可用黑狗血,可现去找条黑狗取血并不容易。
  上边也说,念《心经》或《道德经》对克制降头也有作用。
  但南舟不确定这能不能这么一个中降已深的人马上解脱。
  最后一桩办法,最简单粗暴,也最一劳永逸。
  杀掉施降的人,或是破坏施降的法器。
  可惜他抽不开身。
  南舟正面对着这个恨不得食己肉、寝己皮的无辜人类,思考着解决办法,忽然听到耳畔有风,从旁侧悄无声息地袭来。
  南舟本来以为有两名中了奇幻降的人,两人打算针对自己搞一场不大高明的配合,谁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手里就是猛然一空,待他反应过来时,那只活僵尸已经和来人一起滚到了楼下去。
  竟然是邵明哲。
  三楼的高度,就这么直挺挺摔下去,邵明哲和那怪物竟然好像都觉不出痛来。
  中降人小腿都摔得向三个不同方向歪去了,还是不忘自己的使命,张口就要咬邵明哲的脖子。
  邵明哲也不甘示弱,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横着让中降人死死咬住。
  南舟:“……”
  他撑着窗框,研究了好几秒,才确定邵明哲是要帮自己。
  他抬眼确定了一下邵明哲的来处。
  ……他距离他们足足隔了两个房间的阳台。
  就算是有助跑的急行跳,这中间起码也有7米半的距离。
  虽然南舟也拥有这样的弹跳力,但邵明哲一跳却能跳得这样远,似乎不大寻常。
  南舟有点跑神,直到江舫的声音适时在他身后响起:“施降的人,是不是不能和受降的人离得太远?”
  南舟眨眨眼,纵身两跃一跳,人已经站在了对面的屋顶。
  ——邵明哲既然帮他控制住了受降人,那他也可以放开手脚找人去了。
  况且,他们手头可以利用的,不只是降头。
  南舟果断放出了他在竞技场里赢得的S级道具【拉弥尔的眼球】。
  一颗可以和南舟共享视野的眼球骨碌碌滚动着,高速行动,贴着旅馆内的走廊一侧穿行,顺着门缝一个个挤进去查看。
  李银航惊魂甫定,跌跌撞撞地扒到窗边,正看到邵明哲和那吓得她半死的咬人裸男在小巷内纠缠。
  她虚着声音:“我们帮帮他?”
  江舫却不动。他从高处望着邵明哲,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的外置良心现在不在家,所以江舫想要看一看,这个怪异的独行侠邵明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早在遇见邵明哲时,江舫便已经不动声色地将关于邵明哲的一切都收于眼底。
  在江舫眼里,他远比那对小夫妻更可疑。
  下车独自走、独自抢钱、独自回旅馆,这些都符合他独行侠的作风。
  但在车上主动承认身份、替李银航拦住人头、给李银航送硬币、包括他突然出手帮助南舟,和他应有的作风一比,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他为什么选择单独一人,有意远离?
  如果想要融入集体,又为什么要拒人千里之外?
  是欲盖弥彰、故意勾起别人对他的兴趣,还是另有原因?
  在面对面的近身厮打中,邵明哲的口罩被那发狂的受降人一把扯下,绒线帽也被打歪了。
  他的真容第一次曝露了出来。
  只是在月光照不进、充斥着垃圾臭味的逼仄小巷子里,只有受降人能看清这张脸。
  他不丑,也没有毁容。
  相反,他的五官格外英气挺拔,即使是三白眼,在他俊逸五官的调和下,也弱化成了冷淡骄傲的样子,而非凌厉悍然。
  他的皮肤颜色偏深,但面颊上却有奇异的面纹。
  他被绒线帽遮住的额头上带有一块倒三角的金色流纹,面颊左边有两根横向的、猫胡子一样的金纹,一路延伸到耳根,右面颊则有三根几乎对称的横金纹路,在垃圾腐水形成的小水氹的映射下,泛着细细的微光,映得他的眼睛也成了灿色的金瞳。
  邵明哲不意被扯掉口罩,怔愣半晌后,却是脸色大变、怒急攻心了。
  他讨厌被别人看到他的脸。
  他眼神沉了下来,把那兀自挣扎的活僵尸脸朝下狠狠摁倒在了污水里,一手摁住了那受降人的下巴,一臂则形成锁状,担住了他的脖子。
  李银航瞧着这个动作格外眼熟,本能地觉得不妙,喊了一声:“别——”
  正在这紧要关口,南舟从屋顶上纵身跳落,回到了阳台上。
  他不知道下面刚刚差点出了人命,探了个脑袋,对邵明哲说:“好了,停手。”
  邵明哲居然真的停了。
  也不知道是听了他们俩谁的话。
  南舟手里拿着一个大约一掌宽、面上绘有降头符咒、又被细针刺入了脑袋的白纸人。
  他旋转着将上面的牛毛细针抽了出来。
  而邵明哲怀里死死勒着的倒霉男人突然痉挛似的抽出两下,也不再抵死挣扎,身体倏地委顿了下来,软成了一滩泥巴。
  “人不在。只找到了施咒的纸人。”南舟轻声解释这半夜爬窗的怪人的来历,“他是隔壁旅馆的客人。”
  他只是来泰兰德出差,为了省钱找了间便宜旅馆,大半夜好端端地睡在房间,就稀里糊涂地被人下了降头。
  纸人画得活灵活现,嘴唇位置在稀薄的月光下格外亮,像是涂抹了一层油。
  江舫接过来,研究一番,猜测道:“尸油?”
  李银航恶心得打了个哆嗦。
  “大概。”南舟倒是面不改色,“下降的人在纸人的嘴里涂了尸油,或许,是想让他咬我,或是咬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尸油如果带毒,这一口下去,南舟怕是药石无医。
  尽管原因不明,但看起来是打算要置他们于死地。
  在楼上的几人对话间,邵明哲把昏迷了的倒霉蛋放在了垃圾堆里,重新将口罩扣回到脸上,只露着一双冷冷淡淡的眼,慢慢踱出了小巷。
  仿佛他刚才的援手,以及失态,都与己无关。


第164章 邪降(十)
  半夜三点半,警车停在了两家廉价旅馆的小巷之间。
  红蓝交错的光印在蒙了一层陈年旧灰的玻璃上,将充斥着垃圾气息的角落照得明亮。
  阴暗处的蜘蛛在灯光映照下,只得爬向更阴暗处。
  报警的是隔壁旅馆的一个来旅游的银发外国人,说是半夜睡得好好的,忽然被重物落下的声音惊醒,到窗边一看,竟然有人跳楼。
  报案人是用宾馆座机报的警,一口标准的乌克兰语掺杂英语,语速极快。
  值班警察和他鸡同鸭讲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忙出了警。
  在等候救护车的时候,那个坠楼的倒霉蛋悠悠醒来了。
  警方本来还有点怀疑报警的江舫,但坠楼的人醒来后,痛苦呻吟之余,坚称自己只是好好在房间里睡觉,不知道为什么就跳了楼。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曾赤身裸体在隔壁旅馆的阳台栏杆上学猫爬行、脖子险些被拧断、嘴里被抹了尸油、昏迷后又被安放到自己房间窗户下的精彩历程。
  四周又是三不管的鱼龙混杂地带,平常用来扔垃圾的小巷子里更不可能有监控路网。
  这下,警方也不敢确定,这是蓄意加害,还是梦游意外了。
  江舫又是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不好轻易拉去警局问话,于是警察叮嘱他暂时留在宾馆,哪里都不要去,如果有什么问题,警察还会来找他问话的。
  和警察交涉完毕、并目送救护车载着伤者离开后,江舫一仰头,在警灯闪烁的玻璃反光后,看到了扒着窗户静静看向他的南舟。
  江舫站在楼下,对他挥手。
  玻璃窗映出他的倒影,恰好照在南舟的左胸口处。
  南舟将手覆盖在肮脏的玻璃上,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的光影与此时截然不同。
  南舟眼前,有一段破碎的影像一闪而过。
  那应该是一座宗教建筑,是一间宏伟庄严的教堂。
  南舟最先进去,查探情况。
  他沿着楼梯,独身一人,一路爬到了最高点。
  楼梯的终点,是一大块直对着正面广场的彩色玻璃花窗。
  那天天气很热。
  南舟的手压在玻璃上的时候,能清晰感受到阳光的热力炙烤着手心的感觉。
  有一个男人站在广场上,在白花花的日光下,检查着喷水的雕像。
  大抵是察觉了身后的视线,他仰头回看向他。
  南舟猜他在笑,因为他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悬挂在玻璃外侧、南舟头顶正上方的,是一座巨大的、停了的时钟。
  它的分针就有南舟整个人那么高,直直指向“12”的方位。
  南舟站在时针、分针与秒针合纵连横的阴影之下,抚摸着玻璃上和自己心脏平行位置映出的人影。
  只是光太强,南舟看不清他。
  他站在光里,似乎随时会消失。
  南舟知道这是错觉,但他的指尖还是强迫性地在玻璃上画下一个又一个圈。
  仿佛这样就能画地为牢,把人圈在原地,圈在他的心里。
  以前,他看到记忆,多半是在梦里,或是在幻境。
  这是南舟在清醒状态下,难得的一段漫长又清晰的记忆回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确地记得教堂、玻璃,和广场上回望着自己的人。
  反正在真正醒过来后,南舟脑海中又只剩下一片荒芜。
  等南舟再定神去看时,江舫已经不在楼下了。
  紧接着,一只手柔和地拍上了他的后背。
  早在楼下时,江舫便注意到了南舟的出神:“在想什么?”
  南舟定定望着他,抬手替他擦落肩膀上那些本不存在的光芒,一下一下的。
  江舫由得他在自己身上动作。
  他看得出来,南舟的状态不大对劲。
  他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了南舟那场似真而幻的梦境:“南老师,是不是还没睡醒?”
  南舟也以轻声回答他:“你不要站在光里。我想看清楚你。”
  江舫神情一动,抬手握住了南舟的手腕:“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指腕处有力的握感,终于帮助南舟彻底从过去和现在的迷墙中折返。
  他抬头看着江舫,眼里是明确的疑惑:“什么?”
  江舫眉心一蹙。
  他终于在南舟的眼神里,意识到了自己长久以来都觉得奇怪、却影影绰绰抓不住的一点疑惑。
  ——南舟对待他那段失去的记忆,态度不正常。
  南舟明明知道了他在乎的苹果树先生是自己,也从易水歌那里知道了,自己是《万有引力》的玩家,也是在半年多前的游戏玩家昏迷事件中,迄今唯一的存活者。
  他接收到的林林总总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
  按理说,南舟不难根据这些推测出,是自己带他离开了永无镇。
  而那半年时光,他们是一起并肩走过的。
  江舫本以为以南舟的剔透心思,他心里应该早已经有了数。
  不拆穿,也是想等自己主动将真相告诉他。
  但此刻,有一个更不妙的猜测浮现在了江舫心间:
  ……他不是忘了,他是根本想不起来。
  不是想不起来那段记忆,而是连“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这种事情也会偶尔忘掉。
  任何一段人遗失了一段记忆,都会因为缺乏安全感而格外在乎,只要能抓住一点点的线索,就会拼了命的追根究底。
  南舟也是在乎秘密的,且好奇心远胜常人,不然他不会那样执着地揪着“苹果树女士”不放手。
  然而,相比之下,他对那段和江舫共同流浪的记忆,显得格外不关心,不在意。
  江舫用大拇指不轻不重地抚着南舟的额头,起了些旁的心思。
  自己仓库内的【真相龙舌兰】,余量大概还够用上两次。
  应该用在南舟身上吗?
  会管用吗?
  南舟并不晓得他的心思,把他的手从自己额头拉了下来,讲起了自己的发现:“这个世界是有秩序的。”
  ……他自然而然地绕过了刚才那段突兀的小插曲。
  但江舫也顺势接过了话题:“嗯。”
  和【沙、沙、沙】那个世界一样,谢相玉为了试验自制武器的威力,杀了一个NPC,惹出了重大事故,引来了警方调查。
  正常来说,游戏副本都该确保封闭,尽量减少外力影响。
  不然的话,恐怖片内如果经常有警察跑来跑去,一本正经地调查凶案,虽然更合情理,但难免破坏气氛。
  但在【沙、沙、沙】和【邪降】这两个相对开放世界的副本内,社会系统都是非常正常且完整的。
  对于游戏来说,这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闲笔。
  凡是做游戏的都知道,在虚拟世界中,多出一个设定,就意味着要多出千倍百倍的运算量。
  就算高维世界的即时演算水平远超过他们的世界,“警察”这个在恐怖剧情里相对鸡肋的职业,又有什么花心思设置的必要?
  只是为了显得真实而已吗?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去思考副本世界的本质,是要弄清楚降头师背后的势力。
  南舟现学现卖,在那位被他洗劫一空的降头师头皮上用朱砂画了一个寻位降。
  刚刚他还试图读取过位置,可惜那降头师的身体处于运动状态,大概是昏迷后被人送进了车里,难以即时定位,还得等他安定下来再说。
  他们把六个人都集合在了他们的房间内。
  被从被窝里强行捞起来,小夫妻两个困得眼皮子打架,正头碰头地互为支架、昏昏沉沉地打瞌睡。
  江舫注意了他们一会儿,和悦道:“你们不紧张吗。”
  他的语气非常平和,像是在单纯关心他们。
  曹树光心里蓦地颤了一下,觉得哪里不大对,可江舫的语气不仅不具任何威胁性,反倒带着点春风化雨的催眠意味,让他哪怕想警惕都提不起劲儿来。
  他脑子还未完全苏醒,口齿不清地嘀咕:“还好啊……刚才闹成那样,我和我媳妇都没醒,他有没有从我们窗前爬过去……我都不知道……”
  江舫记下了曹树光的回答,转而把目光转向邵明哲。
  邵明哲依然是衣着厚重地坐在房间一角,眼观鼻、鼻观心,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质,丝毫没有要参与他们对话的意思。
  好像他刚才对南舟施以援手,只是他随性为之罢了。
  李银航想了想,决定发挥一点作用,前去刺探敌情。
  她在邵明哲右侧坐下,主动搭讪道:“哎。”
  邵明哲看她一眼。
  李银航挺厚脸皮地跟他攀谈:“你不热吗?”
  邵明哲吐出简短的音节:“不。”
  李银航:“刚才,谢谢你帮我们。”
  邵明哲把手插在风衣口袋内:“嗯。”
  李银航:“你好,我叫李银航。”
  邵明哲又看她一眼:“邵明哲。”
  李银航开玩笑:“我们俩名字还挺有缘的,民生银行。”
  邵明哲:“……”
  邵明哲:“哦。”
  李银航:“……”好难搞啊。
  以前,她和南舟不大熟的时候,也吃过南舟的闭门羹,也有过这种咬着牙硬聊的尴尬感。
  但那种感觉,和现在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样。
  李银航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套话,浑然不觉自己不小心把自己的化名扔到了九霄云外,直接露了馅。
  她没意识到,而南舟和江舫谁也没有做出特别的反应。
  ……然而,努力打起精神的小夫妻两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仿佛李银航叫李银航,是一件理所当然、无需质疑的事情。
  在注意他们的同时,南舟同样在注意邵明哲。
  他和李银航一样,回想着自从和他遇到后,邵明哲说过的所有话。
  因为数量实在寥寥,所以并不难盘点。
  按字数论,邵明哲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就是几人在大巴车上初见时的“我在这里”。
  在那之后,他的话就像挤牙膏一样,几乎从来没超过两个字。
  他究竟是性格使然,不喜欢表达自己,还是单纯的语言障碍?
  在南舟思考着这个问题时,他的手肘被江舫轻碰了一下。
  顺着江舫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去,南舟注意到,在李银航跟他说话时,邵明哲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捏成了一个不大自然的拳,身体也朝左边折去,似乎是刻意在掩藏什么,不想让李银航注意到。
  那是一个标准的、完全出于下意识的防卫姿势。
  南舟看懂了江舫的暗示。
  ——邵明哲口袋里有重要的东西。
  他在保护这样东西。
  房间内的气氛格外诡异。
  邵明哲沉默不语,李银航口干舌燥。
  曹树光想要放肆地打瞌睡,却始终不能安心,虚虚睁着一只眼睛,望一望邵明哲,看一看江舫和南舟,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又不上不下地憋在那里,说不出来。
  南舟在观察邵明哲,江舫却在看着南舟,替他记挂着那段失落的记忆。
  明明是简单的副本,明明队伍中并没有谢相玉这样专注于搞事的害群马,但一股前所未有的不信任感,正在六人之间缓缓弥漫。


第165章 邪降(十一)
  根本没有觉察出自己露了马脚的李银航、曹树光和马小裴三人倒是心平气和。
  一个人忙着外交,两个人忙着昏昏欲睡。
  觉察了的邵明哲,因为语言功能不甚发达,也没有说什么。
  再加上南舟和江舫没动什么声色,所以这表面上的和平,倒是阴差阳错地维持住了。
  因为对方实在是拒不配合,李银航的外交活动眼看着就要宣告彻底失败。
  不过,南舟那边先有了发现。
  南舟用的寻位降,其实根本不是寻位降的常规使用方法。
  正儿八经的寻位降,是要在自己的左眼处,画上一个和他在降头师脑袋上画的一模一样的符。
  两符可以彼此呼应,功能相当于蓝牙。
  据说一方只要闭着眼睛,就能在黑暗里透过另一张符,判断对方的位置。
  南舟并没有采取这样的办法。
  其原因相当朴实。
  ——首先,他初来乍到,不认路。
  就算他真能亲眼看到降头师全程的搬运路线直播,他也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原因之二,在昏迷的降头师头上进行一番涂涂改改的作画后,他发现,画符是件非常耗费朱砂的事情。
  他暂时不知道泰兰德的物价,仅有的一小包朱砂还是打劫来的。
  万一朱砂这种原材料很昂贵很难找呢。
  一切未知,他还是俭省着点儿好。
  原因之三,南舟担心江舫晚上要亲自己,自己把脸弄脏了,不方便。
  鉴于这三个理由,南舟开展了一场小型的学术研究,把虫降、沙降、寻位降三个降头一气儿捏在了一起,弄出了个不伦不类的大杂烩。
  回旅馆前,南舟从附近的河边挖了些沙子来,拿拾来的鞋盒盛了,底下平平整整地垫了一张被人丢弃在河边的本地旅游地图。
  他在地图上用旅馆床头柜上用来写意见的圆珠笔画了寻位符,把地图用沙子埋了起来。
  沙子里又附赠了三只蚂蚁。
  热带的蚂蚁个头不小,南舟琢磨了一会儿,从不多的朱砂里捻出来三粒儿,泡在水里,又把蚂蚁扔进去涮了涮。
  喝了朱砂水的蚂蚁很快就被迷了心窍,听从了南舟的指示,摇头摆尾地钻到了沙子里。
  刷完牙后,南舟又用一次性的牙刷柄将另一个寻位符画在了沙子的表层上。
  这一层介质递一层的,还真起了效用。
  正常的寻位降,起码得消耗掉一两朱砂,还得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方动向,好摸清路线。
  南舟把寻位降当场拆解,用三粒朱砂,泡了三只蚂蚁,然后安安稳稳地睡了大半宿。
  蚂蚁则机械地在沙子中爬行,勤勤恳恳地绘制出了一副路线图。
  最终,沙子里淅淅索索的响动停止了。
  这代表被反噬得鼻血长流、昏迷不醒的瘦猴降头师,总算被运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带了。
  有可能是他的家,也有可能是幕后之人的老巢。
  南舟小心翼翼地刨开了沙子,果然发现三只蚂蚁都老老实实地趴在地图一角,六条触角齐刷刷对着同一个位置,攒成了一个不大好看的梅花形状。
  ——他的拼盘式降头真的成功了。
  它们围起来的地方,是一个叫苏查拉的小型夜市街,位于这个犄角旮旯的城市的更犄角旮旯处,在旅馆的东南方大约30公里的地方。
  苏查拉所在区域,在地图上呈一个规整且封闭的三角形。
  降头符咒里封闭的三角符号数量不少,往往起到集聚邪气的作用。
  而当南舟还想要研究研究这个地方有什么玄虚时,异变陡生。
  噗嗤——
  三只活蚂蚁的脑袋突然同时爆裂开来,有细小的体液溅到了鞋盒壁上。
  这小型的爆炸并不怎么壮观,但很是诡异。
  它们死得猝不及防、肝脑涂地,细长的足肢还在地图上鲜活地痉挛着,划拉出窸窣的细响,像是被一只无端出现的上帝之手活活摁死。
  南舟对死蚂蚁行了片刻注目礼后,用淡淡的陈述语气说:“被发现了。”
  ——他在对方脑袋顶上画阵法这件事,本来就不算特别隐蔽。
  毕竟对方是久久浸淫此道的降头师。
  指望他们被初入门的自己这点小伎俩蒙过去,是有些不切实际了。
  南舟说这话时,表情和语气都不很激动,因此李银航咂摸了一圈儿,才品出其中的凶险,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是一个利用南舟布下的寻位降实施的反噬咒法!
  换言之,如果南舟将常规的寻位降用到了自己身上,此时,眼珠爆裂、脑浆横流的就该是南舟了。
  南舟却没有什么死里逃生的自觉。
  他正新奇地研究着蚂蚁的残肢。
  那蚂蚁的死法很蹊跷.
  在炸裂开来后,它们暗色的体液和碎裂的足肢,在地图上形成了一个约有普通饮料瓶盖大小的咒阵图纹。
  这个降头符咒,南舟并没在那本《谜之书籍》里见过。
  ……是新的咒法吗?
  南舟一边将这新知识记在脑中,一边认真分析起来。
  在帐篷里的付费学习小课堂中,他观察出,想要成功实施“降头”,“降”和“头”缺一不可。
  简单说来,既要有咒术咒符的加持,也需要诅咒人身上某样具体的东西。
  受降人的头发、血肉、体液,或是随身佩戴多年的项链、护身符,都可以作为施加降头的介质。
  所以,南舟在给瘦猴降头师的脑袋顶上画寻位降的时候,一边利用他自己的头发作为天然的施降材料,一边小心动作,确保不留下一毫属于自己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他们甚至顺手牵羊,带走了蒲团。
  但饶是他们如此谨慎下,这强大的反噬咒符依然一路追溯而来,爆掉了南舟的蚂蚁。
  那边的降头师采用的介质是什么呢?
  南舟注视着由蚂蚁体液组成的新鲜符咒,手指抵在唇畔,细细思忖一阵,心间豁然开朗。
  ——自己在降头师身上留下的、属于自己的痕迹,不就是那个自己亲手绘制的寻位降符吗。
  想明白了这一层后,南舟从储物槽里取出了他们从瘦猴降头师身上扒下来的衣服。
  这衣服被瘦猴贴身穿着,上面还残留着瘦猴躯干上阴冷的气息和药香。
  南舟对照着蚂蚁尸体形成的符咒,现学现卖,在衣服上现场操作描画起来。
  这时候,小夫妻俩总算醒神醒得差不多了。
  曹树光和马小裴好奇地凑过来,观摩了一阵,也没能从南舟的动作中观摩出个所以然来。
  曹树光挠挠脑袋,不懂就问:“你要干嘛啊?”
  南舟:“学习……”
  曹树光一声恍然大悟的“噢”还没能脱口而出,就听南舟自然而然地补上了后半句话:
  “……然后诅咒回去。”
  ……
  苏查拉夜市一角,一栋从外观看来平平无奇的普通民房内,那个出现在帐篷里的高大男人正坐在床侧,垂目看着硬板床上仰躺着的、昏迷不醒的二徒弟。
  另一张床板上,则是他的大徒弟。
  大徒弟的手边摆着他开了花的脑袋。
  房间角落里,缩着心惊胆寒、一脸倒霉相的司仪。
  司仪只知道,自己的师父叫砂楚,师伯叫巴坤。
  自己跟在师父屁股后头,平时也就是收点门票钱,学点儿介乎于魔术和降头之间的小把戏,方便和女孩子搭讪,再狐假虎威地借师父的本事吓吓那些不信降头的外来客人。
  他没什么大本事大作为,也不是多么信奉邪神,就是想找个来钱快又有意思的活计。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爷。
  男人叫颂帕,皮肤微褐,看起来相当年轻,骨肉丰盈,起码比床上昏迷不醒的自家师父要年轻上二三十岁。
  但他眼里的沧桑和阴鸷,像极了一个刻毒了大半辈子的老年人。
  砂楚藏在头发里的阵法还没有被抹去,枯焦的发梢上还挂着几粒朱砂。
  颂帕静静坐在床侧,等待着自己的反噬降头起效。
  听过司仪结结巴巴的描述,帕颂猜测,如果不是自己徒弟在外招摇、得罪了人,那就是年轻的降头师不自量力,主动前来挑衅砸场子了。
  被他用奇幻降操纵的男人已经被南舟扔下了楼,这无疑更笃定了颂帕的猜测。
  ——那个叫“南舟”的人,绝对是在别处学艺的、自以为自己术法精湛的年轻降头师。
  不过这无所谓。
  胆敢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面前使用寻位降,他必死无疑。
  被自己操控的松鼠已经在窥探情报的路上了。
  那松鼠是颂帕最得力的一只,因为担心被南舟发现,所以颂帕让它先在距离那间旅馆稍远的树梢上待命。
  应该再过几分钟,它就能到达旅馆窗口、传回实时的影像了。
  颂帕垂目,冷冰冰的鹰目注视着自己不争气的二徒弟。
  转过头去,看到的是更加不争气的徒孙,以及本来前途无量、现在却死不瞑目的大徒弟。
  他心中戾气横生。
  和南舟在一起的那些人,不管是谁,都得死!
  忽然间,床上的砂楚剧烈挣扎起来,手舞足蹈,眼珠暴凸,情形相当骇人。
  不等颂帕摁住他的手脚,下一刻,他的脑袋轰然炸裂!
  他鸡爪子一样枯瘦的手掌在铺面上咯吱咯吱地抓了几把。
  鲜血和灰白的脑浆,在昏黄的灯光下渐渐游移、凝聚,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图纹。
  ——正是南舟鞋盒里的蚂蚁死时,体液形成的图像。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颂帕甚至没来得及躲避,被喷上了一头一身的秽物。
  短暂的怔愣过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暴怒:“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颂帕的视野亮了起来。
  在他饲养的松鼠面前,出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小蜜袋鼯。
  ……
  南极星是偷偷溜出来晒月亮的。
  它知道南舟他们不想自己被发现,所以想等着屋里的人都走后,自己再回去。
  它蹲在屋檐边,看到了那只蹦跳而来的松鼠。
  那松鼠比南极星大上三倍有余。
  它跟帕颂混的时间很长,称王称霸惯了,瞧到这么一个小东西,根本不放在眼里。
  它支起上半身,露出雪亮的、染了尸油的牙齿,竖起背上坚硬如刺猬的毛发,试图恐吓它。
  南极星的眼睛眨巴了两下,似有所悟,往后倒退了两步。
  下一刻,它如闪电一样张开身体两侧的皮膜,小滑翔机一样纵身扑来,啊呜一口,叼住了松鼠的脖子,齿间利索地一切一割。
  松鼠唧地惨叫一声,在南极星口中没了气息。
  南极星:……凶你个头。
  南极星咬着有它三个大的松鼠,注意到了它尾巴上流光泛泛的刻纹。
  它左右张望一阵,先用两只短短的前爪把嘴角的血迹擦干净,才叼起松鼠尸体,悄无声息地跳到阳台栏杆上,咚的一下,将尸身顺着窗户根儿扔进了屋内。
  完成这一项工作后,它挺有成就感地抖了抖毛,无声消失在了窗侧。
  这一声闷响吸引了屋内的所有人。
  邵明哲向外看去,却只来得及看到消失在空茫夜色里的一只长尾巴。
  但他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一只手插在左手口袋里,另一只手掩住胸口,摩挲了两下。
  他莫名感觉后背起粟发冷。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一个疑似怕老鼠的强悍小邵
  南舟:谢谢颂帕先生的课外补习,我会好好诅咒回去的qwq


第166章 邪降(十二)
  死松鼠烂泥似的软在地上,咽喉处鲜血淋漓。
  曹树光奓着胆子上前,就手拿起摆在床边的扫帚,倒提着戳了戳看起来死透了的松鼠。
  见松鼠没有动,曹树光就胆大了些,想上手给它翻个面儿、看看状况。
  那松鼠尾巴根处的皮肤上刻着的咒纹,泛着瘆人的青光。
  但随着松鼠的死亡,那光芒越来越淡,渐趋至无。
  南舟把目光从松鼠尾部的咒纹上挪开,看了一眼曹树光。
  他在心中静静盘算小夫妻的纰漏。
  小夫妻俩在旅游大巴上直冲他们而来,却完全无视了原本坐在他们身后、装备、神态明显更可疑的邵明哲。
  他们并没有对李银航说漏嘴了的自我介绍产生任何应有的反应。
  最重要的是,在遭遇了一场未遂的袭击后,他们仍然能毫无芥蒂地打瞌睡,完全没有表现出正常人的紧张感。
  南舟见过这样散漫的态度。
  在永无镇被强行开启、对外开放的那半年内,他见过成百上千张这样的脸。
  他们在享受着游戏带来的紧张刺激的同时,也保持着“死了就死了”的无所谓态度。
  在谢相玉的提醒下,南舟知道,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玩家”。
  他在认真考虑,要不要让曹树光死上一回,试试看会发生什么。
  可当曹树光的指尖离松鼠的颈毛只有半厘米时,南舟还是发了声:“别动手。”
  他还代表着【队友全部存活】的1000点积分奖励呢。
  南舟的提醒,让曹树光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指。
  而就是这一缩之间,一个粉红色的尖状活物从松鼠的颈部猛地一探。
  曹树光的手指几乎感受到了那尖物的芒点。
  他骇了一跳,忙把手揣回怀里,左瞧右瞧,确定并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咕。
  松鼠的嘴巴幅度不小地蠕动了一下。
  曹树光“妈耶”一声,抱着手指,瞪着眼睛,眼看着松鼠咽喉破口处的骚动越来越大,血肉越来越外翻。
  咕唧一声,一个血淋淋、活生生的小肉团,从松鼠的咽喉处钻了出来。
  房间内铁锈似的血腥气随着这一顶一出,愈发浓厚了起来。
  一眼瞧过去,李银航差点从头麻到脚趾,san值活活往下掉了2个点。
  ——松鼠的喉咙里,居然藏着一只怪鸟。
  南极星一口下去,破开了松鼠的喉管,但并未伤到藏在松鼠口腔深处的小怪物。
  刚才对南极星发出粗嘎示威叫声的,也不是松鼠,而是这只鸟。
  鸟是雏鸟,皮肤是粉红色的,像极了刚出生的小老鼠,脖子老长,颈皮透明,随着呼吸透明地肿胀翕张。
  鸟头呈圆形纺锤状,大张着的、仿佛乞食一样的嘴巴四周,生满了一圈小小的、眼珠似的彩色珠斑。
  它摇头晃脑地钻出来时,活像是一种外星蠕虫。
  成功用自己的尊容唬到一票人后,它一扑棱光秃秃的肉翅,发出一声怪异的长鸣。
  啁——
  它振动着翅膀,竟朝着窗外直扑而去。
  它要去咬死那只长翅膀的老鼠!
  江舫指尖一动,一张扑克牌倏然削去。
  瞬间,那已经到了窗边的鸟一个头重脚轻,身体在窗边僵了僵,自半空落下,脑袋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径直掉到了窗外的垃圾堆。
  但还不及屋中人喘上口气,那丢了鸟头、黑血狂涌的鸟身在原地转了两圈,跳上了窗台,朝着腐臭的垃圾堆里俯冲而去。
  啁——
  鸟的尸身居然顶着被削去的鸟头,重又掠入了窗中!
  因为顶得潦草,鸟头和身体是明显的分离态,身子朝前,鸟头朝后,成了一只倒飞的蜂鸟。
  从鸟眼中涌出的血泪濡湿了本就细小的绒毛,让透明粉薄的鸟头看起来像是被新鲜斫下的活蛇头,
  它的报复心强到令人发指。
  它张开那张让人头皮发麻的嘴,朝着江舫的咽喉狠狠咬去!!
  当江舫指尖又捻出两张扑克牌时,南舟蹲在地上,敲了敲鞋盒的边缘,发出了一点响动。
  没想到,一敲之下,那鸟忽然像是失控了的直升机,打了两个飘,猛然一头扎向了鞋盒。
  ……直接入土,干脆利落。
  这一猛子下去,沙土外面就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鸟腿,在虚空中徒劳蹬了几下,也就蔫巴巴地垂了下来。
  李银航心有余悸,刚想上前,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溜到了自己身侧的邵明哲。
  邵明哲贴她贴得很近,两只手几乎要捉到她的衣袖。
  因为过于惊讶,李银航发出了疑声:“诶?”
  邵明哲垂着脑袋,乖乖躲在她后面。
  察觉到李银航在看他,他轻声说:“……有老鼠。”
  李银航:“……”
  她懵了一下,觉得这一幕和他刚刚树立起的话少酷哥的形象颇不相符。
  但她转念一想,倒也是合情合理。
  人总有怕的东西。
  他或许是怕毛绒动物。
  知道屋顶上是南极星的李银航难得母爱爆棚了一下:“没事儿啊,没老鼠。”
  听了李银航的安慰,邵明哲微微抿唇,凌厉的三白眼下垂时,也显得不那么凶悍了。
  李银航没想到话匣子还有这种撬开方式,正寻思着要不要趁机深入再刺探些什么,就见他重又将手插回口袋,原路返回了刚才呆的小角落,继续他油盐不进的沉默。
  李银航想,真是个怪人。
  于是,除了怪人邵明哲外,一群人围了上来,如同欣赏动物园标本,欣赏那入土为安的死鸟。
  死鸟非常没有尊严,一只爪子露在土层外,丢人地痉挛着,可以说毫无牌面可言。
  曹树光刚才吃了那一吓,也不敢贸然伸手乱摸了。
  他注意到,沙层上画着一个咒纹。
  这鸟入土的位置,正中咒纹靶心。
  他感兴趣地提问:“这是怎么弄的?”
  南舟一指那只死松鼠。
  松鼠的尾巴根上原先青光熠熠的咒纹已经彻底黯淡了下去,但依稀可辨,那形状和南舟画在沙子上的图纹走向完全一致。
  “这怪鸟能乖乖呆在松鼠喉咙里,是松鼠尾巴上有咒符控制它。”南舟简单解释,“所以我想画个新符试试看。”
  显然,这是有效果的。
  不仅如此,南舟的猜想也得到了验证。
  ……并不是所有的降头,都需要咒语的辅助。
  南舟摆弄着眼前的沙盘,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一点新知识。
  他把鞋盒用盖子原样盖好,推到了床底。
  小夫妻俩醒神也醒得差不多了,觉得又可以跟南舟出去冒险了,不禁雀跃搓手道:“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他们已经知道了在幕后操弄降头的人在几十公里开外的苏查拉的某处,下一步的行动目标可以说非常清晰。
  虽然这些发现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这不妨碍他们想兴冲冲跟着南舟去见见世面的一颗心。
  南舟坐在床上,字正腔圆道:“睡觉。”
  马小裴:“……”
  曹树光:“……”
  曹树光有点急切:“我们不主动出击吗?他们可是知道我们在哪里了!我们要留在原地,等着他们来对付我们吗?”
  南舟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对曹树光的担忧并不热衷。
  江舫笑微微地提议:“你们也可以主动出击啊。”
  一听这话,小夫妻俩一个对视,纷纷表演起退堂鼓来。
  算了算了,睡觉睡觉。
  他们两个现在什么情况都没摸清楚,主动送上门那是给人送菜呢。
  见小夫妻要走,邵明哲也主动起身,静静往外走去。
  送走两拨队友,南舟仰面卧倒在床,看样子竟然是真的打算睡个回笼觉。
  惴惴躺回床上的李银航还有些不安:“南老师,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南舟说:“嗯。还有11天。”
  李银航一时没能领会精神:“啊?”
  南舟:“boss需要好好保护。万一死了,就没得学了。”
  李银航:“……”
  ……这种说法,怎么说呢。
  真是门前发大水,浪到家了。
  一旁的江舫倒是很理解南舟的好学,替他盖好了被子,同时在南舟脸颊上落下了一点蜻蜓点水似的吻。
  黑暗里的南舟轻轻眨了眨眼,想,总算亲我了。
  那么他不在自己脸上乱涂乱画就是值得的。
  这样想着,他保持着相当愉快的心情入睡了,并期待着新鲜的知识打包送货上门。
  另一间房内,小夫妻俩花了半个多小时醒神,现在只好双双精神百倍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而此刻的邵明哲,从自己房间半开放的阳台攀上了屋顶。
  屋顶上空空荡荡。
  南极星晒够了月亮,早就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房间。
  他已经寻不见那只在窗边一闪而逝的小尾巴了。
  邵明哲独身一个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双手撑着膝盖发呆。
  他的自言自语被闷闷地封在口罩后,显得有些寂寥。
  “……不是吗。”
  ……
  苏查拉,一间平房内。
  花了大量心血培养出的徒弟就这么玩笑似的死于非命,想边缘ob一把,还被插了眼。
  更重要的是,这种强烈的、被对方耍弄的感觉……
  颂帕看着床榻上狼藉一片的尸身,神情变得极度可怕。
  他在床畔,凝视那烂糟糟的尸体多时候,转身来到了沿着墙根摆放的一溜暗黄色的陶土罐前,将粗糙的手指放在暗红色的纸封上。
  他的指肚在上面摩挲出唰啦唰啦的纸响。
  “杀了他。”他低低喃语着,“杀了他们。”
  早在师父的脑袋爆开时,本来就惶恐不安的司仪已经彻底崩溃,一头闯出了屋子。
  逃走时,他还在门槛上重重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但他马上爬起,继续逃命。
  他这辈子大概再也不想和这样的邪术扯上关系了。
  城门失火,他这条池鱼除了赶快溜,没有别的更好保命的办法了。
  凌晨的夜市,徒留一地水果叶、椰壳、芭蕉叶。
  火山排骨的酱汁混合着被人倒掉的过期果汁流淌在阴沟里,在将近24度的夜间,散发出馊臭的味道。
  苏查拉整体在地图上呈标准的倒三角形,但内里道路盘根错节,他只来过两三次,路根本没能走熟。
  司仪没头苍蝇一样在空荡的街道上冲撞。
  ……直到他在街边看到一个蹲着的人影。
  人影手里握着一只碗。
  右手里是一根筷。
  他用筷子轻轻敲着碗,叮叮、当当。
  司仪觉得阴气顺着脚脖子往上流,慌忙低了头,收敛起沉重的声息,小步往前走去。
  他低着头,强逼着自己不要看,不要看,赶快离开这里。
  他心中影影绰绰地猜到了这是什么,但是他不敢细想。
  他越走越快,以至于一路狂奔,拐过一条街,却又一次在街边看到了那个敲碗的身影。
  叮叮。
  当当。
  声音的频率明明没有变化,然而落在司仪耳中,却是越来越紧促,仿佛催命的鼓点。
  司仪吓得喉咙里咕咯一声,不再细看,拔足狂奔。
  然而,转过了一条又一条街,不管他向前还是向后,不管街景如何变化,那个人还在。
  他慢吞吞地敲着碗,仿佛知道司仪一定会知道自己无路可走,一定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看看他。
  在第十三次看见敲碗的男人后,已经跑出了一嘴血腥气的司仪整个人已经处于半麻痹的状态了。
  他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无谓的逃命,拖沓着步伐,径直走向了那叮当声的来处。
  走到那蹲踞着的人的背后,他出声低唤:“喂。”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
  那是他自己的脸。
  而当自己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脸上时,他的脸开始像蜡烛一样,慢慢融化。
  司仪惨叫一声,倒退一步,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一跤栽倒在地。
  而当他回过头,四周的一切却早已物换星移。
  他看到,绊倒他的,是颂帕家的门框。
  门内停留着两具尸体,一具在床上血肉模糊,一具在地下头身分离。
  而颂帕正跪坐在一堆黄泥坛子前,念念有词地抚着封纸,连一个眼神都懒得落在他身上。
  司仪恍惚且颓然地坐在地上,想,这是第几次了。
  ……啊,是第十三次了。
  他第十三次冲出门,第十三次重复地见到敲碗的自己,第十三次被送回这里。
  而每当冲出小院、冲上街道的一瞬间,他就会忘记他曾经试图逃离这件事,然后陷入无穷无尽的轮回。
  现在,他不想要逃了。
  司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着黄泥坛子的方向缓缓走来。
  而颂帕没有转身,而是面对墙壁,露出了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他摸着一个空坛子,对已经在轮回中丧失了心魂、变成鬼降一员的司仪的淡淡笑道:“回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舟舟:所以这是新课吗


第167章 邪降(十三)
  房间的灯熄灭了。
  李银航对着那窗帘犯了半个小时嘀咕,生怕她半梦半醒之际,再有个什么东西人模猫样地从外头爬过去。
  直到南极星都开始在她枕边打起了小呼噜,她才心一横,睡了。
  房间中,只有江舫清醒而沉默地仰望着天花板,想着邵明哲。
  不知怎的,他觉得他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很熟悉。
  至于在哪里见过,他却记不大分明了。
  这样的情况实在罕有。
  江舫和自己的脑子较了半天劲,直到身侧的南舟一翻身,拱到了他的怀里,
  黑暗里,南舟乌幽幽的眼睛里浸着两丸清水,仰望着他,也不知道醒来多久了。
  江舫不费力就将人抱了个满怀。
  南舟:“我在偷看你。”
  把“偷看”说得这样堂而皇之,也就是南舟了。
  江舫哈的笑了一声,垂目望着他。
  南舟:“在想什么?”
  在这时候提及不相干的人,着实太煞风景。
  于是江舫熟练地骗人道:“想着明天怎么带你出去玩。”
  南舟:“要我陪你一起想吗?”
  江舫:“不用,我已经想好了。”
  南舟提问:“我们出去之后,也能这样出去玩吗。”
  江舫默然。
  这个问题他很耳熟。
  他记得,自从自己在误服【回答】,在那场PVP里说了那样伤感情的话后,二人就很少再谈论关于将来的话题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尝试去遗忘未来。
  江舫究竟能不能离开,而被游戏困住的南舟在江舫离开后,能去往那里,那些都是无法【回答】的事情。
  以江舫的绝对理智,他不可能去承诺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只是,江舫越来越长久地失眠。
  他望着枕侧南舟的面容,指尖隔着几寸,徐徐划过他的唇颊、眉眼,预演、模拟、练习着与他分离后的心情。
  他藏起那颗心,只敢在夜间放肆而长久地注视着属于他的那颗星星。
  有时候,南极星会跳到枕边来,好奇凝望着他们。
  江舫独自享受着这点隐秘的放纵,抵抗着血脉深处那炙热的、独占的疯狂。
  而南舟再次提及未来,恰好是他们共同走过的最后一个副本里。
  仿佛冥冥之中,早有预感,也早有注定。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江舫没能在他们落脚的地方等到南舟。
  他找了几圈,终于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下,找到了南舟。
  他头上悬着巨大的时钟,人就显得伶仃起来了。
  他在彩色玻璃的黑色阴影内静静站着,指尖抵着玻璃表面,不知道是在看外面,还是在看玻璃上自己浅浅的倒影。
  江舫上来牵他的手:“怎么在这里?回去睡觉了。明天我们就要正式往庄园里送信了。”
  在这个带有西幻色彩的副本里,他们分成了两拨。
  富丽堂皇的教堂,与一座十四世纪风格的城堡隔岸而望。
  两栋建筑物之间相隔3英里左右,中间隔着一道不见底的深渊,一座铁索桥跨渊而过。
  踏上去时,桥身颤悠悠的,铁链会不间断发出绷紧的细响。
  论其惊险程度,基本等于要江舫这类恐高症资深患者的命。
  教堂里的管理者是牧师,叫基思。
  城堡的主人则是雪莱公爵。
  这二人在设定中是好友。
  玩家们的任务,就是按照系统分配的角色,扮演二位主人的侍从,每日过桥,为两个角色传递信物。
  ……听起来不算非常困难的任务。
  而江舫和南舟又都被系统强制分配成了教堂的神职人员。
  这更让江舫安心。
  尽管按照合理性而言,他们两个一人去城堡,一人在教堂,才是更妥帖的双保险,江舫还是为这样的分配隐隐感到安心。
  他们在一起很久了,久到江舫几乎要淡忘他的病。
  但他听到南舟对他说:“我不跟你们走了。”
  南舟的吐字向来冷冷的,因此格外清晰,绝没有听错的可能。
  江舫觉得自己不是听错,只是没听懂,因此嘴角还挂着温和的笑模样:“还想在这里看月亮吗?”
  南舟:“嗯。再看一会儿。”
  江舫:“我陪你。”
  月色被彩色玻璃解析成支离破碎的样子,已经失却了原本纯净的色泽,落在南舟身上时,就被切割成了斑驳的光影。
  江舫的心思却不在月亮上,逐渐开始被南舟刚才那句“我不跟你们走了”支配。
  他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点恐慌捕捉了他的心。
  他望向南舟时,发现南舟也在回望着他。
  南舟说:“……我的意思是,不走了。”
  江舫的笑容不大自然了。
  他温和地曲解着南舟的意思:“要看一晚上吗?”
  南舟话音清晰、逻辑分明,不肯给他一点多余的希望:“这次副本结束后,我们分开吧。”


第168章 邪降(十四)
  神职人员的领口被浆洗得很是坚硬。
  江舫扯着领口.活动了一圈,还是觉得没能将自己从绳套一样的窒息束缚中挣脱出来。
  他有些喘不上气,因此他烦躁不堪。
  穿着长袍、担任“来教堂免费工作的信徒”角色的耳钉男爬上楼梯,瞧见了并肩站在窗前的两人,也没多想,热情招呼道:“老大,南哥——”
  江舫半张脸转过来,目光和夜色一样冷:“滚。”
  耳钉男吓了一跳,刚迈出的脚还没来得及沾地,就硬扭了180度,利索转身:“好的呢。”
  南舟好奇地看了江舫一眼。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江舫这样情绪失控。
  江舫向来是很文雅的,圆滑温柔,对任何人看起来都是一碗水端平,毫无偏颇,大爱无疆。
  以南舟对人情迟钝的敏感度,他不很能理解,明明顶着这样一张笑眯眯的脸的江舫,为什么会让队员们敬而远之。
  然而耳钉男没能解答他的疑惑,而是自顾自登登登逃下了楼。
  “……走?”
  长久的沉默后,江舫续上了这个活题。
  他刚才活音中的暴躁和压抑都被匆匆收拾起来,语调轻快得甚至有几分飘忽:“你要走去哪里?”
  南舟:“我也不确定。”
  南舟:“但是我不跟你们走了。”
  江舫有些发怔,回过神来后,嘴角的笑意反倒有了扩散的趋势。
  他喃喃自语:“‘你们’?”
  他的手指在身前攥紧,咬紧牙关,酸涩地重复道:“……‘你们’?”
  江舫的语气过于微妙,不禁让南舟开始反思自己的代词有没有使用错误。
  确定无误后,南舟抬起头,肯定道:“是,一直都是你们。”
  南舟知道,队里的大家都是想要和他亲近,却又怕他的。
  他和这个队伍唯一真正的亲密联系就是江舫。
  可另一方面,南舟虽然不敏感,他也能知道什么是忽远忽近、忽冷忽热。
  江舫无数次想要抱住自己,可又会在他给出回应时松开手。
  他只在某个夜间,被原因不明的梦魇惊醒时,会用指尖探入自己的枕下,轻轻摸着自己的指关节,寻求某种安慰。
  以南舟稀薄的、和人相处的经验,他无法解析出这是因为什么。
  在他看来,他和江舫处来处去,同生共死,到了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江舫抑着声音问他:“想去哪里?”
  南舟:“走一走。或许找一找其他的队伍、去通一通其他副本。”
  江舫:“跟着我们不能做副本吗?”
  南舟:“不一样。”
  江舫:“哪里不一样?”
  二人本来一个问,一个答,语气平缓,气氛融洽,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南舟注意到,江舫单手扣住了另一手的手腕,仿佛在压抑体内某种蠢蠢欲动的欲望。
  他向来稳如泰山的双手在发抖。
  这罕见的场景,让南舟开始真情实感地担心起来。
  他反问:“舫哥,你不舒服吗?”
  ……不是不舒服,是不对劲。
  这太不对劲了。
  在江舫掌中,向来井然有序、操盘得宜的牌局天地翻覆了。
  江舫现在努力不去看南舟,因为他需要克制自己,不可分心。
  他一瞬间涌起的渴望,宛如强大的潮汐,要把南舟吞没其中。
  他想要把他锁起来,困起来,哪里都不让去。
  江舫是狡兔,始终习惯给自己留足后路。
  他知道南舟的弱点在哪里。
  南舟看似无坚不摧,天敌只有满月。
  但江舫看过无数遍《永昼》,他知道,南舟存在一个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弱点。
  ——他的脑袋里,住着一只小小的白孔雀。
  那是光魅菌株扎根在他脑中的产物。
  它既是他的力量之源,也是他最易被人拿捏住的把柄。
  换言之,南舟的精神相当脆弱。
  如果江舫想,他可以利用南舟此时对他绝对的信任,从物理上将南舟的精神摧残得七零八落。
  但江舫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微微颤抖着双手,和他并肩站着,看着月亮,任心中的潮汐将他的理智撕碎、再重组。
  见江舫不答活,南舟也不再追根究底。
  他说:“不一样的。”
  江舫在如同高空弹跳的心绪拉扯下,语气平稳地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却被他一直回避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是自己做了什么吗?是惹他生气了吗?
  江舫不断逼着回想自己这些日子与他相处的点滴,想得心尖都发了疼。
  南舟重复道:“‘为什么’?”
  接下来,两人间陷入了怪异而长久的沉默和对视。
  望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江舫才猛然醒悟过来。
  南舟也在问他,“为什么”。
  南舟摸摸自己的心口,回味着今天自己在和心口位置平行的彩色玻璃上画着圈,想把人圈入心脏的动作。
  可就在那一刻,他清晰地认识到,江舫不想被他圈进心里。
  因为他不是人。
  南舟看了许许多多的书。
  那些书讲的是人类社会,在他脑中植入了一个固定的程式,几乎让他以为,他也是人了。
  可那毕竟与他无关。
  他无法解剖自己。
  他说不清自己的快乐是不是也是因为多巴胺的分泌。
  他不知道他的爱情是不是也源自于费洛蒙。
  书上说,男性不具备生殖繁衍后代的雌性器官,而他在外观上具有一切男性的性征,但因为不是人,他甚至无法确信自己是否能怀孕。
  南舟只是虚拟世界里的南舟。
  他不可爱。
  因为他再像人,也不是人。
  南舟说:“你们一直在被游戏背后的力量推着走。你们的目的是要活下去,要通关,要活着出去。可我和你们的目的不一样。”
  “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我在这里死掉,我会去到哪里。”
  “是回到永无镇?还是彻底消失?”
  “所以,我想要离开你们,去找别的办法,接近那个力量。”
  “然后……”
  他没有说接下来的内容。
  和江舫的沉默相比,南舟已经足够坦诚。
  但他也能感受到心尖上细微的、切割似的疼痛。
  这感觉过于陌生,南舟也不懂得如何回避,因此只能一边任由被心中无来由的酸涩磋磨,一边认真地望着江舫。
  “舫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口齿清晰道,“我想……我的诞生,就是为了和你度过这几个月。这也许和我之前经历的一切一样,都是书里的情节,可这是很开心的情节。比我之前在小镇里过的每一天,加起来,都要更开心。”
  江舫张了张口。
  他想说的活有许多。
  他们或许会被始作俑者一直玩弄,直到死在某个副本之中。
  也有可能,始作俑者会在某一天玩腻了他们,将他们随手蚂蚁似的碾死,或者将他们扔出游戏,让他们回归各自的生活。
  当然,江舫更相信,这背后酝酿着更深的阴谋。
  游戏在一点点完善,副本在一点点更新。
  他们身在其中,感受深刻。
  时至今日,他们的储物槽系统、队友系统、游戏奖励系统等种种模块,运行已经相当流畅。
  他们一行人担任的角色,更像是游戏的测试员。
  江舫从不寄希望于这些幕后之人的仁慈,但并非毫无希望。
  如果对方能将他们的价值看在眼里,那么,他是否有机会在夹缝中,为南舟乞来一个身份?
  这些事情,江舫一直在想。
  他没有一刻不在替南舟谋划。
  只是,他说不出口。
  他从不许没有把握的诺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在哪里。
  他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擅作主张,替南舟计划他的未来。
  这样对他而言,究竟是不是最优解?
  南舟一直静静盯着江舫的嘴唇,希望他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
  不出意外,江舫是安静的。
  只是他的眼里涌动着极复杂的情绪,海面之下的漩涡和交纵的洋流。
  那是他在理智和放纵间激烈挣扎着的灵魂。
  但南舟不懂。
  他只觉得江舫在歉疚和回避着什么。
  于是,南舟终于不再抱着多余的期待和希望了。
  “舫哥,你不用抱歉。”南舟的手搭上了江舫的肩膀,安慰地拍了两下,“我们的关系,或许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好。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这没有什么。”
  他冷冷淡淡的,连提前预演的告别都说得平静而动听:“舫哥,很高兴认识你。”
  江舫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的掌心合起来,又握拢时,那里就多了一副银亮的手铐。
  他妥善地将这点银光藏纳起来,背在身后,不叫南舟看到。
  他就这样带着一颗发痛的心,语气轻松地询问南舟:“那今天还要一起睡吗?”
  南舟:“嗯。”
  他选择提前告别,也是为了让分别不那么猝不及防,要让双方都做好准备才行。
  南舟向来是很有礼貌的。
  他们和先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肩并肩回到了房间。
  当天晚上,他们也在教堂的钟声里,像现在这样面对面躺着。
  江舫一遍遍摸着他的手臂和胸口,好像是告别前难得的情感放肆。
  实际上,他是在丈量计算,在控制住南舟后,想要绑住他,需要多长的绳子。
  他听到南舟问他:“舫哥,出去以后,你想要做什么?”
  江舫的指尖蝴蝶一样停留在他的肩膀上。
  “出去之后……”江舫轻声道,“谁又知道呢。”
  ……
  时间回到了现在。
  “出去之后……”
  江舫调整了一下睡姿,尾音里染了些笑意:“南老师想做什么?”
  记忆全无的南舟,将那些冗余的烦恼也一并忘却了。
  他认真想了想:“去看看海。”
  江舫摸了摸他额前的发丝:“【脑侵】那个世界里,不是有过海吗?”
  南舟:“那个时候没有认真看。它也和书里的不一样。”
  江舫:“不用等到出去,我们明天就去看。”
  南舟:“真的?”
  江舫:“真的。再想想,出去了之后,想做什么?”
  南舟一本正经地问:“外面的世界,车也会像这里一样多吗。”
  江舫说:“会。我们也会有。到时候,我们买一辆房车,去世界各地露营去。”
  南舟:“一辆车,就可以开到世界各地吗?”
  江舫:“是,只要有公路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去一遍。”
  南舟被他说得困了,含糊道:“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啊。”
  江舫听出了他活里的困倦,诱哄地放柔了声线:“慢慢走,一直走,走到我们都走不动的地方,我们就不走了。活也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
  南舟枕着江舫为他构建的梦睡着了。
  梦里,他又梦到了教堂,以及和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在窗边的一番对活。
  那场对活似乎不大愉快,醒来后,内容照例尽数忘却,但那种心情还残留在胸腔中,让他发了好一阵呆。
  直到江舫无声地将他抱在怀里,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耳朵。
  “早安。”
  ……
  他们所在的旅馆虽然平价,但底层自带一间自助餐厅,出售早餐券。
  旅行团缴纳的团队房费里包含每人一张免费早餐券。
  “立方舟”三人简单梳洗,来到餐厅,没见到邵明哲,倒是先看到了黑着眼圈的小夫妻俩。
  他们对着盘子里寥寥的食物,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塞。
  ……从三点醒过来后,他们就根本没能睡着。
  李银航元气满满,主动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早上好啊。”
  曹树光打了个哈欠:“早。”
  不等他把这个哈欠妥善收尾,李银航就笑眯眯道:“昨天的门票——”
  ……曹树光差点把这个哈欠噎进喉咙眼里。
  昨天,南舟和江舫借了他们400泰铢,买了降头表演的入场票。
  按照约定,他们需要还800。
  什么叫开门破财,这就是了。
  原本恹恹的小夫妻俩乖乖交了钱后,马上振奋了精神,盛来了十来片干面包、一碟薄荷酱,以及两大碗冬阴功汤面。
  他们今天一天的能量储备,就仗着早上这顿了。
  坐在散发着异国食物气息的餐厅,嘴里有牙膏淡淡的薄荷味,惺忪的头脑一点点在晨风中苏醒过来,李银航才有了身在他乡的实感。
  昨天,她来得匆忙,又一心记挂着任务,感受反倒不如现在这样强烈。
  李银航的终极爱好就是攒钱,最远的旅行也就是离开家去读大学,没想到会在副本里有了出国旅行的初次体验。
  怀着一点隐秘的兴奋和期待,李银航对着面前的一盘冬阴功面下了第一筷子。
  ……然后她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这熟悉的洗洁精柠檬香型掺杂着香茅味儿,再混上强烈的胡椒气息,上头得她两眼发直。
  南舟却很认真地捧着碗,一筷一筷地匀速给自己喂面条。
  很好养活的样子。
  李银航看得直咧嘴:“……好吃吗?”
  南舟诚恳道:“比我做得好吃。”
  李银航:“……”这倒也是。
  “先垫一垫。”江舫双手交叠,抵住下巴,温和笑道,“今天我带你们去吃真正好吃的。”
  李银航诧异道:“不做任务吗?”
  “不做。”江舫说,“我们看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boss:请踏马的尊重我。


第169章 邪降(十五)
  “立方舟”和导游打过了招呼,不参与今天去逛当地水上市场的活动了,明天也未必会回来。
  小夫妻俩资金周转实在困难,虽然在听说南舟他们打算去海边玩时,表现出了想跟着一块儿去的强烈愿望,但又有一点自知之明作祟,晓得他们这趟要是跟着出去,那就是债上加债。
  他们只好被物理性地困在了宾馆内。
  至于邵明哲,干脆没有下来吃饭。
  他有着那样好的身手,但他对副本又是全然的消极和不在意,好像更乐意一个人呆着,把自己坐成一座空城。
  最终,出去游海的,还是他们三个。
  在简单吃过两口餐点后,江舫主动起身,倚着柜台,笑意盈盈地和老板的女儿交谈。
  南舟这才发现,江舫是会说一点泰语的。
  虽然不多,偶尔掺杂着英语,但发音很标准,因为态度过于认真,反倒让人想盯着他,一直听他讲话。
  半个小时的聊天,成果斐然。
  他将那年轻的少女聊得两颊红粉绯绯。
  报酬是女孩新买的二手越野车两天的使用权。
  南舟含着薄荷糖,看江舫晃着钥匙圈、一步步走近他时的笑容,他又将手揣上了心口,轻摸了摸。
  江舫走到他身前,对他飞了个漂亮的眼风:“先生,走啊。”
  他刻意想要勾引人时,眼睛里是生了钩子的,一钓一个准。
  南舟看着那把钥匙:“押了什么?”
  江舫笑道:“美色啊。”
  南舟闻言,眸色轻微地动了动。
  他想了一想,迈步就要往正探头看他们的少女方向走去。
  江舫及时挽住他的胳膊:“干嘛?”
  “不能给她。”南舟说,“是我的。”
  南舟直白的独占欲让江舫失笑之余,脖颈也跟着微微红了。
  他说了实话:“我跟她说,我想带我男朋友去兜风。”
  说着,江舫又放低了声音,有技巧地示弱:“她明明更喜欢你。还问我怎么把你追到手的。她说也想追你。”
  南舟听不大懂。
  他看了一眼女孩那瘦弱的身躯,实事求是地反问:“‘追’?……我要是跑,别说是她,你也追不上我的。”
  江舫亲昵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是。我本来是追不上的,是你有耐心等我。”
  南舟乖乖地受了这一吻,心里大概明白了一些这新鲜词汇的意义。
  他严肃了神情,问江舫道:“她真要追我?”
  江舫知道那是女孩子促狭的玩笑,可就是想逗着南舟说话:“如果真的要追,那怎么办?”
  南舟权衡了一下,有理有据道:“我抱着你跑。”
  江舫瞧着他。
  南舟见他出神地盯着自己,很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又看我。”
  江舫想,他当初在躲些什么呢。
  这样的一个人,是他从无人知晓的地方打捞上的一轮恒温的太阳。
  因为那本来该是遥不可及的太阳,他无意做夸父,也无意做伊卡洛斯,以为可以和它两不相干。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样的南舟,就应该搂在怀里,不定时地拍一拍,亲一亲,要把他放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带他去看看这个世界。
  女孩停在街边的越野车,江舫其实一早就看上了。
  他们要出去玩的话,想要方便出行,必须有车。
  可惜的是,没有驾照和护照,他们即使有钱也租不到车。
  所以借车是最便捷省钱的方法。
  他们加满了一缸油。
  南舟在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了一点吃的,顺便参加了便利店的促销活动,满一百泰铢就能摸一次奖。
  南舟摸出的乒乓球里藏着“三等奖”的小奖券,奖品是一板奶片。
  他把奖券和糖果一起收下,一边含着奶片,一边拿着奖券看来看去,新奇地研究这份好运。
  李银航见他这么喜欢这张做工粗劣的小奖券,好奇地从后座上扒着问道:“在看什么?”
  南舟把奖券递给她,认真道:“你看……”
  李银航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玄虚,拿过来一阵研究。
  然后她听到南舟用发现新大陆的口吻说:“……这是一个不用付出代价就能拿到的奖励啊。”
  李银航:“……”
  她突然就有点伤感。
  南舟从小就生活在一个虚幻的故事里。
  在那个故事里,大家忙着生,忙着死,没人在路边摆一口箱子,让他玩这样的游戏。
  她伤感的具体表现,就是很想赶快做个箱子,在里面放一堆带着奖励的乒乓球,让南舟每天都能摸一个玩儿。
  他们所在的城市是较为冷门的旅游小城,开出城区后,车辆就不是很多了。
  江舫将导航开启,调成中文模式,选择了一条道路后,便驾车一路向西南而去。
  泰兰德的南方公路多弯道,他们开的这条公路更是少有人烟。
  它一侧是山,一侧是林,这条路像是一道将天地自然从中劈开的斧痕,是人工与天然杂交的产物。
  它拥有整整150个弯道。
  但江舫却将这一条危机四伏又车辆寥寥的路开得有声有色,在转一些不大急的弯的时候,甚至也要踩着限速线,不减速地漂移过去。
  车载音乐里放着爵士乐,他面上带笑,指尖随着热烈的音乐节奏打着拍子。
  他当过卡车司机,看过许多很好的风景,但他在看风景的时候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些景物在他眼里,很快就会腻了。
  他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知道,如果身边有这样一个对着一张奖券就能研究一天的人,他可以把车开到天涯海角去。
  掩映在雪白的榕树枝干里雪白的石菩萨,目送着鲜红的车辆,在公路上一骑绝尘而去。
  右侧的山势不变,是个绵延不绝的样子。
  左边的景色倒是一直在变。
  起先是一种树皮雪亮的树,伴着开着白色小花的落葵薯,然后是一片灿烂金黄的墨西哥菊田,往前又是树了,绿得浓郁,风刮不进,光泼不进。
  再然后,当他们穿出一条隧道时,天地都变了模样。
  他们的左侧,出现了一大片翡翠似的海洋。
  因为树木的遮蔽,这片海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所以在南舟眼里,这片海洋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
  他想探头出去看看,可惜在高速公路上,车窗是紧闭着的。
  他不大了解车的构造。
  按照他的习惯,这车窗玻璃敲了拉倒。
  但这车又是管别人借来的。
  两难之际,他想到了刚才江舫操纵导航时的样子,便有样学样,对着车窗玻璃笃笃地敲了两下,等着它对自己说话。
  窗玻璃猜不到他的想法,江舫却猜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按下升降按钮,让掺杂着海盐味道的习习清风扫入车内。
  南舟探头出去,看向那玻璃制品一样辉煌的海面。
  日光煌煌地落在他们头顶。
  他双臂压在窗玻璃上,静静观赏一会儿,就自觉主动地拿出从宾馆里拿来的空白纸张和圆珠笔,开始勾勒这一片突然掉落人间的海洋。
  这样的场景,让江舫忍不住笑。
  他的画中人在画画呢。
  他们下了高速公路,前往了海滩。
  这片海滩是刚刚开发的,沙子白亮,阳光澄金,有穿着彩色短裤的黑皮肤少年小麂子似的举着牌子,在沙滩上卖力推销他们新开设的浮潜项目。
  因为各项基础设施不够完善,游客尚不成规模,雪白的沙滩上只有几十顶阳伞,错落地摆放着,远远看去,像是一蓬蓬彩色蘑菇。
  南舟甚至不知道江舫同样是初来乍到,是在哪里找到了这一片出色的海域的。
  江舫的确是个很会玩的人。
  他们用近乎白送的价格买了椰子和泳装,他则以极快的速度和一对来自俄国的小情侣搭上了线,可以在他们下海浮潜时使用他们的帐篷休息、晒太阳。
  那孩子看到海滩上来了新客,便马不停蹄地来推销他的浮潜。
  江舫不紧不慢地笑眯眯地问了潜点,问了船宿一夜的价格,以及船什么时候出发,并要去先看看设备,硬是在日头下把推销的小孩问出了一头大汗。
  他瞧出这客人是熟手了,自己料理不动,索性引他去找了教练。
  江舫和李银航讨价还价的方式不同,和风细雨的,只一条条挑拣他们的问题,笑眯眯的。
  鉴于这项目是新开的,浮潜又是一桩又简单又容易赚钱的旅游项目,所以,这其实是一宗为了赶时间和节省成本搞出来的速成项目,连PADI规定中,潜水员必须是潜水长级别这一条都不能满足,安全性非常有待商榷。
  那组织者和潜水员双双被江舫问得淌了汗。
  但江舫的态度又实在是亲切温和,完全不像来找茬的。
  他的中心思想很简单,我会玩。虽然如果向旅游当局举报你们一举报一个准儿,但你们的设备毕竟是新采购的,整体不错,可以适当给便宜一点吗。
  最终,原本单人单次1200泰铢的浮潜+船宿,被江舫用800泰铢的价格打了下来。
  还包吃住。
  他们下午16点上船,可以去海里看日落,捞鱼,浮潜,然后睡在船上。
  将他们今日的游玩计划悉数告知南舟后,南舟“唔”了一声,表示满意。
  随即他拉住他的手,给他看自己刚刚和李银航合力砌出的沙堡雏形。
  江舫随着他蹲下,指指点点地替他修饰这沙堡的细节。
  ……
  另一边,真正的boss颂帕已经在气疯的边缘徘徊。
  鬼降不能远距离施加,否则效果将大打折扣。
  既然对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位置,他预计他们就算不连夜赶来,第二天也必然会到。
  于是,他布下了重重的网罗,静候他们前来。
  ……然后他就在荒凉的夜市街眼巴巴地白等了一天。
  从天明等到天擦黑,颂帕对着一排黄泥坛子,郁气内结,心火高烧。
  那坛子里的小鬼也被他的情绪影响,不住顶动着封坛的黄纸,发出擦擦的细响。
  他最得力的、寄生在松鼠里的鸟正头朝下屁股朝上地埋在南舟炮制的鞋盒里。
  没人替他运送诅咒的纸人,没人替他盯着那几人的动向,就连他那个没用的徒孙,也被他打进了黄泥坛子。
  他不得不亲自打探情况。
  结果他一看旅馆,那个降头师已经不在了。
  所幸他有他的生辰八字,只要烧一些昂贵些的犀角,配合咒语,稍微动点心思,找到他的位置,也不是很难。
  左右他也走不了很远。
  结果,这一“左右”,就左右了80公里开外。
  颂帕白白烧掉了将近80000泰铢一块的犀角,才找到南舟的位置。
  他浸在一片洒满了星光的海水里,雪似的皮肤被海水浸得发亮。
  他正被人托着腰,学游泳。
  颂帕差点把一口牙咬成渣滓。
  ……对方根本没想理会他。
  对方居然玩儿去了。
  这种被蔑视的感觉,让颂帕整个人的心态轰然炸裂。
  他抱起几只黄泥坛子,冷着面容,走到了屋外,发动了一辆金杯小面包车。
  被码放在副驾驶座的坛子内被引擎震动,发出了哗啦啦的水声。
  今夜星星不错。
  南舟既然这样好水,就让他死在水里吧。


第170章 邪降(十六)
  他们坐着一条由渔船改造而来的客船出了海。
  船上除了“立方舟”外,还有一个潜导,一名船长,两名船员,两个马来游客。
  南舟趴在船首,把皮鞋脱在几步开外,赤脚的脚踝上还沾着些白沙,又被分剖开来的雪白浪花洗净。
  挟着海盐气息的温暖南风吹来,把他一头黑发吹得缭乱。
  夕照将海域染成了一炉金,也隐隐融化了归家海鸥的翅膀。
  黄昏下,有海豚跃水,将海面激荡出烁烁的、温暖的碎金色。
  南舟专注地看着那海豚,并不大惊小怪地发声,只用心地用眼睛把这一切记录下来。
  他像个安静的小怪物,气质天然地形成了一层屏障。
  倘若要形容的话,他就是单独占据漫画一格、和其他角色用隔离开来的角色,独成一个小世界。
  至于江舫,他的本事就在于只要他想,他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
  刚才他还和那潜导讨价还价,温声细语地把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现在,他又主动和他攀上关系,还特地教了他一些别的潜水热门景点招徕客人的技巧和话术。
  半个小时不到,潜导已经被他混成了哥们儿,拍着胸脯,用带着点口音的泰语说今晚额外赠送他们一条海鱼。
  他用烟卷点一点南舟的方向,好奇地用生硬的汉语问江舫:“那是……你的朋友?”
  咝的一声,江舫引燃了那手制的烟卷,叼在口中,含糊应道:“嗯。”
  潜导说:“他,很奇怪。”
  他用过滤嘴蹭蹭发梢,蹭下了些盐粒儿来,在本就不多的中文词汇库中翻找一阵儿,点评道:“他不大像人。”
  他的形容有些粗鲁无礼,却也相当切中肯綮。
  ——许多人不敢亲近南舟,也是因为南舟虽然漂亮,但因为身体比例、线条、五官过于完美,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又美丽,又虚假,好像随时都会随着那浪花被打湿消解一样。
  江舫歪头:“是很好看吧。”
  潜导:“好看是好看的……”
  江舫用舌头将过滤嘴拨到一边,笑道:“我的。”
  潜导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冲江舫比了个大拇指。
  江舫微笑地点头致意,抽尽这一支烟,走到了南舟身侧。
  南舟侧过身,给他让了位置:“你来夸我好看了?”
  江舫用带着一点烟味的手指捋了捋他的耳朵,笑道:“耳朵挺尖的。”
  南舟:“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他想过,江舫可能是向那旅馆老板女儿打听的,但他耳力和记忆都不错,听得分明,他们导航来的地名,并不曾出现在江舫和那女孩的对话中。
  江舫也无意隐瞒。
  他拉南舟到了右侧船舷,遥遥指点着海滩不远处的一片绿树浓阴:“看到那片地方了吗?”
  南舟:“唔。”
  江舫看向他:“五年后,这里已经成了著名的旅游景点。那儿就会开发一片楼盘,是花园小洋房,挺便宜的。”
  江舫:“我当时刚从□□赌场回来,手里有点余钱。”
  话说到这里,南舟大概明白了。
  南舟:“——啊。”
  “嗯。”江舫被他微微拖长的尾音煞到,揉了揉他的后颈,“我来过这里。这里是我的一间房子,将来,还有可能是我们的家……”
  想了想,他加了一点补充:“……之一。”
  南舟:“所以,这个副本是……”
  江舫坦坦荡荡道:“是我来的那个世界五年前的泰兰德。”
  南舟趴在船栏上,“游戏幕后的人,可以操纵时间?”
  他若有所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的确可以实现很多心愿啊。”
  江舫同样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只是他所想的和南舟完全不同。
  江舫知道他们身处副本之中,不可能真正放纵去玩,
  他带南舟来这里,一面是念着好风景,一面也是想来验证自己的想法。
  在这片地方,他恰好有房。
  刚才自己和他并肩吸了一支烟的潜导,也是他前来浮潜时的固定搭子,是他现实世界里的老友了。
  这让江舫确信,这个泰兰德,就是他来的那个世界的泰兰德。
  只不过这段时间作为副本,被单独裁剪、撷取了出来。
  江舫认为这很重要。
  因为这关乎幕后之人的实力高低。
  之前,他联系了易水歌和林之淞,分析过幕后那股力量的实力。
  ……但那时,他们并不掌握对方可以“操纵时间”这样的情报。
  如果他们有操纵时间的实力的话,就意味着幕后之人真的可以完成许多不可能的心愿。
  譬如说把已死之人带回来。
  但同时,他们这些玩家也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了对方手中,他们只能乖乖听话,任其鱼肉。
  他们甚至可以仗着这个能力,在游戏即将结束时抹去他们的记忆,让他们永远陷于无穷无尽的游戏轮回中。
  但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就诞生了。
  如果他们都拥有操纵时间这种水平的逆天能力了,那他们针对南舟的措施未免蠢了点儿。
  打个比方,南舟当初把boss困在仓库里后,他们根本不需要更新什么补丁,直接把时间倒转回去,不就能直接把boss掏出来了?
  是不能随意切回吗?
  还是因为在搞直播,没办法做这种手脚吗?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甚至关乎他们将来能不能成功脱出游戏。
  江舫托腮想了一会儿,又回眸望去。
  那对马来游客占据了船另一端,不停手地拍照。
  潜导在和船员吹牛,哈哈大笑。
  这些NPC,一点儿也没有身为NPC的自觉。
  他们出来旅行,或是安宁地生活在这里,每日载着客人出海,和客人搭讪,赚取不算丰厚的钞票,丝毫不觉自己的世界已经被人入侵了。
  在他们看不到的尽头和边际间,还藏有多少个这样的小世界呢。
  这样似有若无的虚幻感,终结在南舟的一握里。
  南舟捏住他的手腕:“停船了。”
  江舫回过神来:“是,我们到了。”
  南舟:“那你可以教我了。”
  江舫反握住了他的手,用指尖抚摸他的掌心:“嗯。”
  自从跌入这无穷无尽的副本里,在万千虚象中,南舟就是他独一无二的真实。
  距离他们不远处是一片兽脊似的小小岛屿。
  潜点的位置非常优越,位于一条海沟上,海水吸饱了日光,在泼火一样的夕照下,显出动人的澄金。
  潜导介绍,这里的海水条件优越,海下能见度在天气状况良好时能有十七八米节。
  趁着夕阳未散,他们在金色的洋流中潜了一回。
  南舟的游泳基础是0,但在运动这方面,他的神经是天然的优越强悍。
  被江舫扶着腰带学一阵后,他已经学会了三种泳姿,只是没办法像江舫一样踩水,一停下来就要往下沉。
  离开了泳圈,南舟在水里能依赖的就只有江舫。
  江舫踩水的动作很自然,足尖鱼尾一样在水里徐徐摆动,再加上手臂上一点分水的动作,就能立在海里,胸线在海面上一起一伏,一隐一现。
  南舟自然地搂上了江舫的脖子:“教我。”
  江舫拿额头轻轻顶他的,模仿海底生物打招呼的方式:“不教。”
  南舟:“你不教我,我就只能抱你了。”
  江舫:“别客气啊,南老师。”
  于是南舟把江舫当作了他的中转站。
  游过几程,他就潜回来,抱一抱他的浮标,休息一会儿。
  至于李银航,她只敢在海岸边划拉划拉水,对于夜潜还是有些恐惧的。
  因此她在保证不下水后,她的单人旅费缩减到了400泰铢。
  她安心地留在船上烤马鲛鱼。
  鱼皮被烤得吱吱作响,边缘微卷起来,内里软嫩的鱼肉泛着诱人的焦褐色。
  当他们简单用过餐,时至8点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这片海域真正的美才含羞带怯地真正显露出来。
  潜导和一名兼职潜水教练的船员也探好了路,在水里示意他们可以下来了。
  做完耳压,穿好防护服,戴好主副两灯和备用的单瓶氧气,咬上呼吸管,南舟拉着江舫,顺着橡皮滑梯重新滑入水中。
  南舟开始了生平第一次对海洋腹地的探索。
  发亮的波澜间,白日里隐匿在礁中的生物开始巡游,展现出了与夕阳时截然不同的生物相。
  因为没有日光来喧宾夺主,水是无底洞的黛青色。
  于是南舟有幸在水里,看到了一大片星河。
  水母尾带上拖着发光的细丝,优雅地结队迁徙着。
  彩色的小丑鱼从红珊瑚中探了个头,旋即又消失无踪。
  有不知名的浮游生物,透着青蓝色的光,水底的萤火虫一样,明灭交替,优游来去。
  南舟立在这片奇幻的水中天地,心里安安静静的,很快乐。
  夜间海洋的浮力似乎比白天更大一些,自由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两个马来游客很是老实,一步不错地紧跟潜导的步伐。
  这很安全,不过也错过了许多好景致。
  南舟在脑中勾勒着诸多图像的轮廓,游得稍微慢了一点。
  直到江舫对他打灯,示意他过去。
  来看大海龟啊。
  南舟向他游去,却正巧看到那只巨大的海龟舒张开肉感十足的粗短四肢,在水中作滑翔状,徐徐向他而来。
  这种感觉极度奇妙。
  它不像在游泳,宛如在致密的空气中优哉游哉,自由滑翔。
  一时间,南舟分不清自己在海里,还是在云端。
  而真正留在海面上的李银航,正在和一个热心的小船员一起收拾大家吃剩下的鱼骨。
  她突然听到小船员惊讶地“啊”了一声。
  他跑回了船舱。
  隔着肮脏的、沾着海水腐蚀痕迹的玻璃,李银航听到小船员正叽里咕噜地用泰语向船长说着什么。
  语速很快,听逑不懂。
  语言不通的李银航只好放眼望去。
  只见水面上起了一层薄雾,看上去并不可怖,袅袅娜娜的,还挺美。
  但她却在无形中打了个寒噤。
  ……没问题吧?
  这场水底环游,预计绕海岛一周,以欣赏珊瑚为主,时间大概在40分钟左右。
  南舟并没有掉队。
  在主灯和BC灯的交相辉映下,三米之内的范围还是能照透的。
  他用余光循着这点光亮,确保自己不走丢,欣赏着一条蓝黄相间的小鱼。
  一切,就发生在南舟的一个眨眼间。
  三米之外的光源,像是电视断了讯号一样,啪咻一声,消失了。
  南舟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回身望去。
  他四周全空了。
  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江舫没有了。
  潜导、教练和马来人不见了。
  他探头出水,发现船也不知所踪。
  他目之所及的,只有稠浓有如实质的海雾。
  南舟微微凝眉,学着江舫的样子轻轻踩水。
  广袤无垠的天地、海洋间,倏忽间只剩下了南舟一个人。
  南舟:“……”
  他有些苦恼,把氧气管咬出了一点点牙印。
  他手腕上绑着的探照灯散出柔和的白光,却只能照亮不到一米的范围。
  南舟成了这无垠海洋中的一小团会发光的生物。
  见他悬浮不动,有小鱼把他当成了某种提着灯笼的生物,摇着尾巴赶来,用鱼吻碰触了他的手腕。
  南舟不很慌张,低头摸了摸鱼背,成功惊走了它。
  在原地漂浮了片刻后,南舟打算掉头,照着刚才记忆里的线路再游回去。
  然而,就在他将脸浸入海水中的瞬间,他的目镜前倏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被泡出了巨人观的尸体的脸,和他正面贴了上来。
  ——尽管五官已经走形,但南舟看得清楚,它正属于自己。
  南舟毫不犹豫,不闪不躲,伸手摁住了那尸体的脖子,上手就干脆利落地扭了个一百八十度。
  作者有话要说:
  舟舟:扭就完事儿了


第171章 邪降(十七)
  但南舟清晰地感知到,他扭了个空。
  那长着自己脸的怪物,起初是有实体的,可在自己扭断它的脖子时,它就凭空消失了。
  而从他指尖筛过的,只有冰冷刺骨的海水。
  南舟再次从水中浮起。
  雾气已经浓郁到和海水一样,甚至带有阻力了。
  月光依然应该是明亮的,只是那光芒投入厚重的雾气后,就像是被打入了水中的鸡蛋,弥散开来,变得稀薄又凌乱。
  南舟摘下了水镜,注视着大雾深处,眼睫迅速浮上一层潮湿的水珠。
  他垂着睫毛,微微皱眉。
  他担心,江舫和他遇到了一样的事情。
  在他看来,江舫和自己不一样,是很脆弱的人类动物。
  任何一个人无所凭依地在被抛弃在充满未知生物的海洋内,而且刚刚还目睹了自己的尸体,现在八成已经濒临崩溃。
  而南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静静在水里踩了一阵。
  他不带感情地垂着眼睛,在认真地想江舫,以及解决问题的办法。
  当他出神时,一道离弦箭一样的乌黑阴影向他脚腕涌来。
  从那模糊而肿胀的阴影里探出了一只手,抓向了南舟的脚腕。
  浮肿的手想要去扯南舟的脚腕,把他拖到海渊深处去。
  可那阴影还没能欺近,早就重新戴好潜水镜的南舟突然一个轻巧的后仰翻身,面对着面,坦然地和自己的尸体对视了。
  那股力量也带有一定的生物性,被南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撤去。
  这回,南舟清晰地看到了它消失的过程。
  它是可溶于水的,在荡漾的水波间晃了一晃,便彻底消匿了踪影。
  南舟靠着腰力在水里倒立,注视了一阵光怪陆离的水底世界后,又浮出了水面。
  他确认了,是降头。
  只是,降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海里?
  将沾有尸油的纸人带来附近、操控了隔壁宾馆的倒霉客人的,极有可能是那只同样被降头操控了的套娃松鼠。
  寻位降需要提前画好阵法。
  可以让物体远距离爆炸的降头,则是以寻位降为基础施加的复合型降头。
  他们互相爆头以示敬意后,南极星咬死了松鼠,放出了松鼠体内的怪鸟。
  而那只鸟一直是被松鼠尾巴上的降头活锁在体内的。
  总之,降头如果不依靠一定的介质、不提前安排好,那么就必须是近距离施受的。
  尤其是这种杀伤力和攻击力兼具、还为了增加恐怖性、让幻象长了一张自己的脸的强力降头。
  一本正经地分析了对方吓人的套路后,南舟开始思索解决的办法。
  如果能游出降头影响的范围,那当然是最好的。
  但南舟觉得不大可能。
  谁也不知道这范围有多大。
  100米?1公里?15公里?
  而且,倘若降头和松鼠鸟一样是活的,是被操控的海鱼,那他除非原地长鳃,否则不可能游过它。
  回到船上也不很现实。
  这降头能让大海凭空起了浓雾,能让江舫、潜导和其他两名游客一起失踪,他就算真游回20分钟前的出发地,那里等待着自己的,恐怕也只是一片茫茫的迷雾海域。
  无谓的消耗之下,他或许未必会被拖下水溺死,而是会因体力耗尽而死。
  南舟慢条斯理地摆着腿,脚蹼上细细的导流沟,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海流的走向。
  他抬手排尽了面镜内的水分,取下了呼吸管,想了想,考虑到船长说不要抛垃圾入海的要求后,便没有扔掉,而是捏在了手心。
  救急用的空气瓶在江舫身上,这样就很好。
  如果他遇到什么危险,至少可以缓一缓,撑到自己去救他。
  江舫同他讲过,贸然潜入海底,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如果被人抓住、拖到海洋深处的话,很有可能在缺氧前,先死于水压。
  现在,为了赶快解决问题,去江舫身边保护他,南舟想去试试看。
  他舒张开身体,慢慢吸入氧气,让自己的肺部充盈起来。
  即使知道那长着自己脸孔的怪物又从那冰冷海水里向他伸出了手来,也没有打乱南舟呼吸的节奏。
  一只冰冷的手扯住了南舟的脚腕。
  他的身体骤然向下一沉。
  再睁眼时,南舟就看到了高悬在他头顶、由于笼罩了过浓的雾气而宛如天空云海一样的海面。
  南舟心平气和地被水鬼拖向了脚底那片摇曳着生物之光的星空。
  潜水面镜只是浮潜规格的,在水下五到八米的水压内还能游刃有余。
  当南舟被拖拽到海平面十米以下时,它终于不堪重负,绽开了第一条细小的裂缝。
  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急速压榨着南舟胸腔中的氧气,挤压他的耳膜,让他迅速陷入半昏眩的状态中。
  好在,那降头的位置距离他的确不远,也就是百米开外的一条海沟。
  距离海面,大约有十二、三米。
  在美丽的珊瑚掩映间,藏着一只黄泥坛子。
  坛子肚大,但口却偏于狭细,直径大概有十厘米,
  坛封已经被启开,四周围绕着一股怪异的气旋。
  如果它在陆地上,南舟会听到内里除了水响之外的声音。
  那是溺水者被水吞没后绝望的喉音。
  可惜在海底,这点声音也被吞没殆尽。
  在南舟被拖入坛子前,一只体型不小的章鱼对坛子展现出了兴趣,在坛边探头探脑,触手贴着坛边,就要往里钻。
  倏然,一股比它爪尖吸盘更强的力量,将它拉入了其中。
  很快,它又被坛子吐了出来。
  更准确地说,是“挤”。
  只是在坛子里呆了两秒钟,它就泡得十几倍地胀大了起来,像是尸身在一个封闭又恶臭的水环境中发酵了数十天。
  它变成了一块充满弹性的腐肉。
  它原本小小的眼睛几乎被撑裂,眼眶松弛了,眼珠就顺势滚落了出来。
  坛子并不着急,不徐不疾地把它向外吐去,就像是被敲开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空隙的鸡蛋,倒悬着,任由蛋清缓缓漏筛出去。
  章鱼不会发出叫声,但是南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痛苦。
  这坛子异常牢固,膨胀的章鱼一点点被挤出坛子,落到了一侧的海沙间。
  两秒前还活力十足的章鱼,肢体还带有一点记忆的活性。
  它划动着肿胀的足肢,爬出几步,就没了声息。
  南舟也被拉扯到了坛口附近。
  在水里,正常人是使不上太大力气的。
  海洋的阻力和压力,是可怕而天然的压缩器。
  南舟身体一翻,双手扶住了近在咫尺的黄泥坛口。
  坛子里面,映出了一张陌生、苍白、满含怨毒的男人的脸。
  他的唇畔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泰语。
  如果南舟能懂泰语的话,这坛中男人的话足以叫人汗毛倒竖。
  “啊啊,痛苦啊……杀掉我吧,或者我杀掉你……”
  “我们一起吧……一起痛苦吧。”
  可惜他看不懂。
  所以对他来说,男人就是在金鱼似的阿巴阿巴地张嘴。
  他抵抗着那股漩涡一样的力量,双手抵在坛子边缘,想要将坛子攥碎。
  然而他一攥之下,坛子却毫发无损。
  而那坛子里的怪物像是遽然间蒙受了巨大的痛苦,发疯更甚。
  十数只手臂一道探出,甚至包括刚才那只章鱼的触足,一起缠住了南舟的手,合力把他往坛内拉去。
  坛中的景象又换了一番天地。
  坛中活着的,竟远不止这一张脸。
  翻滚着、扭曲着、拧动着的,是十数具被泡发了的雪白肢体。
  它们没有实体,烟雾一样地彼此纠缠,把彼此卷成痛苦的麻花状。
  但南舟没把精力放在这上面。
  他诧异的是,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无法摧毁这只罐子。
  那强大的吸力拉扯得他的关节都痛了。
  虽然它一时奈何不得南舟,可南舟一旦松手,方圆十米之内,就无法再找到一个可以供他在水里栖身,或是让他脱身的东西了。
  沙子是软的,珊瑚是松的,鱼是游动的。
  他根本抓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更何况,南舟已经靠一口气撑过了将近3分钟的光景。
  肺中的氧气已然浑浊,胸膛里像是下了火,灼烫得他视物也不很分明了。
  水声渐渐归于安静,只有南舟的身体在一点点陷入绝境。
  他清晰感受到肺泡在体内发生一个个小爆炸的全过程。
  情况显而易见。
  如果这样下去,南舟或许会溺水而死,或许会因为窒息导致的脱力松开手,被拉入坛子,变成那十几分之一。
  南舟咬紧了牙关。
  他在浩瀚大海的一角做着沉默的角力,无人知晓。
  这种潮涌一样的绝望,很容易让人提前感到窒息。
  而南舟没心思去绝望。
  隔着一纹一纹的摇曳着的海水,南舟透过面镜上的裂缝,借着海底微薄的光线,隐约看到黄泥坛子上面有一行暗红色的数字。
  那像是一个日期。
  南舟口中吐出一点气泡。
  他肺中的氧气已经正式告罄。
  因此,这是他最后的努力了。
  南舟攥紧了掌中的呼吸管,松开了一只手,将尖端对准那日期,正要划下时,那股来自坛内的力量却豁然加强了。
  因为体力在失去氧气后已达极限,南舟身体一瞬失衡,整个人径直朝坛口倾身而去——
  忽然间,身后一阵熟悉的怪力袭来。
  他的身体被向反方向狠狠拉扯过去。
  而就是这一拉一扯间,南舟重获平衡,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他发了狠力,一管划去,将坛身上的暗红色日期抹去了一角。
  坛内传来的巨大吸力霎时间偃旗息鼓。
  而力量半透支的南舟也被那股力量牵扯着,单手抓住那已经失去了作用的坛子,身体向后飞速退去。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漆黑的坛子、扭曲的肢体、窒息的痛苦。
  是江舫。
  江舫单手搂住了南舟的腰,迅速将自己佩戴的空气瓶脱给了他,让他含到口中。
  当新鲜的氧气重新涌入肺部时,南舟猛吸了一口,一时间有些醉意,朦朦胧胧地抬头看他。
  江舫并不急于第一时间上浮,而是带着南舟慢慢潜游了将近两分钟,才和他双双浮出水面,避免骤变的水压伤到他。
  水面上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了。
  他替南舟揉着耳朵,排去耳中的海水,又帮他将打湿的、粘在唇侧的头发耐心地捋到耳后。
  南舟的眼角被渍染得微微发红,就乖乖地由得他侍弄,睁着眼睛定定望着他。
  他听到江舫笑着说:“瞧瞧,都把我家小纸人弄成什么样了。”
  南舟抬手去摸他的唇,是温热的。
  耳朵后侧也是热的。
  南舟的心这才后知后觉地猛跳了起来。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是哑的。
  他说:“你说过,水底很危险。”
  江舫点点头:“我知道啊。”
  南舟:“那你下去做什么?”
  江舫笑得如沐春风:“捞小纸人啊。”
  在清亮如银的月色下,南舟突然发力,搂住了江舫的脖子。
  南舟的嘴唇碰着他轻轻跳动着的颈脉,有种想咬上一口的冲动。
  为了克制自己,他撤回了身来。
  江舫以为他又把自己当了浮标,笑盈盈地看他。
  ……直到眼前那双偏薄的、带着棱角的嘴唇,主动亲吻上了他的唇畔。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亲眼睛亲嘴角亲耳朵,哪里都亲就是绕着嘴走
  猫猫:亲嘴w


第172章 邪降(十八)
  南舟没有看过电视,书里也甚少有教人接吻的内容。
  他生平中少有的几次接吻,都是在江舫身上试验的。
  他并不擅长此道,有点笨拙,却每次都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敞开来,和他认真交换着情愫、温度和皮肤的质感。
  南舟的舌头探出来了一点,柔软粉红。因为从内到外都是洁净的,所以在接吻的时候,很给人一种干净可喜的感觉。
  他的舌尖轻轻去碰江舫的齿关,让江舫有种想要一口咬住,将它咬出血的冲动。
  但他没有妄动,只是在热血的急涌下,把持住了这个温情脉脉的、半湿的吻。
  他们交换了一个绵长而潮热的吻后,南舟松开了唇,用鼻尖依恋地轻轻蹭蹭他的。
  江舫观察出来,南舟很喜欢和人贴贴,好像这样就能从对方身上沾染一点气息。
  这点很具有动物性,也很有趣。
  江舫左右是看不到自己脸颊上涌的血色的,温声评价道:“还挺会亲。”
  南舟:“嗯。我在我的图书馆里看过一本书。有个进化心理学家说,两个人接吻的时候,会传递两个人是否会生育强壮后代的生物信息。”
  江舫:“……”
  江舫发现南舟在生殖遗传这方面也有种本能的、带有动物性的执着,不禁失笑:“传递的信息结果是什么?我们可以吗?”
  南舟搂着江舫的脖子,诚实摇头:“我不知道。等出去之后,我可以做个身体检查。”
  江舫愉快地应道:“好啊。”
  两人在海水中勾搭着絮絮说完几句话、一同缓过氧气缺乏的窒息感后,南舟才问到了正题:“你那里,怎么回事?”
  江舫在海中的遭遇和推测,其实和南舟相差不多。
  发现周围人全部凭空消失,而自己在海里孤立无援后,他果断放弃了无谓的消耗,放任自己被那股邪力拉扯到了黄泥坛子附近。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用从海床上捡来的贝壳划花了坛子上的数字。
  南舟好奇:“所以那个数字是什么?”
  他翻遍了那本书,还没有见过用数字做降头的符咒。
  江舫顿了一下:“……是生日啊。”
  用生辰八字做降头,不是很基础的常识吗?
  南舟:“生日?”
  南舟:“……”
  南舟:“我的生日,不是12月23号吗?”
  南舟是哪一天生的,他自己不知道,母亲也不可能知道。
  就像他知道自己突然拥有了妹妹时,妹妹已经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儿了。
  童年的南舟翻遍了家里的日历,才在地下室里最早的一本挂历上,翻到了一张在12月23日上画圈的,仿佛很重要的样子。
  南舟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生日。
  但家里人从来没有给他过过生日。
  他生日做过的最有仪式感的事情,就是在自己九岁那年,把自己转化成了光魅。
  南舟以为这是自己送给家里人的礼物。
  只是他没想过,连这个生日也是假的。
  南舟一时间颇为沮丧。
  江舫看出了他情绪的细微波动,抚了抚他的后颈,以示安抚:“你看到的日期是几月几日?”
  南舟的手中一直拎着那口被划花了的坛子,刚才接吻时,就任它漂流瓶似的在身侧一起一伏。
  现在,总算有了仔细观视的机会了。
  坛身上用薄薄一层血写成的生辰八字被划破后,降头自然解开。
  而降头被破后,一层透明的、质感类似水的符咒凝结在了坛口,坛子也重新变成了普通坛子。
  南舟将坛子湿淋淋地捞起来一看,上面的一处数字已经被划碎,连着黄泥坛子也被刮掉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21”。
  见南舟仔细研究坛身上遗失的数字,江舫失笑,压下了他的手:“别看了。是1月21号。”
  南舟望向江舫,微微蹙眉。
  他没有问为什么是这一天。
  他问:“舫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江舫的降头坛子,和他的降头应该并不在一起,或许还相隔很远。
  江舫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啊。我划掉我的生日之后,就用我的血写上了你的生日。准确来说,是这个降头带我找到你的。”
  ……怪不得。
  南舟即将落入黄泥坛子中时,是被一股相反方向的力量强行扯回的。
  南舟垂目,捉起江舫的手腕,在其上找到了一处伤口。
  那是用贝壳划伤的。
  伤口微微翻卷着,血倒是不流了,可创口略显狰狞。
  从刚才起,这只手就一直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边缘已经泛起了白色。
  江舫笑容温和,注视着他略略黯淡下来的眼睛。
  他喜欢南舟心疼自己的样子。
  南舟轻轻用指尖托住他的手心,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江舫一笑:“我当然知道,我读你,读了十几年呢。”
  他点了点坛子上的残迹:“初版《永昼》漫画的绘者手记上写过,1月21日夜动笔。”
  ……也是南舟被正式带到世上的那一天。
  南舟摇摇头:“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江舫温和道,“你的事情,我都了解。”
  他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是2月6日。”
  南舟唔了一声:“我记住了。”
  他抬手摩挲着坛身,若有所思。
  这坛子很沉重,不像纸人,不可能被松鼠、海鱼一类的小动物带来,更不可能精准地落在他们经过的这条航线附近。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来过这片海域,亲自将坛子放到了这里。
  江舫似乎也读懂了南舟的心思。
  他凝眉思索片刻:“傍晚时分,是不是有一艘游船来过?”
  这处景点并不算发达,还未被开发完毕,共有两艘渔船改造的客船。
  按理说,今天船宿的只有他们这一船客人。
  但在天刚黑下来、他们在船上吃烧烤的时候,有另一艘船路过了他们。
  当时,他们以为只是另一拨客人乘游船出海看日落。
  那船转上一圈,也就回去了。
  如果那施降的人就在船上……
  南舟倏然想起来了什么,抬起头来:“……银航?”
  李银航还在船上!
  二人对视片刻后,江舫立即开始确认去路。
  所幸,雾气消散后,那座岛也回来了。
  以它为参照物,二人迅速潜入水底,按原路折返,仅花了十分钟,便找回了下锚的客船。
  当他们顺着橡皮舷梯登上船时,李银航正小野兽似的蹲踞在船的一角,腰上套着救生圈,双手背在身后,警惕地望向他们的方向。
  等她见到来人是江舫和南舟,她骤然松了一口气,背后也泄出了一缕银芒。
  她双手牢牢交握着两把匕首。
  据李银航说,她在看到海面起雾后,就开始担心南舟和江舫。
  可当海员跑进驾驶室、跟船长说起雾的事情后,那两人就再没出来。
  待她察觉不对,再去查看时,船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船身随着波涛一左一右,徐徐摇晃,似乎随时会有什么庞然巨物攀爬上来。
  李银航蹲在船舷挂着救生圈的一侧,手持利刃,咬紧牙关,硬是蹲稳了没挪窝。
  她对自己的斤两掂量得一清二楚。
  在这块舢板上,她还有和怪物赌一赌命的机会。
  进了水,那就是王八翻盖,彻底玩完。
  显然,船身的摇撼,船员的失踪,都是李银航的坛子折腾出来的。
  可惜坛子没长腿,没法爬上船来。
  李银航咬定青山,死活没下水,这针对性极强的坛子也就失去了它的用武之地。
  于是,这坛子里的怪物也只能在外围做个气氛组,徒劳地虚张声势了。
  空气瓶里还剩下一些氧气。
  根据水流奇异反常的走向作为依据,这点空气足够江舫在附近找到李银航的坛子,并划花用血画在上面的生辰了。
  当江舫重新折返回船边时,潜导、下水的船员也带着两名马来游客,像是一条古铜色的大鱼,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发现两人半路失踪掉队时,他紧张得心跳直飚一百八,徒劳地往回游了半晌,才一拍脑门,打算把两名马来客人先送回船上,自己再下去。
  现在看到这两个擅自脱队的人好端端回到了船上,潜导心神顿松,紧接着就是一阵怒火冲天。
  他甚至连上船都来不及,踩在了橡皮舷梯边缘,对着二人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泰语攻击。
  真正挨骂的是江舫。
  读了一晚上泰语字典的南舟的脑海中只有泰语的形,还没有音,并跟不上他的语速,就索性一心一意地捉住江舫划伤的手,用指端细细抚摸着他的伤口。
  在99人赛的奖励中,“立方舟”获得了两个B级的个人绑定技能。
  南舟拿走了【南丁格尔的箴言】,可以治疗普通的皮外伤、感冒、风寒、发烧、排毒。
  总之,校医能治什么,他也就能治什么。
  南舟就此荣膺队伍里的奶妈。
  不过,对于旁人来说,这就是一场小小的风波。
  就连潜导也只是惯性地发发火罢了。
  因为江舫明显是有潜水经验的老人,只是仗着自己的经验,脱队探了个险罢了。
  只是让他白白担惊受怕了一路,不骂两句,的确不爽快。
  消失在驾驶室里的船员和船长听到外间的响动,也都如常地走了出来。
  仿佛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消失在了船上,去往了另一段时空。
  趁着潜导消气、而南舟又握着自己的手时,江舫和他轻声耳语了两句。
  南舟垂目,稍想了想,提前去给江舫拿了一瓶矿泉水。
  大约五分钟后,江舫突然按着胃,剧烈干呕起来,也不知道是吃坏东西,还是发了急病。
  见他难受成这样,潜导也担心他会在船上出事,牵连到自己,和船长与船员商量一番后,便去征求马来客人的意见,可不可以先返航一趟,将病人送回岸上。
  马来客人虽然中途虚惊一场,但玩得还算尽兴,最想玩的夜间浮潜也做过了,回岸边一趟,也没什么大碍,还能免费看一圈夜景,便答应了一起回去。
  十五分钟后,他们返回了岸边。
  在被安置到岸边、客船重新返回到海洋夜色的深处后,江舫立即恢复了正常。
  刚才,南舟在他身上使用了“排毒”功能,将他的胃搜刮清理了个干净。
  回到岸边,他们就方便调查了。
  他们来到了船只租赁处,付了100泰铢的小费后,果然撬开了看管船只的小哥的嘴。
  据他说,大概是今天七点左右、天色将暗时,有一名提着几个大包的客人来到这里,说要出海。
  但是船宿有预订时间限制,在下午六点钟之后,就停止游海业务了。
  来人无奈,掏了5000泰铢的高价,说想要趁夜色游一游海,散散心。
  在这不很规范的景点内,只要有钱,什么规矩都好说。
  江舫又添了200泰铢,用英文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小哥见到钱,双眼亮亮,起劲比划起来:“高高壮壮的,鹰钩鼻,人长得不难看,就是气质有点可怕。对了,我们看他那么急着出海,怕他私下里要做什么非法交易,就要他留下了手机号……”
  ……
  颂帕志得意满,开着那辆金杯小面包车,在公路上悠然行驶。
  和来时满怀愤恨的风驰电掣相比,他此刻堪称心旷神怡。
  想必那坛子已经将那该死的三人吞吃干净,葬身在大海深处了。
  一个旅游景点的海航线路都是大致相同的。
  他坐船按既定线路巡游时,趁船长不备,在夜潜线路的几个点一一投下了三人的坛子。
  他也从船长那里打听到,夜间浮潜的客人,都是晚八点下水。
  返航之后,他立在岸边,掐准八点二十这个时间点,确保三人差不多已经下水,便轻念咒语,启开了降头的封印。
  虽然鬼降不好养,那里面的溺死鬼,也是颂帕费尽心思,在各种淹死过人的水域中捞起来的,就这么白白扔在了海里,着实浪费,但好在怨念深重,煞气凶狠,绝不会给那三人一丝生机。
  这时,他放在杂物箱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颂帕在一处红绿灯前停下车,拿出手机看去。
  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他皱一皱眉,本来不想接,不过他现在心情不坏,接一个推销电话,也没什么问题。
  他接了起来,用泰语问道:“谁?”
  电话那边一片沉默,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颂帕:“谁?”
  ……仍然没有任何回声。
  颂帕不耐烦了,正要按下挂机键,他突然听到那边的人毫无预警地轻笑了一声:“哈。”
  颂帕心中一紧,把手机重新抵在耳边:“——是谁?”
  那人用的是英文,笑音很是悦耳:“你居然留你真实的手机号?”
  颂帕攥紧了手机,不自觉挺直了脊背,心中不祥的预感水涨船高:“你——”
  “你亲手把你的骨灰坛送到我们这里。”江舫说,“这也太客气了。”
  他举着南舟捞出的坛子,细细端详:“……上面,还有你的血呢。”
  颂帕的脑子轰然一声充了血。
  是他们???
  他们怎么还没死?
  他们怎么可能在无凭无靠的海洋里活下来?
  颂帕未开口,心就先虚了下来,牙关格格发抖:“你们——”
  他为了施降、涂抹在坛子上的血,现在成了他的软肋。
  如果这个年轻的降头师借机对自己实施残忍的血降……
  他努力平定下自己慌乱的心神,竭力用淡然的语气,试图稳住他们:“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电话那头窸窣地响了一阵。
  紧接着,南舟清冷的声音在彼端响起:“你不要紧张。我想要看看你的降头。”
  江舫用英语为他翻译了一遍。
  那边,南舟又思索一阵,精炼地用四个字概括出了自己的需求:“……交流学习。”


第173章 邪降(十九)
  这通意料之外的来电,让颂帕回到位于苏查拉夜市的小院时,心里和眼里还都是恍惚的。
  他进了门来,勾着头坐下,闷头对着那一排黄泥坛子,面孔是麻木着的,心思却如电急转。
  他想不通,那三个人怎么可能活下来。
  除非他们说好到了海中夜潜,却没一个人下水。
  但没下水,又怎么可能捞到坛子,又从坛子上找到他的血?
  难道那个年轻的降头师的能为,已经到了可以隔空破解降头的层次?
  还是以降制降?
  还是他们手中有可以驱使的更强力的鬼降?!
  众多问题在颂帕的脑袋里形成了一个小型漩涡,将众多想法混合在一起,搅拌机一样打了个七零八落,搅扰得他坐卧不宁。
  有太多问题他想不通了。
  就像他想不通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一样:
  ……他们为什么敢给自己打电话?
  电话那边笑微微的青年说,可以管他们叫做“舟”。
  回家后,颂帕匆匆翻阅了所有和“舟”相关的宗教典籍,试图为他们溯源,找出他们是东南亚哪一支降头的传承者。
  搜寻无果后,颂帕甚至破天荒地和其他几个熟悉的降头师连夜通了电话。
  答案都是“无”、“不认识”、“没有听说过”。
  这三个来自异国他乡的普通游客,形象在颂帕眼里迅速地神秘和邪恶起来。
  不可能有这么简单。
  他们一定是有备而来的,是带有某种目的的。
  ……从某种意义上,颂帕的焦虑也是歪打正着了。
  在徒劳地忙碌和思考了一通后,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两点。
  颂帕捏着他的老式手机,颓然坐倒在了床侧。
  他饲养的几只用来试验降头效果的灰色小鼠因为没有吃饭,在鼠笼里吱吱作响地闹腾,吵得他脸色灰绿一片,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走到笼子前,吱地捏死一只跳闹得最欢快的,血肉模糊地将它抛弃在了笼底。
  其他的老鼠瞬间噤声,各自选了笼子一角,把自己蜷缩起来。
  颂帕的心却没有因为这样的杀戮而轻快分毫。
  他晃着带有鲜血的巴掌,回到了床边,重重地对着那靠墙的黄泥坛子们叹出了一口闷气。
  他的一缕头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可他无心打理。
  平时的颂帕是相当体面的,鲜少出现这样神经质又不受控的时刻。
  如果对方用自己的血下降,第一时间反咒回来,他倒不会像现在这样烦躁。
  降头师的斗法是很常见的。
  各凭本事,但看鹿死谁手就是了。
  可南舟那轻轻巧巧的一句“交流学习”,让他彻底摸不透他们的打算了。
  他百转千回地念叨着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咂摸,硬要从中品出些滋味来。
  颂帕可不信对方是真正想从自己身上学到什么。
  难道是复仇?
  自己之前用降头杀死的人不少,难道是他们是特地受了旁人的雇佣,来找自己寻仇的?
  或者……南舟是天赋异禀的降头师,年轻气盛,想来挑遍所有的降头师,证明自己的实力?
  总之不可能是真的来交流学习的。
  颂帕将手机在掌心里攥出了汗,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回拨回去,问个究竟。
  然而,直到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男音,他才发现,对方根本是用海滩游客中心的座机电话同他联系的。
  ……换言之,对方完全知晓他的电话、位置。
  而当对方不想理会自己的时候,他甚至无法轻易联系上对方。
  ……
  在颂帕焦虑难眠地在床边来回踱着步,反复揣摩南舟心思时,南舟他们已经结束了一波在附近水上夜市的玩耍,揣着一肚子海鲜,在停在浩瀚星空下的越野车里休息下了。
  面对眼前的情境,他们的确是很放松的。
  用江舫的话说,那就是——
  “操纵降头的既然是人,就很简单了啊。人是很好调理的。”
  有了这句话做定心丸,就连李银航也不再着急。
  她合身睡在了后座上,因为玩得太累,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拆。
  南极星拱进了她丸子头的发隙中,自以为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落脚点,就把自己藏在里面,酣然入睡。
  南舟在放平的副驾驶座位休息上。
  江舫则在主驾驶位上。
  南舟睡不着,正把指尖抵着江舫贴身垂下的手指上,弹钢琴似的,一根根数过去,又一根根数回来。
  江舫本来就只是闭目养神,这样痒丝丝的感觉让他很觉愉快,更加不愿打扰他。
  江舫观察得没错,南舟的确是通过触摸表达喜欢的。
  他总是把关心的对象当做一样新鲜的东西去研究,非要里里外外弄个清楚分明不可。
  南舟摸过江舫柔软的嘴唇,又绕道他蝎子辫的发梢,拿食指卷了一卷,就又去摸他悬胆似的鼻梁和形状漂亮的人中。
  那触摸不带一点猥亵,只是单纯地喜欢和好奇他的体温。
  江舫被他摸得忍俊不禁,闭眼问他:“玩了一整天了,不累?”
  南舟没有一点被抓包的心虚,自顾自地继续他的动作:“不累。”
  这点运动量,对南舟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江舫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南舟:“知道什么?”
  江舫:“以后带你出去,可以玩一些更刺激的。”
  南舟果然感兴趣起来了:“什么是更刺激的?”
  在他问话时,他还一直在抚摸江舫浮着一层淡红色的耳朵。
  他越是触摸,那里的绯色越深。
  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新奇,于是不停手地摩挲来摩挲去,很觉有趣。
  江舫脑海中勾勒着攀岩、跳伞、雪板、极限越野和空中冲浪的正经画面。
  偏偏有只手不肯老实,总在撩他的情思。
  被这样把玩许久,江舫选择回击,随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拧。
  这反击点只是他随机选择的,但南舟被他触摸到右胸那处时,身体过了电似的一软,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发了颤的低吟。
  “唔……”
  车内空间狭小,又静得很,哪怕一点动静都显得格外突出。
  两个人都不大不小地吓了一跳。
  南舟垂首。
  隔着衬衣,他可以观察到那里痒酥酥地起了些反应,小尾巴似的带了点血色,将薄薄的白衬衣顶了起来。
  南舟好奇询问道:“为什么?”
  江舫也没想到南舟的敏感点长得这样奇异,心里发热之余,悉心教导道:“每个人身体的每个地方,皮肤敏感度都不大相同。”
  南舟果然被他分散了注意力,同样探出手去,在江舫的胸口揉弄一番。
  果然,江舫神色如常,没有他反应那样大。
  南舟用惯用的语气词表示了肯定:“……啊。”
  江舫笑着问:“是吧。”
  没想到,他的贴身教导,换来的是南舟对他身体更加仔细的检查和研究。
  他想要分析出他身体的哪一寸皮肤敏感度,能和自己的胸口差不多。
  南舟格物致知的精神和狎昵的动作,显然弄得江舫狼狈不堪。
  忍耐五分钟后,江舫终于是无可忍耐了,单手撑住身体一翻,欺压在了南舟身上。
  南舟并未探索完毕,如今被压制,也没什么抵抗或是反感的意思,只是抬眼望着他,一双睫毛在车窗外动人的星空下,衬得眼珠宝石似的又黑又亮,愈发动人。
  只要有一点点光,南舟作为源自于光的怪物,就能美得惊心动魄。
  至少从这一点上说,他的创作者永无是偏爱着他的。
  在永无之后的作品里,很少有这样美的角色了。
  南舟宽容地将光脚踩在了储物箱和窗外后视镜的夹角上,微分开腿,好给江舫的身体腾出更多的空间。
  他歪一歪头,轻声询问:“你又想要亲我了吗?”
  江舫答道:“不止。”
  江舫的嘴角永远是惯性地上扬着的。
  只是目光里的内容让南舟感觉陌生。
  南舟不怕陌生,或许说,越是未知,他越是感兴趣。
  南舟抬手去摸江舫的眼角。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直到手指被江舫发力攥在掌心。
  江舫的力气还是不小的,把南舟的手攥得发了疼。
  虽然南舟随时可以抽手,但鉴于他本人很能忍耐,又不舍得让江舫握空,就由得他攥去。
  江舫一手握住他的手掌,一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体型兼具了欧洲人的高大和亚洲人的纤细,不过和南舟的整体相比,还是稍稍大了一码的。
  他可以妥善地将自己挡在南舟身上,刚刚好地将他覆盖完全。
  下一刻,南舟感知到了什么,被顶得气息一沉。
  可他没有推开江舫,只是探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将那一块柔软的布料在掌心揉搓出了扭曲的形状。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南舟想到了几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江舫在教他游泳,和他在波浪间,一道拥抱着徐徐起伏。
  波涛在金色阳光下粼粼地泛着波纹,骚动着、摇晃着。
  那波涛似乎是源自海底深处的心跳带来的振动,温柔得让人心醉。
  ……厮磨了将近半个多小时,南舟在不知所措的心绪颠簸中,弄脏了自己的西装裤。
  江舫也没有继续欺负他,放开了手,低头温情注视着他的小纸人。
  两人衣衫完好,气息却都难得地不稳。
  南舟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长长久久地发着愣,注视着外面黑苍苍的天色,像是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舫看他的样子,有点想笑,摸了摸他的鼻尖,才唤回了他的一点神志:“不去清理一下吗?”
  南舟晕头晕脑的:“嗯。”
  江舫绅士地为他打开了车门,将人牵去了附近的公用洗手间,在南舟打理自己时,找了间空置的洗手间,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自己的问题。
  结束后,他又把发呆的南舟牵了回来。
  南舟今晚第一次这样蒙受了奇异的精神冲击,被安置下来后,由于大脑一片空白,茫茫然的只觉得舒服,索性放弃了思索,蜷着腿睡着了。
  他不知道,在自己睡着后,江舫放肆地注视着他的面容,许久过后才睡去。
  三人一鼠睡得异常香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才醒。
  经历了那样的体验,南舟也不觉得特别尴尬。
  只是他的脑子里好像长了根弦,没有当着李银航的面提及昨晚的事情。
  在简单的洗漱过后,他们再次踏上了旅程。
  他们去一家刚开不久的农场里玩了一整天,喂了羊驼和绵羊,骑了矮脚马,又面对着一片湖光山色,自己动手,做出了一顿美味的烧烤。
  至于苏查拉夜市,完全不在他们今日旅行的计划范围之内。
  当他们结束一天的旅行,返回旅馆,将车钥匙奉还给老板女儿后,刚一上楼,就意外地看到邵明哲和曹树光正在旅馆走廊里,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这天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晴天,最高温度在32度。
  即使现在夕阳西下,气温也有25、6度左右。
  这更加凸显出了邵明哲那身与热带格格不入的装束有多怪异了。
  此刻,邵明哲全副武装地靠墙而站,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卷起了毛边的走廊旧地毯。
  不远处就站着怒气冲冲的曹树光。
  李银航见气氛走向有些不对,便站在原地没有动。
  南舟自然没有什么顾虑。
  他上前两步,问道:“怎么了?”
  曹树光拉过南舟,唧唧哝哝地跟他埋怨:“他就是个神经病!”
  南舟看他揪着自己的衣角,有点诧异他为什么能这么自来熟。
  曹树光忿忿道:“我跟我媳妇在附近对付着吃了口饭,想回来休息的时候,在走廊里正好碰见他出来。我媳妇就是好奇,问他他的手一直藏在口袋里,到底是在藏什么——你们看他偷偷摸摸的那样儿,谁不知道他身上藏了东西啊——谁知道他跟疯了似的,一把把我媳妇推倒了。”
  他越说越气,回头怒指邵明哲:“你不道歉不准走啊!”
  南舟:“马小姐呢?”
  曹树光不假思索:“我让她回房去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要是打起来,难道还让她看着?”
  听到这句话,邵明哲抬眼看向了曹树光。
  他说:“不是。”
  曹树光正在气头上,又见这闷葫芦居然开了口,马上反唇相讥道:“怎么,你不是男人啊?”
  邵明哲:“不是。”
  曹树光烦透了他跟爆豆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说话方式,正要再发火——
  邵明哲望着他,低声说:“你们,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体验击剑的猫猫:啊,这……


第174章 邪降(二十)
  谁也没想到邵明哲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包括早就知道小夫妻俩不对劲的南舟和江舫。
  曹树光脸上红白交错,张口结舌半晌,心里发急,知道自己该马上说些什么给自己解围,可舌根发硬,硬是说不出来。
  他知道,假设这只是一句寻常的骂人话,反倒好说。
  关键是,如果不是呢?
  难道这个怪人发现了什么?
  “你才不是人!”亏得马小裴反应快,适时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替老公帮腔道,“骂谁呢你?”
  小夫妻俩色厉内荏,心里统一地发着虚。
  他们不知道邵明哲到底知道些什么,手里究竟握着什么牌。
  现在的情形可谓尴尬至极。
  好死不死,他们的队友根本不是省油的灯。
  ……何况还是两盏。
  他们万分警觉,生怕邵明哲还会说出什么来。
  邵明哲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觑了马小裴一眼,靠在了墙上,心平气和道:“我不要理你。”
  马小裴:“……”
  这个软钉子硌得她连话也说不出来。
  李银航垂眸想了想,主动上前一步,调停道:“好啦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这样闹得不可开交——”
  小夫妻俩同时对李银航投来了感激的视线。
  邵明哲瞄了李银航一眼,口罩下的嘴唇紧紧抿作一线,一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从邵明哲开口说话起,曹树光就暗暗捏了一把汗。
  直到他砰的关上门,那一身汗才落了下来。
  吁出一口沉重的淤气后,皮糙肉厚的他迅速调整了状态,热络地问江舫和南舟:“去哪儿玩啦?”
  江舫将这两天的行程悉数告知,听得在宾馆宅了两天的曹树光艳羡不已:“真好啊。”
  南舟:“你们没出去吗?”
  一听这话,曹树光苦水直泛。
  昨天,他们身上只剩200泰铢,除了早餐外,就吃了两盒巨难吃的泡面。
  他们憋到今天,本来打算吃一顿大餐,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谁能想到因为语言不通,他们选了贵的,却没选到对的。
  其结果,就是两人对着一堆牛胳肢窝味道的“大餐”难以下咽。
  二人今日的心情实在不大美丽,要不然也不会跟邵明哲呛声。
  简单听过二人的烦恼,江舫抿唇一笑:“小事而已。要一起去喝酒吗?”
  曹树光眼睛一亮,但在想到现实问题后,不由望而却步。
  他们两个中午一顿挥霍,把今日份的钱也花了个七七八八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我……”
  江舫:“我请。”
  曹树光打蛇随棍上:“能带家属吗?”
  江舫回身问南舟:“你去吗?”
  南舟将目光从邵明哲阖上的房间转了回来:“嗯,去。”
  江舫笑盈盈地转身:“那就可以带家属。”
  连曹树光这种神经大条的,听懂了江舫的弦外之音后,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用不用得着这么别扭啊。
  哄着别人当家属可还行?
  江舫又转了个身:“你呢?”
  “我就不去了。”李银航打了个哈欠,“昨天在车里睡的,没睡好。我回屋补觉去。”
  于是,两组人分工明确,兵分两路。
  小情侣们去喝酒,单身狗回房睡觉。
  原本热热闹闹的走廊,很快走空了。
  而在静谧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后,咔哒一声,其中一扇门的门锁被从内打开。
  李银航捏着房卡,确认屋外安全后,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邵明哲门前,轻轻叩了两记。
  屋内没有回音,仿佛根本没有人在里面。
  这回,李银航离开南舟和江舫独自行动,心里难免打鼓。
  她壮着胆子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隐约听到了内间的水流细响。
  ……在洗澡吗?
  如画夕阳间,电线杆上的鸟儿啁啾有声。
  邵明哲站在镜子前。
  略显肮脏的盥洗室台面上,依序放着他的衣裳、裤子、帽子、手套、口罩,还有一顶乱蓬蓬、硬茬茬,好像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黑色假发。
  掩藏在这头假发下的,是一头略长的、柔顺的金发。
  不等热水器将水烧开,他就将被日光晒得微微发温的冷水泼到了自己身上。
  他周身的皮肤都是淡黑色,黑得匀称而漂亮,除了金纹几乎没有杂色。
  而他身上的纹路,比脸上的猫须和额头上的金纹更重,几乎遍布全身,连修长健美的小腿肚上都带着蜿蜒的金色。
  他身上流金烁彩的纹路被水一冲,更具流动性了,水珠沿着皮肤肌肉纹理缓缓下落时,那金色在白炽灯下显得更加辉煌夺目。
  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邵明哲皱着眉心,似是十分不喜。
  他对着镜子嘀嘀咕咕地骂自己。
  “为什么要说出来?”
  “傻瓜。”
  他又用湿漉漉的手摸了摸外套口袋,安慰自己道:“应该的。”
  “都要,赶走。”
  把自己简单清洁一番后,邵明哲重新将自己打扮得密不透风。
  他的鞋子脱在了浴室外,于是,他光着一双带水的脚,悄无声息地踏出了浴室。
  谁想,刚出浴室,他的余光就瞥到了李银航。
  她正摇摇晃晃地蹲在自己房间外间的阳台栏杆上,双手扶着窗户好保持平衡,似乎在等待许可后,再从阳台爬进来。
  屋里的人和屋外的人一道愣住了。
  被当场抓包的李银航隔着窗户对他打了个招呼:“嗨。”
  回过神来的邵明哲,冷淡的眼瞳骤然收缩。
  这种收缩非常异常,和领地意识极强的动物地盘受到侵犯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快步上前,动作凶悍地一把拉开了窗户。
  刚刚爬过来的路上,李银航就考虑过他的反应,觉得最坏的可能性不过是被他推下楼。
  所以她偷偷穿上了【你妈喊你穿秋裤】,给自己叠了个安全buff。
  因此,当她被邵明哲一把扯进屋内,并直接丢上床时,她的身心都和那张软床一道下陷了一瞬。
  不及李银航弄明白他想做什么,邵明哲便轻捷无声跳上了床侧,一把按住了李银航的肩膀。
  他的动作如小野兽一样灵活矫健。
  审视的眼光,也有如丛林里的动物在打量自己到手的猎物。
  邵明哲的掌温,隔着李银航的衣服传递而来。
  邵明哲的体温是正常区间内的,只是比她更低一些,感觉凉阴阴的,还挺舒服。
  邵明哲低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没有恶意。”李银航迅速调整好心跳节奏,大着胆子开门见山,“我想问,你为什么说他们不是人?”
  邵明哲掐着她的衣服,不肯松手:“我,不理你。”
  李银航“啊”了一声:“为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邵明哲的眼睛,在夕阳下透着一层薄薄的金。
  邵明哲盯着她:“你,拉偏架。”
  李银航:“啊?”
  对着李银航,邵明哲第一次说了长难句:“你说,那是大不了的事情。你,向着他们。”
  李银航:“……”
  是她理解错了吗?
  怎么感觉这孩子还委屈上了?
  李银航扭了扭脖子:“那是为了降低他们的戒心,想把他们和你赶快分开啊。要是你真的当众什么都说出来了,我们南老师和诺亚也就没法这么顺利地约他们去喝酒了。你看,我这不是很快就来找你问了?”
  邵明哲:“……”
  邵明哲撇开脸:“哦。”
  他松开了李银航,在床侧坐定,双手合在膝盖上,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银航皮实得很,被他摔了这一下,也不恼,主动爬起来,碰碰他的手:“哎。”
  邵明哲看着被李银航碰到的地方。
  “哎。”李银航跪坐着碰碰他的手,“跟我说说吧。”
  邵明哲:“说什么?”
  李银航笑道:“我叫李银航。”
  邵明哲:“我知道。”
  他顿了顿,补充道:“两天前,你说错了。”
  李银航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啊?”
  邵明哲:“你说过,你叫,李妍。可两天前,你说,你叫李银航。”
  李银航愣了一下,哗的涌了一身冷汗出来。
  “和他们一样。”邵明哲嗓音冷冷的,“你也是,骗子。我不跟你说话。”
  李银航反刍了一下那天的情景。
  自己失言之后,南舟和江舫都不露声色,既没有喝止,也没有点破。
  事实证明,这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倘若当时的自己像现在这样转过了弯儿来,反倒更容易自乱阵脚。
  而事实上,曹树光和马小裴都并没有对她的真名表露出任何惊讶。
  换言之,他们早知道自己是“李银航”,知道他们是“立方舟”。
  而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做……
  李银航越想越深,各种各样的可能一股脑涌现在她脑海中,激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不过她也很快遏制住了自己。
  ……专注眼前的事情,暂时别想其他。
  弄明白这一点后,李银航也总算想通了,为什么那天邵明哲满身戒备,丝毫不想搭理自己。
  思及此,李银航哼了一声:“你老实?你说你叫邵明哲,你就真叫邵明哲?”
  邵明哲:“真的。”
  李银航激他:“我可不信。”
  邵明哲倒也聪明:“不信,算了。”
  李银航从床上溜下,把双臂架在床侧,仰头看他:“我不问你口袋里的东西,也不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我只想问马小裴和曹树光的事情。”
  邵明哲依旧不语。
  李银航眼巴巴望着他,试图从他的逻辑出发,找到突破点:“我就没有一点可信任的地方吗?”
  邵明哲破天荒地开口了:“有。”
  李银航:“什么?”
  邵明哲:“你至少是人。”
  见他松了口,李银航想继续套话:“‘至少’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是人啊。”
  “那个,就不是。”邵明哲盯着李银航,“南极星先生,就不是。”
  南极星,是南舟在任务里的化名。
  不等李银航为邵明哲的敏锐震惊,他就用极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一句更加惊世骇俗的话。
  “诺亚,也不是。”


第175章 邪降(二十一)
  旅馆不远处的酒吧内。
  餐台上的水果和一些廉价的餐点是可以免费吃的,马小裴午饭吃得不多,此时正是饥肠辘辘,小蜜蜂似的围着餐台转起了圈。
  而酒吧里的喧嚣热闹,于南舟而言又是另一片新鲜的天地。
  有太多的东西供他探索了。
  就比如现在,他相当认真地看着不远处打扮成兔女郎模样、浓妆艳抹、在三尺炫光的舞台上尽情舞动的舞者,目光平静,神情专注,充满学术气息地研究那具白花花的肉体。
  坐在吧台边坐定的江舫点了一瓶龙舌兰后,主动替曹树光斟了酒。
  他手法娴熟得很,琥珀色酒液顺着杯壁缓缓下流时,色调的变幻,和灯光配合得相得益彰。
  无论是谁,在和江舫相处时,他都会源源不断地制造这样的让人舒服的小细节。
  因此,和他做朋友,实在是很舒心惬意、以至于容易过分麻痹的一件事。
  江舫问曹树光道:“哪里人啊。”
  曹树光品了一口酒,被辣得“哈”了一声。
  在副本里他碰上过不少人类队友,因此早就备好了一套说辞,可以滚瓜烂熟地使用:“东北的。”
  江舫看他吐着舌头哈气,不由轻笑:“东北的,不能喝酒?”
  曹树光反应也快:“刻板印象了啊。”
  他有滋有味地咂了一口酒,反问道:“你呢?”
  江舫:“混的。”
  曹树光从上到下把江舫打量了一个遍,用很见过世面的语气说:“老毛子那片儿的吧。”
  江舫的五官带有东方人的韵味,然而在鼻梁、瞳色、头发、身材,还有那部分的特征,都很具有毛子化的特征。
  说老实话,对于江舫这个人,曹树光和马小裴都是很好奇的。
  “立方舟”里,南舟虽然强,但是强得理所当然。
  茫茫地球里,也就出了这么一个从副本中逃出的人造怪物。
  但据他们这些高维玩家交换的情报,江舫应该是不折不扣的人类种。
  相比之下,这个人的游刃有余,就显得很有趣味了。
  这其实是情报的不对等导致的。
  凭他和马小裴的等级,并不知道游戏内测的事情。
  所以曹树光有心想了解一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了江舫的化名:“诺亚,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江舫仿佛没有一点戒心,细数自己之前打工时做的那些工作,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但正因为知道江舫不可能真正没有戒心,曹树光这顿酒喝得精神紧绷,一心想着套出点有用的东西来满足下自己的好奇心,结果回头一看,兜来兜去,打了半天游击,什么管用的情报都没套到,倒是不知不觉被灌下了半肚子黄汤。
  曹树光虽然喝酒上脸,但意外地还挺能喝。
  桌上添了六七个龙舌兰酒瓶,一溜儿排开,让他自豪感顿生。
  他总算理解了,为什么说酒桌上容易交朋友。
  他搭着江舫的肩膀,啪啪地拍了两下:“你这个哥们儿,我今天交定了。”
  江舫撑着下巴,不胜酒力地半倚着吧台,微红着一张脸,乖巧道:“好啊。哥。”
  这一声“哥”,叫得被酒精搅合得晕头转向的曹树光愈发飘飘然了。
  他搓搓手,正要继续吹牛,就听江舫靠近了他,轻声道:“哥,那我问你个事儿啊。”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攻击性,但曹树光还是稍稍提高了些警觉度:“你说啊。”
  江舫凑得近了些:“你做了几次任务了啊?”
  曹树光愣了愣。
  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
  好在,大巴车上初识时,自己撒的谎他都还记得。
  他跟所有搭伙的玩家,都说他们过了7次任务,并摆出一副以此为荣的样子。
  “你忘啦。”曹树光嘚瑟道,“7次。”
  他嬉皮笑脸地补充了一句:“说好要罩你们的,结果还让你请我们喝酒。你们才不像只过过5次任务的人呢。”
  江舫用酒杯口轻轻厮磨着掌心:“不啊。我过了很多次任务了。”
  见他这副醉态,曹树光的耳朵噌的一下竖了起来。
  他有预感,自己今晚说不定真能套出点真材实料的好东西来。
  他循循善诱:“那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任务是什么?”
  江舫撑着下巴,费力回想:“就是……教堂那一次吧……”
  曹树光的眼睛都快放光了:“跟我讲讲跟我讲讲!”
  “那一次,特别难。”
  江舫像是真的喝得茫了心神,索性把脸枕在了臂弯上,“本来,我们以为那是一个给牧师和伯爵两边送信的普通任务。一开始,我们担心破坏规则,就没有拆开信件,老老实实地送信……”
  “后来,他们连着互通了半个月的信,剧情毫无进展,我们只能冒险拆开了信件。”
  他放低了声音,问曹树光:“你猜那里面写的是什么?”
  曹树光正被吊着胃口,急不可耐:“什么?!”
  “写着……”江舫的声音柔和又动人,目光里似是带着软刀子的力度,从曹树光的脸颊轻描淡写地划下,“我会遇见一个自称是我哥们儿的人,但他其实,不是人。”
  曹树光愣住了,嘴角还带着笑。
  冷汗是隔了几秒钟后,才蚂蚁似的从他的四肢百骸内流淌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带着滚轮的椅子撞到了他身后的另一把椅子,一个作用力,害得他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
  江舫定定望着他,目光内一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只是望着他而已。
  曹树光心里一个发急,脱口而出:“没有啊,我是人啊,你不要误会……”
  江舫明显一愣,很快就弯了腰,哈哈大笑:“你相信啦?”
  曹树光没能转过弯来:“啊?”
  江舫抬手压住他的肩膀:“我逗你玩呢。”
  毫不夸张,在开着强冷气的酒吧里,曹树光一身衣服在几秒钟内就被汗水沁了个透湿。
  曹树光咧了咧嘴,强捺住狂乱的心跳,努力想拗个笑模样出来:“那信上写的是什么?”
  江舫笑眯眯道:“信上的确是这样写的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至,曹树光刚落下的冷汗又轰然炸开,汗珠直接挂上了脸,刚刚那点醺醺然的美好感觉尽数烟消云散。
  江舫垂眉,作若有所思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言呢。”
  曹树光心思急转之下,反倒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了。
  对哦。
  这个“预言”,说不定说的是南舟呢。
  南舟也不是人,也可以算作他的“哥们儿”。
  他纯粹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真是……
  思及此,曹树光坐直了身体,不动声色地擦去冷汗,干笑两声:“谁知道呢。”
  一旁的南舟突然有了动作。
  他一下站了起来,再次成功地骇了惊魂甫定的曹树光一跳。
  江舫转过脸去,带着点醉意趴上了他的肩膀:“看什么呢?”
  南舟指了指舞台上被扔了钞票后、精条条地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的脱衣钢管舞舞者。
  他研究了半天,终于窥见了他的全貌。
  南舟用发现新大陆的语气说:“是个男人。”
  江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闷笑一声:“就这种程度?我也行啊。”
  南舟看他一眼:“你不行。”不能给别人跳。
  江舫赖在他肩膀上,歪头欣赏他的下颌弧线:“好看吗?”
  南舟印象里的“好看”标准,也就是江舫了。
  于是他实事求是道:“不如你。”
  “真的?我不信。”江舫满意地抿唇笑了,熟练地撒娇,“我们再走近一点,你看看他,也再看看我,好吗?”
  南舟也对那男人为什么要公然打扮成女孩子跳艳舞颇感兴趣,一点头:“嗯。”
  江舫随手拿起桌面上一瓶只剩下六分之一的龙舌兰酒瓶,晃了晃,提在了手心。
  他对曹树光打了个招呼:“我跟我家南老师去看跳舞,你在这里等我们啊。”
  曹树光抹了抹淌到了下巴上的汗,胡乱点点头,巴不得这俩赶快离开。
  江舫勾着南舟的脖子,一摇一晃地走开了。
  这时候,把自己喂了个9.5分饱的马小裴也回来了,发现丈夫双眼发直,不禁诧异地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看什么呢?”
  曹树光这才回神。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曹树光望着江舫微微晃荡着的背影和一把细腰,觉得江舫就是一条温柔、和煦又会笑的黑曼巴。
  他晃了晃脑袋,强行把这么恐怖的联想从自己脑中驱逐了出去。
  就当是他想多了吧。
  当江舫和南舟来到舞池附近时,他目光清明,笑眼弯弯,哪里还有什么醉意?
  他随手将那仅剩了100ml的龙舌兰放入了仓库。
  南舟侧身问他:“结果怎么样?”
  江舫:“你知道我没醉?”
  南舟:“你怎么可能醉。”
  江舫拖长声音,“啊”了一声:“我还以为我演得很好呢。”
  南舟:“你没有用你的社交礼节。”
  ……正是因为脑筋清楚、担心南舟多想,他才用“哥”这个称呼,代替了“朋友”。
  南舟问他:“结果怎么样?”
  酒吧里的干扰音太强,江舫又有意压着强调讲话,南舟竖着耳朵,也只听了个七七八八。
  江舫轻声问:“还记得吗,真相龙舌兰发挥作用的两个限制条件?”
  南舟自然记得。
  第一,要对方心甘情愿喝下100ml的量;
  第二,对方是人。
  很快,南舟明白了江舫的意思。
  南舟低声:“他……”
  江舫:“在所有关键的问题里,他都给出了和原先一模一样的答案。”
  这本来该是无懈可击的。
  即使在自己突然发难,刺激得曹树光心神动摇的状况下,他仍然给出了合理范围之内的答案。
  但就是这种合理,因为知道他们之前有所隐瞒,他们的正确答案,才瞬间两级反转,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之前满口谎话的曹树光,成功坚持了他的谎言。
  换言之,他根本没有受到【真相龙舌兰】的影响。
  江舫试验过,【真相龙舌兰】是有效的。
  因此,在其他客观条件都满足的情况下,唯有那一个结论是合理的了:
  ——他们不是人。


第176章 邪降(二十二)
  南舟就这样想着心事,被江舫一路拐到了舞池。
  置身于狂浪的人群,周遭都是人体温暖的热度和酒精发酵后的淡淡气息,南舟下意识地将身体更贴近了江舫,抬眼看他。
  江舫揽住了他的腰,他也礼尚往来地抱了回去。
  抱稳了他,南舟才发声问道:“要做什么?”
  “来这里,他们是次要的。”江舫温和道,“主要是想教你学跳舞啊。”
  南舟对“学”这件事本身就拥有无穷的兴趣。
  在江舫半诱哄的语气下,他很快就投身到了实战教学中。
  不过,跳舞不同于游泳,无法速成,是件需要长久而精细的配合的默契活。
  跳了十分钟,南舟还是能够刚刚好地错过每一个节拍,并稳准狠地踩中江舫的脚。
  他有点苦恼,一心低头看脚步,只留给了江舫一个漂亮的发旋儿。
  ……这并不是江舫想要达成的效果。
  江舫想了想,腰身一弓,把人径直扛上了肩,略微弯腰,上手把南舟的皮鞋脱去,将那一双鞋整齐地放进了仓库。
  南舟神情困惑,攀着他的肩膀,任他摆布安排。
  直到他穿着薄薄袜子的脚被江舫引导着、贴身踩在了江舫自己的脚背上。
  “一直这样踩着我。跟着节拍,学得更快。”
  江舫的口吻相当理所当然,仿佛教跳舞就是要这样的。
  南舟也没有多加疑心,趾尖微微弯着,勾住江舫的鞋帮,随着江舫给出的节拍,搂着他的腰,慢慢地晃着身体。
  很快,南舟便抓住了窍门。
  但他装作没有学会的样子,继续抱着江舫,用指腹一点点去摸他薄而有力、随着动作而绷紧的背肌。
  他的这点私心光明正大,只是没有宣之于口。
  江舫被他摸得发痒情动,低下头来,用嘴唇试探地碰他的唇角。
  南舟主动地踮起了一点脚,主动亲上了江舫的嘴唇。
  他不理解这样亲昵的动作背后的含义,却很喜欢。
  触摸江舫的身体,亲吻江舫的皮肤,都是和学习一样能够让他感到愉快的事情。
  江舫也不再逃避或是抵触。
  他第一次在如雷的心跳声中,稳稳把控住了主导权,温柔地撬开了南舟的唇舌,碰到了他偏于尖细可爱的舌头,强势地深化了这个吻。
  南舟的面容平静冷峻,身体却是温热柔软的。
  这样的反差,让他不得不爱,不得不吻。
  两人相拥着接吻,接吻中跳舞。
  二人的衣料在快节奏的音乐里摩擦出沙沙的细响,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
  然而,江舫今晚的约会计划,最终还是出现了纰漏。
  只是一点带着酒液的吻,就成功把南舟放倒了。
  ……他当真是一点酒都碰不了的体质。
  南舟被江舫背着离开酒吧时,碰过头的小夫妻俩两颗心齐齐虚透,已经返回旅馆,各自惴惴不安去了。
  路上的夜风很暖,大约3级左右,吹得人心直起涟漪。
  江舫就这样顶着风一路走着,买了一小瓶品质不坏的蜂蜜,带南舟回了旅馆。
  开门时,一直等在房内思考人生的李银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到进门的是南舟和江舫,先松了半口气,可剩下的半口气又不上不下地堵在了胸腔里,让她好不难受。
  江舫倒是一切如常,张罗着脱去南舟的风衣,给南舟烧水,冲泡了蜂蜜水,斜坐在床边,一点点喂他喝下。
  南舟倒也没有闹腾,只是安安静静地仰躺在床上,皱着眉,似乎在闭目想着自己的心事。
  问清南舟为什么是横着回来后,李银航的那点心事又冒出了头来。
  她规矩地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膝上:“……舫哥。”
  江舫的目光没有从南舟的脸上移开:“怎么了?”
  身后没有回音。
  这让江舫觉出了一点异常。
  他用凉手巾覆盖在南舟的脸颊上,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有问题就问。”
  李银航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互相坦诚的关系,李银航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越界。
  江舫却无意让这样的沉默持续下去。
  他望着墙上边缘潮湿铜锈了一角的画框,沉静道:“跟邵明哲聊过天了?”
  李银航一骇:“啊……是……”
  江舫:“你故意留下来,就是为了找邵明哲探听情况。问到了什么?”
  李银航支支吾吾一阵,有些说不出口来。
  江舫却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是让你很为难的内容?是什么呢?”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出,曹树光和马小裴不是人类。所以,他是有能用来探查是否非人的道具吗?”
  “你这么欲言又止,究竟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他是把那个道具用在我和南舟身上了吗?”
  “南舟不是人类,你早就知道。你唯独对我表现得很戒备,那么,是不是邵明哲告诉你,我也不是人类?”
  李银航甚至一点相关情节都没有交代,江舫已经轻描淡写地推测完了全程。
  他的腔调甚至都是一以贯之的柔和,和刚才哄南舟喝蜂蜜水时是一个调调。
  在她毛骨悚然之时,江舫回过头来,用指尖轻轻理过蝎子辫的发尾,目光平静温和:“你信他,或是信我?”
  李银航也是心乱如麻,有口难言。
  说实在的,邵明哲并没有拿出什么有效的证据来佐证他的指证。
  但他能看出南舟不是人。
  ……这让他的话的可信度不止多了一点。
  当李银航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轰得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后,她越想越觉得后背寒气蒸腾。
  江舫身上那股明明温和万分、却让人本能感到害怕的气质,现在转头审视,不得不让李银航心惊。
  她想,自己作为一个身边人类浓度过低的人类,总有一点害怕的权利吧。
  江舫也轻而易举地窥破了她的小心思。
  他从仓库里取出了只剩下一点的【真相龙舌兰】,放在了床头柜上。
  他问:“还记得这个吗?”
  李银航点了点头,又口干舌燥地“嗯”了一声。
  作为小管家,她对他们目前拥有的所有道具和存量都是门儿清。
  江舫提示她:“在【脑侵】里吗,我用过这个,跟南老师告了白。”
  他补充了一句:“很管用。”
  这话看似和现在毫无关系。
  但李银航在看着瓶身内只剩下100ml左右的酒液后,倏然间就get到了他的意思。
  她沸乱的思绪一下就安定了下来。
  【真相龙舌兰】的使用条件规定得明明白白的。
  如果江舫真的喝过,而且【真相龙舌兰】对他起效的话,那江舫肯定是人。
  这是系统的判定,总好过邵明哲那没有来由的揣测吧。
  或许真的像江舫所说,邵明哲有这样一个可以探查对象是否为人的道具。
  之所以邵明哲会诊错,大概是因为南舟和江舫过于形影不离,导致了道具的误判?
  想到这里,她大大舒了一口气,一身冷汗完全化消。
  李银航还是发自内心地更愿意相信自己人。
  只要江舫愿意解释给她听,她就愿意相信。
  否则,她一定会注意到自己这个推论中的一个悖论点。
  ——【真相龙舌兰】和邵明哲所谓的道具,假设同样都是系统给予的,凭什么邵明哲的道具就会发生误判,而【真相龙舌兰】就不会呢?
  压根儿没能细想到这一层的李银航心神彻底松弛了下来。
  这一松弛,她也觉出了疲累来,
  江舫的声音,在她睡意来袭时,恰到好处地将她往更安心的境地中轻推了一记。
  “睡吧。”江舫的嗓音宛如催眠,“我照看他。”
  李银航强打着精神去洗漱了一圈,回来又看了看昏睡中的南舟,才脱掉鞋袜,盖好被子,快速入睡。
  而当房间内彻底安静下来后,江舫才回身,幽幽地往李银航安眠的方向投去了一个眼神。
  而李银航对此无知无觉。
  ……这很好。
  江舫也和衣躺下,执过南舟的手指,顺着他掌纹的脉络,一路抚摸了下去。
  当不刻意用力时,南舟的手掌骨偏软,皮肤在稀薄的月色映衬下是雪白干净的,更衬得他腕上的那只刺青蝴蝶漆黑而诡异。
  江舫解开了自己的choker,将他手腕处凹凸不平的刺青,抵住了自己侧颈上纹着的刺青,K&M。
  两相摩挲之下,带出了一股奇妙的酥痒感。
  江舫抱住了他。
  突然,他听到南舟轻声说:“抱。”
  江舫问他:“醒了?”
  南舟显然没醒。
  至于他发出的声音,与其说那是说话,更像是嘟嘟囔囔:“抱紧。很舒服。”
  江舫笑出了声来,压低了声音吓唬他:“小纸人,我要把你偷走了。”
  南舟的头抵在他的肩窝,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唔。偷去哪儿呢?”
  江舫默然了。
  半晌后,他凑在南舟耳边,轻声道:“不,我说错了。是你偷走我了。”
  然后他就捧住了南舟,亲吻他的脸颊,是那种细细碎碎的、很珍惜的亲法。
  南舟皱了皱眉心。
  酒精让他听不懂江舫的话,但他知道要和江舫贴贴。
  这同样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儿。
  ……
  相较于他们这边的岁月静好,高维那边的转播台却是一片混乱。
  “还没查到邵明哲是谁?”
  “没有这个人。他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人类!他甚至不是玩家!!”
  “靠,你告诉我,不是玩家,他是怎么被算作队友的?”
  “不知道,系统运行没有出问题。”
  “妈的,他做了几次任务?!”
  “这是第二次。”
  “他的讯号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稍等,信号流太多太庞杂了,暂时找不到——”
  他们已经在这几个问题里鬼打墙了几个小时。
  他们得出的唯一一个可靠结论是,邵明哲,是一个在几天前,突然闯入了这个游戏的不速之客。
  他的各项数值,正显示在直播间的主面板上。
  其实不用费心比较。
  他的所有数值,都是乱码。
  包括姓名一栏。
  ……
  一股凛然如冷水的寒意,让南舟骤然从柔软的梦乡中苏醒。
  他这回的酒喝得不算很多,醒得也还算快。
  此时,刚好是午夜十二时。
  旅馆外的树木被风吹动,树叶发出唰啦唰啦的细响。
  外面的钟鸣声适时响起,凄冷地在街上回荡,形成了空旷低沉的回声。
  江舫刚刚睡下,就被他的动作弄醒了过来。
  南舟闭目沉凝片刻,睁开眼睛,轻声宣布:“来了。”
  李银航也被惊醒了,惺忪着一双眼、口齿不清地问:“什么来了?”
  一股熟悉的阴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在钟音内,连窗外摇晃的树声、窸窣的虫鸣声也尽皆消失。
  南舟轻声道:“鬼。”
  更准确地说,是颂帕的鬼降。
  从昨天到现在,他整整花了一天一夜来思考怎么对付他们,是求和,还是硬杠。
  而现在弥漫在整个小旅馆内的阴气,就是颂帕给出的答案。
  ……孤注一掷,杀了他们。


第177章 邪降(二十三)
  气温在悄无声息地缓慢流失。
  这让南舟头脑更加清醒。
  他轻捷无声地溜下床来,走到门边,压下了门把手。
  洗手间里的水龙头不知道是年久失修,仿佛滴在了人的神经上,啪嗒一声,
  与此同时,门开了。
  吱呀——
  在危险面前,南舟的动物性本能顺利占据了上风。
  他确信,他们再次遭遇了降头。
  尽管此时的他还什么都没有看到。
  此刻的感觉,和他置身深海时的感觉有共通之处。
  风速的流变,光影角度的变化,都在他的眼内心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因为旅馆与旅馆之间的房屋间距过窄,一来缺乏日照,二来实在过于磕碜,得弄出些噱头来,伙同旅行社一起薅游客羊毛。
  于是旅馆亡羊补牢地进行了井式的设计。
  旅馆走廊一侧是房间,另一侧则是窗户。
  一楼开辟出了一片几十平米的绿地,囫囵种了些热带花草,对外打出的宣传语就是原生态丛林式旅馆,开门见绿云云。
  实际上,因为懒得花钱维护,热带花草早已死了个七七八八。
  那常年不擦的窗户外侧,细看之下,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小虫尸体。
  它们都是被走廊上的夜灯吸引来的。
  小片小片暗黄色的虫液,让人根本无心去驻足欣赏外间那枯萎衰败的花草。
  开门后的南舟直面了一扇肮脏的窗户,以及窗户中的自己。
  窗户上走廊尽头的窗户没有关上。
  风将他睡散了的头发吹起了一点。
  风中带着逼人的寒意。
  本就年久的走廊灯泡,在昏暗的黄中,又增添了一层薄薄的、奇异的红。
  这种细微的体感和光源变化,像李银航这样的普通人是感知不到的。
  在她看来,除了走廊的灯有点黯淡之外,一切都是毫无预兆的。
  ……这种无预兆,反而自带一种别样的恐怖。
  南舟立在门口,勾着头思索一阵,合上了门扉,并拿起防盗链,滑入凹槽中,将门彻底锁好。
  他用极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有东西进到这里来了。”
  江舫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见南舟这样严肃,李银航的声音几乎被恐惧压成了气流:“什么……东西?”
  南舟:“不知道。”
  李银航站起身来:“那我们跑出去吧。到大街上……”
  南舟突然道:“离窗户远点儿。”
  李银航向来是听人劝,吃饱饭。
  闻言后,她不及回头,马上跳下床来,快步远离窗户。
  等离得稍微远了些,她才心有余悸地回过头去,小心翼翼地查看。
  窗户中映出了她自己的倒影,看上去有些惊惧。
  李银航摸了摸自己的脸。
  窗户中的自己,也和她做了同样的动作。
  ……好像并没什么异常。
  在她稍稍松了一口气时,却听到南舟说:“窗户里的你,动了。”
  李银航脸色骤变,不敢细看,又往后疾退了两步。
  南舟鼓励道:“没事。你和他,都到我这里来。”
  李银航一听这话,立即向南舟靠拢去。
  江舫盘腿坐在床上,望着南舟,开口道:“你……”
  他的话并没能说完。
  南舟背后的走廊里,传来了一声刺耳的玻璃炸裂声。
  被这声音一惊,离南舟只有几步的李银航下意识止住了脚步。
  下一秒,更可怖的事情发生了。
  “别过来。”
  南舟清冷的、带着点平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说:“离他远点。他是假的。”
  李银航头皮狂炸,噔噔噔倒退了数步,连呼吸的能力都失去了。
  谁是鬼?
  谁是真的?
  谁是假的?
  是屋里正站在她面前的,还是屋外正在敲门的?
  而她面前真假难辨的南舟,嘴唇轻微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李银航呆望着他,以为他会给出一个解释。
  而这个南舟,突然毫无预兆地绽开了一个夸张到让人悚然的笑颜。
  李银航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南舟明明没有出去,鬼和他是什么时候交换的?!
  她在连连后退、几乎要退回到窗边。
  而窗户中,她的背影略略回头,阴恻恻地回看向了她。
  床上的南极星一跃而起,两只前爪在胸前紧缩成拳,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怒声。
  李银航察觉不对,正要回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动。
  ——轰!
  门外的南舟沉默无声,一脚将整扇门连门轴带门扇、门链都踢了出去。
  在倒下的门板压到门内“南舟”后背时,它便像是一道风,彻底消失无踪。
  南舟闪身进入屋内,一把抓起门板,干净利落地将门推回原位,单手发力,将断裂的门轴生生和门扇再次拧合在了一起。
  手动关好门后,南舟快走两步,余光中却又出现了一道人影。
  盥洗室的镜子和盥洗室的门是相对的。
  南舟整个人都暴露在了镜子内。
  他一时驻足,用余光观察了半晌。
  镜中的他没有丝毫异常,也在侧目窥视着自己。
  南舟便挪开了视线,迈步向前走去。
  ……可镜中的他却站在原地,并平静地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
  镜中人影倏然消失。
  而南舟的身后凭空出现了一道手持尖刀的虚影,笑着举起,猛然朝南舟后颈搠去!
  刀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小小的光弧。
  就在锋刃即将没入南舟颈部皮肉时,南舟霍然回身,反手握住早就从仓库内取出的匕首,铿的一声,拦住了刀锋去势。
  那虚影的手被震得一抖,那尖刀险些脱手而出。
  而当南舟将匕首在掌中翻转一圈,以闪电之速狠狠划割向那虚假“南舟”的咽喉时,它再度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房内再次恢复了一片看似安然的平静。
  一击落空,南舟倒也不是多么遗憾。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在心中盘点起来。
  刚才,他只是看着对面窗户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一个恍神间,就和镜影交换了位置。
  门内的自己变成了影子。
  ……而自己站在了窗户之中。
  他眼睁睁目送着自己把门关上了。
  好在,这降头的功效,并没有能模糊真实和虚幻的边界,也没有把三维直接拍扁成二维的功能。
  他是真实存在的,和窗户是不兼容的。
  他在强烈的窒息感扩散开来前,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窗户,仿佛画中人打碎藩篱,从中脱出。
  这次的鬼降,和上次一心一意想把他们吸入坛中泡成胖大海的鬼降性质的截然不同。
  它更凶,更厉,更加变幻莫测。
  刚刚的两次短兵相接,已经让南舟摸到了这鬼降的几点特征。
  其一,只要靠近任何能映出倒影的东西,它就会出现,并出其不意地对另一个自己进行暗杀。
  其二,它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置换人和影的位置。
  其三,在受到致命攻击时,它会立即消失,进行自保。
  这三点,足够它玩出无穷的战术了。
  更何况……
  他刚刚打坏了玻璃和门,本该引起一阵骚动的。
  但到现在为止,走廊里都是一片诡异的静谧。
  他的作为没有获得任何反馈。
  既没有旅馆内的住客投诉,也没有负责人上来查探。
  也就是说,这鬼降将他们拉入了一个特殊的空间内,一个影子能随时替换人的空间。
  他们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李银航现在几乎已经不能确定眼前的是否是真正的南舟了,因此她不说话,只靠着床边,不敢站,也不敢坐。
  南舟也看出了她的惊惧,索性并不急于靠近她,只是站在原地。
  南极星似乎是察觉到了李银航的焦虑,三跳两跳,溜着边儿来到了窗侧,咬住窗帘一角,把自己包裹在窗帘内部,不叫自己的影子出现在窗户上,快速向前盲冲而去,刷地一下把窗帘拉好,才纵身一跃,扒住了李银航的肩膀,顺着她的肩膀,一路跑下来,乖乖抱住了她的大拇指。
  这一点温热,让李银航狂乱的心跳逐渐恢复了正常。
  心跳直直顶到喉咙口的感觉并不好受。
  她强行压制住恐惧,轻声问道:“……是你吗?”
  不等南舟回话,江舫就接过了话:“是他。”
  有了江舫的金牌认证,李银航的表情才好转了一些。
  而南舟也抓紧机会,看向了后背软毛刺猬似的根根竖起、进入全方位戒备状态的南极星。
  南极星似有所感,仰头望向南舟。
  南舟沾了沾杯子里的蜂蜜水,在床头柜上简单勾勒出了自己在黄泥坛子上看到过的图案。
  他吩咐道:“南极星,去找一找这附近有类似这种花纹的东西。”
  “不管是移动的,还是固定的,都去找找看。”
  “找到之后,不要打碎,把上面的花纹划花就好。”
  李银航“离开旅馆、到外面去”的提议,南舟考虑过。
  对手拒绝交流学习,动用降头,故技重施,必然是抱着把他们一击即死的念头的。
  当务之急,是找到带有降头符咒的鬼降源头,将上面的咒纹抹除破坏,让鬼降失效。
  只要把江舫和李银航塞到仓库里,自己带他们出去并没有问题。
  但是,一旦到了街上,变数将会比现在更多。
  街边的橱窗,甚至是一滩被月色照亮的水,都可能制造出一个新的自己来。
  这会大大拖慢他前进的脚步。
  与其自己去找,还不如交给行动更加灵活的南极星。
  南极星唧的应了一声,从李银航掌心跳下,轻捷跳到了窗边。
  恰在此时,没有关好的窗户内掠入了一道微风,将窗帘掀开了一小角。
  当窗户中映出了南极星的形影后,果不其然,一只目光幽幽的“南极星”出现在了玻璃内部,朝迎面而来的南极星亮出了雪亮尖锐的牙齿。
  南极星竟是理也没理,不躲不闪,一口咬向了那镜中的幻影。
  影子显然也没想到南极星刚到了这种地步,下意识一躲,南极星便合身撞破了窗户,在碎裂的玻璃碴中,飞身到了对面的窗栏上。
  而在它的身影出现在窗户中时,小巷四分五裂的窗户碎片里映出的十七八只南极星一跃而出,像是一窝嗜血的食肉老鼠,直追着南极星而去。
  南极星根本无意和它们纠缠,身形灵活地往上一跃,跳到了对面的楼顶上,就此带着这一队“南极星”消失在了茫茫的冷月之中。
  李银航受了惊吓,此时头脑运转飞快。
  望着南极星消失的地方,她察觉了一丝以往并未被她放在心里的异常。
  ……南极星,是不是太聪明了一点?
  在从南极星的创造者易水歌那里,李银航知道了,南舟和南极星,都是《万有引力》游戏里的产物。
  而它要比南舟更特殊一点。
  南舟是故事里的虚拟人物。
  而它是单纯的数据。
  它完全是一个意外。
  自从它脱离了原有的轨道,被“苹果树先生”送入永无小镇后,它就脱离了数据的束缚,获得了崭新的命运。
  作为一段数据产物,它神奇地学会了思考,拥有了感情。
  这很让易水歌赞叹,他甚至试图向南舟索要过南极星,自然未果。
  李银航知道,南舟并没有离开“永无”后的记忆。
  而在他失忆的这段岁月,南极星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在他重新出现在大巴车上时,它也陪在他的身边。
  它甚至聪明到能听懂人话,明白布局,知道进退——
  在她胡思乱想时,门外再次突兀地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外面是曹树光急促的声音:“南先生,诺亚,开开门,是我们啊!”
  屋内的三人都没有动。
  谁也不能确定,屋外叫嚣着的是幻影,还是真实。
  然而,被破坏过一次的门,已经经不起这样的大力拍击。
  门扇在这样频繁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而在急促的敲击声中,门内的人已经分不清,敲击着门的,究竟是拳头,还是被镜中怪物倒提着的刀柄。


第178章 邪降(二十四)
  在李银航手脚冰凉僵硬、被那声声又钝又急的敲门声烦得心慌意乱时,南舟竟然主动抬腿,向被拍得砰砰作响的门走去。
  她下意识地想要劝阻。
  而南舟只用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打消了她的恐惧:“来就来了。又不是杀不了。”
  房间隔音条件有限,连外面的人都被他这句话震慑住了,停住了拍门的动作。
  ……门里的那个玩意儿,仿佛更可怕。
  就在一片寂静中,南舟拉开了基本靠手动开启的门。
  曹树光牵着马小裴,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咬了咬牙,一头栽进了房内。
  房门在他们二人身后徐徐关上了。
  “我靠。”
  曹树光靠着墙壁,发出了一声大喘息后,把嗡嗡作响的脑袋抵在冰凉的墙壁上,好以此降低温度。
  他兴奋兼以恐惧,佩戴着手弩的胳膊垂在身侧,小幅度地颤抖着:“……我刚才杀了我自己你们敢信?”
  就连曹树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在南舟眼里有多么古怪。
  他的呼吸是急促的,手是颤抖的,一切的表现,明明都很贴合正常人遇到难以理解的恐怖事件的反应。
  ……但他的嘴角偏偏扬着一点兴致盎然的笑意。
  就像那些曾经造访“永无”的《万有引力》玩家们,就算被自己反追杀,脸上挂着的也都是这样一副奇异的、让人厌恶的表情。
  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死,甚至不会很痛。
  打个比方,鬼屋的确很可怕,但大部分人再害怕,都知道那鬼是假的,是无法真正伤害到他们的。
  这种既视感,让南舟的心情很不好。
  曹树光哪里会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南舟还有心思观察他。
  他牢牢抓着马小裴的手,一心一意地把气儿喘匀。
  而马小裴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勾着头站立,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随着小夫妻两人的加入,原本还算宽敞的三人间也显得逼仄起来。
  李银航问:“邵明哲呢?”
  曹树光:“不知道,人不在房间。”
  这下,连李银航也觉得诧异了:“你特意去找他?”
  他们下午几乎算是撕破了脸,曹树光他们逃命过来,一路兵荒马乱,难道还会关心邵明哲在不在房间?
  曹树光咽了一口唾沫:“哪儿啊,他门就是开着的,窗户也是开的,洗漱间里玻璃碴子碎了一地,都撒到门口来了,上头沾的都是血……”
  他描述得有些颠三倒四,但大体的信息量已经足够他们做出判断。
  李银航的心空了一瞬。
  她倒不是对萍水相逢的邵明哲有多深厚的感情。
  他对自己讲过关于南舟和江舫的事情,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这让李银航觉得,他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的。
  和易水歌或是“青铜”小队一样,结交他,或许是有好处的。
  这是她发展来的人脉,是李银航的一点事业心。
  她抱着一线希望,问:“他是不是藏起来了?”
  曹树光撇了撇嘴:“房间就屁股那么点大,一眼就看完了,他能藏哪儿去啊?”
  这话也是。
  他不怎么关心邵明哲的死活,转头眼巴巴地向南舟问计:“南老师,咱们怎么对付它啊。”
  遇到危险,他毫无高维人类的自觉,非常麻利地把自己划归到了南舟阵营。
  南舟望向了他:“‘它’?”
  南舟在海里见到的降头鬼,就是一团扭曲的、摆出多人运动姿势的胳膊腿儿。
  刚才南极星脱逃出窗时,碎裂的玻璃也投射出了大量的“南极星”个体。
  这也是曹树光亲眼所见的。
  他是怎么确定,这在镜中流窜的是一只个数鬼?
  见南舟流露出一丝疑惑,曹树光迫不及待地亮出了另一个被他用一个黑色的腕环套在左手手腕上的工具。
  一台拥有即时冲洗功能的傻瓜照相机。
  他将掌中被攥皱了的一沓汗津津的照片抹平,递给南舟。
  来不及等南舟借着门缝底下透出的微光将信息读完,曹树光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解说。
  “我这个道具啊,叫【欣欣照相馆的老式相机】。”他不无自豪地夸赞道,“特好用,对鬼宝具,能照出灵体来。”
  照片是他在走廊上拉着马小裴狂奔时拍下的。
  由于是在跑动中拍摄,画面颠簸得厉害。
  好在窗户内映出的场景还是勉强能看得清的。
  窗户中,根本没有马小裴和曹树光。
  只有一个巨大且不完整的人形阴影,像是一个倒卧的巨人,躯干曲折着贯穿了整个走廊,像是一尾通体漆黑、藏在了玻璃夹缝中的热带森蚺。
  它的肢体异常地膨胀着,身上不断剥落着影子的碎屑。
  因为曹树光紧张加手抖,照片总共拍摄了七张,直到内里的显影纸耗尽了。
  这走马灯一样的留影,已经足够拼凑出窗中巨影在这短短几瞬的变化。
  ——从这具躯干上剥落的碎屑,拼凑出了一个清晰的镜中曹树光。
  也难怪曹树光刚才砸门的时候那么玩儿命。
  看到这一幕,谁都会玩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曹树光这两天待在宾馆里,在任务上没有什么建树,倒是和老板鸡同鸭讲,连比带划,听来了不少本地的奇闻异事。
  就比如说,他听老板讲,大约在三个月前,一个喜欢深夜潜入别人家中,用尖刀犯下九桩灭门血案的杀人犯,被警方一路追缉,在附近一条湍急的河流边被击毙,坠入河中。
  大约一周后,他的尸体才在出海口附近被渔民发现。
  被发现时,他通身肿胀得发亮,整个人像是一只膨胀到了极致的箱水母,光可鉴人。
  更诡异的是,这具尸体就近停放在附近的小警局,等待上级部门来件接收时,不翼而飞了。
  人们都说,他是鬼母产下的儿子,他被母亲复活了,以正常人的面孔,重新混入了人群。
  一看到那异常膨胀的黑色巨影,以及这样无孔不入、令人生寒的潜伏感,曹树光自然而然想到了这桩无头案。
  凡有怨,可成降。
  如果他的尸体是被那背后之人窃走,那么,这样一个满腹怨念和杀意的厉鬼游魂,真是最适合干降头这一行了。
  曹树光把自己能提供的情报和盘托出后,就眼巴巴盯着南舟,叫他给出应对的办法。
  “等。”
  南舟也不拖泥带水,言简意赅道:“我已经安排出去找降头的寄体了。在它找到降头源头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只需要活下来就好。”
  “只需要活下来”……
  这话说得曹树光掌心冒汗。
  他偷偷在裤缝上蹭了蹭后,又牵起了小妻子的手,并安慰地捏了一捏。
  马小裴抬头,静静看了他一眼,在暗影下歪曲了脖子,露出了一个曹树光丝毫没能察觉到的森森冷笑。
  南舟走到床边,对李银航伸出手来,沉默地招了招。
  李银航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就该省心,马上乖乖蹲进了储物格。
  南舟又转身看向了江舫。
  江舫一直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连地也没下。
  他单手撑着膝盖,笑道:“你的计划,难道不需要我帮忙吗。”
  南舟垂目思索一阵:“会很危险。”
  江舫:“我能猜到你想做什么。你会需要一个帮手的。”
  南舟仔细思考过江舫的提议后,显然是打算接受了。
  他收回了手,并认真承诺道:“我会顾好你。”
  江舫下了床,从善如流地应道:“那就承蒙惠顾,不胜感激了。”
  曹树光被这两个谜语人搞得一头雾水、
  哈?
  不是说就在原地等吗?
  目前看来,这鬼能栖身和跳跃传递的介质,就只是镜面反射而已。
  他们只要躲在没有光源、没有形成镜面反射条件的地方,不就一切OK了?
  他看向妻子,想和她对一下思路。
  但马小裴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垂首站在他身侧,把头窝得很低。
  曹树光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
  她的脑袋内的组织和肌肉已经断裂了,只剩一层皮,藕断丝连地挂着这颗脑袋。
  然而,等他汗毛倒竖地定睛细看时,马小裴又调整了脖子的角度,仰起头来,对他安慰地一哂。
  曹树光的神经大条是经年不愈的老毛病了,见没什么异常,便在心里笑话自己真是草木皆兵了。
  南舟带着江舫,路过并肩站在门后的小夫妻两人身侧,挺有礼貌地对两人一低头:“我出去看看。”
  曹树光倦怠地摆摆手,不打算阻止他们俩作死。
  南舟:“你不跟我们去吗?”
  曹树光觉得猫在这里挺好。
  窗帘拉上了,有镜子的盥洗室的门也关上了,墙上用镜框装裱的风景画也形成了一定夹角,照不到他们,他们往这里一猫,拖到降头被南舟解决就好。
  曹树光厚着脸皮,打定了磨洋工的主意:“我再和我媳妇缓一会儿。”
  他完全没领会到那个单独的“你”字的精髓。
  南舟:“哦。”
  发出一个短促的语气词后,南舟乍然出手。
  ——他的指尖攒足力气,反手将匕首一掷。
  匕首冷光顺着马小裴的嘴,整个没入!
  她的脑袋被强大的作用力整个钉在了墙上,笃的一声,半张脸都陷了进去!
  突遭巨变,曹树光目眦尽裂,还没来得及骂街,手中紧握着的冰凉柔软的手就像是一道海市蜃楼,凭空散去。
  曹树光:“……”
  他死死盯住自己的掌心,隐隐明白了什么。
  南舟注视着面色渐趋惨白的曹树光:“你一路走来,旁边全是窗户。鬼没有对你动手,你应该觉得奇怪的。”
  醒过神来的曹树光一句不吭,拉开房门,朝着他和马小裴一路逃来的方向急奔而去!
  南舟轻轻哎了一声,当然没能拦住心急如焚的曹树光。
  在曹树光暴露在走廊的瞬间,那看不见的黑影的一部分便一路追他而去。
  另一部分则留在了南舟和江舫的房间门口,定定望着他们,垂涎着、期待着他们的崩溃和恐惧。
  这是它至高的养料,也是它生前死后的毕生所求。
  虚掩的房间门内。
  南舟从仓库里取出光线指链,套在了指尖。
  江舫则清点了自己剩下的扑克牌,并取出了一个C级道具。
  和其他正常玩家不同,他们的C级道具非常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是这些物以稀为贵的C级道具中的其中一样。
  它是一面理论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化妆镜。
  在此之前,它只在【圆月恐惧】副本里派上了一点小作用。
  现在,它被江舫抓在手中,正蠢蠢欲动地酝酿着漆黑的杀意。
  正常人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掏出一面镜子。
  不过,江舫和南舟谁都没有对此表示异议。
  南舟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把自己封闭在房间内会是安全的。
  画框、窗户、镜子、甚至包括人的眼膜,都可以成为反射的介质。
  “刚才我们已经确定,旅馆里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助我们。我们无法向别人求助,这很好。”
  南舟平静道:“这意味着,鬼也不能求助了。”
  对南舟来说,这镜中鬼降的弱点并不难找。
  ——它并不能完全复制被复制人的一切。
  这一点,南舟在和那个手持匕首的“南舟”短兵相接时就看了出来。
  而那些被镜像复制的“南极星”成群结队追杀正牌南极星,却不知道可以把脑袋变大,也可以看出来。
  它的实力上限,最高也就是那个连灭九人的杀人魔。
  这样一来,事情反倒简单了。
  ——谁还不是一个杀人魔呢。
  南舟做好准备后,甩了甩佩戴好光线指链的右手,对手握镜子的江舫说:“好了,我们把它叫出来吧。”


第179章 邪降(二十五)
  怪物在窗户里,安然自在地欣赏着完全在他掌控天地之中的小小混乱。
  他在罐子里被养了许久,如今一朝得见天地,身体里对血的渴望又蠢蠢欲动地占据了上风。
  此刻,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观众。
  怪物以前是有名字的。
  占叻。
  他的成绩很差,除了中文课和英文课成绩在中游外,基本在学校里是无人问津的水平。
  占叻不甘愿默默无闻。他从年少时期,就开始酝酿着要做一场大事。
  当他握得动刀子后,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他的名字贴在了大街小巷,成为了无数人的噩梦。
  占叻做过许多让他津津乐道的案子,其中有一桩,最让他自得。
  某一天,他去商场采购,偶然间听到一个父亲在吓唬满地打滚要买娃娃的女儿,说她再不听话,就把那个“影子杀手”叫到家里来,把她带走。
  ——“影子杀手”,这是占叻认为媒体给予自己的赞誉。
  他买下了那个女孩心仪的娃娃,依约而来,在深夜潜入儿童房,抱着娃娃,站在那孩子的床边,笑微微地晃了晃她的肩膀。
  小女孩惊醒了过来。
  注视着占叻的脸,和他提在手里的剔骨钢刀,她受到惊吓,尿了一床。
  腿间弥漫开来的温热,让她慢慢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一场噩梦。
  在她反应过来、哭叫起来前,占叻悄无声息地割掉了孩子的头颅。
  她的长发被占叻打了个水手结,绑在了客厅的吊灯上。
  这样一来,她的父亲明早只要一开门,就可以和他亲爱的女儿说早安了。
  占叻拿走了女孩的头。
  为了等价交换,他将自己买的娃娃头拔下来,塞进了无头的女孩怀里。
  占叻孤芳自赏,醉心于自己亲手炮制的恐惧幻影,享受着来自全城的恐惧,这让他有种把整座城市肆意踩在脚下的愉快感。
  因此在被那颗子弹穿透占叻的胸膛时,他是千分、万分的不甘心!
  好在,他在坠入水中后,遇到了他的伯乐。
  一道符咒固稳了他充满怨念的魂魄,将他锁在了小小的一只黄泥坛子里。
  他的生命和快乐又一次得到了延续。
  他感激这个将自己复活的神,并难得地展示了他对卑微如蚂蚁的人类的尊敬,将他尊称为「坤颂帕」①。
  自从被炼做降头,这是占叻第一次外出活动。
  之前在坛子中,他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大变化。
  但现在,他完全享受到了这种为所欲为的乐趣。
  他的咒怨遍布了这一整片街区,覆盖了以这座旅馆为圆心、半径三公里的地界。
  在这片区域当中,他可以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构思出无穷的变化,尽情玩弄、蹂躏被圈在其中的人类。
  他并不着急。
  猫逮到老鼠,断没有一口咬断喉咙、囫囵吞吃入腹的。
  就这么轻易玩死了,未免太没意思。
  早在曹树光拉着马小裴逃出房间时,他的N分之一就隐藏在了他们盥洗室的镜子里,和马小裴交换了位置。
  占叻目送着曹树光拉着自己,观赏着他自以为逃出生天的欣喜背影。
  如今,知道了妻子早就被人偷梁换柱,他又脸色大变,懊悔痛苦,转头奔回了他原先的房间。
  可惜,马小裴已经不在那里了。
  吸取了黑发青年破窗而出的教训,她已经被他用黑影包裹了起来,剥夺了她的行动能力,将她转移拖拽到了二楼的落地窗中,静静等待她在玻璃中窒息而亡,形成一幅美丽的窒息死亡图。
  至于曹树光,即使他回到原点,等在盥洗室镜子里的,也是另一个被自己复制了的马小裴。
  曹树光面对着那扇镜子里恐惧的“马小裴”,焦躁无比,困兽似的在盥洗室里转了两圈,怒而抬拳,想要捣碎镜子,把自己的妻子救出来。
  可他的拳头像是砸在了水上。
  拳锋没入。
  他整个人也被镜影吞吃了下去。
  搞定了愚蠢的曹树光后,占叻的注意力,就全数转移到了那个从他掌中脱逃的漂亮猎物身上。
  占叻最先伏杀的,是这六个对象中唯一的独身者,邵明哲。
  他把脸从床头正上方悬挂的风景画框中探出,幽幽地观视着这个睡觉的时候还不肯脱下口罩和帽子的怪人。
  他也没想到,那人的直觉比野兽还恐怖,连眼睛都没睁开,就直接伸手插了他的眼。
  占叻:“……”操你妈。
  一番打斗后,那蒙头盖脸的怪人负了轻伤,转身跳出了窗外,消失在了夜色中。
  窗外的世界更加开阔,能供自己动手的机会更多。
  这无异于寻死。
  因为有五个要对付的人还留在旅馆,占叻只分出了一部分意识和能力去追杀这个自寻死路的蠢货。
  然而,居然还有比他还虎的。
  那两个青年,不但不逃、不怕、不躲,居然还胆敢挑衅他?
  占叻冷眼旁观了一会儿。
  听到那黑发青年说“鬼也不能求助了”的时候,他开始冷冷闷笑。
  当他又说“好了,我们把它叫出来吧”,占叻险些笑掉大牙。
  黑发青年越想让他出来,他偏偏就不出来。
  那一黑一银两个身影,开始像两只夜游的艳鬼,绕着封闭的回字形走廊打圈。
  在占叻眼中,这就像是两条色彩斑斓的小丑鱼,在鲨鱼面前摆着尾巴,嘚瑟地游来游去,妄图把他钓上去。
  他不介意让他们多得意一会儿。
  不过,那名银发青年很快做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面镜子,随手丢弃在了走廊中。
  接下来,是第二面,第三面。
  他煞有介事地扔镜子的样子,有些像占叻小时候捕捉麻雀烤来吃时、撒麦麸或是面包屑,好将麻雀引入自己设好的陷阱内。
  而南舟带着指链,一路走,一路将一条淡红色的光丝依次缠绕在窗玻璃的插销之上。
  对于这两人的怪异举动,占叻看得饶有趣味。
  他们以为自己会上当吗?
  不过,见银发青年的镜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袖子里一面面地往外扔,占叻也略微收起了一点轻视之心。
  难道这是什么专门反降头的法器?
  而他们其实是法师?
  「坤颂帕」叫自己来对付他们,就是担心他们危害到自己和他?
  冒出了这个念头,占叻自然对那镜子留了心。
  其实这份留心并没有太大必要。
  他的能力是强制的,以三公里为半径,范围内出现的任何反光物体,都是他栖身的介质。
  镜子是最佳的介质。
  能反射出较为完整的人形的窗户、水潭等,是二级介质。
  还有其他一些很小的反光物,比如银饰、刀刃、甚至眼球,他的精神都会附着其上,浅浅流动。
  反光物体只要客观存在于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占叻的精神自然会主动流向它。
  他研究了半天镜子,终于壮着胆子,尝试着从其中一面粉红色的小镜子里探出了头来。
  ……他得出的结论是,银发丢弃的,就是一面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
  占叻呆愣了几秒,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紧接而来的就是滔天的怒焰。
  当南舟路过一面窗户时,占叻故技重施,恶作剧似的,一掌拍在了窗玻璃上。
  轰——
  这平静中乍然的一声响,任何人都会在惊骇之余,下意识看向声响传来的地方。
  那名漂亮的黑发青年也不外如是。
  只是,当他转过来时,那漆黑明亮的眼珠掩映在长睫之下,十分动人。
  但在那视线里并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恐惧的成分。
  占叻愣了一愣,但还是马上有了动作。
  他故技重施,迅速和黑发青年交换了位置,将他推入了窗玻璃当中,用自己的精神触角迅速缠绕住了他,并复刻了对付马小裴的方法,如法炮制,要在他从玻璃中脱出前,就将他困住,剥夺他的行动能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占叻以为自己占尽了先机。
  然而,当他冒充的“南舟”想要和江舫并肩,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时,一只瞬间破开窗户的手当空握住了他的肩膀。
  而他的另一边肩膀,也被他身侧的银发青年笑盈盈地搭住了。
  双方一齐发力,占叻本能地想挣脱,却骇然发现,单凭气力,他根本不能脱离任何一方的掌控。
  尤其是黑发青年,在对付自己时,他甚至没有花费多余的力气。
  因为他的嗓音平和至极,没有一点费劲角力的感觉。
  “谢谢你,让我又发现了一个弱点——”
  “你的想象力真的很差劲。”
  占叻来不及细想,迅速消散了形影,回到了镜中。
  等他回到自己的地盘,才明白什么叫忍一步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连连失利,还被侮辱了想象力,这让占叻悠哉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他阴恻恻地盯着南舟,狰狞着面色,用带有口音的中文,隔着玻璃轻声道:“杀了你。”
  “‘杀’?”南舟望着镜子内的占叻,“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他口吻平淡道:“每天都有人主动来找我杀他们。我杀过几千个人。有很多人都怕我呢。”
  南舟这狠话放得很可爱,惹得江舫在旁轻轻笑了一声。
  与江舫的含蓄相比,占叻几乎是要放声大笑了。
  怕?
  他有什么可怕的?
  自己既不会死,遭受攻击,也不会有任何疼痛可言,需要怕什么吗?
  而且,杀过几千个人?
  吹牛不打草稿,真他妈的让人笑破肚皮!!
  然而,占叻虽是冷笑连连,实际上已经怒发冲冠了。
  他杀了十几口人,还没有人质疑过他杀人时想象力差劲,没有创意!
  跟占叻对话过后,黑发青年没有迅速离开玻璃。
  他和面容扭曲的占叻对视片刻后,将佩戴着光线指链的右手举起。
  不知不觉间,他们二人已经将三楼的回廊逛了两遍。
  镜子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而缠绕在窗销上的丝线,也缠绕了两层。
  ……就像是被套了一圈缰绳的马脖子。
  南舟活动了一下指尖,运足力气,猝然翻覆了右手,动作极其利落地向后一拖一拽——
  刹那间,三楼回字形的玻璃整体被切割爆碎。
  无数玻璃碎片宛如流星,直落到了楼下枯萎的热带花草中。
  每一片细小的破片,里面都残留着占叻错愕的面容。
  占叻被迫转移到了临近一间盥洗室的镜子里。
  他呆呆望着前方,呼吸逐渐急促,阴白的面色逐渐涨红。
  ……他干了什么?!
  他居然像是驱赶牛羊一样,把自己赶走了?
  他胆敢这样骑脸挑衅自己?他疯了吗?
  戾气翻涌之下,占叻甚至没注意到,能在一翻手间向内收缩光线圈、将一层楼的玻璃手动摧毁,得是多么可怖的力量。
  占叻只有一个念头。
  他催逼着让十数个自己从镜中钻出。
  杀死他!
  可是,让占叻无法理解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当十几个自己从三楼的各个房间内冲出,十几个自己又从楼下一路攀爬到三楼,打算将黑发活活碎剐了的时候,黑发和银发都已经不在了。
  占叻的能力十分精细,可以出现在每一个可以反光的小物品中,窥探猎物的行踪。
  对他来说,这本来该是绝佳的优势。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旅馆里可以反光的单体物件太多了。
  可以说是呈几何量级增加。
  原先,窗玻璃是一个大的整体,占叻可以轻轻松松占据全景视角,尽情观摩他们的一举一动。
  如今,整整一个旅馆的三楼窗户,都被摧枯拉朽地破坏殆尽。
  占叻的视线在无数玻璃碎片中反复横跳,在无数干扰项中艰难判断着二人的去向。
  他找得心头冒火,戾气横生。
  而就在他终于在二楼的全景窗内瞥见黑发与银发的身影时,黑发早已完成了和先前一样的步骤。
  啪喀——啪喀啪喀——
  在一连串清脆的玻璃碎响声中,被占叻困在二楼落地窗中、濒临缺氧休克的小夫妻二人手拉着手,拥抱着对方,双双倒了出来,昏迷不醒。
  占叻的身体也随着二楼玻璃的破碎,产生了微妙的僵直。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
  ……反射物,好像有点太多了……
  他的精神被迅速分摊到多出来的碎玻璃上,不受他控制地肆意流泻。
  当强大的力量平摊到每一处时,他反倒变得弱小了。
  而那银发站在已经全碎的窗户前,还在毫不吝惜地向那一地粼粼的碎光中,投放着那取之不尽的化妆小镜。
  那是比玻璃这类二级介质还要更耗费他精神的一级介质,会占据他更多的精神。
  随着镜子数量的急速增多,占叻居然在肢体上感到了明显的虚弱和疼痛感。
  占叻看不见自己,所以他没能察觉到,自己的脸渐渐因为紧张和恐惧,扭曲成了一团。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泰语里在姓氏前加【坤】是尊称,大概是XX先生


第180章 邪降(二十六)
  ……开什么玩笑?
  强自甩开不祥的念头,占叻重新稳住阵脚,在南舟砸碎一楼仅存的窗玻璃前,他特意记录下来了南舟的形影,又在一间房的镜子中爬出,化作实体。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又顺手掩上。
  这潜入的动作,他做得相当熟悉。
  只是,南舟他们究竟去哪里了?
  三层走廊的玻璃都尽碎了后,整座宾馆就是上下通透、一目了然的了。
  他能藏在哪里?
  占叻手提钢刀,在慢吞吞游走,不断切换视角,一个个房间看过去,还经常会受到定律影响,被迫将视角切到散落在一楼热带花草中的镜子碎片。
  连续多次切换失误,占叻心浮气躁,直想骂人。
  而就在占叻眼睛里绽开血丝、周身戾气横生时,一只手突然鬼魅似的从后探来,径直摸上了他冷冰冰的喉结。
  占叻当场定住,动弹不得,一腔早就冷了的血轰然一下涌上了头脸。
  他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生物。
  占叻并不觉得自己死了。
  因此,在生命遭到这等威胁的情况下,他作为一只鬼,竟然是恐惧得发不出声音来了。
  南舟无声无息地立在他身后,微冷的手指拂过他颈部的皮肤,让他无端起了一身粟:“你在这里啊。”
  言罢,占叻感觉颈部骤然一痛,脑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调转,以背对着南舟的姿态、和南舟面对面了。
  南舟比他高上一点,却要纤细上许多。
  他捧着占叻扭曲了180度的脸颊,抬起手,很轻地拍了拍。
  占叻吓得当场溃散,逃窜回了镜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在占叻落荒而逃后,南舟看向江舫:“这样很吓人吧。”
  在江舫眼里,这是他家的小纸人在求表扬。
  他笑答:“很可爱。”
  于是,南舟便自顾自认为,他还不够吓人。
  他打碎了消防玻璃,在制造了新的反射介质、持续分散占叻力量的同时,从中取出了一把暗红色的长柄消防斧。
  他倒提斧柄,将斧头的斧尖拖曳在地上。
  所到之处,木屑翻卷,噪音袭人。
  那利器切割地板的声音,经由回字形的走廊扩散,更显得可怖磨人。
  占叻躲在一间无人客房的镜子中,听到南舟用他有点呆板的平静声音道:“影子先生,你在哪里?”
  “先生,我们谈一谈呢。”
  “你出来找我吧。”
  “或者,我也可以来找你啊。”
  占叻:“……”哪里来的神经病?!
  他摸着发冷的后颈,颈骨还残留着被彻底拧断的怪异感。
  遭到这一番袭击后,占叻终于确定,刚才身上的虚弱和刺痛,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的确是被大大削弱了。
  现在的情形,对占叻来说,是彻底尬住了。
  讨不到便宜,对于他这种善于趋利避害的人来说,当然想要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下次有机会再论长短。
  ……可惜,他走不了。
  旅馆是施降的中心点,是一切的发源。
  他的根就扎在“旅馆”这个圆心上了。
  简单来说,现在的他,反倒被降头困在了这间危城里。
  而被炼制成降头的他,也无权呼唤主人,让他把自己带走。
  还没等占叻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拉出个线头来,就听到走廊里又添了一个让他后背发冷的新声音——
  所有客房的备用钥匙,都统一放在前台,由专人保管。
  现在的前台空无一人,所以南舟毫无阻碍地取到了一大串钥匙。
  他将黄铜制成的大钥匙圈套在手腕上,悠然地打着圈。
  哗啦——
  哗啦——
  空寂的走廊里,满是钥匙彼此撞击的脆响,清亮悦耳,然而落在占叻耳中,却是让他汗毛倒竖的噪音。
  好死不死,南舟来到了他藏身的二楼,在距离他三步开外的201房间,数出了正确的钥匙。
  ……咔嚓。
  占叻只觉得这钥匙像是直直捅到了他的脑瓜仁里。
  南舟还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你在吗?我进来了。”
  在这句温和的话过后的下一秒,一声敲碎盥洗室镜子的脆响,宛如炸雷,惊得镜中的占叻打了个巨大的哆嗦。
  在极度的不安和惊惶下,占叻算是彻底明白,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是来杀人的。
  现在还有一人一鼠逃窜在外,如果一味拖延下去,万一被他们发现了降头所在……
  来前,「坤颂帕」就隔着坛子,向他强调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一条命完全被「坤颂帕」拿捏在掌心,如果自己失利,他决计不会放过自己的!
  占叻心下一横!
  他不信了,自己一个死人,无挂无牵,还能被南舟一个活人吓死?
  而就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刻,刚刚被南舟打碎、散落一地的盥洗室镜子碎片中,幻化出无数黑色的流动物质,蜿蜒着爬出来,形成了粗壮的影子触手,蛇一样蠕动着,向外爬行而去。
  果然,黑发与银发青年都在走廊上。
  黑发在低头开下一扇客房的门锁,银发则微笑地注视着他。
  ……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己。
  影子触手将自己隐没在阴影中,沿着墙根,蟒蛇一样地顺流而行。
  当南舟他们走入202房后,占叻蹲伏在了门口,严阵以待,做好了杀死南舟的一切准备。
  占叻报复心极重。
  刚才南舟拧断了他的脖子,那他也要礼尚往来,在南舟出来的一瞬,把他的颈骨拧碎!
  虽然不将人一点点折磨致死,十分不符合他的美学,可现在的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占叻立在门口,胡思乱想地考虑了许多计划,想了很多南舟的死相。
  直到时间渐渐流逝,他才意识到了不对。
  ……南舟和江舫,一直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房内也没有镜子的破碎声传来。
  那黑洞洞地开启着的202房门,黑着灯,没有光,像极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望着这片漆黑,占叻冷汗泉涌似的冒了出来。
  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还在里面吗?
  或者说,那个黑发青年,是不是也在门的另一侧,静静窥伺着自己?
  占叻僵在了门边。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部分精神,流转到了202的反射介质上,想要看看内中是什么情况。
  谁想,他刚刚出现在盥洗室的镜子上,就见银发的江舫笑盈盈地抱臂站在镜子前,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到来。
  吃了这一吓,占叻不敢再停留,抽身急退——
  就在他倒退着远离房间时,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202内伸出,发力抓紧了门框。
  南舟幽幽从门边探出了脑袋来,黑沉沉的眼珠依旧美丽,定定地望向了他。
  可落在占叻眼中,不啻是见到了一只厉鬼。
  占叻以为自己的行踪神鬼不觉,但向来敏锐异常的南舟早就留意到了角落里阴影的流动。
  他从房内探出头来,对已经退离三四步开外的影子触手轻声道:“抓到你了。”
  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占叻没有再选择退缩。
  相反,他的暴戾在刹那间水涨船高!
  怕个卵!
  无法出其不意,那就来硬的!
  这里明明该是他的地盘,他的主场,杀了他,还不容易!
  心念急动间,被打碎的数千片玻璃残片中大量涌出黑雾,拧成了树藤一样的虬结,一路攀援而上,齐齐涌向二楼。
  杀了他!
  此时的占叻,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杀了他!!
  大量的影子触手前赴后继,将南舟彻底淹没。
  就连南舟手中的匕首可折射出影子的一面,也源源不断地析出了黑色物质,小蛇一样覆盖缠绕上了他的手腕。
  占叻用影子触手为自己搭建了一个接近他本相的漆黑身体,立在不远处,等待着亲眼目睹南舟的惨相。
  他想象着南舟被撕成碎片的样子,心中大悦。
  可这种欢喜的想象,随着一大团影子触手软趴趴地横飞而出、在半空中就此溃散后,紧跟着烟消云散了。
  同时,几乎透支了自己全部力量的占叻,感受到身体传来前所未有的、真实的刺痛。
  小小的一把短匕首,被他用到了快不及眨眼的程度。
  白光烁烁间,他将匕首将一片影子从中斩剖开来。
  飞影溅射。
  另一道触手意欲夺走他的武器,被他反手钉杀在墙上后,那把匕首被他飞速交换到了另一只手,切水果一样,将大片的影子触手绞杀殆尽!
  占叻疼痛难当,瘫软在地。
  每一个影子,本体都是他。
  他的能力被他自己滥用到了极限。
  现如今,每一点影子分身的疼痛也会如实地传递到他身上。
  虚弱到了一定程度的占叻,甚至无法自主把自己传送回镜子里了。
  占叻艰难挪动着身体,意图在南舟结束战斗前,摸到一面镜子前。
  哪怕是一片镜片也好。
  他从未如此渴望隐藏起来,躲在暗处,像是一条蛆。
  占叻蠕虫一样地在地上扭动着,在周身皮肤被一寸寸划割开来的剧痛中,向201房间爬去。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点……
  然而,就在他即将爬入201房间时,一只手从后轻轻抓住了他的脚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占叻通体生寒,木然着一张脸,回头看去——
  南舟歪了歪头,平静道:“先生,你好呀。”
  ……
  南极星奔逃在无人的街巷上,速度极快,脚爪沾地时几乎带着残影。
  它一边逃,一边机敏地左右环顾。
  一侧橱窗内,一只“南极星”豁然张开嘴巴,撕咬向南极星的咽喉。
  它理也不理,一矮身子,调转90度,飞速拐入了下一条街道。
  它不能停下来。
  在它身后,正尾随一片黑压压的鼠海。
  无数老鼠翻滚着、尖叫着,在无人的街巷中,像是一道活动的食人狂浪。
  任何活物落入其中,都会被吞噬殆尽。
  吱——吱——
  蜜袋鼯的尖叫声,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凄厉地响彻。
  南极星顶着一轮怪异的血月,冲上了空无一人的过街天桥。
  它跳上了挂满铜锈的栏杆,低头俯瞰这个对它来说太过巨大的城市。
  它既然接受了南舟的任务,那它的奔跑和寻找就并不是毫无依据的。
  南极星的听力超群。
  它能听到,在不间断的吱吱追杀声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存在于这片被封锁起来的空间中。
  所以,它找到了这里来。
  南极星将一双毛茸茸的耳朵高高竖起,天线一般地四处转着,寻找信号。
  ……来了。
  快到了。
  然而,更先一步到达的,是逼命的危机。
  南极星一停留下来,鼠海马上逼近了它。
  几只打头的“南极星”咧开嘴巴,露出尖锐的牙齿,不作丝毫停留,一马当先,朝南极星直扑而来!
  南极星没有躲避。
  或者说,它根本没有打算躲避。
  以月为背景,南极星的脑袋骤然变大,朝着迎面扑来的蜜袋鼯海,张开了血盆大口。
  ……欢迎光临。
  无数鼠影刹不住车,径直冲入了它的口腔,当场触发死亡条件,烟消云散。
  转眼之间,就有七八十只蜜袋鼯葬身在了它的口中。
  其他的蜜袋鼯显然并不拥有这样的本事,一时间都有点傻眼。
  生物怕死的本能,让它们踟蹰不前起来。
  就在这一个犹豫的当口,南极星等待的声音源头,终于逼近了天桥。
  ——一辆满载了垃圾的大卡车,正在夜色中高速疾驰着。
  它是在这片封闭又寂静的降头覆盖区内,唯一处于异常运动状态的物体。
  车速足有100迈。
  身后虎视眈眈的蜜袋鼯们,都在等着一个要南极星命的机会。
  它必须在车辆行进的同时,跳到这辆车上。
  只要错过,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南极星有点紧张。
  它的四只小爪子,在护栏边上交替摩擦出了刷刷的细响,将暗红色的铜锈抓挠得簌簌直落。
  当炫目的车灯逼近天桥的瞬间,南极星看准时机,纵身跃下!
  而一只被复制的“南极星”,几乎在同一时刻纵身跳起,咬向了南极星的脑袋!
  可惜咬了个空。
  南极星还是跳歪了一点。
  好在它及时张开了自己的翼膜,完成了一段小小的滑翔,跟头轱辘地滚上了车。
  它的运气不大好,因为惯性,一头撞上了一个硬纸壳箱,当场就晕了好几秒。
  它趴在另一袋柔软的垃圾上,缓了半天。
  当它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时,垃圾车又穿过了下一座天桥。
  它抖一抖绒毛,准备起来查探情况。
  但是,当它刚刚在一袋垃圾上站稳时,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劲风袭来。
  那速度过于快了,南极星未及闪躲,只来得及回过半颗小脑袋,就见一只人脚兜头而来。
  它连唧都没来得及唧上一声,就被噗叽一声踩进了柔软的垃圾袋夹缝里。
  南极星:“……”
  从下一座天桥上跳下来的,是邵明哲。
  他回身望去,只见十七八个“邵明哲”站在天桥边缘,满面怨毒地紧盯着他。
  邵明哲的帽子和假发,在长久的追逐中早就遗失了。
  他原本厚重的衣物也在不间断的追杀中,被撕扯了个七零八落,身体下半还算完整,上半身干脆被撕成了裸体,露出精实漂亮的肌肉。
  只有他的口罩还倔强地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一头漂亮的金发,在高速行驶的卡车上,随着风势向后倒飞。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南极星的存在,毫无恐惧地灵活跳上卡车的前厢顶,一手握紧驾驶座一侧的反光镜,身体探下,往驾驶室内看去。
  在飞舞的金发间,他看清了司机的面孔。
  司机翻着眼白,木偶一样,被控制着机械地在城中兜圈子。
  邵明哲早就注意到这辆车了,只是100迈的速度实在太快,害他错失了两次机会。
  他追了很久,好在是追上了。
  在司机副驾驶座上,放着两只坛子。
  这和先前扔到海底的黄泥坛子不同。
  两只新坛子上刻着密密麻麻,密度让人作呕的黑色符文。
  邵明哲很少参与南舟和江舫关于降头问题的讨论,但他的耳朵还是管用的。
  他翻身从驾驶室进入,踩着司机的大腿,翻到了副驾驶座一侧,屈身抱起其中的一只坛子,研究半晌,随手拿起车上悬挂着的金属小挂饰,在符咒纹路上狠狠划了两道,从物理上破坏了符咒的构造。
  一件事了结,他正要去抱另一只坛子时,突然,一只小动物掠入窗内,扬爪一挥,刷地一下破坏了他手中坛子上的降头符咒。
  当目光落到突然闯入车中的南极星身上时,邵明哲面色突变。
  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了明显到过分的情绪。
  “你——”
  偏巧,南极星破坏的降头,是属于垃圾车司机的。
  司机的降头一解,他的身体顿时瘫软下去,没了意识。
  高速的车子失去了控制,开始在马路上左冲右突地跳舞。
  邵明哲顾不得这个,手一抬,要去捉南极星,谁想碰到了方向盘,车辆霎时向左失控,轮胎发出吱扭一声怪响,朝道旁的树直撞而去!
  邵明哲纵身推开司机,去狠踩了刹车。
  在上一个游戏任务中,他被教过怎么开车。
  车辆在即将倾覆的前一刻,终于面对着一棵参天古木险险停下。
  有惊无险。
  可当邵明哲转头,再度望向副驾驶座时,却再也看不见刚才那只小小的蜜袋鼯了。
  他迅速下车,在夜色中顾盼一番,仍是难寻其踪。
  心烦意乱之下,邵明哲一把扯下了有些遮挡他视线的口罩,更加仔细地搜寻起来。
  由于用力过猛,牵绊在他耳朵上的口罩棉线也崩裂了开来。
  ——他的脸上,与南极星额头上的三角金纹、金色面须,包括躯干上细微的金纹走向,完全一致。
  邵明哲顶着一张茫然的脸,在车辆未消的尾气中,低眉沉思之余,攥起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找这样一只小鼯鼠。
  ……去哪里了呢。


第181章 邪降(二十七)
  这一场谋杀,在作为鬼的占叻跪在地上、哭着向南舟搓手道歉时,就已经结束了。
  当南舟那张艳鬼一样的脸在他面前放大、再放大时,占叻恐惧得浑身抖如筛糠,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确是死过一次,但这种事情永远做不到一回生二回熟。
  何况,这和当初他中枪身亡时的状况完全不同。
  被那帮警察追捕时,枪速实在太快,占叻根本都没能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倒头掉入了冰冷的江水。
  心脏被射穿的那一刻,占叻甚至还怀着无穷的能侥幸逃脱的希望。
  被炼制成降头后,占叻的信心更是百倍膨胀了。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死过一次,总不可能再死一次。
  这幻想的泡沫,在南舟抓住他时,随着占叻的心态一道土崩瓦解。
  这回可不是一枪了事那么简单。
  南舟身材不粗不壮,甚至有点书生文气,力量却骇人地大。
  柔软雪白的皮肤之下,包裹着磐石钢铁似的骨头。
  他一路将自己拖行至身前,垂首静静打量研究自己、眼神里不含半点人类感情的样子,让占叻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被他一刀刀碎剐了。
  因此,占叻求饶时跪得非常标准,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连连祈求,指天画地,什么卑微哀求的话都说出了口。
  他一面恐惧,一面屈辱难当,一面在心中做着另一番暗暗的祈求。
  「坤颂帕」,快点结束吧,快点救救我……
  直到感受到漩涡一样的吸力,将他从南舟的魔爪下扯离,他心神一松,只觉得自己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心宽下来,他也一扫先前的颓唐软弱,狞态毕露地留下了一句:“等着吧,我还会回来的。”
  话是这么说,占叻这辈子都没有再见到南舟这个瘟神的打算了。
  降头解开,结界消散。
  占叻从南舟的掌控下消失。
  他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就连被南舟好好揣着的李银航也回到了她的床上。
  午夜的钟声刚敲过最后一遍,夜虫凄切的叫声从窗外响起,窗棂重新被撒上了薄盐似的月光。
  显然,刚才的他们,被吸入了时间的某个罅隙。
  ……竟然可以凭空敲开这样一道裂缝,并在裂缝中创造一个小世界吗?
  南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外面一片摧崩之声,上下三层楼的玻璃齐齐碎裂,他们的门也不堪重负,整扇倒下。
  好在201室是空着的,碎裂的镜子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旅馆内大半旅客当即惊醒,还以为遭受了炸弹袭击,尖叫声此起彼伏。
  老板和值夜班的服务生匆匆赶来,一见这满地疮痍,险些当即昏过去。
  他们马上报了警。
  这片街区本就是赚外地游客钱的廉价旅馆聚集区,经常发生治安斗殴事件,值班的警察也在打瞌睡,听到“玻璃碎了”的报案,还以为又有打架的了,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2公里的距离,硬是一个小时后才姗姗来迟。
  等他们看到三层全炸的玻璃,也傻眼了。
  喝了酒后就呼呼大睡的导游也被震醒,被吓得差点心脏病发。
  他匆匆爬起身来,刚一开门,顿时被愤怒的游客们包围了。
  大家都要讨个说法。
  他们出来旅游,经费不多,图个便宜,住宿环境差一点儿,也不是不能忍。
  可现在出了有可能危及人身的安全事故,谁能忍得了?
  导游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吵嚷声弄得焦头烂额,只得苦着脸跟总社打电话交涉。
  在外间的一片混乱中,南舟他们这一层相对比较安定。
  三楼的住户,也就他们六个玩家。
  小夫妻俩恐怕还在昏睡,邵明哲行踪不明,他们三个还留在房间里,静观其变。
  同样被传送回房的南极星迟迟回不过神来。
  它对四周突变的环境左顾右盼了一阵,微微歪头:“……唧?”
  李银航捧起南极星:“是你找到降头位置的吗?”
  南极星:“唧!”
  它高高举起左前爪,用短短细细的小爪尖,试图比出一个1。
  ……有一个坛子是我弄的。
  李银航喜出望外,上去在它脑门上叭地亲了一下,作为奖赏。
  南极星愣住了。
  下一秒,它掉头飞回了南舟身旁,大半个身体都埋到了他的臂弯内侧,只剩下一小截屁股还露在外面。
  只是它的小尾巴兴奋地啪啪拍打着南舟的手臂,将它的真实心情出卖了个彻彻底底。
  李银航溜下了地:“我出去看看……”
  江舫笑望着她:“找邵明哲?”
  李银航老实地:“嗯。”
  他们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交情的。
  他无端失踪,还流了血,现在危机又已经解除,要说自己完全不在意他的安危,也不大可能。
  当李银航迈步向门口走去时,仿佛心有灵犀似的,门旁传来了笃笃的敲击声。
  他们的门已经名存实亡,门内外可谓是一览无遗。
  但门口还是不见人影。
  ……从影子判断,来人正贴着墙根,站在门外的视觉死角处。
  李银航站住脚步:“谁?”
  无人应答,
  不过,李银航已经通过这异常的沉默,隐约猜到了是谁在外面。
  她紧走两步,从房内探出头来。
  等看到邵明哲的尊容,李银航一愣之下,关心的话还没有问出口,就噗嗤一声乐出了声。
  邵明哲正顶着一条旅馆里标配的白床单,拙劣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他现在像一台低成本舞台剧里的大号幽灵,不太吓人,还挺可爱。
  裹在床单里的邵明哲:“……”
  他也不想这样的。
  可他的衣服、口罩、帽子和假发没有了,他没有时间去弄,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
  因为他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他不想引起麻烦。
  但李银航居然还会笑话他。
  李银航也知道这样不大礼貌,笑过两声后,马上乖乖收声。
  看到他安然无恙,李银航的心态变得有些百感交集。
  她望着他,轻声道:“……还活着。”
  邵明哲:“……”这难道不明显吗。
  不过,他还是用呆板的腔调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嗯。活着。”
  李银航踮起脚,抱了抱他的肩膀:“挺好。”
  这个拥抱,李银航用了一半心机、一半认真。
  一半的认真是因为下午他们才谈过话,怎么说也是有些感情的。
  一半的心机,是因为她想继续和他结交,从他嘴里获得更进一步的情报。
  然而,邵明哲整个人愣住了。
  他低下头来,仔细揣摩李银航的用意。
  在他的逻辑里,这种亲密等级的肢体接触,除了代表一件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含义。
  他想:她想和我交配。我是不会同意这种事的。
  打定这个主意后,邵明哲红着一张脸,轻轻嗯了一声,俯下身,放下了两个提在手里的东西。
  李银航这才发现,一道隐藏在床单下的,不只有他的身体。
  ……还有两个用黑色的血画着细密邪异的纹路的坛子。
  他把坛子放下来,平静道:“我不需要这个。”
  邵明哲自觉姿态稳重,口吻冷酷,并无不妥。
  但在李银航眼里,他这个样子,很像在说“我打猎回来了”。
  李银航本来想问他是不是和南极星一起将他们救出危机的,但转念一想,“南极星”这个名字的所有权现在属于南舟,便主动闭上了嘴,不再多提:“谢谢。”
  坛子是很珍贵的,李银航怕他反悔,于是先表态收下,再说其他。
  她又客气了一下:“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研究。”
  “不。”邵明哲又强调了一遍,“不需要。”
  他要找的,从来不是什么坛子。
  他要找一只小鼯鼠。
  找到它,他就能完整了。
  只是,这没必要对不相干的人提起。
  他放下坛子,顶着床单,磕磕绊绊地摸回了自己房间。
  等回到了独处的环境,邵明哲动手扯下床单,只穿一条裤子,绕过一地的玻璃碎片,取下淋浴莲蓬头,研究半天,还被水烫了一下,才打开了热水,开始清洗自己腰部被占叻刀刃划伤的伤口。
  当他举起手来清洗后背,并模拟出一个拥抱的姿势时,他不自觉想到了刚才的李银航。
  邵明哲闭上了眼,轻轻哼了一声。
  他身上纵贯交错的金纹却一起焕发出光芒来,让他自己成为了这漆黑空间内的一道小小光源。
  不过,他自己没能看见。
  ……
  李银航把两只坛子抱了回来。
  南舟尝试把它放到储物槽内。
  可惜,收容失败。
  早在系统因为他们更新重大补丁后,副本生物和仓库就不再具有兼容性了。
  好在黄泥坛子虽然沉重,但不是很大。
  南舟他们去附近的便利店花了极低的价格,买来了两个小号女士行李箱。
  用来摆放这两个坛子,再加上他们从海底捞出来的两个坛子,刚刚好。
  旅馆内混乱大约持续到两点左右。
  最终得出的事故结论是,因为旅馆楼层许久不修缮,天长日久,楼板产生了形变,压迫玻璃,量变导致质变,引发了玻璃爆炸的事故。
  至于被震塌的一扇门,也可能是受到了爆炸的波及。
  南舟所属旅行团的导游,在和群情激奋的旅客协商过后,决定作为补偿,大家集体平升一级,调整到VIP旅游待遇,明天就换旅游线路和酒店,条件是不要投诉,影响他们的资质评级。
  至于其他旅行团安抚游客的方式,也和他们差不多。
  险死还生的小夫妻俩昏迷了一整夜,在第二天八点半才双双转醒。
  醒来后,听说可以换旅馆,他们第一时间就到了旅馆的自助餐厅,打算大吃一顿,多在肚子里揣点食物再走。
  心态可谓稳定至极。
  坛子里的占叻,自从知道自己并没有被他尊敬的「坤颂帕」回收,而是兜兜转转,又落入了南舟手里后,大概是觉得自己临走前放的狠话足够让自己再死一次,索性闭嘴惊艳,只当自己已经死了,一个屁都不敢多放,生怕南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但也是从这一天早上开始,得知他们要改道前往叻丕府后,邵明哲不见了。
  他与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也没有向任何人交代他的去向。
  而“立方舟”也选择了脱队行动。
  别的不说,旅馆的修缮费用和赔偿金,他们还是要找罪魁祸首讨一讨的。
  ……
  当夜,南舟和江舫一起到了苏查拉。
  颂帕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们的到来。
  在他们踏入小院时,他正脸色苍白地勾着头,坐在血迹未净的床上,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南舟静静站在他门前。
  感受到门口的两双目光,颂帕艰难地抬起头来。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南舟。
  他站在过分明亮的月光下,皮肤雪白得像是一道光。
  当他垂下眼睛打量颂帕时,双眼皮的痕迹又深又漂亮,直捺到了眼尾。
  南舟平静地和他打招呼:“你好啊。”
  南舟曾经作为《万有引力》全服认证的顶级boss的气质,让颂帕一眼看去,脸色又惨淡了几分,连腿肚子都开始转筋。
  南舟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跑呢?”
  颂帕惨笑一声,眼底青黑一片,显然是已经没了斗下去的心力:“以你的本事,我跑得了吗?”
  南舟和江舫对视一眼。
  其实还真跑得了。
  南舟的定位降也只修到了初级阶段,如果颂帕真的一拍屁股,掉头跑路,他们想要再找到他,还真不容易。
  不过南舟没打算告诉他这一事实。
  他客客气气地从口袋里摸出了笔记本:“我是来学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你为什么不跑呢,是不想吗


第182章 邪降(二十八)
  对于南舟“来学习”的话,颂帕认定句句是屁,一个字都不肯信。
  废话。
  打个比方,一个能考700分的学霸,找到一个能考500分的同学,摆出虚心的样子说我是来跟你学习的,这和骂人有什么本质区别?
  他的水平一定远胜于自己。
  如今他登堂入室,还故意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除了是来羞辱自己、来欣赏自己垂死挣扎的丑态,颂帕想不到任何其他合理解释。
  他知道,今日怕就是自己的死期了。
  于是,他放弃了抵抗,特意焚香沐浴,换了一件绘满咒符的白袍,垂头静等一个体面的宰割。
  南舟见颂帕不肯搭理自己,索性大大方方地在屋里巡看起来。
  一排黄泥坛子依墙摆放,和他们手中没收的四个罐子外观一模一样。
  南舟一一端详过去,颇觉可惜。
  ……这些东西他们都带不走啊。
  怀着满腔惋惜,他俯身探出手指,隔着坛子,轻巧一弹。
  顿时,坛中沉睡着的厉鬼被齐齐惊醒。
  它们瞬间狂躁起来,坛中鬼一个带一个,齐声发出刺耳的鬼哭声。
  尾音尖锐刺耳异常,宛若猫泣,或者是婴儿啼哭,震得屋顶上的瓦片格楞格楞响作一片。
  饶是鬼降的炼制者颂帕,平时也不敢这样轻慢地对待这些鬼降。
  乍然响起的鬼哭声,让他头皮直炸,原本还残存在面颊上、为他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的血色也彻底褪去了。
  但南舟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转头对颂帕说:“你把它们养得都很精神。”
  南舟说这话,本意是想夸奖颂帕来着。
  可无论现在南舟说什么,落在颂帕的耳里,就统统变了味道。
  他担心南舟的动作会破坏本就脆弱的封印,一旦鬼降失控涌出,怨念爆发,这一屋子的人同归于尽也就罢了,如果以南舟的才能,可以把鬼转收己有了呢?
  看他这毫不在意、将怨鬼视若无物的态度,再结合他轻松摆脱溺鬼、捉住占叻的经历,难道收束鬼魂,不是他翻手之间的事情吗?
  到那时,自己必然会招致南舟的疯狂报复,而南舟一定会一个个把这些曾经用来暗算他的鬼降,用在自己身上,由他被剥皮啖肉,再利用他的怨毒和愤怒,将他反手制作成为鬼降,叫自己一辈子供他奴役驱使,永无翻身之日——
  无穷的恐怖设想,叫颂帕的冷汗一窝窝往出涌,有一滴极大的汗珠滚进了眼睛里,他却连大幅度的眨眼都不敢,更别提动手去揉了。
  在颂帕疯狂脑补时,南舟已经结束了对黄泥坛子们的观摩,转身来到了颂帕的试验台前。
  当对降头精研到一定地步后,降头师就会举一反三,自创降头。
  这也是对降头师实力的考量。
  所以,颂帕的试验台,第一眼看去,和电影中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相差不多。
  一排老旧试管旁,是一打已经被腐蚀性物质变成了褐色的量杯。
  端头沾染着不明液体的玻璃棒,筷子一样插在量筒中。
  酒精灯旁的一沓石棉网烧得焦黑了,还没来得及回收。
  无数广口瓶、细口瓶、漏斗、蒸发皿堆在试验台下的纸箱中,方便取用。
  而一旁用老旧的立式文件柜改装的材料柜里,摆着无数可避光的深色瓶罐。
  南舟打开柜门,像是第一次参观化学实验室的学生,逐一观视。
  凭借南舟这几天对泰语的突击学习,他虽然还不是很会讲,但读写问题不大了。
  就比如说他手里的一大瓶红褐色的油状物,上面的标签告诉南舟,这是婴尸油。
  南舟尝试着将它收入储物槽。
  一次成功。
  ……挺好,仓库系统没有将它识别为【副本生物】。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给他身后的颂帕造成了多么巨大的精神冲击。
  死死盯着南舟的颂帕,脸膛由白变红,现在更是全面转为了铁青色。
  他心内一派惊涛骇浪。
  ——这是什么样的怪物?
  他居然能够让物品凭空消失!
  颂帕自问一番,确定自己也能凭借降头做到这一点,但绝不可能这样,仅仅把物品握在手中,连符咒都不用画,就直接将物品隔空传送走!
  在遇到南舟之前,颂帕向来觉得自己是不世出的天才。
  至少在泰兰德南部,他相信,论对降头的巧思,无人能出己之右。
  南舟的横空出世,把他将近四十年的自负直接踩到了脚底。
  南舟身上特有的幽暗神秘的色彩,已经让他的身份在颂帕心目里升格为第一流的降头师。
  ……不,他还不一定是纯正的降头师。
  对了,南舟他们是一支来自神秘华夏民族的旅行团。
  听说云南深山中,也有与泰兰德降头同宗同源的巫蛊术。
  颂帕为了提升自己的降头技术,特意研修过世界各地的宗教文化,知道在《维摩经不思议品》中,有“须弥芥子,容纳菩萨”一说。
  这么说来,难道南舟是正宗的巫蛊族人,是苗族人?是那种戴着苗铃、浑身银饰的大祭司一类的角色?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罪了这样的人?
  一旦先入为主,颂帕越看南舟,越觉得他身上蕴藏着无穷的诡异与秘密。
  颂帕为了丰富见闻,曾经周游东亚各国,自诩阅人无数。
  他自认为能一眼看穿人的本质。
  而在他的观察之下,他骇然发现,南舟不管是气质,还是眼神,都流露出一种近似于小野兽的好奇、天真、敏锐和直觉。
  他根本不像是在人类世界里生活过的人。
  这个发现,让颂帕仅有的一点反抗的念头也维持不住了。
  他究竟和什么样的怪物在斗?
  南舟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使用了一个基础的仓库系统,想象力丰富的颂帕就连神秘身份和人设背景都帮自己构思好了。
  在颂帕满脑子跑火车时,他温和又慢条斯理地实施了一场大抢劫。
  材料柜里的媚药、被降术缩小至米粒大小的整张牛皮、由蛇、蜈蚣、毒蜘蛛、青蝎子、癞蛤蟆磨成的剧毒粉末,种植在自制生物箱里的阴阳降头草,七八本记得满满当当的符咒研发笔记,都被南舟毫不客气地收了起来。
  眼睁睁看着自己搜罗来的珍贵材料和记录变魔术似的在南舟手里一样接一样地消失,颂帕瞳孔直颤,心态全线崩盘。
  他坐在原地,情绪看似已经木然了,实则嘴唇、胳膊和腿一起在抖。
  倏然间,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轻柔地捏了一捏。
  但这一捏仿佛直接捏到了颂帕的神经,让他半个身子都反射性地跳了起来,又被一股拿捏得当的力道压回了原地。
  江舫亲热地俯身和他对视了,淡色的眼珠里盛满友好的光。
  他温和问道:“抖什么呢。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拜他所赐,心有戚戚焉的颂帕颤抖得更厉害了。
  将学习资料搜罗完毕后,南舟就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将笔记本端端正正垒放到一起后,用它们做了一个高枕头,码在桌上,自己乖乖趴了上去。
  颂帕眼看着他的动作,心尖滴血。
  这七八本笔记,是颂帕研究降头符咒的精华内容,是他多年以来的心血之作。
  就这样被他白白偷师,颂帕怎么能甘心?!
  但木已成舟,他现在更是别人俎上鱼肉,他没有任何可以置喙的空间。
  既然如此,颂帕干脆换了一个思路。
  在降头师这一行,是很忌讳在其他同行面前表演深层次的降头术的。
  眼见南舟当着他的面摆出了类似施法的怪异动作,颂帕索性咬定了牙关,打定了主意。
  好,你不是声称要来学习的吗?
  你学我的,我就能学你的!
  谁还不是个天才怎么的?
  颂帕不着痕迹地偏斜了脖子,瞪圆了眼睛,力求把南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施法的步骤都看进眼里去。
  就瞧好吧。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南舟仿佛是在学校课间打瞌睡的学生,把脑袋贴上了笔记本的扉页,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趴睡了过去。
  经过半个小时的高速阅读后,南舟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几本新旧程度不同的笔记本,是颂帕一路研习符术的成果,既有已经成型的符咒,也有半成品。
  当排除了许多矛盾的试验流程后,南舟已经完全了解了一个降头符术是如何写就的,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想要自己亲笔画一个出来。
  说干就干。
  他拾起其中一个笔记本,走到了颂帕面前,准确翻开第52页。
  那里有一个颂帕刚刚研发了一小半的新符咒,功效比较简单直接,是用来诅咒人特定部位流血的。
  南舟新翻了一页,用铅笔在上面勾勾画画一番,凭借着自己的美术天赋,在数分钟内就画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同心圆符咒,中心位置有代表“鼻子”这一特定器官的符文。
  然后,他取出自己从黄泥坛子上刮下来的、已经处于干涸状态的颂帕血屑,在新符中央轻轻一点。
  颂帕鼻腔一热,脸色大变,还没伸手去捂,一管鼻血就奔涌直下,落到了他的白袍上。
  颂帕:“……”
  在南舟看来,自己是在完成一场预习后,给老师交课后作业来了。
  目前看来,课后作业很成功,但老师看起来却受了不轻的打击,脸上的肌肉抽搐不休,牙齿格格乱响,让南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产生了后遗症。
  而落在颂帕眼里,这一幕就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南舟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睡了一个大课间,一个符没画,一个咒没念,自己什么都没学会,而他脑袋一抬,就把他苦思了多天仍不得其法的新咒补全了。
  南舟关怀道:“你还好吧?”
  颂帕勉强擦掉鼻血,眼眶都委屈得隐隐发热,胡乱应道:“嗯。”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南舟合上了笔记本,口吻非常惋惜,“如果把更多心思放在学习上,肯定会有更多成果的。”
  ……这劝学口吻听得颂帕眉头乱跳。
  颂帕心如死灰,仰天长叹。
  碰到这样一个人,还学个毛线的降头。
  出家去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boss:放弃啦,不干啦,当个降头师累死啦,天天费尽心思研究术法究竟图个啥


第183章 邪降(二十九)
  南舟不大能理解颂帕的心如死灰。
  学习还不能让他感到快乐吗。
  但他还是能敏锐体察到人的情绪变化的。
  他发现颂帕情绪低落,目无神采,想了一想,猜到大概是他以为自己快死了。
  因此,他换用了一副尽可能表达了安慰的语气:“没事的。我见到你之后就不想杀你了。”
  颂帕:“……”
  是在说我废物吗?
  大可不必如此阴阳怪气。
  见自己安慰过后,颂帕反倒愈发怏怏不乐,精神萎靡,南舟担心他不肯传授更多,便放了一张纸巾在他手边,打算转进实施鼓励教育:“你的鬼降很好。”
  颂帕:“……”所以下一秒就是你的了?
  他艰难地冷笑一声,用纸巾擦掉自己手上的鲜血,低头不语,盯着膝盖上自己的鼻血血点,只觉得人生如梦。
  他既然醉心降头这类神秘学,自然是笃信天命的。
  如今,他先后折了两个徒弟,被硬掐了香火,又手艺不精,被人寻上了门来骑脸挑衅。
  他只能表面心平气和地悲愤着,咬着牙关,用尽可能体面的姿态迎接自己的命运。
  南舟自然地接过了染血的纸巾,见他是个油盐不进的样子,又转头去扒弄他的床头柜,从中扒出了一份现金支票本子。
  南舟找出啜满墨水的钢笔,连着支票本子一起放到他膝盖上。
  颂帕抬头,木木地望着他。
  南舟解释:“你弄坏了人家窗玻璃,要赔钱的。”
  颂帕:“……”
  南舟的逻辑系统向来严密。
  自己弄坏旅馆的玻璃,是保命的合理手段,不过,同时也影响了别人的正常生意。
  而让自己犯下这桩不得已的错误的,是颂帕派来的鬼降。
  所以自己负有要账的责任,该掏钱的则是颂帕,而旅馆长期不做维护,也需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所以他估算了一个相对合理的数字:“我也不要多,20万泰铢吧。”
  颂帕心如止水。
  你他妈的。
  反正他此时已经是要杀要剐随便你的状态,颂帕笔走龙蛇、指尖发颤地签下了一张100万的支票,一把撕下来,甩到了地上:“拿去。都拿去吧。”
  他生平最爱旅游和挥霍,在研发降头和增长见闻这件事上尤其舍得一掷千金。
  除了这间雷打不动的落脚地,他手头也就这些积蓄了。
  南舟看了看被他扔到地上的支票页面额,并不感兴趣,另翻了一页新的,递到他跟前:“你要给我们损失费的话,也不用多给80万,了结了你这边的事情,我们很快就走,给我们10万零花钱就好。”
  这话落在颂帕耳朵里,就是把敲诈说得清新脱俗,简直无耻之尤。
  可事到如今,颂帕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乖乖开具了一张30万的支票,妥善交到南舟手里,只想赶快了事,求个痛快。
  南舟将支票递给李银航检视,让她确认有效后,就随手装入了和墨水钢笔放在一起的信封,打算转手给旅馆负责人,让他们自行取用。
  颂帕自认身外之物已经抛却得差不多了,便苍白着一张血色尽无的脸,眼眶通红地仰起头来,维系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有。”
  南舟转过身,从行李箱里拿出了那只用来蛊惑了司机、同时也创造了一片平行空间的黄泥罐子:“我想学这个。”
  颂帕深吸一口气,吸到自己的肺管差点炸裂,才勉强平稳住了血压。
  蹬鼻子上脸!
  他已经竭力去忽略自己的失败了。
  可是看到这个坛子,他的心仍是抽痛不止。
  这是他压箱底的手艺,乃是他20岁出师时最得意的杰作,没有之一。
  他用这降头咒杀了他师父,继承了这间小院,还接下了七八桩暗杀的生意,才赚下了足够他挥霍的大笔财产。
  不知道该说南舟鸡贼,还是格外慧眼如炬,一眼便挑中了他最珍贵的绝学。
  颂帕连着深呼吸几口,已经自认为完全地平静下来了。
  他连死都不怕,不可能把这降头的诀窍传授给任何人,只能让它烂死在肚子里。
  打定主意后,他甚至转换了一种嘲弄的语气,往后一仰,冷笑道:“你不是很会破降吗,我用了连环降,你都能破解,你本事应该很大啊。”
  南舟相当谦虚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短处,并纠正了颂帕的言辞:“我目前只会打败它们,但还不能破解它们。”
  颂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当场破防。
  他扭曲地笑了一声:“你想学?”
  南舟:“嗯。”
  颂帕提高了声量,怒道:“做梦去吧!!”
  南舟:“你说得很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颂帕冷哼一声,尽力控制住双腿的颤抖,闭上了眼睛。
  他认为,自己拒不配合,是死定了的。
  可他迟迟没有等到死亡的降临。
  等待死亡的过程是煎熬的,他好容易鼓起来了勇气又皮球似的泄下了气去,成串流下的冷汗渍得他眼皮发痛发重,一股冲动让他想睁开眼,看看南舟究竟在等什么。
  当他在如雷的心跳中,稍稍眯着眼睛看向南舟时,南舟竟然毫无预警地对自己出手了。
  他的指尖带着一点被咬破的新鲜伤痕,血色未干,竟是依照纹路,补全了原本坛子上被破坏的部分。
  在读过颂帕的符咒笔记后,他已经大致能辨认坛子上降头咒纹的每一个组成部分意味着什么了。
  将坛子用血收归己用后,南舟又用带着颂帕鼻血的纸巾,点到了他的天灵盖上去。
  颂帕一个眼白差点翻进了天灵盖里去,整个人立时扑倒,没了声息。
  眼前正常的空间像是被滴入了一滴墨的水,大片绮丽的色彩晕染开来。
  四周的景色被点染皴钩,明明还是同样真实的场景,但置身其中,谁都知道,不一样了。
  荒废的苏查拉夜市的确是个好地方,方圆几公里,都没有可以影响的对象。
  南舟可以尽情在这段停滞的时间和空间内好好学习。
  在这片小小的时空领域,南舟把浑身僵直、翻着白眼的颂帕搬下了床,摆放在了一把藤椅上,想了想,又从衣柜里取出一方枕头,给他垫了脑袋。
  把他安排妥当后,南舟对江舫和李银航道:“你们可以打扫出一片地方先睡。我再看一会儿。”
  李银航应了一声,挺乖觉地抱出一床干净被褥,将床仔细铺整好。
  她不知道这床上几天前还躺着一个启蒙了南舟、又被南舟远距离爆了头的降头师,因此忙得安然自在,没有一点心理阴影。
  江舫温和摸摸他的肩膀:“别太累。”
  南舟抱着坛子,眼里尽是求学的光:“嗯,我早点睡。”
  床是大床,多垫了床单,倒也和旅馆差不多柔软。
  李银航睡在靠墙的位置,中间临时加设了一条帘子,将一张床简易地分隔开来。
  江舫睡在床中央,盯着南舟坐在台前、俯首研究、勾画图样的背影,心里格外安然。
  ……仿佛他们此时已经走出了《万有引力》,而南舟在外找了一份教学的工作,在夜间备课时,还不忘哄他早早入睡。
  这个样子,真像一个家。
  一个早就被江舫抛弃在身后、不敢去想的名词。
  在将近两个小时的学习后,南舟悄无声息地伸手拉灭了灯。
  在这时间停滞的异空间内,气温还是与外界不同,寒津津的。
  南舟带着一身寒气,走到床边,却不急着钻入被窝,而是耽搁了一会儿,将手掌心和胳膊搓热,才轻手轻脚撩起被角,猫似的溜了进来,怕过了寒气给江舫。
  待他安然躺平,江舫探出指尖,摸上了他冰冷的鼻尖和嘴唇。
  南舟侧过脸来,小声道:“我吵醒你了?”
  江舫自然地搂过他,把脸埋在他的肩膀,软声道:“做梦了。”
  南舟:“什么?”
  江舫适当地示弱:“梦里带你回家。我爸妈都在。”
  南舟眨眨眼睛。
  他不知道正常的父母该是什么样子的,再加上自我感觉不算讨厌,并没有讨二老讨厌之虞。
  思索一阵后,他认真问道:“那我要给爸妈带什么礼物呢?”
  出去后,他们可以一起去看看江舫的父母。
  要带什么礼物去上坟,对南舟来说,也是一桩需要仔细考量的事情,从现在就可以准备起来了。
  江舫没有答话,只是环抱着他,心里泛着细细密密的甜。
  南舟也没有非要一个答案,只是安静地贴着江舫的体温,感觉很舒适安心。
  二人相拥着,只是睡觉。
  他们在幻境里扎了根。
  当然,这空间每过12小时,都会产生不稳和摇撼感,一副行将崩溃的模样。
  每当这时,南舟都会施法,让颂帕流一些鼻血,将阵法补续上。
  有了前人栽树,后人当然好乘凉。
  大约十天之后,南舟总算将这个空间型的降头研习了个透。
  在十天后的一个晚上,南舟准备好了饭食,把整整翻了十天白眼的颂帕唤醒,琢磨着要对其表示一番感激。
  面对气若游丝、面若金纸的颂帕,南舟诚实道:“谢谢你。我学会了。”
  颂帕:“……”
  他翻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白眼,毫无体面地昏了过去。
  这回是他主动的。
  趁他昏迷,南舟三人也没有耽误时间,打了一辆的士,回到旅馆送支票。
  当江舫混入旅馆,找到老板的房间,将装有支票的薄薄信封悄悄顺着门缝塞入时,南舟站在旅馆外面,拿着一小块香兰叶鸡蛋烧,匀速进食。
  在街角转弯处,他瞥见一个身影一闪而逝。
  很像是邵明哲。
  ……他还留在这里吗?
  看他行色匆匆,好像是急于在这附近寻找什么。
  南舟慢慢咀嚼着嘴里香浓的鸡蛋烧,想到和邵明哲的初遇时,他在层层严密包裹下唯一露出在外的眼睛。
  凶恶,戒备,但又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至于为什么熟悉,南舟也说不清楚。
  ……
  再度苏醒的颂帕,又喜迎了归来继续求学的南舟。
  这回,颂帕已经麻木了。
  毁灭吧,赶紧的。
  他虚弱地靠在床上,一一将降头秘法口头传授,再没有什么藏私的心。
  反正南舟都能在转瞬间学会,一切都是空,何必眷恋执着呢。
  在为期12天的授课中,某日的月圆之夜,南舟缺课了一天,颂帕也没有察觉什么。
  过度虚弱的颂帕倚在床头,面色青灰。
  他知道,哪怕自己侥幸能在南舟手里活下去,也要大病一场。
  今后,他真的要当和尚去了。
  干降头师没意思。
  做人也没意思。
  这一次副本,南舟他们难得地没有提前结束任务,而是自然地度过了充实又愉快、为期12天的学术夏令营。
  在一脸四大皆空的颂帕面前,南舟他们坦然地接受了传送。
  大概是这些时日受的刺激过多,眼见这神迹降临似的一幕,颂帕也提不起什么惊讶的力气来了。
  ……他们开心就好。
  与此同时,南舟他们听到了通关的悦耳提示音。
  【恭喜“立方舟”队完成副本“邪降”,分别获得2500积分!】
  【恭喜“立方舟”队、“天外飞仙”队、玩家邵明哲,在12天的游戏时限内成功存活,完成成就“恶魔的艺术”,各获1000积分!】
  【恭喜“立方舟”队、“天外飞仙”队、玩家邵明哲,存活率达到100%,各获得1000积分!】
  【“立方舟”队当前任务主线探索度达100%。完成度100%,可判定为完美S级!】
  【滴滴——S级奖励为各1000积分和任一随机道具,道具将会在三日内发送到各位玩家的背包~】
  【请玩家在三分钟内自行选择离开副本——】
  来不及吐槽小夫妻俩那个“天外飞仙”的耿直队名,对数字极其敏感的李银航率先发现了不对:“这……”
  南舟和江舫对视了一眼。
  ……的确。
  他们在当前综合难度最低的副本,难度等级为6的【小明的日常】里,获得的通关基本积分是2000点。
  现在,他们为什么会在难度等级3的副本里,收获2500点积分?
  江舫拿出骰子,重新摇了一遍。
  面对出现的数字“7”,三人难得一致地陷入了沉默。
  在他们还在考虑为什么副本还有全自动升级功能时,他们的传送时间到了。
  于是,他们临时选择了“锈都”作为传送点。
  当传送结束,映入他们的眼帘的东西,再一次震撼了李银航。
  他们在副本里呆了整整12天。
  而一座建设到了十几米高度的半成品基站,正大模大样地矗立在“锈都”的东南角。
  以前……这里有这个建筑物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论基建狂魔的硬实力》


第184章 偶遇(一)
  在街边的甜点店短暂休整期间,“立方舟”根据世界频道里实时进行的热烈交流,快速补全了这些天他们漏掉的功课。
  简而言之,眼前的基站,是由“鎏金”、“青铜”、“陨铁”,三支主要官方救援队伍发起的建设活动。
  他们有着建设基站的充分依据。
  ——那些没有进入《万有引力》的人,这些失踪人口的亲人、朋友,始终在竭尽全力地搜索他们。
  他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因此,他们要建立一个可以向外发送讯号的装置,想办法实现内外共同联动,从物理上突破当下的困局。
  因为这三支队伍先前一直在副本中努力营救其他普通人,即使不追求副本的高完成度,这些救援队伍也以量胜质,积累下了大批的积分,足够他们租下一片土地的使用权。
  再加上他们豁出性命和鲜血,积累下的实实在在的信用度,当他们联合发声时,几乎没有人会去质疑他们的动机。
  在《万有引力》制订的游戏规则里,游戏中的土地是可以出租的。
  至于出租后派什么用场,游戏方为了彰显自由度,不会特意去限制什么。
  曲金沙的“斗转赌坊”都开得,基站当然也建得。
  而三支队伍发出倡议的效果,异乎寻常地好。
  许多玩家或许并不擅长和鬼、和人心博弈。
  但在正常的社会秩序下,他们本该是可以发光发热的榫卯、螺钉、螺母。
  与其软弱无能地困守在安全点熬日子,不如找点有价值的事情做。
  断了一条腿、窝在小巷里靠捡从酒吧里扔出的食物勉强度日的男人,一瘸一拐地找到了他们,毛遂自荐说,自己曾经是电子信息工程技术专业的博士,有7G基站建设与维护的职业技能高级证书。
  在这里,终于不会有人呵斥他、粗暴地让他滚开了。
  他是核心力量,是大家尊敬的“黄工”。
  围绕着他,一大批在游戏中看似无用的人齐齐聚拢而来。
  有在家园岛里半死不活地种着田的工程施工技术员。
  有专攻无线网络规划、却只能在NPC开设的酒吧里打零工洗盘子的中级工程师。
  有被迫从事同性皮肉生意来换取基本生存条件的工程勘察专业副教授。
  而且,建设中的基站,并不止“锈都”里的一座。
  在“纸金”、“松鼠小镇”、“家园岛”、“古城邦”,基站遍地开花,彼此间还展开了无形的速度竞赛。
  甚至曲金沙都饶有兴致地在“纸金”的基站上投了一笔资金。
  当然,驱使他投资的,并不是什么好善之德。
  作为一个精明且清醒的商人,他并不相信他们真能对外取得联络。
  他想要提前争夺的,是基站的第一使用权。
  如果恢复网络,他就拥有了“纸金”这个地方的WiFi控制权,说不定可以再盆满钵满地赚上一笔。
  原本死气沉沉、无事可做的安全点,就这样被源源不断地注入了无形的活力。
  街上匆匆掠过的每一张面孔不再麻木迷茫,步伐落在地上,都带着微微的、向上的弹力。
  即使知道他们正在从事的事业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无用功,但他们至少不愿意再做回一滩在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里慢慢腐烂的活肉。
  世界频道的对话滚动速度异乎寻常地快,且井然有序。
  南舟坐在明亮的窗边,一边吃着柠檬布丁蛋糕,一面看着人们为了发布的各项任务四处奔忙。
  作为一个完全不懂人类世界运行秩序的人,即使他不懂基建,也不大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南舟还是觉得这样的运转方式很有趣,很让他舒服。
  大家都有事情做,总比聚众骂他强。
  江舫则捧着一杯热腾腾的拿铁,优雅品赏,仿佛眼前这些繁华热闹,不是他在背后一手操弄得来的。
  李银航也在同步浏览世界频道。
  恰在这时,一条需求刷新了出来。
  【松柏-赵光禄】“纸金”站点需要补充两吨钢材。
  而大约一分钟后,他的诉求得到了反馈。
  【春华-卞星文】收到,马上运输。
  李银航看着“赵光禄”这个名字,越看越觉得熟悉。
  就在某一刻,福至心灵。
  她猛地一拍掌,惊喜道:“……老赵!”
  赵光禄,和李银航同住在章华小区,共同度过了大巴车上的寻鬼任务。
  那个曾经自豪地宣称自己建设了江南区的一所国际学院、却信息闭塞、鲜少接触网络基本讯息的中年男人。
  ……他还好好地活着,而且也找到了适合他的岗位。
  李银航往后一靠,一种奇妙而踏实的感觉由内而外焕发出来。
  她的思路愈发开阔起来。
  在游戏当中搞基建,反倒可以突破现实中的某些限制。
  譬如交通运输的时间耗损和材料耗损。
  储物格可以轻松运送百吨重的物品。
  各色道具则可以让他们实现定点之间的快速传送。
  优质的基础材料可以在商店里用积分兑换。
  甚至,只要花费足够的积分,他们甚至可以雇佣游戏NPC来为他们干活。
  想到这里,李银航想到了一件蛮重要的事情。
  她抬头担忧道:“他们的积分够不够啊?”
  参与基站建设的,相当一部分是排名靠后的队伍或个人,不愿进副本冒险,恐怕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这样的消耗,能持续多久呢?
  江舫把咖啡杯抵在唇边,平静答道:“银航,你看看,200名以后的队伍和单人积分,和200名以前的相比较,是不是有了明显的断层下跌?”
  李银航将信将疑地按照江舫的说法对照核查了一番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的确如此。
  江舫:“根据现有分差,保守估计,排名200名以后的队伍,基本没有大幅度提升名次、实现百名以上飞跃的可能性了。”
  “既然没有太大的亲自获胜的希望,他们就要设法另谋出路了。”
  “毕竟,寄希望于我们这些排名靠前的人向游戏策划许愿,且许愿真的成功,向外界发送信号求援,是另一个更靠谱、更切实际的目标。”
  “为了更好实现这个目标,这些排名中游的人,有一部分会暂时观望,有一部分则会在保证自身生存不受影响的前提下,主动投入积分,资助他们,甚至加入他们。”
  说到这里,他笑着对南舟说:“人就是在一线夹缝里也要努力去找光明的生物。”
  南舟正在专心吃蛋糕。
  闻言,他抬起头,注视了江舫,认同地点点头:“嗯。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江舫被一口咖啡呛住了。
  在江舫咳嗽连连时,李银航用心地注视着江舫。
  自己曾被他派遣去联络沈洁和虞退思。
  她知道江舫一定想要做什么,或是已经做了什么。
  搞不好,现下的一切,都是在他的计划推动下运行的。
  李银航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出口的话变成了:“那我们需要做点什么吗?”
  她知道,江舫的本性里带着一点优雅沉静的疯狂,并不是一个百分百值得去相信的朋友。
  然而,她仍愿意去试着信任江舫的决策。
  江舫用纸巾擦去嘴角咖啡渍的同时,又恢复了得体的模样。
  他答道:“我们是第三名。我们的任务和他们不一样。”
  南舟明白他的意思。
  他看向了那个始终压在他们上面一名的队伍。
  ——“亚当”。
  一支谜题一样、继承了“朝晖”全部积分的队伍。
  ……
  在同一时刻,“亚当”中的高维玩家元明清,也在另一个安全点内,屏退了摄像头,关注着“立方舟”的相关情况。
  相比之下,唐宋倒是更在意那些蝼蚁竞血、来来往往的普通玩家,觉得他们的举动又新鲜,又搞笑。
  “人类果然脆弱又愚蠢。”他发表了一番高论,“他们觉得这样就能和外界取得联系?想得美啊。”
  元明清面色复杂:“别看他们了。看看‘立方舟’。他们执行任务回来了。”
  唐宋瞄了一眼他们极小的积分变化,嘲讽道:“摊上了个垃圾副本吧。时长长,回报少。我不能理解,究竟为什么要我们关注他们?明明只要上面动一点小小的手脚,多分配给他们一些低等品质的副本,他们就没有再超越我们的可能。”
  元明清的表情却并不多么轻松:“但是,我听说,他们玩过的副本又崩溃了。”
  唐宋哦了一声:“怎么弄的?还是像‘沙、沙、沙’副本那样,直接把boss扣了?上面不是已经修正了这个bug吗?”
  元明清摇了摇头:“两个小boss死亡,一个boss听说去修了佛。”
  唐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修佛?”
  元明清:“就是出家了。”
  唐宋:“……”
  这个发展他是没有想到的。
  不过唐宋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是人类型boss吧?”
  元明清:“是的。”
  唐宋哈了一声:“果然,废物对打罢了。”
  “不是。”元明清说,“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唐宋挑起了眉毛:“……什么?”
  元明清:“数据进行重筛之后,他们目前玩过的几乎所有副本,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崩溃现象。”
  唐宋笑了:“你在跟我开玩笑?”
  “是真的。”
  元明清严肃地念起了他刚刚收到的上级报告:“【小明的日常】里,因为玩家南舟带走了关键人物小明所有画有时钟的笔记本,核心道具‘逆流时针’缺失,没有破解的钥匙,新的玩家也无法成功入内了。”
  “【沙、沙、沙】是什么情况,我们都清楚:副本boss死亡,整个副本彻底报废。”
  “【圆月恐惧】里,核心关键人物郑星河心愿得偿,怨念消失,副本也随之报废。”
  “【脑侵】和我们的原世界相连接,是唯一没有崩溃的。但根据他们对那五个童话世界的破解完成度,尤其是‘天鹅湖’、‘糖果屋’这两个故事,他们让继母的本相暴.露,也让兄妹两人获得了幸福,摧毁了故事存在的基础,导致这两个故事单元失去运行逻辑,彻底关停。”
  “【邪降】,就是我刚才说的boss出家。”
  结束了一轮情况通报后,元明清直视了眉心凝成了一枚铁疙瘩的唐宋:“所以,上面在征询我们的意见。收视率基本达到饱和状态,我们的胜率也进入了预估范围,收益已经足够,他们希望我们尽快铲除这个麻烦。”
  唐宋一手搭在椅背上:“让我们做他们PVE的队友?”
  “不。”元明清用手头在做记录的笔规律敲打着纸面,直视了唐宋,“上面说,看我们的意见。如果我们同意的话,他们会通过适当的运作,让我们在PVP里和他们相遇。”
  PVP,两支队伍一旦相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对元明清来说,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这是相当冒险的行为。
  他是个和唐宋性格互补的稳健派,在没有收集到足够的讯息时,他不主张和这样一组危险且难以预测的对手直接短兵相接。
  因为心思不宁,他的指尖发力过重,笔端敲到纸面的瞬间,不慎失力将笔弹飞了出去。
  笔滚落出了半米多,在一双路过的小皮鞋尖前停了下来。
  元明清正要俯身去捡,一只带着蝴蝶刺青的手就先他一步,拾起了那根笔。
  元明清保持着低头捡笔的姿势,喉头一紧一缩地动起来,周身肌肉也异常地绷紧了。
  南舟手中拿着笔,递到了他的面前。
  见元明清一时僵直,他自觉主动道:“不客气。”
  元明清:“……”
  谁要谢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立方舟,无情的打副本机器
  副本:md。


第185章 偶遇(二)
  元明清反应极快,从南舟手里接过笔来,并秒速切换上一副温和表情:“谢谢。”
  南舟他们也只是路过,偶然施以援手,完全没有要和他们攀谈的意思,在交还了笔后,便越过他们,走向了餐厅的最里面。
  元明清挪回了原位。
  唐宋垂着眼皮,端起咖啡杯,对这段小插曲并不感冒。
  然而,二人均已在不动声色间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
  元明清看向唐宋。
  对面看似时时处在情绪失控边缘的高傲男人,此时反倒表现得比他还要斯文沉静。
  他的确是个暴躁的性情,但是他越到关键时刻,越能在暴躁中稳得住性子,做出最正确的决策。
  两人谁也没有把掉笔这件事视作了不得的大事。
  唐宋继续望着窗外建设中的基站塔出神,元明清则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看着餐厅内提供的鸡汤杂志。
  大规模的摄像头群,瞬间集聚在了这个只有二十几平米的普通餐厅。
  在观众视角,“亚当”和“立方舟”都是普通的人类队伍,该是互不相识,王不见王的。
  现在突然会面,当然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一件事。
  在这样的关注度下,“亚当”完全没有必要为此表现得过于激动,徒遭怀疑。
  元明清手指微动,屏蔽了可视摄像头对自己视线的干扰,同时隔着三四个卡座,看到了江舫的银发和白皙秀美的额头,以及南舟的一点黑发发顶,以及因为刚刚午睡结束而翘起来的一根头发。
  李银航的身形自然是完全被卡座挡住了。
  好在她脑袋上有只揣着爪爪、正好奇地和她一起研究菜单的南极星,勉强给她续上了一点存在感。
  不过,对“亚当”二人组来说,这个女人和外面那些平庸且无用地忙碌着的蝼蚁一样,根本没有意义,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相较之下,她脑袋上那只一脸蠢相的动物,在各方汇聚而来的情报中,都比她更具价值。
  这里是港式茶餐厅。
  他们听到南舟点了一味酥皮烧鹅,一壶茶,还有几样小点心。
  午后的小餐厅里只有他们两桌客人。
  阳光带着刚好能将黄油晒得稍稍软化的力度,隔窗透入,让餐厅内部显得异常祥和平静。
  只有开了上帝视角的观众,才知晓此地正弥漫着浓厚到叫人喘不过气的紧张氛围。
  他们的菜很快被端了上来。
  元明清听到了江舫对南舟说:“味道普通了点。”
  南舟:“我觉得很好。”
  江舫说:“等出去之后,我带你去古井小镇。那里的酥皮烧鹅,切开皮肉,会流出酥油来。”
  南舟眨眨眼睛:“嗯。到时候我也可以学学怎么做。”
  闻言,李银航猛地被喝了一半的大麦茶呛到了,伏在了桌子上,抽了卫生纸掩着嘴连连咳嗽。
  南极星跳到她的肩膀上,担忧地低下小脑袋,努力用尾巴去拍打她的后背。
  按理说,一家店里就两桌人,另一张桌子发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如果任何反应都没有,也不合适。
  于是,唐宋和元明清不约而同地探头,努力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
  ……可以说是两个相当合格的演员了。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李银航悲愤地控诉道:“昨天我们住的地方有烤箱,你非要烤面包——你知道我和舫哥和南极星昨天晚上是怎么过的吗?”
  唐宋注意到,这番话后,南舟低下了头,竟然是在认真反省的模样。
  ……这不免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他的想象中,那个能在千人追击战中全身而退、把占据绝对道具优势的“朝晖”斩于马下的南舟,根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居然敢有低等又软弱的人类对他指指点点?!
  李银航浑然不觉有人正在对她的行为评头论足。
  她正站在“人不能浪费粮食”的传统道德制高点上,深觉自己有理。
  昨天,他们作为“斗兽场”99人赛的冠军,前往“古城邦”享受免费住宿服务。
  新入住的套房里有一间小厨房,各项厨具一应俱全。
  南舟还是第一次在甜点店之外看到烤箱,站桩研究了一刻钟,跃跃欲试。
  李银航想,有江舫在,手拿把攥的,再糟也不会糟到哪里去。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一个小时后,烤箱里冒出的滚滚白烟,直接触发了酒店的消防系统。
  经过一番追根溯源后,果然是南舟的锅。
  江舫只是中途去洗了个手的工夫,南舟就往面团里多加了一大把酵母和小半盆面,并在江舫回来前,成功用蛮力把它们调和成了看似正常的模样。
  南舟还是那一套南舟式的道理,和他第一次在李银航面前展现他那经官方认证的乱码厨艺时一样理直气壮:“我想多做一点,够我们一起吃。”
  但李银航早已不是那个在大佬面前瑟瑟发抖的小萌新了。
  她冷静道:“结果你烤的面包狗都打得死。”
  南舟:“那是……”
  他想了半天原因:“意外。”
  江舫笑着打圆场:“至少成型了。下次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李银航嘀嘀咕咕:“差点就要赔人家烤箱了。”
  听着那边热闹的讨论,唐宋和元明清各自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三人组用完那一餐饭后,便起身离开,并没有在此淹留的意思。
  路过他们的餐位时,南舟又随便瞄了一眼元明清。
  但是,刚进来时被南舟揣在西服外套口袋里、现在无所事事地蹲踞在他肩膀上的南极星,在用余光瞥见二人时,却骤然变了神情,一身黑金松鼠配色的小短毛根根倒竖,跳上了桌子,冲着唐宋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叫声:
  “死开死开死开!!”
  ……认出他们的非人属性了吗?
  该死的敏锐的动物!
  唐宋的指尖第一时间探入了储物格中的爆炸性武器栏,做好了全面戒备。
  但他表面还是一切如常,俊秀的眉头死死拧紧,身体后仰,不满地看向南舟:“这是你们养的动物?”
  南舟微微低了头:“……抱歉。”
  他伸手要去抓南极星,南极星却异常灵敏地拐了一个弯,从他手掌下逃脱,一路绕跳到了元明清的肩膀位置,两爪抓住元明清的风衣领子,冲着唐宋继续大叫。
  元明清:“……?”
  唐宋:“……?”
  江舫反应更快,又匆匆说了声抱歉,哭笑不得地把暴躁的南极星从元明清肩上抓了下来,解释道:“是这样的,它对鲜艳的色彩反应比较大,大概以为您是它的天敌,毒蛇猛兽一类的。”
  唐宋:“……”
  他看向自己身上一身鲜红且骚包的夹克衫,无语凝噎。
  ……神经病,他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唐宋的反应,和任何一个遭遇到这样突变的正常人差不多。
  他作出不大愉快、但也没打算深入计较的样子,随便地摆了摆手:“没事儿。”
  等到南舟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唐宋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很快被鄙薄替换。
  元明清再次挥手屏退了摄像头,方便他们继续筹划。
  唐宋懒洋洋地仰靠在了沙发卡座的靠背上:“……继续我们之前的话题吧。据我所知,他们之前一直是打PVE的。如果设下机关,让他们一定要选PVP,和我们对上,不会显得很突兀吗?”
  “相信上面吧。”元明清说,“上面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最恰当的安排。”
  唐宋察觉到了他话里的自信:“怎么说?”
  元明清说:“以他们的聪明,这样被连番针对,他们不可能察觉不到主办方是在有意打压。尤其是在摊到低等级的PVE副本之后,他们就应该察觉到,PVE的路子已经走不通了。如果再坚持去打PVE,唯一的结果,就是在积分上永远超越不了我们,直到我们超越团队榜单的标杆‘。’,夺得第一。”
  唐宋眯起了眼睛:“也就是说,他们接下来,会转变方向,到PVP游戏里找出路?”
  元明清:“我猜,他们已经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还没考虑好是否要付诸实践。”
  唐宋:“怎么说?”
  元明清无奈地耸耸肩:“你果然没听我说话,是不是?”
  唐宋:“你不是说,他们刚刚结束了副本?”
  元明清:“……”唉。
  他纠正了唐宋的认知:“我只是说,他们从副本里回来了。……但你没有注意到,那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吗。”
  唐宋果然也察觉到了不对:“你的意思是说……”
  “按照他们正常过副本的频率来说,这非常不合理。”元明清点点头,“他们休息的时间过长了。我想,这是他们正在犹豫观望,下一步到底是选择PVP,还是PVE的证据。”
  唐宋倨傲地扬起了下巴:“可以理解。他们应该纠结的,毕竟现在占先的是我们,如果不做点儿什么,积分就只能被我们死死压在下头,该着急的是他们。”
  说到这里,唐宋的心情完全松弛了下来。
  既然对方为了谋求突破,下一步极有可能主动去选PVP,那一切就都好说了。
  在PVP领域,“立方舟”的战绩为0。
  但那可是他们“亚当”的好球区啊。
  身心舒畅的唐宋抿掉了杯底的最后一口咖啡,笑道:“我刚才看……他们的感情,好像很不错啊。”
  元明清很了解自己这位搭档的心思。
  他喜欢破坏一切美好的东西。
  就像当初“朝晖”里,他就盯上了那个总是微笑着、想要救助一切的少女苏美萤。
  唐宋用五颗“回答”,夺走了她的朝气、善意,和真实的笑容。
  元明清笑道:“你已经有计划了吗?”
  唐宋得意地笑弯了眼睛,对着虚空开了口。
  “喂,上面的,能听见我们说话吗?”他说,“如果可能的话,给我们安排一个能破坏他们感情的副本,越有趣越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策划机构:已经在上电钻破坏了,笑死,根本破坏不了。


第186章 偶遇(三)
  南舟和江舫是真的不急于提升自己的分数。
  这让偶尔深陷焦虑的李银航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太监。
  当她第N次计算了他们与“亚当”的分差、并忧心忡忡地试图和两人进行交流时,那两个人正在床上比赛平板支撑。
  没什么赌注,就是比着玩儿。
  而南极星蹲在他们面前,双爪抱着一颗盐渍樱桃,慢条斯理地吮咬,充当一只小小的裁判员。
  眼看五分钟过去,江舫突然探出一只手,在南舟胸口处轻轻拧了一下。
  南舟躲闪不及,闷哼一声,面朝下扑倒在了床上。
  南极星吐出樱桃核,拿樱桃梗往南舟方向一指。
  出局,out。
  南舟:“……”
  江舫低头,把脸闷在臂弯里轻笑。
  南舟的好胜心还是很重的。
  他爬起身来,跪坐在床上,低头仔细地碰触掐摸自己的胸口,研究为什么自己这里会格外敏感。
  一番研究,自然无果。
  见江舫还在支棱着,南舟就想使点儿坏。
  ……他也要去拧他的。
  可他的手刚刚伸到一半,就被江舫当场抓获,稳稳捉住了手腕。
  江舫用单臂撑住自己全身体重,将南舟的手掌引导着贴在自己的发顶,带了点撒娇性质,牵着他,给自己轻顺了两下毛。
  南舟果然成功被诱导,一下下揉着他散开后自然垂落的银色长发,感觉像在抚摸一匹漂亮的丝缎。
  对两个不务正业的大佬,李银航无语凝噎。
  等到江舫玩够了,带着一层薄汗,舒舒服服枕上了南舟的大腿,她才弱弱冒了个泡:“那个……”
  两双眼睛齐齐看向她。
  李银航把夹在耳朵上的笔拿下来,清了清喉咙:“目前,我们和‘亚当’的分差是108000分。”
  江舫颇不走心地感叹道:“这么多啊。”
  南舟则收回了视线,继续专心拨弄和观察江舫的银发。
  他的头发确实从根开始就是纯正的浅银色,在日光下钻石一样闪闪发亮。
  李银航也知道,这十万积分,单靠自己这个弱鸡辅助是补不上去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焦虑。
  除非他们再接连碰上几个像【脑侵】这样的高难度、高收益副本。
  但自从【沙、沙、沙】副本后,【圆月副本】直接针对了南舟和江舫的弱点,【脑侵】则完全是关关致人死命,打算置他们于死境的千人追击战后,又紧跟着一个低收益的【邪降】副本。
  这一连串的操作,让李银航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就算想撞这个大运,那只操弄着他们命运的“上帝之手”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接下来会继续遭到打压。
  主动权,从来不握在他们手中。
  这事儿经不起琢磨,越琢磨越让人心慌。
  哪怕身处第三的高位,李银航还是有种如履薄冰的紧绷感。
  在度过了心态相对平缓的两日休整期后,这种紧绷感就越发强烈地作起祟来,让她寝食不安。
  “重点是这个‘。’……”李银航调整好心态,继续分析道,“这支队伍没有任何信息,但它就是排在第一的位置——目前看来,我们只能把它假设成一个固定的坐标系。”
  “游戏总有结束的一天。我想,不管是单人榜还是团队榜,唯一的参照系,就是这个固定的‘。’。”
  “我猜想,只要有人的分数超过了位于第一的‘。’,我们的排名变化就会彻底中止,所有的游戏也宣告结束。”
  “游戏策划特意不给出‘。’的具体数值,就是要制造这样一种焦虑。”
  “或许,排在我们前面的‘亚当’,离超越‘。’的积分只需要一个低级难度副本的1000分任务奖励,而我们现在离‘亚当’还有十万多分的差距……这是放在驴面前的胡萝卜,明摆着是要鼓励我们去竞争——”
  在李银航娓娓道来时,南极星就站在她身侧,小短爪叉着腰,跟着李银航说话的节奏,拿着吃剩的樱桃梗,煞有介事地对着两人指指点点。
  南舟瞄了它一眼。
  它马上咻地往李银航背后一缩,叼着樱桃梗偷看南舟。
  李银航可不知道南舟在和南极星眉来眼去。
  经过一轮分析后,她的心里越发没底。
  她试探着得出了结论:“……要不,我们这就下副本吧?”
  江舫笑了一声,看向南舟:“从我们休假开始,这是她提下副本的第几次了?”
  南舟垂着眼睛:“第六次。”
  习惯了996的李银航:“我……”
  她抓抓脸颊,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急躁感到不好意思了。
  也是,每次任务她都是苟在大佬身边的。
  有南舟和江舫轮番顶在前面,她基本没动过什么脑子,也没吃过什么苦头,说是轻轻松松地躺赢也不为过。
  她这么着急出任务,仔细想想,实在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
  在李银航发窘时,把玩着江舫头发的南舟突然开口了:“银航。”
  李银航:“啊?”
  南舟说:“你在上一个副本里,出了一个问题。”
  李银航知道,南舟指的是自己分明顶着化名、却在小夫妻俩面前自报家门、变身自爆小卡车的事情。
  所幸,当时小夫妻并没有察觉。
  不过,这也没有差别。
  事后想想,曹树光和马小裴必然是早就知道了他们身份的。
  他们不过是互相欺骗罢了。
  南舟问:“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立即告诉你吗?”
  “知道。”李银航坦然承认自己的平庸,“我演技不行。要是你们告诉我说漏嘴了,我肯定得慌,也不能很自然地和他们相处了。”
  “嗯。”南舟平静道,“你能理解这点就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你也没有那么不行。”
  李银航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再想提议去刷副本,也没什么立场了,索性闭嘴作罢。
  他们回到安全点来的这些天,也并不是什么也没做。
  ……
  他们回来的当天,在“锈都”新建的信号塔附近徘徊时,就遇上了易水歌。
  遥遥看到南舟一行人后,易水歌主动上前,压下自己的茶色墨镜,笑着指着身后的半成塔,跟江舫打了招呼:“看看,我的成果,感觉如何?”
  他的二十个傀儡娃娃倾巢出动,在一个工程师的指挥下,正在塔身上灵活地爬上爬下。
  江舫笑容如常,仿佛眼前这个巨大工程和他完全没有关联。
  “怎么想起做这个?”
  “闲着没事干,找点事情做啊。”
  易水歌完美配合上他的节奏后,又冲不远处使了个眼色:“……也带他出来放放风。”
  谢相玉也站在不远处,正在用铅笔摹画图样,不知是在设计什么。
  他并没有被手铐束缚住。
  在他不锋芒毕露时,也是清清爽爽的一个英俊小帅哥,可惜面色失于苍白,靠在墙上的样子颇有些气力不济。
  南舟还记得,他是擅长手作武器的。
  江舫:“你放心他?”
  易水歌笑眯眯地一语双关:“他啊,现在得找点事情做,不然会被活活气死。”
  南舟和江舫同时了然地点了点头。
  ……看来,易水歌已经设法让谢相玉知道,他们俩的好事情被同步转播,被人全部看光了。
  当然,在高维人视角看来,谢相玉自从沦为易水歌的掌中物后,总是这样气鼓鼓的,不足为奇。
  另一边,谢相玉再次想到了那件令他又悲又愤的事情。
  咔的一声,他把手里的2B铅笔生生折断了。
  他的颜面,尊严,骄傲……
  全部毁于一旦!
  早就猜测到有高维人存在的谢相玉,原本并不介意和高维人合作,让这个有趣的死亡游戏长久持续下去。
  他甚至愿意许下愿望,想要让这个游戏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高维人根本没有把他当成合作伙伴。
  他们把他当做小丑。
  一想到他们拿自己每一次的失控和哭泣取乐,谢相玉便五内俱焚,胸膛一起一伏,几乎要被自己的想象气到气绝当场。
  高维人,你们爹炸了。
  他很想手刃一两个高维人,以此泄愤,但苦于根本找不到发泄对象,只能咬牙切齿地发着狠。
  易水歌见谢相玉脸色涨红,知道这家伙气性奇大,如果放任不管,甚至有可能像金丝雀一样活活把自己气背过气去,便冲三人打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回到谢相玉身边。
  谢相玉满腔怨愤正无法化解,看见易水歌,可算是找到了出气筒,含着七分嗔怒瞪了他一眼,张口就气冲冲地骂了一声“滚”。
  易水歌不知道贴着耳朵跟谢相玉说了句什么,谢相玉身形往后一倒,像是气急攻心了:“你……你……”
  他抬手就要扇易水歌耳光,被夺过手腕后,整个人就势被运上了易水歌的肩膀。
  易水歌转头对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挺轻松地哼着小曲,把捶打叫骂不休的谢相玉扛离了现场,带回了一旁的工程小屋。
  接下来,“立方舟”又在“纸金”的建设现场找到了赵光禄。
  赵光禄看到南舟、江舫和李银航,顿时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在练习关卡里,南舟和江舫救了他的命。
  李银航又是曾和他住在一个小区的邻居。
  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环境中,这点平日看来微不足道的友邻关系,也足够让人感怀了。
  他请“立方舟”吃了一顿饭,材料用的是他在“家园岛”上辛辛苦苦搞种植业时的收成。
  赵光禄的脸上和眼里都焕发着光,热络地推销着:“吃,快吃。以前这些吃的想卖也卖不出去,哪里都不缺货,想淘换一点积分难得要死,现在可好了,干活的人多了,人忙起来了,吃饭的嘴也多了,我现在两头都能赚一点,东西卖得出去,塔也建起来了,多好哇。”
  李银航小心翼翼地问:“吴玉凯呢?”那个脾气暴躁、和他们同乘一辆大巴、最后和赵光禄搭伙行动的大学生。
  赵光禄不假思索:“他在家园岛那里养鱼呢。”
  李银航松了口气,脸上也浮现出了真心的笑容。
  被救下的大家都还活着,真好。
  在接下来几天的游荡中,“立方舟”邂逅了行色匆匆的“青铜”,可惜没能攀谈两句,他们便因为要和“鎏金”“陨铁”开会,不得不告辞离去。
  他们又碰上了再次出现在了“斗兽场”附近的“南山”。
  数日不见,虞退思和陈夙峰的排名又前进了。
  在闷不吭声中,他们的位次提升到了团队榜的第69名。
  他们吃了一顿饭,期间,气氛很是平和。
  虞退思向来秉承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友原则,并不对“立方舟”提起陈夙峰在“斗兽场”时试图和他们结盟的事情。
  但他们在用实际行动,努力证明二人对“立方舟”的重要性。
  李银航暗暗计算了一番,只要他们加入,他们的总积分就很有超越“亚当”的希望了。
  但既然南舟和江舫没有表态,她也佯装不知虞陈两人的弦外之音。
  就这样,他们在安全点内无所事事的休闲日子,一天天过到了现在。
  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但又好像做了许多。
  ……
  数据密织,织就了一条绵绵的银河,形成了大片大片乳白色的混沌,如雾一样遮蔽了视线。
  就在这迷雾一样厚重的高密度数据中,转播间内没有了往日的热闹,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肃穆。
  一个沉静而冷漠的数据音从数据深处传来:“到目前为止,不可控的因素增加太多了。”
  转播间内的总导演汗颜,诺诺应道:“是的。”
  他不敢多说分毫。
  眼前这位,是《万有引力》项目的总负责人。
  如他所说,近来,《万有引力》发生的状况实在是太多了。
  自己的团队要想好过,最好依照上面的指示,不要再有什么节外生枝的动作了。
  总负责人的声音,自带一种冷静至极后沉淀下来的无机质感:“下一场,想好让他们匹配到什么比赛了吗?”
  导演忙不迭道:“选好了。不管是PVP,还是PVE,都做了三样计划。”
  总负责人:“筛选过了吗?还会出现‘邪降’这类副本升级的现象吗?”
  导演捏了一把汗:“如果他们选择PVE,将会继续出现类似‘邪降’的低级副本,且不存在升级可能;如果他们选择PVP,就让他们第一时间,对上‘亚当’。”
  总负责人氤氲在数据雾气中的身影优雅地动了一动,似在颔首:“做好万全的准备吧。我们的投资人都认为,早该了结掉他们了。现在时间已经拖得太长。”
  导演连声称是。
  总负责人又问:“那个邵明哲呢,他的来路查到了吗?”
  “还在排查。”这件事和他的职责无关,该是数据组对此负责,因此导演答得理直气壮,“据说是因为数据实在太多,难以追溯……”
  “那就继续追溯。”
  总负责人继续问:“他们在玩的建塔家家酒,想到处理办法了吗?”
  导演一时迷惘:“……这需要我们解决吗?”
  高维观众,都把这件事当做他们对外求助的手段。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毫无意义,但却能为那些迷茫的玩家们提供一定的情绪价值。
  总负责人说:“他们现在很快乐,导致了收视率出现了波动——有很多观众是乐于看到玩家痛苦的。”
  导演这下有些为难了:“可……我们要干预的话,也没有理由啊。他们合理购买并使用了土地,并没有违反游戏规则。”
  总负责人也只是随口提上一句:“放心,目前收视率还没有出现明显下跌,只是波动。还是有观众喜欢这样的合作桥段的,还有观众很期待他们发现自己无法与外界联系时的绝望表情。现阶段就让他们建塔玩吧,如果出现异常,再进行调整。”
  他强调道:“我关心的只有收视率。你务必要操作得当。”
  导演满口称是,并以为这就是总负责人的结束陈词了。
  谁想到,总负责人再次开口:“还有……”
  导演马上提起了精神:“您说?”
  总负责人轻描淡写道:“……把‘南山’想办法给我做掉。”
  “要避免‘南山’加入‘立方舟’,影响‘亚当’的排名。”
  说到这里,总负责人的声音更加冷淡:“距离‘亚当’超越‘。’登顶,只有2万积分了。给我确保好,在他们合理地成为中国区服的第一名前,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第187章 末日症候群(一)
  导演见总负责人有这样的心思,便忍不住多揣摩了一层:“那另外几个和他们交往过密的人呢?”
  总负责人咧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导演细细寻思,才发现自己这马屁并不高明。
  “青铜”目前是一心忙于基建,根本连副本也不下。
  既然他们不下副本,当然也没办法埋设陷阱。
  至于在安全点内制造“意外”,更是想也不要想了。
  安全点内,用围剿南舟作为借口、上演过一次千人追击战,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
  如果安全点不再安全,这将破坏他们自身构建的游戏世界的规则,是自打巴掌。
  曾在千人追击战中现身、帮助了“立方舟”从玩家的重重包夹下突围的易水歌,也曾是他们的重点关照对象。
  但经过观察后,导演得出了结论:
  此人是个剑走偏锋的神经病。
  他是中早期进入游戏的一批玩家,曾经也下过不少副本。
  以他的聪敏、机变和体术,综合各项数据,原本该是“亚当”的第一顺位竞争者。
  结果,易水歌似乎并无心去争排名,而是将自己的排名稳定在了300名左右后,就热心且自觉地充当起了“秩序官”的角色。
  关键是,根本没人要求他来当这个维持游戏内秩序的义警。
  可他当得乐此不疲。
  一个精神崩溃后、以强奸女玩家为乐的男玩家,直接被他割了三件套后,剥了个精光,挂死在了“纸金”街头的一处灯箱上。
  在他的胸口到腰腹,横平竖直地刻了“公猪”两字。
  他一战成名。
  即使没人知道这是他干的,但这有效降低了玩家在游戏中的性犯罪率。
  易水歌心态极佳,根本不会考量自己有没有资格审判别人、手段是否残毒这些问题。
  他毫无愧疚地危害着那些危害他人安全的人的安全。
  他身边的谢相玉就是一个活例。
  谢相玉有自己的谋划,因而前期相当勤奋地下着副本,单人排名相对靠前,有不少积分傍身。
  当他献媚使计不成反被草,被迫和易水歌绑定后,易水歌更是完全放飞,花着他的积分,睡着他的人,坦荡荡地不要脸着。
  他们两人的情况和“青铜”一样,就算导演有心要动手脚,也找不到空间。
  至于曾经和“立方舟”合作过的沈洁三人组和孙国境三人组……
  这种混日子的鸡肋队伍,节目组多给他们一个眼神都算掉价。
  再说,这两支小破队就算凑到“立方舟”面前去,巴巴地请求入队,他们那些可怜巴巴的积分也不够瞧的,只能是自取其辱罢了。
  这样盘算下来,他们其实完全不必节外生枝,万一事情办得不漂亮,弄出些风波来,头疼的反而是他们。
  因此,针对“南山”,是性价比最高的策略了。
  “南山”的积分排名,而且人数刚刚可以填补“立方舟”的人员空缺,且他们之前还表达了加入“立方舟”的意向。
  凡此种种,已经在无形中威胁到了他们预计好的游戏胜负。
  在陈夙峰向南舟他们提出请求时,他恐怕根本想不到,游戏方根本没打算和他们玩公平。
  “虽然很对不起他们……”总负责人优雅地叹了口气,“现在,也只能请他们做出必要的牺牲了。总不能让观众们投入的赌金白费呀。”
  ……
  接下来的几日,“亚当”一心休息,早睡早起,整理精神,只等着南舟他们选择PVP模式,一头撞入他们早已构筑好的网罗。
  然而,即使早就胸有成竹,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二人也不免焦躁起来。
  他们一面焦躁,一面还要不显山不露水,装作高深莫测的闲散样子,个中的苦不堪言,也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这里就不得不提困扰了“亚当”许久一桩烦恼了。
  “亚当”虽然是游戏官方一路保驾护航上来的队伍,每每暗开绿灯,但官方也不至于嚣张到无视规则,明目张胆地在观众眼皮底下给他们手动增加积分。
  尤其是他们将“朝晖”的积分全盘接收后,原本属于“朝晖”的关注度光速分流到了他们身上。
  他们躲在阴沟里逍遥自在的日子结束了。
  铺天遮日的摄像头,24小时不间断的直播,让他们烦不胜烦。
  毕竟谁也不希望一睁眼就看到自己四周围绕着一大窝密密匝匝的蜜蜂,害得他们连光也看不见。
  关注他们的人变多了,他们的私人空间也被大幅度压缩了。
  不仅没有丝毫隐私,时时刻刻都要演戏,还要考虑万一和镜头多次正面对上视线要怎么办。
  而这是很难避免的条件反射,再出色的演技也无法阻挡。
  直到前几日,系统终于为他们屏蔽了全部摄像头的存在。
  理由是,上一个和“立方舟”分配进同一个副本的高维队伍因为摄像头遮蔽了视线,露出了一丝马脚,马上就被“立方舟”列入怀疑名单。
  他们要面对的是目光如炬的人精,哪怕稍微懈怠一点,就只有满盘皆输的份儿。
  然而,在了结了这桩隐患后,他们仍是焦躁。
  等待是件熬人的事情,留给了他们相当充足的时间去浮想联翩。
  “立方舟”迟迟不动,难道说他们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把握住了他们的心思,想就这样按兵不动、拖住他们,不让他们去做任务?
  而他们放任“南山”行动,是想把虞退思和陈夙峰作为他们的预备队,叫他们在最短时间内提升积分,然后两队直接合并?
  “亚当”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疑问传回了总部。
  他们得到的回复是,总部已经在着手对付“南山”了。
  这个答案让他们略略放松下来,又安下心来,休息了两日。
  两天过后,他们又觉出了不对劲来。
  他们距离第一只有一步之遥,却一直不做任务,只在安全点内游荡,在场外观众眼中,是不是非常可疑呢?
  他们本来就是接了“朝晖”的积分,才一朝飞升到如今的地位的。
  虽说这积分来得有理有据,可就是透着股得位不正的意思。
  如果怀疑蔓延下去,可能会对外界的赌盘产生一定影响。
  这他们可负不起责任。
  当“亚当”急得快要上树、而上头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的某天深夜,他们简单洗漱一番,正要上床,一股陌生的阴冷感席卷了他们的身体。
  这仿佛是某种预示。
  二人双双对视,心中猜了个大概。
  唯一的疑问是,怎么选在现在?
  不过,来不及细想,事不宜迟。
  他们立即点选了选关卡,选择了PVP,率先进入了选关池,同时静静等着配对完成。
  大概在十分钟后,他们眼前一道熟悉的白光掠过,接着,便是凉浸浸的黑暗扑面而来。
  “亚当”不约而同地绷紧了周身肌肉,兴奋到微微战栗。
  要对接了。
  不知道系统会帮他们选择一个怎样有趣的剧本呢?
  ……
  与此同时,在“古城邦”的一处宾馆内,李银航的神情紧绷绷的。
  她小声道:“真要选PVP吗?”
  她还记得在那辆捉鬼的大巴上盛放的人头蘑菇。
  一旦进入PVP,就一定会有死伤。
  她不敢确信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没有办法。”江舫耸一耸肩,“他们已经不给我们走其他的路了。”
  李银航欲言又止:“我担心……”会拖后腿。
  PVP和PVE不同,涉及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太容易出岔子。
  南舟简单直白道:“相信你自己。还有,不相信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
  李银航舒平了一口气,知道眼下是退无可退了。
  她屏住呼吸,任凭选关卡薄而绚烂的微光从她指尖的碰触点蔓延开来,将他们三人完全覆盖。
  南舟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着任务提示。
  【亲爱的“立方舟”队玩家,你们——沙——】
  【欢迎进入副本:末日症候群】
  【参与游戏人数:5人】
  【副本性质:——】
  【祝您游戏愉快~】
  ……南舟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一种怪异的感觉袭来,诸多有效信息落入他的耳中,像是泡腾片化入了水中,兀自热闹一阵,就消失无踪了。
  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鼓膜的震动声,唤醒了南舟宛如浸泡在水里一样的意识。
  他猛地一挺身,站了起来。
  大片大片的树木秾绿,和着闪闪竞耀的日光,自微微震动的窗玻璃外传递了进来。
  窗外的场景高速轮换着,将太阳当做了滚铁环,一路追赶着车跑。鸭蛋黄色的太阳一会儿匿于云后,一会儿又光芒万丈地现了身,山峦一环扣着一环,像是一条锁链,将这一条轻快奔走的绿色列车环抱在了正当间。
  南舟正置身于一条自动驾驶的轻轨电车。
  一时间,南舟流露出了十足的迷茫。
  他左右看一看,摸一摸。
  车内每一节车厢都是彼此连通着的,放眼望去,东西两侧都瞧不见任何一个人影。
  他像是被骤然抛弃在了这一条活动的长蛇中。
  车内的陈设很旧了,塑料把手许多已经不在原位。
  教育机构贴上的广告卷着脏兮兮的边角。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祥的腥臭气息,四下里看了个遍,也找不到这气味的来源,反倒更让人惴惴不安。
  当南舟扶窗看向外面怪异的葱茏、凝神沉思时,不远处响起了一个怯怯的女声:“你——”
  不等她一个字符音节落下,南舟骤然动了。
  他身形急厉如电,女人还没来得及退上半步,就被迎面而来的冲击力撞得咚的一声撞在了车厢壁上,疼得腿都软了。
  南舟捏上了她细细的喉咙,声音冷冷:“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年轻女人也被这刹那间逼近的男人惊吓得不轻,几乎失去了语言能力,猫叫道:“我……”
  南舟的手扶上了她的脖子:“三秒钟。”
  感觉到他指尖处传来的诡异力道,女人的喉腔在极端恐惧之下终于恢复了正常功能:“我,我叫李银航,我是一个……银行职员……”
  南舟垂下眼睛,盯住她的眼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银航哽咽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哭出来:“我,我也不知道——”
  被传送到尾端车厢的元明清蹲在列车与列车交界处的椅子上,隐藏住了自己的身形,偷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按捺不住地狂喜起来!
  系统当真为他们挑选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出色副本!!
  据剧情交代,他们来到了一个怪异的末世世界。
  这里无关丧尸,无关外星入侵、无关病毒,无关怪兽,无关天气。
  世界仍是那个世界,唯一变了的是人。
  ……无端罹患了怪异疾病的人。
  起初,大批量出现的是奇爱博士综合征。
  这种病症,源自于电影《奇爱博士》中的角色。
  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做出纳粹手势,因此得名。
  有许多人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做不雅手势、将手指捅到鼻子深处直到鲜血横流、疯狂地揪扯自己的头发,连头皮也不放过。
  直到有人在熟睡时用自己的双手活活掐死了自己,事态才向异常的方向快速滑坡而去。
  ——接下来,彼得潘综合征出现了。
  这是一种源自于童话的心理综合征,通俗来说,是一种不想长大的心态。
  而这种心态外化为行动时,三四个小学生拿着斧头、刀具,来到人群密集处,疯狂地砍死了十几个毫无防备的陌生大人。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
  他们不想看到任何长大的人。
  世界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混乱。
  至于是不是在杀人魔症候群集体出现后、世界才真正开始混乱的,早已无从考据。
  大家只知道,人与人之间,不再存有任何的信任。
  而元明清此刻的狂喜,也不是无的放矢。
  因为副本的第一句话,和任何恐怖小说的开头一样,庸俗、无聊。
  “你被传送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你只记得你是谁,你的来处,可对于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丝毫没有头绪。”
  虽然元明清一路找来,没能在车厢里找到唐宋,但目前寥寥的信息,已经足够他明白自己的金手指了。
  忘记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就意味着忘记《万有引力》本身,失去过往的一切经验。
  ——他和唐宋,恐怕都没有失去关于《万有引力》的记忆。
  而南舟、江舫、李银航,却是谁也不认得谁了!
  元明清欣喜间,便想要从藏身处探头出去,再看一看南舟的动向。
  而他刚刚调转了视线,就见南舟不知什么时候,像只苍白的艳鬼一样,无声无息地立在了车厢的连接处。
  他们脸和脸之间的距离,只有十厘米!
  元明清受此一惊,险些一跤从塑料椅子上摔下来。
  南舟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如法炮制,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的脖子,直白地酝酿着一场谋杀:“你又是谁?”


第188章 末日症候群(二)
  轻轨电车里细微的震颤,将南舟抵着他颈部皮肤的触感一点一点地深化,让他随时会有被扼死的错觉。
  元明清知道,自己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博取信任。
  而不远处猫在角落里的李银航已经为他试了错。
  回答“不知道”,在南舟手里,大概率是不会死的。
  根据数据显示,他虽然不是人,但总体而言并没有杀人的瘾头。
  元明清举起了双手,在心理和口头上把自己和南舟划入了同一阵线:“我叫元明清,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南舟却扶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往厢壁上一搡。
  元明清这具身体素质远超常人,可被南舟这样真材实料又猝不及防地一撞,眼前霎时舞过一片金星,耳内轰轰嗡鸣了好久,涣散的视线才勉强聚焦到了南舟那双冷冰冰的眼珠。
  “……骗我。”
  元明清强忍着窒息和不安,心思转得飞快。
  他自信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纰漏。
  他不过是一开始隐匿了行踪,没像李银航那样毫无戒心地现身罢了。
  因此在被南舟撞破后,南舟才不肯像相信李银航那样立即相信自己的说辞。
  可他也只是怀疑而已。
  他根本没有杀自己的理由。
  于是,元明清强自咽下一口带着血气的唾沫,直视了南舟的眼睛:“你觉不觉得,这辆车开了太久了?”
  他抬起手,微微喘息着攥紧了南舟那钢铁一样的腕骨。
  “你与其纠结我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出现,不如想想,这辆车要到哪里去。”
  元明清在赌。
  赌自己运气够好,赌南舟还需要队友和伙伴,赌自己这一刻展现出的冷静和聪敏的价值,值得让他把自己作为临时的搭档。
  ……不得不说,他赌对了。
  南舟的手离开了他的咽喉。
  细微的压迫感消失后,氧气终于能够顺利地涌入了。
  元明清贪婪地大吸了一口气,贴着厢壁,勉强站直了身体。
  李银航看着两个男人剑拔弩张,也不知道该跑还是该留,索性偷偷摸了一把深红色的安全锤,倒握在手中,背在身后,继续龟缩在墙角窥探情况。
  情景一时僵持。
  南舟对此类交通工具一无所知,便去研究窗外的景色,想通过窗外的景色判定他们的所在位置。
  趁南舟背对他们,元明清便采取了动作。
  他抬起手来,悄悄对李银航招了一招。
  ——过来,到我这边来。
  李银航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稍稍犹豫了一下,瞄了一下南舟,不敢妄动。
  元明清不急于一时。
  他有这个自信。
  和现在这个满身戒备、气质诡异的南舟相比,他相信,还是自己更像正常人一些。
  这个李银航既然记忆全失,那么抓住这点空隙,把一无所知的她拉到己方阵营里来,推动她和原先的队友自相残杀,也很有趣,不是吗。
  站在窗边的南舟看不见人烟,也看不见建筑物一类的东西。
  他只看到远方漫长曲弯的轨道遥遥地爬上山,沿着起伏的地势一路不绝地延伸下去,数公里开外还有一条绵长的隧道,等待着将这条按照轨迹运动钢铁怪物吞入其中。
  外面日光煌煌,前路却掩映在葱郁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终点在哪里。
  另一边的元明清规规矩矩地倚墙而立,心中却是转着百般的主意和计较。
  这次PVP没有规定时限,那这就只代表着一种故事走向——
  在自己的精神被这个怪异的末日世界彻底浸染之前,杀死对方全员,夺取游戏胜利。
  那么,完全占据了主导权的他们,大可以一边博取他们的信任,一边逐步渗透、拖延时间。
  不管是让他们感染那所谓的【末日症候群】,无药可治,让他们沦为这末日世界里的一份子,还是杀死他们,都可以成功通关,完成任务。
  既然确定了目标,元明清便马不停蹄地构思起相应的计划来。
  他的心思向来细腻,很快便又咂摸出了一点麻烦。
  ——按照设定来说,他们都已经失忆了。
  那么,呼出道具栏、取用道具的举动,就很容易暴露自己其实并未失忆的事实。
  对自己来说,等于是禁用了道具。
  这的确是值得思量的一个小麻烦。
  所幸,这个限制对他们双方都是一样的。
  在元明清有条不紊地推进思路时,南舟突然动作起来,迈步往车头方向走去。
  李银航见他动了,先是下意识往后一缩,察觉他的目标不是自己,才忍不住发声问他:“去哪里?”
  南舟并没有回答她的兴趣。
  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
  身边是他从来未谋面的人。
  他从永无镇里出来了,毫无道理地跌落到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固然好奇,但野兽的直觉,让他将生存问题放在了最优先的位置。
  他先要搞清楚,这里是哪里,他们要往那里去。
  元明清见李银航又被南舟抛下,心情愉快。
  尽管头还是有些昏沉,但他还是主动抓住机会,向她靠近示好:“李小姐,我——”
  他的话并没能说完。
  砰——
  枪声乍然响起时,伴随着车窗玻璃稀里哗啦的碎裂声。
  回音一路袭来、蛮横地闯入他们耳膜时,还是带着叫人腿脚发软的煞气。
  声音是从车头方向传来的。
  南舟站住了脚步,视线落在了旁边的铭牌上。
  他们所在的是第13号车厢。
  李银航和元明清,都是从车尾方向来的。
  车头的前13节,是他们谁都不曾涉足的区域。
  枪声的来袭,叫李银航打摆子似的哆嗦着,连手里的锤子都差点没能握紧。
  南舟瞄了她一眼。
  她精神高度紧张,呆呆望着南舟,和他对望了许久。
  直到南舟看了一眼元明清,用视线把自己和他做了个最短距离的直线连线,李银航才后知后觉猜到了南舟的意思——
  去元明清旁边待着啊,等什么呢?
  她抱着安全锤,一路小跑地躲藏在了元明清身后,同时也戒备着这个陌生人,随时预备着一有异动,就用小锤子尻爆他的脑壳。
  元明清懒得理会她的小心思。
  因为他很快看到一个手持短枪、脸颊上溅着一抹鲜血的的银发身影,出现在了空荡车厢的彼端。
  他的心微微拧了一下。
  ——只有他一个人?唐宋呢?
  难道刚才那声枪响……?
  江舫也看到了三人。
  尤其是直直站在车厢正中央,不避不退的南舟。
  但他步伐没有停顿分毫,一路径直而来。
  因为没有可以反制的远程武器,三人谁都没有主动迎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元明清的道具库里,远程火器多达十几把,轻重火力加起来,足以把这辆车轰成前后两截。
  江舫手里的那把小小的、单动式的犀牛左轮,在他眼中根本不够看。
  但如元明清先前的构想一样,只要他打开道具库,动用武器,就必然露出马脚。
  尽管错过了这个一锅端的机会,实在可惜,可元明清并不会为此遗憾。
  他心知肚明,观众并不是傻子。
  不到生死关头,他没有抄出武器、冒暴露自己身份的风险的必要。
  江舫步伐轻快。一口气穿过七八节车厢,在距离南舟只有一节车厢时站定了。
  南舟用心望着这个长相特异、却又特异得处处好看的青年。
  江舫也感兴趣地看向了他的脸,发出了第一声疑问:“你们是谁?”
  然而,不等南舟作出回答,他就无所谓地续下了下半句话:“……算了,都挺麻烦。”
  说完,他拉了一下撞锤:“全部杀了吧。”
  言罢,他当真是毫无犹豫,掉转枪口,瞄也不瞄,对准南舟的脑袋就是一枪!
  他在混乱的地下世界待过多年,在摆弄枪械方面也算是个熟手。
  他看出,南舟是他们中最特别的那个。
  特别到当自己的眼神遇到他时,他发现自己痴了一瞬。
  这样特别的人,当然要享受最特别的待遇。
  烤蓝和硝烟混合的气味弥散开来的瞬间,南舟的身形已经从他的射程范围中消失。
  子弹的热温从他扬起的黑色发丝间穿梭过,而南舟俯冲到江舫身前,一手去托高他举枪的手,另一手闪电一样探向了他脆弱到不禁一握、被黑色choker妥善保护着的咽喉。
  可江舫在反应力方面,绝不逊色。
  在扣动扳机过后,江舫即刻动作,拉下撞锤,预备好了第二颗子弹。
  当手腕不受控地向高处被抬起时,江舫马上松开手去,任枪支下落,另一手凌空抢过,甫一握稳,照着南舟腰腹便又是一枪!
  江舫迅捷地偏过头,绕过了南舟攻击他咽喉的野兽行径。
  子弹也同样落了空,贴着南舟腰际炽热地划过。
  一旦贴了身,便只剩下肉搏的余地了。
  南舟动了腿,一膝勾过了江舫的小腿,另一腿横撞向他的小腹。
  如果这一下撞实在了,人恐怕只有脾脏当场破裂的份儿。
  但那腿的力道到了半路,就被另一条长腿生生截了去。
  两双骨骼坚硬又修长有力的腿碰撞到了一起,江舫就势抬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低头俯视了这张脸。
  南舟一愣。
  他没有想到还有抓头发这一手。
  这样一个原属无心的动作,在升腾起的杀机中,又添了一丝画面以外的暧昧。
  格挡下这次攻击,江舫已经对南舟的手段有了估量,毫不恋战,抽身而退,并在急速后退的瞬间,再次上好了膛。
  南舟连着躲过了两次,但也看出他手头这东西的厉害,站在原地,不再躁进,而是默默规划起下一次回避和攻击的路线。
  江舫盯准了南舟,开门见山:“你有什么病?”
  南舟也开门见山地予以了回答:“你才有病。”
  江舫眼里只有一个南舟:“你也是突然来到这个地方的吗?”
  南舟则紧紧盯着他的枪口:“唔。”
  江舫笑了,一手半压下枪口,一手扶在胸口处,摆出了相当诚恳的姿态:“对不起,请原谅。也请你们都多小心我一些,一睁开眼,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还被铐了起来,还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试图杀掉我,我精神过敏,也是情有可原啊。”
  李银航因为知道自己是纯粹的弱鸡,所以抵死不信,抱窝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心如铁石。
  毕竟她觉得江舫更像那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倒是元明清,因为有意想拉拢李银航,就拍了拍她,以示安慰,同时从车厢连接处和车厢之间细窄的藏身处探出了头去。
  他想知道,他所说的那个“试图杀掉”他的人,是不是唐宋。
  谁想,元明清刚一动弹,江舫就毫无预兆地抬起手,利落地对着他的方向扣动了扳机,同时可怜巴巴地对南舟示弱:“……你看,就会这样过敏。”
  弹道有些偏斜,打碎了元明清身后的一整片玻璃。
  灼热的弹壳跳到了元明清脸上,真实的炙热感让他大皱眉头,往后一闪,差点整个人从裂开的窗户中栽出去。
  为了让自己更像一个真人玩家,元明清故意作出怒气冲冲的样子,三分真七分假地骂道:“妈的,你也别太过分了!!”
  “啊。抱歉。”江舫的嘴角仍残存着礼貌的笑意,“可我都说过‘请小心我’了啊。”
  在万分诧异间,元明清第一次产生了明确的疑惑。
  经过他们的观察和资料收集,玩家江舫性格未知,表面看上去和颜悦色,总是笑眯眯的,一直跟在南舟后面,精通赌技,身手上流,是个个人经历相对复杂的聪明人。
  他们关于江舫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江舫如果从头至尾都没有进入《万有引力》,那么他在外边,一旦遇到危及个人安全的突发情况,就是这样的人吗?
  ……一个高功能的精神病?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一个还没有传染就很像精神病的人w


第189章 末日症候群(三)
  车厢内一时死寂,只有车辆微微转弯时,车身与轨道沉闷的互叩声,将车内浓滞如大雾的压抑感在无形中更加深了几分。
  因为不能有任何调看游戏界面、引起观众怀疑的动作,所以,元明清至今也不清楚,和江舫在前车发生争斗且失败的,究竟是否是唐宋。
  元明清把自己的身体全部贴在震动的厢壁上,收敛杂乱的心神,心念运转。
  ……不要去想其他,想想眼前。
  谁说……危机就不能意味着转机呢。
  江舫和南舟第一次的自相残杀虽然以失败告终,但他不介意做第二次混乱的幕后推手。
  在江舫未到、而南舟专心观察窗外的景象的时候,他在不动声色间,高速且沉默地收集着一切可用的讯息。
  他观察到,这辆有轨电车即将穿过一条隧道。
  以当前的车速,大概还有两分钟,他们所在的车厢就将被黑暗吞没。
  半透明的广告灯箱内杂乱的电路线断裂了大半,灯管大片大片地发黑,可见车内大部分可供照明电路都已损毁。
  这也就是说,当车辆进入隧道的刹那,他们的视觉会被短暂剥夺。
  黑暗,是恐怖、不安和猜忌最爱的温床。
  一旦置身黑暗,他就有无穷的制造混乱的契机了。
  而在拥有上帝视角的观众眼中,全然失忆的自己,面对一个武力值难以估测的怪物,和一个肉眼可见的精神变态,趁机挑拨,渔翁得利,也是自保行为,绝不会被怀疑是节目组为他开了绿灯。
  他默默扯下了自己的袖扣,预谋着当黑暗来临的瞬间,就将这坚硬的铁质纽扣弹击到南舟身后的一处铁栏上。
  届时发出的响动,足以击碎在这长久沉默中越发紧绷着的神经。
  不知不觉间,元明清的掌心里滋生了大片的冷汗,连带着那袖扣也像是一尾带了活气的小鱼,有些滑不溜手起来。
  ……该死。
  面对“立方舟”这样的对手,他的心绪无法做到全无波澜。
  即使掌握了先机,且比他们拥有更多的情报和自由度,元明清也不打算小瞧他们。
  他动也不动,也不去擦拭冷汗,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肯做,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是被刚才江舫那没头没脑的恐吓一枪给吓到了。
  还有一分半。
  不,保守估计,一分四十秒……
  在元明清冷静读秒时,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颤巍巍的女声:“两位——”
  元明清:“……”
  他被这突然冒出的一声打乱了心神,刚才依序读取的秒数也陷入了混乱。
  李银航的发言,将对峙两人的目光成功吸引到了元明清这边来。
  元明清在心中嘁了一声,将掌中纽扣收得更紧。
  在成为狭窄车厢中的目光焦点时,李银航吁出了胸中郁着的一口浊气。
  她说:“我想……我们还是先不要自相残杀比较好。”
  “我们的境遇,好像是一样的。”
  “那么,为什么我们要把时间花在内耗上呢。”
  说到这里,她后知后觉地虚软了语气:“我是……这么想的。”
  为了表示诚意,她率先点了点自己:“我是忽然被传送到这里来的。你们呢?”
  她看向了近在咫尺的元明清。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元明清不得不点下了头:“是。”
  她又看向南舟。
  南舟:“唔。”
  江舫举手道:“我也是啊。”
  元明清知道,自己如果继续沉默下去,车内原本良好的、可以善加利用的负面情绪,就要被李银航的三言两语驱散了。
  他用相当温和的语气,问了江舫一个绵里藏针的问题:“这位先生,你为什么是特殊的呢?”
  他在提醒在场的其他两人,江舫是一个可疑的特殊人员。
  他持有来源不明的武器,出现时身上带血,并主动对人发动进攻,且提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病”。
  这是其他两人还没能掌握的情报。
  在拥有上帝视角的元明清看来,在满足“失忆”这一大前提下,从江舫的话语和身上展现出的蛛丝马迹、以及车头传来的那声击碎玻璃的枪响判断,他必然是在车前遭受到了某些异常的攻击。
  在这种环境下,换了任何人,一旦拥有了可供自保的武器,也会率先屠杀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可疑人员。
  这是人之常情。
  但其他人在紧张的情况下,是不会讲究这种“人之常情”的。
  他们会对一切在极端环境下明明合理的“不合理”过度敏感。
  这是元明清走过这么多PVP副本后,踩在无数弱小的人类玩家的尸体上,亲身实践出来的。
  这些内容,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进入隧道前,警惕和不安将会持续酝酿。
  果然,听了自己的质疑,身侧的李银航肉眼可见地紧绷和僵硬起来。
  稍微和缓了一些的气氛,不可遏制地再次急转直下。
  “江舫。”江舫愉快地介绍了自己后,却完全对元明清的质疑不予理会,而是感兴趣地转向了李银航:“这位……”
  李银航怯怯地自我介绍:“李银航。”
  “李小姐。”江舫和颜悦色地发问,“你明明很害怕。在你眼里,我应该是变态杀人狂,我刚才还对你旁边的人开了枪,只是因为他动了一下。你为什么敢跟我说话呢?”
  “是,我怕,我也怕说话会被你打死,我现在腿都是软的。”
  李银航非常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恐惧:“可我看到前面有隧道。万一这里黑下来,我们四个人中有人发动袭击,不管你们三个怎么样,我跑也跑不快,打也打不过,有很高概率会死。不如我们在崩盘前先讲和,这对我最有利。”
  这下,换元明清僵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李银航才是在无声无息间洞悉了他全部想法的那个人。
  江舫看向南舟,哈的笑了一声:“我这么可怕?”
  南舟想了想:“还好。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那我就当这是夸奖了。”
  江舫粲然一笑,一转枪身,利落地下了膛。
  他对李银航礼貌地一躬身,说:“我只是比较纤细敏感而已,如果造成了李小姐的困扰,我道歉。”
  李银航:“……”
  她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也看不出江舫和“纤细敏感”有哪怕一毛钱的关系。
  但是,危机应该算是……解除了吧?
  脑海中甫一浮现这个念头,李银航才轰地一下汗出如浆,整个人都瘫软在了车厢壁上。
  这一举动,也彻底暴露了她色厉内荏的实质。
  元明清万万想不到,自己诛心且有效的杀人计划,居然会毁在这个不起眼的废物李银航身上。
  ……因为对自己的弱小太有自知之明,所以反倒更加谨慎吗?
  说话间,隧道裹挟着浓重的黑暗,已经将车头吞噬殆尽。
  最佳的时机,他已经彻底错失了。
  元明清正淡淡地懊恼间,忽见一条熟悉的衣带,从对面刚刚被江舫射穿的窗户玻璃碎碴间流水般一闪而逝。
  ……唐宋。
  唐宋在窗外!
  还不及元明清惊喜,呼啸而来的黑暗便将他们彻底没顶。
  如元明清所料,进入隧道后,灯并没有亮起。
  当无穷的黑暗自窗外涌入后,四人为了维系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必然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是再好不过的射击靶了。
  元明清是这样想的,唐宋也是这样想的。
  唐宋轻捷无声地从碎裂的窗户缝中钻入,像是一条灵活的蟒蛇。
  他所拥有的条件,远比聚集在13号车厢里的四人都好。
  他被困在了封闭的驾驶室内。
  电车是自动驾驶,没有司机。
  而看守他的人抱着一把民用版的雷明顿700狩猎步枪,点着头打瞌睡,被他悄无声息地用双腿活活绞死了,并从他身上搜到了打开手铐的钥匙。
  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
  很快,唐宋听到了外间的江舫夺枪反杀了看守他的人时发出的动静。
  他并未采取任何行动,而是从内悄悄加固了一层驾驶室的门锁。
  果然,江舫在将看守他的一枪毙命后,就尝试去打开驾驶室的门。
  唐宋怀抱着枪,蹲踞在角落里以逸待劳,等待他强行破锁而入,再给予他最精准的一击。
  可惜,江舫并没有强行进入。
  在发现打不开门后,他便直接离开了。
  唐宋沮丧片刻,但并不打算急于一时,从后冒险狙杀。
  他背着枪,爬上了电车顶端,在呼啸的风声中,狐狸一样,在上方尾随着无知无觉的猎物。
  现在,是最好的狩猎时机了。
  而且,由于他占据了其他人都没有的地形优势,他对隧道的观察,要比任何人都精确。
  隧道很长,依车速判断,通行时间可达一分钟。
  他溜入车厢,依据视觉被剥夺前的记忆,用枪口从后对准了南舟和江舫。
  这时间过分充裕了,甚至让唐宋有余裕犹豫一番。
  他在黑暗中微笑着挪动枪口。
  先杀谁呢?
  是持有枪械、随时可以掏枪还击的江舫,还是机动多变,有枪都未必能控制得住的南舟?
  哪一种是性价比最高的杀法?
  还是干脆扫射就好?
  但如此短的距离,又是封闭空间,高密度的扫射,会造成跳弹反伤吗。
  唐宋屏住呼吸,心情极佳地计算着一丝一毫的利弊得失,嘴角的笑容越扩越大。
  他心里清楚,自己还有计算的时间和空间,说明他们赢面很大。
  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开局了。
  互相不信任的人物关系。
  乍然降临的黑暗。
  绝对的道具压制。
  巧妙的时机掌握。
  唐宋甚至想不到,他们该怎样才能输——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声怪异的“喀啦”声响起时,尽数化为乌有。
  以犹自散发着热温的枪口和他太阳穴作为连接点,唐宋脑子里沸腾着的血液仿佛被浸入了冰川,咝的一声,被迅速冰封。
  江舫含笑的声音,宛如嘲讽的诅咒:“让我猜猜,你的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呢?”
  ——江舫只花了半秒,就用单侧鞋帮踢开了已经拉到了安全点的撞锤。
  也就是说,只要他想,那看似卸下的枪膛,其实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造成任何他想要造成的伤害。
  唐宋心一横,并不躲避,指尖就要扣下扳机,准备一场不计生死的扫射。
  只要元明清能活着,他们就能赢!
  然而,下一秒,他感觉手中猛地一空。
  被他指尖扣得微微下陷的扳机,在击发的边缘惊险滑过,被一双黑暗里探来的手行云流水般往上一托,随即径直夺去。
  南舟掂了掂手里的枪,感觉很是新奇。
  黑暗中的江舫问道:“要不要试试?”
  南舟:“好。”
  他学着江舫的样子,在黑暗中寻找扳机的位置。
  南舟显然是个新手中的新手。
  听着他摸索枪身时明显不熟练的动作,唐宋简直想笑。
  天助我也。
  真是个蠢逼,怎么把枪交给一个不会用的人?
  南舟还在研究枪的用法,无心管他。
  只要没有两支枪同时控住他,他的逃脱机会就能翻倍!
  当唐宋正蠢蠢欲动地谋划着如何借黑暗脱身,就听闻一阵破空的风声自上而下,从顶上横抡而下!
  南舟自中央握紧枪身,把枪当成烧火棍,直接把来不及反应的唐宋劈翻在地。
  他满意地掂一掂:“很好用。”
  唐宋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的时候,满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操你妈,是这么用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亚当:尊敬的立方舟,我是你们的喜剧人


第190章 末日症候群(四)
  经过漫长而沉闷的一分钟后,隧道将蜿蜒的电车呼啸着吐出。
  天地间霎时雪亮,雪白而冰冷的天光倾泻而下,充斥了整间车厢。
  而几乎就在光亮起来的同一时间——
  啪嚓——
  江舫抄起不知何时拆卸下来的电车座椅板,横向挥击,重重敲击在了唐宋的侧颅上。
  在场的人甚至无法分辨,那一声清脆的裂响,究竟是属于座椅板,还是属于唐宋的头盖骨。
  唐宋被打得在地板上滚动数圈。
  他拱动着腰,试图爬起,但在摆出一个尴尬至极的屁股朝天的姿势后,就无力为继了。
  他好容易蓄起的一口气又被活活打散,只能毫无尊严地匍匐在地上喘息。
  他痛苦地捏紧了手掌。
  ……该死的……
  这具碳基生物的该死的身体……
  这一击,让元明清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来调节好的表情险些又裂开来。
  他急忙错开视线,生怕自己片刻的动摇会被这两人捕捉到。
  江舫将沾了血的塑料板丢到了一侧,开朗道:“抱歉啊,先生。我有点担心在光亮亮起的前一秒,你会利用我们视觉感光的空隙发起攻击,所以我就先攻击你一下。”
  无力动弹的唐宋咬牙切齿:“……”妈的。
  南舟在他身侧蹲下,用枪口轻轻戳他的脸:“你是什么人?”
  唐宋一张口,就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头晕,还一阵阵恶心欲呕。
  可在心火如煎时,唐宋的思路运转却越发快速与镇静。
  他心知,自己试图向他们发动攻击这件事,是板上钉钉,无可狡辩的。
  他要赋予这场预谋的攻击以合理性,还要让已经对他存有杀意的两个人打消杀意。
  而他甚至只有一句话的机会。
  如果一言不慎,在场的两支枪,都有可能随时狙爆他的脑袋。
  把握机会……
  给出合理的解释……
  在这样的绝境下,让自己有活下去的机会和价值……
  唐宋呼出了一口带有血腥气的浊气:“我……”
  “你杀了我吧。”唐宋睁着被血糊住了的眼睛,“反正,我如果不能按时回去,就算活着,我……和我的家人也都会死的。”
  江舫感兴趣地挑起了眉:“哦?”
  唐宋闭上了眼睛。
  幸好,他和元明清都没有失忆,在情报方面,他们拥有绝对的优势。
  而现在,他必须要用这个优势来换取自己的命了。
  他知道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
  这足以让他成功伪装成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一个负责押运他们的士兵。
  他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头部受伤的普通人缓慢而迟钝的反应,努力装作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简单告知了他们,这个世界被异常的精神病毒侵染的事实。
  简单来说,众生皆有病。
  江舫:“那为什么单独押运我?”
  他举起犹有一圈深深红痕残余的手腕,略委屈地控诉:“你们对我很粗暴呢。”
  “我不知道。”唐宋给出了最合适的答案,“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按理说,他们都该是意外降临到这里的玩家,所以,伪装成原住民的自己,肯定是不知他们的来路的。
  “明白了。”江舫点了点头,“如果这是一场有人策划的阴谋的话,我是被格外针对的那个。”
  唐宋和元明清的心同时一震。
  草。
  这也能被他猜到?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始终被系统针对的队伍。
  江舫弯下腰来,用枪口玩笑似的顶了一下唐宋的脑袋:“请问,我很重要吗?”
  唐宋汗流浃背,强撑着一阵阵发着昏眩的大脑高速运转,试图想要寻找出一个最佳答案——
  “不对。”南舟举手提出质疑,“为什么不针对我?把我也绑起来?我也很强。”
  江舫被他直白的言语惹得一愣,继而灿烂地笑了起来:“是啊。那大概只是随机分配,而我运气不好罢了。”
  南舟问江舫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押送你的人有病?”
  “很简单啊。”江舫答道,“如果你刚一睁开眼,就有一个人在你面前疯狂地赞美你的长相,激动地走来走去,自说自话,小声嘀咕,还试图踩你的脸和肩膀,任谁都会觉得这个人有病吧。”
  南舟低眉沉思一番。
  也就是说,江舫刚醒来时,接收到的讯息是神经病能自由活动,正常人却被束缚……
  那么,也难怪他会对自己这些“自由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发动攻击。
  他决定不责怪他了。
  而江舫似乎是被自己的一番描述启发到了,顿了一顿,若有所思道:“……啊。这样的话,他得的有可能是司汤达综合征呢。”
  南舟:“嗯?”
  江舫捏住自己的下巴,一本正经道:“一种对艺术美的极致追求导致的精神失调,表现是面对心仪的艺术品,会产生一定的幻觉,并展开暴力的攻击。”
  李银航:“……”
  是她的错觉吗。
  ……这是他在自夸自己的长相是艺术品吗。
  南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面容,认可地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合情合理了。”
  江舫闻言,一双笑眼微微弯起:“谢谢夸奖。”
  他心情愉快地转向了默默在心里翻白眼的唐宋:“这位……”
  唐宋自报家门:“我姓唐。”
  “唐先生。”江舫温和道,“你又有什么病呢?”
  “你和那个艺术品狂热犯是同属一支武装力量的吧?你一定也有病,对不对?”
  唐宋说:“我没有。”
  江舫:“哦?”
  唐宋知道的信息也很有限。
  但他清楚,江舫作出的判断非常正确。
  他手里的武器,就是从驾驶室内睡觉的人那里抢夺来的。
  在一辆车上,有两个同样持有枪械的人存在,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显然,他们在守戍着这辆空荡荡的电车。
  唐宋搜查过那个被自己杀死的人的随身物品,找出了手铐、弹药、和一张电子通行证。
  这些足以证明,这两人的确隶属于一个组织。
  “我所在的组织……只会容纳听从驱使的精神病患。”
  留给唐宋的时间,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如履薄冰,如践渊薮:“我装作有病,是为了让我的家人有一个安稳的栖身之地。”
  江舫:“谁知道你有没有得撒谎的病呢?”
  唐宋心平气和地耷拉下了染血的眼皮,做出了认命的样子:“信不信由你。”
  南舟:“所以,这辆列车的终点,是哪里?”
  “你们手持武器,要到哪里去?要干什么?”
  ……这就触及唐宋的知识盲区了。
  他也是初来乍到,更深层次的谎言,他不敢撒,只怕圆不回来。
  但他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
  他报之以绝对的沉默,咬牙不语。
  因为过度紧张,他的腮帮子四周鼓出了一圈肉棱,随着电车的行驶微微震动着。
  江舫和南舟下意识地对了一下目光,然后统一地怔愣了一下。
  ……仿佛他们之前已经这样对视过无数次了。
  “你不想说那么多,是担心我们会灭你的口?”
  先前一直沉默、担心自己会暴露和他关系的元明清往前走了两步,适时地插入了进来。
  他对江舫和南舟提议说:“我们还需要他。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吧?”
  “说话了?”江舫将一双笑眼转向元明清,看得他后背森森透寒,“一直不说话,但为了他开口?”
  元明清面不改色:“你不用这样戒备我。能拉拢一个对方阵营的倒戈者,总比我们一点点摸索信息和情报来得好。”
  “唔。”江舫打量了一下面色如纸的唐宋,“说得也是。”
  听到江舫和缓了态度,唐宋也略略松弛了下来。
  车厢内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一个问题反复煎熬着唐宋,让他始终难以安心。
  最终,他还是侧过了头来,虚弱地询问:“我是怎么暴露的?”
  他自认为自己的行动是相当隐秘的,所以他想不通。
  南舟:“你不是早就在车顶了?一路跟着银发先生来的?”
  南舟:“你的衣带还从窗边掉下来了。”
  南舟:“你的呼吸声还那么大。”
  唐宋:“……”
  他大意了。
  这里还有一个从出生开始就生存在极端环境里、对“暗杀”和“潜行”最了解不过的怪物。
  他的身体机能和各项参数就算设置得再优秀,也还是在碳基生物的范畴内。
  这是瞒骗不过身为非人类的南舟的。
  唐宋自我嘲弄地轻笑一声:“潜行失败了啊。”
  “你管你的行为叫‘潜行’吗?”南舟诧异地望着唐宋,“我还以为你那么嚣张,一点不带掩饰地跟过来,是很厉害的人呢。”
  唐宋:“……”
  被无形间羞辱了一通的唐宋心绪还未完全平复下来,视线里就出现了江舫那张含笑的脸。
  “对不起啊。”他说,“刚才那位先生其实真的说得很对,但是我还是不放心你。”
  “唐先生,我能把你的腿打断吗?放心,我会想办法好好照顾你,事后也会方便你接回去的那种。”
  不等唐宋提出任何意见,江舫抬手就是一枪,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膝盖骨。
  伴随着骨头的碎裂和唐宋惊异之下失声的痛呼,江舫踩住了他的肩膀,温和道:“谢谢合作。”
  他望向了呆若木鸡的元明清:“先生,你既然这么关心这位倒戈者,那就由你来照顾他好了。”
  元明清从惊愕和震怒中强行挣脱出来,强压住胸口沸腾的怒意,抑声答道:“好。”
  南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还在袅袅冒出烟雾的枪口,望了一眼自己的枪,拿它轻轻碰了碰江舫的腰。
  他平静道:“你教我。”
  江舫看向他:“好啊。不过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一下了。我叫江舫。你呢,叫什么名字?”
  “南舟。”
  江舫歪了歪头,望着他的目光里添了些别的内容:“我看也像。”
  “什么叫‘我看也像’?”南舟问,“你见过我吗?”
  “啊……”
  江舫眼中浮现出自己揪住他头发、逼他仰头看向自己时,那从乌黑微乱的发丝中露出的、让他惊鸿一瞥的面容。
  在那样近的距离里,他才真正看清了南舟。
  他用枪口抵住自己的颈侧,缓缓摩擦了那一截发烫的皮肤,压制着从心脏处传来的跳动节奏:“……也许是在一个很久远的小时候的梦里吧。”
  南舟好奇地眨眨眼,注视着江舫,道:“我还有个问题。”
  江舫放柔了语气:“嗯,你说。”
  南舟:“你很喜欢用这种假装深情的语气说话吗。”
  江舫:“……”
  他失笑一声:“我留给了你这样的印象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真的想重新再认识你一次啊。”
  相较于已经开始攀谈的南舟和江舫,元明清望着已经半昏厥的唐宋,以及他已经扭曲了的膝盖骨,胸腔中气血翻涌,直往上顶。
  他垂着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一旁的李银航却直勾勾地盯着南舟和江舫,神情不安又局促。
  “你不要这样盯着他们看,小心被针对。”元明清强忍烦躁,低声挑拨道,“你不觉得他们的行事方式很有问题吗?”
  “是吗?”李银航有些犹豫,自言自语道,“可我觉得这样才更容易活下去呢。”
  她似乎在通过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是的……在这种环境,太软弱,是不行的。”
  终于,她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
  她快步迎着江舫和南舟,走了过去。
  “你们好。”李银航有些结巴地示好,“我叫……李银航。我是一个银行职员……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得上你们的吗?”
  元明清半天没缓过神来。
  等他读懂李银航的弦外之音,饶是自诩脾气不错的元明清,血也轰的一下涌上了脸,又羞又愤地攥紧了拳心。
  她哪怕跟着这两个神经病,也不肯跟着相对正常温和的自己?
  她是什么意思?
  “软弱”又是在说谁?
  自己……难道是被这个愚蠢的人类看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明清:我们试图离间立方舟,笑死,根本离间不动


第191章 末日症候群(五)
  在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体温骤降中,唐宋竭力呼吸,头脑却愈发清明。
  识敌不清,是他的错误。
  好在,在一连串的失误操作之下,他至少保住了元明清。
  同时,他泄露了太多以他当下的“失忆”状态而言,本不该他知道的情报。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但唐宋并不后悔。
  如果他不冒领副本人物的身份,那他就会被认定成一个不掌握有价值情报、却具有强烈攻击性的未知人物。
  以江舫和南舟对利益计算的精当程度,不可能会选择留下自己这样一个隐患。
  虽然按照PVP的规则,即使自己死亡、只要元明清杀掉对方全员,他们也能获胜,但唐宋从破窗、到被擒,到受伤,已经在极短的时间观察出来,现如今的元明清,处于一个相当不利的位置。
  说白了,至少此时,他决不能开局即下线,只留元明清一个人跟那两个麻烦人物斡旋。
  既然把保命作为了第一要务,那么对情报的泄露,反倒不那么严重了。
  唐宋在赌。
  毕竟,他们不知道此次节目组会用什么视角进行转播。
  有的PVP比赛,为了制造悬念,观众掌握的信息和他们一样有限,是随着剧情的推进,他们才会渐渐得知世界的全貌。
  那么,自己这一通为求自保,基于目前掌握的微薄情报而进行的胡编乱造,竟然能和剧本情节一一对应,站在大多数观众的视角上,他们不仅不会质疑,反倒会赞许自己的聪明,将他的作弊认定为智慧。
  退一万步说,这次的观众是全知视角,事先就知道了全部的剧本。
  自己直接说出了这个世界的本质,的确会让许多观众产生怀疑。
  但是他的推测也并非无的放矢。
  他一开始的确听到了外面看守者的风言风语,也从被他杀掉的人身上找到了诸如身份牌这样的有效证物。
  说他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猜中这世界是由疯子支配的,也不是不可能。
  不管怎么样,为了给二人的最终胜利加上一层保险,现在的他必须苟延残喘,保存实力。
  元明清撕下了自己的衣物,给唐宋包扎。
  他左右已经立下了自己在这群人里的人设,善良而无用,那就索性贯彻到底。
  二人视线并不相触,肌肉和神经却都各自紧张着。
  他们心知,这回遇见的,不是仅仅用“棘手”就能形容的对手。
  江舫提着枪,去驾驶室确认了一番。
  驾驶室里的窗户大开,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唐宋做得很干净,当他爬出窗外时,就已经把那具看守者的尸身丢弃。
  再加之以那人是被他用腿绞死的,连血都没有流一滴,因此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自动驾驶的各项参数都是设定好的,江舫虽然见识广博,倒也没有驾驶这种自动运行的有轨电车的心得,一番观察无果后,便折返回去,和南舟并肩在椅子上坐下了。
  二人轻声交谈,交换了一番现有的情报。
  在听到南舟对在场人员的介绍后,江舫眉头飞扬地一挑,探头问道:“那位先生,你叫元明清吗?”
  元明清喉头一紧,不答话,只是板着一张脸,不含感情地“嗯”了一声。
  “那可真是巧了,这位受伤的先生姓唐。”
  江舫用玩笑的口吻道:“唐先生,你不会是叫唐宋吧?”
  唐宋:“……”
  元明清:“……”
  受伤的唐先生仰面朝天,权当自己已经晕过去了。
  得不到回应,江舫对南舟耸了耸肩:“瞧,我总是不讨人喜欢。”
  南舟冷着一张脸给他出主意:“你的话如果少一点,会很可爱。”
  江舫抿唇一笑:“就像你吗?”
  南舟困惑地皱眉:“我不可爱。”
  江舫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口吻仿佛两人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南舟:“我不知道。”
  江舫:“不知道也好。”
  南舟:“哪里好?”
  江舫身体放松地后仰,肘部压在南舟身后的座椅靠背,从侧面端详南舟漂亮的鼻尖:“……这个世界上能有你,就很好。”
  南舟将手随意撑在大腿上,刚想追根究底,突然闭紧了嘴巴。
  他隔着薄薄一层、略带着些硬质的裤子,轻轻揉搓着底下的一截皮肤,神情微妙。
  江舫察觉到了他的莫名:“怎么了?”
  南舟无声地用指尖在大腿处描摹出了一个金属腿环的轮廓。
  它严丝合缝地套在那里,连南舟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这和皮肤同温的腿环被指尖的力道压得微微下陷时,它才有了一点点的存在感。
  南舟思考一番后,审慎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
  他离开永无镇的时候,腿上戴着这样的环吗?
  所有的人都有吗?
  为了确证,他伸手捏了捏江舫的大腿根部内侧。
  ……什么都没有啊。
  在江舫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时,他抽回了手,继续思考这怪异圈环的来历。
  忽然间,他感受到了一丝异常。
  做完自我介绍后就乖乖呆在他们不远处的李银航似有所感,望向窗外:“……车子是不是减速了?”
  确实是的。
  电车在缓缓降下速度。
  不远处,出现了镶嵌着一圈日光白边的灰色站台。
  ……马上要到站了?
  随着身体的微微前倾,李银航的肌肉自下而上渐次绷紧,紧张感一路蔓延到喉管处,恰到好处地对呼吸造成了一定的阻滞。
  南舟低下眼眉,静静沉思盘算。
  他们位于车厢的中部位置。
  车厢前后通透,一目了然,不存在能完美藏下人的绝对死角。
  江舫来自车头,元明清来自车尾。
  这两人一路走来,都不曾遇到其他人,也不曾发生言语和肢体冲突,基本可以确认,不算那个被江舫杀死的精神病患者,车内加上驾驶室内躲藏的唐先生,总共只有五个人。
  他们的目的地,早就被确定好了。
  所以说,在终点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有什么呢?
  但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车辆进站了。
  车身与车轨摩擦出了一声仿佛紧贴着人的心脏滑过去的尖音:
  吱——
  车总算停稳了。
  车厢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李银航大着胆子,隔着透明的车门和窗户玻璃向外张望。
  除了洒落一地的雪白日光外,貌似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日到正午,白晃晃的日光带着柔软而沉甸甸的银质感,将地面上覆盖着的薄薄一层灰土炙烤出微腥的热气,透过碎裂的窗户卷了进来。
  李银航眯起眼睛,看向月台外围,只觉得光中似乎有人。
  哪怕只是幻觉,也让她禁不住头皮发麻。
  然而,数秒钟之后,她原本就遍布全身的鸡皮疙瘩霍然炸开。
  ——不是幻觉。
  月台外围真的有人。
  总共七个。
  他们缓慢迟滞地挪动着步伐,结伴来到了13号车厢外。
  七人一字排开,静静站立在光中,顶着苍白的面孔,像是向日葵一样,齐齐面朝着停下的车厢。
  他们手挽手地站在光里,和他们隔了十几米的距离,赤裸、直白、充满欲望地凝望着他们。
  南舟下意识地抬起手臂,用枪身作为延伸,护在了江舫与李银航的前面。
  李银航现在的感觉极度糟糕。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沙丁鱼,正身处在一个已经拧好了自动开瓶器的罐头内。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一辈子不用下车。
  然而,车门还是不可控制地打开了。
  所有车厢的车门整齐而缓慢地开启,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野兽,张开了钢铁的牙齿,静等着吐出些什么,或是吞入些什么。
  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从七人身后,走出了一个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
  他走到13号车厢前,对着车内众人礼貌地躬身一礼:“欢迎光临。”
  除了服饰偏于异常,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人,神情灵动,并不存在任何精神障碍。
  但根据被他们打断腿的唐先生的情报,他来自一个充斥着非正常人类的组织。
  车辆能在这里停下,本身就代表着不祥。
  看五人无一回应,男人好脾气地笑了笑:“这是我们的欢迎队伍,是不是被吓到了?”
  李银航:“……”
  这是欢迎队伍吗?
  看起来是全村吃饭的专业送人队伍。
  男人探头询问:“护送你们的负责人在哪儿?”
  江舫站在南舟身后,面不改色地撒谎:“一个犯病跳车了,另一个——”
  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唐宋:“被那个犯病的人打伤了。”
  唐宋把头埋得极低,并试图用一头沾了血的乱发挡住自己的面孔,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在,男人似乎并不认得他,只是随便瞥了他一眼,便惋惜地摇了摇头:“哎呀。对不起,我们还特意挑选了病情相对比较稳定的人从事搜寻任务呢。”
  李银航:“……”神tm病情比较稳定的。
  南舟提问:“搜寻?你搜寻我们做什么?”
  “我们无条件庇护和关怀一切罹患特殊疾病的人。这里是伊甸园。不会存在外面那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互相攻击的事情。”
  男人言笑晏晏:“你们到了这里就安全了。我们这里,是一个大家庭。到了这里,就像回家一样。”
  把他们也当做了有精神疾病的人……吗?
  李银航不敢说话,下意识瞄了一眼南舟。
  南舟果然不负众望,语出惊人,头铁得让李银航打了个哆嗦:“我们没有病。”
  他本来就不怕。
  八个人,拧断他们的脖子,总共大概需要一分钟左右。
  他甚至已经默默规划好了行动路径。
  “哎呀。”男人却相当理解道,“在我们伊甸小镇里,你们不用这样紧张和防备。我们都是亲密无间的。只要不触犯规则,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啦。”
  他的手向后一指,指向了那一字排开的七人组:“这是我们城镇内的七种疾病症状分区的负责人。有强攻击症、弱攻击症、内心恐惧症、外物恐惧症、官能障碍症,性心理症,其他特殊症,我们按表征分得比较草,不要见怪啊。”
  李银航:“……”懂了。
  合着这群人在月台齐聚一堂,是类似于大学各系的学长来认领报到的新生。
  南舟只好放弃了他的掰头策略,问道:“什么规则?”
  “慢慢学习就好啦。”男人笑盈盈道,“比如说,最基本的第一条,一旦捕获正常人类,我们将会立即杀掉,对他们进行解剖。这可是重要的研究材料。”
  ……五个重要研究材料不说话。
  男人环视了他们,殷殷垂询:“所以,你们都有什么病?”


第192章 末日症候群(六)
  李银航左右为难,选择恐惧症险些当场急性发作。
  她脑海中瞬间跳出七八种选择,一种比一种离谱。
  ——间歇性发作穷病,具体症状是一个月内,只有工资到账的那一天才有绝对的安全感。
  ——七秒记忆症,具体表现是经常自顾自发出“我刚才想要干什么来着”的疑问。
  ——语言组织能力低下症,具体表征是社交平台上发满了“哈哈哈”,除此之外一句有用的都说不出来。
  李银航这一生实在平庸,精彩得相当有限,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正常得连个病都编不出来。
  而除了憋不出病来外,她还别有一番担心。
  万一他们有什么能检测出是否患病的手段,发现自己撒谎,或者干脆强逼自己吃药,自己又该怎么办?
  见众人齐齐沉默,暗地里交换着眼神,男人拿出了纸笔,并温和地出言鼓励:“我们都有病。这没什么。我还记得自己没得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而我们比起以往,或多或少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病’只是组成全部的我们的一个最普通的表征罢了,如果我们连这样的变化都无法接纳,这里怎么能称得上‘伊甸园’,你们又怎么能过得真正快乐呢?”
  温言细语的模样,简直像是在神父传教。
  而在一番长篇大论后,他把鼓励的目光转向了李银航。
  ……这一幕,像极了老师课堂提问的时候,不小心和老师对上了目光的那个死亡瞬间。
  在她忍不住冒出汗珠时,好学生南舟主动举起手来,率先发言,替全班的其他学生解了围:“我讨厌满月。”
  “只要看到满月,我就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很有求知精神地提问,“这算是病吗。”
  男人怜悯地点一点头,温和道:“我明白。孩子,辛苦你了。”
  他正要落笔,给南舟分组时,南舟又开口了。
  “而且,我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南舟态度坦诚,据实以答,“我从小就被困在一个封闭的城镇,四周都是封闭的空气墙,我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人观看着。”
  本来男人还很确定,南舟的一番话,叫他顿时在“月亮恐惧症”和“童话幻想症”间左右为难起来。
  这位患者症状挺多,相当棘手。
  要知道这两种病可是隶属不同分区的。
  为了给南舟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去处,男人进一步提问道:“满月会对你的生活产生什么严重的影响吗?”
  “会。”南舟笃定道,“它会影响我杀人的速度。”
  男人:“……”
  男人神情凝重,问过他的名字后,在名册上刷刷地落下了几笔。
  当之无愧的强攻击精神病患者。
  他又温和至极地看向了江舫:“你呢?”
  江舫将目光从南舟脸上挪开。
  “我啊。”江舫的笑容和善动人,极具蛊惑性和感染力,看着总叫人忍不住和他一起微笑起来,“我很敏感,只要有人碰我,做出亲密的举动,我就浑身发麻。”
  男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确认过江舫的名字后,刚刚在“性心理症”的住民名单上写下两笔,他就听到江舫笑眯眯道:“……然后我就会杀了对方。”
  男人:“……”
  他勾掉了这个名字,又翻回了刚才写着南舟名字的一页,把他的名字缀在了南舟后头。
  这下,李银航不得不做出抉择了。
  毫无疑问,目前的南舟和江舫,都是要被分去人才云集的强攻击性症状预备役。
  而她和他们不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罢了。
  一想到要去那种危机环伺的险境,她的头皮就控制不住,一跳一跳地直发麻。
  但如果不跟着他们,自己又能去哪里?
  她的目光不自觉瞟向了元明清。
  毕竟,唐先生如果是这个组织里本来就有的成员,恐怕很快就会被带走。
  元明清到时候就会落单了。
  虽然在李银航的眼里,元明清在危急关头,是不如南舟江舫可靠的,但一想到他有可能会落单,李银航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浮出了一线恻隐。
  片刻犹豫后,李银航深吸一口气,直面了男人,紧张地舔了舔嘴巴。
  她小声说:“我没什么病。我挺听话的。”
  元明清听到她这样的发言,便猜到她是怕了。
  她果然不敢跟着这两个正牌疯子去冒险。
  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被这个他认定的废物女人同情了的元明清,迅速在心里布下了一片罗网:
  如果能把她拉拢过来,悄无声息地做掉,也算是能弥补他们先前过激操作留下的——
  结果,不等他将这个计划完善下去,李银航便指了指南舟,旋即怀春少女似的低下了头:“所以,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元明清:“……”
  男人点点头。
  他明白了。
  是小丑女综合征。
  虽然攻击性未必很高,但鉴于她跟随的人物攻击性很强,如果强行分离,也有可能导致她精神状态的持续恶化……
  男人大笔一挥,把李银航放进了强攻击性症状的名单里。
  起先,李银航对是否要坚持这段刚刚建立起的结盟,的确有过一丝动摇。
  不过,她争分夺秒地把这份恻隐和动摇消耗掉了。
  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向元明清靠拢呢?
  元明清如果想跟过来,也和自己撒一样的谎、向他们靠拢就好了。
  如果他不介意落单,自己又何必过分为他纠结呢?
  不等男人问话,江舫便似笑非笑地转向了元明清:“元先生?轮到你了。”
  元明清抱着怀中的唐宋,抬起脸来,冷淡道:“抱歉,我和你们不是一路人。”
  他转向男人,面色苍白,却仍不失翩翩风度:“请先把这位先生先送到医院去。他失血很多,需要治疗。我想,你们的登记也不急于一时吧?”
  唐宋伤得很重,不便行动。
  而且在攻击落空后,为求保命,他在自己的身份上撒了谎。
  他的存在并不光明正大。
  如果再一味不管不顾跟随在南舟和江舫身后,于他们不利。
  不如就诱导他们,让他们以为这是一场PVE好了。
  就让他们慢慢被病毒浸染吧。
  男人略有犹疑,瞄了做好登记的三人组一眼,似乎是担心程序不严,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但见他们都没有反应,男人便略略点下了头来。
  元明清的请求得到了认可。
  男人啪地一下暂时合上了名册,对着已经做好登记的三人,展露出至真心不过的营业笑容:
  “——欢迎三位正式加入‘伊甸园’。”
  江舫、南舟和李银航被“强攻击性症状”的迎宾学长,带离了月台。
  学长坐上了一辆泊在车位里、蓝白相间的观光车,确定三人坐稳后,就发动了车辆。
  四周是至普通不过的城市街道,巷道笔直,互相交错。
  道路两旁矗立着商铺和居民住宅,根据外观可以判断,现代化程度并不低。
  但奇怪的是,学长把观光车蹦迪似的开了个曲里拐弯。
  往往他在大路上直行开出几百米,便会右转进入一条狭窄的道路,再左转,汇入行驶在另一条大路上的车流中,前行几百米后,又在下一个路口左转。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条大道。
  这个地点,距离刚才他们的拐弯处不过五百米。
  南舟提问:“我们在躲着什么吗?”
  “是。”
  学长又左转了,顺便指向了大道十米开外、一个端坐在二楼阳台上,扒着栏杆往下看的长发男人。
  “他有偶数恐惧症,不喜欢偶数的人聚在一起,总想要人变成奇数才满意。”
  在又一个转弯点,他又指着不远处一栋被他刻意避过的建筑物。
  “那里面住着的人有憎女症,会用斧头砍死看到的一切女性。”
  唯一的女性李银航下意识往观光车内猫了猫,假装自己是个车内装饰物。
  最终,观光车摇摇摆摆地停留在了一栋类似宾馆的建筑物前。
  学长从观光车的置物柜里翻出一大串钥匙。
  他对这片区域内居住的精神病如数家珍,此时也轻而易举地从一大串看了就叫人眼晕的钥匙里准确挑出了三把,递给了三人:“二楼。207、208和209,一共三间房。”
  “我们只需要住在这里吗?”江舫问,“不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
  “不需要啊。”学长和善又平静地回答道,“在‘伊甸园’里,如果还需要干活,那还是‘伊甸园’吗?”
  观光车冒着烟,突突突地开走了。
  而他们三人握着钥匙,站在陌生的街道上,面面相觑。
  南舟:“要先到处看看吗?”
  李银航怂怂表示:“不了吧。我们对这里还不熟悉。”
  这里的精神病种类千奇百怪,琳琅满目。
  她可不想再邂逅一个奇数杀人狂,被人追着砍。
  江舫说:“那就等天黑吧。”
  这就算是达成了共识。
  这间宾馆的居住条件非常出色。
  地毯踏感柔软,壁纸配色柔和,装潢优雅精致,墙上悬挂的艺术品几可乱真。
  空气中还悬浮着淡淡柑橘味的香调。
  条件甚至好到,假如这里不是个精神病扎堆的小镇,李银航是很乐意在这种条件的宾馆度假的。
  来到了二楼指定的房间前,她惴惴地拿着自己的钥匙,躲入了房间,决定先睡上一觉,确认这不是噩梦一场。
  从江舫手里接过钥匙时,南舟对江舫说:“半个小时后,可以到我的房间来一趟吗。”
  江舫微微一怔,旋即笑答:“好啊。却之不恭。”
  半个小时后。
  江舫如约到来,叩响了南舟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江舫带着礼节性的笑意,抬眼看向南舟:“你……”
  下一秒,他嘴角的笑容就僵了一僵。
  南舟除去了周身所有衣物,白晃晃地站在江舫面前。
  他显然刚刚洗了澡,不远处的浴室地面透着一片水光瓦亮。
  他肩头和锁骨还渍着水痕,一滴水蜿蜒着淌到腰际,被腰窝锁住。
  他只剩下一件黑色的紧身平角内裤,包裹着修长而具有强烈美感和弹性的大腿,一圈镂着细密纹路的金色腿环贴在内裤边缘,让人很想就势扯来把玩一番。
  南舟却对自己这副请君施暴的模样毫无知觉。
  他将门打得更开了:“请进来一下。”
  江舫迅速调整好了表情,走入房内,并顺手掩好了房门,不让旁人有一窥的机会:“怎么?”
  南舟说:“我身上有很多奇怪的伤。”
  “我不记得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所以我需要你帮我记录一下……”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坚定了语气,说:“我一定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天见面,舫哥喜提梦中纸片人的美好裸体(bushi)


第193章 末日症候群(七)
  江舫捋散了自己绑起的蝎子辫,用带有自己温度的发圈替他简单扎起了一条小辫子。
  然后他便开始盘点南舟身上的伤势。
  他身上的伤数量可观,长短纵横,但几乎全数分布在身后,身前大部分皮肤都是洁净白皙的,胸口更是干干净净地透着粉。
  南舟身上分明兼具人类的一切特征,但就是这份特殊到了异常的干净,反倒让他显得益发不像人。
  他本应该是完美无缺的,但偏偏有一些伤疤从他肩颈、腰腹处试试探探地冒出头来,像是生长得过了头的枝桠。
  在江舫看来,很碍眼。
  江舫如实记录下了南舟的伤疤位置,全程沉默,只是抚摸,测量,然后记录。
  他的腰上被砍过一刀,或许是一斧。
  蝴蝶骨下方是两处交错的鞭伤。
  后心处有两个攒着叠在一块儿的匕首贯通伤,分不清楚哪一次伤在前,哪一次伤在后。
  在众多伤口中,最清晰的是几条放射性的电流灼伤。
  如果是放在其他地方,这伤疤时间久了,会变成暗红。
  但在南舟的皮肤映衬下,疤痕赤红,艳艳如新,总让人疑心这是昨天添上的新伤,再然后就忍不住替他害疼。
  好在他的四肢都还完好,只有右手腕上一只来路不明的蝴蝶刺青被记录在册。
  身体大致检查完毕后,江舫将南舟安置在床边,蹲在南舟身前,替他检查腿上是否有暗伤。
  那双腿看着筋骨匀停,其实分量十足,好在江舫手指长而有力,一个巴掌就攥得住踝骨往上的一片区域。
  南舟垂目看向江舫。
  江舫的手掌贴在他小腿上,掌心火热又干燥,感觉不讨厌,只是微妙。
  南舟心里虽然有些奇怪,但他既然请江舫来替自己检查,当然也是任其动作,绝不抵抗。
  以南舟微薄到近乎于无的社交经验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光着身子被人摸来摸去有什么不对。
  人都生了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没什么特别,且他自认为并不难看,又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呢?
  如果不是比较之下,南舟认为江舫比李银航更细心,他也不介意叫李银航来帮自己看看身体。
  江舫清点完毕后,才抬头发问:“这么多伤,都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了?”
  南舟低下头来,把束住自己头发的发圈重新捋下,打算递还给江舫:“不记得。”
  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是坐在家里画画,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人便被拽到了这里来。
  他甚至提不起警惕之心来,只觉得莫名其妙,宛在梦里。
  “……哎。”
  江舫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叫停了他的动作。
  他按住南舟的肩膀,拨开他散开的黑发。
  刚才替他绑发时,江舫是一把抓拢,草草绑成的,乌黑的小辫子被聚拢成一束,沿着他修长的脖颈垂下,刚刚好挡住了他的后颈。
  他这一低头的工夫,江舫才瞥见了他后颈上的一点红迹。
  南舟诧异:“嗯?”
  “有条漏网之鱼。”
  江舫探出手指,按压上了那圈椭圆形的陈伤:“这是……”
  当指尖抚摸上那圈伤口时,江舫的舌尖恰好抵在牙齿后侧。
  指尖拂过的同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异样又暧昧的熟悉。
  他的指腹在那处打着转地摸了又摸,似乎那凹陷的伤疤对他有种非常的吸引力。
  南舟被他摸出了一头雾水。
  可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脖子后面有什么玄虚,只好双手撑着床侧,满心困惑地任他抚摸。
  半晌后,江舫轻声道:“疼。”
  “不疼。”南舟客观描述自己的感受,“有点痒。”
  江舫没有说话。
  南舟疑惑地侧过身来,看见江舫抬手掩住他自己的胸口位置。
  南舟问:“你怎么了?”
  “说不上来。”江舫笑了一声,但笑声里带着点紧张感,“也许我真的得病了。”
  南舟注视着江舫。
  他的眼窝带有明显的东欧特色,很深,因而光总是落不进去,加之荫浓的睫毛覆盖,将他的眼神妥善地掩藏起来,难以看出那双眼究竟是在谋算,还是在动情。
  在小镇里,南舟碰到的人都很简单。
  江舫是一个他怎么都看不破的复杂的人,他自然越看越想看。
  “你如果病了……”南舟开口询问,“需要我帮忙杀掉你吗?”
  那位唐先生说过,这里的精神疾病更近似于一种病毒,任谁都有可能中招。
  南舟一点也不市侩、不圆滑、不客气,只是平静地提出了自己认为可行的解决办法:“我动作很快的。不会痛。”
  江舫笑了:“谢谢。如果有需求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南舟拿到了自己身上的伤痕记录,并简单勾勒出了一张人体图,把自己的伤痕都标注在上。
  在他忙碌时,江舫正握着他的小腿,将他的腿稍稍抬高,研究那紧密贴合着他皮肤的鎏金腿环。
  内部雕镂有暗纹,如果强行往下褪的话,很容易受伤。
  而经过对人体图的一番研究,南舟也总算弄明白了江舫刚才沉默的原因。
  “我受过致命伤。”南舟仰起脸来,“按照这种伤势,我现在……本来不应该活着的。”
  江舫在心里为他补充:起码三处。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还能活着,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南舟自言自语了一阵,思索无果,又转向江舫:“你从哪里来?”
  江舫一语双关:“和你不一样的地方。”
  江舫说得对。
  他的确处处都和南舟不一样。
  发色、瞳色、鼻骨、嘴唇,都很特别。
  南舟被他天然的银发吸引得跑了神,很有心去摸上一把,但一条腿被晃晃荡荡地被江舫抬着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骤然间一疼,竟然是肌肉抽筋了。
  他并不怕疼,只是不舒服,需要寻找一个支点。
  于是,南舟就近把脚踩在了半蹲的江舫的大腿上,却恰好从中滑入江舫分开的双腿。
  ……正正好就踏在了关键之处。
  南舟不介意,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江舫也不必介意。
  他光溜溜的脚趾往内紧扣着,一下下抓着那片衣料,专心致志地调整自己的肌肉状态。
  江舫明显一哽,犹豫着是否该为着这样小猫踩奶一样的行径发笑。
  最终,他还是别过脸去,闷闷地笑开了。
  ……真是奇妙又有趣的经历。
  童年时,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这位未曾谋面的朋友的性格,或沉闷,或阴郁,或像是受过严重伤害的小动物一样,戒备一切,憎恨一切。
  总而言之,是让人心疼且敬畏的。
  但眼前活生生的南舟,却让人很想去“爱”。
  没有别的,就是单纯的“爱”。
  这对江舫来说,本该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他并不觉得自己还具备去爱一个人的能力,因此心安理得,任他在自己身上踩踩弄弄,在他的心尖苏苏痒痒地折腾着。
  ……
  囫囵的一觉醒来后,李银航也彻底死心,放弃了一睁眼就能从这精神病小镇离开的幻想。
  三人在南舟房间里碰了头后,便开始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是有人要特意把我们送到这里来。”江舫说,“车辆是自动驾驶的,不是专业人士根本没有办法操纵;车速很快,不可能允许我们跳车;车内还安排了持枪的看守。也就是说,我们的目的地只能是‘伊甸园’。”
  南舟则说:“这里的运行规则很奇怪。”
  对于这种事情,南舟是很有发言权的。
  以南舟在永无镇的居住经验而言,他们的小镇是彻底封闭着的。
  漫画的格子,方方正正地把他和外边的世界整齐切分开来。
  那里没有耕种,没有工业,有的只是一个彻底封闭、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或者说是世外监牢。
  但永无镇和这里又有不同。
  因为封闭,永无镇里的店铺每天都会自动产生新鲜的食物。
  当然,所谓“食物”也只仅限于外观。
  每一口食物咬下去,都是寡淡无味的纸味。
  而伊甸园身处在一个广阔的大世界中,有能够和外界连通的便利交通线,有明确的镇内镇外之别,甚至还有七个明确的分区。
  “伊甸园”里面的人虽然统一有病,然而不管是否正确有理,都是具备起码的思维能力和个人意识的。
  所以,这就出现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小镇内的给养,是怎么补充的?
  生活用品和一日三餐从哪里来?
  谁来负责运营餐馆或是商超?
  运营者还具备运营的能力吗?
  在观光车上,南舟着意看了四周的商超,发现多是关门歇业的状态,也印证了他的这一猜测。
  强攻击性症患者的居住区里,基本都是会因为人数奇偶、性别男女、月亮盈亏这样的小事肆意杀人的存在。
  这种纤细脆弱的人,是绝不适合做“经营”这种事情的。
  而且,那位载送他们的学长,明显是对这个地方的所有精神病种类烂熟于心,是以小心翼翼地避绕开来,特意为他们选择了这一处居所。
  这更证明了“强攻击性症”患者的脆弱性。
  他们根本只适合“居住”在这里,不适合从事一切轻重体力劳动。
  所以,“伊甸园”的运行机制,的确是一桩很值得深入思考的事情。
  至于李银航,她什么都观察不到,深觉自己是个铁废物。
  她干脆不去细想,打定主意,要在那位带他们来到此处的学长再次到来时,造出一份小镇内居住人员及其症状的详细名册来,方便他们外出行动。
  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心事和打算,因此统一地遗忘了在电车上遇到的并不重要的元明清和唐宋。
  因此,他们全然不知,元明清现在已经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送走三人组后,唐宋也“自然”苏醒了过来。
  他承认自己是有妄想症,经常妄想自己是别的人。
  比如说刚才,他就把自己误认为成了看守电车的列车员。
  为了方便照顾唐宋,元明清也施展了自己的演技。
  他神秘兮兮地表示,自己总觉得有人要害他,要杀他,刚才那三人组也是想要带走他,对他不利,他才不愿和他们同行的。
  那神父一样的中年男人果然中计,一脸怜悯地把他们二人列入了“内心恐惧症”患者的行列。
  元明清仗着自己有被害妄想,一路大大方方地问东问西,倒是问出了比南舟和江舫目前所知更多的情报。
  只是,他越问,越是心中郁卒,到最后憋了一口气,无从发泄,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不做声。
  南舟的猜测没有错。
  还没到居住的地方,那位来接引他们的人就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未来的一切。
  在唐宋的伤腿被简单包扎过后,二人被径直载到了一间纺纱厂前。
  据接引人的说法是,他们的心念容易产生波动,为了寻求内心的安宁和外在的价值,可以从事一些简单的工作,让自己的身心都充实起来。
  这里不会存在歧视,工作即使做得慢,也不会有人责备他们。
  元明清如果真的有病,大概会对这种平等无歧视的工作安排表示欣喜。
  但可惜,他头脑清明,并不是傻瓜。
  他看得清清楚楚,这分明就是用好话哄着他们这些“轻症患者”干活,好维持整个“伊甸园”的运行!
  说白了,他们得卖苦力,养着“立方舟”那三人好吃好喝!
  作者有话要说:
  “亚当”被迫成为纺织男工996的第一天:我恨。


第194章 末日症候群(八)
  开局不利的情况,元明清见得不少。
  可这样的绝对劣势还是首次。
  元明清从不信预感。
  他将这当做人类做出愚蠢赌博时自我安慰的妄想。
  他们向来是依靠精密的计算,细节的把控,实现对全局的掌控。
  一切做在事前,那么一切就都在掌中。
  但不知道是不是在这具碳基生物的身体内淹留过久,被他们的弱小感染,身处宛如鸽子笼的狭小宿舍内,这次的元明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与不安。
  元明清总觉得这次任务执行起来相当古怪,便趁着安顿唐宋的时候,趁机做了一番简单的思路盘点。
  南舟、江舫和李银航完全失忆,且对任务环境及目标一无所知。
  唐宋也在开局拿到了水准超过“立方舟”的远程射击武器。
  不管在硬件、软件条件上,他们都该是占优的。
  而且站在观众视角,也绝不会觉得这场2V3的PVP设置有失偏颇。
  毕竟大家的记忆都被副本一键清空,谁也不记得对方是谁,谁能先把人数平衡打破,把更多的人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来,就是谁的本事。
  再者说,对信任的建立来说,往往是人越多,越困难。
  元明清在车厢对峙时,曾设想过五个人各种拼盘组合的可能。
  没想到最终,仍然是“立方舟”的归“立方舟”,“亚当”的归“亚当”,对方行踪不明,而他们被发配到了一个员工宿舍。
  对目前的结果,元明清说不出什么,只是笼统地觉得“不妥”。
  可当把车厢里的经历掰开了揉碎了回味一遍,他也找不到什么问题。
  他想来想去,唯一导致局势走向不可控的选择点,就是唐宋隐于暗处,试图攻击未果,却被反杀。
  如果那时候他成功了……
  但元明清及时叫停了这一危险的想法,不动声色地垂下眉眼。
  事情已经发生了,抱怨并没有什么意义。
  况且,那进入隧道的一瞬,真的是一个顶好的攻击时机。
  运气好的话,他们甚至有机会在隧道内就彻底解决“立方舟”。
  就算是自己,也会被这个上好的机会诱惑。
  元明清很有心要和唐宋交换一下目前的信息,毕竟要相谈才更方便打开思路。
  可惜他们并不能谈得很深,更不能暴露他们早已熟识的事实。
  想到这里,元明清在心中无声苦笑一声。
  他们明明没有失忆,在设定上占了优,却没有吃到多少福利,反倒处处掣肘,让他们花了更多心神在隐藏自己的身份上。
  他问唐宋:“感觉怎么样?”
  唐宋仰面躺着,话音中带着明确的怨愤:“……怎么会变成这样?”
  元明清替他盖了盖被子:“你就安心休息吧。”
  唐宋的面色被身上盖着的略略发黄潮湿的铺面一衬,更显得惨白如纸。
  唐宋盯着元明清,嗓音嘶哑,语气里夹着暗刺:“你不该管我的。”
  元明清眉心一动。
  唐宋……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责备自己?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最好应该不管唐宋,强行跟着“立方舟”行动?
  可当时的情势,“立方舟”根本是对自己不假辞色。
  如果自己非要死缠烂打地跟着他们,在观众看来就过于可疑了。
  唐宋是后到的,他知道什么?
  他又做了什么?
  说到底,如果不是他潜行失败,自己又何必瞻前顾后,处处受限?
  但唐宋火爆的脾气是不会因为元明清的沉默而偃旗息鼓的。
  伤处的肌肉抽搐着作痛,每抽搐一下,就像火炭一样灼烧着他的膝盖。
  他以前没吃过这样的亏,在心火和伤痛的双重煎熬下,更是咄咄逼人:“你觉得我是个废物,所以你可怜我?看不起我?!”
  察觉到唐宋情绪有异,元明清强自咽下已经抵达了舌尖的抱怨。
  唐宋向来骄傲且游刃有余,在知道有千万人围观的前提下,被这样当着所有观众的面狼狈地一脚踢下云端,他接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
  所以他觉得,元明清是不信任他的能力,认为他一个人活不下去,才放弃杀死“立方舟”的目标。
  他从受伤开始就郁结胸中的一腔怒火实在无从宣泄,索性一股脑倾倒在了自己这个队友身上。
  猜透他的心思后,元明清波澜不定的心绪反倒平和了下来。
  心态崩盘的人有一个就够了,不是么。
  元明清将手掌覆盖在唐宋柔软冰冷的手背上,柔声安抚道:“就当我是害怕吧。我们先安心在这里住下,看看以后,不要着急。”
  然而,相较于他温声的安慰,他扣住唐宋的指腹微微发力,以示警告。
  ……给我清醒过来。
  你没那么重要,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任务。
  当唐宋在他的压迫下心神勉强归位,颓然歪倒在枕头上时,外间传来了亲切的招呼声:“250号?”
  元明清:“……”
  元明清看了看自己新下发的工装胸前挂着的工牌号码,面无表情地起身拉开了房门。
  眼前笑容温和的大姐是给他送统一的日用品的。
  她说:“咱们是新到的,不着急上工,今天先休息几个小时,晚上再来车间报到,要努力工作,努力充实自己的生活哦。”
  元明清端着统一配备的廉价牙膏牙刷,脸都要笑僵了。
  合上房门,元明清双手环抱着脸盆,看着床上闭目强忍羞愤的唐宋,微微叹息。
  即使情形已经不利到了这种程度,关于这次任务,上面仍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像样的提示。
  也就是说,官方认为任务还完全处在他们能力的可控范围之内。
  那他远离“立方舟”,就极有可能是正确的选项。
  元明清缓缓舒出一口郁气。
  既然如此,那官方一定有自己的算盘。
  甚至他们可能在精心谋划一个让“立方舟”自相残杀、内耗殆尽的死局。
  他先安心在这里工作,尽量探听出更多的情报吧。
  ……
  倘若元明清知道“立方舟”当下的烦恼,恐怕会当场气绝。
  三人上上下下走遍,发现偌大且奢华的宾馆里,只有他们三名住客。
  厨房冷库内食物丰富,并未上锁。
  李银航清点一番,面对着满库物资忧心忡忡,疑心这饭菜下了毒,他们吃进去就会变成精神病。
  江舫倒是接受良好:“那难道要饿死不成?”
  他进入冷库转了一圈,便出来询问南舟:“想吃什么吗?”
  南舟想不到,便摇了摇头。
  对他来说,世界上所有的食物都是纸的味道,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江舫手一抬,丢了样东西过来。
  南舟下意识反手接住,掌中就多添了一点红意。
  “先给你一个苹果吃。在外面等我们一下。”
  江舫把李银航也带进冷库备菜。
  他的指尖顺着铁制的储菜栏,对着还是原材料的菜肉一样样清点和构思着:“冬笋炒鸡丝、炒口蘑、东坡肉,再加炸酱面……”
  李银航捧着菜篮,乖乖往里添放。
  南舟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只一味低头盯着手中的苹果。
  他在插图上看到过它。
  而它现在就带着一点水汽儿,凉冰冰、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掌心里。
  南舟低头,怀着百般的认真和好奇,在苹果侧面咬下了一口。
  然后,他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口感先是带有颗粒感的韧脆,紧接着便是快速绽开的酸甜汁水,带着一点霜气和凉意,顺着他的喉管滑下,浸润了他的整颗心。
  他靠在门边等待江舫,同时一口口将苹果吃了个干干净净。
  当江舫提着菜拐出冷库时,恰好看到南舟叼着短短一截的苹果梗发呆。
  ……前面很好吃,但是核有点苦,还有点硬。
  不过整体说来,瑕不掩瑜。
  他还想再吃一颗,一抬眼,恰好和哭笑不得的江舫对上了视线。
  江舫从他口边取下叼着的苹果梗:“南先生,吃苹果不用吃核的。”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觉得这话熟悉,场景也熟悉。
  心绪波动下,他的指腹也不慎使重了力气,擦过了南舟柔软的、还沾着些苹果汁水的唇畔。
  他心神一动,却意外地没有撤手,指尖停留在他的唇角,像是要把那冷淡的平平弧度挑起一个笑容来。
  南舟对这样的暧昧无动于衷,并开始对晚饭期待起来:“晚上什么时候开饭?”
  江舫垂下手去,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南舟,而是他无法直视的一颗真心:“听你的。”
  饭后,那位学长来了一趟。
  他并不是专程来给他们安排活计的,居然是特地来问他们还缺什么,完全把他们当作座上宾对待。
  李银航忙抓住他一通盘问,学长也有求必应,拿出一张地图,细心为他们标注了住在这片街区内的所有患者。
  这片街区里,居住了200名症状各异的神经病。
  就连所有症状,都被他巨细靡遗地记在脑海中,精密无遗的像是一台机器,而非人类。
  对比之下,李银航更觉得自己就是个鹅脑袋。
  南舟提问道:“如果我们出去,和邻居发生矛盾,怎么办?”
  学长答:“尽量不要吧。如果实在发生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话说得含糊。
  南舟:“如果碰上奇数杀人魔,我们三个可以先把他砍死,是吗。”
  学长温和地笑了笑:“‘伊甸园’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也都有自由做出选择的权利。‘高攻击性症状’的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生活。如果某些住民做了一些事情,影响了其他住民,杀死其他住民,或是其他住民杀死他,也是各自的自由呀。”
  “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学长的笑容永远是那么平静,嘴角的弧度恒定地上扬着,以至于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只要活着,然后等待。”
  “等待什么?”
  “不知道。”学长答道,“我们接到的指示,就是‘等待’。”
  南舟:“谁的指示?”
  学长:“神。”
  李银航听得心惊肉跳。
  这里哪里是什么伊甸园?
  只是孕育着无穷死亡危机的修罗场罢了。
  她觉得十分不安,便惴惴地将目光投向江舫。
  江舫却对学长提供的那张地图颇感兴趣。
  他将整张地图捧在手里,对着那密密麻麻、代表着有人居住的小小圆点进行观察:“我们住的位置在哪里?”
  学长热心地替他们指点了出来。
  江舫拿起黑色的水笔,问道:“为什么把我们安排在这里?”
  学长笑说:“因为……”
  在对方开口前,江舫在地图上他们三人所在的位置轻轻落下一笔。
  江舫注视着被补全的地图,心象骤然间一阵恍惚。
  地图像是水墨一样在他眼中晕染开来,又重新聚拢起来。
  南舟察觉到了他身形微微晃动,情况不对,便跨前一步,主动把人接在了怀里。
  江舫果然软了身体,就势枕靠在了南舟肩上,低低喘息,似是呼吸不畅。
  南舟问:“怎么了?”
  江舫把额头蹭在他的锁骨位置,并不作答,但唇角却勾起了一个不显眼的弧度。
  他轻声撒娇:“南老师,抱抱我,我难受。”
  南舟突然从南先生变成南老师,心下有些诧异,却也没有抵触,嗯了一声,一只手便搭上了他的肩膀,乖乖抱住。
  学长也在这时续上了他话语的后半句:“……因为,这是最好的安排。”
  ……
  此时,平时井然有序的高维演播间,各种信号宛如雪崩,大量涌入涌出,混乱一片。
  总导演带着怒意的信号,掺杂着不安滔滔地涌出,感染了在场每一个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
  “我说了多少次,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这里根本就不是副本!我们再直播下去,会出问题的!”
  “在配对成功的时候,就有一股力量劫持了传输信道,这不是什么PVP,是一个该死的新空间!是江舫和南舟在上个副本里学的他妈的该死的降头!”
  “鬼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只知道,如果非要直播下去,你们想要的冠军‘亚当’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边的回复却相当冷酷无情:“不要做无谓的预设。现在所有的观众都没有发现,他们看得正开心,你告诉我,如果掐断直播,我们要用什么借口?”
  导演烦躁不安:“可那是被他们创造出来的小世界,在那里面,我们什么干预都做不了!反倒是他们——他们才是小世界里的主宰者!跟进去的摄像头和联络器都已经失去控制了!”
  换言之,那个世界里,如果“亚当”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最糟糕的是,“亚当”无知无觉,完全把这里当成了游戏!
  导演焦躁得身如油煎之际,听到的回复却是冷淡嘲讽至极:“那就死了嘛。反正现在官方干预不了,如果他们必然要死在这里,将来也解释不了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如就这么播下去,把利益最大化。收视率这么好,不可能给你掐掉的。”
  话毕,信号连通器被单方面关闭了。
  总导演狠狠骂了一句粗话,紧盯着传回的画面。
  他身在局外,眼前的局势也是一片雾里看花,让他的心根本落不到实处。
  现在,“亚当”唯一的胜算,就是“立方舟”大概是为了将戏演得更逼真,不知用了什么降头或手段,把他们自己弄失忆了。
  只要“立方舟”不恢复记忆,“亚当”就还有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谢邀,已经恢复了,并打算在占尽先机的条件下直接睡到媳妇。


第195章 末日症候群(九)
  送走学长,南舟记下地图上的种种细节,回了房间。
  当独处时、南舟的身心一并陷在蓬松的鹅羽枕中,望着陌生的天花板,他后知后觉地恍惚起来。
  南舟至今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被困在永无镇长达二十余年,又稀里糊涂地被扔上了一列开往神经病小镇的列车。
  这样的毫无道理,像极了他被人安排左右的一生。
  南舟躺得不很安分,索性爬了起来,光着脚在房间里四处游走,对自己不认识的东西都要摸一摸、碰一碰才心安。
  他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有多像初到新环境的猫。
  他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觉得天地广阔,大得惊人,索性合身趴在窗口的阴影中,遥望着与自己二十三年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星空,心里没什么感慨,只是呆呆地望着,仿佛这一天的好星辰是一本长书,他要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才算不辜负了它。
  看了不知多久,他捕捉到了一丝细音。
  ……有人来了。
  他不很害怕,因为那人来得光明正大。
  他先是在心里预先模拟了一下拧断那人脖子的流程,才意识到那个脚步声属于江舫。
  这就更没有防备的必要了。
  鹅黄色的电灯光芒在门下聚作一线。
  现在,光被一双脚阻挡住了。
  南舟知道他的到来,并不急着招呼,单是蹲在窗户的阴影下,静静望着那双脚。
  但江舫并不敲门,只是在外面站着,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南舟不动,他也不动。
  南舟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糊涂,也就被勾引到了门边,无声地拉开了门,和门外的江舫对视了。
  门外的江舫,解散的银色头发带着些水汽儿,一看就是刚刚洗过澡,眼睫都是湿漉漉的。
  就那么刚好,热气将他的眼角熏得发红。
  电灯让他的灰色眼睛里沉淀着一片荡漾的星海。
  南舟歪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稀奇又漂亮的保护动物。
  “我一个人睡,有点害怕。”江舫直面了南舟的视线,大大方方地把一小碟泡芙捧到了南舟面前,“南老师,行行好,收留我一个晚上吧。”
  这话换个同样身高体型、白天还拿着枪笑嘻嘻地打碎别人膝盖的人来讲,都难免有做作之嫌。
  但说话的人是江舫,听话的人是南舟。
  这一切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南舟对“人”这种生物认知得有限,今天一口气见了许多,各有不同。
  比较下来,江舫是最有趣的那一个。
  别的不说,单是在“好看”这一项上,他就格外出挑。
  南舟具体形容不大出来,但那种好看,是南舟想为他作画的程度。
  再进一步说,他心里仿佛有个小小的漏洞,而江舫的身材和长相,都是完美依着这小小漏洞长的。
  他在了,心就满了。
  对于这前所未有的体验,好奇心旺盛的南舟还是想要仔细分析一番的。
  何况他是带着食物来的。
  南舟就着他的脸,吃光了一小盘泡芙。
  味道很好,人也很好。
  南舟终于获得了大大方方地钻研人类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在他安心品尝甜点时,江舫靠在床畔,一面用南舟的毛巾擦头发,一面把自己的一切对他和盘托出。
  他的童年,他的过往,他的经历。
  江舫和人谈话时很讲技巧,不只一味顾影自怜。
  关于自己的痛苦,他讲得点到即止,却勾人回味。他的重点,多数是分享他的人生见闻。
  那恰好是一片南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世界,他自然是百般好奇,也顺理成章地开始将“江舫”这个人放在了心上。
  江舫在不疾不徐地讲述时,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南舟,神情坦荡而不下流,情感却相当丰沛,像是燃着一把火,落在他脸上时,不自觉带着温度。
  今天自己身上的角角落落都被他看遍了,南舟不觉得有什么可矜持的,干脆坦然地任他打量。
  听故事本来就下饭,江舫给的泡芙精致而有限,恰好在南舟意犹未尽时,盘子空了。
  他简单洗漱一番,和江舫一起上了同一张床。
  房间内仅有这么一张大床,而近距离接触时,南舟发现,江舫身上有一点诱人的奶油香气,但不知来源。
  这若有若无地勾起了南舟还未消散的食欲,让他愈发精神,毫无困意地将胳膊垫在脑下,专心听他讲述。
  江舫在讲过他在射箭俱乐部里用合成弓射靶的乐趣后,微妙地顿了顿,放缓了声调:
  “我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关于我自己的事情。”
  “真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么多。”
  南舟听得出来,这是实话。
  他说:“是的。可我们今天才见面。”
  江舫抬起手指,大胆地描摹起南舟的眉尾来:“不是的。我已经见过你很多回了。”
  南舟顿时生出了无穷的好奇来:“什么时候呢?”
  江舫的语气更加轻,落在人的耳中,一路能酥到心里去:“在一部漫画里。你陪着我长大,度过了很多时光,是我一直想见,又没能谋面的朋友。”
  南舟早就对自己的身份有所猜想,因此并不惊讶。
  他想了想,总算理解了江舫在列车上看清自己面容后态度的骤然变化了。
  南舟有些歉疚,说:“可我是第一次见你。”
  江舫撑着头,月光盐霜似的落进来,在他的睫毛上覆上了一层光。
  他用恒定的速度抚摸着他的眉尾,一下又一下,动作轻和。
  “没关系。”江舫说,“你不来,我可以来见你,一遍可以,两遍可以,三千遍也无所谓。”
  南舟接受了他暧昧的抚摸和好意,并且丝毫不讨厌。
  即使在他童年的时期,他的亲人也没有这样温情旖旎地触碰过他。
  南舟是渴望爱的,不过因为得不到,他就把这份渴望藏进了心里,不去困扰自己。
  现在,他似乎得到了。
  但这样的爱,和他想要的又似乎不一样。
  江舫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地抚摸他。
  他撑着头,发丝不受发圈束缚,只勾在耳后,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如丝绸一样滑顺的头发沿着耳廓滑落到了他的颊侧。
  他并不急着去挽起。
  南舟见那发丝要扫到他的眼睛了,便主动替他别到了耳后。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还不等南舟回味触碰到江舫脸颊时、指尖传递来的异样的热度,他的唇角就被温存地啄弄了一下。
  ……江舫礼貌又果断地亲吻了他。
  因为吃惊,南舟一时间想不出自己该作何反应,发出了一个诧异的语气助词:“哦?”
  “和人对视很久,就是在邀请接吻啊。”江舫一本正经道,“我接受你的邀请了。”
  南舟若有所思:“……啊。”
  江舫:“还要吗?”
  南舟:“嗯……”
  他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只是暗自抿了抿唇。
  在气息温热的交换间,南舟终于明确了江舫身上奶油气息的来源。
  ——就在他的嘴唇上。
  南舟忍不住想到,这或许是在他做泡芙时测试甜度时残余下来的。
  雪白的甜奶油沾在他不画而红的唇畔,被他轻轻舔掉。
  想到这一幕,强烈的诱惑力让南舟小腹微微发燥。
  南舟在情事上阅历尚浅,是想不明白,也不会去想,为什么江舫来前明明洗过澡,偏偏嘴上会涂抹着一层薄薄的奶油的。
  食与性,都是本能。
  南舟会怕疼,会馋甜食,当然,也有正常的欲望。
  只是现在的他暂时还不具备解析欲望的能力,只能无措地任凭欲望野蛮生长。
  南舟不表态,江舫也不再逾矩,只继续抚摸南舟的额头。
  在南舟看不到的地方,生长在他脑海中、宛如白孔雀一样的光菌群被这动作惹动,珊瑚一样的发出了细微的摇动。
  南舟骤然一喘。
  这一声惊喘,让江舫也是始料未及。
  他抵在南舟额心的指端一停,低眉细思片刻,唇角便忍不住愉悦地弯了起来。
  他都忘了,他的小纸人,脑子里养着一只脆弱的小白孔雀呢。
  江舫想到了系统对南舟san值的评级。
  san值,可以笼统地概括为精神力量。
  如果说他的精神力量足够强悍、不怕惊吓的话,系统大可以给他满级的评分,而不会给他一个难以评判的“乱码”。
  现在想来,或许南舟的精神力量,只强悍在不容易被外界影响,本身却意外地脆弱。
  仅仅是这样细细的抚摸,就能让他露出……非常有趣的表情。
  南舟现在的感觉很奇异。
  他身体难受,又不是那种被光魅攻击时的伤痛,说不好是哪里疼,只是让他想翻来覆去地,压灭身上腾然而起的无形火焰。
  他一颗心热乎乎的,四周的光却暗了下来,身体不自觉地开启了一条缝隙,只容一线光透进来。
  江舫就是那束光。
  江舫的指尖上移,抽出他睡衣上的腰带,蒙住了南舟的眼睛。
  被剥夺了视觉的南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嘴唇就被人极有技巧地轻轻衔住了。
  “是难受吗?还是害怕?”江舫亲过了他,用额头抵住了他的,“你在发抖。”
  南舟就事论事,认真回答:“我不知道。只是……不……舒服。”
  江舫翻身压上南舟身体时,动作被一样硬挺阻滞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便轻轻笑了。
  他用嘴唇蹭了一下南舟滚热的耳垂,成功地引发了又一场小颤栗后,才道歉道:“对不起,这是我的错。交给我处理,好吗?”
  南舟长久地沉默着。
  而江舫慢慢抚摸着他的额头,刺激着他颅内饲养的小孔雀,等待着他的回应。
  终于,他等到被蒙上眼睛的南舟微不可察地点下的脑袋。
  江舫轻舒出一口气,抬头看向虚空某处,轻轻一挥手。
  他缔造出了一个小小的封闭空间。
  在这间无人知晓的小黑屋中,只有江舫和南舟,外界的视线,不可能侵扰到他们。
  第一次相识,他抱着交朋友的心态,却自始至终不肯面对自己的心,逃避,不安,惶惑。
  第二次相识,他做好了准备,但还是步步试探,不肯全然交付真心,缺乏了一点勇气。
  第三次相识的机会,是他自己亲手创造的。
  他没有理由不把握好,不是么。
  ……
  与此同时。
  在40摄氏度的室温和将近100分贝的噪音下,元明清站在纺纱机前,盯着已经走到了晚上九点的时钟,满头大汗,一腔怒火紧紧顶着胸口,烧得他几乎要爆炸开来。
  在高等科技中长大的他,在看到这样原始的工作环境时,眼睛都直了。
  等他真正投身其中,才算是真正体验到了碳基生物的可悲。
  被折磨得头重脚轻之余,他满心麻木间,脑袋里只转着三个问题。
  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舫和南舟什么时候能被这个世界感染?
  他还要在这个鬼地方被磋磨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茶艺大师.jpg


第196章 末日症候群(十)
  涓滴水液顺着颊侧弧线汇入南舟发中。
  ……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了。
  明明是微细到了极端的触感,却再度激起了他的一阵不受控的战栗。
  南舟的大脑里正进行着一场小型核爆,天雷地火,波涛汹涌。
  不过这些从他的表情里是看不出来的。
  他始终是镇定的样子,表情也没有大的扭曲,连喘气声也是偏于平静的,徐徐气流吹动了额上越过蒙眼的带子而垂下的一缕凌乱发丝。
  只是他整个人都痴住了,指尖在无意识间深深陷入了柔软的床褥。
  不知他究竟是不能接受自己就这样被人全盘支配了欲望,还是过于钝感,淹溺在残存的欢悦中,迟迟不得脱身。
  江舫叫他的名字:“南老师?”
  南舟没有动静。
  “南舟?”
  南舟终于有了反应:“唔。我在。”
  江舫捉起他的手,吻过了他的腕部脉搏。
  南舟慢了一拍,被亲过了的手腕在空中又悬停了好几秒,才往后一缩,揣回了被中。
  他语音中满含困惑:“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想要。”江舫说,“你也想。”
  南舟的思路这时候失去了锋芒,敏感中兼杂着钝感,形成了一个奇妙的矛盾体:“我……”
  江舫打断了他:“不舒服吗?”
  倾盆的月光从高天垂落,光影又被窗棂斜斜切分开来,将南舟身体两侧泾渭分明地从中划分,半边沉在阴凉的黑暗中,更显得另一半五官明晰,桃花眼,悬胆鼻,鼻尖浮着一层细细的薄汗,惹人欲拭。
  江舫松开了对他关键处的牵掣,单膝跪在床畔,很绅士地审视南舟现如今的状态。
  他的腿环被他自己的皮带扣穿过,另一头绑缚在了床头,将他的腿自然向上吊起,无法合拢,因此洞庭广阔,风光无垠。
  南舟上半身版型规整、垂感一流的西服风衣顺着大腿弧线垂落,露出一小截滑上了一痕透明水液的小腿。
  南舟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感受着身体深处回应的悸动,回应道:“嗯。是很舒服的。”
  江舫本来是调笑,却被他糊里糊涂出自真心的一句话惹得再次动了情。
  他低下头望向自己的欲望,佯作不见。
  而南舟半闭着眼睛,用脚趾捉住了他的睡裤下缘,拉扯了两下。
  像是撒娇的家猫。
  江舫诧异间挪了挪身体,扶在南舟腿侧的拇指意外碰到一物,一愣之下,不禁发笑:“嚯。还能来一次吗?”
  南舟仰起脸,薄薄的红晕从缚住他双眼的腰带边缘洇出,像是一枝被一泓春水染湿的人面桃花。
  “是很舒服的。”他挺了挺腰,主动往江舫手中送去,“你再弄弄。”
  江舫温软了眼神,垂下头和他贴贴面颊,话音里含了笑:“好啊。”
  又结束了一场抚慰,江舫为已经被澎湃的情浪冲击得彻底懵了头的南舟解下腰带,取来热毛巾,擦拭了他腿上的污迹。
  南舟像是被喂到飨足的猫,放松了全身肌肉由得江舫按揉他的腰身。
  江舫在各种各样的地下欢场浸淫多年,目睹过无数桩或旖旎或粗野的皮肉生意,耳濡目染,自是有一番心得,但从未想过将这些经验付诸实践。
  因为那意味着他要付出感情。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也将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索性斩绝一切情愫,温声调笑,冷眼旁观,像是沾水即离的蜻蜓,绝不涉足任何让人困扰的关系。
  江舫不知道现在自己对南舟,已经突破到了自己情感阈值的几分之几。
  或许,他一旦想要去付出,就是越界,是破戒,是家族一脉传承的疯癫。
  他克制着在南舟颈部咬出血来确证他是属于自己的冲动,人模人样地温存询问:“腰酸吗?”
  南舟:“不。”
  渐渐恢复了思维能力的南舟,陷入了漫长的迷思。
  他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体全盘交予一个陌生人来纾解。
  这件事过于奇怪,且没有逻辑。
  但那一刻,无数欲念在南舟脑中左冲右突,需要一个人将它们一一厘清。
  而他自己是力所不及的,非要江舫帮忙不可。
  ……问题是,为什么他会理所当然地觉得,别人都不行?
  明明这间别墅里还有别人。
  南舟把手搭上了江舫的手指,问:“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江舫扶着他腰身的手微妙一停。
  南舟剖析着自己的心:“你上午还想要杀我,现在又想要爱我。……但我不讨厌你。”
  江舫从后揽住他,将南舟整个拥入怀中:“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该一开始就爱你。”
  南舟想了想,很公平地回答:“这是不可能的。你在列车上一开始被人攻击过,不可能马上信任突然出现的我们。”
  江舫笑容愈深,将温热的面颊贴到南舟的颈窝,低声道:“……那也是我安排的啊。”
  距离太近、声音太散,南舟没能听清楚:“什么?”
  江舫不再开口,只将拥抱加深了。
  ……或者应该说,列车上的袭击,是他们两人共同安排的。
  之所以没有告诉李银航,是因为她的演技实在有限。
  如果把计划提前告诉她,太容易泄底。
  整个计划,都是江舫和南舟两人共同制订的。
  在99人赛中,他们收缴回的【心灵通讯器】,总共有四部。
  各送出一部后,他们手头还剩下两部。
  于是,在宾馆中,南舟枕在江舫膝头的时候,他们面上谈情,心中谈事。
  从【邪降】回来后,他们就在筹谋这场专门针对【亚当】的反击了。
  战线绝不能拖得太长。
  降头本来就是他们临时学得的技能,他们已经尽力不去展示它的强悍,但仍然不能保证那些私窥他们的高维生物不会有所戒备。
  一旦留给了他们再次更新系统补丁的时间,让他们和【禁止收容副本生物】一样,禁止在系统内使用降头诅咒,那么他们原本占有的先机就会全部失去。
  既然确定要动手,那么,确定“亚当”是谁,便成了第一要务。
  所以江舫通过先前开辟出的秘密渠道,联系上了易水歌。
  易水歌笑眯眯道:“我不认识什么‘亚当’。我也一直在忙建立信号塔的事情。”
  他话锋一转,欲言又止:“不过啊……”
  同为人精,江舫自然听懂了易水歌的暗示。
  南舟在江舫的授意下,把从颂帕那里搜刮来的媚药送给了易水歌,名为伴手礼。
  拿到好处并验收成功的当天夜晚,易水歌才给出了有价值的讯息:
  “我发现了好几组对于信号塔建设特别感兴趣、总是出现在附近进行观测的玩家。——你们知道,我向来不怎么爱玩这些由别人制定规则的无聊游戏的,我从进入系统,就在观察各类玩家,找出有危害的角色,放在黑、白、灰三种名单里。”
  “举个例子,你们‘立方舟’之前在我这里是‘黑名单’,后来算是进了待观测的‘灰名单’,在你们被系统列为追杀对象后,你们在我这里的嫌疑完全解除,成为‘白名单’人员;我们家小谢呢,就一直是‘黑名单’。”
  “可巧,那几组玩家中,有两三组都是行为特殊、待为观测的‘灰名单’人员:他们明明表现平平,却不想着求生,也不想着下副本,起码存在三次以上远眺信号塔、且在附近徘徊观察的行为,目的不明。”
  在李银航急着想要超越“亚当”,认为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时,南舟和江舫在各个安全点内游荡,不动声色地摸清了易水歌所提供的几组可疑人士的信息。
  就在那天上午,他们走进了易水歌提供的最后一组“灰名单”人员所在的茶餐厅。
  走到他们的卡座附近时,一根笔恰好从其中一人手中滚落。
  茶餐厅里人声寥寥,连笔落地的响动也是异常响亮。
  南舟拾起了那根笔,递还给了那名面容俊美的男人:“不客气。”
  元明清仰头望着他,笑容温和:“谢谢。”
  “亚当”自以为完美的伪装,其实早在此时,便已经在江舫和南舟面前暴露无遗。
  ——经历过千人追击战,哪怕是从头至尾都不打算参与的玩家,或是那几天身在副本、没能参与追击战的玩家,也能从【世界频道】内知悉关于“立方舟”的一切讯息。
  两男一女,手腕上的蝴蝶刺青,choker,银发蝎子辫。
  这些特征叠加在一起,分明就是几乎正面杀穿了所有玩家的“立方舟”。
  正常的玩家,在经历过被当面连续暴击的恐怖后,该是对具备这些特征的人唯恐避之不及才对。
  眼前这一对玩家的表现,从笑容、反应、态度,都过于滴水不漏、无可挑剔了。
  除非他们信息过于闭塞,根本不关心“立方舟”的情况。
  换言之,他们必然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肯牵涉入麻烦的佛系玩家。
  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是易水歌列出的灰名单里的人物,也即对信号塔展露出非凡兴趣的玩家。
  还有一点相当重要。
  他们是易水歌“灰名单”里少有的二人组。
  而“亚当”就是二人组。
  利用南极星制造了一场小混乱的同时,南舟也从元明清的肩上取得了一根掉落的头发。
  万事俱备。
  对象锁定。
  那么,场景呢?
  南舟知道,游戏方虽然处处吃瘪,但实际上,它对玩家依旧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
  通过多方施压,“立方舟”的生存和游戏空间被一缩再缩。
  综合当前种种情况,“立方舟”要是还想赢,除了PVP,没有别的路可走。
  既然他们要PVP,那南舟就给他们量身定制一场别开生面的“PVP”。
  江舫推测,当他们选择PVP模式后,游戏方必然会安排“亚当”和他们配对,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原因也简单。
  “亚当”本来就得位不正,是苟在“朝晖”后面的吸血虫,在观众眼里,始终是缺乏一定的说服力的。
  因此,“亚当”必须亲手杀死“立方舟”。
  这是为“亚当”获胜这一最终剧情赋予张力和合理性的需要。
  所以,他们大可以将这个局利用起来。
  一转乾坤,自掌定数。
  深夜时,南舟和江舫躺在一起,在心中酝酿着一场庞大的反制计划。
  计划的关键,就是让“亚当”在不知不觉中钻入他们亲手捏制的“瓮”。
  南舟说:“我想用颂帕试图用来杀死我们的空间降头。”
  “但是,就像他派占叻来杀害我们时一样,他们周围的场景不会发生改变,这会很麻烦。还有,我们手头的材料不足,除非取血和肉来施咒,否则无法修改他们两个人的记忆。”
  江舫摇头:“这是不行的。我们和‘亚当’接触一次,已经足够了,如果再次接近,一定会引起游戏方的注意。”
  南舟沉吟片刻。
  “干脆做一个和失忆有关的副本吧。让他们保留记忆。”南舟说,“这样一来,可以让‘亚当’觉得,这场比赛是完全倾向他们的。”
  江舫卷着南舟的一缕发丝,思考道:“那么,用迷梦降,将他们拉入梦境?……这也不行,我们只拿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头发,就算我们动用降头,也只能影响到其中一个——”
  南舟取出了一张PVP的选关卡,捏在掌心把玩。
  江舫立时了然地微笑了:“你的意思是,把选关卡也作为降头的原材料之一,利用组队机制,把他们两个一起拉进来?”
  南舟:“是的。只要抓住PVP选关的间隙,用选关卡催动降头,这样他们所处的场景会发生变化,他们的记忆能得以留存,他们两个会在组队机制下去往同一个地方,他们也不会知道,自己进入的究竟是‘副本’,还是我们的世界。”
  “但是,一旦用了PVP卡作为降头的原材料,组队机制也同样作用于我们自己吧。”江舫道,“这么一来,就有一个问题了。”
  “嗯。”南舟也想到了这一点,“银航不很会撒谎。”
  江舫:“所以她必须是真失忆,我们才能将这场戏唱下去。”
  南舟:“可在PVP的组队机制下,我们的状态会变得一模一样——只要一个失忆,我们三个都会失忆。”
  江舫当机立断:“那就失忆。”
  南舟也同意这一点:“我们入局之后,可以用迷魂降同时修改我们三个的记忆,倒退到同一个时间点。只有主降人有解除自己失忆状态的机会。其他两人的失忆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我们要设置一个主降人。他既要是梦境场景的布置者,也是有机会解除失忆状态的人。”
  “我吧。”江舫说,“我了解我自己,想要让失忆的我无条件相信陌生人,太难了。”
  确定下最重要的事情后,两人继续碰头谋划,你一言,我一语,在细节处修修补补,构筑起了一片巨大且无形的网罗。
  “场景可以设在有轨电车上。”
  “什么是有轨电车?”
  “……哈,交给我就行了。在一开始,我们需要把他们分开,并让其中一个落单的人获得看似强悍的武器;另外一个就近安排在你身边。没有问题吧?”
  “是,这样可以让他们放松警惕,认为自己在副本中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与此同时,我也要持有一样武器。为了剧情更合理,我会设计一场夺取武器的戏码,让我的武器获取过程显得艰难一点……让那个落单的人持有一把长款步枪吧,这种武器看起来厉害,但近战不利,只能远攻、暗攻。有轨电车的车厢是前后通透的,他要想远攻,很容易暴露,所以他只能暗攻,也就是走别的路,比如爬上车顶,伺机对我们进行攻击。”
  “那么,要留给他一个机会吗?”
  “当然。我会在我的梦里设计一条足够长的黑暗隧道,也会把车顶设计得薄一点。争取在隧道到来前,让他潜伏在车顶的事情暴露在我们眼前。”
  江舫继续道:“在进入隧道前,我会预留出足够的时间,在他暴露之前,我们会先在车内相遇。我可能会攻击你,但不会真的伤害你,因为我哪怕记忆倒退,也会记得你的脸。”
  南舟说:“我会主动攻击人,但只要你不杀我,我也不会马上杀人。……问题是,如果银航加入了他们呢?”
  “银航?她不会的。”
  “为什么?”
  “她喜欢锋芒毕露、能够提供给她绝对保护的强者,就是我们。‘亚当’这种蛰伏型的玩家,根本不会提供给她必需的安全感。”
  “那副本具体要怎么设计?你要怎么恢复记忆?”
  江舫粲然一笑:“具体的啊,交给我就好。”
  他们设计了许多小细节,却唯独没有设计在主降人恢复记忆后,他们该如何相处。
  南舟把权利交给了江舫,任他自由发挥。
  于是,江舫成功地把他发挥到了床上。
  毫无记忆的南舟躺在江舫身旁,心中有无限的问题:“既然我们从没有见过,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遇见你?为什么我们会……”
  会抱在一起,会有这样亲密的关系,而我又不厌恶你?
  “……‘为什么呢’?”
  江舫重复了一遍,一语双关道:“大概是因为……‘万有引力’吧。”
  他们的确是因为《万有引力》,才有了第一次的相遇。
  南舟微微歪头:“什么意思?”
  江舫收拢了手臂:“万物之间,都有引力。……所以,我遇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叫末日症候群呢w
  对立方舟:把每一天,当做末日来相爱——
  对亚当:加班,打工人的末日


第197章 末日症候群(十一)
  南舟“嗯”了一声。
  他对江舫的表白不能全盘理解,所以索性一切从心,先表示一个“知道了”,再说其他。
  江舫:“你呢,你怎么想?”
  南舟其实没什么想法,好奇甚至远在欲望之上。
  这是他见到江舫的第一天。
  他的记忆是空白的,身体却自行带有独立的记忆。
  他的皮肤在欢迎江舫的触碰。
  他的肌肉知道摆出怎样的姿势才能更舒服地团在江舫怀里。
  他的双腿会因为江舫而放软。
  他转过身来,直视着江舫的眼睛,想要将他看得更仔细,好勘破这点迷障,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然而,当江舫与他对视数秒后,江舫肩膀轻轻一颤,抬手蒙住了南舟的眼睛。
  南舟:“?”
  江舫忍着笑音,把脸贴在他的肩窝上:“别看我。”
  南舟:“为什么?”
  江舫:“你这样看着我,我就说不出来话了。”
  ……南舟更加好奇。
  明明他连自己的隐秘处都摸过了,为什么连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看?
  而他偏偏又没有撒谎。
  南舟能清晰感知到,江舫贴着自己颈部的一小段脸部皮肤在急速升温。
  在各种主观因素的累加下,被蒙着眼睛的南舟尽量客观地给出了一个答案:“你很奇怪。但我想和你一起走。”
  现在的事实是,他的确离开了永无镇。
  接下来的旅程,不管是留在“伊甸园”,还是去往其他的地方,他都需要一个旅伴。
  江舫应该是个绝不会让他感到无聊的合格伙伴。
  江舫看起来很喜欢南舟的这个答案。
  因为他难得孩子气地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撒娇似的蹭了两下,蹭得南舟的心窝痒丝丝的。
  紧接着,江舫放开了手,在他鼻尖上轻啄了一记:“这样就很好。”
  他问南舟:“明天你想要做什么?”
  南舟的思路被磋磨得有些钝,跟不大上江舫的思路:“……明天?”
  江舫:“是。你想干什么,我们都可以去做。”
  南舟想了想:“去转一转小镇吧。如果有趣,就留下;无趣的话,就离开。”
  “还有呢?”
  “还有……”南舟看向窗外,“现在是夏天?”
  江舫:“是六月。”
  南舟:“那离冬天还要很长时间。不着急。”
  江舫心有所感:“你想要……看雪?”
  南舟点头。
  永无镇的春夏秋冬,只在温度上有着变化。
  除了白夜与晴昼外,永无镇连雨也寥寥,似乎生怕雨水浸湿了这纸扎的世界。
  他只在诗词里见过雪。
  江舫欣然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言罢,他又抚一抚南舟的额角,翻身坐起。
  南舟支起上半身:“你要走了吗?”
  “不。”江舫答,“洗澡。”
  南舟提醒他:“你来之前洗过的。”
  江舫目光下移,也一路诱导着南舟将视线投向了他蓬勃有力、一直未得纾解的身下。
  他笑道:“不好意思,我要解决一下。”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江舫姿态也做到了一百分的优雅得体。
  南舟跃跃欲试地伸出手去:“我刚才学到了一些技巧,我也可以……”
  江舫用食指推住了他的眉心,又惹得脑海中余波未平的南舟打了个哆嗦。
  江舫:“不用。”
  南舟:“为什么?”
  江舫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单腿抵在床侧,绅士又克制地亲吻了南舟递来的手背。
  以温柔如水的笑颜作为掩饰,骨子里却是涌动着无数狂乱肮脏的想法。
  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一开始就直入主题,惊吓到南舟。
  现在,还是第一步而已。
  当淅淅沥沥的水声从盥洗室内传来时,原本躺在床上的南舟探出手,摸到了摆放在床头柜上的便签纸和笔,无声无息走到盥洗室门口,席地而坐。
  这里是月和灯的死角。
  光线黯淡,近乎于无。
  好在南舟是伴光而生的怪物,因此在黑暗里也能游刃有余。
  他低下头,在黑暗中熟稔地一笔一划地记录下了自己的一天。
  这是他在永无镇周而复始的无聊日子中开发的乐趣,目的是提醒他每天至少要做一件和前一天不一样的事情。
  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要将这样的习惯继续下去,方便他整理思路。
  在把有轨电车上的遭遇、以及将“伊甸园”的地形图悉数如实记下后,南舟另起一页,开始记录这个自己新见到的人类。
  “今天,我遇到了一个人类,叫做江舫。”
  “他摸了我的头,也摸了我的生殖器官。我以前也摸过自己,没有这样舒服过。我认为……”
  写到这里,南舟稍稍搁笔,构思一番后,将“我认为”三个字勾去,添加了四个字:“非常舒服。”
  他特意在四个字下面画了两道双横线,表强调。
  严谨地描述过自己的感受后,南舟继续冷淡着面容,一步步充实他的《江舫使用笔记》:“时间……”
  他看了一眼钟表,记录道:“一个小时五分钟。”
  “他很耐心。耐心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有很多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遇见他?为什么会突然脱离永无镇?为什么他摸我时的触感,和我自己操作时完全不一样?”
  “我的身体内外还存在许多需要探索的奥秘,他既然对我感兴趣,想要研究我,或许我和他一起研究也不错。”
  当江舫带着一股冷水水汽推开门时,他恰和倚门而坐的南舟对上了视线。
  南舟收起了纸笔,一派坦然,仿佛他就应该坐在这里。
  江舫望了一眼凌乱的床铺,奇道:“怎么不睡?”
  南舟把便签本放入上衣口袋,抬眼望向他,简简单单地给出了答案:“你不是害怕吗?”
  江舫一愕,原本平稳的心跳立即挣脱秩序,咚咚地闹了起来。
  南舟并没有发现自己只凭一句话就轻易撩动了江舫的心弦。
  于是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背对着江舫,自顾自脱下西装风衣,解开衬衣扣子,将自己的大片大片的雪白皮肤和漂亮肌肉线条在江舫面前展露无遗。
  盥洗室的灯光作为屋内的总光源,为他的皮肤烫上了一层薄金。
  纵横的伤疤,又将他完美的躯体四分五裂地剖割开来。
  这种撕裂的美,刺痛了江舫的眼睛,也让他心跳愈速,不可自拔。
  他熄灭了灯,与南舟一道在黑暗中上了同一张床。
  南舟因为身体倦了,入睡很快。
  江舫则在黑暗中,静望着他的南舟。
  他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谎言,乖乖守着他,跟着他到任何地方。
  即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用各种各样的小细节,诱惑得自己为他心动。
  “你是真的不通人情吗?”
  江舫的手指捏上了南舟的耳垂,低声笑语:
  “我怎么感觉,你要比我更加狡猾啊。”
  ……
  另一边,元明清拖着疲惫的躯体返回了宿舍。
  其他工友早早离开了厂房,但工长唯独把元明清留了下来,美其名曰他初来乍到,对机器的掌握不够娴熟,要对他进行额外的辅导。
  ……狗屁。
  就是看他今天的工时不够。
  等他返回时,宿舍里已经熄灯了。
  元明清东倒西歪地在一众铁床架内穿梭,一路走到唐宋的床侧,一屁股跌坐在了四脚不平的铁皮椅子上,在充斥着腋汗和脚汗腥臭气息的空间内一声声地沉重呼吸。
  他麻木着一张脸,一只手搭在桌缘,攥紧、又松开。
  片刻之后,他一拳狠狠擂在了桌面上。
  太难看了。
  他发出的巨大响动,惹得一群刚刚入睡的工友万分不满,四下里此起彼伏的啧声一片。
  黑暗中,元明清攥得发疼的拳头被一只手捉紧了。
  唐宋刻意压低的声音响了起来:“撒疯够了吗?有意义吗?”
  他替他揉一揉僵硬的关节,又将他的手搡开,嫌弃道:“把汗擦擦,臭死了。”
  元明清听出了些话风,稍微稳定了情绪,从椅背上抽出劣质毛巾,把整张脸埋入其中,瓮声瓮气道:“……你有什么情报了吗?”
  当元明清和唐宋低声地进行这一番对话时,导播室内,万千道数据流都在紧张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千万不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里是江舫的梦境,是一个被凭空捏造出的异空间。
  “立方舟”利用时机,在进入PVP模式、和“亚当”成功配对的瞬间,卡了bug。
  这样精当的操作,甚至瞒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当发现摄像头无法操控时,他们还以为是监控单元出了问题。
  好一通操作后,等他们发现究竟是哪里真正出了问题时,所有负责人的数据都齐齐大乱了一番,血压飙升。
  系统第一时间尝试从外围强行攻破副本。
  可这种力量源于未知的自然力量,无法用数据轻易改写和左右。
  更滑稽的是,送他们去往那个低级副本,让他们接触那股神秘力量的,正是游戏方自己。
  在无奈中,后台数据组只能竭力去解析和攻破这个奇异的降头,目前还没有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总而言之,游戏方现在只能大眼瞪小眼,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好在,直到现在为止,“亚当”的表现还算正常。
  正常到就连观众也认为这只是一场紧张刺激的PVP。
  在观众视角,“立方舟”略占上风,但表现得过于麻痹大意,在进入陌生地带的第一晚,就坦然地吃吃喝喝,还和队友分屋睡觉。
  万一有人在饭菜里下毒呢?
  万一半夜有神经病偷袭呢?
  他们就连一点警备措施都不做的么?
  最可恨的是节目组,居然在江舫进入南舟房间后就停止了那边的直播,只留给了他们一面黑屏。
  有什么是他们不能看的东西吗?
  而“亚当”那边,虽然一开始落了下风,唐宋还残了一条腿,很是受了观众们的一番嘲笑,但他们毕竟是组队成功,也远离了风暴中心。
  因为实力不够,暂避锋芒,也是一种玩法,无可厚非。
  观众们看得饶有兴趣,纷纷分析,各自出着主意,却不知道整个节目组正如履薄冰、如芒在背。
  就在这样长达数小时的窒息氛围中,所有节目组的人同时看到,唐宋对着虚空,挥了挥手。
  这原本是他们约定好的惯用手法,是驱散摄像头、让它们暂时远离、方便他们进行谈话的手势信号。
  马小裴和曹树光曾用过,他们也不止一次地用过。
  在这之前,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但在唐宋做出这个小动作后,导播组的全体工作人员如遭雷击。
  原本恒定的数据流集体乱作了一锅粥。
  然而他们只能各自静立,动也不动。
  因为知道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节目组只能怀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期望他们能放聪明一些。
  可惜,“亚当”不是上帝。
  他们并没有上帝视角。
  在确保自己已经留给摄像头足够的撤离时间后,唐宋歪靠在枕头上,直入主题:“那些NPC回来得比你早。所以我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导播间内一片死寂。
  ……什么他妈的叫开口即死?
  而24小时始终保持着满屏级别的弹幕池里,出现了游戏直播开播以来,最为漫长的一段空白。
  在这段令人窒息的空白过后,大量的问号无隙刷出。
  悬挂已久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悄无声息,当头落下。
  有观众发出了第一声质疑:
  “怎么回事?什么NPC?”
  “‘亚当’怎么知道那些人是NPC?”
  “‘亚当’难道恢复记忆了吗?”
  导演木然地望向屏幕里还在专心致志研讨副本的唐宋和元明清。
  他突然冒出了一个让他冷汗横流的念头:
  或许,“立方舟”精心设下的这个局,根本不仅仅是想让“亚当”死而已。


第198章 末日症候群(十二)
  “立方舟”必然是捕捉到了某种信息,得知他们目前进行的游戏是一场又一场的表演赛,是有人在观赏的。
  可是,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有“观众”的存在?
  导演越是在心中复盘,越是心惊冒汗。
  这分明是一张早早编织妥当的密网,蛰伏在静水中,只等他们正面投入。
  要知道,假如没有幕后策划,没有预定冠军,“立方舟”就算去打PVP模式,有那么多等待配对的玩家,他们也未必会匹配上“亚当”。
  如果第一轮PVP没有匹配上“亚当”,那他们的降头布局就会全部付诸东流。
  偏偏,节目组非要针对他们不可。
  这是他们的刚需。
  他们知晓,“亚当”需要一场正名之战。
  他们更知道,让“亚当”苟住,打些其他比赛,再使用“拖”字诀,让“立方舟”继续在垃圾副本里流连,让“亚当”和“立方舟”继续保持王不见王的状态,永不碰面,是最稳妥的做法。
  但这种乏味的对局,却不是最能拉动收视率的做法。
  要想让比赛精彩,让观众们心甘情愿地为之付费,就要让观众看到他们最想看到的内容。
  这是最简单的逻辑了。
  所以,“立方舟”就这么借了节目组的需求和手,把“亚当”正大光明地拖入了他们的局中。
  他们不止要杀死“亚当”,还要杀死节目组。
  这一场虚设的末日副本,不仅是他们与“亚当”的博弈,更是和节目组的博弈。
  即使节目组察觉不对,发现这个“副本”是他们亲手捏造的幻境,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不管他们切不切断直播,接收不到他们任何危险警告的“亚当”都是凶多吉少了。
  既然能预见到必死的局面,那节目组就必须做出取舍。
  壮士断腕,切断直播?
  不,不可能的。
  因为,就像当初自己要求切断直播、总负责人却竭力阻止的原因一样,当直播中断、“亚当”横死后,节目组根本无法跟普通观众解释,更无法向那些庄主和投入了重金的观众解释,为什么“亚当”这只被精心供养的金蛋会死。
  如果给不出能服众的理由,必然会引发无可挽回的纠纷和矛盾。
  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将直播继续下去,直到“亚当”试图私聊,暴露出他们特殊玩家的身份。
  那么,他们怎么有十足的把握,确认“亚当”不会察觉异常?
  要知道,就在几天前,“亚当”都还能看到摄像头的变动情况——
  想到此处,导演陡然一滞,一滴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落到他皮肤发紧的咽喉,又引发了一阵小痉挛。
  ……“亚当”四周摄像头的可视功能,是因为什么关掉的?
  一切的起源,是节目组在【邪降】副本安排了曹树光和马小裴两个高维玩家,想要在“立方舟”遭遇到“亚当”前,伺机除掉他们。
  这很简单,只要配合boss,在boss意图除去他们的时候,稍稍动点手脚就好。
  谁想到,那两个根本读不懂空气的傻逼根本不能领会他们的意图,在一开始就化身退堂鼓一级表演选手,对节目组的暗示有所体察后,直接选择了视而不见。
  迫不得已,节目组跟他们传递了信息,明令让他们对“立方舟”动手。
  结果,他们得到的回复是——
  “不行啊。”曹树光诚恳地表示,“我和我家小马都太废物了,换别人吧。”
  而他们也的确不负废物之称。
  刚一打上照面,就因为可视摄像头的存在遮蔽了视线、被“立方舟”列入怀疑名单,没有在李银航说漏自己名字时做出有效的应对,在酒吧里被“真相龙舌兰”算计,最后甚至是在“立方舟”的保护下才在这个进化了副本中成功存活。
  也正因为此,为了避免“亚当”与“立方舟”对上时重蹈覆辙,经过紧急商讨,节目组才临时关掉了可视功能。
  然而……
  是谁的怀疑,让他们做出这一决策的呢?
  又是谁步步引诱,步步心机,利用曹树光和马小裴露出的破绽,来为眼前这个局推波助澜的呢?
  倘使他们早就知道了摄像头的存在,江舫为什么要对着镜头,历历清数曹树光和马小裴身上的疑点?
  他究竟是说给队友,帮助队友答疑解惑,还是……
  说给节目组听的?
  在发现PVE无路可走后,“立方舟”就利用手头上能利用的一切资源,出言诱导节目组关闭摄像头。
  他们成功了。
  然后,失去了对摄像头的可视掌控,不能确认摄像头是否撤离的“亚当”,便彻底在无知无觉中,落入他们精心编织的陷阱——
  一旦想通这一点,导演心如油煎,心中的问题层出不穷,一个接一个冒出,一个比一个更让人胆寒。
  “亚当”明明是以普通的玩家入局,和他们的接触从头至尾也只有一次。
  他们的身份是什么时候被“立方舟”发现并精准锁定的?
  “立方舟”是什么时候开始策划反击行动的?
  “立方舟”设下的局,又是从哪里正式开始的?
  而且,即使知道南舟他们想要做什么,导演也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导演摊开手心,用数据快速编程了一只小小的活蚂蚁。
  带着流光的虚拟蚂蚁,在他掌心毫无戒心地缓缓爬动。
  作为一个被临时捏造出来的虚拟生命,它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
  导演动用了一点力量,捻住了蚂蚁的身体,对它施加了一个并不致命的重力。
  等到力量消散时,感觉自己受到了生命危险的蚂蚁果然惊慌失措,开始四处乱爬。
  而当它发现,不管它爬向哪个方位都会受到无情的重压时,它便自暴自弃,放弃了挣扎,乖乖蜷缩在原位,不再动弹。
  这才是正常的生物规律,趋利避害,在规则范围内求生,不是吗?
  “立方舟”这只蚂蚁,明明还落在己方的掌心,又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
  他们不怕节目组被惹恼后,利用绝对的优势,放弃游戏,摧毁他们和其他所有的玩家?
  他们怎么敢逃出既定的框架?
  他们又怎么敢假定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明明是渺小到和蚂蚁一样任人操弄的生物——
  然而,偏偏就是这些渺小的碳基生物,向支配他们的人,向游戏存在的根基本身,刺出了最为尖锐的一剑。
  被他们藐视的蚂蚁,制造了一场地动山摇。
  有工作人员怯怯地问正在出神的导演:“导演,我们……怎么办?论坛中心的质疑声越来越多了。”
  另一名工作人员拿到了新鲜出炉的数据:“舆论组那边也出了结果,把以这件事为讨论主题的帖子的大方向数据筛选了一遍:认为副本出了bug、‘亚当’恢复记忆的占30%;认为游戏机制不公平的占50%——这些人早就列出了任务清单进行了纵向对比,认为‘立方舟’一直在遭到不公平对待,质疑我们的随机系统有问题,游戏内有预定冠军……还有20%的玩家集中在专门的分析帖,把录屏下来的内容逐帧分析,说‘亚当’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失去记忆,又结合小镇构造、小镇名称,还有‘立方舟’那边的异常黑屏,说……说……”
  导演努力撑住场面,冷笑一声——不过这冷笑的成分更接近于惨笑了。
  “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导演道,“不外乎是‘亚当’中了圈套,这里根本不是副本。”
  工作人员张口结舌一阵,机械重复:“……怎么办?”
  导演:“什么都不做。”
  “真的吗?连直播也不切断吗?”
  “之前,是实在不能切断;现在,是没有切断的必要了。”
  导演注视着屏幕上还在喁喁夜谈的“亚当”,冷峻得如同注视两尊陈年的墓碑:“让所有观众亲眼见证‘亚当’是怎么死的。……这是他们最后的价值了。”
  唐宋与元明清自然不知道外界无数人正在为他们发疯,以及他们注定的命运。
  唐宋正在和元明清分享自己所得的情报。
  “这个小镇面积巨大,整体是按照病患的严重程度,以同心圆状划分各自的活动地带的。我们在第四圈。南舟他们应该在第二圈。”
  唐宋在自己绘制的简易图形中央点了一点:“中央位置,住着小镇的主人。”
  元明清情绪稍复:“他聚集这么多精神有问题的人,要做什么?”
  “不知道。”唐宋干脆道,“要么是他精神本来就有问题,要么,用这么明确又奇怪的建筑布局,把所有人按病症有序划分成圈层,而他又偏偏住在中心点……我想,他一定是想图谋什么。”
  元明清想到了一种可能:“我记得,这末日之所以存在,是由于某种异常的精神类病毒的传播吧。那么,建立这样一个病患聚落,是为了做一个巨大的生物培养皿?用来养蛊?”
  唐宋接上了元明清的话,思路清晰,侃侃而谈:“或是为了创造更新的病毒,或是他就是病毒本身——反正我不相信他是好心,才用电车从各地搜罗神经病带回‘伊甸园’。”
  元明清:“有办法破局吗?”
  唐宋:“去见这个主人。杀死他,或许能获得一项成就……”
  元明清已经完全跟上了唐宋的思路:“……但要在借他的手,杀死‘立方舟’之后。”
  唐宋抿着苍白失血的唇,轻声笑道:“对了。小镇里是禁止正常人的存在。”
  这是他们在车站遇到的神父打扮的中年男人为他们提供的讯息。
  一旦捕获正常人类,他们会立即杀掉,并对他们进行解剖。
  唐宋自信道:“……这就是副本送给我们的,最重要的提示。”
  元明清郁结在心的一口气长长地舒了出去:“可要怎么接近那名主人呢?有渠道吗?要怎么取信于他?”
  唐宋的指尖在被面上缓缓滑动:“这个,我还没有想好。让我再想想。”
  既然有了方向,元明清也不那么焦虑了。
  他扬了扬唇角,扶唐宋躺下:“你先好好休息吧。”
  “不急。”唐宋缩在被子里,精神不济,双眸却灼灼明亮如星,“我们要赢。只要我们赢,我就能让我的父母进入高等‘云端’里,他们会拥有更多的权限和自由,可以支配和掌控更高等级的数据——”
  元明清放柔了声音:“这是他们对你的期望。你不要太紧绷,多想想你自己。”
  唐宋异常坚定:“我没有什么自己。我就是要赢。到时候去高等‘云端’里,我就去和你做邻居。跟你搭档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长的什么样子。”
  他这样刁钻的人难得玩笑,让元明清也在疲倦中忍俊不禁了:“好啊。”
  ……
  第二日清早,南舟从床上苏醒过来时,天光大亮,另外半张床已经空了。
  他注视着这片空白,脑海中也是空茫茫的一片。
  他主动挪过去,枕倚着那残余的体温,和以往醒来时一样想着几桩简单的心事,促使大脑清醒一些后,才爬起身来,安静地完成了洗漱。
  他推门出去。
  江舫不在外面,李银航的房间也是空着的。
  于是南舟沿着木质的广阔回旋楼梯拾级而下,去寻觅他新朋友的踪迹。
  在南舟来到大厅中央举目四顾、疑心自己昨夜经历的都是一场幻梦时,他把手探向了口袋。
  里面有一叠便签纸,还有一根笔。
  还没等他抽出手来,从记录中确证自己昨晚的记录是真非假,余光中,一片轻而薄的白色物体伶伶仃仃飘到了他的肩膀。
  他拈起来,看见了一片鹅绒。
  ……似乎是枕头里的。
  他心有所感,仰头望去。
  万千片雪绒,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头顶,同时起舞,同时飘散,纷纷扬扬,团团片片,宛如受潮汐召唤而来的雪花,反射着一小段一小段温和的日光,将一室的家具都被那闪着明亮驳光的波澜温柔席卷。
  这雪不冷,还很暖。
  “南老师,早上好啊。”江舫靠着阳台扶手,笑意盈盈地托腮下望,“起来看雪了。”
  南舟拂去了睫毛上落下的鹅绒,穿过漫天的暖雪,定定遥望向正上方的江舫。
  所以说,的确不是梦。
  江舫抚摸了自己的身体,并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愿望,提早起床,为他谋划布置了这一场无风而起的雪景。
  他仰望着江舫,在这场小型的冬天里,提前看到了一片春光。
  而李银航从餐厅门口探了个脑袋出来。
  一句浪费可耻欲言又止,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捧着盘子,叮叮地敲了两下:“吃早饭啦——”
  作者有话要说:
  立方舟的片场:爱情片
  亚当的片场:励志片
  节目组的片场:恐怖片


第199章 末日症候群(十三)
  昨晚,李银航躺在床上,两眼一睁,生无可恋。
  这辈子她都不会自己花钱住条件这么优越的五星级酒店,机会难得,而且明天可能还要去探索这个怪异小镇,她不能赖唧唧地蹲在宾馆里哪里都不去,需要养精蓄锐……
  她给自己找了一万个睡觉的理由。
  ……笑死,根本睡不着。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总觉得有活物正在抓挠着什么东西。
  挠墙的东西爪子应该挺尖,不间断地摩擦再摩擦。
  ……歘歘声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幽愤。
  李银航看过恐怖片,经验丰富,绝不上当。
  电影里的鬼都是这么演人的,用怪音勾引,只要人一离开被子结界,鬼就会马上出现。
  她躲在被子里,努力洗脑自己挠东西的只是老鼠,或者大个的蟑螂在结伴搬家。
  ……结果这个想象在恐怖之外,更添了一层恶心。
  李银航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一阵后,终于忍无可忍,揭被而起。
  她本来还想扮演一个可靠有用不黏人的好队友,展现自己在这种诡异的末世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存在价值。
  但是怂才是她的生命之源。
  她翻身起床,把铺盖卷一股脑儿抱在怀里,头也不回,走直线离开房间,想要去找江舫或南舟。
  她都不指望能拼个床,拼个地就行。
  江舫住在她的隔壁。
  她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门,才发现门压根儿没锁。
  推门一看,夜风从未关的窗户涌入,吹得窗帘翻飞如浪,她也跟着窗帘打了个哆嗦。
  房内没人。
  她又来到了南舟房前。
  刚刚走近,她就听到房内飘来了一点怪异的声音。
  那是一种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声响、但却因为难忍的欢愉和舒适而隐忍发出的断续低音,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言语,只是拖着尾音、压抑又委屈的“嗯嗯”声。
  她趴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响,辨认出了这声音的成分。
  然后她利索地抱着铺盖卷儿又回去了。
  对不起,打扰了,告辞。
  她回到房中,乱转的心思被这么一打岔,胆气在无形中膨胀了数倍。
  大佬已经开始搞黄色了,而她连觉都不敢睡,对比之下,简直丢人。
  恰好那声源似乎也抓挠累了,老实了不少,没再响起。
  她心一横,眼一闭,竟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熟了过去。
  昨天晚上隔门见证了那一场欢愉,早餐时,李银航不自觉地在他们二人中瞧来瞧去。
  可两个当事人都是一脸镇定平和,毫无端倪,让李银航怀疑昨晚的经历是不是自己淫者见淫,做了一场绮梦。
  她顿觉悲凉万分,寂寥地叉起煎鸡蛋,咬到口中,以此解忧。
  她做这种梦本身不要紧,但做别人的梦,实在过分悲哀。
  实际上,南舟还在专心地想那场雪,并且不很理解昨晚的亲昵意味着什么。
  江舫则是有别的事情要忙。
  他给南舟夹了一块煎得正好的厚蛋烧,不显得殷勤,只将绅士得体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来:“今天要出去看看吗?”
  南舟:“嗯。”
  江舫将一卷用细布包裹好的东西递给了他:“到时候带这个出去吧。防身。”
  他们的枪早在离开车站时就被没收了。
  按照那位来接车的中年神父的说法,枪是稀缺资源,还是最好交还,统一管理。
  顺带一提,那位神父之所以满脸悲悯,通身真正的神父气质,是因为他的原型,正源自于江舫童年时一名在他居住社区附近的教堂工作的、温和有礼的华人主教。
  南舟拿起来,轻掂了掂,发现这卷布分量十足。
  拆开中央绑缚的一圈细细红线后,一排银质餐刀依卷而出,在日光下明明烁烁,把把锋利。
  南舟就近抽出了一把,比划了一下,发现挺顺手。
  他问:“哪里来的?”
  江舫说:“厨房。”
  江舫又说:“全部打开看看。”
  南舟依言打开。
  当一卷刀刃展到尽头,一枚藏在卷尾的正红色福袋出现在了南舟眼前。
  它身上有卍字福纹,束带末端镶有细细流苏,锦针金线,很是精致。
  南舟翻动着好奇问道:“这个是……?”
  “也是我做的。”
  江舫撑着头作答时,目光与口吻一应都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腔调:“你可以理解成礼物,也算是祈福……虽然未必有什么用了。”
  南舟拆开这福袋模样的小装饰,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叠成纸鹤模样的纸牌。
  牌面上的JOKER笑脸恰好落在翅膀上,对他露出狡黠又明快的笑。
  对照之下,对面江舫的笑容实在是诚恳又温柔:“我不会画符什么的,只会叠个纸鹤,也不晓得究竟能不能起到作用,可就是想给你做一个。”
  李银航默默在旁吃饭,意图用牛奶堵住自己想要吐槽的嘴。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怎么感觉,江舫的这套话术,像极了自己读大学时的宿舍姐妹吐槽的那个勾引她男朋友的绿茶?
  还有,昨天晚上做了那样的事情,早起做了三人份的丰盛早饭,又把宾馆里库存的大量枕头翻出来制造人工降雪,给南舟准备防身的刀及制作简易的刀套,他居然还有工夫折纸鹤、做福袋。
  打了鸡血吗?
  精力要不要这么旺盛啊?
  南舟捧着福袋,看向李银航:“她没有吗?”
  江舫看也不看李银航,坦然答道:“她和我都是你要保护的人,只要你好,我们就会好,不是吗。”
  李银航:“……”大哥,你昨天拿枪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需要保护的人。
  不过,在南舟眼里,任何人类都是需要保护的。
  他认为江舫的话有理,便点一点头,妥善收好福袋,低头继续吃饭。
  送过礼的江舫也不求什么明确的回报,连句感谢也不要,似乎这样的付出就足够让他感到愉快。
  他放了半份三明治到南舟的盘子里。
  南舟轻咬了一口,听江舫问道:“加了一点咸蛋黄。口感怎么样?”
  南舟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很好,于是笼统地一点头:“嗯。”
  饭后,他们做好准备,离开了落脚处。
  九点钟的阳光已经带有了灼人的力度,热风更是推波助澜,将这份热注满了这个初夏。
  土地被晒得反光,四周白亮一片,让人提不起什么警惕心。
  昨天来到这里时,他们是坐车来的。
  直到走上街亲自走了一遭,三人才发现他们的落脚地点大得离谱。
  他们转过的那一片街道,不过是冰山的一角。
  李银航拿着昨夜学长给他们的本区地图。
  出于保命的刚需,李银航的笔记做得比南舟还详细。
  她小心翼翼地避过那些高危人员的居住地。
  尽管她知道南舟和江舫实力都很强,他们的接引人也提前给他们打上了预防针,告知他们这里是张三快乐营,就算相杀也只是“最好的安排”,充满了宿命的味道,但能不触霉头,还是绕着点走好。
  但即使青天白日,手持地图,她走得仍然心里没底,生怕从哪个犄角旮旯突然跳出一个人,攮她一刀,转身就跑。
  她只好靠碎碎念来缓解内心的恐惧:“这个小镇的主人收集这些人,究竟是有什么用处?”
  “他好像也没有打算好好保护他们。万一他们跑了怎么办呢?”
  “万一互相残杀,我们要躲到哪里去呢?”
  江舫含着微微的笑意抱臂而行,沉默不语,只在心里作答:
  这么设计,实际上有两个作用。
  第一,如果要解开南舟的迷魂降,一定需要相应的术法,用以解蛊。
  可以说,他一开始就为自己埋下了解蛊的药。
  他有把握,自己一定会被分到强攻击性患者聚居地来。
  因为在一开始,他就为失忆的自己埋下了一个必踩的触发点。
  ——他专程为自己设计了和那个艺术品狂热犯的独处空间。
  他把自己毫不留情地推向了一个“必须夺枪杀人”的局面。
  这就基本注定了他将来的分配方向。
  他同样有把握,在遇到南舟后,那个失忆的自己,会因为南舟这张和自己童年的梦想朋友过于肖似的面容,设法把他拐到自己身边。
  能否拐到李银航,江舫原本的把握不算很大。
  但按照她的个性,八成是会跟上他们的。
  至于唐宋和元明清两个人,是跟着他们前往强攻击性患者的聚居区,还是去别的地方暂避锋芒,都无所谓。
  反正到了聚居区,不管这两人在不在,他们一定会去打听这些精神病患者的居住地。
  这是最起码的安全防范意识。
  引导人自然会尽到起码的职责,为他们提供一份详实的地图,并在地图上为他们一一标注这些人的居住地点。
  ——这是因为,江舫在选择高攻击性患者的引导人时,特意选择了大学冰球队里那名极负责任的队长。
  在江舫起草这片聚居区的地图时,特地将上百种病症都综合起来,让整片居住区只有一个豪华宾馆能适合他们三人居住。
  引导人手头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所以,他也一定会将他们引导到这里来。
  在他们入住这个宾馆时,该聚居区的平面图上,200多个点将彼此联结,形成一个真正完整的解蛊图纹。
  当缺失的一笔添上,江舫身为降头核心的记忆便会全面复苏。
  所以,这两百名“患者”之所以会在这里,是他需要能形成图案的锚点。
  这些人存在的第二个理由,自然是用来保护他们的。
  就算“亚当”想要鱼死网破,利用道具优势来进行强杀,这些实际上完全听命于自己这个“小镇主人”的虚拟病患,也会前赴后继,成为他们的屏障和堡垒。
  这次,在尝试去构建一个完整副本时,江舫有了不少心得。
  关于《万有引力》本身,他也有了诸多想法,只待日后验证。
  这并不急于一时。
  想到这里,江舫偏头看向南舟。
  其实,江舫在这个小镇里的自由度很高。
  尤其是在他恢复记忆后。
  他甚至可以为南舟在这个夏天下上一场雪。
  不过,这太过违反自然规律。
  自己昨夜刚和他提过下雪,今天就落雪,或许会引起南舟对自己的怀疑。
  这就不好了。
  他希望南舟爱他。如果暂时做不到,仅仅是不讨厌,也可以。
  南舟左右看了一番,平静地提出了问题:“都是平房。”
  这句话倒是启发了脑中一团糨糊的李银航。
  “真的诶。”李银航沉思,“外面的世界不像这样,建筑不会这么整齐,最高也不超过三层楼。”
  南舟就近沿着一条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铝制消防梯,一路攀爬到屋顶。
  极目远眺,他望见的都是不超过三层的建筑,隐没于层层绿意间,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
  南舟说:“很奇怪。”
  江舫用手背为自己遮阳,眯眼看向他家爬上房顶的猫:“哪里奇怪?”
  “这个小镇像是被提前设计好的。”南舟直言不讳,“好像是有人刻意要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来。”
  话音刚落,身处高位的他,看到不远处的街角里腾起一片烟雾。
  走了这么久,他们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现在突然出现了人烟,南舟想去看看。
  南舟走到消防梯边,犹豫了一番是否要走正路,但还是没能经得起一条长扶手的诱惑,跨坐其上,从扶手一路滑下,旋即整理了一下衣服,一言不发地向烟雾升起处走去。
  李银航颇觉莫名其妙,乖乖地一路追去。
  江舫被南舟那点隐藏在清冷外表下的孩子气可爱到了,含着一点了然的笑意,优哉游哉地跟在最后面。
  当和南舟一起转过街角时,她看到有人低着头在街边烧着什么东西。
  李银航现在一瞧见活人,就觉得后脊背发凉,比见鬼还悚然。
  她刚上去扯住了南舟的风衣尾巴、打算提醒他溜着墙根走,一张被火光映衬得神采飞扬的友好面孔便转了过来。
  那人在火光中礼貌地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他的目光是直勾勾锁在李银航身上的,因此李银航不得不仓促地给出回应:“你,你好。忙着呢?”
  那人还挺斯文:“没错。”
  李银航把脚底抹足了油,就等着他这句话:“那您先忙着。我们走了。”
  “哎。”那人和气至极地站起身来,“你们,是新来的吗?”
  他身上带着一点弱质的文气,仿佛在他脚边滚滚冒出黑烟的两小团焦炭与他无干。
  从姿势和轮廓而言,被他烧死的,是一对正在交媾的小鼠。
  江舫记得他的脸。
  这张脸源于江舫读过的报纸,一个犯下十几起纵火罪的杀人犯。
  他犯案的理由,是他憎恨一切异性恋。
  说他是神经病,也不算冤屈了他。
  此刻,这个狂人望着正拉住南舟衣服边角的李银航,嘴角木偶一样的笑纹越扩越大:“你们,是恋人吗?”
  南舟对危险向来是高度敏感的。
  他看出此人眼神有异,是个十足的危险人物。
  经过简单的思量后,南舟决定还是动刀子。
  在情势不明朗前,还是谨慎一些,不要随意杀死他的好。
  捅刀子,他保不齐还能活;如果拧脖子,他就死定了。
  他将手探向了背后。
  那里是江舫为他准备好的餐刀。
  把他设计在这里,江舫自然也是有一番考量的。
  在李银航回答、南舟拔刀前,江舫快步向前,大大方方地揽住了南舟的腰,也自然拦住了他已经握住餐刀柄的手。
  南舟被风衣拢在当间的腰细而柔韧,仅用一条手臂便能丈量得清清楚楚。
  南舟被抱得一愣,低头望向他合住自己腰的手指,又抬眼望向江舫的侧脸,颇为不解。
  江舫笑语温存:“这位是我的爱人。搬到这里以后,可能要多打扰您了。”
  男人神色一弛,高高提起的嘴角放下了一些,人也显得正常了不少。
  他回头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小楼:“喏,我家就住在那里,你们以后要多来玩啊。”
  江舫握住了他递来的湿冷手心,面不改色地摇了摇:“一定。”
  南舟目不转睛地看着江舫。
  他和人交游起来,和和气气,但总是隔着三分,那种把尺度拿捏得分毫不差、游刃有余的样子……
  南舟在心里寻找着各种各样的形容词。
  最终,居然定格在了一个他还不能很理解其意义的书面词汇上。
  ……性感。
  当远离那场危机后,江舫才松开了抱揽住南舟的手臂。
  “刚才那人看起来不大正常。”江舫柔声细语地解释,“不好意思,冒犯你了。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南舟又糊涂了。
  昨夜,江舫在床上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成分明明要比现在更冒犯。
  但看他现在彬彬有礼的样子,仿佛昨晚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又仿佛……
  他想要和自己玩某种有趣的心理游戏。
  南舟的全副身心被江舫捉摸不透的举动吸引去了半副,不大走心地回答道:“不冒犯。不觉得。”
  旁观了一切的李银航:“……”
  她真的怀疑自己遇到了绿茶。
  而且她有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南极星:玛德。


第200章 末日症候群(十四)
  这一场搜寻,从日在东方走到了日薄西山。
  南舟走在三人组的最前面,匀速地用脚步丈量了整个小镇。
  外面天气实在太热,烤得人的视线一阵阵发白,很少有人在外游荡。
  大家只是疯,并不是傻。
  偶尔,他们能捕捉到几个在外晃荡的身影,也个个如白日鬼一样,努力融入寥寥的阴影中,踽踽独行,身形遥遥的看不分明,周身轮廓宛如自焚一样带着燃烧的虚影。
  小镇太大,房屋之间又毫无参差感,李银航早就走得没了方向感,再加上南舟在前领路,穿街过巷的样子,像是早就把地图烂熟于胸了似的,她索性叠了地图,一路打扇。
  这一天走下来,她走得满心茫然,感觉自己完成了调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调查。
  天擦黑时,走麻了的李银航已经不知道此处是哪里。
  她木着一张脸,想,早知道的话,今天该背个帐篷出来。
  可巧,那位负责该区域的学长突突地开着观光车,路过了他们身边,这才结束了这场不知道该如何收尾的一日漫游。
  观光车的速度不快,傍晚的天气也凉了下来,不徐不疾的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南舟脱下了西装风衣,挽在一侧手臂上,另一只手臂自然搭垂在车栏边,望着街边轻缓掠过的各样建筑。
  李银航偷眼看他。
  经晒了一整天后,他皮肤不发红,也不出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往那里一坐,像个薄胎陶瓷捏就的假人。
  因此,当这尊不言不语的瓷人突然发言时,着实吓了李银航一跳。
  他转过脸来,问学长:“为什么要这么设计?”
  学长一面分神看路,一面侧过半张脸来:“什么设计?”
  南舟用挺淡漠的口气,说:“这片聚居区是圆形的。”
  李银航一愣,下意识展开了她手上已经被揉皱的地图。
  昨天,学长给他们的区域地图是简略的道路图,只为他们标明了200名患者的所在位置,而且图上的街道也相当规整,只见方,不见圆。
  她今天走来,每一条独立的道路也都是横平竖直。
  怎么可能……
  然后她就听到学长答道:“因为它一直是这个样子。”
  ……草。
  听这口吻还真是。
  现在李银航很想看一看南舟的脑子里是怎么从那蜘蛛网一样的布局里建出一个立体模型的。
  南舟:“一直吗。”
  学长:“是的。”
  南舟:“所有的房屋高度一直不超过三楼?”
  学长:“是的。”
  南舟:“除了我们进来的那条路可以通往外界,所有的路走到底,都是死路。也一直是这样的?”
  学长:“是的。”
  李银航:“……”
  尽管早就知道小镇不正常,她仍是越听越觉得后背发冷。
  ……以及,这一天她真的转了个寂寞。
  南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告诉你,你会更有好奇心,说不定会翻墙出去。”学长客客气气的,“这可不大好。”
  “不允许吗?”
  学长答:“也不是不允许。到时候我们接你回来,会多走好几步手续。要是遇到外面的人,他们也会恐慌的。大家都是一个家庭里的人,还是彼此相安无事最好。”
  南舟不置可否:“你见过你们的‘神’吗。”
  学长并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望了一眼后视镜。
  江舫支颐望向车外,气质沉静如水,岁月静好。
  但他淡色的瞳仁却在无声无息间转移到了眼尾,淡淡瞥了学长一眼。
  学长收回视线,答说:“还没有。”
  南舟:“谁能见到祂?”
  学长:“见到‘神’,要做什么呢?”
  南舟:“不做什么,就想看看。”
  学长打了一把方向盘,转进一条小巷,平静道:“总有机会的。”
  南舟“噢”了一声,不再发问,彻底安静了下来,回归了那个毫无波澜的瓷人。
  他的目光掠过街边关闭的商铺。
  让他生疑的,不只是这里怪异的布局而已。
  这种过于安逸、看起来根本无法长期维系的理想生产方式,是怎么能让这个小镇长期维持下来的?
  当他思考时,江舫面对着徐徐而来的微风自顾自微笑了。
  他不用去看南舟,就能大致猜到他脑中正在转着什么念头。
  他对人际交往方面宛若白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在其他方面却敏锐异常。
  一天下来,南舟能在这迷宫小镇中有这样的发现,洞察力已经算是相当出色。
  而这么设计,也是江舫有意为之的。
  如果这里毫无危机,是一个真正的来去自由、平等公正的“伊甸园”,南舟反而会更加怀疑,会直接选择离开的。
  那样的话,当他离开“伊甸园”的范围,他构建出的梦世界就会直接付诸东流。
  在宾馆门口下车,目送着观光车突突突离开,南舟若有所思,睫毛长长垂下,遮住了瞳仁无底的深青色,显得清炯炯的,十分动人。
  江舫:“再想什么?”
  南舟回过头来,突兀道:“如果杀了那个‘神’,我们是不是就能离开了?”
  江舫:“……”
  他被南舟的直白弄得一愕。
  但他很快低头,掩藏了嘴角一丝略带兴奋的笑意。
  他不恐惧那种可能,倒是很期望和南舟真的来一场对决。
  到时候一定很有趣。
  心里这样想着,江舫的语气却不着痕迹地委屈了下来:“这里不好吗?”
  南舟想着自己的心事,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太好了。像是假的。”
  江舫:“那也未必要杀‘神’,我们目前手头的情报还太少。”
  南舟不说话了。
  如果只有他一个,他一定会动手。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两个需要保护的人类。
  江舫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南舟:“在想。”
  “留下?”
  “不好。谁知道我们在这里呆久了,会不会变成真正的疯子。”
  “冒一次险,去找那个‘神’?”
  “你刚才说得对。动手杀了他,说不定会引起不好的事情。”
  “那……离开?”
  南舟沉吟片刻:“也不好。”
  “是啊。”江舫赞同,“像你说的,进出只有一条路,如果我们贸然离开,说不好会造成什么影响呢?”
  李银航适时地插入做了个总结:“那,先留下?观望一下会有什么变化?”
  南舟和江舫互相注视一番,点下了头。
  意见一致,一天的忙碌也算有了个大致的结果。
  心稍稍定下后,江舫做饭去了,李银航在旁打下手,南舟在边看了一会儿,便折返回房,打算洗个澡。
  以南舟的纸片人体质,其实并没有清洁自己的必要。
  不过水流淌过皮肤的感觉,有助于他思考。
  经过一番涤洗后,南舟赤脚步出浴室,披着一条浴巾,在床边坐下了。
  南舟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湿漉漉的乌黑头发柔长地披在肩上,更衬得他眉目浓艳。
  他在永无镇孤独地长到二十多岁,因为与世隔绝久了,不说话时,气质还是像个少年。
  然而,静坐片刻后,他的思路被一点不属于自己的香味打断了。
  昨夜他就闻到过这个味道,是江舫身上的。
  微涩的绿茶,带着一点源自自然的木质香。
  他伏在被子和枕头上嗅了嗅。
  一夜过去,那香味分明已经淡了。
  南舟循着气味一路找去,终于定位到了香味的来源。
  ……原来是福袋中许愿纸鹤的味道。
  他取出了那只硬质的纸鹤,捧在掌心,细细端详一阵,又伸手去拉动纸鹤的尾巴,让它的翅膀做起了小小的扑闪动作。
  他很容易被这样的小玩意取悦,把玩了许久。
  于是,在将纸鹤重新放回福袋后,他的指尖也沾满了属于江舫的味道。
  他们真的就这样住了下去。
  李银航向来是疑人不信,信人不疑,既然做了选择,就一条道走到黑。
  南舟他们说先住,她就一根筋地住下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而经过暗中观察,李银航终于凭借自己的智商,确信了一件事情。
  自己的新队友绝对是个绿茶,并使尽浑身解数,意图勾引自己的另一名新队友。
  比如说,在一天之内,他会和南舟约好要去做几件事。
  但是,总有一件闲事,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漏掉。
  比如说他要给南舟做水果馅饼,比如说他要跟南舟讲他自己的故事。
  总之,都是必须他们两人一起完成的事情。
  等夜深时,江舫总会笑盈盈地一拍脑袋:“啊,忘记了。今天太累,明天再做吧。”
  ……不仅吊足了胃口,还不动声色地约好了第二天要做什么,制造这样的“未完成事件”,让南舟对第二天要和他在一起做的事情充满期待。
  随身携带的福袋,则让江舫身上的绿茶味道长久地留在了南舟身上。
  李银航曾疑心过,那是什么香,为什么能有经久不散的效果。
  后来,这份疑问得到了解答。
  一天,李银航到南舟房间问事情时,她曾亲眼看见,江舫在南舟洗澡的时候,堂而皇之地翻出福袋,往上面喷香水。
  被李银航撞破,他也不着急,只是对她温和地展颜一笑。
  ……笑出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和南舟保持形影不离几天后的某一天,江舫突然消失在了宾馆里。
  南舟果然着急了起来。
  尽管他的着急也是不动声色的。
  他并没有毫无目的地一气乱走,而是爬到了屋顶,顶着烈日,居高望着四周,等着江舫回来。
  江舫没有消失太久。
  一个小时后,他准时返回。
  南舟问:“你怎么突然一个人出去了?”
  江舫笑说:“啊,宾馆里只有水果罐头,我想给你找一些新鲜的水果。着急了吗?”
  既然是为了自己,南舟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他低低“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说:“下次出去要带着我。”
  江舫揉揉他的头发,应道:“好,没问题。”
  李银航在旁边看着,觉得要是谁有这样欲说还休,欲拒还迎的本领,什么人拿不下来。
  但她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观察,然后独守空房。
  ……顺便在自己的床底下摆上了老鼠夹和蟑螂胶,希望能抓到每天在夜深人静里挠墙作怪的东西。
  他们等得,另一方却等不得。
  在小镇内的时间转眼已经过去了五天。
  元明清无法获取关于“立方舟”的任何信息,每日都是单调繁冗的体力劳动,忙得脑子麻木,双眼发花。
  这种乏味无趣的等待,能换来什么结果先未可知,唐宋的伤势却是实实在在的越来越重了。
  他歪靠在床上,长长了一点的乱发在脑后胡乱绑了个小辫子,特意捏制的英气奕奕的面庞笼罩上了一片灰气,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形成了两小团沉郁的阴影。
  元明清坐在他的床边,将被子掀开,为他换药。
  当纱布揭开时,淋淋漓漓地黏在上头的,都是溃烂的血肉。
  江舫嘴上说着仁慈,但是打那一枪不偏不倚,恰在骨头,就是冲着废掉他来的。
  元明清内心焦灼,面上不显,轻描淡写地为唐宋宽心:“这天气不好。”
  好死不死,现在正值夏日,草木丰茂,水汽丰富。
  在亚热带的夏季里,毛巾总是不干,挂在生锈的铁钩上,没半天就会散发出难闻的潮腥锈气。
  小镇里提供给他们的药又相当敷衍,看起来完全没打算医好唐宋。
  元明清已经在屏退了摄像头的夜里,偷偷打开过无数次储物格了。
  但他知道,因为“失忆”这个设定,自己绝对不能使用任何道具。
  如果暗自帮唐宋恢复,他没办法解释这样严重的伤口是如何凭空消失的,更要时时刻刻演戏,稍有不慎,就会被敏锐的观众识破。
  以他们当下的关注度,是不可能全天候屏蔽掉摄像头的。
  他感觉自己像个盗贼,坐拥着满堂财宝,却不敢往外花出哪怕一厘。
  在种种忌惮下,元明清只能看着唐宋的情况一日坏过一日。
  他也被迫束手束脚,无法采取任何有效行动。
  谁都知道他带了一个负伤的人来,一下工就要回宿舍照顾,以至于这么多天过去,元明清连厂房大门都没跨出。
  他忍不住想,当初,是否应该果断一点,放弃唐宋,和南舟、江舫他们一路呢?
  可是不行。
  那似乎是一个死局。
  在唐宋拿到那把枪,拥有了可以一枪结束比赛的机会时,他就像是被蛇诱惑了的夏娃,拿起了那个苹果,从而开启了一路的坠落。
  ……“伊甸园”,对他们“亚当”来说,真不吉利。
  元明清甩脱种种念头,为唐宋敷上药,又替他拧了一个凉手巾把儿,覆在了额头上。
  唐宋持续地发着低烧,脸已经呈现了糟糕的青灰色。
  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状态极差,
  在元明清忙碌时,唐宋始终闭着眼睛,仿佛正沉浸在一个糟糕的睡梦中。
  但在元明清开始为他清理沾血的纱布时,他突兀地开了口:“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元明清:“什么?”
  唐宋费力地抬起眼睫,但用尽全力,也只能睁开半只眼。
  他竭力保持口齿清晰:“你举报我吧。举报我……是正常人,是装疯。”
  元明清以为这是玩笑,便下意识抿唇笑了一声。
  然而,待他看清唐宋郑重的神情后,他便将嘴角的笑容敛去。
  他把纱布团成一团,捏在掌心。
  那上面唐宋的血肉带着异常的热度。
  这是碳基生物的特征。
  元明清握着这团血淋淋的纱布,仿佛是在捏着一颗心。
  他疑心自己是寄宿在这具身体里太久了,居然也似模似样地长出了一颗小小的怜悯心。
  真是恶心。
  “我想过的。”元明清打消了那些无谓的念头,以尽可能轻松的语气答道。
  唐宋:“为什么不去做?”
  他原本是逼问的口气,但随着口腔里呼出的热流,语气被彻底软化,尾音略拖,异常虚弱。
  元明清:“因为未必划算。出卖你,也不知道到底能换来什么。”
  唐宋:“别闹了。我在,就是你的拖累。我这么下去,伤口感染坏死,早晚也是死。不如发挥一点作用。——你举报,总要有些功劳的,如果足够顺利的话,你提出要求,说不定能见到小镇的主人,那个他们口里的什么狗屁‘神’……”
  元明清:“可你要是死了……”
  唐宋决然打断了元明清:“死了就死了!”
  元明清久久地低着头,把掌中的纱布攥得又热又腥。
  他说得没错。
  这里是PVP副本。
  一场PVP里,只要他们获胜,哪怕死了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游戏胜利后,会自动复活。
  只是……
  元明清不甘心。
  他们明明占尽先机,占尽优势,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尽数失去,并化为了束缚他们自己的镣铐。
  错失的时机、失败的拉拢,束缚着他们的“失忆”设定,夺来的长枪,被打碎的膝盖……
  只是和“立方舟”在疾驰的列车中打了一个照面,他们就被逼到了这步田地吗?
  而元明清不肯出卖唐宋,也是下意识地逃避。
  ……逃避那个孤军奋战的可能。
  “让我想想。”最后,元明清还是轻声给出了回答,“……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南舟:当着亲夫的面,试图谋杀亲夫


第201章 末日症候群(十五)
  夜深时分,月亮一拱一拱地从云内钻出,但也只含羞带怯地露出一半。
  露出的那一半月,像是一块璧玉的暗面。
  窗外的夜虫在窸窸窣窣地作出一番交谈,不被屋内传来的细音所扰。
  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正随着不可知源的摇曳,震荡出一圈圈的波纹。
  透明的玻璃杯在轻微的冲击下,向旁侧一下下挪位,眼看抵达了柜缘,随时有倾覆的风险。
  杯面和水杯交射之下,形成了一面小小的镜子,映出在枕侧,有一双手,正指尖交错、上下交叠在一起。
  掌心各自沁汗,所以握得不很稳。
  在炽热的体温中,肌肤被焙烧得泛红,指缝的交接处都艳艳烧出了红意,连腕部突出的一节小骨头都蒙上了一层脆弱敏感的色泽。
  一双手在彼此角力,在心欲与青涩间彼此交融。
  指背上青筋各自而起,但一方在刹力,生怕攥疼了对方,另一方却是毫无保留地加力,要把对方牢牢控制住才肯罢休。
  松开的西装裤皮带扣,发出了一声异常清越的金属响动。
  伴随着一声浅浅的“啊”,被压在下方的手抽离开来,将上方发出声响的人紧紧纳入怀抱。
  他们在黑暗中接吻。
  因为距离过近,呼吸并融,二人都深刻感受到了与对方同时情动的那个瞬间。
  而同样就在这一瞬间,窗外的虫鸣刹那静寂。
  月色关灯,场景转黑,万籁俱寂。
  整个世界的运转都因为这瞬间停止了一息,随后才全面恢复正常。
  南舟翻身从江舫身上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一直悬垂在他发梢末端的一颗汗珠受到摇撼,直坠而下,滴答一声,叩击在江舫的锁骨上,溅出了细细的水花。
  江舫顺手把放置在床头柜上的一杯清水端来,凑到南舟发干的唇边。
  南舟抬起上半身,衔住微凉的杯边。
  在他专心喝水时,江舫替他把一缕微汗的黑发别到耳后,又吻了吻他的鬓角:“瞧,没有骗你吧?”
  南舟坦诚应道:“嗯。是很舒服的。”
  江舫笑了:“那……再亲一个?”
  被他教导出了一定经验的南舟,轻轻回吻住了他的嘴唇。
  南舟觉得舌尖痒丝丝的,想去对方那里做一番探险,但他也只是想一想,担心江舫不喜欢。
  南舟体力出色,时间过去许久,也不觉得疲累。
  结合上次和江舫共眠的经验,南舟觉得自己在上面,就是占据了主动权,是主导的一方,自然要学着江舫的样子,多多照顾他。
  他挪动着腿想要下床,将江舫打理干净,却在一动之时轻轻吸了一口气:“……嘶。”
  腿根与鎏金腿环之间,框定出了一小片封闭区域。
  金的,白的,红的,彼此交映,互相衬托,以红的色调为主,像是在调色盘上信笔抹开的一点夕照远红。
  南舟直起腰来,扣上皮带,迈步欲行。
  江舫撑着头,能感觉到从自己脸上蒸出的烫意。
  他问他:“去哪里?”
  南舟:“把你弄干净。”
  江舫视线下移。
  他看上去仍是衣冠楚楚的好孩子,似乎那黑色西装裤上的一片渗色与他无关。
  偏偏南舟对此并无察觉,仍然坦坦荡荡地站在江舫身前,毫无羞惭,带着一种晦暗的洁净感。
  江舫既不提醒,也不阻拦,将下巴抵在向前平伸开来的双臂上,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困倦地一眨一眨,说话时还带着点撒娇的鼻音:“我喜欢你。”
  南舟不知道这轻轻淡淡的一句话,耗尽了他几多的勇气。
  他只是一点头,表示已阅:“唔。”
  然后他走进了盥洗室,随手关上了门,打开了水龙头。
  他面色始终淡淡的,因此,谁也不知道,那四个字正在他心中横生出怎样的一番壮阔波澜。
  在拧动毛巾时,半阖着的门外忽然传来了笃笃的敲击声。
  “啊,忘记问了。”门外的江舫声带笑意,“南老师,你喜欢我吗。”
  南舟面对了镜子里自己发红俏艳的眼尾,抬手抚了抚。
  他记得,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江舫就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
  当时,他的回答是,“你不奇怪,但想和你一起走下去。”
  那就是他当时的想法。
  而现在,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南舟不说话,江舫便倚靠着门边,闭着眼睛,耐心等待着他的回音。
  南舟的性格是在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接收到了那边的回应。
  准确说来,不是答案,而是一句反问:“……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江舫睫毛一动,嘴角紧跟着扬起一点笑容。
  这个问题本身,就足够让江舫喜欢了。
  上次他问时,南舟并没有对“喜欢”这个概念产生追根究底的兴趣。
  但他现在有了疑惑,有了想法。
  只要能这样,就很……
  江舫正欲细想下去,脑中突然回荡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这声音南舟并听不到。
  对他来说,外面仍是虫鸣声声,风语淙淙。
  江舫神色亦是不改,继续闭目养神,头靠在了冰冷的墙面上,仿佛那声音于他而言也是不存在似的。
  在轻症患者的聚居区,正发生着一场意外的劫持事件。
  元明清的脖子,被满身是血的唐宋用一片摔碎水杯的瓷片尖端抵住,皮破流血,鲜血一路蜿蜒流入了他的颈窝深处。
  在此处做工的工人全是精神疾患,要么反应过度,蜷在角落瑟瑟发抖,流泪呓语,要么一脸麻木地趴在窗户边,怀拥着丛立的铁栏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场混乱。
  情况很简单。
  新加入聚居区、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纺织厂工人的元明清,早晨向工厂负责人汇报,唐宋有可能是装病混入小镇的“非正常住民”。
  工厂自然是按兵不动,派人来调查。
  唐宋起初还有来有回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却在数分钟后毫无预兆地忽然暴起,用藏在被子里的带血绷带绞断了来人的脖子。
  随即,他动手挟持了没来得及逃走的元明清。
  对着听到警报声、呈扇形合围过来的工厂管理人员,唐宋用单腿勉强支撑着残躯,挥舞着手上的瓷片,状若疯癫:“你们这群精神病,都给老子滚远点!”
  元明清在他怀中,像是一只听话的人偶,心如止水地任他拉扯。
  但在他背在身后的手中,同样藏着一片碎瓷。
  一名工厂负责人手持喇叭,在前喊话:“入侵者,放下我们的朋友。如果你不伤害他,我们可以放你离开。”
  面对着铁桶一样的合围之势,唐宋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元明清这些天来的观察没错。
  工厂内守卫森严,人员充足,墙壁上包覆着电网,警示铃四通八达,分接不同的,四方响应迅速,井然有序得宛如一台精密运算的机器。
  就算他们不肯兵行险着,在不动用道具的前提下,也根本没有逃出去、找到“立方舟”的可能。
  这样一来,他们的冒险之举,反倒是当下能走的唯一一条捷径了。
  确定了这一点后,唐宋安心了。
  他惨笑一声:“少骗我了。等我放了他,你们就会杀了我,拿我的身体去做实验——”
  “我要你们死,都死!一起死!”
  在放出狠话后,唐宋趁着换气的间隙,让声音贴着元明清的耳朵滑过去:“杀了我。”
  他感觉元明清的身体在他怀中明显颤抖了一下。
  “抓紧时间,杀了我,别让我活着落到那些人手里。”唐宋的尾音带着一丝颤抖,“……还有,我腿真的很疼,站不住了。”
  “拜托你了,我的……朋友。”
  元明清从鼻腔中重重呼出一口气。
  在气终之点,他的左手已经夹着瓷片,绕到脑后,毫无犹豫,将尖刃向斜向上方狠狠推去!
  大抵是因为距离过近,唐宋颈部皮肉在他掌下绽开的触感,清晰到无以复加。
  一股滚热径直喷溅到了他的颈后。
  唐宋像是不能理解这意外攻击的发生,目光直视正前方,身体摇晃痉挛了一阵,才颓然放开了对元明清的辖制。
  ……在他倒下时,手上的瓷片尖端,特意避开了元明清的脖子。
  在辖制放松的一刻,元明清往前栽出几步,跪倒在了满地的尘灰间。
  因为用力过猛,元明清的虎口也被玻璃撕裂了开来。
  但他对此熟视无睹,也感觉不到痛楚。
  在低头伏地,不住喘息时,他就势唤出了自己的菜单。
  属于唐宋的队友的头像,彻底灰暗了下去。
  元明清朝虚空中探出手去。
  只有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他才敢公然地进行一点小小的缅怀。
  他摸了摸那片头像框,却只摸到了一手血、一地灰。
  四周一片喧嚷,他已经听不大清楚了。
  他只知道,自己被人就近拉到一边,随便安置在了一条硬板凳上。
  闹哄哄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才渐渐静了下去。
  他抬目望去,发现唐宋的尸体已经被拉走了。
  ……徒留了地上的一滩红黑色的血迹。
  元明清又一次久久地低下了头去,尽心演绎着一个被迫杀人的可怜角色。
  直到他看到了一双布鞋的鞋尖出现在他眼前。
  他懵然地昂起头来。
  眼前,是那名曾在月台上接迎他们进入小镇的、神父模样的中年男人。
  神父对他进行了一番温语安抚。
  在元明清身体的抖索幅度渐渐轻下去时,他才柔声询问道:“我记得,他是和你一起进来的,你为什么要举报他?”
  “他骗我,他要害我。我一直怀疑,我怀疑一切。”元明清作神经质状,喃喃自语,“以前我做过很多次错误的判断,伤害到了很多人,可我没想到,没想到……这回,他是真的要害我,要害这个小镇,要害大家……我不能允许,我不——”
  说到此处,屈辱和愤怒的极致膨胀,让元明清的话音不住发抖。
  神父宽慰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又劝说了一番,说这并不是他的错,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在元明清的情绪看起来完全镇定下来后,他便打算起身离开。
  “等等。”元明清叫住神父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想,见到‘神’。”
  神父露出了些讶异的神情:“为什么呢?”
  元明清说:“我杀了人,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我想要为小镇更好地服务。这里,就是我的家。”
  神父没有说话,像是在权衡些什么。
  元明清适时地抬起脸来,神情里混合着恰到好处的迷茫和不安:“……难道‘神’也不认同我的所作所为吗?我揭发了入侵者,保护了大家,是错误的吗?”
  神父温和地拍拍他的肩:“孩子,你这样有心,‘神’一定也会想见到你的。”
  元明清垂下头,神情仍是挫败。
  神父果然不忍见到他露出这副模样,声音更柔:“这样吧,我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神’,我想,祂一定会想要倾听你的心声的。”
  元明清直视着眼前的三尺灰地,素来镇静的双眸里绽出条条血丝。
  单从他平静的语气,没人能看清他丛丛发丝下藏匿着的恨意:“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头来,又是一张平静的脸,唯余眼眶四周微微发红。
  他望向天边的一廓明月。
  好在,快要到月圆之夜了。
  而就在元明清望向月亮的同时同刻,江舫睁开了眼睛。
  他刚想露出一个笑容,但在看清不知何时从盥洗室内走出、静静站在他身侧的南舟时,他将表情转换成了一个绅士温存的笑:“这么快?”
  南舟问他:“你在跟谁说话?”
  江舫耸耸肩:“没有人啊。”
  南舟:“我刚才看到你的嘴唇在动。”
  江舫:“只是在构思明天要给你做什么吃的而已。”
  南舟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
  他兀自把江舫领到窗边,推他坐上窗台,就着窗外天然的月色,替他擦拭小腹和腹侧凹槽上自己留下的痕迹。
  他一边动作,一边问道:“你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吗?”
  江舫望向南舟的发旋,依然答道:“没。”
  南舟抬起脸来,和江舫对视了。
  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现的。
  在见到学长绘制的地图时,江舫晕眩了一阵。
  以这件事为临界点,他的神情和举止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江舫对这个大得惊人的旅馆很熟悉,能从中找出各种各样的小东西,纸牌、餐刀,还有香水。
  明明说自己害怕的江舫,却可以离开旅馆,单独去为他寻找水果。
  以及……
  南舟回忆起了,在学长那次载他们返回宾馆时,二人在后视镜里的那个对视。
  南舟轻轻为他擦拭着腹股沟内的水液:“如果有的话,你要提前告诉我。”
  江舫粲然一笑:“当然。”
  他双手撑在身侧,低头望着南舟,又问:“如果,真的有呢?”
  南舟的手停了一停,却并未选择和江舫对上视线:“如果……”


第202章 末日症候群(十六)
  在一声“如果”后,南舟迟迟没有给出那个答案。
  “我骗你的话……”江舫凑近了他,话音里带着点不安和委屈,“那你就不要对我负责任了吗?”
  南舟:“……?”
  责任?
  他懂这个词的含义,但因为词义太大,内容宽泛,一旦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还是要经过一番审慎思考的。
  对一个家人以外的人负起责任,他不懂其中具体的流程。
  于是他真心请教道:“你想要我怎么负责呢?”
  江舫捧起他的脸,悉心教导:“你以后只能跟我去旅游。”
  南舟:“好。”
  江舫:“以后你未来的设想里,要有我的一半。……如果没有一半的话,三分之一也是可以的。”
  南舟:“我会努力。”
  江舫:“只能跟我做刚才的事情。”
  南舟:“我为什么要跟别人做?”
  一问一答间,江舫的心都被老老实实作答的南舟催软了。
  而南舟也定定望向江舫。
  月色从他身后透来,将他赤裸的身体进行了一番描线渲染,层次分明的、深深浅浅的,让他看起来像是画里的一样静物。
  无声处,又是一次双双情动。
  南舟开口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江舫将手覆盖上了他的额头,用拇指抚摸他的眉心:“那你仔细想想呢。”
  脑海中的白孔雀菌株拂动着尾羽,搔动着南舟脆弱的神经。
  南舟的呼吸渐急,原本还算清晰的思绪渐堕混沌。
  他仰着下巴,微叹一声:“你又要摸我了吗。”
  江舫不答反问:“南老师,你喜欢你自己的哪里?”
  南舟一本正经地回应他的调情:“我没有特别看过自己。”
  江舫:“现在想想。好好想想。”
  南舟便真的听了话,很仔细地想了想,并得出了结论。
  他把自己的头发撩向一侧,指了指自己的后颈。
  他怕指代不明确,又用修长食指在那齿痕周边描了一整圈。
  江舫讶异地微笑了:“……喜欢这个牙印?”
  “不是喜欢。”南舟说,“是我想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江舫敛好眉目,神情间有一丝身陷回忆的恍惚。
  不过,他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抬手扶住他的肩膀,俯身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他这两天时时随身携带的笔:“乖,咬住。”
  南舟提问:“为什么?”
  江舫不说话,只笑盈盈地把笔端凑到南舟唇边,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欲语还休的请求意味。
  南舟只好听话地咬住了笔身。
  随着齿关的分启,他的舌尖自然而然的露出了一点端倪,是淡粉色的,形状有点尖。
  江舫捉过他的手,曲起指节,抵着他腕上浮凸感极强的蝴蝶刺青上下摩挲两下,是一个再绅士礼貌不过的动作,却撩动了肤下暗藏的密集的神经受器。
  他在一片战栗中,从后面搂住了南舟,极轻地吻上了他颈后的区域,一下一下,宛如蜻蜓点水。
  南舟照例闭目耐受。
  可在被横咬的笔强制撬开了一条缝隙的唇,是根本封锁不住任何声音的。
  南舟听到了从自己喉间发出的低吟:“呃……”
  ……这声音过于陌生,南舟愣了半天,直到又一次不堪承受地出了声,才敢确信,这的确是自己的声音。
  他越是试图隐忍,越是调不成调,荒腔走板。
  夜色已昏,亮得微微透蓝的月亮悄无声息地退隐到了云后,把一整片云晕染得像是一团熠熠有光的白焰。
  江舫趴在双眼已是一片雾气濛濛的南舟身上,温声撒娇:“好累啊。”
  全程咬着笔、乖乖地没吐出来的南舟神色恍惚。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他就在乱码堆砌一样的思绪中,呆呆咬着笔,拖着步子再次走入了盥洗室。
  而“很累的”江舫,在南舟为他做好清理工作、又自己晕乎乎地去洗漱期间,又有了无穷的精力,替他端来了四只口味各不同的流心蛋挞,以及一大杯牛奶,作为补充流失体力的夜宵。
  南舟第一次吃苹果馅饼时,暗暗对那口味惊为天人。
  可当他第一口咬上酥脆的蛋挞皮、软嫩的芝心流入口中时,苹果馅饼在他心中的地位就被彻底动摇。
  南舟吃东西是有条理且匀速的,明明没什么特别享受的表情,但莫名有种让人食欲大开的感觉。
  江舫托腮望着南舟吃东西,意态悠然地和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江舫天生有将简单的故事讲得精彩纷呈的本事。
  之前的他人情淡漠,少有展示这项本事的机会。
  他们从桌边讲到了床上,两只枕头拉得很近。
  他们头碰头地“聊”到了天亮。
  其间,大多数是江舫在说,南舟在听。
  南舟间或地“嗯”上一声,表明自己还在听。
  讲到最后,江舫也不知不觉入睡,而南舟始终睁着眼睛,望着江舫偏薄又红润的唇。
  屋外虫鸣渐息,大抵也是睡着了。
  南舟探过手,用指尖挽住江舫沿着鬓边垂下的一丝银发,在指间缠绕了两圈,又移动手指,任那一缕柔软的头发徐徐抽离。
  做完这样暧昧可爱的小动作,他便把手指收回,在四周充斥着的、属于江舫的青涩茶香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
  元明清等回复得焦灼,但面上是滴水不漏的。
  他照常在混乱中作息,照常在噪音中工作,唯有在夜间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鼾声时,他才能够放心大胆地失眠。
  唐宋之所以急于行动,一是他的腿伤日益严重,再拖下去,他会活活因为各种并发症而失去意识,烂死在床上。
  二就是,他们必须要抓住南舟惧怕月圆的弱点,抢在月中时动手。
  想要赢PVP,就是要取对方的性命,没有第二种方法可解。
  就算告知了“神”,“立方舟”也是入侵者这一事实,以南舟的本事,倘若一击不得杀,让他跑了,单是杀了江舫和李银航,也不算是最终胜利。
  如果拖上个十天半月,“神”才肯见他,那他要找到理由、说服“神”在下一个月圆时再向“立方舟”动手,就太困难了。
  可元明清也只能这样默默焦虑着。
  在这等级制度森严的怪异小镇,主动权从来不握在他的手中。
  不知道是不是“神”真的听到了他日日夜深时的祈盼,在元明清满怀愁绪地目送一轮满月升至天际时,神父来了。
  他带来了一个简短的好消息:“‘神’要见你。”
  元明清愣了愣,啊了一声。
  这明明是他日思夜盼的好消息。
  但他并没有因此展现出任何的情绪。
  他心里尽是唐宋的死,和喷溅到自己后颈窝的那股烧灼的热意。
  他暗暗地发了狠。
  这一局,既然是他占了先,那就一定要说服“神”在今夜对南舟下手。
  如果“神”不肯,那他就设法杀了“神”,取而代之。
  他怀着满腔沉静的杀意,坐上了开往小镇中心位置的观光车。
  这样一台行驶速度缓慢的交通工具,说要去见“神”,颇有些滑稽。
  元明清孤身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将一颗心精准地剖作两半,一半计算斟酌着诸般委婉动听的说辞,一半酝酿着鼎沸的杀意。
  观光车在一间华丽异常的宾馆前,缓缓踏下了刹车。
  那年轻的男人将元明清领下车、带入大厅后,温和有礼地对他欠一欠身,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出了宾馆。
  元明清猜想这是让他在原地等待的意思,于是束手静待着某位接引人的到来。
  宾馆内灯火通明,光明得像是一处圣殿。
  他站在华光烁烁的大厅中央,碎钻一样的吊灯光芒过于刺目,像是玻璃碴一样揉入他的眼里,逼得元明清只得低着头,看着地面大理石瓷砖上自己的三尺倒影。
  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全面做好了作战的准备。
  他的口袋里,有一把偷偷拆卸下来、在每个不眠之夜中,进行了紧急改装的尖锐纺锤。
  他在思考,为什么没人来搜他的身?
  难道说,这个“神”真的很强悍?
  还是祂自恃拥有掌控这种奇特的精神病毒的能力,认为不可能有人能伤到祂?
  所以祂才这样排斥不能为祂所掌控的“正常人”?
  在梳理着种种可能性时,倏然间,他的余光捕捉到,大厅侧旁出现了一个端着盘子的纤细身影。
  他的神经骤然紧绷。
  那身影也并未躲藏,而是在一怔之后,试试探探地向他走来。
  “元先生,你好啊。”抱着一大筐晚餐食材的李银航招呼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元明清:“…………”
  在一瞬的怔愣后,元明清脑中诸般念头尽数烟消,化作万千无形银针,自内而起,刺得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而发出那声纯出于礼节的招呼后,李银航也在距离元明清十数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了。
  ……是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人彼此观望,谁都没有先动。
  一人是冷汗横流,一人是心怀警惕。
  打破了这窒息沉默的,是身穿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江舫。
  他在围襟上随意地擦了擦手,老友一样地向元明清点了点头:“来了?”
  说着,江舫又为元明清指了个位置:“来餐厅坐吧。饭快好了。”
  惊变之下,元明清热血逆流至顶,全身骤然冰凉。
  但在心神激荡中,他仍保有了一丝起码的理智。
  他客气地一点头:“好。”
  动作尽量不僵直地走到餐厅,他在长桌旁站定,并不肯坐。
  江舫似是根本看不出他的戒备,笑道:“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元明清伸手,湿冷的手心搭上椅背,判断着当下的局势。
  江舫笑容不改,内容却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请坐。”
  无法,元明清只得在末端位置坐下。
  他的心念飞转如电。
  目前看来,江舫他们是投靠了“神”的。
  他先行一步,在这里谋得了做饭的职位,为“神”服务吗?
  那么,他们既然已取信了“神”,自己要怎样说,才能最快动摇他们在“神”心中的地位?
  以及……
  他现在还有藉“神”之手的必要吗?
  今天是月圆之夜,南舟的战力基本为负值。
  证据是他甚至没有出现在这里。
  如果在这里完全放弃伪装,一杀二的话……
  元明清的目光瞟向一侧,发现刚刚送完菜的李银航正趴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窥探他。
  注意到自己看到了她,她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咻的一下缩回头,消失在了门边。
  ……跑得倒快。
  煎炒烹炸声不间断地从厨房内传来,每一下动静,都惹得元明清杀意暴涨几分。
  在他意图做出起身的动作时,江舫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转出。
  知道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元明清便强行把起立的动作拗成了一个跷二郎腿的动作,态度温和的释出善意:“没想到啊,还能再见到你们。”
  江舫将盛着热腾腾菜肴的瓷盘子放下。
  啪的一声,声音不算重。
  “没想到吗?”江舫擦净手指,微微歪头,看向元明清,带着点不庄重的俏皮,“不是你想见我吗?”


第203章 末日症候群(十七)
  起初,元明清没能听懂。
  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小镇的“神”召唤他到这里来的吗?
  江舫是……“神”?
  他取代了“神”?
  什么时候?用了什么方法?
  为什么“神”的身份变换,没有引起小镇内外的任何骚动?
  当一点怀疑动摇了原本坚信不疑的思维根基后,先前不曾细思的种种违和,点点怪异,便接二连三,在元明清的脑中彻底引爆开来。
  元明清眼前走马灯一样掠过丛丛画面。
  时间倒流,步步逆行。
  以“不是你想见我吗?”这一声询问为始,元明清低下了头。
  落在他眼中的,不是高级规整的大理石瓷砖,而是浮了一层肮脏尘土的工厂地面。
  从他颈后流下的属于唐宋的热血,一滴滴落到尘埃之中。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一只因为用力过猛而攥得发抖的手掌忽的伸到他的面前。
  唐宋暴躁又果决的吼声在他耳畔响起:“死了就死了!”
  元明清一动不动。
  那只紧攥着的手慢慢放开,带着颓丧。
  场景切换到了带着他们初来到环境恶劣的工厂时,唐宋同样躺在床上,指尖和脸颊一样,都是纸一样的苍白虚弱。
  他的话里意有埋怨:“……你不该管我的。”
  是啊。
  他为什么不放弃已经重伤的唐宋转而死皮赖脸地找上“立方舟”结盟呢?
  好问题。
  因为元明清没有失忆,他知道场外还有观众。
  在“失忆”的状态下,有相对来说更“安全”的轻症患者区可选,且有“世界中存在某种精神感染病毒”这样价值极高的情报掌握在手,倘若元明清非要跟上对他们不友好、且没有任何主动邀请他们入队意向的“立方舟”,前往神经病浓度极高的中心地带,既不符合人性,同样不符合逻辑。
  理由太多了。
  他甚至找不到……一定要跟上他们的理由。
  如果那时候唐宋不受伤就好了。
  他们或许就不会束手束脚。
  或许不会……
  思及此,元明清眼前倏地一黑。
  周遭细细的震动感、车身转弯碰撞铁轨的动静,让他重返了那条推动着他们走向剧情转折点时的隧道。
  深入隧道后,灯管损坏,整节哐哐运行着的车厢,漆黑寂然一片。
  这里是太好的伏击场所了。
  当时,不管是唐宋,还是元明清,都是这样想的。
  ……那么,对“立方舟”来说,不也是同样吗。
  所以,之前他们所认为的优势,当真是优势吗?
  “立方舟”的劣势,又是劣势吗?
  如果一开始,这一切就都是局?
  为什么自己和唐宋,分别被分到了列车的一头一尾?
  为什么战力最弱、随手杀了也没人知道的李银航,会被分配到战力最强的南舟身边?
  为什么被分配到仅仅一门之隔的江舫和唐宋,江舫拿到的是可以近距离杀伤的左轮手枪,而被隔离在门内的唐宋,拿到的是看似威力巨大,近战中却不易瞄准的步枪?
  为什么唐宋看似占优,却必须要做出“开门”这个在封闭车厢内一定会发出声响、吸引目光的动作,才能发动攻击?
  有一门作隔,他根本无从判断江舫是否走到射程范围之外,更无法盲射。
  想要不引人注目地跟上江舫,让这条枪的用处发挥到最大,唐宋只能另寻他途。
  于是,那条隧道,顺遂着所有人的心意,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唐宋趁黑潜入车厢,意图发动攻击。
  而南舟与江舫趁黑夺取枪支,一枪反制。
  伴随着压倒性的光明来袭的,是轰然一声枪响。
  唐宋的膝盖在元明清眼前被炸得肉飞骨碎。
  有一星血液迎面溅来,他下意识闭眼躲避,想象中的沉重粘腻却没有到来。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雪亮刺目的灯辉,热气腾腾的菜肴,整洁干净的餐厅,得体绅士的江舫。
  可是,他眼见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现在的他,究竟在哪里?
  在副本里,还是在……
  某个完全被对方支配的空间中?
  无人知晓,元明清的脑中正发生着一起混沌的大爆炸。
  无数念头壅塞住了他的思路,像是绕树之藤,缠拧着他的心,一路向深处堕落而去。
  那颗心要落到多深的位置,要去到哪里,元明清统统不知道。
  但他的身体却在此时采取了最正确的举动。
  他拾起一把放在桌边的餐刀,向赤手空拳的江舫甩手掷去!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需要靠思考去得出答案。
  杀了他,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仍然不能避免还有观众在看的可能,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命令摄像头关闭。
  所以,他留了一手,并未动用道具。
  他的武力值初始数据是8,恰与江舫的数值持平。
  既然设定如此,他只要和人交手,脑中便会自动计算出如何过招,如何动作,能将这8点武力值发挥到毫巅。
  如果餐厅里只有江舫的话,只要抓住这一隙时机,他不是没有胜算!
  江舫侧身躲避的那一瞬,就是时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江舫根本没有任何反抗。
  他非但没有反抗,还只是轻描淡写地抬起手,用血肉之躯阻住了那把餐刀。
  一阵皮肉撕裂声过后,本来快步冲至江舫身前的元明清一时怔住,不明所以。
  然而,事已至此,元明清不认为自己还能停得下来。
  他也绝对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他掌心里翻出藏匿已久的锥尖。
  寒光一闪,一点荧荧尖芒,映入了江舫的瞳仁。
  可面对如此危机,江舫仍是不动分毫,只是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漂亮地打出了一个响指。
  随即,元明清惊悚地发现,那点寒芒,以尖端为始,消沙一样化在了他的手心中。
  ……他变回了双手空空的状态。
  这变化实在过于骇人,元明清瞳孔一缩,骤然止住攻势,收身一转。
  转瞬之间,他已经重新和江舫拉开了距离。
  江舫望向元明清,摇摇头,满心惋惜。
  “就非要用这个世界的东西吗?”
  “为什么不用你的道具呢?”
  “是害怕你们的观众看到了吗?”
  江舫看似真心发问,却是句句诛心。
  每一个问题,都直接搠入元明清的心窝。
  元明清心跳如鼓,口不能言。
  三四滴黄豆大小的汗珠,接连从元明清额头滚落而下。
  ……什么……
  江舫活动了一下手腕,便有更多的血从创口汹涌而出,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条条血线,滴落在地。
  他似乎根本觉察不出痛楚,只发出了一声感叹:“嗨呀。”
  他晃一晃手,斜插在血肉上的银刃便像是魔术师的道具,倏忽消失,唯留下一个望之令人心悸的狰狞血洞。
  “……你……记得?”
  元明清的心胀疼难忍,从喉咙里强自挤出的声音,完全是变形的气音。
  他甚至一时无法分辨,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你,什么都……记得?”
  话是这样多,但元明清已经想到了更多、更深、更可怖的事实。
  江舫不答反问:“你猜,我为什么要把这里起名叫做‘伊甸园’呢?”
  元明清的冷汗忽的一下,开闸一样涌出,流过身上每一寸张开的毛孔和鸡皮疙瘩时,带出一片片电击一样细微又尖锐的痛和痒。
  江舫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悠闲道:“我看过神话。我从来都觉得亚当和夏娃尝试禁果是正确的选择。他们为什么摘下苹果,是受到了蛇的诱惑;而受到诱惑的原因,是他们想要辨明善恶。”
  “他们好奇,他们尝试,他们被惩罚流放。他们失去了天堂,得到了自我。”
  说到这里,江舫笑眯眯地看向元明清:“可是,你们是虚假的‘亚当’,正适合这个虚假的‘伊甸园’啊。”
  元明清汗出如浆,眼角也透出了猩红:“所以——”
  江舫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嗨,先不要着急。”
  “你好好想想,你进来这个世界之后,干了些什么。”
  他靠在墙上,捂住左臂,任受伤的左手垂下,涓滴的血液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打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江舫的声音,对耳鸣嗡嗡的元明清来说,显得缥缈又遥远:“仔细想一想呢。”
  元明清哪里想不到?
  只是他不敢细想。
  如果“立方舟”从未失忆,如果这从头至尾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如果这里是一处可以听凭江舫心意的“伊甸园”……
  那么,他们曾“驱散”的那些摄像头……是真的驱散了吗?
  他们那些足以暴露身份的“秘密”商讨,被所有观众……看到了?
  元明清的一颗心膨胀满了各种情绪,互相交织,互相扭曲,将他的骨、血、肉,自内而外,扭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烂泥。
  ……倘若真的如此,那他们就是真的全完了。
  没有人比此时的元明清更清楚,累计在他们身上的赌注,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
  之前,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轻飘飘的一个数值而已。
  可当这赌注如泰山一样凌空压来时,元明清才发现,他们根本输不起。
  这样的失败,足够让他们在返回原世后,被生生绞碎,成为一堆信息垃圾!
  ……游戏,对他们来说,就这么提前结束了?
  甚至不是结束在一个副本里,而是结束在一场特地为他们谋划的局里?
  江舫点出了他的心事:“在想你的未来吗?”
  元明清不做声。
  或是说,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已经让他发不出声音。
  见他不语,江舫自顾自点了点头:“的确啊,一个人回去,要面对那么大的烂摊子,你的确应该好好烦恼。”
  这一语,彻底点醒了正被巨大的信息量轰炸得晕头转向的元明清。
  他强自打起精神,打开天窗,说了亮话。
  “你多想了。他是一段数据,你们……杀不死的。”他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道,“我们最多只是任务失败而已。”
  江舫笑了一声:“啊,你是这么想的吗?”
  元明清察觉他话意有异:“什么意思?”
  江舫好心提醒:“亲手杀了他的,不是我啊,是你。”
  元明清一愣。
  待他明白了江舫的话中之意时,他心中早已溃塌的断壁,轰隆一声,再次塌陷下去了一截。
  “提醒一下,这里不是副本。严格说来呢,我们现在还在安全点。”
  江舫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所以说,这件事的本质是你作为数据,亲手毁灭了另一组数据。你们是同类杀同类,这样也还能复活啊?”
  观察到元明清周身战栗的反应后,江舫极轻地笑了一下。
  ……关于这点猜想,他其实没有多少信心。
  但元明清的身体告诉他,他赌对了。
  江舫有了底气,于是愈发轻描淡写,字字刺心:“你猜我为什么在有杀死他的机会时,不亲手打碎他的脑袋呢。”
  “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是交给你了。”
  其实,江舫并没有那么算无遗策。
  当时,之所以选择打碎唐宋的膝盖,也只是为了留一张嘴问清情况。
  但他同样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话,最能刺激到元明清。
  怎么说呢,看到一个自诩冷静理智的人失态发狂,当真有趣。
  元明清在彻底窒息之前,喘出了一口气。
  紧接着,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哈……哈……”
  他一声接一声地喘息起来,尾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和悲伤。
  江舫看着表,给了他三十秒释放情绪的时间。
  “我说啊——”他懒洋洋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想不想复活你的队友?”
  “根据我这几天观察的结果,你和你的队友关系不坏呢。”
  “你是这样想的?”元明清冷汗满额,抬起张满血丝的双眼,却仍是硬撑着冷笑一声,“我们交情普通。”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让江舫抓住他的把柄,用来威胁他。
  可这只是顽抗的本能而已。
  江舫一抬手,无所谓道:“队友对你不重要,可你也不想死吧。”
  “暴露了这么重要的秘密,当你走出这个空间后,还有任何安全可言吗?”
  元明清声线微颤:“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江舫笑了一声:“这样,我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新玩法吧。”
  “……这里不是PVP。”他放低了声音,更显得柔和蛊惑,“我们这里还有两个位置,当我们的队友,你也一样能赢啊。”


第204章 末日症候群(十八)
  元明清哈的惨笑出声:“……‘赢’?”
  他如果加入“立方舟”,“亚当”就不复存在了。
  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赌注,也会随之崩盘瓦解。
  他仍然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就算出去,也还是活不下去。
  江舫换了个更加轻松的倚墙姿势,语气和缓地和他交谈:“赢了,不就可以许愿了吗?”
  说到这里,江舫歪了歪头,发辫顺着肩膀滑落了一点。
  他抬手将发梢理好,也将那一色纯洁的银白发尾染上了一个血掌印:“‘许愿’,是整个游戏存在的基石,你加入我们,帮我们获胜之后,不管你是许愿自己免责,还是许愿你的朋友复活,应该都可以吧。”
  元明清目不转睛地盯准江舫,想看他这条毒蛇口中还能说出多少蛊惑人心的话来:“……如果我拒绝呢?”
  话是这样说,可元明清知道,他分明已经惨输。
  唐宋的复活,理论上并不是不可能。
  这需要从“回收箱”里翻找被销毁的数据,再进行重组。
  但这件事的难度,不亚于在一片占地数十亩的垃圾场中寻找并拼凑好一张被撕碎并直接顺风扬了的卫生纸。
  “亚当”因为个人判断的严重失误,导致了巨大损失,高层已经吃了许多亏,凭什么要耗费这样庞大的资源,去寻找唐宋的碎尸?
  再说,即使保不了唐宋,他也要保下自己。
  进入游戏后,游戏方已经根据他们的表现,和他们签下了不同价额的合同。
  “亚当”合同中规定的报酬,要比其他同事玩家要更加优厚。
  相应的,一旦败输,他们要面临的惩罚,也要比其他同事惨烈百倍。
  合同条款极为严苛,哪怕唐宋已死,他的家人也必须替他还债。
  他们的父母弟妹现有的一切生活都会摧毁,他们会被流放到最底层的数据工厂,做最可悲的数据清道夫。
  元明清可以通过许下愿望,解除合同,放弃一切奖励和惩罚。
  虽然白忙一场,但好歹不至于泥足深陷。
  至于唐宋或是他的家人,他就管不了了。
  所以,他最后的愿望,只能这样做二选一的选择题吗?
  ……不。
  以前,元明清在睡前无聊时,曾和唐宋分析过,“立方舟”里三个人的愿望会是什么。
  其中有一条,必然会是复活先前所有在游戏中死亡的玩家。
  无论怎样,唐宋也属于“玩家”之列。
  只有加入“立方舟”,帮助他们获胜,由他们许愿,再加上自己许愿“亚当”的合同失效,才勉强能算……
  ……两全……
  当想到这一步时,元明清骤然一寒,浑身痉挛着发起冷来。
  ……他已经在构想,在加入“立方舟”获胜后要如何许愿,才能利益最大化了吗?
  江舫口口声声的“愿望”、“许愿”,正诱导着他缓步踏入那一个个美好的、对未来的构想。
  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斟酌百遍过后的算计,都是在软性地逼迫他做出那个江舫想要他做出的选择!
  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步步收紧,让元明清连冷笑的气力都没有了。
  见元明清始终煞白着脸,沉默不语,江舫的厥词越放越过分:“虽然‘亚当’里死了一个人,分数减半,但再怎么说,你对我们还是有些作用的,不要这样妄自菲薄嘛。”
  元明清仍是说不出话。
  江舫又说:“我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也见不得别人为难,这样,我帮你想几条其他的路吧。”
  因为失血,他在这句话的落处稍稍喘息了片刻。
  就在这一点间隙中,元明清向他投来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目光。
  在调匀呼吸后,江舫还真的似模似样地为他出起了主意。
  “你可以在这里自杀,一了百了,也省得回去面对烂摊子了。我也省事。”
  “哦,当然,在这之前,你还可以告诉我们关于《万有引力》的全部秘密,尽到最后的一点价值。”
  “或者,我也可以结束这个幻境,放你回到安全点。我们再在PVP里对决。只是,你已经变成1个人,是不能再参加团队赛的1V1了。分配系统大概率会将你吐出去。我们的PK结束,而你将只剩下一半的积分。”
  “然后啊,你可以走最传统的路,回去乖乖认错,态度诚恳一点,毕竟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你被我们耍,应该也会看在你们可爱单纯的份上宽容体谅你们一些……大概你只会被一无所有地被赶出节目吧。”
  末了,他不忘贴心地用反问再补上一刀:“……难道还会更惨吗?”
  元明清听得鼻孔翕张,面容扭曲。
  杀意宛如窗外的夜雾一样袭上身来,遮蔽了他其他的想法。
  唯余杀字,清晰夺目。
  事已至此,元明清已经想不到更坏的发展了。
  他反倒全然冷静了下来:“那还是多谢你了。”
  江舫温柔绅士地一点头:“不客气。”
  元明清:“不过,我更喜欢另外一种选择。”
  江舫:“请说。”
  元明清没有再说话。
  他打开了这几日间已经被他开启数度、却屡屡不敢碰触的道具槽,从中缓缓抽出一柄长刀。
  刀刃如新雪擦拭,亮得晃眼。
  江舫吹了一声口哨:“啊,想要除掉我们,将功补过啊。也是一个办法。”
  元明清:“……”我用得着你给我下评语吗?
  他现在还有仅存的一点优势。
  江舫刚才那微妙的一喘,就是他的机会。
  他现在身受创伤,失血不少,又是落单。
  即使自己与江舫武力值设定势均力敌,理论上一时难分高下,单纯和他拼道具,自己也是有胜算的。
  这间宾馆里唯一难以控制的变量,现在正被月亮的潮汐控制。
  一口气杀掉他们!
  就算等自己出去,积分掉了一半,也总还有挽救的机会!
  然而,江舫接下来做出的动作,又一次大大出乎了元明清的意料。
  他抬起手来,却并没有取出任何道具。
  随着他的动作,他掌心大片大片罂粟花一样艳丽的血汹涌而出,但他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带出了几分鬼气森森的味道。
  他将血抹在自己左颊唇角的位置。
  鲜红的血迹灿烂地在他唇颊两侧绽开,像是小丑快乐的笑颜。
  对于他这样疯狂的行径,元明清心中疑窦丛生,执刀的手也添了一份犹疑。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江舫虚弱地歪靠在墙壁上,是柔若无骨的可怜相,说出的话却挑衅异常。
  “我能听出我喜欢的人的脚步声。可你能吗?”
  话音未落,元明清的耳朵便清晰地捕捉到,餐厅外面传来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
  等等,两人……
  ……难道?!
  元明清心念急转,骤收刀锋,倒退数步,扶着餐厅的窗户边框,看向外面——
  他在傍晚时分反复确认过,天上的月轮是圆满无缺的。
  即使来时天色茫茫,满月藏入了云雾间,元明清也仍是信心满满。
  而此刻,蔽月的乌云尽数消散,周边持续烘托着的濛濛雾气也不见了踪迹。
  在碧澄之色的衬托下,一缕银色的箭状细光,像是箭矢刺向靶心一样,直直射在月轮上。
  这一线多出来的怪异银光,成功修改了满月的形状。
  ……月中时分,本该出现在天边的满月,独独被江舫射下,像是一颗被丘比特的剑射中的心脏。
  这里……根本是由他一手支配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里,南舟根本不会被月亮影响!
  江舫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做了个张弦的勾指动作,瞄准了元明清的后脑,露出了一点温柔的笑。
  他松开手指,模拟出了箭矢射出的声响:“啪。”
  ……完了。
  在元明清认命地微微闭上眼睛的时候,南舟出现在了餐厅门口。
  他脚步轻捷,毫无虚态,肤色倒是一如既往的瓷白,刚洗完还没来得及擦拭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将白衬衫晕染出一片薄透的深色。
  李银航则是乖乖苟在餐厅门口,连个脑袋都不冒,绝不做拖油瓶。
  她觉得元明清的莫名出现必然有诈。
  他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的?
  她自己没什么主意,就留下江舫先照应,自己跑去找南舟,寻求帮助。
  李银航悄悄摸上楼时,南舟正在洗澡。
  等南舟听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简单穿好衣服,又多花了一些时间。
  南舟在餐厅门口停了须臾。
  他在看到元明清之前,便优先一切地看到了顺着江舫指尖滴落下来的血。
  江舫身形一个恰好的打晃,眼看便要站立不住了。
  南舟见情况不对,快步迎去。
  看到南舟到来,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整个人往前倾倒,半晕半倒,额头准确搭落在了南舟的肩上。
  他气息微微,面悬细汗,失血过度的嘴唇已经不复红润,眼底自然地浮着一层薄光,仿佛轻松一眨,就会有泪落下。
  他话里带着无穷的委屈,熟练地示弱并撒娇:“……好疼。”
  元明清:“…………”
  对于江舫出神入化的变脸本事,他瞠目结舌。
  南舟摸了两下江舫被冷汗和鲜血浸湿的发尾,表示安抚。
  旋即,他静静地将不含情绪的目光投向了元明清,问了两个死亡问题: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做了什么?”
  同时同刻,柔弱地倚靠在南舟肩窝上的江舫,也不动声色地向元明清转过了头。
  ……我要怎么说这伤口的来历,就看你的态度了。
  你究竟是选择鱼死网破,放手一搏,还是要乖乖选择,我为你选择好的那条“两全其美”的路?
  很快,元明清给出了答案。
  他搭放在窗台边缘的左手徐徐垂下。
  而在他的另一只手上,正提着一只从储物槽里取来的医药箱。
  他的嗓音里,透着一股颓唐的平静。
  “……我……来加入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谢谢你捅我这一刀
  元明清:@#¥@#¥%&*


第205章 末日症候群(十九)
  南舟不听元明清说话。
  他看回江舫,等个答案。
  江舫把伤口亮给他,解释道:“切菜的时候伤到手了。”
  李银航:“……”哄鬼呢。
  你用什么姿势切菜能把自己的手插成这样啊。
  谁想,南舟只是“嗯”了一声,就再次看向了元明清:“箱子。”
  见南舟没有半分要质疑的意思,满心疑窦的李银航便干脆往回一缩,继续苟着,也没做声。
  元明清把医药箱就近放在桌子上,一把向南舟的方向推来,随即抬起双手,稍稍后退,释出了百分百的诚意和友好。
  南舟一手揽住江舫的腰,另一手启开了箱盖。
  在面对了琳琅满目的药品后,南舟愈发沉默。
  ……小镇上有医院,他也在医院打过疫苗,知道“红十字”代表医疗救助,但是他没有给自己用药的习惯。
  以前和光魅打架受伤,他都是缩回房间,像是一只舐伤的小野兽一样等着它自行痊愈。
  说白了,他不会用现实里的药物。
  他扶江舫坐下,对他说:“这个,教我。”
  江舫意会,指点了几样药品和绷带,示意他先用酒精给自己消毒。
  南舟用棉签沾了一点酒精,擦净伤口周围狰狞的血迹后,又换了一根新的,抵着江舫伤口周缘稍稍发力。
  他抬起睫毛,用目光判断和试探江舫是否能接受得了这样的力度。
  捕捉到他嘴角的那一点微妙的下抿后,南舟又将动作放轻了一个度。
  “没事,左手而已。”
  上药时,江舫连声音因为疼痛的颤抖都是好听又惹人爱怜的:“还能给你做饭。……就是甜品可能要麻烦一点了。”
  听闻这话,元明清面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阵,急忙别开脸,强自按捺住去揍他那张漂亮的脸的冲动。
  合着他用左手强接自己的刀,是还要留着右手给南舟颠勺?
  南舟学东西向来是又快又好。
  不消三分钟,江舫的伤处就被敷好了药,绷带一路缠到了指尖。
  南舟把他的手捧在掌心里,细细端详了一番。
  有雪白的绷带勾勒,他发现江舫的手指修长漂亮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将江舫一心一意打理好,南舟才转头看向元明清。
  他一言不发,甚至没什么发怒的表情,但元明清被他盯着时,仿佛置身海底,有源源不断、令人窒息的高压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的肌肉都开始下意识地反张,分泌乳酸,发出轻微的刺痛感。
  李银航过分的谨慎,以及南舟问他的两个问题,让元明清判断出来,这两个人的失忆buff极有可能还在。
  ——证据就是他们对自己的到来,表露出了十足的警惕。
  意识到这一点后,元明清不仅没有任何放松感,反倒更加忌惮。
  南舟既然不记得计划,也不记得元明清是谁,那么,自己只要一言不慎,南舟就有可能上来直接拧断他的脖子,江舫都未必拦得住。
  反正南舟也不清楚自己的存在价值,杀了也就杀了。
  元明清在兀自盘算时,在南舟看不到的地方,江舫探了个头出来,用口型比了个“自求多福”,并笑眯眯地对他吐出了一点舌头尖。
  看到这一幕,元明清一时拳头发硬,拳锋作痒。
  但他迅速平静下来,按照这个世界的逻辑,字斟句酌地为自己的突然出现给出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之前……我怕你们两个,也不想去重症患者的聚集地带,就被分配到了外围的轻症患者区……但是有人要攻击我,我杀了人。那里不要我,就把我分配到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他深深垂下头。
  这段情节,和他现在的处境何其相似?
  他杀了队友,葬送了计划,已经回不了头了。
  就算他虚与委蛇,假意混入“立方舟”,并博得信任,然后顺利地全部杀死他们,以自己被生生砍掉一半的积分,也再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合理地回到榜首。
  渔翁得利的,会是排名在他们后面的人类玩家。
  再说,有江舫在“立方舟”,想要“博得信任”?别开玩笑了。
  于是,对元明清来说,想要将眼前这条死路走活,只有以“立方舟”的胜利,作为他自己的胜利。
  还是说……这种事情,其实也在江舫的计划之中?
  见他目光里的悲伤不似作伪,南舟发出了一个短暂的音节:“唔。”
  ……这一个“唔”字,把元明清给整不会了。
  南舟和江舫这只笑面虎的性格迥然不同。
  他对很多事情好奇,但心里又有一套自己的主张和逻辑。
  当他保持沉默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只要他打定了主意,他会果断做出任何事情。
  南舟没再细问。
  他对门口探头探脑的李银航说:“开饭吧。”
  见他这样反应,江舫的面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意外。
  ……就这样?
  不再问问吗?
  但他还是自然地接过了话来:“空气炸锅里有鸡翅,饭在高压电饭煲里,炖菜现在应该刚刚好。银航,去盛一下。”
  李银航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拿着拖把,先拖净了被血染红的地面,再颠颠地跑进了厨房。
  这一顿饭吃得相当堵心。
  每个人都各自怀了一番心思,看样子是一心扑在饭菜上,实际上连自己吃了什么恐怕都不晓得。
  饭后,洗完碗的李银航兔子一样蹿回了自己的房间,二话不说,先给自己的门窗上了锁,又放好门挡。
  她可不知道元明清现在就算为了自己,也不会蠢到来伤害他们。
  她只觉得这人来者不善,必须要有所防备。
  做完外部防护,李银航仍不大放心,又把刚才自己洗碗时偷偷藏在裤子口袋里的叉子放在枕边。
  她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一小包用卫生纸包起来的胡椒面。
  她又从裤子背后费力地抄出一把菜刀,藏在了枕头下面。
  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李银航就裹好被子上了床,打算早睡。
  睡前,她小声对着空气打招呼:“……晚安呀。”
  她这几天苦中作乐,已经学会了和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耗子说话,排遣郁闷和不安。
  听到她的声音,小耗子的爪子嚓嚓挠了两把,算作回应,有气无力的。
  李银航居然从这爪音里听出了一丝委屈巴巴。
  她觉得自己八成是神经过敏了,翻了个身,合上了眼。
  ……
  南舟扶着江舫回了房间。
  在暄软的床上,两人并肩靠坐着,什么话也不说。
  气氛说不上压抑,只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氛。
  明明外面夜空澄澈,万里无云。
  江舫打破了这沉默:“看个电影?”
  房间里有成套的家庭影院,只是先前南舟把它当了装饰,江舫也不希望有别的东西会夺去南舟的注意力,便也没有说穿。
  南舟点头:“好。”
  那些影片全部源自江舫的记忆,可见他的阅片量着实不少。
  其中还有许多俄文、英文的原文电影。
  ……以及在地下赌场某些VIP房间里播放着的、能够刺激疲劳赌客们的肾上腺素的小电影。
  江舫用右手点按着遥控器,让光标任意在那些没有姓名、徒有乱码的电影区域间游移。
  这没有名字、只有一团乱码的电影,果然勾起了南舟的好奇。
  他看中了其中的一部。
  当江舫切换到那部电影的缩略图标时,南舟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舫:“想看这个?”
  南舟又点头:“嗯。”
  江舫微微笑了:“那好吧。”
  江舫放下播放键,单手从床头的糖盘里剥了一颗水果糖,送到了南舟口里。
  南舟张口叼住。
  那糖滋味不错,可惜作为一颗红色的圆球,体积不小,把他的嘴巴占得满满当当。
  南舟就用舌尖将球滚来滚去。
  糖果将他温热的口腔扩张开来,碰撞到他的牙齿时,会发出细微的响声和吮吸声。
  看着他腮帮子微微鼓起的样子,江舫低下头,含着笑呼出了一口气。
  南舟目不转睛地望着巨幅的屏幕。
  语言他听不懂,好在故事情节很简单。
  这里好像正在举办某个盛大的节日。
  一楼是虔诚礼拜的人群,聚满了整个广场。
  众人身披白袍,面对着一幢圣洁高贵、有大片白羽鸽子栖息的宗教建筑,跪倒在地,唱着悦耳的圣歌。
  纯洁的圣子一身雪白,站在建筑二楼的单向玻璃前,长发也是银色的,柔顺地披到肩膀上。
  外面的人看不清圣子,只能看到他影影绰绰的身姿,以及他背后张开、微微翕动的翅膀。
  他们倾心地歌颂着圣子的纯洁和圣明。
  但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圣子其实是背对着他们的。
  一只恶魔,张开巨大黑色蝠翼,正和圣子拥抱在一起。
  被神圣的光芒洗礼后,他露出了明显的虚疲之态,但他还是倾尽全力地搂住圣子的脖子,与他接吻。
  二人交合的身姿叠在一起,拼凑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又圣洁的姿势。
  他们开始对话。
  南舟请教江舫:“他们在说什么?”
  江舫同声翻译。
  “圣子问,你怎么在这里?”
  “恶魔说,因为你在。”
  他们的话很少,因此倒也不用时刻翻译。
  南舟眼睁睁看着圣子的长袍被撩起。
  然后恶魔踮起脚,被圣子按在摆放着神圣经文的橡木台面上。
  他的足趾蜷缩,踮起来的脚后浮现出两道纤细的痕迹,一踮一踮。
  在南舟看得入神时,他突然觉得脸颊一暖。
  他的侧脸被江舫轻啄了一下。
  下一幕,在电影中,圣子也这样亲吻了一下恶魔,并小声告白道,love / you。
  结束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江舫坐回了原位,神情平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等着南舟的反应。
  他或许会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到那时,他会说一些让南舟开心、而自己先前一直没有勇气说出的话。
  这个由蛊而成的世界,应该马上要结束了。
  等回到安全点内,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尽情享受着旖旎美好的机会。
  但南舟直勾勾望着屏幕,仿佛没有感觉到。
  江舫抿一抿唇,又凑过去,明确地亲吻了一下。
  南舟仍然毫无反应。
  江舫心下正在思量,南舟忽然转过头来,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将他的脸正了过来。
  两双柔软的唇,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吻在了一起。
  结束了这个吻后,南舟也学着江舫的样子转了过去,什么也没说。
  原本打算撩人的江舫觉得,自己好像是翻车了。
  ……不然何以解释他失了序的心跳呢?
  他带着笑音开口:“你……”
  可他没能把话说完。
  江舫陡然觉得咽喉一紧。
  下一秒,随着一声褡裢的松脱声,那股短暂的窒息感离他而去。
  而他那只完好的手,也被南舟一把夺在了手中。
  ……在缭绕的糖香中,江舫的手腕,被自己的choker锁在了床头。
  南舟跪在他的双腿之间。
  家庭影院荧幕里投出的微光,在他身体周边镶嵌上了一圈毛茸茸的光的轮廓。
  江舫以放松的姿态倚靠在床头,带着脖子上“K&M”的刺青,仰头笑望着南舟。
  他知道,今天,无论是元明清的到来,还是自己的受伤,都过于可疑了。
  不过,他还以为南舟会把今天的事情压在心里,或者换个场合再提。
  万万没想到,因为一个吻作为情节触发点,他被南舟当场就地囚禁。
  南舟低头,回应了他的目光:“……你是什么人?”
  江舫一耸肩:“哦?”
  “月亮。”南舟说,“你说过,我是故事里的人。你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弱点的人。”
  “我对满月很敏感,我以为在今天,我会很痛苦,但是……”
  他指向了外面:“月亮变成了这么奇怪的样子。你说,为什么?”
  江舫:“问我吗?”
  南舟:“是的。”
  江舫歪歪头:“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南舟默然了片刻,也就给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你是,这个小镇的‘神’?”
  江舫轻轻笑出了声,也算是一种默许。
  在圣子和恶魔开始温存厮磨时,南舟的语气也开始听不出喜怒:“……你,骗我?”


第206章 末日症候群(二十)
  江舫不说话。
  南舟便顺着现有的信息和自己的想法推了下去。
  他嗓音沉静,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
  所以,应该是在生气。
  “你从列车开始,就在谋划什么。你上那辆车,就是计划的开始。”
  “你认识很多人,至少那个载着我们来这个宾馆的学长,你是认识的。”
  “那天,我们出去转小镇。明明这里这么大,他为什么会那么碰巧地遇到我们?”
  “他平时住在这里吗?他开着车去了哪里?如果他是专门负责迎接外来人员的,那他接的人呢?”
  江舫适时提问道:“或许,车上没有符合适合居住在这里的症状的人呢?”
  南舟摇摇头:“如果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驱车返回,那么他这种逻辑正常、能进行正常问答、情绪长期稳定、记忆不受影响、能够清晰记得这片区域内200个住户的人,为什么会在晚上没有理由地返回强攻击性患者的聚集区,然后遇上我们?”
  “他不符合居住在这里的人的症状;地图上的200人里,也并没有他的住址。他没有理由出现在那里的。”
  江舫笑了一声:“唔,要说理由,也还是有的。”
  南舟:“什么?”
  江舫说:“晚上回来,要做个香蕉船,再热腾腾地做一顿火锅。要是再晚了,就该吃不上了。”
  南舟:“……”
  南舟想了想,觉得这话自己似乎接不上。
  于是他果断放弃,继续了严肃的话题。
  “来到街上之后,我发现了这片封闭区域是很标准的圆环形。如果是人工形成,修成这个样子没有意义。生产能力和生产方式也不可能长期持续,所以,这个地方只能是依赖于某种力量、维持短暂的存在。”
  “那个‘学长’,说这个小镇里有‘神’。”
  “……然后,我就看到了今晚的月亮。”
  这本来该是极端严肃的范围。
  但在南舟身后,恶魔的翅膀正舒张到了极致,每一根赤红的骨羽都热得发烫,有黑色的羽毛片片落下,落在圣子的赤足缝间。
  圣子抬起脚来,轻轻踩在了恶魔的足趾之上。
  虔诚的民众以为那朦胧圣窗后的羽翼摇动,是圣子在向他们释放善意,纷纷顶礼膜拜,诵念经文,愈加虔诚。
  圣子在众多纯粹的信念之力的加持下,雪白的光辉如雪迎头沐下,逼得恶魔低声呜咽不住,但一双手还是牢牢抓住圣子肩膀,不肯与他离分。
  在恶魔发颤的、近乎哭泣的低吟声中,南舟声声发问:
  “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这几天里要对我好?”
  “为什么你不要装下去了?”
  “问题好多。让我都不知道该回答哪个才好了。”江舫将只穿着袜子的脚舒舒服服蹬到南舟怀里,“能挑个重点吗?”
  南舟的指尖抚过了他的喉结,引得那片硬中带柔的隆起上下浮动起来。
  南舟轻声问道:“告诉我,杀了你,能让这一切结束吗?”
  江舫往后一靠,深深一叹:“这就是惩罚吗?”
  南舟知道他在说什么。
  江舫曾经问过他,要是他真的骗了自己,自己会怎么样对待他。
  这个问题暂且不提,南舟在意的是,江舫的暴露太没有道理了。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故事中的人物,明明知道自己在满月之夜会痛苦难捱,也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夜的痛苦,但他还是给了他一只被箭射中的满月,将自己的身份泄底给了他。
  南舟从前读过一个词,叫露水情缘,说是一段感情譬如夜露,月光一尽,日光一出,便自然消散。
  他没有和他人缔结过任何感情,所以毫无经验,总是在单方面地认定,并为之付出。
  但现在,他影影绰绰地感到了迷茫,以及心慌。
  如果真的杀了江舫就能离开小镇,那么,要杀吗。
  他会去哪里?自己又会去到哪里?
  回到永无,回到一个人清醒的日子,让这段连他也不懂得具体成分的感情成为真正的月下露水,消失无踪?
  扪心自问,并没有消耗南舟多少时间。
  他的思路向来清晰,鲜少会为一件事而犹豫不决。
  实际上,在几天前,江舫问出“如果,真的有呢”时,南舟心里就有了一个答案。
  他只是把那个答案藏住了,像是偷偷藏住了一颗糖。
  而见南舟久久不言,江舫垂下头,舔了舔嘴唇。
  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糖的香气。
  身后,圣子和恶魔还在纠缠。
  他就着满室暧昧的情音,放低了声音:“可是,我说我没骗你,你信吗?”
  ……南舟诧异了。
  他捉住江舫的领口,几乎要贴住他的脸:“我问过你,有没有事情瞒我。你说没有。”
  贴近的瞬间,江舫身上那股雅正的茶香便绕身而来。
  江舫抬起那只绷带缠到了指根的手,搭在了南舟的后脑。
  南舟察觉不对,想要避开。
  “你不要乱动。”江舫贴着南舟的耳朵,柔柔弱弱地吹气,“我手疼。”
  南舟果然不动了。
  江舫单手搂着南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可是,这是我们两个说好的事情。事先说好的事情,又怎么能叫骗呢。”
  “……什么?”
  “再说,我根本不擅长骗你啊。”江舫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在你面前,我明明是骗自己比较多。”
  江舫轻巧地勾动着手指,在一下下刺骨的疼痛中,为南舟的大脑皮层有条不紊地输送着刺激。
  他脑中的小白孔雀又蠢蠢欲动,试图开屏。
  南舟觉出了不对。
  脸颊烧得发痛,腰也开始发胀,体内的潮汐开始迎合着月光,后知后觉地开始了一场澎湃。
  ……身后的美艳恶魔脸色水红,翅膀抖得不堪,恨不得将圣子整个吞噬进去。
  江舫轻言细语地蛊惑南舟:“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我心里……真的很喜欢。我们一起定了这个地方,一起定了这个计划,进来前,你的手还握着我的手。……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圣子贴在恶魔耳中喁喁细语,说着些南舟听不懂的话。
  和他耳中现在听到的内容一模一样。
  南舟脑中的白孔雀尾羽轻拂,细细搔动着他的神经末梢,又将四肢百骸每一个终端的反应,都原原本本、甚至变本加厉地还回了南舟的大脑。
  他自己的声音,连自己听来都失了真:“你,又骗我……”
  “真的。”江舫说,“我很会骗人。但不骗小纸人。”
  “小纸人”三个字,分明脆弱美丽,不知道哪里一下子触动了南舟的神经。
  白孔雀嘭地一下弹开了美丽而巨大的尾翼。
  在紊乱失序的呼吸中,南舟扼住了江舫的手腕,猛地将江舫再次推翻在了床上,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圣子与恶魔的喘息,与他们水乳交融地勾兑到了一处去,已经难分彼此。
  南舟只松开一点皮带,其他便被鼎沸的情与欲自然挣脱开来。
  江舫松开了扶住他后脑的手:“你呢?这些天,你有没有一点,喜欢上我……?”
  南舟执过他被绷带和纱布包裹着的手掌,凑到唇边,在那处伤口上落下轻轻一吻。
  江舫手指一蜷,仿佛被电击了一下。
  “你几天前问我的问题,我……告诉你答案。”
  “如果你骗我,我也可以原谅你一次。”
  南舟气喘吁吁,撑着最后一点清明的神志,但语调已经开始荒腔走板,含混不明。
  “……因为我好像真的有一点喜欢你。”
  南舟到现在也不很懂,究竟什么是喜欢。
  他只知道,自己愿意原谅他一次。
  而且,他愿意和他在小镇里,不走了。
  但南舟还是赏罚分明的。
  “喜欢,是喜欢的。”南舟认真宣布,“但是,我还是要欺负你了。”
  南舟乌黑的头发,顺着他低头的角度垂下。
  这桩事情刚一开始,他就碰到了一个瓶颈。
  ……他找不对地方。
  他倒也不是对这流程全然的懵懂无知。
  这些天江舫同他厮磨,让南舟直观了解了很多有用的人体常识,也知道他和自己的外部构造基本没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单纯的对不准而已。
  然而,因为南舟的探索精神,这场有些滑稽的乌龙间又平白多了许多潺潺旖旎的缠绵。
  在长久的厮磨中,二人的性器频繁交触,江舫的欲望数次顶碰到了南舟性器和花穴当间的软肉,那里大概是南舟的敏感带,只要一碰,就是一阵诚实的肉感收缩,将那股因为欲望而生的、软而靡丽的艳红一路推进到了性器的顶端,呈现出漂亮而健康的勃勃生机。
  那颜色像是倾翻了的颜料,具有一定的渗透性和蔓延性。
  南舟的衬衫下摆被顶开了一点,可以窥见,他连小腹都染上了情欲的红泽。
  但偏偏他面上还没有被情欲完全点燃。
  他只是笼统地感觉身体内的欲望左冲右突。
  他体内有万尺风波,有火树银花,可他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反复试探又后退的动作,对拥有着正常欲望、只是长期压抑的江舫而言,无异于最直白的挑逗。
  江舫的喉结滚动得急而迅速,只能暗中咬紧齿关,用一点点的血腥气让自己保持神智的清醒。
  他的性格如此,决不愿意在第一次时流露出太强烈的攻击性和侵占性。
  他认为,自己与南舟的初体验,应该是完美圆融的,没有强迫,没有恐慌,一切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让南舟在最开始享受到,才好谈以后。
  因此,江舫的欲望急于喷薄,胸腔和下腹燃着一团熊熊的炽火,表情却还是一贯的绅士温柔,绷带裹到了指尖的手掌抵在南舟抽缩发颤、炭火一样灼热紧绷的小腹肌肉上,询问道:“难受吗?”
  南舟却不懂他的苦心,催促道:“你也动一动啊。”
  说着,南舟回摸了回去,指尖有些急促地擦过他的腰、乳尖,包括他挺立的性器。
  江舫哽了一声,单手发力抓紧了choker上的银色装饰,让皮质绑带在床栏上磨出两声尖锐的咯吱咯吱的细响,才勉强自己维系住那一丝体面和理智:“唔——”
  南舟没有察觉。
  他回头参考了一下电影中的恶魔。
  圣子是银发雪肤,像极了江舫。
  恶魔除了面容苍白,周身被黑暗覆盖,则恰好和自己是一样的。
  圣子已经深入到了恶魔的腹地,二人显然有过多次的交媾,镜头给上特写时,恶魔的穴腔处被顶摩得发红,已经将圣子本不应有的欲望吞没到了底端。
  圣子倏然张开了比恶魔更强壮的雪白羽翼,将恶魔的羽翅全然覆盖,包裹在了自己的羽翼阴影之中,引得底下的教众更加疯狂。
  他们坚信,是自己的信仰之力让圣子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
  于是,他们更加狂热地对圣子的纯洁发出颂音,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唱起了祈福的圣歌。
  显然,南舟错过了最重要的参考片段。
  他们的进度已经落后了。
  另一边,在喘匀一口气后,江舫出声提醒:“这样是不行的。”
  南舟双手撑在他的胸口,低头仔细研究,同时回道:“我知道。”
  江舫保持着被拘禁的姿势,用极轻柔的语气教导道:“……可以试着把你的后面打开一点。”
  南舟抬头,恰对上了一双真诚的眼睛。
  他点了点头:“喔,我知道了。”
  在江舫的目光授意下,南舟探身取出床头抽屉里的一管软膏。
  膏体很柔软,挤在掌心里触手生温,散发出甜奶油的淡淡香气。
  南舟不大清楚该用多少分量,又不讨厌这种味道,便挤了大半管在掌心,发力搓揉,用掌心热量协助膏体乳化。
  任膏体融化成透明的颜色,他摸索着探到身后,用单指打着旋,在穴口附近轻轻按压。
  试探过一会儿,南舟宽慰道:“有点紧,你再等等。”
  但药膏中的一点特殊成分,让南舟先产生了药物反应。
  被一根指尖稍有拓宽的淡粉色的穴口开始微微发颤,丝丝痒感一路向深处进发,刺激充满弹性的内壁泌出细细的水液,酥心的麻痒沿着尾椎骨一路攀上,在南舟的大脑皮层上刺出细微的欲望的火花。
  他咬住了下唇,抵在江舫大腿上的臀肉出现了幅度明显的收缩。
  他痒得难受,但因为擅长忍耐,也没有将自己的不适宣之于口,乖乖向小嘴巴一样不住收缩的腔内送入了第二根手指。
  这下,对那片未经开垦的地带来说,的确是比进入单根手指困难了许多。
  好在有了润滑和软化,也没有吃多少苦头。
  南舟转动着手指,搅弄出了咕叽咕叽的、让人脸红心跳的水音。
  南舟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样多的水,心下生疑,下意识地一抽手,便有晶莹黏连的露水从被拓宽的穴口处滴落。
  南舟愣住了。
  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更深的开发的好奇心。
  但这一切……似乎不该发生在江舫面前。
  这本应该是一场私密的探索。
  那点从欲望的初始点而起的红意,终于攀上了他的面庞、耳朵和嘴唇。
  红着脸为自己扩张的南舟,像是一只由青涩逐渐变得成熟的苹果,体内开始充盈着令人心动的红意与汁水。
  他咬着齿关,挤入了第三根手指。
  每一寸湿软温热处都被填满,皱褶也几乎被撑平到光滑的地步。
  那种饱胀感,让南舟足尖不自觉地绷紧。
  但无论他如何抽送碾压,那痒处永远是在深处走,总是差那么一点。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自我插送,南舟的眼神也逐渐变得迷离,几乎要被自己刺激得射出来。
  江舫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抬起伤手,准确堵住了南舟涨得高挺发红、已经开始丝丝颤抖的性器。
  南舟即将射出的高潮被强行打断,小腹立即抗议地发热挛缩起来。
  层层热浪温情又野蛮地舔舐着他的身体,万千缕薄绕的情丝将他的身体自内束缚起来。
  他一面燥热,一面迷茫。
  他低下头,眼见江舫被绷带绕紧的修长拇指内扣,准确抵住那欲望喷发的关键部位。
  江舫几乎不动,只是微微一抬下巴,对他露出了一个完美的笑颜。
  他浑身上下,发丝、手指、脖颈,每一寸都写满了邀请。
  在一箭穿心的奇异月色的照拂之下,两人都很寂静。
  电影里的动静,或许都比他们的声音更大。
  他们是两座寂静相拥、内里兀自涌动着沸热的岩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的火山。
  南舟想,他大概猜到自己需要做什么了。
  他抽出了手指,却不肯将沾满水液的手撑在江舫身上。
  于是他单手扶在了自己小腹凌乱堆起的衬衫褶皱上,在雪白的衬衫一角留下了一点淡淡的指印。
  刚刚被拓宽的甬道是柔软温暖的,那一点从深处泛出的水液蓄在穴口入口处,恰好是最好的润滑。
  这一次,南舟终于成功了。
  但失败的是,南舟用心做好的扩张,才让江舫堪堪顶进去了一个头。
  江舫掌下的床单骤然收紧。
  二人在交合的瞬间,他们都同时发出了一声闷哼,但因为声音和快感均是同步到来,他们都以为,从对方口中发出的声音,是自己的欲声。
  南舟疼得猫了腰,大腿肌肉发力绷紧,手掌在衬衫处攥出了一个掌印,气息也跟着不稳起来,并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半途而废。
  这是生物怕疼避害的本能。
  但江舫及时用单手把住了他绷得如同铁石的腰身,鼓励地摩拳安抚了一阵。
  最后,南舟还是没有逃离。
  他捂住小腹,稍稍倾斜了身体。
  以这个角度,他用掌心详细直观地感觉到了身体内部内的灼热和收缩。
  属于江舫的性器在他体内微微动作。
  一开始,他觉得这股力量是将他从中劈开的凶刃。
  但南舟很快以动物式的敏锐直觉察觉到,它并没有恶意,只是被他的身体满满包裹,在柔热的软肉间温柔地存在,像小动物饮水一样,专心吮吸品尝着他的生命之源。
  身后荧幕内的恶魔发出喘息,于是南舟也乖乖地松开了紧咬的牙齿:“哈……”
  江舫强忍着性器被咬紧的痛楚和隐隐传来的欢愉,像个真正仁和慈爱的圣子一样,温声细语地安慰他:“没事,没事,不痛了,慢慢来,你做得很棒一”
  南舟做一阵,休息一阵,觉得自己差不多适应了后,便再努力坐得深一点。
  以他目前初开的身体状况,最多最多,也只能吞吃下江舫一半的性器。
  因为自己能够掌控节奏,南舟很快觉出了一点趣味。
  而在默默摸清了顶在某几点后、南舟过度诚实的啜饮动作后,江舫也开始有意无意地配合着南舟的动作,徐徐顶动起腰身来。
  身体内的潮涌有节奏地一波一波袭来,源源不绝的暖意带着红绯,涌入他的乳尖、耳垂、后颈。
  南舟的精神力本就是连系统也难以定义的数值,如今被欲望全副支配,神智迷蒙不堪,但各项感知却又异常清晰。
  汗珠滑落时引发的皮肤的小小颤动,掌下小腹的起伏弧度,还有深处穴肉被捣弄时,不住绞紧又松弛间发出的细微的唧唧水声……
  南舟一直很少发声。
  他向来是很能忍受的,那些欲望被他含在舌尖上,不曾倾吐。
  可当体内波澜渐重时,他发现自己渐渐无法忍受了。
  欲泄的性器在前方发抖,红意已经到了近乎熟透的地步,只要轻易一攥,就会有汁水迸出。
  他盯着自己高翘发涨的性器,从鼻腔发出了细微的低吟,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单是发颤的“嗯”、“嗯”声,带着点委屈和迷茫。
  而江舫也在前所未有的快感下,尽数倾泻到了南舟体内。
  二人的精神和肉体,几乎在同时达到了高潮。
  他们静静地搂抱在一起,南舟伏在江舫身上,肩膀随着沉静的呼吸一起一伏。
  江舫摸着他的耳朵,一下下地安抚着他,把他的耳朵玩得水红诱人。
  久旱逢了甘霖,而他们又正年轻。
  仅仅是拥抱和抚摸,又让他们重新燃起了渴望。
  南舟奇妙地感觉到,江舫的分身在自己体内又渐渐蓬勃起来,将还残存的火种成功引燃。
  在他精神懈怠时,江舫从床头柜里取出了一只听诊器,单手给他戴上,又将听诊头抵上了他稍稍鼓起了一点的小腹。
  冰冷的触感抵碰到他的小腹时,南舟身体一颤,睁开了眼睛,也顺着直起了腰。
  被戴上了耳挂的他一脸迷茫,不明所以。
  直到听到了小腹内在微微顶动残余物时传来的暧昧水声,南舟才敛起了眉目,撇过脸去,把恶作剧地轻笑着的江舫压住了单手。
  不许这么玩。
  但江舫一个覆身,就把南舟压到了身下。
  ——他被束缚在床头栏杆上的手,已经被他自己解放了出来。
  他替南舟正了正诊线,任那听诊器搭放在他鼓起来的小腹上:“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你要仔细听,明白吗?”
  南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江舫笑了,拨开南舟被汗水沁得湿漉漉的发丝,露出了薄汗微微的额头,温柔地亲吻了一记。
  ……南舟既然已经适应这样的节奏,那么现在,就轮到他的主场了。
  窗外传来长短声交织的蝉鸣,和树叶被白日阳光烤炙后的、淡而温热的草木芬芳。
  初夏过去,夏天终于是真正地来了。
  ……
  清早,江舫蹑手蹑脚地掩门出来时,恰好和面对着走廊里的一幅画发呆的元明清打了个照面。
  江舫主动同他打招呼:“早安。”
  元明清犯了一个晚上嘀咕,但翻来覆去的许久,除了同归于尽,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他不想死,也不想输,他知道自己是中了圈套,上了贼船。
  可当贼船的目的地与他不谋而合时,他也只能搭上一程。
  或许,这就是南舟他们布这一局的最终目的。
  因为心定了,他的态度也自然了许多:“你们挺能闹腾。”
  江舫当着他的面,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给出了一个相当不要脸的回复:“不够,还不到一半呢。”
  这一下懒腰中包含着的无限寓意和愉悦,让元明清差点没忍住翻上一个白眼。
  有了恶魔的教导,自认为是小恶魔的南舟面对他的银发圣子,采取了有样学样的复制学习。
  昨夜,身为“神”的江舫,在进行时中,从床头柜里取出了一只听诊器,单手给南舟戴上,又将听诊头抵上了他稍稍鼓起了一点的小腹。
  被戴上了耳挂的南舟一脸迷茫,不明所以。
  直到听到了小腹内传来的水声,南舟才敛起了眉目,把恶作剧地轻笑着的江舫压住了单手,不许他再胡作非为。
  混闹到了后半夜,圣子和恶魔的故事轮播到了第三遍,南舟才一瘸一拐地抱着江舫去了盥洗室。
  他还是秉承着那套坚定的自我逻辑,觉得在上面的人就该负责。
  在等待水放满的过程中,他捧着日记,写下了一些心得体会。
  江舫想看,他也给看。
  但等江舫一不小心看笑了之后,南舟皱一皱眉,就抢回了笔记本,不给他看了。
  神清气爽的江舫看向了元明清刚才在看的那幅画。
  ……那是梵高的《向日葵》。
  江舫:“懂画?”
  元明清:“有关你们的知识和书籍,我们来前都被传输过全副资料。”
  江舫笑道:“看来有了知识,占了脑子。”
  元明清:“……”你他妈的。
  江舫和他并肩而立,好心情地看着那幅色彩绚烂明快的向日葵:“什么时候跟我讲讲,关于‘你们’的那些事?”
  元明清干笑了一声:“与其关心‘我们’,不如想想你们自己。游戏方不会就这么认了的。等你们出去,会是一场恶仗。”
  “别这么见外。你现在也是‘我们’啊。”
  江舫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太见外的话,可对将来取胜没有好处哦。”
  ……
  “纸金”,斗转赌场,贵宾室内。
  曲金沙还是穿着一身红色盘扣的黑色唐装,更显富态,眼睛一半天生带笑、一半是因为面颊余肉丰富,在面部肌肉放松时会自然弯曲起来,像足了年画上慈眉善目的财神爷。
  向来门庭若市的赌博场,醉生梦死的销金窟,因为信号塔开始建立,许多彷徨的人有了目标,客流量一时间少了不少。
  好在每日的进项依旧是可观,至少在支付过高昂的积分租金后,还有不少盈余。
  外间依稀能听出是闹哄哄的,贵宾房内却格外安静。
  曲金沙对面是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面前各自摆放着五张牌。
  有四张已经翻开了。
  他们气质怪异,流露出一种故作彬彬有礼的无机质感:“恭喜,曲老板,你现在是单人排行榜第一了。”
  曲老板将己侧最后一张底牌掀开。
  因为胖,他的笑纹看起来不很明显,单就是一种让人心情放松的、纯粹的喜气洋洋:“嗨,太客气了。富尔豪斯①。不好意思啦。”
  他假意不去听懂那两人的来意。
  但那两人没有丝毫翻牌的打算,只直勾勾盯着曲金沙看。
  曲金沙心知无法躲过,便往后一靠,打开了天窗:“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投靠你们?”
  其中一人一笑:“你应该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我们会设置单人榜单,就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方便组队。”
  曲金沙笑眯眯道:“所以,究竟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了?逼得你们非要启用这个planB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①富尔豪斯:棋牌类里的一种牌型,大小次于同花顺和四条


第207章 末日症候群(二十一)
  对面的两人对视一眼,不说话。
  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屑于和曲金沙解释。
  曲金沙惯会看人眉眼高低,知道这二人对自己是怎样一番态度。
  既然对方不打算说,那他也不问了。
  他站起身来:“两位,还玩吗?不玩的话,我去外面看看我的场子。”
  其中一人往后一仰,相当无礼:“你答应了?”
  曲金沙笑眯眯的:“您总得让我考虑考虑不是?”
  那人反问:“这还需要考虑吗?”
  即使被人这样骑脸羞辱,曲金沙也不翻脸,重新坐下之余,甚至还好言好语地分析起了利害:“您看,我是单人榜的第一,尽可以老老实实地留在这里,为什么非要去团队榜里和别人争呢?我是做生意的,讲究一个和气生财,本事也不算很高,开罪了那些排名靠前的,不是让我生意难做吗?”
  那人倨傲地抬起下巴,仿佛鼻孔是他的第二双眼睛:“你不怕你的生意做不下去吗?”
  这话显然已经是在往死里说了。
  既然如此,曲金沙也不再打太极,径直问了自己最为关心的事情:“我不同意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你们会杀了我吗?”
  那人笑了一声,嘲讽意味十足,似乎在说你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曲金沙仍是和和气气地笑着。
  看他神色与自己的预料完全不同,那人剑眉一竖,开始有些烦躁。
  他双肘压上了台面,逼近了曲金沙:“你不怕死?”
  这两个高维玩家,虽然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好奇地把玩着残局之上的纸牌和筹码,但二人的肢体语言和神态,统一都是看不起曲金沙的。
  在他们看来,这人不过是土老板一样的人物,一看长相就是游戏里那种随时会被人打脸的脑满肠肥型NPC,脂肪一路长到了脑子里去。
  在他们的设想里,曲金沙好容易建立起了这样一个完善的赌场,有利益牵手绊脚,必然是贪生怕死的,听到他们的身份,就该马上投靠他们才对。
  时间不等人,他们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了。
  ……
  大约半个小时前,全体混迹在游戏中的高维玩家们,同时接到了“亚当”叛变的消息。
  这着实匪夷所思。
  接令的玩家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立方舟”用了在上个副本里学到的蛊,把“亚当”引入了一个局中,引得他们自相残杀,逼迫其中一人不得不叛变,加入了“立方舟”。
  听说是蛊中“昨夜”发生的事情,有玩家马上急了,说怎么不早点通知。
  游戏方也是有苦说不出。
  因为“立方舟”要造出一个小镇,将这个局造得完美无缺,导致他们在幻境中集体停留的时间过长、范围更广、NPC更多,因此不可能像上个【邪降】副本里一样,现实和幻境重叠时,只一瞬光景。
  自从“亚当”掉入这个局,安全点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三日。
  但是,这也给他们造就了一点时间差。
  一点可供挽回的契机。
  之前,游戏方对“亚当”还是有所期待的。
  哪怕唐宋被元明清亲手杀死,元明清进入小镇寻找由江舫扮演的“神”,游戏方也还是认为,如果元明清能以命换命,不求杀死南舟或江舫,能带走一个李银航,都算他努力过了。
  合同摆在这里,事后再算总账就是。
  但元明清竟然直接背叛了他们!!
  在确认元明清不是试图打入内部当内鬼,而是真的被那利益说动,打算叛变,一队玩家便被紧急派去杀死“亚当”的身体,另外有三队玩家,分别盯上了单人榜排名的第一、二、三名,受命执行意外发生时、才会执行的Plan B。
  时间紧急,如果曲金沙不同意,又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就得杀了他。
  好在曲金沙这边,几乎没有关注他本人的死忠。
  他做第一很久了。
  观众多数是看看热闹的赌场,看看赌输的玩家求饶流泪的惨状,对曲金沙本人则是兴趣缺缺。
  去看看其他单人玩家pk不香吗?
  谁愿意看一个胖得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的日常?
  再说,曲金沙在绝境中开赌场,专赚绝户钱,仇家也不少。
  就算杀了他,也有充足的理由。
  只是浪费了这么一个巨大的分仓,着实可惜。
  在两人脑中在考虑是要再努努力、还是让下一组人预备跟排名第二的单人玩家谈判时,曲金沙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怕啊,当然是怕的。但是,我就算在游戏里死了,让‘立方舟’许愿,他们也会选择复活所有人的吧。……如果你们最终肯信守‘赢家可许愿’的承诺的话。”
  那人撇一撇嘴:“你很相信‘立方舟’的那三个人?”
  “倒也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曲金沙说,“虽然那时候我不是自愿的,但怎么说也算送给过他们一笔启动资金。而他们中间,起码有江舫和李银航两个人类。我为什么要相信完全不是人类的你们,不相信他们?”
  “曲老板原来是这样想的?”
  一直沉默地把玩着纸牌的另一个男人在此时淡淡开口:“除了死,可能还有更可怕的事情等着你。……你不同意,你可能会直接消失,反正也没有人在乎你,到时候,你会在某个角落里,一块块被剐成碎片。你会活着,一直活着,活到最后。到最后,你的愿望可能只是祈求痛苦结束。”
  这人话不多,但字字恶毒诛心。
  寻常人,恐怕早就会被他这番恐吓吓得面如土色。
  曲金沙则掏出手帕,印了印无汗的额角——赌博是项靠着上涌的气血才能长时间维持的游戏,因此这里的冷气常年充盈,吹得人皮肤干燥,以至于根本无汗可流。
  曲金沙平静地想,太急了。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着急?
  这两人突然到来,突然自爆身份,突然开始了死亡威胁。
  是什么让他们产生了这样强烈的紧迫感?
  曲金沙在后台不动声色地呼出了团队的排名榜单。
  如今,高悬榜首的,仍然是那个神秘的、没有任何积分显示的“。”
  第二名是“亚当”,积分被第三名的“立方舟”紧紧咬在身后。
  但双方分差不小。
  曲金沙在赌场久了,耳聪目明,能听八方信息。
  作为一个人肉信号塔,他所知道的全服单个副本能获得的最高积分,就是专门针对南舟的那次“千人追击战”了。
  “亚当”正是在那场追击战中脱颖而出,吞下了“朝晖”的积分,超越“立方舟”的。
  是什么样的危机,会让《万有引力》的游戏方直接自爆身份,强硬要求自己组队?
  哪怕“立方舟”有幸碰到了一个像“千人追击战”奖励那么高的副本,有望一举反超,那游戏方也大可不必这么恐慌。
  更别提这两队目前根本没有“游戏中”的图标。
  ——除了……“亚当”和“立方舟”两支队伍合并。
  ——而且他们的分数,在合并后会直超“。”,获得第一。
  虽然游戏方没有明说,但世界频道里的玩家们都讨论过,只要有团队的分数超过“。”,游戏可能就能够分出胜负来了。
  也就是说,这一切快要结束了。
  接下来,就要看曲金沙自己的选择了。
  是选择相信“立方舟”,自己拒绝合作,慨然赴死,还是……
  做出这样的一番推测后,曲金沙微微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白胖慈和,像庙里的佛爷:“就算你们杀了我,也还有第二、第三名单人玩家能供你们挑选组队。我又何必清高,非要受这份苦不可呢?”
  对面两人对视一下,对他的笑容感到不明所以。
  不过,计划算是达成了。
  两人站起身来,违心地赞道:“曲老板是聪明人。”
  曲金沙:“哪里。”
  一人迫不及待道:“事不宜迟,抓紧时间吧。”
  曲金沙刚要答话,外间便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曲金沙准备起身,那个惯用鼻孔看人的玩家皱了皱眉:“别理,先组队。”
  “场子里出事了,我得去看看。”曲金沙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他自己的身份,“我是老板。”
  另一个玩家按了按他的手,示意他不要着急。
  曲金沙本人虽然没什么关注度,但他的赌场却是许多观众的关注点。
  外间闹起来,曲金沙如果迟迟不现身,那会惹得观众怀疑的。
  曲金沙已经答应合作了,他们没必要在这个时候非要找不痛快。
  曲金沙便走了出去。
  他刚打开门,一个身影便大头朝下,咕咚一声磕在了曲金沙面前,几乎要把脑袋撞在他的脚面上。
  旁边的叠码仔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语气平淡地解释道:“老板,这个人输光了。”
  那人眼见叩头失败,不肯放弃,涕泪交流地合身扑了上来,抓住了曲金沙的裤脚。
  曲金沙耐心地听完了他所有语无伦次的哭诉。
  譬如他活到现在有多么不易,譬如他几天前参加了一个难度过高的PVE副本,队友身亡,他要不是花费了巨额的积分,从商店里高价兑取了一个S级道具,也差点没能活着走出来。
  他想拿仅剩的一点积分出来,博一条活路,没想到一败涂地,输得如此惨烈。
  听他倾诉完毕,曲金沙弯下腰来,和颜悦色地反问:“可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我不要做生意的吗?”
  听他这样说话,来人心凉了半截,脸色也刷白了下来。
  可紧接着,他听到曲金沙又说:“这样,我借给你200点积分吧。你可以离开,也可以有翻盘的机会。反正我不收利息,你想还就还,不想还也可以。不过,你要是再输了,可就怨不得我了。”
  这是他早已用熟了的伎俩。
  因为200点积分什么都干不了,所以通常赌红了眼的赌客,会毫不犹豫地把这积分再输进去,然后陷入更深、更黑的绝望。
  曲金沙看着眼前千恩万谢的年轻人,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罢了。
  那人对此等心思毫无觉察,欢天喜地地拿着新到账的积分,丝毫不出曲金沙意料地跑到了老虎机面前,红着眼睛要求荷官为他兑取游戏的代币。
  VIP室等候的两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彼此间交换了一个充满了鄙薄的眼神。
  果然和观众们给曲金沙起的外号一样。
  曲金沙,就是一条吸血水蛭。
  而就在二人感叹之时,他们脑中同时拉响了刺耳的警报,震得他们同时一抖。
  他们点开排名榜,发现“立方舟”的排名往上走了一位。
  ……“亚当”,消失了。
  是去杀“亚当”的那组得手了?!
  ……不,不对!
  “立方舟”的人数,变成了4人!!
  两人一把拖住了往回走的曲金沙,咬牙切齿地命令道:“快点组队!!”
  曲金沙也瞄向了还没来得及关闭的排名榜,轻叹了一声:“了解。”
  在他接到组队邀请,并点击确定后,两支队伍几乎是在同时,超过了“。”。
  其中,“立方舟”居于第一,而曲金沙新加入的队伍“如梦”,位居第二。
  ……奇妙的是,双方分差,仅有170多点积分。
  “如梦”的两人同时一愣,并愤怒地看向了曲金沙。
  曲金沙一摊手,抱歉道:“……哎呀哎呀,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呀。”


第208章 末日症候群(二十二)
  二人敢怒,却又挑不出什么理来。
  曲金沙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
  他怎么又算得出来,能正好差170分?
  时机又怎么能掌握得这么巧妙?
  他们不知道,曲金沙早在打开排名榜时,就完成了一场飞快的心算。
  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他的心里自有一方自己的算盘。
  “亚当”一队中,总共有唐宋和元明清两人。
  如果这两人都还安然无恙,一旦他们与“立方舟”结盟,那分数基本上是压倒性的。
  以眼前这两人的排名和分数,就算找自己结盟,叠加起来,分数也会被他们大幅度超越。
  “亚当”排名第二,且优势明显,没有非要跟排名第三的立方舟结盟不可的理由。
  ——除非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导致1名成员直接死亡。
  而唐宋和元明清携手进退,分数相当。
  有了这些数据打底,曲金沙才能迅速得出他们和如今4人组的“立方舟”的分差。
  至于能卡点卡得这么准,只能说是这二人表现得过于着急了。
  不过,从当下结果来看,曲金沙倒也理解他们的急切。
  “立方舟”和“亚当”随时会结盟,因此他们根本没有机会采取怀柔战术,慢慢和自己打好关系,只能靠威势强压。
  好在,就算“立方舟”再晚一点和“亚当”组队,对曲金沙而言也无妨。
  反正每日他都会将积分兑换成筹码,放入筹码系统中,一日的营业时间结束后,方才进行日结算。
  这一天下来,他本人的积分都将维持在一个恒定的数值上。
  所以他刚才给出的200点积分,才成功拉开了差距。
  现在,是他们略输一筹了。
  但看这二人怒而不急的模样,曲金沙猜想,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在两队积分超过“。”的半分钟后,一道洪钟一样的宣告声,在所有玩家头脑中炸开。
  【诸位玩家,你们好~】
  【在长久的角逐和大家的共同努力中,游戏总算进入了新的阶段~】
  【鉴于有两组队伍同时超过了预先设立的标杆队伍,排名不分先后,因此进入加时赛。】
  【除“立方舟”及“如梦”外,其他玩家分数暂时锁定,副本通道关闭,正在进行中的副本,可等玩家结束游戏进程、返回安全点并进行结算后,再进行分数锁定。】
  【三个游戏自然日后,根据两队积分多少,确定真实排名后,再进入总决赛。】
  【各位,游戏越发紧张刺激起来了。】
  【你们,会更希望哪一队获胜呢?】
  曲金沙端起了自己的茶杯,热热地喝了一口,想,还挺鸡贼。
  说是两队“同时”冲顶,可除了官方能掌握准确时间,又有谁能知晓真实的先后顺序呢。
  反正关于这个一开始就处在顶端的队伍“。”的用处,游戏方从来没有详说。
  对超越“标杆队伍”的定义,究竟是分数优先,还是时间优先,游戏方拥有着最终解释权。
  难怪对面的两人不很着急。
  他又品了一口茶,深出了一口气。
  唉。
  他还真不想和“立方舟”对上啊。
  ……
  世界频道里乍然收到这样的消息,瞬间闹了个天翻地覆。
  但除了“如梦”之外,另一组重要的当事人,现在还都在醒神当中。
  李银航一觉睡醒,发现眼前的天花板发生了奇异的变幻。
  她躺在柔软的地毯上,呆望着天花板,总觉得这和她睡着前看到的不是同一块,却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挪了挪发硬的脖子,看到了从床边垂下的一只带着蝴蝶刺青的手。
  刺青的边缘渗着红,好像是被人用力地亲吻过。
  记忆逐渐复苏。
  他们……不是要进入PVP的副本了吗?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她在……哪里?
  乍然间,一段记忆涌入她的脑海,接续了那段白光闪过之后的剧情。
  她望着天花板,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感叹:“……啊。”
  那个叫做“伊甸园”的小镇,就是他们的PVP副本吗?
  她还记得对方死了一个人,另一个人来投奔他们。
  可她怎么完全没有脱出副本的印象了?
  她体感,自己就是睡了一觉,人就在地上躺着了。
  可之前几次脱离副本,都没有这样浑身酸软的感觉……
  她昏昏然爬起来半个身体后,骨松筋软的感觉更是放大了十倍,人像是一脚踩在了云层里。
  等她看向床上的南舟时,她吓了一大跳。
  南舟人已经醒了,但神情还很混沌。
  他静静望了她一眼,便继续了他的发呆大业,似乎精神还在沉浸在某些事情的余韵当中。
  江舫则早已醒来,整个人慵懒又随意地坐在另一侧的床边,将南舟的脑袋枕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南舟的思维重启需要一段时间,无意识地轻轻蹭他,他也予以回应,捉住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一下下拍着他的肩膀。
  既然腾不出手来,他便对李银航笑眯眯地打了个口头招呼:“银航,早啊。”
  ……
  江舫是在和元明清一起并肩看画的时候,向元明清正式发起组队邀请的。
  就在元明清无奈地点按下确认键时,江舫偏头看向他,俏皮地一眨眼:“喂,出去之后,我为你准备了个礼物。”
  元明清用目光询问是什么。
  江舫语出惊人:“你知不知道,这里和外界有一点时间差啊。”
  元明清还以为江舫是在开玩笑,抱臂勉强一笑,试图用这个商业的笑容嘲弄他的玩笑一点意思都没有。
  但江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角弯弯,笑容诚恳。
  ……没有一点在开玩笑的意思。
  非但如此,他还看了一眼走廊里的座钟,似模似样地计算了一下:“按照我们在上个副本里做的时间测试,自从你确定要投诚,这一夜过去,安全点内差不多过去了半个小时吧。”
  震惊之余,元明清舌头都开始发梗:“……你……”
  江舫继续笑眯眯地补刀:“不仅这样,我可不是连你的身体一起拘禁的。降头能控制的,只有你的灵魂啊。”
  元明清的情绪一瞬失控:“你!”
  江舫飞速地倒打一耙:“抱歉,我看你没问,以为你不关心,就没说。”
  元明清脸色煞白,杀了江舫的心都有了。
  之所以没有细问,当然是元明清认为自己对江舫尚有利用价值。
  他冒着风险设下这个局,不就是想要自己的积分吗?
  如果自己死了,那他的一切布局不就尽数付诸东流。
  那么,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这件事?!
  如果安全点和这里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差,而自己的身体也还在无法动弹的状态……
  元明清心中急躁,正在考虑是否要继续发作,就见江舫径直转身,走回了房间。
  他莫名其妙,以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只好强压了怒气,迈步跟上。
  结果,江舫进入房间后,顺手甩上了门,险些拍到元明清的鼻子。
  元明清:“…………”
  操!!
  元明清十分不甘,发力怒敲了两下门:“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江舫隔门回答:“你要是死了,就说明我那位朋友对你不够尽心啊。”
  南舟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持续性发呆,慢吞吞地消化昨夜的那场饕餮盛宴。
  江舫在床侧蹲下,摸摸他的头发:“疼吗?”
  南舟侧过身来,点点头:“嗯,有点痛。但是也很舒服。谢谢你。”
  江舫心中微甜,俯下身来,撩开他额头垂下的碎发,吻了一记。
  南舟探过身,礼尚往来地回复了这个吻。
  与南舟厮磨过后,江舫慢条斯理地除去了自己的衣服。
  这是他进入这个虚幻世界后,第一次当着南舟的面宽衣解带。
  他露出了自己光裸的胸膛。
  在他的心口位置,刻着一个复杂的咒阵。
  那是生生用刀刻上去的,依稀可见刀痕。
  正因为有这样的血肉联络,它才能如此顺利地维持整个世界的运行。
  南舟纳罕地抬手抚摸这处伤痕,不解它的来历。
  江舫说:“需要你的血,这个咒术才能解开。你愿意吗?”
  南舟想了片刻:“你是为了解咒,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江舫是“伊甸园”的神,南舟做出这样的推测,也是合情合理。
  “不是。”江舫坦然答道,“我们是为了真正在一起,才有了这个咒法。”
  听了这句话,南舟没有多余的犹豫,将手指抵在犬齿边,发力划过。
  他的指尖皮层被划破,有一点血涌了出来。
  但他的手即将探去时,却被江舫轻轻地握住了。
  “等等。”江舫说,“我们到窗外去。现在的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话罢,他将南舟打横抱起,走到了窗边,示意他用另一只手拉开窗帘。
  刷的一声,窗帘滑过滑轨,将整个天地展示在了南舟面前。
  外面落了一天一地的白雪,寥廓天地间,织就了一片柔软、雪白、又朦胧的罗网。
  江舫垂下眼睛,轻声道:“你说过,想要看雪。”
  南舟仰头望向江舫。
  二人无言。
  而南舟将染血的手指静静搭放在了他的心口。
  门外的元明清骤然一阵眩晕,整个人一脑袋磕在了门上。
  等他眼前的一切事物再次重组,他回到了一切惊变发生前的旅馆。
  ——身边的唐宋,居然还在。
  唐宋被杀死了的、残破的灵魂数据,和他一道返回了体内。
  他望着元明清,嘴巴张合数度,但是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元明清强撑着发软的身体,向他伸出手去。
  紧接着,他便化作一片数据流沙,当着元明清的面,再度消散无踪。
  可他只抓到了一捧空气。
  元明清心中还来不及哀痛,就听自己所在的房间门外传来一声剧烈的碰撞,像是有某样柔软的重物被甩到了门上。
  有打斗声?
  来杀自己的人,已经到门外了?
  元明清即刻想到了江舫传递给自己的信息。
  ——“你要是死了,就说明我那位朋友对你不够尽心啊。”
  有人来帮自己的忙?
  元明清身体状况极差,甫一起身,便是一阵头重脚轻。
  睡了这么久,以这样的身体状况,能应敌那才是怪事!!
  他扶住了墙壁,一路踉跄着奔到窗前,沉下一口气,正要跳窗,房门便被从外面狠狠砸开!
  砸开房门的,是一只滑稽的、等人高的白色傀儡娃娃。
  看到这只娃娃,元明清便立即知道了江舫所说的“朋友”代指的是谁。
  ……易水歌!
  然而,要杀他的人随时会进来。
  元明清脸色煞白,心电急转,嘶声喊道:“我这里有摄像头,不想被照到脸,在所有观众面前暴露你们的身份,就给我滚开!!”
  听了这话,三名前来猎杀的高维玩家冲入房中的步伐果然为之一顿。
  因为游戏方统一取消了他们对摄像头的可视性,他们也吃不准元明清说的是真是假。
  抓住了这犹豫的间隙,元明清看着足有三层楼高的地面,咬一咬牙,纵身跃下!
  下一秒,三名高维玩家的大脑里便出现了一声怒斥:“蠢货,他早就没有调控摄像头的权限了!”
  他们顿时反应过来,迈步欲追,可那六七只破破烂烂的傀儡娃娃再次站起了身来,前包后围,向他们扑来!
  这些傀儡娃娃不知道痛,也不知道死,除非被撕成碎块,否则永远拥有活性。
  三人被这一群狗皮膏药缠得焦躁万分。
  一人骂道:“就不能让他强制退出吗?!”
  另一人被两只破布娃娃前后夹攻,一刀削去其中一只娃娃的脑袋,转身怒道:“你是傻的吗?我们的生命数据是被上传到这里来的,这里根本是个封闭空间,哪能说退就退?!”
  关键是,谁能想到,高维人居然会选择背叛,向这个世界的玩家们认输?!
  在元明清在大逃杀时,宾馆中,听南舟和江舫复述了一遍计划,李银航才和很多一头雾水的高维观众一起恍然大悟了。
  江舫向她道歉:“没有提前告诉你,不好意思。”
  李银航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冒犯的。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几把刷子,他们封存自己的记忆,反倒是一劳永逸。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恐怕连瞒过“亚当”的第一场戏都唱不下去。
  她只是有点不安:“可是我们不是答应过‘南山’,要给他们留一个位置吗?”
  “这是在保他们的命。”
  此时,南舟的精神已然全部恢复过来。
  他一边解释,一边起身下床,可在坐直时,他的姿势微微僵了一瞬。
  他把双脚踮在地上,缓冲了片刻,才自然地立起身:“自从说要加入我们,他们恐怕就被《万有引力》的游戏方盯上了。”
  江舫补充道:“与其被人算计死,不如放弃愿望,先保住命。毕竟,我们也不清楚我们最终的许愿,游戏方能不能帮我们达成。到游戏结束前的一瞬,活着,总比死了更有希望。”
  李银航想想也是。
  简单复盘了一下目前的局势后,她正要把下一步的计划问得更详细一些,就听到体内传来了微弱的“嚓嚓”声。
  李银航一愣。
  等她想到这声音的来源,顿时失声“哎呀”了一声,飞快打开了久未打开的储物格。
  南极星噌的一下蹿了出来,浑身黑金色的毛毛凭空炸起,对着三人一通“死开死开死开”的尖声辱骂,并用两只短短前爪抄起床头柜上它能抄起的一切东西扔向他们。
  要不是它说不了人话,现在说的话恐怕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李银航好容易用一只苹果把饿到炸毛的南极星哄好,就听外间传来一阵匆促的奔跑声。
  暴雷一样的敲门声,在外剧烈响起。
  江舫站起身来,通过窥孔确认了一下来客后,便笑意盈盈地拉开了门。
  满身狼狈的元明清栽入门内,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撑着膝盖,一味喘息。
  在被“立方舟”暗算前,“亚当”通过情报,早就对“立方舟”的居住点了然于心,所以他一路跑来,已是强弩之末。
  而江舫只用两句话,就让喘息未平的元明清的血压攀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来了。”
  “还活着呢?”
  元明清连瞪他的力气都没了。
  ……这就是……江舫送给他的礼物。
  他故意打了这么个时间差,就是为了把局势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只有确保元明清无法再在游戏方生存下去,惨遭追杀,走投无路,他才一定会来找他们。
  江舫拍拍他的肩膀:“等把气喘匀了,就跟我们讲讲关于《万有引力》的故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南极星、元明清:@#¥%#@¥@@¥


第209章 生物进化论(一)
  几人在意识世界里虽然用过餐,却只是虚晃一招,欺骗了大脑,身体仍然处于饥饿状态,急需补充能量。
  可惜世界频道里正是混乱一片。
  玩家们的情绪,已经根本不是什么愤怒,而是迷茫。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亚当”会突然和“立方舟”结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好端端呆在单人榜中闷声发大财的曲金沙,会进入一支名不见经传的队伍“如梦”里搅混水。
  目前,这两支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队伍,他们谁都不敢轻信。
  ……可偏偏他们的命运就落在了他们手上。
  以现如今外界混乱的舆论动向,想要外出用餐恐怕是不现实。
  他们索性留在了房内,人手一只苹果,先填饱肚子再说。
  元明清刚从一场追杀中脱身,又是跳窗又是逃命,现在胃里难受得厉害,胃口不佳,便把玩着苹果,若有所思。
  李银航对他还是怀有警惕的,一边捋着抱着她脚腕的南极星的额顶毛毛,一边问他:“你不饿啊。”
  元明清端详着苹果:“我记得,最先发现万有引力的,是一个叫艾萨克的人。”
  李银航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这件事做什么,便看向了南舟和江舫。
  江舫接话说:“是这样的,在这里,我们一般叫他牛顿。”
  元明清说:“他挺有意思的,在我们发现你们的存在后,他成为了我们星球研究的一个重点课题。”
  三人中,除了南舟还在抱着认真尊重的心态吃苹果、同时分出一点耳朵外,李银航和江舫都放下了手中的食物。
  元明清主动提起了他们自从进入游戏后,一直在意、却无人肯为他们解答的疑惑。
  为什么他们被无端拉入这个游戏?
  背后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元明清知道他们想要问什么。
  他捏着掌心的苹果,给出了答案:“准确来说,你们的这个星球,是我们创造出来的。”
  李银航一愣,一句扯犊子呼之欲出。
  江舫也明显怔了一下。
  他有过类似的推测,但得到确认后,第一感觉还是仿佛置身荒诞故事。
  三人中对这条信息接受程度最为良好的,反倒是南舟。
  他看向二人,平静道:“我也是你们创造出来的。”
  李银航:“……”也是。
  元明清做了个补充:“或者说,我们的最初目的,并不是创造你们。”
  南舟问:“你说的‘我们’,究竟是什么?”
  元明清把掌中的苹果在两手之间抛来抛去,认真组织了一番语言后,说:“我学过你们的语言体系,用你们能理解的话表达吧。我们看起来,是所谓的‘高维动物’,但你们的成长路,是我们曾经走过的;如果你们继续成长下去,你们也很可能终将成为我们。”
  ……李银航觉得自己不大能理解。
  元明清也被自己的绕口令逗得轻笑了一声:“这样,我举个例子吧。”
  他举起了那个苹果。
  “如果说,我们是这个已经成熟了的苹果的话,你们就是刚刚抽芽、拱出地面的苹果树苗。我们是不同的状态,但同样都是起源于一颗种子。”
  “我们的成长史,和你们完全一样。”
  “经历了千万年的进化演变,历史演化,国家分合,部落聚散,后来,为了更方便生存,我们掌握了技术,实现了科技进化——我们成功实现了碳基生命向硅基生物的转化,我们不再依存于肉体存活,我们的意识可以被上传、保存至云端,种族有了长久存续的希望。”
  “后来,技术又实现了飞跃突破——我们又可以通过操纵数据,重塑出简单的生物、生物,甚至是一具完全仿真人体的数据肉躯——比如说,你们现在看到的我。”
  “我们可以在虚拟空间中再造出一片都市,我们可以化身成人在都市中行走,也可以随时溃散成一段数据,只要我们想。”
  在听元明清讲故事时,南舟把手里的苹果吃了个干净。
  他说:“一直以来,我都有件事情想不太通。不过你的回答,倒是让我理解了一点。”
  元明清:“什么?”
  南舟说:“我是漫画家‘永无’创造的。”
  元明清:“我知道。”
  南舟说:“我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创造的,所以我拥有现代人的外貌特点,也能理解关于人的一些事情,但有的事情,还在学习当中。”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微微发酸发涨的腰身,继续道:“所以,我听舫哥说,场外会有高维的观众看着我们的时候,我觉得很有意思:你们作为人类的进化体,生命存在的形式都变化了,是怎么能理解和欣赏这些你们眼中的‘低等生物’的喜怒哀乐的?不会有我们看蚂蚁走路、却不懂得蚂蚁具体在干什么的感觉吗?”
  元明清自嘲地笑了一声:“不会。因为我们很久之前也是‘低等生物’。和你们一样。”
  “但这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了。”
  南舟准确地将苹果核抛到了垃圾桶内:“你活了很长时间吗?”
  “不。”元明清说,“我才诞生了不到200年。”
  南舟听到这个回答,反倒愣了一下。
  南舟从元明清开始讲述时,因为他本人不是人,情绪都是三人中稳定的一个。
  如今见他有了特殊的情绪波动,元明清一时好奇:“怎么了吗?”
  南舟自言自语:“那你的智力可能的确有点问题。”
  元明清:“……”
  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瞧你这张贱嘴。
  多嘴问他这种事情做什么?!
  南舟没有理会元明清面上的风云变幻,兀自继续提问:“这么说,你们的进化应该完成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作为新生代产物的你们,还能理解人类的喜怒哀乐?”
  元明清轻叹了一口气。
  他接下来要说的,是涉及他的世界的核心机密,如果说出去,是严重违反保密法则的。
  然而,他只有说出来,才对现在的他们更加有利。
  只是他一旦真的说出口,“立方舟”就非赢不可。
  否则,“立方舟”一旦输掉,自己就彻底失去了这个世界里“许愿法则”的庇护。
  等回到属于他的世界,等待他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地狱苦难。
  元明清说:“因为我们的科技,把我们的欲望和思维一道锁死了。”
  “我们是数据,但我们也会出错,也会在不间断的计算中出现问题,最终,计算自动停止的那一刻,我们的生命也就消失了。”
  “但我们的生命相对你们来说还是很长。我们的平均寿命,大概是1000个宇宙年起步。”
  “由于生命大大延长,享乐的成本也无限趋近于0,我们对于繁衍的需求也降低了。”
  “繁衍只是无聊时的消遣,当有人觉得无聊,只要到相关机构进行申请,就可以按照个人需求,进行个性化的计算定制,领取一个理想的新孩子。”
  “新孩子诞生后,就会自动受到我们那里的法律规则的保护,并且被自动导入我们绵延至今的一切知识。所以,每个新生儿一诞生,基本上就具备了在我们的世界里生存的知识。”
  南舟补充道:“明白了。知识,不包括智慧。”
  ……元明清听了想打人。
  不过他细想一番,倒也没有抗议。
  江舫也恍然了:“但也是因为一出生就被输入了数据,导致你们大脑中的思维和欲望,受到前人的影响,所以被高强度地锁死了?”
  元明清点一点头:“……毕竟对我们来说,那是从出生就叩在我们大脑里的钢印。”
  南舟提问:“没人质疑吗?”
  “有。”元明清说,“但是一提到改革,就会有人质疑,难道让新生儿像个傻瓜一样,要将知识从头学起,最后培养出一个脑容量开发度只有10%的傻瓜?”
  ……脑容量开发度自认为只有7%的李银航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当然,弊病不止这些。”
  “我们壁垒分明,阶级分明,规则分明。”
  “愿意创造、敢于突破的人在我们那里享有很高的地位,他们是一类人,拥有更高的权限,也有制订规则的权力,他们可以调动更好的资源,为其他人服务。”
  “不想要负起责任的人是二类人,享有较少的权限,比如说,一类人可以随便吃鹅肝,二类人只能每半个宇宙月享受一次。但除了这么一点不方便外,他们可以比较惬意地享受生活。这类人的数量最多。”
  “还有,就是违背了规则的人。”
  “这些三类人,会被下配到数据工厂,从事繁琐的、不见天日的数据工作,像是地下道里的清道夫,只为了一、二类人更好地生活而服务,直到数据朽烂。——这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如果他这次下注失败,他接下来长达800年的命运也会是如此。
  元明清低下头,略略调整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道:“我们还有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孩子的出生率很低,自杀率却很高。因为大家作为数据,活的时间太长,会觉得没有趣味。”
  江舫说:“所以,你们把创造的重点,放到了开发新的娱乐上?”
  随着谈话的推进,他们终于触及到了这次谈话中,他们最关心的核心问题。
  ——“你们,究竟是怎么选中我们的?”
  元明清答道:“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们最初的目的,根本不是创造你们。”
  “最开始,我们只是想做个1比1完美复刻宇宙的生态循环、富饶又有趣的大型游戏副本而已。”
  “这个副本内有大片的植物,有广袤的平原,有丰沛的水源,有连绵的高山。总之,是为我们玩乐而设计的。这是在我们刚开始把意识体上传云端的时候就开始拟定的游戏项目开发计划,对我们当时的技术力还是个巨大的考验。”
  “所以,在这个副本诞生的那天,它登上了我们那边的日活榜——可以理解为你们的热搜。”
  “一开始,它的定位很广,很受欢迎,可以进行亲子野营,可以做兽类观察,也可以供一些硬核玩家进行野外露营。最奇妙的是,在最初的脚本拟定后,我们发现它具有一定的进化性。我们只要把时间运行速度相对加快,每隔一段时间,它会演化出一个崭新的物种。”
  “但是,因为高度仿真,一切都是按照规律自动运行,某一个宇宙日内,副本内部自行发生了大型的生态灾难,爆发的火山,消灭了上面几乎所有的生物。”
  眼见对面的李银航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元明清耸了耸肩:“是的。我们研发的副本,因为太过逼真,发生了极大的崩塌事故。”
  “要修复,我们的技术水平倒也不是做不到,但是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新的游戏层出不穷,当初的设计者野心又实在太大,导致形式大于内容。玩家们的需求,只限于玩野营+冒险游戏,然而设计者添加了太多无关紧要的素材——海洋太大了,森林太广阔了,那些让人感到惊奇的生物,又更新迭代得太慢。”
  “总之,最终,它被我们的时代淘汰了。”
  “在副本走向自然毁灭后,我们就把这个副本放置了,没再去管它。”
  李银航:“……”
  她涩声说:“你说的‘生物’,不会是恐龙吧?”


第210章 生物进化论(二)
  “那是你们的说法。”元明清说,“在我们这里,它们都是有编号的。现在在我们的游戏发展史料库里,还能查到它们的影像资料。”
  ……李银航一句“让我看看”险些脱口而出。
  她不是没心没肺。
  只是因为这些内容过于震撼,她听来总觉得是假的,是一个玩笑,感觉根本没办法用严肃的态度对待。
  但南舟和江舫显然都挺严肃。
  江舫接过话来:“然后,就有了我们?”
  元明清点点头。
  “因为地球副本是完全模拟了我们先前的生态环境和内外部环境,所以,那些没有在灾变中死亡的生物,自行开始了进化。”
  他说:“这段关于人类如何进化、如何生存,如何起源的历史,你们自己应该是最清楚的。”
  “为了计数打下的第一个绳结,是数学的起源;燃起的火堆,是化学的起源,为了渔猎祭祀跳起的第一支舞蹈,是艺术的起源……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会启发到你们,或许是观测到的一颗星辰、偶然落下的一颗苹果……不管这些是否正确,你们的确在缓慢地接近和发现宇宙的规律和真相。”
  “那曾是我们发现的,应用在了搭建副本的过程中。而你们,在没有任何人提示的情况下,也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你们可以想象到吗?当我们发现你们时,你们的发展历史,有多让我们吃惊。”
  说到这里,元明清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试图还原那种于无声处听闻惊雷的震撼。
  他还记得第一次接收到关于地球文明的信息的恍惚感。
  那种感觉,像是近距离聆听不同种群的蚂蚁之间各自独立而完整的语言系统,看到蜜蜂是如何搭建起钝角为109°28’、锐角为70°32’的类六边形巢穴的全过程,看到生物如何用原始的方式交配,成、住、坏、空,在永不停歇的死亡中生生不息。
  这种叫做人类的生物,走过了许多路,其中有弯路,有正道,也有死胡同,每一条路,他们都走得跌跌撞撞,不知前路,但他们仍然追逐着无边无际的未知。
  他们追寻太阳,追寻未来,追寻远方,追寻未知。
  有些人浪漫而理想,朝闻道夕死可矣。
  有些人脚踏实地,做了一辈子夸父,忙碌、充实、且混沌地过了一生。
  元明清接收记忆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信息的过度爆炸,出现了一段幻觉。
  他回过头去,眼见那些弱小的人类蹦跳地追逐在他们的身后,踏在他们的足迹上,形成了一道历史的湃然洪流。
  无数人淹没、消失在洪流之中,但他们永不停歇。
  或许是被人潮裹挟,或许是因为不知道尽头是这样的无趣,或许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每一个人都没有停下过脚步。
  ……不像他们。
  他们已经停滞很久了,久到几乎没有其他的追求。
  元明清收起了那一点无关紧要的感怀,轻声强调了一句:“你们……就是我们。”
  他也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过头了。
  于是他试图把话题拉回正常的轨道:“虽然……这是一个非常完善的副本,逻辑自恰,可以长久运行,但因为是副本,所以偶尔会发生一些微小的bug,也是正常的。”
  “这些,你们应该也有体感的。”
  李银航“啊”了一声。
  就她那点浅薄的认知而言,她的确有那么几次亲身的体验。
  论得远一些,日本以前,出现过关于芬达究竟有没有出过“黄金苹果”这一种口味的争论。
  可口可乐公司声称从未推出该系列的饮料。
  但有相当一部分人可以绘声绘色地描述出那款饮料的外包装和口感。
  论得近一些,李银航小时候,很清晰地记得一首歌唱的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支花”,可长大看到正式版的歌词,全都是“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支花”。
  她还记得老师教过,“具体”的“具”字,里面应该是三横。
  可她的大学同学咬死,老师教的是两横。
  这好像是某种群体性的记忆错误,叫做什么效应。
  而李银航本人也曾经体验过,自己走到某个特定地点、发生某件特定的事时,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或是干脆在梦里见过相同的场景。
  这种感觉格外强烈,因为有清晰的细节可以验证这一点。
  因此,李银航还跟朋友开过玩笑,说这世界上说不准真有什么bug,被她发现了。
  可这种“一语成谶”,细想起来,并不愉快。
  在她盯着眼前的地板缝隙发呆时,南舟将话题推进到了下一阶段:“所以,副本已经被放弃了那么多年,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元明清答说:“因为,人类也开始做和我们一样的事情。”
  江舫闭着眼睛,轻笑了一声:“……明白了。《万有引力》。”
  元明清看向江舫,再次赞同地点下了头,认同了他的推测。
  “在技术在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后,你们也和我们一样,开始追求享乐,追求现实无法满足你们的视觉奇观。更有甚者,你们连追求的方式也和我们一样——《万有引力》——你们同样在尝试,建立一个完全由数据搭建而成的小世界。”
  江舫说:“可我们的技术水平虽然不错,却并没有达到能完美复刻出一个地球的程度吧。”
  “是。也不是。”元明清说,“你们的水平的确不错,已经可以构建出一个小范围的世界了。但你们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直到——”
  元明清抬起了手来,指向了南舟:“他的出现。”
  南舟微微歪头,指向自己:“我?”
  元明清说:“我刚才说,我们不想白费功夫去修缮你们的系统,而是直接放弃,是因为我们发现了更高效地制作副本的办法。”
  “每一个创作者笔下,都有一个崭新的天地。它们依据创作者预先设定的规律而变化,是一个一经生成,就能够完美运行的天然副本。这个副本空间可大可小,会演绎出什么故事,完全听凭设计师的安排。在这个万物由数据构成的世界,我们只要建立起一个稳定的数据通道,就能够将玩家运送到这个世界。”
  “比如,你们经历的【沙、沙、沙】副本,就是一个崭新的、还没来得及正式投入使用的高难度副本。”
  “在把地球废弃前,我们就开始研究这种副本模式;在你们所说的‘恐龙’灭绝后,这种技术已经完全成熟了,建立副本的成本大大缩水,我们自然不用再把精力浪费在过时的副本上。”
  “但是,有一天,我们注意到,有一个副本传送的异常讯号,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元明清顿了顿:“……经过检索,我们发现,人类中有一个人,和我们一样,打通了世界和副本之间连接的渠道。”
  南舟陷入了沉思。
  他想到,在千人追击战的时候,他们曾接受过易水歌的帮助。
  易水歌,是《万有引力》“家园岛”模块的技术顾问。
  他告诉过他们很多事情。
  彼时,南舟不大能理解那代表了什么。
  但现在,他逐渐理解了一切。
  ——“……你最初的建模,并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的。”
  ——“自从诞生在《永昼》后,你就一直活在《永昼》的世界当中。”
  ——“游戏并不是重新打造了一个世界,而是用某种方法,有意无意打破了两个世界间的壁垒。”
  他们本质上也是一个由数据构成的世界,是客观存在着和副本世界连通的条件的。
  而那位被易水歌提起的、喜欢跳华尔兹、在工作上追求精益求精的莫姓工程师,在《永昼》副本开始测试的那天,因不明原因跳楼自杀。
  接手了所有工作的岑副总工,则一反常态,狂热地投入了工作当中。
  在高强度的、令人身心俱疲的快乐中,他享受着某种隐秘的、绝顶的快乐。
  他们明明从事着同一项工作,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在视线的同一处落点,他们究竟分别看到了什么?
  是什么让他们一个绝望,一个狂热?
  那位岑副总工,在那次和易水歌的短暂交流中,曾经向他释放出了一点消息。
  “你……见过奇迹吗?”
  这一切,经由这句话,终于成功连接了起来。
  莫总工无意中和高维人实现了同频,打通了数据的壁垒,进入了“副本”,看到了真实存在的“永无小镇”。
  他或许认为这是多元宇宙,或许认为自己发了疯,或许他意识到了这背后存在的某种可怕联结,发现自己可能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
  总之,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他在跳完一曲华尔兹后,跳楼自杀。
  岑副总工接手他的工作后,也看到了那条通道。
  与莫总工不同,他认为这是“奇迹”。
  他殚精竭虑地守护着这个庞大的秘密,用自己搭建起来的数据法则,渗透入这个世界,把南舟设定为boss,在他身上设定出复活机制,让玩家能够体会到他所认为的游戏的快乐——绝对真实。
  死亡是真实的,boss是真实的,对抗也是真实的。
  看到论坛里玩家们对关卡难度和南舟过于智能的抱怨,他究竟在想什么,谁都未可知。
  但他在这条路上沉默又兴奋地走了下去,和之前的那些人类一样,满怀憧憬,一往无前。
  他全然不知,在前方黑暗的未知中,究竟蛰伏了什么样的危机。
  “……所以,是你们先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元明清总结道:“当你们打破数字的壁垒,用数据建立起往其他世界探索的通道时,你们本身的存在,也暴露在了我们眼中。”
  “对我们来说,就是某一天,突然发现这个被废弃已久的副本更新了。本该不存在生物的地方,密密麻麻地聚满了人。”
  “那才是……‘万有引力’游戏计划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高维人:哇,鬼服它自己进化了耶.jpg


第211章 生物进化论(三)
  当思路推进到这一步,许多先前埋下的潜流,一气呵成,一并引爆。
  “《万有引力》开服之后,应该稳定运行了一年……一年半的时间……”李银航努力回忆着具体的时间节点,“那段时间,你们在干什么?”
  元明清说:“那段时间,是我们的‘观察期’。”
  “当初,在副本还没有废弃的时候,我们为了看到更多的生物奇观,游戏管理员将副本的时间流速放快。你们所谓的寒武纪、侏罗纪、白垩纪,直到发生大灾变,副本毁灭,在我们的时间线里,不过过了两年时间。”
  “在收到废弃副本的指令后,为了降低能耗,游戏管理员把副本内的时间流速下降到了一个恒定数值。”
  “这也就导致,在我们发现你们的存在时,我们的世界才刚过了1200个宇宙年。但你们已经过去了百万年。”
  南舟大概能理解这种时间差意味着什么。
  漫画家永无创作的《永昼》,作为一篇中篇漫画,虚拟世界的时间跨度达到了十数年,囊括了南舟从出生,到被妹妹咬中脖子的全过程。
  但漫画在真实世界的连载时间不过两年。
  然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南舟实实在在地度过了那些岁月。
  “在发现你们后,科研人员在第一时间把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调整到同步,以避免在我们进行调查的时候,让你们争取到发展的时间——毕竟你们歪打正着地通过数据连接了副本世界,那位姓岑的工程师可以把这个秘密瞒住一年两年,但纸永远是包不住火的。”
  “一旦你们的高层人员发现的话,以你们当前的技术力,对于数据世界的理解和构建极有可能实现指数级的跨越和腾飞,成为和我们平起平坐的生物,这样的话,我们反倒会有麻烦。”
  “在那一年半里,我们整合了你们发展至今的全部信息;同时,我们也在观察你们。”
  “然后,我们发现了一件更麻烦的事情。”
  “你们自行实现了个体版本的升级和更新,已经完全不是过去我们可以操控的副本生物了。”
  江舫:“但你们依然尝试了操控。”
  元明清颔首:“当然。”
  江舫:“你们利用了《万有引力》这个游戏本身。”
  元明清再次颔首:“是的,我们必须要对你们的基本情况进行抽样测试。《万有引力》,是由你们人类亲自创造的数据世界。对我们来说,则是非常便利的……免费测试服。”
  “在经过几次简单的数据掠夺测验后,我们成功实现了数据拦截,通过摇号,随机择选了300名游戏玩家,扣留在了系统里,作为实验对象……”
  江舫回忆起了自己代练时偶发的不能退出的bug,以及因设备异常导致的太阳穴刺痛,垂下了眼睛。
  坐在他身侧的南舟以为他心情不佳,想要去捉他的手。
  但他的手腕却提前被江舫握住了。
  干燥温暖的掌心抵住了他的腕脉。
  江舫笑着望向他:“看,我这不就有机会来见你了吗?”
  元明清明显被噎了一下。
  ……让这两个胎神遇见,应该是高维人整个实验过程中出现的最大的败笔。
  缓了片刻情绪,他才继续道:“……我们对《万有引力》里的副本模式没有大改,是为了测试你们的体力和智力的均值。不过,为了让获取的数据更真实,我们调整了体感系统和死亡系统。”
  这种杀人犯的勾当,元明清说得理所应当。
  李银航心里不舒服了一下,但见两个大佬都没有什么情绪反应,她也就把不满咽了下去。
  反正在元明清那个世界的人看来,他们的确就是一群弱于他们、可以随便取乐的低等生物而已。
  南舟在沉思一番后,get了元明清的意思:“你们最开始,只是想测试对这个副本里现有生物的掌控程度,并没有想要取乐?”
  “是的。”元明清肯定了南舟的推测,“可是,测试人员在游戏里的表现,的确富有娱乐性和观赏性。这恰好符合我们的需求,直接导致高层对“万有引力”计划进行了升级和修正。”
  南舟:“把‘探索人类’变成了‘游乐项目’?”
  元明清:“不,应该说是‘重置副本’。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游乐场。”
  李银航恍然大悟之余,手脚也跟着发麻发寒:“2月5日下午6点,我们在太阳上看到的那句‘sun.exe未响应’……”
  元明清:“是我们做的。我们特意用了不同的人类语言,方便你们每个人能够看懂,而且Windows 16也正好是你们广泛使用的电脑系统,是以你们现在的技术水平能理解的警示。这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提示,为的是提示你们所在的世界是一个副本,以及通知你们做好相关的准备。”
  李银航明白了。
  为什么《万有引力》爆发大规模事故,导致百人昏迷休克,却在几月后的2月5日时,太阳才出现怪异现象。
  ……因为高维生物在对人类进行观察的过程中,激发起了他们贫瘠的精神世界中对娱乐的强烈向往。
  而这两件事中存在的时间差,直接导致很多人根本没把《万有引力》出事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当太阳出现问题时,有一个荒诞的猜测风靡一时:“说不好是外星人在对地球online进行维护”。
  谁能想到,这个猜测是最符合事实的呢?
  只不过,是因果出了问题。
  那根本不是维护,而是警告。
  元明清继续说:“《万有引力》测试服自带的百来个副本,肯定是不够用的,在测试人员提供给我们足够的数据后,我们开始尝试加入一些新的元素,测试人类的极限。”
  江舫语带嘲讽:“新的元素,指的是全新的副本和PVP模式?”
  “是。”元明清很痛快地承认了,“但随着测试的推进,我们发现了很多局限性。”
  “简单说来,因为你们已经不再是我们可以操控的生物,我们无法规划你们的行动路径,限制你们的思维能力。你们的高度自主性,决定了《万有引力》正式服,只能是一场观赏赛。”
  “确定了游戏形式后,我们创造了一些小型的时空通道,将玩家拉入安全点,发放给你们一些道具,赋予你们一些能力,然后,就把你们投放入我们预先设计好的海量副本中,让你们自决输赢,由观众进行场外观摩和押宝,赌最后哪一组能赢。”
  江舫问:“所以,游戏里没有老人和小孩的原因是……?”
  元明清答:“不把小孩和老人作为玩家,是我们根据你们进化的实际情况,订立了游戏人物不得低于18岁以下、高于60岁以上的娱乐条约。”
  “这样,可以从生理条件上筛选不适合高强度游戏的玩家,也符合我们那里的娱乐规定。”
  江舫哈了一声。
  在泯灭人性里,居然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人性化。
  南舟抓重点的能力堪称一绝:“你们有‘条约’。”
  元明清也惊讶于南舟的敏锐:“是。就像你们人类策划游戏,也需要设定游戏的最终目的、达成这一目的的手段,以及最终的奖励吧?在做游戏前,我们都要预先提交一份详尽的策划书,制订这个副本的相关条约。”
  “尤其,《万有引力》是一个带有竞赛性质的游戏,最终一定会产生一个第一名。既然有第一,就要有奖励,游戏的性质才能得到满足,整个游戏逻辑才能成立。”
  “这是游戏世界无法违背的‘铁则’,是游戏成立的前提条件,哪怕我们是制订规则的人,也一定要遵守的。”
  “……我打个比方吧。”
  “你们应该都发现了,假如把你们的原世界设为世界线A,《万有引力》游戏内各个副本和安全点设为世界线B,和我们的世界设为世界线C,为了C世界线上的我们观看方便,B和C的时间流速是同一频率,A的流速则被放慢。所以才导致A过去了五天,B就已经过去了半年多的情况。”
  “这也是预先设定好的,是不能改变的时间类‘铁则’。所以这决定了游戏方不能通过时间回溯,修改副本和安全点内已经发生的事情,这也是为了保证比赛的公平性。”
  想明白了这一层,李银航顿时精神一振,看向南舟:“也就是说——”
  南舟给予了回应:“只要我们能赢,许下的愿望就一定会被实现。”
  这也就是为什么元明清宁愿冒着风险背叛高维,也一定要加入他们的理由。
  这样一来,【沙、沙、沙】副本时遇到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在最初订下“铁则”时,他们并没有设定“仓库内不能收容副本生物”这一条。
  大概是因为,在《万有引力》的原副本内就没有这样的规定。
  南舟为了救孙国境,误打误撞地把副本boss装进了仓库。
  游戏方那时候的懵逼可想而知。
  可惜,在游戏的框架内,他们既不能调整时间流速,也不能强制破坏预先设定好的规则,只能在打好这条规则的补丁后,捏着鼻子和他们做了交易,赎回boss。
  除此之外,官方还能在一定条件下操纵时间。
  【邪降】副本,就是游戏方撷取了五年前的泰兰德的场景和人物,做出的低级副本。
  这就意味着,他们拥有地球的数据存档,可以利用存档,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时间回溯”。
  而【圆月恐惧】里出现的蛙手、【脑侵】图书馆里看不懂的文字,也统统有了解释。
  这昭示着有别的维度的玩家曾出现在这里。
  那或许也曾是高维生物们的玩物留下的遗迹。
  至于【脑侵】里构成副本的NPC,也是以地球里流传的童话故事为蓝本进行的改编。
  这证明,影响是相互的。
  在一起盘过思路后,四人组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元明清认为自己已经释出了足够的诚意,便想要得到他们的反馈:“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
  见他们还是保持沉默,元明清隐隐焦虑起来。
  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自己是不是一口气吐露太多内容了?
  他们如果完全没办法接受自己的身份,该怎么办?
  如果这严重打击到了他们的积极性,那获胜是否会受到影响?
  想到这里,元明清强忍住焦虑,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们……是不能接受吗?虽然是游戏人物——”
  听他这样说,李银航挺诧异地看他一眼,说:“游戏人物怎么了?我从出生到现在,也没见有人给我们开挂,只有一条命可用,出车祸有可能会挂,发高烧也有可能会挂,很宝贵的。”
  听到她如此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元明清一愕。
  ……他想到了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千人追击战结束前,已经锁定胜局的南舟,在世界频道内被众声质疑。
  有人质问,他们凭什么要信任“立方舟”,而不信任“亚当”。
  当时,南舟的回答是:“因为我们有李银航。”
  唐宋在世界频道内看到这个回应时,冷笑道:“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过是一个废物,捧得跟一个秘密武器似的。”
  元明清彼时也很不理解南舟为什么会这样抬高李银航,付诸一笑。
  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
  李银航智商普通,武力普通,但她具有务实且坚韧的人类思维和灵魂。
  先活着。
  只有活下去,才有再想其他的机会。
  正因为这样,人类在死亡面前的挣扎才显得格外有趣。
  也格外有意义。
  江舫往后仰靠,抱臂询问持有心灵通讯器、旁听了全程对话的两位场外人员:“听到了吗?”
  ……林之淞那边是久久的沉默。
  他大受震撼,不能言语。
  而易水歌则在闭目良久后,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哂笑。
  他总算明白,那位疯魔的岑副总工口中的“奇迹”究竟是什么了。
  那条通往《永昼》、通向南舟的通道,对整个人类而言,的确是奇迹中的奇迹,也是灾殃中的灾殃了。


第212章 生物进化论(四)
  见大家暂时没有问题了,元明清略松了一口气。
  他提供的情报具有相当价值,应该……足够换取一些信任了吧。
  他又看了一眼后台面板和世界频道,用微微下垂的眼皮掩饰自己视线的轻微转动和情态间难以掩饰的焦虑。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膝盖。
  他一个激灵,一抬头,恰好对上了南舟乌黑冷淡的双眼。
  他静望着元明清:“你刚才在看什么?”
  这句话一出,元明清顿时成为屋内视线的中心点。
  他急忙辩解:“也没有什么,看个时间而已。”
  为了让瞬时僵硬的气氛缓和下来,他一摊手,用开玩笑的轻松语气反问:“你们还防着我呢?”
  南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仿佛元明清说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蠢话。
  “你在想什么?当然要防着你了。”
  元明清:“……”
  玛德。
  真的是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好像我们立场对调的话,你就不会防着我们一样。”南舟坦荡荡地说,“我们保持这种互相防备到最后,就是最理想的了。”
  他再一次直奔主题,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在看什么?”
  元明清张了张嘴,被南舟的逻辑噎得说不出话。
  但莫名其妙的,他心底淤塞着的郁卒和隔阂缓和了一些。
  的确,他们立场天然对立,用不着装什么兄友弟恭。
  他们只是由利益结合而成的临时搭档,越要假装无事发生,客客气气,反倒会持续加深那道本就等同于天裂的鸿沟。
  认清他们的最终目的,并为之共同努力,那才是他们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
  将心中的重压卸下一些后,元明清索性也横下心,学习南舟,直奔主题:“拉曲金沙入伙的‘如梦’,是我们的队伍。”
  南舟:“啊。”
  李银航:“好嘛。”
  江舫:“不意外。”
  元明清:“……”你们三个说贯口相声呢。
  他继续道:“我们还有三天时间,不如我们考虑一下,怎么获胜?”
  这回轮到李银航想不通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谁还会去斗转赌场啊?曲金沙要怎么盈利?”
  跟了大佬这么久,碰到问题,她认为自己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了。
  她试着从其他玩家的角度出发来考虑这件事。
  “首先,他们没必要去给曲金沙创收。因为只要上了赌桌,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失去多少。”
  根据通报,除了他们两组分数超越了“。”的玩家,还有正在副本中的玩家,所有玩家分数都锁定了,现在的身份是场外吃瓜观众。
  《万有引力》对抗赛推进到现在,虽然说肉眼可见地接近了尾声,但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是没有一个确凿定论的。
  在无法开源的前提下,他们必须节流,至少要留下足够一两个月住宿、吃饭、乃至呼吸的积分。
  赌博则是一个无底的窟窿。
  谁也不知道坐在赌桌前,头脑一热,会流水似的扔进去多少。
  “第二,曲金沙也太可疑了。”
  就算在她这种神经大条的人眼里,曲金沙的举动也堪称迷惑。
  他本可以稳稳当当地坐在单人榜榜首,和团队榜互不干扰,直接夺冠,也可以许愿。
  毕竟按照一开始的规则,不管是单人冠军还是团队冠军,每个人都享有许愿的权利。
  他根本没有来团队赛横插一手、给自己徒增麻烦的必要。
  现在,他毫无预兆地插入团队榜单的竞争中,点卡得又这么精准,完全不正常。
  能活到现在的玩家们,就算是傻子,也该被磨出草木皆兵的精神来了,不可能不起疑。
  “第三,游戏方给出的时间是三天。”
  “三天这个时间,是根本不够我们下个副本的,游戏方这么针对我们,恐怕也不会给一个三天之内就能完结的副本。这三天,我们可以免费住在宾馆里,尽量节省,以逸待劳;但曲金沙租的那个地方寸土寸金的,场地费,加上每天的电费、水费、人工费,叠加起来,他每天的积分只会减少,不会增加。”
  “除非官方给他开挂,让他下难度低又收益高的副本,或者干脆告诉他通关的方法。”
  “但就算这样,他的赌场放在那里,也是每天要吃掉他一大笔积分的。”
  “再说,既然这个节目有观众,那现在我们和曲金沙应该都受到了很大的关注。节目组要是真能这么光明正大地作弊,那何必偷偷摸摸地钻空子,塞皇族……”
  李银航一笔一笔地替曲金沙算账,越算越觉得己方优势超群。
  谦虚点儿说,不能说是稳操胜券,但也是80%的胜率起步的。
  但南舟、江舫和元明清都直勾勾盯着她。
  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乖乖闭上了嘴,有些紧张地询问:“……不对吗?”
  南舟认真思考,要不要鼓励一下她。
  斟酌过言辞后,他评价道:“好。但是不完全好。”
  李银航想,哦豁,砸锅。
  她沮丧了三秒,积极提问道:“哪里有问题?”
  “问题不多,只有一个。”南舟说,“其他玩家可能只是不理解曲金沙的行为,但我却确实和他们立场敌对过。”
  李银航当场呆住。
  ……对啊。
  说到底,曲金沙虽然利用赌场牟利,坑害人无数,但那些人大多死在了无人知晓的犄角旮旯。
  对于众多根本不碰赌博、明哲保身的普通玩家来说,曲金沙只是一个遥远且虚幻、与己无关的符号,甚至是一个能在致命游戏中找到财富密码的强人。
  毕竟大家都或多或少有着慕强的心理。
  但这份“强”会对自己造成危害时,大家的心态又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不管那些参与千人追击战的玩家的目的,是遵守副本规则,是贪图丰厚奖励,还是实实在在地恐惧南舟非人类的身份,最后的结局就是,南舟不仅没死,还拿走了奖池里的全部积分,说不定还记下了这桩仇。
  大家对他根本没有慕强的滤镜,心中留下的只有对未知的畏惧。
  当初在追击战中埋下的猜忌,也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就淡去。
  摆在其他玩家面前的路很简单。
  要么做局外人,看大佬打架。
  要么帮曲金沙。
  要么协助“立方舟”。
  目前看来,不愿他们获胜的人,恐怕真的不少。
  李银航这么一想,本来还算轻松的心情顿时沉重了起来。
  ……事情又坏起来了。
  李银航试图想办法挽回一些:“那能不能把高维人的存在公布出去?”
  这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李银航也没指望所有的玩家都能马上无条件相信。
  可再怎么说,这也是一种办法。
  让玩家知晓他们真正要对抗的对象,这样一来,哪怕有九分的玩家完全不信他们的话,只要能动摇三分他们对曲金沙的信任,让他们不愿轻易协助曲金沙、袖手旁观也好啊。
  谁想到,对她的提议,江舫和南舟同时摇了头。
  这下,连元明清都跟着李银航一道诧异了。
  根据理智判断,以及他对人类的了解,元明清相信,这是绝对有效的手段。
  哪怕口说无凭,但试一试,又有何不可?
  “不是怕他们不信。”南舟口吻平淡地点出关键,“是怕有人会相信。”
  江舫跟上补充:“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接受,自己是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玩物的。”
  李银航似懂非懂。
  但她至少明白,南舟和江舫都不同意她的建议。
  她乖乖闭了嘴。
  元明清还想说什么。
  但鉴于自己的身份,并没有立场给他们出谋划策,更没有必要表现得太过殷勤,得罪高维,于是他选择闭口不言。
  此时,心灵频道还是连通着的。
  因此,他们的对话,同时传播到了另外两个人耳中。
  林之淞对此表示了明确的疑惑:“为什么不行?”
  民众有权知道真相。
  至少有权利知道,他们的亲人、朋友,包括他们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
  江舫正在参与对策的商讨,而且显然是和林之淞的观点相悖。
  他无暇,也无心理会林之淞的疑问。
  这番疑问,他是对着连线另一端的易水歌发出的。
  但易水歌也没有给予他回复。
  如果不是能听到易水歌细微的呼吸声,他沉默的时间,已经长到林之淞以为他掉线了。
  林之淞:“他们不肯做,我做。”
  易水歌终于出了声:“你想暴露这段暗线?”
  这段秘密的心灵通讯,因为一直没有坦露到明面上,且高维人要处理的数据过于庞大,这细微的一小支信息流,便一直成功地隐匿着,是一片隐于林海的、不起眼的叶子。
  林之淞有些着急:“情势已经到这里了,这张底牌继续保留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公布高维人的存在,是目前最有希望扭转局势的办法了!”
  他虽然年轻气盛,但他同样明白利害得失。
  三天,看似对南舟他们有利,但玩家对他们的不信任,是相当难以跨越的一道坎。
  经过这段时日的合作,曾在雪山上被南舟搭救,又亲眼见证了他们这一路的飞跃之路,林之淞心中的天平已经慢慢倾向“立方舟”。
  尤其是在听到有关高维人的真相后,林之淞根本不可能让“如梦”如愿以偿。
  现在有了搅浑这潭水的机会,为什么要放过?
  只要让大家怀疑曲金沙,保持作壁上观的态度,这对“立方舟”的形势会是大大的利好。
  而且,自己有“青铜”的身份,可以给“立方舟”背书,至少能增加三分可信度。
  见他们两人都不肯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林之淞索性自顾自打开了世界频道,在心中组织语言,准备键入信息。
  可还没等他输入第一个字,耳畔便传来一声命令。
  “……住手。”
  易水歌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森冷和平静。
  不带任何笑意和调侃,是彻彻底底的命令。
  林之淞的指尖甚至为此滞住了一瞬。
  通讯器彼端,在一座刚完工的高塔边缘吹风的易水歌倚栏而立。
  他茶色的眼镜之下,瞳仁之中,纵织着细细的白色的傀儡丝线。
  他用陈述的口气,对着通讯器那边的林之淞说:“如果你公开,我就杀你。”
  ……林之淞听得出来,他是在说真话。
  他收回了手,深呼吸一记,平复下动荡的心绪,尽可能保持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明明是有效的行为,为什么不去做?”
  难道仅仅是因为不相信的玩家多,就要放弃这样大好的把握舆论的机会?
  易水歌说:“你这样做,会引发更深的混乱和不信任,导致玩家自杀,甚至怀疑彼此,自相残杀。”
  林之淞咬紧了嘴唇,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只要最后能赢,就能许愿,救回所有的人了,不是吗?”
  “……救不回来了。”
  似乎是怕林之淞听不明白,易水歌重复了一遍:“所有的人,是不可能救回来了。”
  林之淞果然没能听明白。
  他把发烫发颤的指尖抵在了同样在灼灼生热的大腿上,狠拧了一记,以保持神思的清醒。
  “为什么?元明清的回答,不是证明有存档的存在了吗?我们的世界,本身是副本,只要回到一切发生前,回到《万有引力》开服之前,不就行了?”
  尽管多次在心底里命令自己要冷静,林之淞的声线还是避免不了地发着颤:“难道……他撒谎?”
  “小林,我问你啊。”易水歌提出了一个问题,“……一般来说,游戏存档,对被玩家操控的NPC来说,只能保存位置,能保留记忆吗?”
  仅仅一句话,便像是一道闪电劈过林之淞,将阵阵发麻的感觉从头皮一路传递到了脚趾。
  “江舫从【邪降】回来后,不是跟我们沟通过吗?”
  “他来到了五年前的泰兰德,但是那些人不记得他。他们拥有的,只是彼时彼刻的记忆。”
  “如果我们许愿,想要复活所有的人,高维人就只能读档,让时间回到过去的某个节点。”
  “但这样一来,我们就决不可能带着记忆回去。”
  “因为我们不是带着记忆,回溯到过去重刷副本的玩家,我们只是NPC。”
  易水歌放慢了语气,难得地沉滞和压抑:“我们……只会继续开服,我们会继续沉迷《万有引力》的魅力。……然后,一切,就只是无尽地重复。”
  “那……”林之淞感觉头颅几乎要爆开了,“团队冠军,不是可以每个人许一个愿望吗?我们可以许愿切断和高维的一切联系,然后再回到过去——”
  话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出了自己的愚蠢。
  这是两个悖论。
  如果他们许愿切断联系,又许愿复活,那么,当一切重置后,他们的许愿也就不复存在了。
  就像易水歌说的,一切,就只是又一轮重复而已。
  “目前,我们还没有接触到许愿的规则,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们现在也说不好……”
  易水歌声音沉郁:“但是,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在真正的许愿规则颁布前,不能让更多的人……因为崩溃和混乱死去了。”
  他看向了远方:“如果有人想要制造崩溃和混乱,我就先杀了他。”


第213章 生物进化论(五)
  在林之淞心惊之余,通讯器那边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本来还挺轻松,但在走近易水歌时明显一顿,然后马上掉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但这点响动,已经足够引起易水歌的注意。
  “我先下线了。”易水歌将手指搭放在了耳垂上,摩挲两下,“别做蠢事。你还有价值,别逼我杀你。”
  易水歌并没在第一时间挂线。
  因为下一秒,谢相玉异常震怒的声音在那边响起:“……你干什么?”
  易水歌理直气壮:“心情不好。”
  “我他妈就是路过!”谢相玉奋力挣扎,“心情不好你拿脑袋撞墙去!……你还抢我吃的!”
  易水歌心安理得地打劫了刚被谢相玉舔吃到一半的冰激凌甜筒,大大方方地咬了一口,并把反抗不休的人扛入了一间桌子上放满了设计图样的临时办公室,用脚带上了门。。
  “唔……”
  通讯器的信号就此切断。
  失去通讯对象后,林之淞松弛了精神,趴在了桌面上,把脸埋入了臂弯间。
  不知保持这样的自闭姿势过了多久,他身侧摆放的空椅子发出一声细细的“咯吱”。
  ……有人坐在了上面。
  贺银川用和他一样的姿势趴在了桌子上,试图和小同志谈谈心:“小林,怎么了?最近精神状态好像不大好?”
  听到队长的声音,林之淞把上半张脸从手臂间抬起,只露出了一双满含迷茫的眼睛。
  在这种时候,他看起来才像是一个未经过太多人事磋磨的大学生。
  他第一眼就瞥见了贺银川苍白无色的唇。
  三支建制尚算完整的官方队伍牵头在安全点内建造信号塔,折腾出的动静着实不小。
  在游戏肉眼可见地接近尾声的情势下,他们成功稳定住了安全点内本该躁动不安的人心。
  他们基建时的材料来路正当,玩家们也是自觉响应的,因此高维人并没有做出类似“干扰塔建”这种摆在明面上的破坏行为。
  但他们实施了更直接的惩戒。
  三天前,有一组玩家在半夜入侵了他们在安全点的住所,摆出了要打劫道具的架势。
  贺银川刚刚和他们交涉两句,他们就立即翻脸,提刀就上。
  粉饰在表象之下的居心,简直昭然若揭。
  为了保护梁漱,贺银川受了致命伤,内脏出血,导致失血性休克,险些直接挂机。
  好在梁漱做好了急救止血的预处理工作,周副队连夜背他前往安全点的医诊所,耗费大笔积分,才让他又侥幸逃过一劫。
  不过对贺银川这号的拼命三郎来说,在生死边缘来回横跳这种事已经再习惯不过了。
  ……甚至还有心思在养伤期间,爬下床来关心一下小同志的心理健康。
  林之淞恍然注视着他的脸,想,贺队的年纪,好像也没比自己大上几岁。
  他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幼稚。
  大规模失踪事故发生时,他是学校里第一批主动报名参与搜寻工作的学生。
  进入《万有引力》后,他跟着队伍帮助了许多人,收到过最衷心的感谢,也受到过最伤人的质疑。
  他从来不放在心上。
  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对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然而,事实上,林之淞的精神现在正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南舟、江舫和易水歌,在从元明清口中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后,做出的判断都是最正确的。
  因为别说是普通玩家了,在得知自己是高维人掌中的玩物时,自认为无坚不摧的林之淞的情绪也抵达了失控的边缘,险些做出了最糟糕的选择。
  他太想让“立方舟”赢了,为此甚至不惜造成混乱。
  ……反正只要“立方舟”赢过“如梦”、只要能成功许愿,所有在混乱中死伤的人就都能回来,不是吗?
  可易水歌的话,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
  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到底有没有真正为还活着的人考虑?
  他对不对得起普通玩家对自己的信任?
  ……还有,最重要的,那些死去的人,真的没有回来的可能了吗?
  他们真的只能在“有所死伤”和“无限轮回”这两个选项之间抉择吗?
  他的信念,他的努力,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他想要救下所有人的愿望,如果可以被更高的力量一票否决,那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满心迷茫的林之淞看向了贺银川,张了张干裂的唇,问道:“队长,如果游戏最终赢了,你有许愿的机会,你会许什么愿望?”
  “……我吗?”
  周澳千叮万嘱贺银川要多喝热水,又怕他不听话,干脆用挎包带把保温杯挂在了脖子上。
  贺银川随手给林之淞倒了一杯水:“应该是我们吧。轮到我们许愿的话,当然是希望游戏结束,所有在游戏里死去的人都活过来喽。”
  林之淞问:“如果最后游戏结束,那些人……却回不来了呢?”
  贺银川倒水的手顿了一下。
  可也只是一下而已。
  他把水杯推向了林之淞,口吻轻松道:“我那时候死没死啊?如果那时候我死了,我就下去守着那些死去的人,不叫他们受欺负。”
  林之淞被他的玩笑话引得笑了笑:“这可一点也不唯物主义。政委听了会生气的。”
  贺银川爽朗大笑。
  林之淞抿了一小口水:“如果……我们都还活着呢?”
  “活着啊。”贺银川摸了摸下巴,“那就背负着这些人命,继续走下去。”
  林之淞一时哑然。
  半晌后,他才轻声说:“那是……很多很多人啊。”
  林之淞以前面对的都是可以计数的人命。
  但回首望去,他才意识到,从高维人向他们投向一瞥时开始,他们走过的路,就是一片尸骸堆成的高山。
  世界范围内的死伤人数,究竟有千人,还是万人?
  “救不回来,就不要想那么多,先保住其他再说。”贺银川说,“像现在,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
  ……
  在林之淞逐渐调整心境时,新组建的“立方舟”四人小分队,正针对“斗转赌场”展开了新一轮分析。
  四人当中,对“斗转赌场”相关情报最为了解的,居然是先前开了上帝视角的元明清。
  他画出了一张斗转赌场的简易示意图,并列上了每日的平均流水:“据我所知,斗转赌场是日结算模式。每天24点后,曲金沙的积分都会更新,用每日的收入减去支出,多出来的部分,就是盈余。”
  “如果游戏方规定的‘三天’,指的是从他们发布讯息的1个小时前,往后推72个小时的话——”
  元明清放下了笔:“曲金沙总共还有三次结算机会。”
  李银航小心地推断:“第一天,大家再怎么恐惧我们,也不会一窝蜂涌到赌场里去白送积分,应该会选择观望,所以第一次结算时,他应该是会赔的……吧?”
  “没错。”江舫认同了她的判断,“事关生死,正常人不可能马上做出决断。但从第二天开始,就说不定了。”
  “我们队里现在还有一个位置。”第一次分析有效,李银航隐隐有了些底气,“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服一个积分靠前的高位单人玩家,加入我们?”
  “在这一点上,他们比我们更有优势。”
  南舟指了指排行榜上的“如梦”:“他们有两个位置呢。”
  李银航顿时泄了气:“……对哦。”
  人本来就是喜欢抱团的群居生物。
  证据就是,现在单人排行榜的长度,还不到团队排行榜长度的五分之一。
  游戏推进到现在,还能头铁坚持单人不动摇的玩家,只能是彻彻底底的独行侠,必然倾向于明哲保身。
  他们不能寄希望于这些人突然转性,加入他们。
  当然,在争夺第一无望的前提下,如果这些人有非实现不可的愿望,的确有可能搏一搏,尝试加入“立方舟”。
  但那也只是小概率事件罢了。
  毕竟站队需谨慎,一旦赌错了,就是满盘皆输。
  而且鉴于南舟自带的负面形象,以及两支队伍之间不到200点的分差,这些独行侠就算只从利益出发,选择加入“如梦”的可能性都远远高于加入“立方舟”。
  ……不分析还好,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更糟糕了。
  江舫说:“所以,综合这些情况,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能走……”
  南舟:“嗯。去把曲金沙的积分赢过来。”
  元明清表示赞同:“还要大赢。”
  江舫补充道:“还要预留出一些分数空间,防止他们最后一天再用高维玩家填入‘如梦’的其他两个名额,强行拔高他们的分数。”
  元明清:“可是万一有积分排名更高的人类玩家选择加入‘如梦’呢?”
  江舫眼睛也不眨一下:“那是高维不可控的变量。我们现在要的是高维可控的变量,作为最低值进行参考。”
  南舟问元明清:“你们高维那里,还有几组可以用的人?”
  元明清耸耸肩:“进入中国区服的只有七组。两组已经被淘汰,一组是我和唐宋,剩下的,排除一个废物组,还有‘如梦’……高维能插手的空间已经很小了。”
  李银航:“……”
  中国区服……
  这也就意味着还有其他区服?
  不过,这倒也是预料之中的。
  失踪事件是在全世界范围内爆发的。
  ……但这是之后他们要操心的事情。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先赢过曲金沙和“如梦”。
  南舟将自己的面板投放到了公屏:“把现在的高维队伍指出来吧。”
  他们利益一致,元明清也没有什么藏私的必要。
  他滑动屏幕努力寻找自己的队友,好计算他们需要预留的分数差。
  “……这个……还有这个。”
  榜单一路下滑。
  当元明清指出他口中的“废物组”、也即曹树光和马小裴的名字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李银航的眉头还是忍不住跳了跳。
  想到这对荒诞的小夫妻后,她进而想到了那个神秘的、不知道人在何处的单人玩家邵明哲。
  ……鬼使神差的,她想看看他现在的排名情况怎么样了。
  然而,在下滑了几下榜单后,李银航的脸色就变了。
  她在单人榜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名。
  ……陈夙峰。


第214章 斗转(一)
  李银航第一时间把这个发现分享给了其他人。
  经过确认,“南山”一组,确实已经在团队榜单中消失了。
  虞退思行动严重不便,身边离不开人。
  陈夙峰则根本没有扔下他的理由。
  他们二人,在当前的节骨眼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虞退思,不在了。
  为了确保他们判断无误,他们重新翻了一遍单人榜单。
  从上到下,从始到终,再也没有一个姓虞的人。
  南舟不言不语,盘腿静思。
  南舟承认,从他们进入《万有引力》以来,虞退思和陈夙峰,只是他们曾经的一个搭档,谈不上莫逆,只算是有些交情。
  沈洁三人组,是有私心,有性格缺陷,但相当团结齐心的一组。
  孙国境三人组,是行事野蛮粗暴,但还算讲义气的一组。
  谢相玉是个很幼稚的小鬼。
  “青铜”五人组,是任何人组队遇上他们,都是最大幸运的一组。
  易水歌是如果不同他的个人立场对立、相处起来会很舒服愉快的人。
  曹树光和马小裴,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一对笨蛋夫妻。
  邵明哲……未知。
  南舟的记忆是断层的。
  他离开《永昼》后的记忆,是自那辆一路风驰电掣、向前行驶的大巴开始。
  这一路走来,他遇见了许多人。
  如果说“南山”在这群人当中有什么特殊的话……
  他们应该是目的最明确的一组。
  每个玩家在进入游戏时,都会被带到许愿池前,询问要不要许愿。
  一部分人在对未来的惶恐中,囫囵许下了希望游戏结束的愿望。
  一部分人选择把愿望留到最后。
  然而,性格谨慎到不愿冒一点试错风险的虞退思,和南舟一样,是在一开始就目的明确地许下了他的愿望的。
  《万有引力》许愿系统的出现,对他来说,甚至可能是他无限灰暗人生中出现的一点希望。
  为了那个目标,他以根本不适合在游戏中生存的体质,和陈夙峰一路走到现在。
  然后,那台轮椅在他们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停留在了原地,再也没有向前。
  李银航失神喃喃:“怎么……这样?”
  元明清如今立场虽然改换,但总归还是高维人。
  他的心神可能是被人类躯壳的脆弱浸染,可要他对普通人类的死亡共情,他还是做不到。
  然而,碰上了这样的事情,他还是难免坐立不安。
  ……他接下来恐怕还要和“立方舟”相处不短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博得一点信任,不能再因为上面搞出的幺蛾子而让自己的努力前功尽弃。
  他平缓下了心绪,用陈述的语调提供情报:“我和唐宋在等待分配时,官方也下令说,要想办法在副本方面针对‘南山’,避免他加入你们,给你们助力……”
  他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诚恳:“我以为,我加入你们之后,他们就不会——”
  南舟嗯了一声:“我们知道。算计你们,就是为了避免你们对他们动手。”
  元明清:“……”
  南舟仰起头,看向江舫:“……但还是晚了一步。”
  元明清选择闭嘴。
  李银航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我们现在还有一个位置,是不是?陈夙峰现在正好也是一个人了……”
  “不行。”江舫拿着元明清写下的赌场讯息,头也不抬,直接回绝,“他分数太低。”
  李银航:“……”
  她识趣地收了声。
  而南舟也没有说什么。
  元明清冷眼旁观,觉得江舫头脑清醒,选择正确。
  就是太过于冷酷了。
  在他看来,李银航虽然脑袋不怎么好使,但有人类的通病,一面是慕强,一面是怜弱。
  哪怕是为了队内团结,这时候不该先说些漂亮话吗?
  在元明清担忧他们的队内团结事宜时,“立方舟”三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南舟:“我们的分数现在不能大幅度上涨。”
  江舫:“其他玩家现在还在看风向。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和‘如梦’拉开了过大的差距,会直接击穿他们的心理防线。”
  李银航:“了解。既然没打算现在就拉陈夙峰入队,就一定要把话说得绝一点,免得他落单后,又被官方盯上针对。”
  如果现阶段就吸纳落单的陈夙峰入队,猛涨的分数,会引导大家开始思考,如果“立方舟”真的获胜,会有什么弊病。
  这是人的惯性思维。
  一旦引动这些沉默的观众提前下场,那么他们想要取胜,就更加困难。
  而“如梦”恐怕打的也是相同的主意。
  此时的游戏方,要妥善兼顾好两方的情绪。
  一面是已经察觉到游戏可能存在作弊行为、严重表示不满的高维观众,一面是安全点内这些还不知道要如何站队的迷茫玩家。
  本来可以稳赢的曲金沙意外插入团队赛中,已经是游戏方不得已间落下的一步臭棋。
  他们不可能继续犯蠢,马不停蹄地用那几支预备队填补进队伍的空缺里,更加惹人怀疑。
  “立方舟”里的一个空缺,和“如梦”里的两个空缺,都是他们各自握在手中的最后一张牌,不可擅动。
  确认了彼此的心意和想法后,三人又同时垂下目光。
  江舫将元明清写下的讯息叠了几叠,放入口袋中。
  元明清正心急,见他有了动作,不禁面上一喜,在准备起身的同时殷殷询问:“去赌场吗?”
  江舫笑着为他泼了一盆冷水:“不啊。那么着急做什么?”
  话罢,他不顾嘴角抽动的元明清,探手托扶住了南舟的腰身:“要休息一会儿吗?”
  南舟扶着桌子,意图起身:“我……”
  但动作伸展到一半,他便滞在了半空。
  “……唔。”
  那场大梦中的插曲,虽然只是劳动了精神,但甜涩交错的感觉还残留在他的肌肉记忆里。
  江舫适时地为他揉了揉硬僵的腰部,帮助他坐回了原位:“我先去弄点吃的。”
  南舟坐稳后,选择点菜:“要蛋挞。”
  “好。”江舫应下后,笑微微地转向其他两人,“你们想吃什么?”
  他们很悠闲,悠闲得仿佛没有那逼命的三天期限的限制。
  南舟甚至在等饭来的时候,抽空去世界频道上又冲了个浪。
  【立方舟-南舟】你们好。
  【立方舟-南舟】这里有官方人员吗?或者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立方舟-南舟】我想请问一下,如果我们队的分数因为某些原因掉到了“。”之下,我们会直接输掉吗?
  正愁云惨雾的世界频道一霎静寂。
  不知道为什么,南舟这个名字一在公屏上出现,哪怕他没有挑衅大家,甚至不是对其他玩家喊话,大家就有种血压要往上拉满的错觉。
  好在官方很快通过广播给出了回应。
  ——不会。
  其他玩家的分数基本已经锁定,还在零星进行的几场副本经过预估结算,也不会出现第三队积分超越“。”的情况。
  只要他们的积分不清零,三天之后,谁分数高,谁就取胜。
  经过简单休整后,“立方舟”在临近傍晚,华彩缤纷之时,才来到了“斗转”赌场门口。
  这一条街,因“斗转”赌场的出现而变得门庭若市,尤其是在夜色降临之后。
  这里似乎汇聚了整个世界的喧闹和情绪,众声喧哗,欲望横流,是“纸金”城中纸醉金迷精神的完美浓缩。
  南舟仰头望向“斗转”辉煌灿烂的标牌。
  上次来到这里时,他们刚刚顺利完成第一个正式任务。
  旗开得胜,却前路未知。
  之所以来这里,图的是用200点积分畅吃甜点。
  事到如今,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没有变的,只有李银航在上交积分时那控制不住的肉疼表情。
  南极星吃圆了肚子,惬意地抱着李银航的丸子头打瞌睡。
  他们上交了入场费,佩戴上了带有识别功能的腕带,踏入了光色绚烂的“斗转”之中。
  ……
  此时此刻,陈夙峰正孤身一人,坐在“斗转”对面的咖啡厅。
  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一碟面包。
  还有一把和面包一起送来的银质餐刀。
  他看起来并不显得过度悲痛,眼里沉淀着死灰一样的平静。
  目送着南舟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赌场恢弘的大门前,陈夙峰想,果然,他们会到这里来。
  他没有找错。
  他握住了自己的手,逼自己不许激动,不许发抖。
  虞哥……
  虞哥在走前说过,他去见哥哥了。以后的路,要靠自己走。
  ……他走不下去。
  没有哥哥,没有虞哥,他根本没有走下去的动力。
  所以,他要赢,他要许愿。
  但以他一人之力,距离第一的位置太过遥远,他要许的愿望又太多。
  ——他希望哥哥回来,希望虞哥回来,希望虞哥的腿康复。
  所以,他只能来拜托“立方舟”。
  他记得,自己在斗兽场时,为自己和虞哥预留下了一个位置。
  他同样知道,大概正是因为自己这个多此一举的要求,才成了虞哥杀身之祸的起源。
  陈夙峰伸手握住了餐刀。
  刀刃在盘底切割出了刺耳的锐响。
  但也只是短暂的一声罢了。
  ……他攥紧了刀柄,强忍住把这把刀捅进自己心口的冲动。
  事已至此,哪怕显得嘴脸难看,“立方舟”那个唯一的空位,他也一定要拿到手。
  只是,不能是现在。
  现在对“立方舟”来说,不是最好的接纳他的时机。
  他只能忍耐,然后等待。
  游戏方能针对自己,同样能针对“立方舟”。
  自己最好要表现得像是迁怒于“立方舟”,让自己看起来是“立方舟”的阻碍,而非外援。
  他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更容易让他们接纳自己。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他总算是稳住了发抖的手,还算平稳顺畅地端起了咖啡杯。
  杯中是香浓的咖啡,是虞退思最爱的口味。
  坚硬的杯口抵在了他的唇畔。
  几年前,陈夙峰还是因为哥哥带了男人回家来摔门砸碗的高中生。
  是动不动就给人甩脸色的小兔崽子。
  是虞退思和哥哥带他去喝杯咖啡,他也要故意嚷嚷刷锅水有什么好喝的熊孩子。
  那时候的他,不懂分寸,不知进退。
  现在……终于不再是了。
  他垂下眼睛,余光一转,发现有一个怪人,与他望着同样的方向。
  之所以说他怪……
  在这样的天气,在霓虹光影的映射下,他全副武装,戴着口罩和绒线帽,衣裳极不合身,也不知道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
  他脸上五官间,露出来的唯有一双眼睛,天然带着三分凶相。
  他和自己一样,盯着“斗转”赌场的方向,目光专注。
  陈夙峰记得,刚才进去的,只有“立方舟”一组人。
  ……他想要做什么?


第215章 斗转(二)
  “斗转”的窗户是单向玻璃。
  从外看向内,“斗转”给人的唯一印象,就是煊赫不灭的灯光,像是被日光持久照射的玻璃糖纸,仿佛内里包蕴着无限的希望。
  因为只能窥见繁华的一角,因此自外看来,无人能看得到那些惨输后涕泪横流、哀求再来一次机会,却被拖到小黑屋里等死的玩家。
  自内看向外,只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是一片铁灰的夜色,凄冷幽暗,一派惨淡。
  似乎只有“斗转”才是全世界唯一有光源的地方,而这片唯一燃有灯火的希望之地,正和那无尽的黑暗做着恒久的拔河。
  鲜少有人喜欢黑暗,尤其是在不知明天和死亡哪一个先来的《万有引力》中。
  在心理暗示下,进入赌场的大多数玩家,都会贪恋这里的光芒,不肯离开。
  外面的人满怀向往,内里的人不舍光明。
  于是,有愈来愈多的人如同逐光之蛾,被新鲜、好奇和热闹诱惑而来,流连忘返,直至被不动声色地烧光翅膀。
  不过正如“立方舟”的推测,此时的斗转赌场门可罗雀。
  赌徒们虽然趋光,但还是惜命的。
  原本还沉迷于牌九麻将和老虎机悦耳音乐中的玩家们,在听到曲金沙牵涉进团队赛最后的冠亚军争夺战后,马上意识到这里不再是安乐之地,脑子登时清醒了大半,诺诺地各自离去。
  空旷的赌场内,只零零星星站着几个从系统中雇佣来的NPC,还有三四名和曲金沙是雇佣关系的玩家。
  他们正处于高度紧张中,呈半圆形不远不近地围在曲金沙身旁,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太过靠近。
  “如梦”的两名玩家通身黑西装,门神一样立在曲金沙两侧,严阵以待,好像一早就知道南舟他们会来。
  倒是事主曲金沙,正捧着一碗葱油面大嚼特嚼,看起来没有一点心理压力。
  察觉到这三个新客人的到来,曲金沙放下了碗,和善地仰头道:“来啦?”
  这样对待老朋友一样亲切的态度,让南舟好奇地眨了眨眼。
  ……人果然是复杂有趣的生物。
  江舫也主动走上前去,仿佛之前他从曲金沙手里骗积分的事情全然不存在似的:“吃着呢?”
  “晚餐。”曲金沙招呼道:“你也吃点儿?”
  江舫:“不了。来前吃过了。”
  “亏了。”曲金沙耸耸肩,“这是我的手艺,正经的不错呢。”
  江舫笑:“吃得这么素,不加点肉?”
  “我自己都老大一颗肉参(人质)了,该减减了。”
  曲金沙卷起一筷子浸满葱油的面,有滋有味地嗦了起来,“加点炖冬菇(革职),还能增点肉头吧。”
  “……他是被绑架的。”江舫用心灵通讯器和南舟交流,“现在赌场的主理人不是他了。”
  南舟很感兴趣地“噢”了一声。
  江舫抿唇一笑。
  他知道南舟在好奇什么。
  他曲起指节,轻轻勾住南舟的手指,半撒娇地晃了晃:“以后教你这些话该怎么说。”
  在南舟点过头后,江舫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空旷的赌场中,继续搭话道:“今天客人倒挺少。”
  曲金沙嘴巴被面条塞得满满当当,勉强调动舌头,“唔”了一声:“挺好。机子都是空着的,随便挑。”
  江舫抱臂笑言:“要不要再来一局?”
  曲金沙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如梦”成员戴学林便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不准。
  身为高维人,他对赌博并不很了解。
  人类历史文化浩如烟海,包罗万象。
  但赌博始终是一门奇诡而偏门的学问。
  官方推出的多是法学、社会学、心理学体系内的研究,鲜有论文研究赌场的黑话、潜规则,以及老千们的袖里乾坤。
  那些根本是摆不上台面的幽暗。
  因此,高维人对江舫的具体水准难以估测。
  ——江舫只来过“斗转”一次,那一次还是主打心理战,并不是以牌技取胜,看不出什么高明之处,官方是缺乏他赌博能力的具体参考数据的。
  甚至他的赌博能力,在个人能力条上,是分散计算到盗窃、劳作、锻造三项里的。
  但经过大数据的收集工作后,江舫曾长期在赌场工作过的经验,让“如梦”不得不对此提高百分百的警惕。
  曲金沙无奈抬头,对江舫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哦?”江舫发出了一声疑问,“曲老板,这是要赶客啊。”
  话问的是曲金沙,可他的眼睛正直直望着“如梦”的其他两名成员。
  戴学林身旁,站着的是戴学斌。
  二人是兄弟设定,外貌相似,那硬邦邦的礼节和疏离感,也像是从一个娘胎里脱胎出来的:“抱歉,今天设备检修,不接外客。”
  江舫笑道:“那刚刚为什么还收我们入场费?”
  他转向曲金沙:“曲老板,赌场里开门迎客,做的是八方生意,有这样只收钱不给玩的规矩吗?”
  曲金沙笑笑不说话,只用筷尾指指“如梦”两人,示意自己并不做主,让他们两人拿主意。
  两人同时垮起个脸,看起来像是在认真思考的样子。
  但经过元明清的介绍,南舟心知肚明他们是什么样的货色。
  “如梦”,是很美的一个名字。
  不过,他们就是传闻中的两支花瓶组的其中之一。
  顾名思义,相貌美则美矣,但在游戏中的自主性相对较低。
  好处是完全听话,弊病是完全不动脑子。
  南舟对他们的格外关注,有他自己的道理。
  当这两个“人”不说话、不流露自己的情绪时,都是标准的清冷寡言系,像极了南舟。
  但他们和南舟的成长历程恰好完全相反,二者是彻彻底底的镜照。
  南舟是虚拟人物,作者在设定中,赋予了他快速学习知识的能力。
  这和高维的知识注入本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偏偏他的成长方向,和高维人是南辕北辙。
  一开始,他和任何一个普通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一样,是一张白纸。
  他拥有的只是一个只能进行固定对话的语言环境,还有一些初级的书本。
  他先是在糟糕的生活环境中自行实践摸索,对世界建立起了模糊的认知,然后再通过阅读,逐步构建出自己的精神世界和人格。
  而高维人是先一股脑掌握了足够的知识,然后再以此为基础,慢慢实践、修炼出自己的人格。
  一部分人止步于实践的开始,认为自己的知识完全够用,所以基本上是儿童的人格,只耽于享乐,而且不计较结果,只要享受和体验生命过程中的快乐就好。
  ——这是那对笨蛋小夫妻。
  一部分人修炼出了自己的人格,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运用知识,对于外来的新知识也有一定的消化能力。毕竟在饰演另外一个维度的人,抓住他们的心理弱点并加以利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是唐宋和元明清,也是他们被系统主推的原因。
  一部分人则在经历短暂的实践之后放弃了思考。因为那些人类要穷极一生追求的理性知识,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呱呱坠地后,一睁开眼睛就能得到。
  但因为初始的知识太容易获得,大家又是从同一个高点出发,能有的突破已经不多,想要翻越阶级,有所成就,就要付出远超于正常人类千万倍的努力。
  他们索性直接躺平,什么都不做,也不去思考,也能得到不错的结果。
  久而久之,他们习惯了听从一切指示,把自己完全当成了一个高智能的机器人。
  ——这就是“如梦”。
  如元明清提供的情报,掩藏在“如梦”冷淡表象之下的,实则是完全的花瓶,全靠游戏攻略和指导通关游戏,不过是高配+开挂版本的“朝晖”罢了。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对抗会变得简单。
  ——这意味着,他们要对抗的,根本不是“如梦”,而是众多实时观战的高维人。
  想到这里,南舟仰头看向赌场华彩流离的屋顶。
  此时此刻,“如梦”双戴兄弟的大脑,直接连通着节目转播间。
  无数台摄像头正如涌动的群蜂,密密麻麻地关注着对峙中的几人。
  南舟冷淡的视线,恰好和其中一台摄像机对上。
  一个员工猛地打了个寒噤:“喂,他发现我们了吗?”
  下一秒,南舟收回了视线,徒留高维人疑窦满怀。
  “应该……没吧?”
  小组长下了命令:“专心干活,不要分神。”
  他们小组接到的任务就是分析画面中所有的有效信息,好传递到下一个指令组去,方便对“如梦”进行一对一单线指导。
  相比之下,他们的上线小组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他们负责分析的是当前实时转播的弹幕走向。
  正如南舟和江舫他们所预料的,因为“亚当”解体,元明清倒戈,高维人当前最大的麻烦,不仅是“立方舟”,还有那些投入了真金白银,想要观赏一场公平的生死之斗、却被告知一切都有可能是作假的看客。
  虽然刚才他们掐断了所有和“立方舟”相关的通讯,高维人没能看到元明清自爆的全过程,但他的身份已经是昭然若揭。
  ——他是本不该出现在这场游戏中的高维人。
  而且极有可能是被预订了冠军的皇族。
  于是,轰轰烈烈的讨伐节目组的运动拉开了帷幕。
  已经有大神开始翻看过去的海量录屏,挖掘游戏中是否还存在其他的皇族。
  突然杀出的“如梦”,就是大家的重点怀疑对象。
  原因很简单。
  他们威胁曲金沙的时间点卡得太准了,而这一组之前又是有名的颜值组,不像有争夺第一的野心,现在突然掐着点跑到斗转赌场,莫名其妙地和向来单干的曲金沙组了队,不是开了上帝视角又是什么?
  为了平缓舆论,节目组连夜出具了紧急声明,保证节目组没有安插高维人进去,元明清很有可能是走后门私自进去的,而“如梦”绝对是人类玩家,只是和“亚当”一样的韬光养晦党。
  他们早就计算好了分数配比,也早就同曲金沙达成了私下里的合作。
  他们本来打算再养一养分数,然后一鸣惊人,没想到南舟他们的分数猛然提高,逼得他们不得不打出了这张隐藏的王牌。
  节目组的挽尊还是有些效果的。
  观众有一部分相信了,也有一部分表示,滚你的,骗鬼呢。
  只是这个解释也不算是毫无道理,大家一时间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于是弹幕上自然而然地吵成了一片。
  “为什么还不赌?等什么呢?”
  “为什么要赌?你们看,‘立方舟’交了800点入场费,分数就已经掉到‘如梦’后面了。”
  “长点脑子吧,赌场这三天不要交场地费?曲金沙的赌场今天不可能有人来了,等24点结算过后,‘如梦’不还是落后?”
  “开玩笑,其他玩家会愿意南舟这样的非人类夺冠?肯定会来赌场帮‘如梦’的!”
  “开玩笑,有南舟在赌场,谁敢进来?”
  “怎么?进了赌场就非要赌不可吗?说不定‘如梦’并不擅长赌场呢?”
  “说得好啊,按节目组的说法,他们早就有夺第一的打算,还和曲金沙联合,难道他们对赌场一窍不通?那这么说,曲金沙跟他们又有什么好合作的?难道他喜欢救济废物?”
  “对啊,和赌场老板合作,最后不靠赌博决胜负?”
  弹幕组已经快要抓狂了:“到底让不让他们赌?”
  看到他们急得上蹿下跳,信息组这边难免幸灾乐祸。
  连口口声声“不要分神”的信息组组长也笑着询问:“需不需要帮忙啊?”
  弹幕组忙得连个白眼都没空回他们。
  因为上面迟迟做不出决断,双戴兄弟也只能僵持。
  还是曲金沙哈地笑了一声,出来娴熟地打了个圆场:“今天设备检修,通知还没有提前挂出来,是我的疏忽了。这样吧,你们先在这里住上一晚,免费,算是老曲我赔罪了。明天要是营业,头局我都给你们留着。怎么样?”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想挑也挑不出刺来。
  “如梦”在得到上面的肯定答复了,也双双点下了头。
  曲金沙放下空碗,站起身来,正要去送送他们,戴学林就提前拦住了他的动作:“曲老板,我带他们去吧。”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摸透了“斗转”的内部构造。
  他们也清楚,不能让曲金沙有和他们单独相处、交流信息的机会。
  处在被控制状态下的曲金沙态度相当坦然:“没问题啊。”
  他转过头去,用手帕抹了抹嘴,对江舫吐出了一串怪异的字符:“zei wai(再见),lou sang gu 啊(小心有鬼)。”
  江舫一怔。
  旋即,他绽出了一个笑容,微微颔首点头:“rei rei ni ba(谢谢)。zei wai(再见)。”
  刚才还在幸灾乐祸的信息组高维人全傻了:“……”
  ……他们说了什么东西?
  他们立刻动用信息库,搜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语言。
  但在搜遍了地球上的语言库存后,他们骇然发现,所有的语言都难以和这诡异的发音对上号。
  那他们是怎么成功实现交流的?
  上面也发现了这一点怪异之处,向他们发出了催促信息:“他们在说什么?”
  信息组陷入了一轮没头没脑的紧张破译中。
  在浩如烟海的语言信息中搜索过N轮、上面的催促信息发到第七遍,信息组组长终于战战兢兢地给出了回应:“……好像是一种叫做温州话的语言。”
  上面已经失去了耐心:“具体内容?”
  信息组组长已经快哭出来了:“……听不懂。”


第216章 斗转(三)
  在节目组紧锣密鼓地试图攻克人类语言的终极形态时,南舟已经来到了套间,坐入了柔软的床铺,借着弹簧微微的弹性上下起伏。
  曲金沙虽然少了良心这道阀门,但在做生意一途上却是绝顶的逸才。
  他的巧思,在赌场的细枝末节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赌场的床铺质地被他设计得异常松软,对精神处于高度疲惫中的客人形成一定的包裹感,仿佛置身婴儿襁褓一样,能让人静静享受一场高质量的睡眠。
  然而屋内没有电视,没有插头,不提供手机充电服务,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娱乐设施。
  睡眠需求一旦满足,不符合人体工学的床铺设计,会让清醒过来的人觉得异常难受。
  而且走廊里始终若有若无地循环播放着老虎机获胜后,掉落大量硬币时奏响的赢家音效。
  声音很轻,不足以扰民,却足以搔得那些沉迷此道的赌徒心和手一道作痒。
  可以说,如果在一个赌博合法的国度,曲金沙可以凭借他的八面玲珑,将自己的人生经营得风生水起。
  可惜,这些现在都不再属于他了。
  南舟试过床后,公然给出了评价:“这床不好。以后不要买这种。”
  江舫认真听取了南舟的家装意见:“好啊。买一张又大又舒服的床,可以放三个你在上面打滚。”
  南舟同样认真地予以回应:“两个我们就可以。”
  戴学斌、林:“……”这就是gay吗。
  戴学斌面无表情地和后者交换了一个眼神,彬彬有礼又毫无人味地对四人组道:“请你们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求,可以呼唤客房服务。”
  江舫报以礼节性的微笑,根本让人看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辛苦了。”
  离去前,戴学林轻蔑地觑了元明清一眼。
  元明清假装没有看见。
  他可以在私聊中为“立方舟”提供情报,那是因为他清楚,节目组不会让这些内容播出去。
  但他不会正面和其他高维玩家发生任何形式的冲突,不会公然和节目组对着干。
  在和“如梦”对上时,他能避则避。
  他终归是要回去那个世界的,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做得太绝。
  戴家兄弟像是一对目下无尘的仙男,双双姿态高贵地飘出房间后,李银航快步跟了上去,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确认了他们没有偷听。
  做完这个动作后,她自己也觉得滑稽。
  ——现在估计有一万个摄像头无死角地对着他们拍摄,他们哪怕现在掉根头发,都有高清慢速摄像机全程捕捉,然后如实传达到“如梦”那里去。
  她不懂方言,也不会什么哑语,小时候文艺汇演上一首《感恩的心》学到的初级手语技巧早就如数奉还给老师了。
  于是李银航采取了最直接的表达方式。
  “我们要不要……”
  李银航把手扶在脖子上,小幅度地做了个“掐”的动作。
  现在是你死我活的战局了,李银航自然不会幻想能够不死一人,和平收尾。
  尽管安全点里不能使用道具,但他们还有人形自走的小规模杀伤性武器。
  他们可以率先承诺不使用南舟,但事急从权,如果趁半夜,对“如梦”……
  “不行。”
  发话的是元明清。
  “斗转赌场的规矩,是在其管辖范围内,严禁外人捣乱,禁止斗殴杀伤,一切全凭自愿,生死自负。”
  “嗯。”江舫斜靠在枕头上,用食指轻轻卷着自己垂到耳前的银色鬓发,“曲金沙的身体素质相当一般,几乎可以算是差。他为什么几乎不到‘斗转’之外去,又为什么要花大价钱雇佣那些看场子的NPC呢?”
  “这些NPC,就是他的胆子。”
  “南老师如果在赌场里动手,先要对抗的根本不是‘如梦’,而是这些NPC保安。”
  李银航很快明白了这其中的差别。
  她难免有些赧然。
  在她的心目里,南舟基本上是杀神一样的存在,以至于她在看到那几个人形NPC的时候,想当然地认为南舟手拿把攥,绝对能绕过他们,把“如梦”的脖子拧瓶盖一样全拧了。
  可她忘了,这些被授予保卫权限的NPC,很可能持有高强度的杀伤性武器。
  南舟并不是不死之身,他有过被人类玩家利用高等道具合围而死的经历。
  最不应该去冒这个险的就是他。
  她又试图出新主意:“那可不可以让南老师守在‘斗转’门口呢?”
  这样可以走蹲草流。
  “斗转”只有一扇金碧辉煌的大门对外开放。
  只要南舟守稳了,就可以吓退那些不明真相、想要来支援的玩家。
  曲金沙的赌场是一座全自动吞金兽,如果没有足够的积分填饱它,它就会陷入自食的死循环。
  单凭每天的租金和雇佣NPC的消耗,就足够让“如梦”不战自败了。
  就算“如梦”指望靠外援来填补那两个空缺,只要南舟守得好,他们的计谋未必能得逞。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第二个计划也被两票否决。
  南舟和江舫同时摇头,却并不说理由。
  李银航不吭声了。
  她在思考理由。
  半晌后,她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对的。
  “我想……”她斟酌着言辞,进行推测,“我们现在再怎么说,都是在和‘如梦’这个小团队进行双向的对抗。”
  “但我们如果在明面上攻击了其他玩家,哪怕只是恐吓他们,不许他们靠近赌场,性质也会变——在其他玩家看来,我们就不再是和‘如梦’对抗,而是在和人类对抗,而且我们本来就不大可信。只要我们不向他们释放善意,他们就会用百般的猜疑和反击回向我们——”
  ……又现实,又无奈。
  南老师对李同学的答案认同地点了点头。
  但李同学并没有获得答对题目的快乐。
  她沮丧道:“那怎么办?难不成真的去和他们赌?”
  在她看来,对方可是开挂的,搞不好背后有一整个参谋团,飞龙骑脸怎么输?
  江舫轻巧地歪了一下头:“为什么不呢?”
  不等李银航细问,他便摆出不欲再谈的样子:“好了,明天再说。”
  李银航乖觉地闭了嘴,按下不安的心跳,开始默默在心里想,江舫的自信究竟源自哪里。
  而在她心目里自信无敌、游刃有余的江舫,正用自己的右腿勾住南舟的左腿,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贴着床一起小幅度晃腿,难得稚拙得像一对刚谈恋爱的高中生。
  江舫提议:“看看那个有没有用?”
  他指的是降头。
  南舟从床头柜上拾起纸笔:“再画一个。”
  李银航眼前一亮。
  对哦。
  他们还有降头——
  但未及南舟落笔,他眼前就弹出了一个更新框。
  ——《万有引力》发布重大更新补丁。
  经历了长达三天的兵荒马乱,程序员终于成功爆肝,更新出了一条新的补丁。
  撇去那些冗长无用的信息,本次更新的精髓只有一条:
  禁止在安全点内搞降头之类的封建迷信超自然活动。
  这是系统第二次针对南舟他们推出补丁了。
  就连元明清在短暂的怔愣后,也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
  不知道南舟这算是凭一己之力帮他们抓bug,还是他本人就是个bug。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向副本boss偷师,然后自己做boss这种清奇无比的思路。
  吸取了上次被“立方舟”坐地起价敲诈勒索的教训,这次的更新补丁设计得相当精巧。
  虽然游戏方仍然没有强制玩家更新的权限,但这条更新补丁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且无法点击关闭,像极了某些网站的颜色广告。
  在三百多条隐私条款里,还暗含了一条恶毒的规则。
  即时响应、事后追责机制。
  这也就是说,在对话框出现在你面前时,游戏就默认你已经知晓了一切代价。
  如果你还要使用降头,没问题,但你最好一去不回,否则系统在你使用过后,要保留追责的权利。
  这样刁钻的条款,显然是精心为“立方舟”炮制的,精准得堪比地对空导弹。
  不过南舟和江舫对此没有太过意外。
  降头,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次性用品。
  一旦启用,高维人必然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天然的bug,会立即设法封禁。
  所以,他们必须一击即中,直达目标。
  就目前看来,他们抓到了元明清这尾大鱼,打垮了“亚当”,并获取了先前根本不可能获取的珍贵情报。
  降头已经算是物尽其用,不必为它可惜。
  南舟放下了笔,点下了更新按钮。
  确定降头不能使用后,他们索性又头碰头地聊起天来,仿佛眼下天大的压力都不存在。
  或者,仿佛只要他们这样说说话,压力源就会自然消散一样。
  只留下李银航一个人埋头苦思。
  盥洗室内。
  元明清泼了些冷水在脸上,直面了镜子中湿淋淋的自己。
  在他动手将毛巾挂回毛巾架时,他耳畔幽幽响起了一点电流音:“你好,元明清。”
  元明清周身过电似的战栗了一下。
  ——是来自高维的低语。
  某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死。
  但在一刹的肌肉僵硬后,元明清还是如常地直起腰来,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直面了镜中的自己。
  不会的。
  他现在在“立方舟”。
  在万众瞩目下,高维观众不可能接受他突然的暴毙。
  果然,那声音并不是奔着杀死他而来的。
  “我们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那声音相当平和敦厚,应该是节目的主理人一类的角色,带着股循循善诱的意味:“你背负了合同的压力,觉得‘立方舟’占优,所以你站到了他们那边。只要他们获胜,你就能许愿解除和我们的合同。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元明清只是沉默,并不应声。
  “我们理解你的选择,同时,也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们会和‘立方舟’赌,然后,让他们血本无归。”
  “你尽可以站在他们那边,但是,在你看到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后,我希望你重新做一次选择。”
  “你的目的,就是要成为胜者,不是吗?那在哪一队获胜,又有什么要紧?”
  那声音越放越低,几至于温和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如梦’里还有两个空缺的席位,你怎么知道其中一个位置,不是我们特意为你留的呢?”
  “你和唐宋,都是我们重视的,我们不会轻易放弃你们。”
  “你好好想一想。不用急着回答我。”
  说罢,那声音便自行消失了,和它来时一样毫无痕迹。
  元明清神色如常地走出了盥洗室,对李银航平静地点一点头:“水很热。可以擦洗一下。”
  在此之后,他一直没有发声。
  直到夜深时分。
  元明清望着漆黑中依旧能辨出华丽轮廓的穹顶,难以入眠。
  他的瞳色里沉淀着浓重的黑,让人难以辨认其中的情绪。
  如那道充满蛊惑性的声音所言,他想得很认真。
  想他的前路,想未来,想唐宋。
  因此,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在沉沉的夜色中,江舫淡色的眼珠正一错不错地锁定在他的侧颊上,似笑非笑,似乎透过了他的颅骨,看到了他如今正激烈沸腾着的思绪。
  ……
  “纸金”昼短夜长,十点日出,十五点日落。
  五个小时的白昼,是供惯于夜行的生物们觅食的时间。
  在稀薄的日色被夜色吞没,当声色犬马的气氛开始在街道间扩散,“纸金”便要按惯例,开始经夜的狂欢了。
  ……不过,这是过去的荣光了。
  今日的“斗转”赌场,和昨日一样,门庭冷落,客人寥寥,有几个胆大的。
  昨天,“立方舟”因为购买了“斗转”的入场券,积分降低800,分数一度落到了“如梦”之后。
  但经过一日结算,曲金沙倒扣了不少积分,又落到了“立方舟”后面。
  但总归都是合理范围之内的起伏。
  其他玩家虽说被这基金曲线一样的波澜起伏撩拨得揪心不已,但整体情绪还算稳定。
  他们还有整整48个小时可供观望。
  “斗转”之内,空调长久开启,玻璃吸饱了冷空气,像是一块天然的冰垫。
  南极星趴在玻璃上,低头望着马路对面咖啡厅里的邵明哲。
  它微微歪头:“唧?”
  除了好奇的南极星,没人发现邵明哲的到来。
  “如梦”这边,果然出现了麻烦。
  江舫为高维观众的愤怒留足了充足的发酵时间。
  高维观众组织了一支现场观摩队,直接要求进入《万有引力》游戏总部,对转播的各个环节进行转播,在双重监督下,避免游戏作假。
  《万有引力》运营官方本来就被作弊的丑闻缠身,如果拒绝,只会让质疑愈演愈烈。
  不得已,刚刚成立的信息组、弹幕组灰头土脸地原地解散,当夜的梦里都充斥着恐怖的温州话。
  但时间同样也站在了“如梦”这边,
  经过一夜的恶补和实操,“如梦”已经对赌场内的各项设施和规则烂熟于心。
  他们甚至连夜拿着官方的注音词典,恶补了温州话,自认为再也不怕江舫和曲金沙暗通款曲,互打暗号。
  他们越是补习,越是成竹在胸。
  机器类的赌博道具,他们可以在背后操纵胜率。
  而需要当面博弈的,他们也有各种各样可以依赖机器的出千技巧。
  而且,虽然失去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但他们依然有一个可以和他们共享视野,帮他们出谋划策的智囊团。
  “立方舟”根本就是一对多。
  这样想来,他们最多小输而已。
  胜利的天平,向“如梦”倾斜的。
  因此,他们相当气定神闲,带着几分天然的蔑视,看着江舫领着南舟,在空置的机器、牌桌前都逛游了一遍。
  戴学林好整以暇地问道:“还要看多久?还不赌吗?”
  江舫笑着对南舟一耸肩:“真心急啊。”
  话是这么说,“如梦”和“立方舟”,终于在一张牌桌前相对站定,准备正面对抗了。
  南舟率先发问:“曲老板,在‘斗转’赌场里,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什么都可以用来兑换筹码,对吗?”
  “是的。”曲金沙点头,表示了赞同,“道具,技能卡,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用来兑换筹码,买定离手,没有反悔的机会。”
  进入“斗转”赌场的赌徒,往往赌红了眼,急于翻盘,自然是手里有什么就赌什么。
  曲金沙也自然是有什么收什么。
  “那第一轮,我们就先赌点有意思的吧。”
  江舫修长的手指搭在镶嵌了柔软天鹅绒的桌边,轻巧地一敲。
  啪嗒。
  他神色平和,语出惊人:“曲老板,你觉得,人的一双手,能换多少筹码?”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我们先玩个大的热闹热闹w


第217章 斗转(四)
  戴家兄弟对视一眼。
  因为要求唐突,赌注离谱,他们并不恐慌,只是单纯感到困惑和好笑。
  曲金沙则袖着手,对江舫的要求也丝毫不感到有什么意外。
  因为面部肉感丰富,他的皮肤缺少沟壑,眼角淡而细的笑纹配合上红润的面色,显得他异常柔和坦然。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话和他的表情,才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
  他一副习以为常的口气:“赌谁的?”
  ……曲金沙对江舫提出“活体筹码”这一点,并不惊讶。
  因为这本来就是斗转赌场的私营业务之一。
  而江舫也显然对此早有耳闻,或者是猜测。
  他将双手举到耳边,翻了个正反面:“我的。”
  “……虽然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但我们‘斗转’对所有客人都一视同仁的。”
  曲金沙遗憾地摊了摊手:“每个客人,一双手价值20000点积分,腿价值20000点,可以拆开单个售卖。不过,一般说来,我们比较推荐典当内脏,除了心脏价值50000点积分外,每一个器官的均价都是10000点。”
  南舟提问:“这也是日结算吗?”
  “是的。”曲金沙说,“会在一日结束后,对胜负进行统一结算。”
  南舟再度提问:“会痛吗?”
  曲金沙笑答:“我们的NPC都是专业的,而我们的客人呢,往往也都是不服输的,输掉了手,就押上脚;输掉了脚,就押上内脏、心脏。这样一天累计下来,整个人就输掉了,也就无所谓切断手脚、摘取内脏的痛苦了。”
  说这话时,曲金沙人始终是笑着的,温暖纯善,笑得旁听的李银航鸡皮疙瘩一层层往外泛。
  她先前对“斗转”赌场的吃人属性一直是一知半解。
  甜香的糕点、柔软的床铺、热闹的众声喧哗,只是让它的齿锋看起来不那么狰狞的伪装罢了。
  大概也正是因为时时刻刻充斥着这样反转和残忍的情节,“斗转”赌场本身,实际上就是一座富丽堂皇地矗立在安全点正中央的大型副本。
  似乎是看出了李银航的忌惮,曲金沙面向了她,温和地解释:“开门是客,既然客人有想要拿身体换筹码的需求,我们做生意的就该满足,不是吗?”
  ……李银航并没有感觉被安慰到。
  而另一边的戴学林已经没了耐心。
  他冷冰冰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不要自说自话。我们有积分,你要是不舍得积分,那就赌你自己的手,我们不必要和你对赌这么无聊的赌注。”
  “嗨呀。活跃一下气氛嘛。”
  江舫的语气自然一转,切入了撒娇的频道:“这也是一条很有用的路嘛。就算输光,还有自己当赌注,总归能翻盘不是?”
  戴学林不为所动:“先决定赌什么吧。”
  江舫露出了一点讶异:“啊,这可以由我们先决定吗?”
  ……口吻茶里茶气的,但凡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在装腔作势。
  和人类打了这么久交道的戴家兄弟也不能例外。
  戴学林麻木着一张扑克脸,高傲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一轮的决定权在你们,下一轮赌什么,再由我们决定。轮番来。”
  江舫把手指搭在了唇边,轻敲了敲:“这样啊……”
  南舟望着江舫,同样冷淡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红晕。
  可爱。
  不管看多少次,他都很喜欢这个样子的江舫。
  ……然后他就被江舫抓了出来。
  江舫问他:“想玩吗?”
  口气就像是游乐园里询问情侣要不要玩摩天轮一样轻松。
  李银航喉咙一紧,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一边的元明清。
  她昨天半夜夜不能寐,盘点了半天局势,还是觉得元明清不可靠。
  当初在降头幻境里,元明清是为了见“神”投诚,并误以为此处是PVP的副本,才杀了唐宋,铸下大错,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和他们缔结了盟约。
  可这盟约相当脆弱。
  因为元明清最大的担忧,就是高维和他签订的那纸合同。
  ……那能将他的百年光阴都葬送在数据垃圾里的惩罚条款,他背负不起,所以才寄希望于通过胜利来解除契约。
  然而,只要高维向他抛出橄榄枝,表示愿意不追究,元明清不是没有再度倒戈的可能。
  偏偏这种话不能摆在明面上谈。
  人心本就幽暗微妙,高维人也拥有和他们近似的情感。
  元明清倘若真的动了这种心思,一旦己方将怀疑宣之于口,他不仅不会承认,而且只会对他们本就脆弱的合作关系起到反作用。
  不过,元明清也不是傻瓜。
  现在“立方舟”的竞争队伍只有“如梦”。
  没有八九成的把握,他不会轻易倒向“如梦”的。
  他现在怕是正在观望之中。
  如果,赌局的局势利好“如梦”,他的选择,就真的很难说了。
  所以,李银航认为,他们对“如梦”的第一局,一定要慎之又慎,最好是由江舫亲自出手,起码赢下一局。
  至少现阶段要稳住元明清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她没想到的是,面对一着不慎就会有所失的局面,南舟表现得比她还轻松。
  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好。”
  听到他应承得如此痛快,连元明清嘴角都没能忍住,抽动了一下:“……”
  至少问问赌什么再答应啊。
  江舫温柔地拍拍南舟的脖颈,转向了戴家兄弟:“我们赌轮盘啊。”
  这回,轮到戴家兄弟和曲金沙各自一怔。
  轮盘赌可是赌场老板最喜欢的赌局之一,喜爱度大概仅次于老虎机或者小钢珠机。
  红黑相间的赌盘,上面刻有0-36,一共37个数字,一经启动,放在上面的小钢珠便会在高速转动中掀起一番心跳的狂浪。
  跳动,旋转,最终定格在某个数值上。
  赌徒们押的就是最终的数值。
  一旦赌对了,就是1赔35,看起来是一笔丰厚的报酬。
  有一帮赌徒自认为聪明,可以玩弄数字,拿着一串数学公式煞有介事地算来算去,认为自己能把握到规律。
  但实际上,赌局的数字,是能由赌场在下筹前直接锁定的。
  不过,谁也没有对江舫的选择提出质疑。
  戴家兄弟认为江舫是自寻死路,他乐意送死,他们当然不介意推他一把。
  曲金沙则是知道自己的工具人身份,没什么置喙的余地。
  他抬手召来了远远站着、观望情势的叠码仔:“给客人发筹吧。”
  叠码仔是曲金沙雇佣来的玩家,在突变的形势下,早没了平时游刃有余的样子,瑟缩着不敢靠近,站在十步开外,期期艾艾地询问:“几位客人……要兑多少?”
  戴学斌:“1万。”
  “5万,怎么样?”
  江舫笑眯眯地张开了手,像是张开了一张漂亮的网。
  他的笑眼带着一点蛊惑人心的意味:“一口气赌一颗心脏的价格,多有意思。”
  叠码仔一时僵住,目光在两队人间瞟来瞟去,不知如何是好。
  戴学林和江舫对视片刻,觉得他狂妄得好笑:“5万就5万。”
  他既然愿意死,那就赌好了。
  当双方同时敲下界面上弹出的“确认兑换”的按钮时,大量的筹码从兑币口涌出。
  沙沙沙,沙沙沙。
  让人头皮发麻的塑料筹码摩擦声,让赌场陷入了一片持久的死寂。
  赌博的规则和他们初入赌场时差别不大。
  筹码共分三色,最大面值的红筹代表100点积分,蓝筹是50点,黄筹是10点。
  500枚鲜红筹码整齐地堆码起来,各自躺在了银质的小盘子里。
  然而,积分的变动,落在世界频道里正密切关注着分数变动的玩家们眼中,不啻于一场大地震。
  “快看‘立方舟’和‘如梦’的积分!”
  “‘立方舟’掉了50000点!”
  “!!!!!”
  “‘如梦’也少了50000点!”
  “他们在赌吗?”
  “完了,人说十赌九输,那赌场可是曲金沙开的,这能赢吗?”
  “有什么完了的,这不是刚刚好吗?难道‘立方舟’获胜对我们是好事?追击战的事情你们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但我也不信一个开赌场的获胜对我们是好事。”
  “……”
  世界频道里的看客们各自为营、吵作一团时,“斗转”赌场的二楼里,轮盘机器的启动按键被按下了。
  轮盘的每一个格子都被精准切割成平等的大小,一颗银色的弹珠静静蛰伏在盘中央,在灯光下闪着微彩的驳光。
  轮盘外围是一圈包裹着深绿色法兰绒的桌沿,每一个数字,都对应了一个固定的格子。
  那是用来下筹的地方。
  轮盘上方悬挂的电子屏滚动显示着最近三日内开出的大奖数字,37个数字轮番变幻,各有不同。
  南舟抬起头,仔细研究着数字的变化趋势。
  戴家兄弟则知道这数据完全没有参考价值,一笑置之。
  站在轰轰作响的机器前,李银航手脚燥热,喉头作痒,一阵一阵的酥麻感顶着胸口往喉腔上爬。
  在高考考场上,她都没有这样的恐慌和无力感。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压力。
  简单了解过规则后,南舟问曲金沙:“我一次可以下几枚?”
  曲金沙自是有问必答:“最少1枚,上限20枚。”
  南舟“嗯”了一声:“下注有没有截止时间呢?”
  曲金沙笑答:“只要在一盘结束前的倒数十秒下好注,都没有问题。”
  他指一指电子屏:“我们有下注前的读秒器,倒数十秒前数值归零。在那之前下注都可以。”
  南舟也没有别的问题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江舫。
  李银航也求助地看向江舫,想他是不是会给南舟一点提示。
  但江舫在接收到南舟的讯号后,只是弯下腰来,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加油哦。”
  轮盘赌是赌场和玩家的博弈。
  “如梦”如今是赌场立场,因此孤身下注的,只有身为赌徒的南舟。
  南舟是一个沉默型的玩家。
  他端着盛满筹码的盘子,绕着轮盘走了一圈,大概摸清了轮盘的外部构造后,就拈起了一枚价值100点积分的红筹,放在了数字“11”对应的格子上。
  李银航:“……”为什么赌这个数?
  经过短暂的思考后,南舟又拿起了一枚,放在了“17”上。
  ……这难道有什么特殊的规律吗?
  李银航不解其意,仰头望去,目光在胜负公示的电子屏上停留了好几分钟,才恍然大悟了。
  电子屏上正滚动播放着轮盘赌博三日内的胜利数字。
  以她对数字的直观敏感度,11和17这两个数字,是出现频率相对最高的。
  除了这两个数字外,02、08、29也出现得比较频繁。
  但这个发现并没有让她安心,反倒让她更加忧心忡忡了。
  她不像江舫一样深谙赌场规则,但她直观地觉得这么赌,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她能理解江舫的想法。
  但按理说,每一场的胜率都是独立的,不存在某个数值三天之前出现频率高、第四天出现频率也高的必然性。
  可除了这个,李银航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参考的数据了。
  她咬紧了嘴唇,试图自我安慰。
  或许……这个轮盘的设置里,的确会更倾向于这几个数字一些?
  而南舟绕着圈,果真在这五个出现频率最高的数字上下了赌注。
  他在轮盘边站定,垂首思索着什么。
  曲金沙抱臂道:“先下五个筹码热热身,是吗?”
  南舟惜字如金:“开。”
  戴学斌刚要按下启动按键,南舟突然又打断了他们:“等。”
  他捧着盘子,绕着轮盘,又走了一圈。
  他在剩下的32个数字的对应格上,依次放下1个筹码。
  37个格子,都被他填满了。
  对此,曲金沙颇感意外。
  这……还真是轮盘赌的新手啊。
  他确认道:“要这么玩吗?你第一局稳亏的哦。”
  南舟放下了盘子,轻声道:“嗯。开。”
  另一边,高维人也在全程观摩这场赌局。
  因为有了外力监督,他们也没有办法放开手脚作弊,只能寄希望于戴家兄弟能用好手里的牌。
  毕竟这可是一手操盘的绝世好牌,而他们甚至连脑子都不用动,只要想尽办法,给南舟捣乱就好。
  而南舟这一局因为全押,无论摇到什么数字都一定会赢,所以他们并不关心这一场的结果如何。
  总导演紧盯着传回的画面,问数据监测组:“江舫还是没有给出任何指导吗?”
  自从发现他们居然悄无声息地使用了心灵通讯器时,数据检测组亡羊补牢,开始实时监测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
  可惜,“立方舟”好像对此早有预料。
  直到现在为止,江舫都没有对南舟做出任何技术上的指导。
  他只是倒坐在一把椅子上,胳膊垫在椅背上,托腮笑望着南舟的一举一动。
  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思考.jpg——猫猫败家.jpg


第218章 斗转(五)
  镀银的钢珠在高速运转的指针簸弄下,发出清脆的碰撞细响,每一下都像是擦着人心,滴溜溜地掠过。
  珠子是冰冷的,机器是灼热的,在不间歇的旋转中,把人的心都磨出了火花。
  李银航紧紧追着珠转的残影,心也似乎被放在了机器中,一起被搅打出了混乱的节奏。
  虽然这是一场开始就知道结果的赌局,她还是控制不住失序的心跳。
  她甚至觉得有些丢人,因为她疑心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她不安的心脏搏动声。
  ……这挺给“立方舟”丢人的。
  李银航发力攥紧了衣袖,却像是牵逼到了某个神经,让本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几乎逼近了震耳欲聋的程度。
  然而,实际上,机器运作的轰鸣声和渐趋激烈的电子音乐声,充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区区的心跳声,根本是被淹没在这快节奏的乐声之下了。
  计时板上下注的倒计时一步步逼近尾声。
  南舟没有任何加注的举动。
  他就稳稳地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戴学林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
  戴学林守在轮盘边,和南舟相对而立,因为西装革履,面色冷淡,压迫感极强,看起来完全是庄家的气场,自然分散走了更多的注意力。
  他们要分散的不仅是南舟的注意力,还有那些对地球的赌博文化尚不了解的高维观众的注意力。
  而和曲金沙并肩而立、站得远远的戴学斌,才是隐形的操盘手。
  在他右手中指上佩戴着的戒指指腹侧,正闪烁着幽微的细光。
  他可以在赌局的任一时间段,用拇指贴近中指指腹,按下数字。
  按压7次,数字的最终落点就会是7。
  绝无例外。
  轮盘会在倒数十秒时开始减速。
  同时,玩家不能再下注。
  但戒指还有三秒的时间,可以用来操纵数字的变化。
  这三秒,足够他们翻覆赌局。
  剩下的七秒时间是留给轮盘的,能够让它以一个合理的速度缓缓停下,让钢珠在磁吸的作用下,来到那个早就注定好的数字面前。
  这七秒,是机器运转的硬性规定,也是庄家对参赌者最残毒的嘲弄,让他们在无尽的希望和祈祷中,迎来失败。
  十、八、五、一、零。
  倒计时中止。
  弹珠也卡在了某一个凹槽中,悠悠停了下来。
  对应的数字是“32”。
  一局的赔率是1比35。
  南舟总共放下了37个筹码,押中1个,得35个筹码,净亏损2个。
  一局过后,双方互相交付赌筹。
  戴学林用银质的赌钩将两个红筹钩到了自己眼前,捏在掌心把玩一番后,在心底嗤的笑出声来。
  他还以为,南舟和江舫一样,会有什么惊人之举,没想到是这么保底的招数。
  难道是想用极少的付出,和他们拖时间、磨洋工?
  但轮盘赌一局也就40秒,如果把算盘打在这上面,未免太过愚蠢了点儿吧?
  南舟也在清点他的35枚赌筹。
  戴学林探身过去,语气冷淡,动作挑衅:“要休息一会儿吗,还是继续?”
  南舟把筹码捏在手里:“继续。”
  下一局开得很快。
  南舟如法炮制,再一次在所有格子里各放下了一枚红筹。
  但这回,他的动作更慢,指尖抵擦着赌盘边缘,一寸一寸滑过,不知道他在犹豫些什么。
  本来南舟如此迅速地答应再开一局,戴学林已经怀疑自己的推测有误。
  可他的动作实在太慢了,再次让戴学林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疑云。
  ……这拖时间的方法可不算高明。
  不过,戴学林转念一想,倒也合情合理。
  在南舟的生平履历里,他生活在一处面积不足半平方公里的封闭小镇,最缺乏的就是对电子物品的认知。
  在江舫对他毫无指导的前提下,不管怎么想,他也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
  他能做的只有拖时间,拖到江舫看不下去,给予他指导。
  而他们的心灵频道,早就被他们全线监听了。
  江舫对他的指导,也将会是他们惨败的开始!
  思及此,戴学林绷得平直的嘴角也放下了,耐心地看南舟故弄玄虚地绕着赌盘转满了一圈,在格子中一对一地填满了赌筹。
  然而,在走回起点后,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南舟从数字00的对应格上,取走了一枚赌筹。
  戴学林:“不赌00了吗?”
  南舟的话依然是简明扼要:“开。”
  轮盘再次开始了看似无序的高速旋转。
  钢珠在37条轨道上尽情纵跳,仿佛狂乱的心跳,没有任何规律可供遵循参考。
  这回,南舟静静站在赌案边,不看弹珠,看戴学林。
  ……他在观察自己有没有动手脚吗?
  赌局真正的操盘手,是戴学斌。
  戴学林只负责拉下启动按键,问心无愧,自然是一派坦荡。
  为了向高维观众展现他们的清白,他微微笑着,将双手垂在身侧,落落大方,任他审视。
  倒计时结束时,戴学斌也选定了数字。
  钢珠最终落入了标号为“12”的轨道中。
  37个数字,他押了36个,结算下来,净亏损1个。
  这一局终了,进行结算时,戴学林审视了一遍残局,若有所思,在心底轻蔑地嘁了一声。
  ……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吗?
  接下来,南舟的操作果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第三局,他又取走了一枚筹码,没有押00和01。
  一局摇下来,最终摇到的数字是09。
  南舟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打出了平局的局面。
  第四局,他取走了3枚筹码。
  他没有赌00、01和36。
  现在,37个筹码里,出现了3处空点。
  第四局里摇出的数字是“35”,离“36”仅有一步之遥,算是让观者猛捏了一把冷汗的“险胜”。
  南舟终于不再亏本,取回了一枚筹码。
  戴学林冷眼旁观,啼笑皆非。
  南舟的玩法,可以说是众多玩法中最无趣的那种。
  他居然还在相信概率。
  他天真地认为,在1:35的赔率面前,总共有37个格子,只要把概率降到34/37,他就有91.89%的概率可以赢得1枚棋子。
  这500个筹码,能被他玩到猴年马月去。
  对他的选择,戴学林同样不感到意外。
  据他们前期调研,南舟曾在第一次进入“斗转”时,劝说过一个玩老虎机的路人,让他相信概率。
  ……结果自然是被红了眼的赌徒骂了。
  南舟因为对这世界知之甚少,对一切过分好奇,大概是怕勾起他对赌场的兴趣,将他原本纯善的心染黑,江舫只是和他浅谈过赌场的可怕,并没有深入地为他剖析过那些黑幕。
  然而,轮盘赌本来就是一场彻彻底底地操弄概率的游戏。
  而概率向来爱戏弄人。
  就算“老天爷”稍稍不站在南舟那一边,想必也没有什么问题。
  新的一局,随之开始了。
  南舟在宣布开盘前,又经历了一番漫长的犹豫,拿走了4个点位上的数字。
  00、01、36、35。
  李银航窥破了南舟的心思后,略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虽然说稍微有点笨拙,但这样至少能保本,而且也有回旋的余地。
  唯一的问题就是,四个数字紧邻着,被摇到的几率会不会变大?
  是不是把数字分散开来更好呢?
  但李银航不打算用自己的思维干扰南舟。
  她以相对来说比较平和的心态面对了第五局的开盘。
  因此,当小钢珠安安静静地躺在了“01”对应的轨道上时,李银航刚刚稳定下来的心态当场炸裂。
  就连南舟也对这样的局面发出了一声小小的疑问:“嗯?”
  戴学林强忍着心怀的愉悦,口吻中保持了绅士满满的疏离优雅:“啊,这是第一次失败呀。”
  这也就意味着,南舟刚才付出的33枚筹码,全部付诸东流。
  共计3300积分。
  算上刚才赔进去的部分,他已经亏损了整整3500点积分。
  面对着一次失败,南舟陷入了更加漫长的犹豫。
  塑料筹码在他掌心被摩挲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他似乎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得不轻,甚至跟江舫对了个视线。
  江舫抚着下巴,对他轻点了点头,意思应该是让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因为南舟又如法炮制,重复了上面五局的基本步骤。
  只是这次,他犹豫了又犹豫,只留出了3个空位。
  00、01、36。
  哈,这就怂了?
  但戴学林和戴学斌都按兵不动,等着策略组给出指导意见。
  策略组都是从戴家兄弟的视角观摩赌局的,他们早就有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戴学斌的耳畔响起了提示:“数字还定在01。”
  戴学斌犹豫:“是不是太明显了?”
  “他选择01,肯定是认为不可能再次摇到01。再来一次,一定可以动摇他的选择,让他不敢再信任这三个数区,逼他放弃这片区域,把集中的数字分散开来。”
  “这……”
  策略组组长平静道:“难道你们要一直和他在这几个初始点数字较劲?必须让他吃到苦头,不然越到后面,你们想再取胜,就必须摇到这附近的数字,如果一直重复,那岂不是更明显?”
  戴学斌细想了想。
  如果连续两次摇到同一个数字,换做是自己,也的确会被01这个数字恶心到产生心理阴影。
  戴学斌:“要是他还是不肯拆数,那该怎么办?”
  策略组组长说:“如果他不拆数,那继续陪他玩这种减数游戏就好,放任他赢个十几盘,再选一个他不赌的数字,一口气赢回来。反反复复操作下来,也是一种玩法。”
  ……十几盘……?
  想想那无趣的局面,戴学斌望向南舟背影的眼神就更加难掩厌烦。
  如果连续两次都在“01”上翻车,他那张平静的脸大概率会裂开来吧。
  当戴学斌冰冷的面目下翻涌着恶意的岩浆时,他听到南舟腔调不变的声音:“开。”
  第六局,和前五局一模一样。
  早就稳稳押好了的赌注。
  戴学林一成不变、毫无技术含量的扳道工开局。
  弹跳不休的钢珠。
  带动着人的心跳、一路从平缓走向高亢的音乐。
  被高速轮盘磨洗得光可鉴人的凹槽盘边。
  站在赌盘边缘,背对着戴学斌若有所思的南舟。
  一切都没有变化。
  一切,仿佛在开头就注定了结局。
  ——然而,在倒数还有十二秒时,异变陡生。
  南舟从前五局都随意摆在手边、以至于完全没人care的赌盘里飞快抓起了一叠赌筹,共计20枚,稳稳拍在了“01”的格子之内!
  他的手速奇快,戴学林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赌盘便已迅速读取了压在其上的筹码重量。
  买定离手,落筹无悔。
  在短暂的怔愣后,冰冷和燥热混合的感觉宛如毒蛇一样,沿着戴学斌的脊骨一路蹿到了天灵盖。
  可他站得太远了。
  因为南舟下筹的几个格子距离太近,他不知道南舟到底把赌注下在了哪个数字上!
  如果不确定,他要如何修改数值?
  想到这里,他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
  而在踏出的脚还未能落到地毯上时,他的右手便被一股外来的力量猛然攫住,直直举到了半空。
  “大戴先生,戒指真漂亮。”江舫的声音含着笑意,如同恶魔低语,“……昨天没有看到你戴呢。”
  留给“如梦”反悔的三秒钟,一闪即逝。
  剩下的七秒钟,足够他们来回味刚才过去的40分钟内,一切有迹可循的恐怖。
  南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他们玩概率游戏!
  他打的根本是心理战!
  为此,他做足了铺垫。
  他玩了五局毫无意义的减数游戏,麻痹他们的感官。
  他选择临近的几点数格,诱导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几个固定的数值上。
  他绕着盘走,是在测算数字之间的格距,以及如何能又快又准地出手押宝。
  他盯着戴学林瞧,则是为了确认作弊的法门不在他身上。
  戴家兄弟不可能信任曲金沙,把作弊器交给他。
  因为就在昨天,曲金沙公然用加密语言温州话和江舫进行了沟通。
  内容虽然无甚意义,但足够戴家兄弟为首的高维人对他产生不信任感。
  那么,操盘手就只能是戴学斌。
  南舟站在盘边,就是为了有效阻拦戴学斌看向赌盘的视线。
  他看向江舫的那一眼,就是在示意他,自己要在这一局动手了。
  说到底,这仍然是一场结局未知的赌博,要赌赢,得看概率。
  高维人可以不在01上下注,转而下注00或是36,也可以继续和他打太极。
  这样一来,不仅南舟的20枚筹码会白白浪费,还会让高维人察觉他的计划。
  但在整整五局的铺垫下,南舟赌的是高维人对他的蔑视,对重复游戏的不耐烦,以及想要强烈打击他的那颗心。
  连续两次摇到“01”的心理打击,就是要比摇到“00”或“36”更加强烈。
  赌博,没有百分之百必胜的法则。
  然而,相较之下,这已经是南舟在不可能的赌局中硬生生变出的一丝转机。
  事实上,他也赌赢了。
  轮盘上的钢珠滑出悦耳的细响,停住了。
  ……如同戴家兄弟和高维策略组计划的一样,稳稳停在了01号轨道上。
  看到这个结果,南舟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古井无波地表示:“太可怕了。”
  末了,南舟转向面目呆滞的戴学林:“庄家,结算了。”
  他歪了歪头,看向“如梦”整齐码放在银质赌盘里的筹码,恍然地“啊”了一声。
  “对了。1比35的赔率,你们现在的这些,是不是已经不够了?”


第219章 斗转(六)
  南舟的玩法妙就妙在,在正常的轮盘赌玩法中,他的小花招根本行不通。
  平常,“斗转”门庭若市,小小的轮盘因为操作简单,方便入门,回报率诱人,而且只用选一个数字押注,大有一杆决胜负的意味,因此不少老赌客和大批新人都乐意把时间浪费在这滴溜溜旋转的玩具小球上。
  每开一局,都有一群人前赴后继地挤上来,虔诚地在自己看好的“幸运数字”上放下筹码。
  如果情况好的话,每一个数字对应的赌格都会被填满。
  几乎每一局都或多或少地有人赢钱。
  这些人不是托,都是来玩的散客。
  他们自然会对游戏的“公平性”深信不疑。
  不仅如此,赌场会给一些“新手福利”,专门选择新客们选中的数字。
  有些人只是随便走进来看一看,用小额的赌筹随便押了一个数字,就被1赔35倍的馅饼砸了个头昏眼花。
  在短暂的狂喜之后,就是巨大的空虚和遗憾。
  为什么不投得更多?
  要是当初下注时再狠狠心,多押一点,是不是就能直接实现积分自由?
  在这上面吃到甜头后,便是真正的沉沦和溺亡的开始。
  所以一些聪明又鸡贼的老客会跟着新人投注,虽然仍然是输多赢少,但那些微薄的回报,还是迷了他们的眼睛。
  反正当他们摩拳擦掌地盯住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利润时,赌场早就盯上了他们的本金。
  之所以说南舟的赌法在平时行不通,是因为轮盘下注的人多而杂,每一格数字都可能有人押,庄家有更多的余裕在计算和权衡下回本。
  但现在没有别的人参赌,只有南舟一人。
  只要他确保每个数字只投入1枚赌筹,庄家出千回本的难度就大大提升了。
  毕竟,从概率而言,短期内的确有几率出现“连续摇到两次01”的黑天鹅事件。
  但战线一旦被拉得过长,总摇到几个临近的数字,难免惹人疑窦。
  为了不被迫陷入持久战的漩涡,“庄家”也只能寄希望于对南舟制造人为的打击,好寻找破局之道。
  这种心理被江舫和南舟利用了个淋漓尽致。
  这才是江舫在第一场推单人上场,并主动选择轮盘赌的原因。
  在第六局中,34个其他数位的下注,加上倒计时终点线时押上的20枚加码,南舟总计投入了54个筹码。
  加上南舟前5局输出去的35枚筹码,他共支出了89枚赌筹,将近10000点积分。
  然而,1赔35的赔率是相当可观的。
  南舟一举翻盘,斩获700枚筹码,获得积分共计70000点。
  六局过后,“如梦”两手空空,血本无归,并倒欠了他11000点积分。
  差距……从第一局就这么拉开了?
  还是在他们本该稳操胜券的情况下?
  缓慢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戴学林原本苍白无情的面色终于涌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怎么敢?”
  南舟低头整理自己银盘里剩下的筹码,闻言有些迷茫:“唔?”
  戴学林:“你怎么敢用2000点积分,押……这个数?”
  南舟反问:“怎么了,不能押吗?”
  戴学林现在是一具精心捏造的血肉之躯,因此他正体验着前所未有的愤怒感——热血正一股一股向他脑中涌去,把他冲得眼睛发涨,说不出话。
  如果他这一招失败呢?
  如果戴学斌反应超神,在第一时间就按下戒指,调整了01的数位呢?
  一旦失败,南舟的意图就会全数暴露在他们面前。
  他冲口而出:“你要是输了……”
  南舟好奇地望着戴学林:“为什么要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现在是你们一枚也没有了,又不是我。”
  戴学林:“……”
  在戴学林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时,他再次听到了江舫优雅到让人心神荡漾的声音:“……戴先生。”
  他话中的内容,却字字透着凌厉:“把手张开,不要合上。”
  戴学林还没能反应过来,他背后的策略组却如遭雷击,舌根纷纷僵硬,有口难言。
  这是双重的陷阱!
  “斗转”赌场中,有一条赌规,一旦出千时被抓了现行,要倒偿10倍赌资!
  南舟经过六局的规划,在轮盘上划定了“00、01、36”这片封闭的空间区域,方便抢在十秒倒计时的时限到来之前下手。
  而江舫则在六局的观察后,倒推出了轮盘转动开始减速的时间点,划定了10秒到7秒这片时间区域,方便利用这条规则,抓住戴学斌出老千的把柄!
  在其他的时间段,戴学斌可以优哉游哉地操纵戒指选择数值,江舫很难确凿地抓住他出千的时机。
  可当南舟卡住下注的时间死线陡然出手、押01获胜时,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这三秒的时机,只要江舫把握得当,就能捉到他拇指掐在中指上按动戒指的现行!
  意识到这一点后,策略组组长的数据都紊乱了一瞬。
  他起先还埋怨,戴学斌在察觉到南舟下注时,反应怎么那么慢?脑子怎么就能那么蠢?
  管他押的是01、00还是36,赶快按下戒指,随便调整到一个数字上,南舟不就白费了心机布局和那20枚筹码?
  直到这双重的陷阱清晰地浮现在他们面前,策略组才感受到了一丝恐惧。
  戴学斌的蠢,其实救了他一命。
  ——如果那个时候戴学斌真的这样“聪明”,那么被江舫捉住手时,他出千的事实就会大白在所有高维观众面前。
  就像先前他们计算的那样,南舟在这六局轮盘赌中共支出了89枚赌筹。
  就算南舟这局输了,就算“如梦”不肯承认在之前的赌局中出千,按照十倍倒偿的原则,单论被抓出千的第六局,他们也要付出54000点积分的代价!
  他们以为控场必胜的赌局,根本就是一个被江舫和南舟联手下套,两头堵的死局!
  在一派肃杀尴尬的气氛中,曲金沙慢悠悠地上来打圆场了:“诶呀,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呢,有话好好说。”
  江舫转向曲金沙:“曲老板,您的新合作对象好像在出老千啊。”
  “赌客出千,被抓现行,通用规矩是什么来着?”他望着戴学斌惨白若纸的脸色,“在我们那里,是剁手。”
  说着,江舫开玩笑似的扼紧了他的手腕:“……既然如此,戴先生就应该在一开始下注,赌上一双手,也省了我们的事情,不是么?”
  戴学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将阴恻恻的命令目光对准了曲金沙。
  ……你,赶快给我解释。
  曲金沙袖着手,是个憨厚的笑面菩萨模样:“嗨呀,别激动,别激动,应该是误会吧。戴了新的戒指,也未必就是出千嘛。”
  “是么?”
  江舫用指尖挑动了戒指的一角,那戒指就轻易地在戴学斌的中指上小幅度地滑动起来。
  “这戒指好像不大合手。”江舫含笑道,“戴先生,这是你的戒指吗?”
  曲金沙面色不变,笑嘻嘻道:“脱下来检查一下不就是了?”
  戴学斌心神一动。
  对啊。
  在昨天被传授赌场里的赌具用法时,曲金沙提醒过他们,这个戒指实际上很脆弱,只能一下下贴触式地按压,如果用力过猛,戒指就很容易被摧毁。
  趁着脱下戒指的机会,毁掉戒指!
  然而,不等戴学斌合拢手指、在取下戒指的间隙动手,江舫的手指就异常亲昵地滑入了他的指隙,和他五指紧扣,巧妙地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江舫直视着戴学斌因为惊骇和怒气而微微发颤的瞳仁,温和地笑道:“……我帮你取啊。”
  戴学斌心急如焚,欲抽手后退,江舫手指却陡然用力,坚硬修长的骨节夹棍一样楔住了他的手指,却稳稳保住了戒指不受丝毫的挤压和破坏。
  在戴学斌吃痛皱眉的一瞬间,江舫指掌一翻一覆,本就松动了的戒指径直滑下,在江舫的引导下一路从戴学斌指尖滑脱,恰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拿到戒指,江舫立即高举起了那枚戒指,对准半空,确保高维玩家能清楚地看到这枚戒指,用他们的关注度来博得戒指的安全。
  他自言自语道:“能操控数字的核心机关在哪里呢?”
  “能让人无法察觉的机关,一般是设在手掌内侧吧。”
  “有雕镂花纹的是外侧,戒面平滑的是内侧,两个半圆划分得挺清楚,正好是一半一半呢。”
  他套好了戒指,对瞠目结舌的戴学林说:“麻烦再开一局吧。”
  戴学林咬紧了齿关。
  在原本胜券在握的赌局中惨输,加上出千被抓,陡然翻倍的心理压力,让他心跳加速,脸色铁青。
  怎么办?!
  要怎么办?!
  因为两边时间同步,策略组也正面临着和戴家兄弟一样紧迫的选择。
  时间不等人,必须马上做出合理的应对。
  如果同意,那下场是可以预见的丢人。
  但如果拒绝,不仅是等于承认出千,而且“如梦”接下来的一切胜利,在高维观众眼里,都会被视同“出千”……
  江舫的心思之恶毒缜密,可见一斑。
  经过数秒的权衡,策略组组长一咬牙关:“开。”
  戴学林:“可是——”
  不容置疑的命令传来:“开!”
  左右决定是决策组下的,他也不用背负责任。
  戴学林横下一条心,麻木着一张脸,沉默地拉下了开启轮盘的闸门。
  这次,没有人下注。
  江舫抬起手,在中央缓慢又准确地按了三下,确保所有人都将他的动作收于眼底。
  他选择的数字是“03”。
  小钢珠依旧踩着音乐的节拍,叮叮咚咚地在盘中跳动。
  不过,这次紧张到险些窒息的角色,已经完全调转了。
  戴家兄弟直到轮盘彻底停下来前,都忘记了自己还有呼吸的能力。
  肾上腺素高速分泌,催逼着冷汗一层层地往外涌,可汗水还没来得及流下,就被冷气锁死在了毛孔中,难受得人浑身发麻。
  在这长达数十秒的心理折磨后,轮盘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了下来。
  小钢珠静静卧在标号是“30”的轨道中。
  ……不是03。
  戴家兄弟浑身紧绷到酸痛的肌肉骤然放松了下来。
  但在放松的情绪过后,接踵而至的就是被戏耍了的愤怒。
  “……哎呀。”江舫对他们眼底里燃烧着的暗火熟视无睹,笑道,“还真的是误会呢。”
  曲金沙胖眼弯弯:“没事,误会解除了就好。毕竟能两次摇到01,这么好的运气,是个人都会怀疑的。”
  在说这话时,曲金沙的手还是悠闲地袖着的。
  ……他的袖口内衬里,安装着一个发信器。
  只要持续地长按下去,就能产生干扰磁场,屏蔽戒指等这种远程遥控所发出的信号。
  这是为了防止赌客质疑出千而设置的第二重保险。
  失去了戒指操控的轮盘,就是一个真正的随机转盘了。
  只要戴家兄弟的运气没有差到从37个数字随机选1还能选出一个“03”,那他们就能从出老千的质疑中脱身。
  策略组组长松了一口气。
  ……他赌对了。
  曲金沙现在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他自然有化解的办法。
  在戴家兄弟惊魂未定时,南舟问道:“要再开吗?”
  ……再开?
  失去了可以操控赌局的戒指,还输光了手上的筹码,他们还有什么非要赌轮盘不可的理由?
  戴学林冷着一张脸:“结算吧。”
  说完后,他主动走向了兑换机。
  本来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地站在一旁的元明清得到了南舟的目光授意:跟他去拿筹码。
  元明清有些怀疑,指了指自己:……我去拿?
  南舟点头。
  元明清听了吩咐,垂下目光,双手插着兜跟了上去。
  另一边,江舫也脱下了戒指,放回了戴学斌的手心,笑容灿烂道:“不好意思啊——”
  戴学斌昂起下巴,装作被误会后不肯和他计较的冷淡模样:“没所谓。”
  可下一秒,江舫突然凑近了戴学斌,用极轻的声音补齐了下半句话。
  “作弊都不会做啊。蠢货。”
  江舫的目光在戴学斌瞬间僵住的侧脸上流连片刻:“下次可要做得高明一点,别再让我发现了啊。”
  言罢,他撤回身来,握住戴学斌冰冷的手,客气地摇了一摇:“再接再厉。”
  目送着江舫离开的背影,戴学斌险些气得把牙龈咬出血来。
  他在心底发声问道:“是你们操纵了赌局吗?”
  策略组组长差点被戴学斌蠢到翻白眼。
  他们要是能操纵赌局,何至于这么被动?
  早在“斗转”设立之初,这个曲金沙就和他们签下了合约,约定游戏官方可以监督赌场的日常运行,但官方力量不能干涉赌场内游戏的胜负。
  当时,曲金沙的要求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那个时候,谁知道最后的决胜场地会设在“斗转”之内?
  如果要临时修改这一设定,就必须公开更新补丁。
  在一众观众的目光都紧盯着官方是否要作妖的风口浪尖干这种事情,这岂不是昭告天下,官方要作弊?
  这时候,满载而归的南舟回到了江舫身边,获得了一个温柔的rua脑袋。
  江舫夸奖道:“很棒。”
  南舟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抓过他的手,用印着“斗转”赌场的纸巾轻轻擦拭江舫的手指。
  注意到他的动作,江舫心底一软,用心灵通讯器和他对接上了频道。
  “吃醋了?不喜欢我碰别人?”
  南舟:“没有。他不值得。”
  南舟:“……”
  南舟:“嗯。不喜欢。”
  江舫温存地用额头碰碰他的,以示安慰:“好啦,以后不会了。”
  南舟“嗯”了一声,认真握住了他的手,蹭了蹭。
  像是猫用自己的气味腺蹭掉不属于自己的气息一样。
  监听部:“……”心灵通讯器是让你们做这个用的吗?!
  ……
  在兑换筹码的机器前,戴学林背对着元明清,在声声的落筹声中,冷冷传达了策略组的指示:“你要帮我们。”
  他敢发声,那么就证明,此刻他们两人周围没有摄像头。
  元明清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帮?”
  “观众还是在怀疑我们作弊。”
  戴学林鹦鹉学舌:“我们下一盘可以自选赌博模式,这和你无关。你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要做,不要引起他们的怀疑,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我会给你信号,见机行事。”


第220章 斗转(七)
  第一轮,“如梦”惨败。
  除了应支付的筹码外,戴学林还额外兑换了500枚筹码。
  元明清捧着一百多枚筹码回来时,江舫主动伸手接过了赌盘:“谢了。”
  然后,他有意无意地把手扶在摞成数堆的筹码塔上,做了个不大明显的清点动作。
  跟随元明清的脚步而来的戴学林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
  果然,人类玩家还是信不过他。
  如果是南舟或李银航去取筹,江舫还会多此一举,去查点数目?
  对此元明清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在完成领取任务后就安安静静地退到了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也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轮盘赌,以六局终盘。
  按照约定,下一局的赌法,要由“如梦”定夺。
  江舫倚靠在桌边,银色蝎子辫斜搭在肩膀上,看起来甚是温纯无害:“现在就要继续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赌场里没有钟表,“纸金”中难分晨昏,“如梦”当然要抓紧时间,把失去的都夺回来。
  戴学斌和戴学林异口同声:“继续。”
  闻言,曲金沙忍不住笑了,抬手抹一抹唇角,才把笑意敛去。
  赌场的奇妙之处,就在于赢者和输者都没有休息的权利。
  输者的心态很好理解,输了,就要赢回来,急于翻盘是再正常不过的心理了。
  赢者则会担心在休息后,“气运”会随风而逝,当然要趁“势”而上,大赢特赢。
  奇妙的是,江舫居然跳出了这种心理怪圈,全然以局外人的态度对待这你死我活的赌局。
  看来,他根本不信气运,不信几率。
  他只信他自己罢了。
  这样一个自信爆棚的人,如果翻车,那就有趣了。
  江舫问:“那下一场,你们想选什么呢?”
  戴家兄弟昨天遍览了赌场内所有的赌具,做过一个简单的综合评估,分出了对他们绝对有利的几个玩法。
  ……虽然轮盘赌也一度被他们划分到了“绝对有利”的范畴内,但这评估依然具有参考价值。
  戴学斌拍下了板:“赌大小。怎么样?”
  这和江舫第一次进入“斗转”,和曲金沙赌扑克大小完全不同。
  正常的赌大小,赌的是骰子。
  赌场里和机器相关的赌博,向来是傻瓜一样的规则,哪怕对赌博规则一无所知的人也能无障碍理解,马上上手,并对它的“公平”深信不疑。
  赌大小的基本规则如下。
  参与摇骰的一共有三枚骰子,经过roll点后,骰盅倒扣,赌客下注,赌大或小。
  三枚骰子的数值相加,3——10算小,11——18算大。
  只要押对,赌客就能取回自己的本金,并拿回和本金相当的奖励。
  押错了,就输掉赌注。
  “喔。”江舫玩着发尾,“既然是机器赌,那还是你们坐庄啊。”
  戴学斌、林得到授意,不要跟江舫或南舟说太多话,话说得多了,就容易被套话。
  于是他们惜字如金:“嗯。”
  江舫说:“那我有一个要求。”
  戴学斌、林:“嗯?”
  “不要机器。”江舫说,“我来摇骰。”
  戴学林一皱眉,本能地想要拒绝。
  可他抗拒的话还没有出口,江舫淡色的眼珠就瞟了过来。
  “怎么?……我摇骰,和机器摇骰,会有什么区别吗?”
  曲金沙又扮起了和事佬:“哈哈,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是这个意思。”江舫说,“鉴于上一场你们的表现,我担心你们出千呢。”
  戴学林略有愠怒:“我们没有。你说有,就拿出证据来。”
  江舫摊一摊手:“我没有证据。但你的搭档莫名其妙地戴上了不合手的戒指,还不想让人怀疑,这有点牵强吧。”
  戴学林还想说话,却被戴学斌一把拉住了肩膀,压到了身后去。
  戴学斌跨前一步:“那我们也有一个要求。”
  江舫:“唔,说说看呢。”
  戴学斌一字一句,同步道出了策略组的要求:“我们指定你们队里的人来参加这场赌大小。”
  江舫:“公平。”
  他抬起一只手:“选吧。”
  戴学斌抬起手臂,稳稳地指向了李银航。
  “……她。”
  不能选元明清,至少不能是现在。
  观众本来就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他刚才还和戴学林一起去取过筹码,因此暂时需要避嫌。
  南舟更不可以。
  轮盘局里,这两人才向他们展示了配合赛的标准打法。
  他们是疯了才会让他们继续秀默契。
  李银航一没有心灵通讯器,二脑子一般,三因为畏惧江舫一直不敢太亲近他,四根本不了解赌场生态,怎么看都是“立方舟”里最好捏的那个软柿子。
  当手指落到李银航身上时,她果真完全没准备好,打了个大大的哆嗦:“……我?”
  戴学斌:“这就是我们的条件。你可以来摇骰,但我们要她来押大小。”
  在李银航发表退堂鼓宣言前,江舫挺痛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行啊。”
  说着,他又转过身去:“南老师,你正好可以休息一下,去拿甜点……”
  早已站在甜点架边的南舟闻言回头,手里正捧着一碟蛋糕,嘴角染上了一星奶油,同时还叼着一柄蘸满奶油的小叉子:“……嗯?”
  江舫:“……”
  愣过片刻后,江舫笑开了:“给我们都拿一点呀。”
  南舟早就准备好了,端了四份盒子蛋糕来。
  ……当然是没有“如梦”的份的。
  李银航捧着一小盒诱人的覆盆子蛋糕,食不下咽。
  她小声道:“我不会呀。我没赌过。”
  江舫笑着用叉子点了点她:“那我教你一个诀窍:选择你喜欢的,然后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算什么诀窍啊?
  李银航并没有感觉被安慰到,手反而更抖了。
  结束了短暂的能量补充期,李银航惴惴地站在了赌桌前。
  既然不用机器赌,他们就转战到了另一方小桌前。
  桌子不算大,大概就是两张家庭餐桌拼起来的大小,桌面上覆盖着柔软厚重的绿色绒布,被白线横平竖直地切割成了三个部分,分为掷骰区,和分别可押大、小的押注区。
  江舫先拿起骰盅。
  骰盅是赌场里惯用的棕黑色圆底胶盅,不透明,两侧装饰着铜扣,手感还不错。
  他又将那三枚骰子拿在手中把玩起来。
  骰子是最普通的六面骰,色彩也是红蓝款经典配色,正反两面的点数相加,都是七点,是标准骰子。
  江舫把三枚骰子在掌中掂量两下,又尝试了一下转骰和滚骰,每次甩出来的也是不同的点数。
  曲金沙环着手在旁笑眯眯地解说:“放心,没注铅,也没注水银,是普通均匀的骰子。”
  江舫笑问:“那规则里没有‘围骰通杀’吧?”
  围骰通杀,是极利于庄家的一条规则,也是外界的赌场常用的规则。
  当三个骰子摇出的点数相同时,不管三数叠加是“大”还是“小”,都算赌场赢,赌客输,不管赌客押了多少,押了“大”或“小”,庄家都能一气通吃。
  更别提押到指定点数了。
  在普通赌场,如果点数摇到4或17,赔率甚至可以达到1:50。
  曲金沙笑道:“‘斗转’里没有围骰通杀的规定,说大就是大,说小就是小,一切从简,大家玩得痛快就好。”
  李银航:“……”
  笑死,什么围骰通杀,根本听不懂。
  她只知道,当所有人的目光对准自己时,她就要下注了。
  她拿起一枚红筹,经过一番犹豫,放到了代表“小”的一格。
  在场的所有人:“……”
  曲金沙强忍笑意,解说道:“是这样的,李小姐,得先要江先生摇骰、骰子落定后,你再下注啊。”
  李银航:“……那你们……”看我干什么。
  戴学斌冷冷道:“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李银航灰溜溜地把筹码又捡了回来。
  结果她又领受了一记暴击:“我们没有围骰通杀,但我们有下注的枚数限制,每次下限10枚,上限50枚。李小姐,要不要先把这100点红筹拆开,试着玩玩?”
  李银航不假思索地:“我要。拆成10积分一个的。”
  此话一出,她清晰地感觉到戴家兄弟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鄙夷之情更上一层楼。
  如果说南舟吃保底还可能是有策略的话,她吃保底,明显就是怂了。
  在李银航跑去换新筹码时,江舫转向了曲金沙:“原来设置了下注的上限呀。”
  “对啊。”曲金沙答,“要是人人都玩倍投,岂不是大起大落,我年纪挺大的了,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
  江舫:“曲老板还挺精明。”
  曲金沙笑纳了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每个赌场的规矩都不同嘛。”
  在戴家兄弟在脑中的信息库检索什么是“倍投”时,南舟也凑了上来,问道:“什么是倍投?”
  江舫将三枚骰子就势在桌上一滚,然后在出结果前,用骰盅捂住。
  江舫:“你猜是大是小?”
  南舟很利落:“大。”
  江舫:“赌多少?”
  南舟:“10枚。”
  江舫开盅。
  三个骰子数值分别是3、3、2,小。
  “倍投是很有效的赌法。”江舫耐心解释道,“第一轮,你算是赌输了。但在第二局,你可以把赌筹提升到20枚。这样的话,一旦赢了,按1:1的赔率,你就可以回本。”
  “如果输了呢?”
  “那就继续。第三轮赌40枚,第四轮赌80枚……理论上,只要你的本金足够,只要你赌对了一次,总有一把翻本的机会。”
  “我以前也经常这么玩,赢了一把就走,挺痛快的。”江舫又一次看向了曲金沙,耸耸肩,道,“……但既然上限设置50枚,那就把这条路堵死了。”
  说话间,捧着50枚10点面额的黄色赌筹的李银航回来了。
  她先拆了5枚100点面值的红筹,想试试水。
  在她小心翼翼地把赌盘放下时,戴学斌又一次接到了策略组的指示。
  他忠实地转达了新的要求:“我们手头有新的500枚筹码,也就是50000点积分。你们也拿出500枚来。在双方的筹码输完前,不能下桌,不能换人。”
  这样就能避免李银航临阵退缩、换南舟上场的可能。
  李银航:“……”慌得一批。
  没想到江舫第二次欣然答应了:“好啊。”
  他这样的信心满满,让李银航在不安之余,也勉强得到了一丝安慰。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有信心,一定能赢?
  ……对哦,他曾经在赌场工作过。
  李银航看过一些关于赌博的老电影,电影里的赌神、千王手段个个高超,说摇到几点就能给你摇到几点,牛逼一点的,骰子都能给你干碎。
  但是,下注是在摇骰之后,他又怎么能提前预料到自己会下到哪边?
  打手势?
  不,这太明显了,一旦被抓到出千,就要倒偿10倍,得不偿失。
  而李银航也没有南舟那样和江舫心灵相通的本事,一碰视线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思。
  ……那么,就只有那个办法了。
  只要江舫有信心,那她也可以试着有。
  殊不知,戴家兄弟也是这样想的。
  江舫有信心,是一件好事。
  这样一来,当他的信心全面崩解时,才更加有趣。
  ……谁说不用机器摇骰,就不能出千了?
  江舫把一双骨节匀停漂亮的手交替用力,扳出了轻微的骨响。
  他将骰盅和骰子向在场所有人做了展示后,将三枚骰子投入其中,指腕一转,便翻出了行云流水的盅花。
  三枚骰子落雨似的翻滚敲打着盅内,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流水声响,流畅到几近完美。
  李银航脑子里还转着赌博电影里的剧情,试图用耳朵听出骰子的落向。
  ……听了三秒后,她果断放弃了。
  南舟则干脆完全没在看盅,只专注地看着江舫的动作。
  行盅如雨,落盅无声。
  江舫问:“大,还是小?”
  李银航毫不犹豫,坚定地用10枚黄筹,押在了“小”上:“小。”
  江舫问:“加吗?”
  李银航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不加。”
  江舫:“开。”
  黑盅揭开。
  她深呼吸一记,望向了桌面。
  桌上,赫然是5、4、2。
  总数之和为11。
  是大。
  第一局,就这么输了。
  而比“输”更让她慌张的是,对这个结果,江舫的神色也明显意外了一瞬。
  这一丝意外,落在戴家兄弟的眼中,简直是大大取悦了他们。
  因为这三枚骰子,根本是制作精密、各方面都无限接近普通骰子的机械骰。
  只要远距离按下一个按钮,骰子就能进行翻转。
  要大,就能大。
  要小,也能小。
  这个操控按钮并不在他们手中,而在曲金沙的一个叠码仔手里。
  这些叠码仔最好利用,因为他们完全不明真相。
  所以只要曲金沙同他们合作,他们也一定会从赌场的角度出发,乖乖听话。
  这个人离赌桌很远,也没人会去注意他。
  赌大小,必然要有出声“确认大小”这个流程。
  只要李银航发声,他就能立即采取相应的措施。
  关键在于,桌子上铺设的绒垫是最高级的吸音垫,就算骰子快速翻转,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就算江舫真的有精密控骰的本事,他也控不住!
  而且这一招最妙的是,江舫就算对结果有异议,他也不能说。
  如果他指出骰子和他控骰的结果不同,问题就来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到时候,不管他怎么解释,出千的罪名,也一定能给他坐实了!
  作者有话要说:
  银航:笑死,根本稳不住


第221章 斗转(八)
  李银航一吃亏,心痛之余,反倒精神大振,专注力当场翻倍。
  她平复了一下心态,又押了10枚10点面值的。
  这回,江舫拿起骰盅时的态度谨慎了许多。
  这一回,他的摇速明显放缓了。
  如流水一样的敲击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混乱不安、毫无规律可循的落点。
  李银航的策略是一眼能看穿的简单。
  某种意义上,因为过分无脑,倒也有效。
  ——她并不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运气,而寄希望于江舫能摇出她想要的“小”。
  可惜,她的愿望终究无法实现了。
  因为从骰子的敲盅声来判断,江舫的心乱了。
  五局下来,李银航兑换来的50枚筹码消耗殆尽。
  而江舫足足摇了六局。
  其中一局,有两个骰子上下重叠到了一起。
  按照每个单面向上的数值,三枚骰子分别是2、3、1,理论上应该算小。
  但按照赌大小的规则,叠骰是不作数的,所以这一局作废。
  每一把,她都坚定不移地赌了小。
  换来的结果是四负一胜。
  只有一次,那操控赌局的叠码仔偷偷放了水,让江舫摇到了小。
  赌大小的作弊,其实远比刚才的轮盘赌更简单。
  轮盘赌有足足37个数,如果在短时间内摇到相同的数,还要费心解释周全。
  但在一切规则都被大大简化了的“赌大小”中,排除了围骰带来的变化,作弊就变得异常简单了。
  要么是大,要么是小。
  每次摇骰,都有一半获胜的可能。
  换言之,也有一半赌输的可能。
  极大的心理压力,对前路的未知,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迫在李银航神经上。
  ……不赌完这50000积分,李银航是不被允许下桌的。
  手掌和头皮一并热烫烫地作麻,她伸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擦到衣摆上的触感却是一派冰冷。
  心跳顶着她的小舌头,撩拨着她的喉腔反复作痒。
  喉咙干得厉害,她下意识地做了好几下的吞咽动作,还是无法缓解分毫。
  见她神态有异,戴学斌立即学着江舫的腔调,嘲弄道:“李小姐,现在继续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李银航看向了他,扶在赌案边的手指微微收紧了。
  她虽然不懂赌场的规则,但她知道,以“如梦”的品行,不可能走正规途径获胜。
  也就是说,在作弊之后,还要摆出这样一副坐等看笑话的嘴脸——
  她虽然怂,但她平时看选秀的时候,也最讨厌被内定的皇族。
  她紧紧盯着他,嘴角绷成了一条线,冷淡道:“……渴了。”
  戴学斌:“……哈?”
  “拿点水来。”李银航咬起了后槽牙,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冷酷,“你是庄家吧,客人说渴了,你不该倒水去吗?”
  戴学斌耸了耸肩。
  ……李银航说话声音都在抖。
  话说得再凶,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反正跑个腿也没有坏处,现在处于劣势、心如油煎的人也不是他,戴学斌索性转身照做。
  在戴学斌离开后,李银航双手一推桌侧,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道:“我去兑筹码。”
  这算是一个短暂的中场休息。
  在休息的间隙,江舫反复把玩掂弄着那三颗骰子。
  他眉心微凝、似有愁绪的样子,看得戴学林心情大悦。
  这三枚骰子可不像当初江舫和曲金沙赌扑克大小的时候使用的道具。
  扑克偏薄,需要人上手操作,只要手法得当,就能轻易破坏内部的识别码。
  现在江舫面对的可是机器的高速震荡搅弄都不会坏的机器骰。
  见江舫神色不舒,南舟凑了过来:“怎么?有问题吗?”
  江舫敛起神情,笑答:“没有。”
  南舟:“喔。”
  在南舟的思维里,江舫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于是他蹲下身来,指尖搭在桌边,心态平和地看着骰子在江舫的一次次手动的拨弄投掷下,在绿丝绒上无声地蹦跳。
  观看了一会儿,南舟抬起头来,挺直白地问道:“还有几次能赢啊。”
  他的问题问得过于理所应当,连旁听的戴学林眉头都跳了跳。
  他到底是队友,还是专门来搞心态的?
  这就像是一个弟弟跑到准备高考的哥哥房间里问,哥,你这次能考740,还是730啊。
  但江舫居然欣然回答了他的弱智问题:“再来5次吧,最多了。”
  戴学林把他们的对话尽收耳底,不由暗暗冷笑。
  什么叫打肿脸充胖子?
  我倒要看看,5局之内,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下,你打算怎么翻盘?
  而接下来的赌局,也全然是顺着戴家兄弟的心意一路推进的。
  这一轮的结果,居然和上一轮完全一样。
  四大,一小。
  李银航的气息都不稳了。
  这摆明了就是骑脸!
  但在李银航几乎要当场爆发时,曲金沙主动走上了前来,打开了悬挂在不远处的赌大小的分数记录屏。
  上面记录着几日来的摇骰结果,每20局一记录。
  居然真的有连续20局都摇出“小”的。
  ……言下之意很明确,这是“天意”。
  你看,你要是赶上“好时候”,可不就20局全能赢了吗。
  李银航的一腔愤怒被强行堵在了胸腔内,又没办法还嘴,血压眼看着都要上来了。
  眼看有翻局的希望,戴学斌心情不坏,一转脸,却见戴学林仍顶着一张扑克脸,拇指凑到唇边,咬着指甲,神情不定。
  他开启了内部交流频道:“你怎么了?”
  戴学林这才惊觉自己这样的动作十分不体面,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用袖子掩盖住了指尖上轻微的齿痕:“……没什么。”
  戴学斌和戴学林的确是同胞兄弟。
  二人诞生在同一个数据舱,在高维世界中的出身不坏,算是家境优渥的小少爷,远比唐宋和元明清这种还想着要阶级跃升的人好。
  他们天生不需要学习。
  自他们诞生后,和无数普通的高维人一样,世界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思考,发展,进步。
  知识是天然储存在他们的脑中的,需要他们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调用和整合,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方向。
  但知识太多了,而留给他们可浪费的时间又太长。
  所以他们和许多高维人一样,在挑花了眼后,选择了拒绝思考,封闭思想,纵情玩乐。
  他们可以用攻略,用氪金,用代打,从容地攻略任何游戏,取得一重又一重的成就。
  正是丰富的游戏经验,让他们在众多的《万有引力》的高维玩家中脱颖而出。
  但这次,他们要面对的是进化出了智能的副本生物,是在众多高维玩家的监管之下当众打出的决胜之战。
  他们用惯了的攻略,氪金,代打,都不现实。
  戴学林想,或许这就是自己不安感的来源吧。
  为自己的局促找了个理由后,他的心绪稍稍平定了些。
  然而,戴学林还是忍不住去想江舫说给南舟的话。
  ——“再来5次吧,最多了。”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不管怎么想,戴学林都想不到他能获胜的希望在哪里。
  李银航再次不厌其烦地兑换了50枚10点面值的筹码,并且要了一个五分钟的中场休息。
  她心里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
  拖,就硬拖。
  距离系统规定的游戏结束时间,还有整整两天。
  南舟在轮盘赌上占据了大优势,超了他们10000多积分。
  自己要输光这50000点积分,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如果能就这么直接拖到比赛结束……
  可惜,戴学斌轻易看穿了她的心思。
  他倨傲地望着李银航:“李小姐,总是休息,很打断人的兴致啊。”
  李银航抿一抿嘴,刚想要回击,就听江舫突然开口道:“好的,接下来我们都不休息了。”
  他顿了顿,淡色的眼珠稍抬了片刻:“……你们也是。”
  戴学林心尖猛地一抽,看向了江舫。
  常识告诉他,江舫这是在虚张声势。
  可想到他刚才和南舟闲谈时的话语,他的心还是微妙地抽紧了些许。
  江舫对他心中的乾坤倒转不感兴趣。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从餐台上取来一块洁净的白毛巾,用热水蘸了,里里外外擦拭了自己的指缝,又将骰盅外的铜饰擦得闪闪发亮。
  这格外富有仪式感的动作,让曲金沙都不免好奇地凑近了些,想看看他能弄出什么玄虚来。
  第11局,开始。
  江舫再次将双手交扳。
  细微的骨响从绷住的骨节间透出。
  充分活动后,江舫将三枚骰子滑入骰盅中,反手兜住。
  戴学斌在心底轻轻哼了一声。
  戴学林全神贯注地看着江舫的动作,想要从中瞧出些许端倪来。
  起先,江舫的摇骰声和刚才过去的九局一样节奏混乱,能想象到骰子在盅内来回碰撞时的样子。
  但渐渐的,那不大协调和谐的声音恢复到了他第一局操骰时的水平。
  骰击声如同潺潺水流,尾音带着绝妙的韧度和硬度,仿佛是一首有韵脚的情诗。
  但落盅的瞬间来得异常突然。
  谁都没能看清,骰盅便猛地倒扣上了桌面。
  短暂的岑寂间,李银航只觉得自己的毛孔都被这清脆的骰声敲打得舒张了开来。
  江舫重复了他已经问过10遍的问题:“大,还是小?”
  而李银航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水,和第一次下注时一样,毫不犹豫地推出10枚黄筹:“小。”
  江舫问:“加吗?”
  李银航始终是谨慎流:“不加。”
  江舫挑了挑眉毛,似乎对李银航的选择并不意外:“开。”
  骰盅揭开,将内里隐藏的数字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面对数字,江舫展露出了漂亮的笑颜:“2、2、3。……是小呢。”
  戴学林头皮倏然麻了,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向江舫。
  ……这就是他所谓的“5”局之内?
  ……他真的做到了?
  在策略组反复的提醒下,戴学林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到那远远操局的叠码仔身上,避免暴露他的存在。
  不会的。
  一次而已,侥幸而已。
  说不定,那叠码仔为了迷惑视线,这次选择就是小!
  但江舫既然那么自信,一定是找到了出千的办法。
  那么,他只要找到证据,能证明江舫出千,然后趁他们押大注的时候一举揭发,那么,他就必须要倒偿十倍赌资。
  还有机会!
  当在场众人面色风云变幻时,南舟的眼神始终清淡如水,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奇。
  自始至终,南舟都只注视着江舫,看他的表情变化,猜他的心思浮动。
  他从不认为江舫会输。
  问题只是,他要怎么赢呢。


第222章 斗转(九)
  不只是南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戴家兄弟也在此刻达成了高度一致,死死盯住江舫的每一个细微举动,想要从中挖掘出出千作弊的影子。
  此时此刻,江舫成了赌场内诸样情绪的交汇点。
  好奇、紧张、怀疑、愤怒、不安。
  江舫早就习惯活在别人的注视下,对此是丝毫也不在意。
  他在理骰的间隙,只忙里偷闲,单独回了南舟一个指尖飞吻。
  对他这样的举动,正常人往往只是会心而笑罢了。
  但南舟却认真地凌空接住了,随即双手交握,把这个隔空而来的吻好好地藏在了掌心。
  江舫低下头,扶了扶胸口位置,微微笑了开来。
  谢谢,心有被甜到。
  当江舫第二次抓起骰子,按惯例向所有人展示时,戴家兄弟的目光不禁追着骰子游移。
  骰子,就是他们第一个怀疑的对象。
  这三枚骰子,还是原先他们给出的三枚吗?
  江舫身上只有一对骰子类道具,一只四面骰,一只12面骰,不仅外观不相符,而且功能只能用来测量副本性质和难度。
  这一点,开了上帝视角的戴家兄弟比任何人都清楚。
  难道江舫趁他们不注意,从赌场某处顺来了新的普通骰子?
  但江舫自从答应担任本场荷官后,就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赌桌。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别人给他带来了新骰子?
  是凑近观摩过江舫掷骰的南舟?
  还是借着取筹码的机会离开过两次赌桌的李银航?
  ……不对。
  都不对。
  第一次休息的间隙,戴学林全程在赌桌旁没有离开半步。
  第二次间隙更短短,只容李银航去取了一次筹码。
  而且趁着休息的间隙,江舫一直在盘弄骰子。
  屏幕内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是怎么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一点的?
  戴学斌看向曲金沙,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曲金沙久经赌场,是个中老手,说不定他能看出些——
  让他失望的是,下一秒,曲金沙就摇了摇头。
  曲金沙向来把赌具收拾得很好。
  尽管在和江舫第一次赌牌时,自己被他用偷来的废牌暗算了一着,但那时赌场内摩肩接踵,人多手杂,出些他照顾不到的纰漏,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赌场就只有小猫三两只,且除了“立方舟”外,全部都是自己人。
  江舫本人全程被锁死在了赌桌前。
  李银航和南舟对赌场的了解,都只是比“一无所知”稍好一点的程度。
  要在毫无实质信息交流的前提下,让他们三人打出完美配合,完成“找到三枚骰子”、“送到江舫面前”、“完成新老骰子交接”这一系列动作,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难道……并不是骰子的问题?
  在满心的疑惑下,那催命一样的骰子流水声又开始响起。
  依然是倏然而始,戛然而终。
  落盅的速度快得人看不清楚。
  江舫问道:“大,还是小?”
  有了成功的经验,李银航也添了些信心,声调和神情一应都坚定了起来:“小。”
  江舫的目光里淬着诱惑的毒:“……那么,加码吗?”
  这回,李银航没有立时作答。
  她回头看向了南舟。
  为了不被诟病出千,南舟什么暗示动作也没有对她做,只是回望向她,目光沉静无澜。
  李银航再次回过了头来。
  在将近一分钟的闭目沉思后,她的手转向了一侧摆放的筹码盘。
  李银航想,她一定是疯了。
  按照她的性格,她就应该谨慎,再谨慎。
  毕竟上一轮有可能只是侥幸,毕竟她还没有接收到任何关于“这样押的话,100%可以赢”的明确回答。
  生活里她连基金都没买过。
  只是,在长久的相处中,她好像也能从她的两名队友身上接收到一些信号了。
  江舫对她说,下注。
  南舟在说,相信你自己。
  “……加。”
  因为有热血滔滔地流过,她耳中自己的声音都显得不真实起来。
  她抓起一把红色筹码,也许有二十枚,也许有三十。
  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把筹码一把拍进赌格时,她耳畔喧躁的血流声一时静止了。
  李银航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
  她用恢复了聚焦能力的双眼清点了自己新加的赌注,又准确抓起一把,补全了赌筹的上限:“我加,加到50枚。”
  最先压下的10枚黄筹已经押下,无法撤回,
  她添上了40枚红色赌筹。
  4100点积分。
  曲金沙在旁感叹一声:“嚯,顶格了啊。”
  李银航盯着江舫的手。
  她甚至不敢看江舫的眼睛,怕从中看到失望、犹疑和劝阻。
  她就这么盯着眼前的一团绿丝绒,轻声说:“开。”
  然后她听到,江舫笑了。
  这一声笑,在最终揭示胜负前,就让李银航狂跳的心序提前归位。
  稳了。
  他拖长了声音:“开——”
  漆黑的胶盅揭开。
  三枚骰子顶着血红的点数,齐齐向上。
  1、1、6。
  小。
  依然是小!
  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中,戴学林一阵晕眩。
  这怎么可能?
  那个操盘的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戴学林强逼着自己绝不能用目光暴露那个叠码仔的位置。
  他只得绞尽心智,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赌局之上。
  已经是第二次了。
  在骰子不变,骰盅不变的前提下,江舫到底是在哪个环节出了千?
  难道是什么特殊的手法?
  但骰子明明是在江舫落盅、李银航押宝之后才进行翻转的。
  要是江舫在事后做出挪动骰盅这样的大动作,那岂不是一眼就会被识破?
  事实上,江舫不负他荷官的身份,动作异常漂亮利索,骰盅扣稳,就再也不加移动,开盅时也是直上直下,没有一点碰触到骰子的可能。
  江舫要怎么在不惹人怀疑的前提下,修改一盅之隔的骰面?
  戴学林想来想去,认为果然应该还是骰子的问题。
  说到底,赌场里就那么几样赌具,扑克牌九骰子。
  说不定,江舫昨天晚上就藏好了几枚骰子,且没有放入储物格,就藏在他自己身上,所以系统才读取不到。
  这样一来,他主动提出要当摇骰人的行为也显得可疑万分了起来。
  他是不是早就构思好了?
  戴学斌也是这样想的。
  事不宜迟,来不及查看昨天晚上的全程录像了。
  他如果真有藏私,那他根本没有余裕销赃,物证必然还藏在他自己身上!
  在江舫重新将三枚骰子放入骰盅时,戴学斌出声叫停了赌局:“……等等。”
  江舫微微歪头:“啊?”
  戴学斌硬邦邦道:“我们要检查一下你。”
  “唔?……检查?”
  江舫摊出单手,表情颇为无辜:“这是怀疑我吗?”
  戴学林和戴学斌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江舫捂住心口,往下压了压,做出被大大伤了心的委屈模样:“怀疑客人出千,是很恶劣的行为啊。”
  他看向了曲金沙:“是吗,曲老板?”
  曲金沙并不出声主持公道,只是袖着手,尽职尽责地做着旁观者和笑面佛。
  “倒也不是不行,但我有两个要求。”
  看从曲金沙那里得不到回复,江舫扣下了骰盅,张开双手:“第一,我要我的朋友搜这两位的身,免得他们身上夹带了什么,不小心落到我的口袋里。”
  这是在防着他们栽赃,算是合理的诉求。
  戴家兄弟等着他的第二个条件。
  “第二,如果从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搜到……”江舫张开了双手,“下一局比赛,我要求提高下注的上限。”
  他含笑的目光落在了戴家兄弟脸上,仿佛天然地带着一点电流,轻易就能勾得人心酥麻。
  但他的要求就如钩子一样,潜藏在这毫无心机的目光之下:“就从50枚,换成200枚吧。”
  戴家兄弟心中一悸。
  ……他们怎么感觉,江舫是有备而来的?
  如果他说“不设上限”,那戴家兄弟可能就不敢冒着一把定胜负的风险,接受这样的条件了。
  但把上限提升到200枚,就还勉强在他们的接受范围之内。
  即使有所犹豫,二人也还是必须要验证。
  不然呢?
  要放任江舫出千,趁着势头一直赢下去吗?
  “好。”戴学斌最终拍下了板来,“但是,只能一局。”
  闻言,江舫立起食指,竖在唇边,轻轻敲打着上翘的唇角:“是吗?这么没有信心的吗?”
  充满挑衅的言语,让二人的脸成功又变青了几分。
  被江舫点名的“朋友”南舟走上前来,把戴家兄弟里里外外摸了个透。
  而江舫也公然地脱下了衣物,只剩下贴身的裤子和里衣,甚至除下了鞋袜,光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把自己的身体大大方方地供人审视。
  事关赌局,戴家兄弟是精心再精心,甚至把江舫衣袖和衣扣的夹层都摸索了一番。
  然而,搜索的结果,大大出乎了二人的意料。
  ……没有?
  怎么会没有?
  在他们惊疑难言时,曲金沙最后一个走上前来,揭开了桌面的骰盅,将那三粒骰子拾起,用胖短的手指在掌心滚来滚去,仔细观视。
  “哎呀。”他说,“是没换的。”
  “你们看。”他挑出了其中一枚,展示给众人看,“我记得这一枚骰子。上面的1点,是有一点掉漆的。”
  此言一出,戴家兄弟脸色顿时难看了百倍。
  ……死胖子,怎么不早说?
  而此刻,江舫带着魅惑的声音,在旁幽幽地提醒着他们的失败:“……那,下一局,我们的赌注上限,就提高到200了哦。”


第223章 斗转(十)
  ……上限200枚?
  别说是戴家兄弟,听到这个数字,李银航的心脏都像是被往某一处集中挤压了一瞬。
  20000积分,是他们过两个【脑侵】副本的总奖励啊。
  每当她的心理被打磨到一个程度、自认为不会再有什么冲击到她的时候,她的两名队友都能给她来点新花样。
  但已经到了这样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那么……
  她垂着眼睛,压低了声音,轻飘飘地说:“那就来吧。”
  戴学林用指尖掐入肉中。
  冷静!务必冷静!
  策略组现在没有动静,恐怕也是缺乏信息。
  他们还有机会。
  既然不是骰子的问题,那么,就是手法?
  要验证这点简单,却也不简单。
  他们必须要和那个出千的叠码仔达成一致,才能推进下一步。
  戴学林撤后一步,装作去拿水,试图离开赌桌。
  可他的后脚跟刚一点地,江舫头也未回,用尾指勾起盅边铜环,叩了叩盅侧。
  动作优雅得像是敲击红酒杯、邀请众人举杯共饮一样。
  他的话音也是相应的轻快柔和,但细细听来,却莫名让人起满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不是说过,不要中场休息?”
  江舫柔声道:“在所有筹码都赌完前,不是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赌桌吗。”
  戴学林一咬牙。
  该死!
  江舫将余光从戴学林身上挪开,眉眼一弯,又是荷官最为标准而明快的笑容:“第三局,开始咯。”
  铜环明亮的色泽,在如曜日一样的吊灯下,因为翻转闪出如水的明光。
  戴学林咬紧后槽牙,强忍着人类肉身由于直视高速运转的物体而带来的阵阵昏眩,想要从中看出江舫使用的伎俩。
  可渐渐的,在他眼中,那每一束投在骰盅上的光,都像是有了活气,织成了一道密密的光网,干扰着他的视线继续深入探寻。
  而江舫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是笑着的、温和的、成竹在胸的。
  戴学林甚至产生了一点幻觉:
  这方被黑胶骰盅笼罩着的小世界,是任由江舫操弄的。
  当骰盅落定,江舫便迅速撤开手,背在身后,离桌半尺有余,将分寸拿捏得极其到位,不对赌局施加任何外力,完完全全是一个无干的局外人。
  哪怕是最挑剔的赌客,也会被这样的“公平感”说服。
  戴学林死死盯着江舫那双端正交背在身后的双手。
  他是不是动用了什么未知的道具?
  不对,除了“千人追击战”的那一次,道具是严禁在安全点内使用。
  就连他们可能动用的降头,也在昨天被系统禁止使用。
  不管从玄学的角度还是现实的角度,戴学林都想不出江舫会怎样出千。
  在戴家兄弟齐齐陷入混乱的头脑风暴中时,赌局仍是按照流程,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江舫看向李银航:“大,还是小?”
  事已至此,李银航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像是咽下了那颗抵着她的喉咙、不住跳动的心脏:“……小。”
  江舫:“加码吗?”
  说罢,他看向了早就被200个红筹堆得满满当当的赌格:“哦,不好意思,我多问了。”
  说话间,他的手又扶上了骰盅,打算揭晓最终的答案。
  戴家兄弟顿时打满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想要动手脚的话,也只能趁现在了。
  “——开。”
  垂直揭开的胶盅,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的可能,就将结果利利索索地展现在了在场所有人眼中。
  2、3、5。
  正好10点。
  是“小”中的最大值。
  戴家兄弟的瞳孔顿时齐齐放大。
  怎么可能?!
  他们刚才把江舫的每一个微动作都看进了眼里,怎么还会发生这么荒谬的事情?
  “啊呀。”江舫将指节屈在唇边,带着点撒娇的语气,“不好意思,又赢了。”
  既然不是骰子,不是道具,也不能在中途动用什么手法偷梁换柱的话——
  难道是那个叠码仔在搞什么玄虚?
  他被收买了?
  或者说,他根本早就是“立方舟”的人?!
  戴学林想到这里,怀揣着无尽的愤怒,一眼看向了赌场的某个角落。
  但他遥遥看到的,是一张浮满冷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茫然面孔。
  ……什么?
  在戴学林一瞬愣神时,江舫像是一尾毒蛇一样,不声不响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俯下身来,在他耳畔吐出了蛇信。
  “……哦,原来是他呀。”
  不及戴家兄弟反应过来,南舟一步踏上了附近的赌桌。
  那个叠码仔只是刚做出了掉头跑路的准备,一双手就从后鬼魅一样托住了他的脖子。
  一时间他的血液都冰凉了,双腿被冻结在了原地。
  他听到南舟就这么扶着他的脖子,自言自语了一句:“……坏习惯。”
  南舟用一只撤回了的手牢牢扯住了叠码仔肩部的衣服,一脚踹上了叠码仔的腿弯,顺手抄起了他的腿弯。
  叠码仔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刻,他整个人从物理层面上倒转了过来。
  一样小小的遥控器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南舟用脚尖轻轻挑住,把人像是风车似的转了一圈,又把他头上脚下、全须全尾地放回了原地。
  那人的脚甫一挨地,就没脚蟹一样软倒在了地上。
  见他双眼发直,南舟索性把他也一并拖了回来。
  在拿着遥控器返回江舫身边后,南舟站定,拿着只有“大”、“小”两个选项的发信器,问戴家兄弟:“……这是什么?”
  戴学斌强行稳住情绪,反问道:“这是什么?”
  一旁的戴学林自知惹祸,双腿发抖,脸都烧得麻了起来,连戴学斌都不敢看了。
  他和策略组都三令五申过,不许和叠码仔对视。
  可输掉200枚筹码造成的瞬间情绪波动,他怎么控制得住?
  “是啊,这是什么东西呢。”
  江舫摸着下巴,笑道:“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抄起骰盅,只在赌桌上一转,便将那三枚骰子重新纳入彀中。
  这次的流水翻转,只持续了20秒左右,根本不够戴家兄弟想出对策来。
  难道要暴力夺取遥控器?
  可那会被赌场NPC自动判定为捣乱,只有被制服甚至杀害的份儿。
  更何况高维观众都看着。
  对他们二人来说,作弊不可耻,可耻的是被人发现,公开处刑——
  在戴家兄弟不知如何是好时,江舫掌心猛然扣翻骰盅,像是扣押住了他们的心脏。
  下一瞬,他利落地揭开了骰盅。
  一气呵成。
  一个奇妙的景象,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三个骰子堆成了小型骰塔,静静矗立在骰盅中央。
  江舫:“哎呀。重叠起来了。”
  江舫一个个把骰子拿下来,又摆回原位,确保每个数值都清晰地映入“如梦”的眼帘。
  每亮出一个骰子,戴家兄弟脸色的精彩程度就往上翻一个等级。
  从下往上,依次是6、5、4。
  大。
  “抱歉,是大呢。”江舫摊开单手,烟灰色的瞳仁笑得微弯,“要是叠骰算数的话,现在又是赌博进行时,二位就赢了。可惜,本局作废。”
  南舟握着遥控器,恍然大悟:“……啊。”
  江舫的手法,他终于想明白了。
  南舟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三枚骰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正常的。
  它要是想作弊的话,大概率会通过翻转来修改点数。
  南舟曾细细观察和按压过那吸音垫,厚重而柔软,是绝对高质量的赌具。
  在吸音垫的作用下,骰子的翻转声会被完美掩盖。
  它就是专门为出千而设计的。
  但相应的,它是工具,也可以反过来,为自己所利用。
  而在刚才落败的十局间,南舟用前五局观察了“如梦”中所有成员的反应。
  和轮盘赌不同,三人站位没有问题,双手露出度很高,毫无多余的动作。
  再加上他们已经被江舫抓过一次出千,虽然没被抓住确凿的证据,短期内继续铤而走险的可能性有,但他们一定会设法加以规避,洗脱嫌疑。
  也就是说,出千的人必然在局外。
  骰在盅中,而且会任意翻转,那要怎么逆转这样的局势?
  江舫利用了吸音垫,利用了操骰人的心理,配合上立骰的手法,就这样布下了一个死局。
  李银航从一开始就表明了立场:她只会选小,且会坚定不移地坚持下去。
  那么,江舫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摇到小。
  而对方既然要通过控制骰子获胜,那就会高频率选择“大”来获胜。
  假如把三枚骰子各自标号为A,B,C,早先的十局胜负,给了江舫熟悉这ABC三枚骰子翻转角度和规律的最好方式。
  在休息的间隙,江舫一次次对三枚骰子施加不同的力,让它们从不同的高度坠、滚、掉落。
  他都是为了试验骰子在被施加一个力量,从高处掉落时,会发生什么样的弹动。
  那次双骰共立,可以算是他试验中出的一个小小差错。
  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的局做准备。
  江舫选择的是摇骰中的炫技手法之一,立骰。
  这手法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纯粹的表演项目。
  因为在大多赌场中,只要骰子是重叠的,本局的结果就算作废。
  当他落骰时,骰盅内被严密罩住的骰子其实是塔状。
  李银航下注的同时,出千的人按下了翻转按钮。
  骰塔会随着翻转自然倒塌。
  这时候,只有最底下的A骰能保持最初摇出的数字。
  B骰、C骰纷纷翻滚着下坠。
  当重新落到吸音垫上时,它就不会是原来的那个数字了。
  但是,江舫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要清楚,当骰塔立起来时,下面的A,中间的B,上面的C,分别是什么数字朝上。
  以及在完成翻转之后,数字一定要从大变成小。
  这样精准的把控力,真的有可能实现吗?
  为了验证这一点,南舟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大”键。
  骰塔瞬间倾塌。
  最下面的6被打得向“3”的方向晃了一下,但还是保持6没有变化。
  中间的骰子滚了一圈,变成了2。
  上面的骰子滚了两圈,变成了1。
  见状,戴家兄弟头皮发麻,口不能言。
  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是跌入了一个精妙的陷阱中了。
  而在这个陷阱中最妙的是,江舫把原本身在局外的那位“老千”叠码仔的心理,也充分计算在内了。
  叠码仔站得很远,根本不知道这边的局势。
  虽然他不在“如梦”之中,但他是全然站在曲金沙的立场上的。
  他是高度服从的,但没人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慌了手脚。
  我按了啊。
  我在按啊。
  只是没人管他的表忠心,没人给他下达指示,没人能理解他此刻的手足无措。
  就连曲金沙也没有对他投以任何一瞥。
  在上限骤然提升到200枚的赌局中,他的慌乱达到了顶点。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时候,是不是赌一下,什么都不要做?
  或者,干脆按一个“小”,看看情况?
  但万一赌错了呢?
  一旦他自作主张,害得东家赌输,必定是要吃怪罪的吧。
  他也只能尽职地反复点击着“大”,以显示自己的无辜,显示自己确实是在“努力干活”的。
  如果叠码仔想要破坏江舫的计划,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按“小”。
  他按“大”,局势就会朝着江舫精心控骰的方向发展。
  他要是不按,骰子就会是立骰,此局作废。
  但在东家接连落败,甚至面临了一局高达20000积分的赌局时,他敢去按“小”吗?
  但戴学斌知道,现在不是去想江舫的千术和心理操控的本事到底如何炉火纯青的时候。
  如今是人赃俱获,他们要做的,就是马上把自己撇干净。
  他强自稳住情绪:“这个人不是我们‘如梦’的人,他或许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但这和‘如梦’与‘立方舟’的赌局无关。”
  南舟把那早就吓呆了的员工胸牌抬了抬:“可他是赌场员工。”
  “赌场员工又怎么了?”戴学斌优雅抬手,平静地划清界限,“我已经说过了,他不是‘如梦’三个人里的任何一个——”
  南舟直视了他,平静道:“可是这一局是你们坐庄。”
  ……“坐庄”?
  他们什么时候答应要……
  戴学斌起初没能明白南舟的意思。
  可转瞬之间,冷汗便轰地爬满了他的全身。
  江舫从赌局一开始就给他们埋下的隐雷,在此时此刻轰然引爆。
  ——“既然是机器赌,那还是你们坐庄啊。”
  ——“嗯。”
  别的赌博方式还好说。
  在赌大小里,“坐庄”的立场,就是赌场本身的立场。
  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规矩。
  “这一局,我记得我们银航押了200枚筹码是吗?”江舫适时地补上了一刀,“倒偿10倍赌资,一共2000枚,20万积分,我想,你们应该没有意见吧。”


第224章 斗转(十一)
  这一句话,就是让千里之堤崩溃的最后一枚蚁穴。
  蓄攒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泄洪而出,冲击得戴学林双耳嗡嗡作响。
  他的声音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你出千!”
  “啊,还能这样颠倒是非的吗。”江舫抚着唇畔反问,“你们用了遥控器,而我只是不小心叠了骰,我按照规则参赌,和你们相比,竟然也能叫出千吗?”
  “你——!”
  戴学林一口带着血的气淤塞到了胸口,吞吐不得,满心窒闷。
  是啊,江舫又做了什么呢。
  用技巧作弊,确实也是出千的一种形式。
  但目前的情况是,江舫根本什么都没有承认,也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
  他真的只是让三枚骰子叠了起来而已。
  假如他们不出千让骰子翻转,江舫这一手根本毫无意义。
  江舫的“出千”,他可以自我辩解,说是误打误撞的巧合。
  他们出千,则是板上钉钉,人赃并获。
  可是,如果真的交出了这20万积分,岂不是提前一天就锁定了败局?
  在气氛僵持之际,曲金沙开了口。
  他把在地上颤抖不休的男人拉了起来,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
  “他是我的员工。”他说,“从‘斗转’成立的第一个月,他就输光了钱,把自己卖给了我。他私下里越级操作,只是想让我们赢而已,”
  他的态度始终平稳和气,如履平地:“我既然是老板,就会对他的违规行为负责的。”
  戴学林还在想着应对之法,没料到曲金沙居然敢背后拆台!
  细细的血丝顿时从以他的眼珠为圆心爬了出来,让他漂亮的面孔霎时扭曲:“曲!金!沙!”
  江舫却完全无视了戴家兄弟的怒气冲天,笑盈盈地应承了下来:“曲老板这么爽快,自然是好啊。”
  20万积分,就这样被他轻松地拱手送了人?!
  这下,戴家兄弟哪里还能继续这赌局?
  戴学林少爷脾气立时发作,一把将赌桌推歪,抬手扯住了曲金沙的前襟:“你给我过来!”
  在他抬步欲走时,江舫轻轻柔柔地叫住了他们:“喂。”
  戴学林瞪着他,恨不得用目光将他活活穿凿出千百个洞来。
  江舫对此视若无睹,将三枚机械骰子夹在指尖依次轮转摆弄,用一双手赋予了它们无比灵动的生命:“你们要去哪里?”
  戴学斌的情绪比弟弟更加和缓一些,但眼前的逆转,也大大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是咬着后槽牙和江舫说话的:“这和你有关系吗?”
  “有啊。我们不是还没有赌完吗?”
  江舫指向了兄弟俩面前未空的筹码盘。
  那里红黄相间,还掺杂着他们从李银航手里赢来的小筹码。
  他的笑容淬着让人心动的毒:“不是说了吗?不赌完这些,今天……”
  “谁也别想走。”
  他的五官是乃父东欧血统的具体写照,略深的眼窝,让他的眼睛天然地容易藏蔽在阴影中。
  如今,这双眼睛就沉埋在让人心悸的影子中,像是一只从水中浮起的鳄鱼,带着冷血爬行动物特有的阴冷竖瞳,直直盯着完全落入了他攻击范围的猎物。
  “……或者说,几位想直接认输了吗。”
  戴学林五官的扭曲程度,堪比江舫直接往他脸上踩了一脚。
  他们已经知道了江舫操骰的本事,让他继续掌盅,和把积分白扔给他有什么区别?
  戴学林险些冲口而出,这些都算在那20万积分里了,没有必要再赌下去了!
  然而,话堪堪到了嘴边,他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不是认同了他们要为出千付出20万的代价?
  那拉走曲金沙,还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戴家兄弟进退维谷。
  进,前方是可以预见到的阴谋深渊。
  退,就是割喉放血!
  而且无论进退,这20万的积分,都是他们根本绕不开的问题。
  策略组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戴学林焦头烂额地催了好几声,可通讯器那边是无尽的忙音,大概是正在紧急讨论中。
  无奈,戴家兄弟只能自行发挥了。
  戴学斌故作沉静,提出了新的要求:“……我们当然可以继续。但是,你不能再碰骰子。我们庄闲互换,让我们来摇盅。”
  江舫的尾音微微上扬:“啊,又要变换规则了?”
  巨大的损失之下,戴学斌脸颊发烧,腮部发麻:“是。”
  因为理亏,一个“是”字,被他咬得轻飘飘的。
  江舫礼貌道:“对不起,我拒绝。”
  “……什么?”
  江舫嘴角的笑容淡了些:“赌局一开始的规矩是定好的,人也是你指定的,谁也不休息的话也是你们放出来的,老千也是你们的人出的——”
  他环视了一圈:“如果规矩可以随便更易,那不妨让我提出一个更合理的要求。”
  说到这里,江舫的声音又放低了,带着温柔的蛊惑性。
  他将手中的遥控器丢上了桌:“我们还是赌大小,一把梭哈。我来摇骰,你们来赌是大是小。”
  “赌注就是这20万积分。倘若我们输了的话,你们欠的20万一笔勾销;赢了的话,你们如数支付,眼前的赌局算是完成,再……”
  他撑住下巴,思考了一阵:“给我们南老师去对面的咖啡厅买三款最贵的甜品。”
  戴家兄弟登时心动。
  他们知道,一旦答应,就是要跟着江舫的节奏起舞了。
  可这样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现在没有遥控器左右赌局,这也就意味着,不管赌大还是赌小,江舫也无法提前预测是大是小,胜率是对半开。
  赢了的话,这20万就有追回的可能。
  足足一半的胜率……足够让赌徒为之疯狂了。
  或者说,眼下的局面,根本不允许他们不答应。
  戴家兄弟在将一口牙齿咬碎前,重重点下了头:“……好。”
  ……
  同样的桌子,同样的骰盅,同样的骰子,但心情早已是两样。
  经过短暂的商议后,参与赌局的人是戴学斌。
  站到赌桌前,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何谓腿软。
  咬肌沉甸甸地透着酸,蓬松的发梢被冷汗沁湿,挡住了他一半的视线,额头的碎汗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模,顺着脸颊,徐徐下淌。
  他用双手撑住桌面,好稳住已有东倒西歪之态的身体,像极了一个走到了穷途末路的赌徒。
  20万。
  整整20万。
  他的脑子中频繁地转着这个数字,以至于骰子撞击胶盅的声音传来时,他才惊觉,赌局已经开始了。
  在这一瞬间,这位高维人士,看到了人类赌徒眼中的世界。
  所有的感官都在这摇骰声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骰子撞击着内壁,激荡出了浓重的胶皮气味,熏得他头晕眼花,几欲落泪。
  当那骰盅兜揽着三枚骰子轰然落下时,他仿佛听到了命运之钟敲响的层层回响。
  戴学斌竭力瞪大眼睛。
  看不见。
  隔着一层胶盅,什么都看不见啊。
  不到一公分厚度的胶皮,隔绝了任何可以侵入的视线。
  曲金沙的“斗转”,是高维人无法轻易踏足和干涉的小小天地,任何立场都有可能星移斗转,阴阳变幻。
  一霎天堂,一霎地狱。
  江舫含笑的声音,仿佛也带了层层沓沓的回音:“是大,还是小?”
  戴学斌想,是大吧。
  江舫已经摇了那么多轮的“小”,应该会利用自己的思维定势,诱导自己选择“小”,实际上是大。
  ……不,不对。
  如果江舫认为自己会这样想,反其道而行之,让自己败在“小”上,岂不是更加讽刺?
  江舫到底会怎么选择?
  江舫重复的声音,宛如催命的耳语:“是大,还是小?”
  “大,还是小?”
  “是……”戴学斌狠狠吞了一口带着血气的口水,“是……”
  “……小。”
  “大戴先生,20万积分买小。”
  江舫的声音钝刀子一样,重复着、提醒着戴学斌的选择,切割着他的神经。
  “买定——”
  “等等!”
  戴学斌的声音骤然疾利起来:“……等等,我押大。”
  “好的,大戴先生20万积分押大。”江舫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买定离手,开盅无悔——”
  盅钟揭开,而命运之钟也在此刻倏然奏响。
  在看清数字时,戴学斌的大脑,像是被钟锤猛力捣了一下,稀碎成了一地糨糊。
  2、3、3。
  小。
  “好——”江舫戏剧式地一弓腰,“多谢两位慷慨的戴先生参与赌局。”
  戴家兄弟已经傻在了原地。
  “今天的赌局,就先这样吧。”江舫掷下骰盅,笑道,“我看两位戴先生都很需要休息和复盘呢。等结算过后,如果有什么需求,就再到我们的房间叫我们吧。”
  他迈步走向兑筹机器时,又收回了步伐,礼貌提醒道:“几位,别忘了我们的甜品。”
  ……
  回到房间后,南舟刚想问他最后那一局怎么获胜,刚一转身,就被江舫扑了个正着,整个人向后仰倒在了床上。
  江舫把脸埋入南舟肩窝,舒服地蹭一蹭。
  他用撒娇的腔调跟南舟说话:“……好累。”
  在南舟眼里,江舫是一只抱着他撒娇的银狐,尾巴柔顺地搭在他的身上,一摇一荡。
  南舟拈起他垂落的一缕银发,别到耳后,轻声询问他:“要躺平睡觉吗?”
  “这样抱着就好。”江舫搂着南舟的肩膀,“充电中,目前电量30%。”
  李银航端着一大盘子从自助餐厅那里取来的免费食物推门而入:“我……”
  她前脚尖刚一点地,就看清了屋内的状况。
  她用脚尖借力,原地向后转了180度:“我走了。”
  闪充刚到31%的江舫从南舟身上翻了下来,但手臂还是舒舒服服地搭在南舟身上。
  反正他们现在四周都是监视器,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也不可能和南舟做更亲密的事情了。
  李银航端着餐点凑了进来,自己从里面拿起一只小面包,咬了两口后,好奇地问:“舫哥,刚才那一局,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押大啊。”
  这也是南舟想知道的问题。
  面对着两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江舫笑眯眯道:“没有哦。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银航:“……”
  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江舫摊开手:“我随便摇的,就是想逗逗他们而已。”
  “反正不管是输是赢,我们今天都是稳赚的。所以就想和他们开个玩笑咯。”
  李银航手握着小面包,后知后觉地毛出了一身冷汗。
  她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在和大佬兼疯子搭档,但每一次都能刷新自己的认知上限,也是神奇。
  南舟说:“但是,他们现在输我们很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要申请场外救援了。”
  “如梦”里还有两个空位。
  “未必是场外。”江舫道,“也许是某个出人意料的内部援助呢。”
  李银航一开始没能听懂。
  在短短的静寂后,她的面色发生了剧变。
  她东张西望了一阵,涩着声音问:
  “……元明清在哪里?……他不在洗手间里吗?”
  南舟异常平静,似乎早就和江舫一样预想到了这个局面:“不在。他就没有跟着我们回来。”


第225章 斗转(十二)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五分。
  赌场里唯一有钟表的地方只有房间,方便提醒客人,你该去赌博了,翻盘的机会或许就在下一刻哦。
  咔哒,咔哒,咔哒。
  不断走字的秒针提醒着“如梦”,距离他们的末日越来越近了。
  戴学林捉住曲金沙的领口,把他狠狠抵到了墙上。
  即使是在被系统临时派发任务、赶鸭子上架时,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输。
  因此眼前的一切,对他的心理防线是毁灭式的打击。
  他压低了声音:“曲金沙,你想死是不是?!”
  曲金沙被压在墙上的模样有点滑稽。
  他本来就不是很瘦,刚进入游戏时还勉强有点腰线在,经过半年多的闲散安逸的老板生涯,身材更是吹气球一样胖了起来,被人挟持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米其林轮胎被人强行压扁在了墙上。
  “我不想。”米其林一样的曲金沙答道,“我要是想死,我早在一开始你们找上我的时候就拒绝你们了。”
  这话虽然说得轻松,可他此时的状态完全和“轻松”绝缘。
  他被自己的唐装领口活活锁喉了,脖子被勒出了一圈红痕。
  他努力把下巴往后缩去,伸手给行将窒息的自己松了一颗纽扣,哼了一声:“哎哟,很痛。”
  戴学斌压下了戴学林的手。
  曲金沙现在还不能轻易动。
  尽管他自作主张支出了20万积分,但他如果死了,损失最大的还是他们。
  曲金沙也知道自己目前的分量。
  在从戴学林的掌心中解脱后,他正了正脖子,对戴学斌说:“谢谢啊。”
  面对曲金沙的感谢,戴学斌的神情也不大自然。
  刚才,是他的大小选择让他们输了20万积分,让他不自觉地就和曲金沙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但他对曲金沙也是有着明确怨气的。
  “你既然跟着我们,就要按照我们的节奏来。”戴学斌沉声道,“你的信号屏蔽器呢?那时候为什么不用?”
  “你们这么在意胜负,却又偏偏放不开手脚。是因为有限制,有监督吧。”
  一语道破了他们的顾虑后,曲金沙理了理自己的仪容,看向戴学斌:“那三个人先是从你身上搜出了发信戒指,再是从我的人身上搜出遥控器。死不承认当然可以,可你以为那些在上头盯着你们的人是傻子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在那个时候,你以为‘立方舟’只会单单盯着我那个出千的手下吗?”
  戴家兄弟神情一顿,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想要抓到出千的,可不止我的手下。”
  在轮盘赌时,江舫抓到了戴学斌出千。
  那戒指明明出现得相当不合时宜。
  但江舫在使用后,却并没有对轮盘的数字实现成功操纵。
  当时,“如梦”虽说侥幸逃过一劫,但已经暴露了手头有紧急制动装备的秘密。
  而在赌大小中,遥控器被从叠码仔的身上搜出来的瞬间,曲金沙以极高的直觉,意识到了来自江舫、南舟、李银航的三方视线。
  于是,他静静地把手指从遥控器上挪开了,摊开掌心,放弃挣扎。
  他们分明就在等着自己出手,一举锤死,断绝后路。
  而屏蔽器因为能无差别干扰赌场里的大量赌具,因此在赌场建造伊始时只制作了一份。
  如果当时曲金沙贸然出手,不仅会被抓到双倍出千,接下来的赌局,他们手头就完全失去了最后一道保险。
  曲金沙可以接受失败,但不接受没有意义的失败。
  见戴学林脑子清楚了点儿,不再有发疯的苗头,曲金沙便把被揉乱的领口整理好,又恢复了和和气气的弥勒佛模样:“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拿点儿?”
  戴学斌也扯松了领口,好缓解至今没有消散的窒息感:“有劳了。”
  他又说:“等你回来,我们再录一下正经讨论的视频。”
  在场外观众的严格监督下,这几分钟的私下交涉时间,已经是直播组刻意回放刚才他们惨败的镜头、努力匀出来的了。
  他们要尽快收拾好情绪,把尽可能体面的败者形象展现出来,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曲金沙应过一声后,走向了门口,却在手扶上把手的时候停止了动作。
  他问:“哎,你们不累吗?”
  戴学林刚摁下去没多久的火气又蹭地一下冒了头:“你什么意思?”
  曲金沙回望向这两个西装革履、精英模样的年轻人。
  他们比初见自己时,头发略乱了一些,冰冷得体的样子像是被戳破了一层的塑料膜,虽说狼狈了些,还能勉强维持住一个架子。
  但曲金沙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中,有腰缠万贯的土老板,有前途无量的大学生,甚至有上市公司的老总。
  他们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情踏入赌场,认为自己的智慧可以操纵赌局,然后在经历几轮惨败后,不仅没有知难而退,反倒越挫越勇。
  然而在赌场里,这绝对不是良好品质,而是吹响死亡冲锋的号角。
  戴家兄弟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已经是标准的泥足深陷的赌徒样子了。
  现在的他们需要休息,需要调整心态。
  话到了嘴边,曲金沙却只是弯了弯嘴角:“随便问问。”
  反正他们也没有时间了。
  在曲金沙动手将门拉开的瞬间,他看到了不知何时静立在了门外的元明清。
  曲金沙被吓了一跳:“唉呀妈呀。”
  元明清显然不是来找他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钟,就看向了屋内。
  而曲金沙也无意同他交谈。
  这位前“亚当”成员,排名坐火箭一样上升的原因蹊跷,莫名其妙地加入“立方舟”更加蹊跷。
  相较之下,他来找“如梦”,反倒是最不蹊跷的一件事了。
  曲金沙带着疏离客套的笑容,对他点了点头,侧身绕开他,准备去找些东西来吃。
  现在距离节目组告知他们的镜头回转时间还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戴学林毫不客气地劈头问道:“你来做什么?”
  元明清说:“我来提醒你们,你们还欠甜点。”
  他竖起了手指:“……三份。”
  戴家兄弟同时噎了一口风。
  戴学林讽刺道:“我们20万积分都交了,还会欠你们甜点不成?”
  元明清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问:“你们‘如梦’,现在是三个人,还有两个要补位的人,大概明天就会进场了吧?”
  听他突然找上门来提到这件事,戴家兄弟和他背后的策略组齐齐精神一振。
  他难道打算倒戈了?
  “亚当”作为双人组,能凌驾于“立方舟”之上,个人手握的积分当然不可小觑。
  “立方舟”刚刚入账的26万多分都均分到了每个人身上,加上他手头原有的积分,折合算来,元明清可是足足带着将近30万点积分来投奔他们的!
  可他早不加入,晚不加入,为什么偏偏在他们惨败的时候选择加入?
  是为了凸显自己的重要性,营造出“力挽狂澜”的效果,好将功折罪?
  不会是想先麻痹他们,先占据一个席位,逼迫着他们拆分早就准备好的预备队,然后等到比赛结束的前一刻再回转“立方舟”,给他们一着痛击吧?
  但眼下他们正处于难解的困局之中,到底要不要接纳他呢?
  策略组和戴家兄弟同时陷入了头脑风暴中。
  在近30秒的思考中,策略组拍了板。
  接纳!
  他们之所以非要在赌场跟“立方舟”决胜负,一来是曲金沙很久没有下过副本了,心宽体胖,根本不适合回报率高、难度同样也高的副本,“如梦”就算手捏攻略,也必须分神保护他,万一他不小心死了,他们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二来,他们自认为占据主场优势,不可能输。
  三来,观众爱看特定场所的博弈,你都占了赌场,最后换成肉搏,观众不仅不爱看,还要骂娘。
  四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们的分数和“立方舟”相差不大,且斗转赌场每日还要自动消耗大量积分,用回报率低的副本很难噶平账面。
  所以,他们不得不赌。
  但只要元明清选择离开“立方舟”、加入他们,那情形就和现在完全不同了。
  到时候,反超了的他们可以完全放弃和“立方舟”的赌博,关停“斗转”,直接离开。
  只要扣留好元明清,不让他和“立方舟”接触,到时候,就算元明清想重归“立方舟”,也是无计可施!
  想到这里,他们萎靡的情绪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连戴学林眼里都添了几分光:“是啊,他们马上要进来了。你是怎么想的呢?”
  “哦。”元明清平淡道,“那,你们加油。”
  还沉浸在有可能翻盘的喜悦当中的高维人们:“……”
  戴家兄弟:“……”哈?!
  就这?
  元明清竟然像是特意来跟他们说这句话似的,撂下话后,转身就走。
  就在高维人愣神时,直播已经恢复。
  有不少观众直接切换到了戴家兄弟这里。
  于是,大量高维观众同时听到元明清说:“对了,别忘了甜点。如果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也可以给我带一份。”
  ……
  一口气走出百步开外,元明清重新站在了“立方舟”的房间门外,呼出了一口气,俯下身,撑住了膝盖,小幅度喘起气来。
  在今天之前,他是真的有认真想过要投靠回去的。
  但在目睹过今日的赌局后,他的念头打消了。
  他相信,自己的动摇,一直被看在“立方舟”的眼里。
  今天发生的一切,这就是江舫和南舟,是彻彻底底的阳谋。
  把他们败到体无完肤,让对方看不到任何希望,将他投靠高维的信心彻底扼杀。
  如果说今天之前,元明清还对“如梦”抱有一点希望的话,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既然如此,那就安心留下吧。
  他沉下一口气,推开了房间大门。
  “&我回来了。”
  见到他时,李银航露出了明显的诧异情绪,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床上的江舫回过头来,笑吟吟地注视着他。
  南舟则回应了他的招呼:“嗯,回来了。”
  元明清握住门把的手有些发汗。
  高维人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告诉他,他可以自由选择。
  那么,这就是他的选择了。
  或者说,也算是一场赌博。
  不到最后一刻,也不知道谁输谁赢。
  但他放弃了最后一次可以下桌弃牌的机会。
  他有些自嘲地想,唐宋要是在的话,可能又要暴躁上头,骂他蠢货了。
  在戴家兄弟的无能狂怒中,“斗转”赌场迎来了每日午夜12点后的总结算。
  这积分的变化,落在了所有玩家眼里,
  其效果无疑是往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碗冰水。
  ……加上赌场每日的必要支出,“如梦”掉了整整27万分?
  这是直接死了个人?
  结果大家定睛一看,“如梦”现有的三个人一个不拉。
  看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大家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有人在世界频道里发出了灵魂拷问。
  “人都活着,还能输成这样吗?”
  本来几个不喜南舟,打算要去给“斗转”送分的玩家见状都缩了头。
  他们只是想去锦上添花,没打算去精卫填海啊。
  这也正好达成了南舟和江舫的目的之一。
  毫无保留,大赢特赢,既能自动留住元明清,也能劝退那些想要送分的自由玩家。
  而“如梦”显然也观测到了这一变化。
  在12点刚过一刻钟的时候,刚刚睡了两个小时的“立方舟”被满眼通红的“如梦”叫了起来。
  江舫软软地打了个哈欠:“这么着急呀。”
  戴学林反呛:“怎么,不敢赌了吗?”
  南舟态度平和地接话:“可我们为什么还要跟你们赌呢?”
  27万积分,虽然还没有入他们的帐,但已经进入交易系统,他们随时可以兑换走人。
  “立方舟”的确没有再赌下去的必要。
  经过这件事,基本没有正常的人类玩家会把宝压到“如梦”身上。
  而高维人的几组预备队都被元明清如实告知,这些队伍的积分,就算临时拆分重组,加起来也没有超过27万的。
  他们只需要在这里白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走人即可。
  不过,“如梦”既然叫了“立方舟”来,就已经有了能留下“立方舟”的筹码。
  在19点到24点这五个小时之间,“如梦”一直在激烈地讨论解决办法。
  但最后下定决心,却是在12点过后的这一刻钟里。
  因为“斗转”的一日一结算制度,外界是无法看到他们积分的实时变化的。
  戴学林拍了拍手。
  赌场的实时积分交易系统,出现在了大厅里最大的屏幕之上。
  ——“如梦”的积分,居然再一次和“立方舟”持平了。
  原因也很简单。
  他们按照“斗转”的规则,向系统做了借贷。
  三颗心脏,15万积分。
  三双手臂,三双腿,12万积分。
  刚好弥平了差距。
  如果再有预备队加入他们,他们只要豁去胳膊腿儿,也还是在新生力量加入的基础上,险胜“立方舟”一筹的。
  看到这一幕,李银航整个人都懵了。
  ……赌徒大概都有病吧?
  而南舟和江舫齐齐望向屏幕,各自如有所思。
  戴学林直勾勾望向二人,目光里开始漾出狂热的底色:“那么,我们又可以开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如梦:像他妈做梦一样


第226章 斗转(十三)
  江舫吹了声口哨。
  感受到了对方的嘲讽,戴家兄弟耳根充血,脸颊热辣辣地发着烫。
  他们还记得数小时前,自己对江舫的提议是如何嗤之以鼻的。
  ——“我们不必要和你对赌这么无聊的赌注。”
  现在想来,江舫先前提议赌手赌脚,难道是早就挖好了陷阱,为他们提早备好了选项?
  一想到这种可能,戴家兄弟双双牙根作痒,有心把眼前这只狡猾的人形狐狸剥皮抽筋。
  但如果此时开口回击,他们作为败者,只能落得下乘。
  江舫也懒得和他们眉来眼去,问曲金沙道:“曲老板,你也要赌?”
  曲金沙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
  早在被人杀上门来要挟时,他就预知到了现在的局面。
  当初都答应了,现在还有拒绝合作的空间吗?
  反正如今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更何况,现在的戴家兄弟不是正常状态的人,是赌得正起了兴的赌徒。
  不正面招惹赌博中的赌徒,是曲金沙的人生信条之一。
  江舫抱着胳膊,回身看向南舟:“南老师,你怎么想?”
  南舟的思路仍是一贯的简单直接:“这回轮到我们选了?”
  “嗯。”江舫充分尊重他的意见,“想玩什么?”
  此时,十几种赌具都陈列在了他们眼前,任君挑选。
  曲金沙袖着手,随着南舟的目光,巡视了整个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小型王国。
  在明天结束、后天到来之前,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还能不能继续存在。
  既然是不确定的问题,索性就不去想了,且顾眼下。
  曲金沙猜想,如果南舟他们要选的话,应该是扑克,或者是麻将、花牌。
  说不定他们会继续要求赌骰宝或轮盘,只是戴家兄弟这两尊大神会不会答应,就很难说了。
  戴家兄弟实际上也是色厉内荏,全靠胸膛里的一股火气绷着,自己隐约觉得自己有些虚,虚得几乎要像气球一样飘上天。
  但事到如今,他们哪里还有退路呢?
  他们的目光和心跳,一并随着南舟视线的落点波澜起伏。
  在万众瞩目下,南舟抬手指向了赌厅的一角:“那个。”
  当看清他指尖的方向后,空气凝滞了数秒。
  就连向来伶牙俐齿的曲金沙,舌头也在口腔内僵硬住了。
  而戴家兄弟在缓过最初的怔愣过后,热血嗡的一下冲上了面颊,红头胀脸地狂喜起来。
  ……找死!
  ……南舟选中的,是和老虎机的坑人程度不相上下的小丑推币机!
  李银航蹙起了眉。
  她不很懂这东西的规则。
  但她见过这玩意儿。
  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个电玩城,这东西算是主打玩具,还挺受人青睐的,经常有人面对着它,在让人目眩神迷的童话光芒中,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家里没什么钱,而她也不喜欢把钱花在这种见不到回头钱的游戏上。
  不过,趁暑假的时候坐在一边看人玩,也是杀时间的好去处。
  在她的记忆里,有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很爱玩这个。
  大叔人还挺好,戴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平时喜欢抽两口,可在发现李银航喜欢看他打推币机后,每当她站在自己身后,他就会主动把烟掐灭。
  他还会絮絮叨叨地主动给李银航解释游戏规则,但由于她因为毫无参与的心思,听了就忘。
  李银航没敢说,她只是很喜欢看到钱哗啦啦往下掉的感觉而已。
  那时候她的财迷属性已经初见端倪。
  李银航不关心规则,只关心大叔的损失。
  她曾精心计算过,大叔输多赢少,满满一塑料缸子、总计两百多枚的游戏代币,一个上午他就能花光,但收获总是寥寥。
  游戏厅为了不沾上“赌”的嫌疑,就算大叔赢了,也只能给他更多的游戏代币、彩票奖券以及饮料作为奖励。
  李银航问过大叔,又拿不到钱,为什么要对这机器这么着迷呢。
  现在想来,她当时没挨打,堪称奇迹。
  大叔不仅没跟她发火,还好脾气地同她解释道:“好玩,挺上瘾的。”
  李银航听不懂,也跟着傻乐。
  大叔有个蛮独特的怪癖,总叫前台的小姐姐给他留着一排推币机中的左起第一台,不叫其他人碰。
  起先,李银航以为大叔是看上了这台推币机旁的垃圾桶,方便他灭烟头,所以根本没往心里去。
  但有一天,她来到游戏厅时,发现这里被警察封锁了。
  有两个人唧唧哝哝地八卦刚才在这里发生的热闹。
  “到底怎么打起来的?”
  “唉,就那个推币机,左边第一台,有个戴眼镜的男的经常去那儿玩,说这是他的专用机。”
  “结果有个小年轻今天第一次来玩,直接坐上去了,刚投了俩币,那台机子就开始哗啦啦往外掉钱。正好被那个戴眼镜的抓了个正着。”
  “……这有什么了不得的?人家路过玩两把,是人家该着的好运气啊。”
  “嗨,话是这么说的,可那戴眼镜的不干啊,说是抢了他的机子,坏了他的运气,那币本来该是他的。那小年轻也不肯让,两边就这么打起来了,看,把派出所的给打来了吧。”
  李银航站在游戏厅门口,看到了不远处被踩碎的一副黑框眼镜。
  从此后,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赌博会让一个人的脑子出大问题。
  没过多久,推币机也从游戏厅消失了,成为了时代的眼泪之一。
  而现在,一共3台推币机,正在“斗转”之中静静运行。
  戴学林兴奋得几近发颤,忙不迭拍了板:“好!”
  南舟向机器走了几步,顺手往戴学林沸腾的热情上浇了一瓢冷水:“我还没说要玩这个。我只是看看。”
  南舟在机器前站定。
  它是一台立式的机器,规格像极了一台ATM机,只是屏幕面板广阔,有半个人高,上面绘满了卡通色彩的图案,最引人瞩目的,就是一张贴在机器侧面的、马戏团小丑的笑脸海报。
  这也是让南舟注意到它的原因。
  面板四周镶嵌了一圈色彩俗艳的小灯泡,随着音乐节奏依次绚亮。
  但面板和灯泡都被封在一面防弹玻璃罩里,带着一股异常虚假的华丽感。
  面板最上方,是两条相对而下的塑料斜坡,坡度挺缓,中间开了一个约5cm长的小口,好像是方便什么东西借着坡势落下来。
  旁边标注着游戏规则,解释着它的用途。
  【从下方的投币口投入数量不等的筹码,按下“开始”键,筹码将会从屏幕上方落下】
  南舟“嗯”了一声,和机器和规则无障碍交流,表示自己看懂了。
  他继续观察面板。
  在面板中间位置,松散、无规律地排列着一些弹珠格子,看样子会在筹码下落的过程中制造一些麻烦和阻碍,改变筹码下落的轨迹。
  这些弹珠格子中,还安插有电脑游戏“三维弹球”中的弹性挡板,玩家也可以参与筹码下落的操作,让筹码按照自己的想法运动。
  同时,一个横向三格的随机摇杆的游戏页面正在面板中央浮动。
  上面有苹果、香蕉、柠檬、橙子、葡萄、西瓜共计六种水果,还有小丑的图纹,正在不断变幻。
  在图案格子的下方,有一个匀速游移的、泛着蓝光的摆臂。
  摆臂上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凹槽,应该能储存下至少五六枚、至多十几枚的筹码。
  而在摆臂的下方,也即面板的最下方,还有六个不按规则、没有顺序的亮起的指示灯,指示灯下也有凹槽。
  游戏对这几样依序排布的东西作何功能,也做出了具体的介绍。
  【当筹码通过钢珠墙、成功掉入移动摆臂的凹槽中时,会启动一轮图案组合小游戏】
  【一枚筹码启动一轮,当多枚筹码落入凹槽中时,启动轮数以落入的筹码数为准】
  【图案总计有六种水果,正向对应下方的六个无序亮起的指示灯】
  【当指示灯亮起时,上方筹码如果正好落入亮起的灯槽,会分别累计该水果的分数,最高分为100;超过100分后,水果的累计分数自动清零,从0计数】
  南舟看向了这台机器上各个水果的得分。
  苹果51分、香蕉82分、柠檬19分、橙子55分、葡萄11分、西瓜91分。
  如果下落的筹码落到了与之对应的指示灯灯槽,比如说进入了代表“苹果”的灯槽,“苹果”所代表的积分就会上涨到52分。
  这积分的增长并不是毫无意义,而是为了接下来的摇杆游戏而服务的。
  摇杆游戏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当拉下控制杆后,七种图案会在1分钟的随机摇动后,拼凑出3个图案。
  【当图案实现成功连线时,可以获得筹码奖励】
  【如果有连续两个图案相同,获得连线奖,奖品为相同水果累计分数的2倍筹码】
  【如果三个图案连续相同,获得幸运奖,奖品为相同水果累计分数的5倍筹码】
  【如果三个图案中第一位有1个小丑,获得一连线彩金,可获得1000枚筹码】
  【如果三个图案的前两位有2个小丑,获得二连线彩金,可获得2000枚筹码】
  【如果三个图案有3个小丑,获得三连线彩金,即最高奖金,可获得3000枚筹码】
  【其他情况不获得筹码】
  但是,这些筹码也并不是玩家最终能获得的奖励。
  【奖励的筹码会从通道自动掉落到推盘前方,被推盘推落的筹码,就是玩家最终获得的奖励】
  接下来,才是推币机的精髓。
  一面盛了十数枚筹码的推盘和游戏面板呈完美的90度夹角,散射着白茫茫的光,循环地、有规律地向前机械运作着,像是一只机械嘴巴,或是一只始终处于饥饿状态的钢铁胃袋。
  它徐徐运作着,会把自两侧管道掉落的筹码往前推去。
  前方是一道深渊。
  数不胜数的筹码汇聚到了深渊边缘,而下方才是真正的出币口。
  大把大把面值为10点的游戏币在溢出的边缘,已经堆叠了好几层,看样子摇摇欲坠,随时会掉下来。
  南舟在心里简单归纳了一下。
  简而言之,这是三个彼此独立的小游戏整合成的游戏。
  第一个,是要操控自己投入的筹码,让它通过小口,穿过会造成阻碍的钢珠阵,用挡板进行轨迹修改,确保筹码落入移动的凹槽和不定时变幻的水果灯,累积积分;
  第二个,则是纯粹的摇杆型概率游戏;
  第三个,就是看概率游戏换来的筹码,有多少能最终到达出币口。
  ……大写的机械赌博陷阱,恨不得在上面写上“请君入瓮”四个大字。
  这是赌场里公认的死亡游戏。
  只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设置,就能框死他们。
  ——只要修改摇出小丑和水果三连的概率即可。
  “嗯。”对推币机进行一番端详和初步研究后,南舟说,“那就先这样吧。我们选择这个,等明天赌场开业后再说。”
  戴家兄弟一面因为南舟看上了推币机而惊喜万分,另一面却不敢放松警惕。
  戴学林跃跃欲试:“现在就开始吧。”
  南舟的态度也很坚决:“你要现在玩,我就不玩了。”
  即使知道断没有压着人手逼人赌博的道理,戴家兄弟还是不甘心放弃立即翻盘的诱惑,更不甘心夜长梦多。
  万一南舟这是缓兵之计,在逗他们玩,故意拖延时间,到明天又改了主意,那该怎么办?
  他们想要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理由:“为什么不能是现在?”
  南舟理直气壮:“舫哥和银航累了。”
  江舫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我们都休息了,那你呢?”
  南舟望着流光溢彩的推币机,说:“……给我10000点积分。我想先玩一玩。”
  作者有话要说:
  规则都是在现实的赌具上经过修改和简化的
  就比如说轮盘上,其实123456这些数字并不挨着;比如说推币机还有out啊,转盘啊这种玩法,都给抹了


第227章 斗转(十四)
  由于心绪起伏过大,戴学林脖颈的颜色都透出了红意。
  仅仅是因为南舟没有在第一时间答应赌局,在短短几瞬,他就将心如火焚的感觉翻来覆去地体验了个遍,掌心和喉头一样作痒,恨不得抓住南舟,立时将自己失去的统统从他身上夺回。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似乎比平时受挫时更加暴躁,难以控制。
  可如果就这样任由他们把时间拖延下去——
  一只柔软冰冷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林。”
  戴学林偏过脸来,看到哥哥因为发力过度而变得苍白的指尖,眼圈更是红了一圈。
  他强忍着,生生将涌上心头的恶意和急迫压了下去。
  他想,这是押上了他们肢体的赌注,确实值得谨慎,再谨慎。
  谁想,戴学斌和他的思考方向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一方面,赌或不赌,主动权的确握在南舟他们手中,他们再逼下去,对自己没有半分好处。
  一方面,戴学斌是被吓到了。
  在赌大小中,他不过是做出了一个小小的决策,就透支了他们至游戏开始积攒下来的所有积分。
  这前后的落差太大了,让他充分意识到了赌博的恐怖。
  和弟弟蓬勃的战意相比,退意在他的一颗心中水涨船高。
  但他们偏偏没有任何退路。
  说好听点,他是想再深思熟虑一番。
  说难听点,他是想避战。
  不过,戴家兄弟都暂时性地选择了偃旗息鼓。
  在达成明日再战的约定后,南舟自顾自在三台机子中最中间的一台坐下了。
  李银航对推币机了解不深,也有看过人在上头赢过大量代币的经历,心里虽说没多少底,也不至于多慌,只是担心南舟的身体:“南老师,研究完了记得回来啊,我给你留门。”
  南舟:“嗯。”
  江舫也没发表什么意见,步履轻快地走到他身侧,俯身跟他咬耳朵。
  那话说得很轻,又快,完全是情话的情调和节奏。
  “别逞强。”江舫用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膝盖摸了摸,“要是找不到办法,就回来。”
  近距离捕捉到这句话后,本已陷入沮丧情绪中的高维人精神一振。
  能得到江舫这样的评价和认证,也就是说他们在这台推币机上确实没有什么取胜的可能?
  南舟点了点头的同时,仰头询问江舫:“有没有吃的?”
  他眼神很纯粹直接,像是一只在理直气壮索要猫罐头的家猫。
  江舫拿了几样存入仓库的甜点,放到了他的手边,借着俯身的弧度,公然且绅士地亲吻了他的嘴角:“晚安。”
  南舟认真回复:“晚安。”
  戴家兄弟心中焦灼,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打情骂俏。
  李银航早就对他们的亲密互动看絮了,见怪不怪。
  至于元明清,还是那个死样活气的模样,仿佛赌局与他无干,但他交背在身后的双手无意识攥紧了,似乎在担忧些什么。
  只有曲金沙在看到这一幕时,神情微妙地夹了夹眉毛。
  大家各怀心思,约定明天早上8点开赌,随即各自离开大厅。
  刚刚回到房间,戴学林便迫不及待地询问曲金沙:“我们的胜率是多少?”
  曲金沙说:“0。”
  曲金沙又说:“因为他根本不会选那台机器。”
  正常来说,以南舟这种水平的头脑,他甚至不用去投入那一万积分进行尝试。
  只要试过几次,就不难发现,所谓推币机,就是一台再标准不过的四脚吞金兽。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摇出好图案的概率是可控的。
  那三台机子能摇出小丑图案的概率普遍偏低。
  其中一台筹码积攒最多、摇出小丑的概率也最低,只有2.2%,恰好处于一个偶尔能摇出小丑、但想要三个齐全,除非运势超绝的区间。
  其次,就是推币机那个循环往复地往前推币的动作,也是奥妙无穷。
  推板中央,有一块略微凸起、看起来不会影响大局的三角形金属板。
  这块板子会对落下的筹码进行分流,让筹码沿着三角形的两条斜边向前滑动。
  这看似是更好聚力了,然而推板的两侧却有两个泄力的隐形洞口,偷偷将许多币“吞”掉了。
  这样一边分散力道,一边悄无声息地吃币,真正能到玩家手里的筹码,实际所剩无几。
  最后,出币口的金属板经过特殊设计,其实是微微翘起的。
  币就算到了出币口,也会形成电玩城里最常见到的场景,也即一币叠一币地叠在边缘,其实最下面的完全被压死了,根本动不了。
  这样一来,既能在最大程度上锁死筹码下落,也能制造视觉刺激,让人感觉“就差一点点就能落下来了”,从而不断投币,落入无形的死亡陷阱。
  这三重保险一层层叠加上去,才构成了推币机不败的真正奥秘。
  虽说知道全部底细,但曲金沙并没有对这二位详说。
  反正对于两位大少爷来说,知道“概率完全可控”,就已经足够让他们相信所谓“必胜”了。
  不过,为了避免戴学林希望破灭,当场发疯,曲金沙还是补充了一句: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
  “如果他今天晚上把10000点积分输光的话,很可能会上头。”
  这种用一点甜头钓着,就能迅速成瘾的,就是赌博本身的毒性。
  戴学斌对此有所质疑:“……会吗?”
  曲金沙耸耸肩,反问道:“你们知道斯纳金箱……”
  戴学林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管是什么箱,为了避免万一,你得再想想办法!”
  曲金沙笑一笑:“……好,我想想办法。”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戴学林所谓的办法,就是让曲金沙盯准南舟,趁他离开,把所有机子的概率都进行调整,先诱导他多赢一点,再在正式比赛开始前调回来。
  曲金沙满口答应下来,离开房间,又重新返回大厅。
  ……他没有靠近南舟的意图,也根本没有任何打算修改数据的意思。
  三台机子里,摇出小丑几率最低的是2.2%,最高的也只是4.2%。
  如果再继续调下去,那就不科学了,傻子才会继续玩。
  更何况,要调概率的话,只能在机器本身上修改。
  南舟现在还在那里坐着,他是疯了才会去找麻烦。
  这倒也是件好事。
  就算戴家兄弟真在背后盯着自己,想逼着他去调数据,南舟不离开大厅,他们对他的消极怠工也只能无话可说。
  说到底,曲金沙只是想离开房间透透气罢了。
  南舟坐在三台机子中的2号机,正好是几率最低的那一台。
  他兑了1000枚蓝筹,往出币口一枚一枚的送,动作很是谨慎。
  游戏闪烁不停的彩灯,像是把一整盘色泽缤纷的调色盘倾翻在了他的身上,把他泼洒成了个五光十色的样子。
  曲金沙面上笑颜依旧,心中冷眼旁观。
  他喜欢赌场,不仅因为它能带给自己巨大的收益,还因为它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漩涡,吸进金钱,也吸进人性,而他可以站在涡流的边缘,看一个接一个的人跳进去,自己不沾身、不染手。
  这种感觉很奇妙。
  而养成赌徒的速度,往往快得令人感觉不可思议。
  除非是没有欲望的人,或者能快速斩断欲望、自控能力极强的人。
  但这两种人相当罕见,几乎是不存于世的圣人。
  面对赌博所能瞬间兑换到手的巨大利益,每个人的心思、目的、想法都各有不同,但一样的是,都是同样被巨大的奶酪蛊惑、心甘情愿地爬上粘鼠板静待死亡的硕鼠。
  只是当他的目光停留到南舟身上时,难免滞了一瞬。
  这个从书里走出来的纸人,能走会跳,能思会想,不知道他是会出淤泥而不染,还是任君玷染呢?
  他悄无声息地踏着柔软的地毯,来到了酒柜前,刚打算给自己倒杯好酒,就听到一个冷淡的声音从他脑袋后传来:“你好。”
  曲金沙吓得一个哆嗦:“哎呦妈呀。”
  南舟端着空盘子,像是一个美丽苍白的幽灵,站在他几步开外的餐台边:“我来拿甜点。”
  曲金沙略舒了一口气。
  反正在赌场里,NPC日夜兼职,南舟就算再牛逼,也不可能在这里杀了他。
  倒是他自己大惊小怪了。
  看着南舟一个接一个将草莓小蛋糕麻将一样整齐排列在盘子中,曲金沙打算探探他的口风。
  他问:“好玩吗?”
  南舟说:“我刚才试验过了。里面的币没有磁性。”
  “……筹码不是金属做的。”曲金沙感到好笑,“用磁铁是没有用的。”
  南舟:“也不能摇晃。”
  曲金沙饶有趣味地和他对话:“踢打和摇晃机器,机器就会报警。而且这也是违反赌场规则的行为,一旦发现,会被请出去。”
  “哦。”南舟一本正经道,“那很可惜。我本来想试试的。”
  这时候,高维人也在全程旁观这两人的互动。
  “……把镜头拉近一点,看看他们在说什么。”
  一线石榴色的酒液注入了杯子。
  曲金沙呷了一口石榴酒,在酒精的细微刺激下,发出了“哈”的一声叹息。
  南舟开始码第二层蛋糕,同时垂目问曲金沙:“你为什么要办赌场呢?”
  曲金沙想了想。
  他想说些高大上的理由。
  比如说要给这些处在绝望中的人一点精神的麻醉剂,比如说他靠这个爬到了单人榜榜首位置,这就是理由,云云。
  但他还是讲了实话。
  “我以前就是一家地下赌场的经理人。”曲金沙说,“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会了。”
  南舟点了点头:“嗯。可以理解。”
  曲金沙看向南舟的目光更加充满了兴趣:“你是第一个说我可以理解的……”
  说到这里,他卡了一下壳。
  他似乎也不能说南舟是“人”。
  南舟则转过身去,往机器方向走去,同时道:“因为这是你的求生之路,当然可以理解。当然,在走这条路的时候被人抢光所有的钱,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曲金沙坦然地认同了南舟的说法:“说得也对。”
  他端着酒杯,跟着南舟,返回了机子前。
  南舟投入的硬币和左右摇动的摆臂失之交臂。
  南舟又投入了一枚。
  在穿梭过钢珠阵后,筹码再次落空。
  曲金沙颇想指点他几句,比如要十几枚几十枚一起投下,才能提升几率。
  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惬意地品过三口酒后,曲金沙的身心也放松了下来。
  他得到了两天间难得的安宁。
  因为心情愉悦,他的好奇心也膨胀了起来:“南先生,我想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南舟注视着在钢珠阵间来回弹动的筹码,尾音微微上扬:“嗯?”
  曲金沙问:“你和江舫,是怎么认识的呢?”
  南舟摇动摇杆的手微微一顿。
  “我倒不是说我有多了解江舫。”曲金沙摊了摊手,“可是我和江舫这种人打过交道。他们和很多人都能打好关系,却绝对不会和人谈真心。”
  “所以我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这样的人……”
  曲金沙发现,他还是不能对南舟的身份做出一个清晰的定义。
  这话说出来,就只能是冒犯。
  因为对江舫这样纯粹理性、将得失计较到毫巅的人来说,喜欢上一个不同世界的人,是不亚于发疯级别的可笑荒诞。
  南舟陷入了沉默。
  曲金沙:“不方便透露?”
  这回,南舟的筹码落入了摇臂的凹槽当中,得来了一轮拉摇杆的机会。
  他眼中不间断闪烁过小丑和水果的影子。
  “……是啊。”
  “为什么呢。”
  ……一轮过后,出现在南舟眼前的是一个葡萄,一个西瓜,一个苹果。
  什么奖励也没有获得。
  曲金沙以为南舟是不想和他细谈,也不追根究底,笑着摇晃了酒杯:“好了,我知道是我冒犯了。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算是抵消掉我的过错,好不好?”
  南舟:“你说。”
  曲金沙:“你听说过斯金纳箱吗?”
  南舟:“……嗯?”
  他在他的私人图书馆中的一本书上看过。
  那是一个心理实验。
  简单来说,就是把一只小白鼠放进一个箱子里,然后给它一个机关。
  刚开始,只要小白鼠按下机关,实验者就会给它投喂食物。
  后来,实验者修改了投喂方式。
  小白鼠在按下机关后,实验者会随机给他投喂食物,它就算辛辛苦苦地按10下,有可能也只能获得一点点食物。
  但事实证明,当这个机制开始起作用后,小白鼠不仅没有因此降低按下机关的频率,对机关的依赖性反倒大大提升,按压的频率也大幅增加。
  想到这里,南舟操纵摇杆的动作稍稍慢了一下。
  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曲金沙似乎是在提醒他,不要做那只被机关操控的小白鼠。
  ……他在劝自己,远离这个麻烦的推币机。
  但在感知到这点稀薄的善意后,他抬起头来对曲金沙礼貌道:“对不起,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
  因为他感知到了,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戴学林正静静伫立在阴影中,看着他们低头交谈的样子。
  曲金沙似乎也没有深入讲解的兴趣,拍一拍他的肩膀:“那就祝你游玩愉快喽。”
  不远处,戴学林的身影一晃,消失在了暗影中。
  ……
  凌晨时分,元明清坐在床边,衣衫整齐,神情阴郁,没有丝毫入睡的打算。
  他频频望向钟表,坐立不安了好一阵后,才转头问李银航道:“他怎么还不回来?”
  李银航给在自己枕边沉睡的南极星盖上了一方小手巾:“你等他干嘛呀。”
  元明清十分不安:“他不会选那个推币机吧?”
  李银航:“为什么不会?”
  元明清:“他不应该。”
  李银航:“……他为什么不应该?”
  元明清和那两个草包不同,是懂得用脑子的。
  他知道,这样的机器必然会由赌场设置几率。
  元明清不想看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就这样被南舟白白葬送掉。
  他刚刚才在戴家兄弟面前把自己的退路堵死,如果南舟送了人头,又把这差距拉了回去,甚至惨败,那他要怎么办?
  但李银航没办法理解他的焦虑。
  她笑道:“和大佬当队友是很省心的,你不要操没必要的心啦,早点睡。”
  她指一指旁侧的床。
  江舫已经睡熟了,身形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把这个当做了不得的铁证:“你看,舫哥都不担心。”
  元明清:“……”
  他无法理解李银航这种对他人莫名其妙的信任感。
  正因为无法理解,他和戴家兄弟一样,一夜不得安眠。
  在赌场正式营业开始前的早上8:00,一行人陆陆续续来到了大厅。
  江舫和李银航是养足了精神的。
  曲金沙喝了酒,回去草草交代过南舟还在打游戏、没办法改数据后,就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元明清垂着眉目,也看不大出来精神恹恹。
  相比之下,戴家兄弟虽说是精心打扮,还喷了香水,但面上糟糕的神情,活像是沾了隔夜牛奶后又团起来蹂躏过的破抹布。
  至于南舟……
  他一丝不乱地坐在2号机前,像一尊光化成的玉人,不管眼前的光芒如何流转闪烁,都无法掺进他的那股光中,作出一丝半点的瑕质来。
  戴学斌、林走近,见他手头所有的筹码正好全数告罄,双手空空,输得一个不剩。
  兄弟两人对视之余,心中萌生出一丝混合着不安的窃喜。
  戴学斌清了清喉咙,走上前去:“你做好选择了吧?”
  “是的,我已经差不多了解了。”南舟说,“我们就赌这个吧。”
  元明清喉头一哽,几乎要喊出声来。
  然而,在兄弟两人心中的喜悦还未扩大时,南舟又举起了手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这个游戏,我要我们两边都参加。”
  南舟说:“时间到今天晚上八点钟截止,比赛时间是12个小时,以机器中最终掉出来的筹码数量为准,计算胜负。赢得少的人,就要偿还对方投入总数额的5倍。”
  “……怎么样,要赌吗?”


第228章 斗转(十五)
  12小时的时限对抗,按最终掉落的筹码数判断胜负。
  以及,不管对方投入多少,败者都要对胜者的付出买单,进行5倍的赔偿……
  理论上,只要疯狂填入本金,提升进入图案游戏的概率,比如,一次性投入一百枚、甚至一千枚,只要本金经得起这样的燃烧,那么获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要赌吗?
  戴学林有些犹豫。
  他们浪费了8个小时的时间,就是希望南舟能掉入漩涡。
  但他们本人并不想要一块跳进去。
  但这局怎么赌,按照事前约定,本来就是“立方舟”说了算的。
  南舟盯着他,目光平静清寒。
  因为一夜未睡,他的皮肤缺乏了日照凝聚的血色,愈加像件精美的白瓷:“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戴学林说,“这不公平。”
  “哪里?”
  “机器和里面的筹码可都是属于我们‘如梦’的。你们一分钱不出,用我们的机器和筹码参赌,如果最终结果是我们落败,你们不仅能拿到5倍奖励,还能拿到推币机里掉下的筹码,这样谈何公平呢?”
  南舟:“啊。”
  南舟:“你已经在想输了之后怎么办了吗?”
  戴学林一双眼雾沉沉的,颇有些想要当场掐死南舟然后拉了他舌头的冲动。
  说不上为什么,他现在非常讨厌听到“输”字,一听就不自觉想冒鬼火。
  “可能你没有听懂我的规则。”南舟说,“推币机里的筹码只是工具,和我们的赌局无干。事后有多少,我们都要还回去。我要的,只有你赌输后给我的5倍本金。”
  南舟在气人之后泰然自若的样子,堪称气人超级加倍,以至于戴学林偏过脸去深呼吸了一口,英俊的面孔才没有出现过大的扭曲。
  他没有别的问题了。
  或者说,这台机器本身自带的规则已经够多了,他担心弄得太复杂之后,反倒会弄巧成拙。
  接下来,要选谁出战?
  他看了一眼戴学斌。
  昨天刚蒙受过一场惨败的哥哥立即瞄向别处,眸光闪烁。
  ……懦夫!
  翻过一个不大雅观的白眼后,戴学林又看向了曲金沙。
  这是他的赌场,他的机器,按理说,他该摸得最熟。
  再者说,他昨天一直作壁上观,好像这赌局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一样。
  戴学林早就看他这副姿态不爽了。
  他开口道:“喂,你……”
  话到嘴边,戴学林骤然一凛,将这个念头强行斩断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信任曲金沙?
  往远了说,在他们第一次找上门告知他合作事宜时,他就故意交出了200点积分,致使他们的积分低于“立方舟”,让官方根本找不到理由宣布他们胜利,不得不开启加时赛,间接造成了现下的麻烦。
  往近了说,昨天他当众承认出千,害他们痛失了大笔积分。
  还有他端着酒杯和南舟交头接耳的样子,戴学林还记在心上呢。
  他根本就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老油条!
  曲金沙笑眯眯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嗯?”
  戴学林平复了一下呼吸节奏,刚想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南舟居然离开了2号机,转而坐到了1号机前面。
  他正像钢琴家整理燕尾服一样,让自己的西服风衣尾优雅地顺着坐凳后方垂下。
  曲金沙眉心一动。
  1号机,是摇出小丑概率第二高的机器。
  3.5%,比2号机的2.2%要好得多了。
  戴学林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但还是不由得大皱其眉:“你要换位置?”
  南舟只用一句话就把他的质疑堵死了:“有规定我必须坐2号机吗?”
  然后他转向了江舫:“舫哥,请帮我兑3000个币来。”
  江舫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太阳穴,潇洒地冲他飞了一个礼:“收到。”
  戴学林暗暗咬紧了牙关。
  昨天晚上,他夜不成寐,索性在暗处做了南舟一晚上的背后灵,为的是避免他对机器动什么手脚。
  南舟的确在每个机器面前都游玩了一遍,但都只是在普通地玩游戏而已,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因为他坐在2号机前的时间最长,而他又把相当数量的筹码都投入了2号,所以他默认南舟是认准了2号机。
  南舟已经选定了机台,时针眼看也要跨越8点的界限了。
  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戴学林走近一步,用高大的身形迫近了矮而敦实的曲金沙,形成了一个高位者的凌逼姿态:“曲老板,你建议我选哪一台机器呢?”
  曲金沙毫不在意,把声音压到最低,给出了非常正确的答案:“2号别坐。3号不错。”
  兑换筹码后,戴学林坐定在了陌生炫彩的机器前,将掌心搓热,搭放在了机台边缘。
  机器感应到了赌客的到来,发出了悦耳的女声:“欢迎游玩哦。请投入筹码,开始一场愉悦的彩金之旅吧。”
  戴学林的视线落到了右手边。
  那里从右至左,依序排列着一枚红色的放币按钮,和四个蓝色摇杆。
  红色按键的作用,是在把想要投入的筹码币全数送入机器后再使用。
  点击过后,筹码就会从面板上方的下斜通道中同时滑出,通过挡板,在钢珠阵和挡板中穿梭下落。
  而蓝色拉杆的作用有两点。
  其中三个,可以在筹码下落的过程中操作三面小小的挡板,帮助筹码落入左右横跳的摇臂凹槽。
  最中间的摇杆则几乎毫无作用,只需要在触发图案小游戏后象征性地拉一下。
  ……傻瓜级别的操作。
  戴学林大致了解了这个游戏后,想放个嘲讽,轻蔑地乜向南舟:“就这种幼儿玩具,你能玩8个小时也不腻吗?”
  南舟并没有匀给他哪怕一个眼神。
  他已经投入了第1个筹码,单手在三处摇杆间来回挪移,精细且快速地掌控着筹码的下落节奏。
  筹码在被钢珠和挡板轮番碰撞出刷拉拉的细响后,准确无误,一头扎入了移动的摇臂凹槽中。
  界面上跳出了一张小丑的脸,喜气洋洋地拉出了一幅手幅:“准备好幸运之旅了吗?准备好了的话,请拉下中心摇杆,找到我吧。”
  戴学林心尖一悸,捉住摇杆的手不自觉收紧了。
  他这么快就触发了图案游戏?
  可惜,几率并不站在南舟那边。
  南舟这一轮虽说摇出了两个苹果,但因为互不相连,一头一尾,所以不算数。
  戴学林将目光转回了自己的屏幕。
  ……冷静。
  就如同他之前的推断一样,获胜的关键,就在于短时间内大量触发图案游戏。
  像南舟这样一分一厘地计算,固然稳健,但就算他弹无虚发,每一枚筹码都能准确无误落入摇臂中,可在图案游戏中获胜的概率永远是那么低,毫无效率可言。
  与其一遍遍精准操作,做无用功,不如……
  戴学林开始往推币机中投入筹码。
  一枚,五枚,十枚,三十五枚……
  100枚。
  第一次,他就投入了100币,整整1000积分。
  他按下了红色按钮。
  哔——
  他眼前的面板像是发生了一场小型的泄洪。
  大量筹码币哗啦啦倾泻而下,你拥我挤,争相下落。
  由于一次性投入的筹码密度过高,很多币甚至本身就担任了钢珠的干扰功能,挤挤挨挨,热闹非凡。
  ——戴学林甚至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去操控三个挡板的起落。
  最终,有12枚币都落入了摇臂之中。
  最下方的6台水果灯被轮番触发,加起来足足有17次。
  明灭不休的彩色光辉把戴学林嘴角漾出的一缕得色映照得格外分明。
  也许是昨日霉运罩顶,今天,幸运大大眷顾了他。
  他有了进行12次图案游戏的机会。
  在第3次和第10次,他触发了“柠檬”的二连连线奖、“西瓜”的三连幸运奖。
  第九次的时候,他甚至获得了一个小丑。
  可惜的是,那小丑出现在第3位,按照规则,不予奖励。
  连线奖,是本机“柠檬”累计分数的2倍;幸运奖则是“西瓜”累计分数的5倍。
  戴学林轻轻一笑,高傲地睨了一眼南舟,发现他还在和单个筹码较劲。
  虽然他仍是百发百中,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迄今为止的三次图案游戏,他全部落空。
  戴学林往椅背上一靠,喜滋滋地等待着自己的奖励从天而降。
  然后,他就看见16枚筹码从两侧币道稀稀疏疏地滑落,落到了不断前推的币盘前方。
  这可怜巴巴的16枚币汇入了币盘之前的币海中。
  淤积在出币深渊边缘的筹码们受到后来的力道冲击,稍稍往前一冲了半厘米,冒了个头。
  ……结果是无事发生。
  连一枚币都没有落下来。
  戴学林满心的欢喜顿时去了一半。
  他注视着屏幕,甚至没能缓过神来。
  ……没了?
  1000点积分,就这么没了?
  他甚至连个响都没听到?!
  这就是曲金沙说的,3号不错?
  他愤怒地扭头,看向了曲金沙。
  曲金沙挺无辜地摊了摊手,示意他仔细去看面板数据。
  ——按照推币机的规则,筹码币在被玩家投入、从面板内部下落的过程中,会有机会掠过下方随机亮起的水果灯。
  当筹码币每擦过亮起的水果灯1次时,本机上的对应水果,就会积累上1分。
  积攒得越多,当摇出连贯水果时,翻2倍、翻5倍的奖励也会越多。
  但是只要水果攒够100分,积分就自动清零,从0开始。
  而3号机上,“柠檬”图案的后面只有3分。
  “西瓜”更可怜,只有2分。
  更恶心的是,“西瓜”刚才明明有98分。
  因为戴学林一次性投入了太多,4次掠过了随机亮起的西瓜灯,导致积分当即清零,从1开始。
  戴学林之前没有把推币机的具体功能放在心上,更没有参与的打算,如今才开始关注每台机器上面的水果积分。
  当他把目光投向一旁的2号机时,马上移不开视线了。
  2号机上的六种水果,少的是70多分,多的是80多分,都是相当给力的数据。
  尤其是币盘前面堆积的筹码,比1、3号机都要丰裕得多。
  这些都是南舟昨晚输掉的,在灯光辉映下,间断地闪烁出诱人的釉质。
  戴学林撤回了视线,盯着自己的面板,让动摇的心志逐渐归位。
  冷静,不要胡思乱想。
  这只是一个诱饵而已。
  如果2号机那么好,南舟为什么要离开?
  这不合常理。
  所以,专注眼下才是最正当的。
  自己的机器刚刚才出过一个小丑,因此能摇出小丑的几率肯定不小。
  再说,这台机器可是曲金沙指定的……
  ……曲金沙?
  戴学林的目光阴晦难明起来。
  他昨天,究竟和南舟在说些什么?
  ……当时南舟坐的,好像正好是2号机吧?


第229章 斗转(十六)
  戴学林逼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3号机本身。
  ……这种猜忌除了徒增困扰之外,根本毫无意义。
  更何况,他相信,曲金沙没有那个公然背叛他们的胆子。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如果“如梦”输了,就意味着他苦心经营的“斗转”也将一朝葬送。
  戴学林拾起了一把筹码,收紧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要收心。
  但问题是,和其他赌博游戏不同,玩这个游戏并不需要特别专心。
  在重复机械式地往币口里投币时,戴学林的心思又出现了短暂的动摇和猜忌。
  ……曲金沙真的有把他们当过自己人吗?
  这条船,从来不是他自愿上的。
  曲金沙毕竟是人类,而且是一个越交往越让人摸不清楚他的立场的圆滑人类。
  对曲金沙来说,最具性价比的做法,是两边都不得罪,甚至偷偷偏帮南舟他们一把。
  这样一来,他两边都不会得罪。
  不管是谁输了,他都能讨到好处。
  这么想来,昨天的那20万积分,难道就是他缴纳的投名状?
  不,如果那算是投名状的话,20万也太多了。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选定了立场,暗自站到了南舟那边,要给他们放水,让人类方获得胜利。
  人类是由原初数据中诞生的分支。
  高维人即使算是他们的半个造物主,也读取不出人心中幽暗隐秘的数据。
  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打断戴学林的胡思乱想的,是1号机方向再次传来的图案游戏触发音。
  南舟往1号机里同时填入了2枚筹码。
  2枚筹码双双落入了摇臂凹槽,让他获得了进行2次图案游戏的机会。
  ……当然,这两次下来,南舟也没有任何斩获。
  燃起的危机感暂时压倒了猜忌。
  把手头的100枚筹码尽数填入机器后,戴学林坐正了身体。
  结合曲金沙在游戏中表现的所有历史数据来看,他就是纯粹的利益至上主义者。
  只要自己在获了胜,他自然没有倒向“立方舟”的理由!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摇杆。
  荒谬。
  真是太荒谬了。
  在昨天之前,他们还把元明清视作“如梦”预备队的一员,认为他随时有可能回到高维,戴罪立功,让这因为利益暂时结合起来的四人小分队当场崩塌。
  结果事实是,元明清根本看不上“如梦”。
  而曲金沙,反倒成为了“如梦”的一个不安定因子。
  赌骰子也就算了,这种不需要技术含量、只拼概率的游戏,他怎么可能会输?
  戴学林带着发了狠的决心,用力拍下了红色的出币键。
  蓝色的币瀑倾泻而下,仿佛是在人的神经上肆意弹跳舞蹈,释放出让人神经突触不自觉跟随着一抽一抽的暗示性电流。
  戴学林的食指搭在摇杆上,无意识地一点一点。
  快点。
  再快点。
  由于投币完全依靠手工,“投入100枚币”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杀时间的事情。
  而多达百枚的筹码争相下落时,放币的斜坡出口又只有那么大,许多币淤塞在唯一的出口处,导致通路不那么顺畅。
  在戴学林等待币下落的过程中,南舟操纵着他的2枚筹码,又成功进行了两轮图案游戏。
  而且这一次,他有了收获。
  两个“橙子”顺利连在了一起。
  “当当当当——”
  “恭喜获得2连连线奖哦~”
  戴学林心脏猛地一跳,身体后仰,看向了1号机“橙子”的累计分数。
  ……50分?
  奖励翻倍,那就是100个筹码……
  要死!
  这次筹码吐出的声音,要比戴学林获得的10几个币要热闹得多。
  然而,百川汇海,终归无形。
  1号机币盘前积攒的筹码不算很多,平平的一薄层,又经过两侧秘口和金属三角的分流泄力,最终顺着边缘叮当落下的,只有区区5枚筹码。
  看到这个结果,戴学林紧绷得不见半个褶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放松。
  哈,不过如此。
  然而,南舟似乎对此毫无波动。
  赢或者输,他都是这样一张平平静静的脸。
  他是由光而生的怪物,身体内的血是消耗型物品,随着精力的消耗同步扣除。
  平时,南舟的肤色就是清雪一样的白,但当褪去血色后,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被剔除了表面的釉质,露出了内里银色金属一样冷淡、无机质的质感,甚至对游戏机中轮番闪烁的彩光形成了奇特的反射效果。
  而经过一轮用时不短的等待,3号机也给出了这一轮投筹的成果。
  掉入摇臂凹槽中的筹码是11枚。
  ……和上次相比,少了1枚。
  水果灯被触发的数字也少了,只有15次。
  这点细微的落差,完全是在合理的概率变化范围之内的。
  但是,对身陷赌局中的人来说,这样的差距,足够让人的心情跌入恶劣的低谷。
  而更恶劣的事情还在后面。
  戴学林第一次拉摇杆,落空。
  第三次,继续落空。
  随着落空次数的叠加,戴学林的神情变得愈发不可思议起来。
  ……不会吧?
  怎么会这么背?
  11次进行图案游戏的机会,在第9次时终于出了成果。
  ……还是一个可怜的“香蕉”二连。
  这11次机会消耗殆尽时,戴学林甚至没能看到小丑。
  不过,3号机上“香蕉”的积分不错,有42分。
  翻上2倍,就是82枚筹码。
  筹码噼里啪啦的下落声,多少弥平了戴学林心中的焦躁。
  在这82枚筹码币的拱动下,总共有7枚被拱出了边缘,落入了币箱当中。
  好!
  这样就在最开始超越了南舟了!
  就算只是2枚筹码,那也——
  “当当当当——”
  “恭喜获得3连幸运奖哦~”
  戴学林的欢喜还没来得及落到实处,就被这欢愉的女声给打了个粉身碎骨。
  ……南舟怎么又中了?!
  这回还是“橙子”。
  5倍的奖励,250枚筹码!
  身处局外的李银航看戴学林频频往南舟的方向张望,满脸不爽,不觉好奇。
  她看得很清楚,南舟走的是小而精的路子,和戴学林的大抓大放完全不同。
  按照计算,戴学林和南舟成功落入摇臂凹槽中的币数,相差并不多。
  戴学林中标23次,成功摇出了3次奖,更是在第一轮就见到了小丑。
  南舟中标14次,摇出了2次奖,到目前为止连小丑的影子都没见过。
  相比之下,戴学林的运气其实还要比南舟好一些。
  而且他的投入比南舟更多。
  到现在为止,南舟总共投入了140点积分,戴学林则已经扔进了2000点。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戴学林最终获胜,南舟要付出的积分,将多到足以让比分成功逆转。
  在李银航看来,该着急的应该是南舟才对。
  她偷偷问江舫:“形势不是利好他吗?他着什么急?”
  江舫笑望着南舟的背影:“你不在赌桌边,你不明白。”
  在南舟择定推币机作为本轮的赌博用具时,江舫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南舟花了一个晚上在这三台机器上,不仅是在揣测求胜之道,也不仅是为了守住机器,避免有人动手作弊,更是在身临其境地研究它对情绪的影响。
  高维人只是数据,而不是机器。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如果是能瞬间做出一切冷静判断的机器的话,早在发现人类在废弃副本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明时,就该冷酷地做出判定,消灭对他们存在威胁的人类。
  只要他们有情绪,有欲望,那很多事就好办了。
  在经历过前一日的挫败后,推币机这样的游戏,对精神易感的戴家兄弟,会是一场漫长而充满趣味的折磨。
  而经过12小时累积下来的负面情绪,也必然会影响到下一场赌博的质量。
  最妙的是,即使戴学林对此有所意识,他也无法规避。
  ……
  ——250枚筹码,足足推出了21枚筹码。
  当筹码币落入南舟专属的币箱时,那声音就像是小锤子,一下下击打在戴学林的中枢神经上。
  戴学林心中焦虑万分,手中却没有丝毫停顿,持续往入币口内塞入筹码币。
  由于一口气抓得太多,他的手有些拿不住币,有几枚从他指缝中漏了下来,三三两两地滚了出去。
  ——烦死了!
  李银航能注意到的事情,他哪里注意不到?
  他反复提醒自己,别着急,没有必要着急。
  南舟的优势,不过是经过了一晚上的训练,能做到操纵2枚筹码,弹无虚发,再加上每个水果的分数都不低,所以看上去才比较有赢面。
  但优势实际上是在自己这边的!
  自己就这样堆概率下去,准没错!
  他板着一张晚娘脸,俯下身去捡掉落的筹码。
  戴学斌也看出了弟弟的焦虑。
  他走上前,也拾起了一枚,塞到了他的掌心,想给他一点安慰:“你别着急,慢慢来。”
  然而情绪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
  往往越安慰,越提醒,效果越差。
  就比如说现在的戴学林,就无端地被提醒出了一头鬼火。
  ……这么简单的事情,需要你教我?
  他不理会戴学斌,一把夺回了筹码,返身继续重复塞入动作。
  正在戴学林心浮气躁之际,南舟却悠悠然站起了身来。
  凳脚轻微的拖拉声,几乎是碾着戴学林的听觉神经轰隆隆开过去了。
  他警觉回头:“你去哪里?”
  本来对他毫不关心的南舟看向他:“我拿一点吃的。……需要我帮你带吗?”
  戴学林:“……”
  他冷漠地撇过脸去:“不需要。”
  这是示威吗?
  稍稍占了一点便宜之后,就向他展示自己想要赢有多么轻松?!
  想到这里,戴学林加快了往机器里塞筹码的动作。
  那我就让你看看,小看我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
  外人光靠看,是很难get到其中的紧张刺激的。
  再说,比赛刚开始不到一个小时,完全还没到要寸步不离机器的地步。
  因此李银航更关心南舟一夜未睡的身体能不能支撑得住。
  她关切询问:“还要打10多个小时,没问题吗?”
  南舟捧着加了冰球的橘子气泡水,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跑来放放松。
  他表态道:“我没有问题。”
  在《永昼》中,每月一次的极昼之日,经常让他处于长达24小时的生命威胁和精神高压当中。
  他的抗压能力还是不错的。
  江舫适时地走上前来,递过来一盘小蛋糕。
  趁他低头进食时,江舫放肆地抚摸起了他的发尾。
  南舟没有反抗,只是把头低了下来,迁就默许了江舫的安抚和按摩。
  戴学斌在弟弟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见南舟和自己的队友站到了一起,便故作镇静地竖起了耳朵,靠近几步,想窃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令人失望的是,南舟闭口不谈自己的策略,只是专心地吃喝,补充能量。
  临走前,江舫替他擦干净了嘴角的一星奶油,又提了个小建议:“……上个色?”
  在南舟困惑地眨眼睛之际,江舫走上前来,吻住了他的唇畔,并动用了牙齿和一点舌尖,在他唇畔撩拨出了薄薄的红意。
  吃饱喝足,又小小地谈了个恋爱后,南舟抿着一张红唇,折返回了1号机前。
  这回,他取出了3枚筹码,同时投入了机器当中。
  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后,一个新的问题在戴学林心中浮现。
  这个问题,让他的身心沉沉地往下一坠。
  ……他到底能同时操纵几枚筹码,落入摇臂?
  作者有话要说:
  戴学斌:瞎了狗眼。


第230章 斗转(十七)
  三块挡板,伴随着游戏音此起彼落。
  3枚圆形筹码像是扁平的台球,在弹珠密密织出的小丛林间闪转腾挪。
  筹码一多,彼此之间自然会产生额外的碰撞,为顺利下落制造出麻烦。
  不过,当第1枚筹码摇头摆尾地一路向下、挣脱无序排列的钢珠、铮然落洞后,剩下两枚的下落就变得方便许多了。
  南舟手边还放着纸杯蛋糕和石榴水,一眼不多瞧旁边,完全是在全身心地享受这个玩弹球的过程。
  半小时后,他把一次性投入的筹码数加到了4个。
  戴学林对此嗤之以鼻。
  他可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
  他的目标明确,思路清晰。
  水果不过是佐料,小丑才是重点。
  只需要一个出现在首位的小丑图案,就能轻松斩获1000枚筹码奖。
  水果的那点分数,他根本看不上眼。
  然而,也正是因为目标明确,当那个目标始终被死死框定在概率的框架中时,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等待。
  上手玩过几把后,戴学林对推币机的机制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推币机,不是纸牌,不是麻将,没有千变万化的花头,甚至没有什么可以动脑子的余地。
  哪怕是老千圣手来,面对这么一台没有生命、只会按照固定程序对你说“欢迎光临”的机器,也不敢说自己有绝地翻盘的绝对把握。
  曲金沙是赌场老板,但凡脑子正常一点,都不可能把某一台机器出小丑图案的概率调得特别高。
  于是玩家能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
  等待,然后祈祷好运的到来。
  ……道理他都懂,可是,为什么还不来?
  因为闲下来实在太容易乱想,戴学林忍不住想,自己要不要学着南舟,试着操纵挡板,让更多的筹码落进去?
  他把指尖往掌心合了两把,擦去了内中的一层薄汗,握上了摇杆。
  看南舟操作,好像是一件无比简单的事情。
  但实操起来,戴学林才发现,自己和南舟的玩法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南舟一次投入少量筹码,视野是清晰的,对于筹码下落的轨迹也能够较为自如地进行预判。
  但自己投入的筹码密度太高了,根本没有可操作的余地,还起到了反作用。
  经过一通不熟悉的推拉摇移,原本不少可以落入摇臂凹槽中的筹码,被他落下的挡板抽飞了。
  结果就是,这一轮玩下来,100枚筹码成功入洞的更少了,只有7枚。
  ……玩你妈。
  戴学林咬着后槽牙,老老实实地放弃了不必要的操作。
  好在他有自己的优势,大量下落的筹码,让他的水果灯涨分速度飞快。
  就连最开始积分清零、让他吃了个哑巴亏的“西瓜”,目前也涨到了20多分。
  但戴学林很快也高兴不起来了。
  涨分速度快,意味着归零速度也变得一骑绝尘。
  原先有70多分的“柠檬”,积分眼看着逼近了100,但机器始终没有任何要摇出“柠檬”的意思。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柠檬”后那诱人的数字闪了闪,啪的一声,回归了“0”。
  相比之下,除了一次不小心失手、1枚筹码没能落入凹槽外,南舟几乎是百发百中。
  他的水果数量始终没有增加,大多数水果都保持在50分,70分以上的有4个。
  就算他抽出连线奖这种最低等级的奖励,也能心安理得地吃保底。
  小丑始终不来,频繁出现的水果连线奖,根本不足以填补戴学林内心被逐渐挖开的缺口。
  不到百枚的奖励,也根本不足以推动这沉重无涛的币海。
  他和南舟的比赛,都是在慢吞吞地推进度,谁也不比谁强,始终拉不开大的差距。
  而在这种情况下,南舟还能因为命中率高,水果基础分高,轻松骑在他头上荡脚。
  就像他现在一样,在一局终了后,还有闲心进行简单的能量补充,吃着纸杯蛋糕,双脚勾在椅子两侧,自在地晃晃荡荡。
  这样的焦虑,这样的压力,让戴学林控制不住地去怀疑一切。
  ……
  时间宛如他注入机器中的筹码,流水一样地来,又淙淙地走。
  转眼间,3个小时过去了。
  “纸金”外的白日是透不进漆黑的幕墙中的,身在“斗转”,黑白难辨,光阴难鉴。
  戴学林心中的杂念宛如荒疏蔓草,望风而涨,节节而高。
  他忍不住想,这样继续玩下去,是否正确?
  他们如今的积分处于严重的劣势,即使他马力全开,毫不休息,一局100枚筹码,光是马不停蹄地塞入就要塞上个2分钟。
  筹码下落需要时间,图案游戏摇拉杆也需要时间。
  他最高记录是一次中标15枚。
  最快一局终了,也需要8分钟左右。
  而南舟塞筹码的速度很快,且早已经开始用5枚筹码进行五线操作了。
  他用时最长的一局,最多4分钟。
  突出的是一个短、平、快。
  由于用时短,再加上命中率高,南舟摇出水果奖励的几率和自己始终处于同一个水平线上。
  这具高度仿真的人类躯壳,也给了戴学林太多的拖累。
  频繁投入筹码,导致戴学林的虎口发麻,大拇指根也开始酸胀,嘴唇因为长期没有摄入水分变得开裂,裂开的嘴皮,让他忍不住在等待的间隙焦虑地去撕扯,把指尖都染成了红红白白的样子。
  在投喂筹码时,戴学林总感觉自己像是在饲虎。
  一只张着流着涎水的嘴巴、静静蛰伏、随时准备将自己一口吞噬掉的老虎。
  为了缓解这样的错觉所引发的恐慌,戴学林只能不断宽慰自己。
  平均一下,就算自己10分钟开一局,每10分钟支出1000点积分,如果一刻不停地玩上12个小时,就是72000点积分。
  南舟玩了这么久,才用了不到200枚筹码、2000点积分。
  如果赢了,自己不仅能收回本,还能吃下这5倍赔偿,用35万积分一举翻盘。
  如果因为一点差距落败,他们最多只用赔4万积分。
  即使输,也不算惨输。
  到晚上8点,安排给他们的替补小分队怎么样都会来了。
  到时候,他们一定还有机会!
  戴学斌见弟弟连续作战3个小时,精神已经在亢奋间透出了一点神经质,忍不住提议道:“我替你一会儿吧?”
  结果,听到他们对话的南舟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他们换人的心思:“那我可以换舫哥来吗?”
  江舫的难对付程度,他们昨天已经见识过了。
  让他插手,只会徒增更多难以预料的变数。
  而在3个小时的等待后,戴学林的机器里,陡然发出了一声拖了长音的怪笑。
  “哈哈哈哈——”
  小丑!
  一枚小丑图案,之前总共出现5次、但都没能出现在首位的小丑,赫然出现在了首位!
  戴学林兴奋得直接站起了身来,握住摇杆的单手微微发抖。
  第二个也一定要是小丑!
  求求了,要是小丑!
  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往后一靠,重新坐定,在心中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是小丑,真是想多了,要是小丑的话,他倒立吃摇杆。
  现阶段,他不能给自己太多的希望,否则就只是徒增失望罢了。
  果然,出现在第二位的,是一根孤零零的“香蕉”。
  戴学林欢喜的心情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但他还是努力自我安慰道:看吧,果然不是。
  无论如何,差距可以从这里拉开了!
  就是现在!
  戴学林不自觉瞄向了南舟,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动摇和不安,来扩大自己的喜悦。
  谁想,南舟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指尖像是最精密的制动仪器,用挡板把6枚筹码玩出了千淘万漉的效果。
  6枚筹码纷纷入洞。
  他也舒了一口气,捧起旁边李银航刚给他倒的加了冰糖的菊花茶,热腾腾地喝了起来。
  ……呵呵,故作镇静罢了。
  戴学林不大甘愿地扭过头来的瞬间,耳畔再次响起了小丑的狂笑。
  他嘴唇下意识扬起。
  难道第三个也抽中了——
  然而,目光在聚焦到他自己的面板上后,他的笑容僵住了。
  笑声,是从1号机的方向传来的。
  南舟捧着茶杯,对着首位跳出来的小丑图案,发出了一个短促的感叹词:“……啊。”
  他转头对江舫说:“舫哥,摇出来了一个一连线的小丑彩金。”
  江舫正在用赌场自带的厨房DIY马卡龙。
  他远远地赞扬了一声:“嚯,不错嘛。第几次看到小丑了?”
  南舟低头计算了一下:“7次了。”
  刚刚自觉拉开了差距的戴学林,再次被一脚踢回了悬崖边缘。
  ……7次?
  他的小丑才出现过6次!
  这就是曲金沙说的“3号机不错”?
  实际上,这完全是合理的。
  3号机出现小丑图案的概率设定最高,是4.2%,1号机略逊一筹,是3.5%,总体来说相差并不算大。
  因此,在200抽之内,因为概率,出现1到2个小丑的差距,也完全是合理范围之内的变动。
  更何况,南舟的小丑,其实和戴学林一样,总共只出了6个。
  高维人的弹幕间也发现了这一点,纷纷刷着“错了”、“是6个”。
  但因为只有1个小丑之差,谁都不知道南舟是不是故意说错的。
  在赌局之外有上帝视角的旁人看来,1个并没有出现首位的小丑根本是毫无意义。
  哪怕南舟算错了,又能左右什么大局?
  但对戴学林来说,这1个小丑的差距,意义非凡。
  他一时间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一拳擂上了擂台边缘,打得机台猛地一颤。
  机器上流转闪烁的彩灯为止一震,旋即齐齐转红,呱啦呱啦地大叫起来。
  被笼罩在刺目的血红灯光下,他的神情也变得狰狞起来。
  南舟终于从他快乐的摇杆游戏中分神,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朝向曲金沙,指了指肩膀微微起伏的戴学林,告状道:“老板,他破坏机器。”
  一直作壁上观的曲金沙被突然点名,一时愕然。
  南舟说:“你昨天晚上跟我说的,踢打和摇晃机器,是违规行为。一旦发现,是要清出去的。”
  ……啊这。
  曲金沙搔了搔脸颊,公然地护了一次短:“我们开门做生意,如果客人只是正常的情绪宣泄,我们也没有立刻赶出去的道理,是不是?何况戴先生这回也没有震掉筹码,所以我们先警告一次,可以吗?”
  说着,他朝向了戴学林:“戴先生,请注意,如果再破坏机器,我们的比赛就立即中止。”
  戴学林本来就处于崩盘边缘的心态更加不稳。
  他死死盯住了曲金沙,目光阴鸷。
  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曲金沙回护了他”这件事上。
  他关注的是,昨天晚上曲金沙果然有提醒过南舟,给南舟讲解过推币机的规则!
  如果他不讲,南舟自己摸索,一旦抓住这个把柄,不就可以直接把他踢出局去了吗?
  想到这里,叠加上之前被他强行压下去的猜忌,让曲金沙一切的告诫在戴学林这里都失去了信用度。
  他抱着筹码桶,沉默地坐上了他早就更加看好的2号机。
  币更多,水果分数更多,诱惑也更大。
  南舟看他突然坐了过来,发出了一声小小的疑问:“唔?”
  戴学林哂笑一声:“怎么,这里不能坐吗?”


第231章 斗转(十八)
  曲金沙笑容未改,心中想道:送死。
  他却并未对此进行任何劝阻,而是折回酒吧,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这是他最好的酒,以往他都不舍得喝。
  如今在这种情况下入口,倒别有一番滋味。
  作为队友,戴学斌觉得这很不对劲。
  刚才弟弟和南舟同样摇到了小丑彩金,也同样得到了1000枚筹码奖励。
  最后,在这1000枚币的助力之下,被推离币盘的筹码,南舟是129枚,戴学林是136枚。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有利的条件下,戴学林会放弃3号机,非要上2号机不可。
  但他也没打算去问曲金沙。
  曲金沙这个市侩的话,他和弟弟同样不相信。
  他快步走上去,拉了凳子在戴学林身边坐下:“怎么突然换了机子?”
  戴学林一心一意往机器里塞入筹码:“……你别打扰我。”
  戴学斌伸手捂住了入币口。
  戴学林连贯的投币动作被打断,不由怒视哥哥:“做什么?!”
  戴学斌一把把他拖离台面,拖到了赌场一角。
  他想要和精神状态显然有异的弟弟开上一场简短的商议会。
  走到一处较安静的地带后,戴学林马上提出了局外人看来无比正常的质疑:“这台机器南舟一直在玩,要是能赢,他为什么换位置,又凭什么让给你?”
  出乎他意料的是,戴学林虽然急躁,但对于更换机器这件事,确实是有自己的一番思考的。
  “机子一共有3台,它们的概率一定不同。”
  “南舟昨天可是玩了一整晚,对每台机器的概率肯定都有数。”
  “如果他故意选了概率第二的1号机,空出实际概率最高的2号机来,然后和我们队的人勾结,诱导我去选概率最低的3号机呢?”
  戴学斌一时语塞。
  ……这还真有点道理。
  他听戴学林说过,曲金沙昨晚是和南舟有近身接触的,不能排除他们有什么秘密交易。
  戴学斌提议:“我去找曲金沙套套话……”
  “找他?他会承认吗?”戴学林不屑一顾,“他要是对我们足够坦诚,第一天就不会尝试和江舫用那种奇怪的语言交流了。”
  戴学林瞥了一眼曲金沙的方向:“……再说,如果我真犯了大错误,曲金沙该拦我,不会跑去喝酒。”
  他下了定论:“他分明是心虚。”
  待兄弟两人盘出了个大概的思路、哥哥被弟弟说服,二人欲举步回到推币机前时,他们转头过去,双双一愣。
  ……南舟居然坐在了2号机前,膝盖上放着筹码桶,整个人在彩灯之下,像一张剔透七彩的玻璃糖纸。
  戴学林一步跨上前去,皱眉道:“你做什么?”
  南舟问:“你还要用这台机器吗?”
  ……他关心这个干什么?
  “你投了多少币?”南舟说,“我也想选这台。你往里面投了多少币,我可以换给你。”
  见他反应如此可疑,戴学林心头一喜,微微抬起下巴,倨傲道:“让给你?可以啊。”
  他竖起了三根手指:“我投进了50个币,要换机器,你得给我30倍,你给吗?”
  对戴学林溢于言表的敌意和抗拒,南舟一愣,神情看起来煞是无辜:“……我只是问一问。”
  戴学林睥睨着南舟:“如果你给不出,可以从我的机器前面站起来吗?”
  南舟用极诚恳的语气说:“这台机器,可能有问题。”
  他表现得越是在意,戴学林越是想要放声大笑。
  他语带笑意地反问:“哦?有问题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坐到这边来?”
  “昨天我在这里浪费了很长时间。”南舟避而不答,说,“我——”
  戴学林回身对坐在吧台内的曲金沙扬声道:“曲老板,南先生说‘斗转’里的赌具有问题,你怎么说?”
  曲金沙远远答道:“不会的。南先生,你放心吧。机器都是正常的。你昨天也试过的,不是吗?”
  “听到了没有?”戴学林转向了南舟,“无论好坏,盈亏自负,不要赖在机器上。现在,请你离开我的机器。”
  南舟乖乖地挪了位置。
  他的驯从,这让从刚才起就吃瘪不停的戴学林感到了一丝快意。
  但在明确了南舟的去向后,戴学林的面色微微地起了变化。
  ……他抱着自己的筹码桶,没有回到1号机,而是挪去了3号机前。
  戴学林一时错愕:“你……”
  南舟指尖夹着一枚筹码,正送到了3号机的出币口。
  感受到戴学林的欲言又止,他侧过头来,目光和刚才一样的清明:“怎么,要换回来吗?”
  戴学林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绪顿生波澜。
  ……怎么回事?
  2号机,难道不是概率最高的吗?
  曲金沙说,“不要选2”。
  他难道说的是真话?不是特地诱导自己去选差劲的3号机的话术?
  那,2号机是真的不能选的垃圾机器吗?
  不,或者说,这又是一个陷阱?
  南舟故意说2号机有问题,又特地选择了自己刚玩的机器,是不是想让自己产生动摇,放弃其实概率最高的2号机?
  在戴学林一片凌乱时,南舟已经用实际行动宣示了他对3号机的主权。
  ……闶阆。
  是赌筹落入机器时独有的钢铁吞咽声。
  戴学林眼睁睁地看着南舟换了赌法。
  他和自己一样,一口气往机器中塞入了100枚筹码。
  然后他和刚才的自己一样,身体后撤,放弃了任何多余的操作,注视着100枚筹码轰然涌下。
  ……南舟居然开始加码了?
  这是源于自信,还是某种威胁的信号?
  戴学林越想越是紧张,心中泛起了密密麻麻的恐慌,几滴热汗涔涔地顺着头皮滑了下来。
  2号机到底是南舟特意留出来的宝藏机器,还是一个纯粹的陷阱?
  他垂下双目,不再细想,将一枚枚筹码依序向内填充而去。
  可他的手和心神一样,都很难再保持稳当了。
  ……
  见南舟虚晃一枪,直接剑走偏锋,占据了3号机,戴学斌心中也隐隐慌张起来。
  他有心去问一问曲金沙。
  但他的话究竟有多少水分,戴学斌心里也没底。
  赌场中,一股莫名的压抑感朝四下蔓延。
  而本该处于中心风暴点的曲金沙始终保持坐山观虎斗的架势,稳坐钓鱼台。
  直到一句幽幽的温州话从他身后传来:“曲老板,2号机的概率,到底设定了多少啊。”
  曲金沙:“……”
  他手里连丝儿波纹都不见的酒杯荡出了一个明显的涟漪。
  ……这两人连吓人的方式出奇一致,都喜欢突然在别人背后说话。
  他回过头去,笑着用温州话答道:“这可不能说啊。”
  江舫取来一方空杯,熟练地用小冰柜里的冰柱冰了一下杯,又自顾自取来曲金沙的宝贝藏酒,大大方方给自己斟了半杯。
  在近距离的接触中,曲金沙嗅到了他手指上沾染的淡淡的杏仁粉的香甜味道。
  曲金沙是喜欢江舫的,这种喜欢到今天也不改。
  在现实世界里,他的取向也是同性,最喜欢那些五官漂亮、精力充沛,能让他一解空虚寂寞的年轻男人。
  当初,自己起意邀请江舫参赌,也是因为看中了他的脸。
  事实证明,他看走了眼。
  江舫并不是他能够轻易掌控的角色。
  他年轻,但他的心思是一渠不见底的深潭,是能将善泳者轻松溺毙其中的水平。
  于是曲金沙选择了偶加欣赏、敬而远之。
  “看来应该是不低。”江舫依旧和他用方言对话,“不然你为什么不去劝告小戴先生呢?”
  “我不是他的父亲呀。”
  曲金沙叹了一声,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被处于叛逆期的小辈顶了嘴的慈祥长辈:“再说,我不管说什么,他们也是不听的。”
  江舫用食指在杯口敲打了两下。
  他突然换用了普通话:“哦,是这样吗?”
  如果曲金沙真的想取信于“如梦”,在一开始,他就不会用高维人无法第一时间理解的语言,向“立方舟”传达一句其实完全无关紧要的话。
  ——“再见。小心有鬼。”
  提前暴露出自己会一门不通用的方言,既不能在必要的时候帮助到“立方舟”,也会导致“如梦”对他的信任值大幅流失。
  换言之,曲金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取得“如梦”的信任。
  他效忠的,或许不只有绝对的利益。
  他是在最大限度维护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坚定站在了人类立场上的恶人。
  对江舫的反问,曲金沙把胖胖的身躯靠在了吧台上,笑眯眯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
  戴学斌竖着耳朵,参考着连夜补习的温州话词典,旁听了二人全部的对话。
  结果他只听出了一头雾水。
  最后还是策略组帮忙打了配合。
  艰难地进行了一番翻译后,最终得出的内容,也还是没能解答戴学斌的疑窦。
  2号机,到底是好,还是坏?
  ……
  另一边,戴学林怀着一颗乱糟糟的心,开始了在新机器上的游戏。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对操作的要求降低了,南舟开始频频关注他的屏幕,看起来特别在乎他是否取胜。
  而戴学林也不负所望,输得头罩黑云。
  自从坐上2号机,戴学林连投了两轮币,只摇出了一个水果的二连线奖励。
  2号机本来就是几率最低的机器。
  当然,这一点也体现在了对水果的控制上。
  之前在3号机上,戴学林也曾遇到过100个币下去,一个图案游戏都没中的情况。
  但是同样的情况出现在新换的2号机上,就让戴学林无法忍受了。
  连续吃下200个币后,机器依旧如同泥牛入海,还把两个原本在80分以上的水果灯刷成了0。
  他越来越感觉自己是被耍了。
  连战连败,还被南舟背后灵似的盯着看,戴学林满心鬼火,终于忍耐不住,张口骂道:“你他妈的看什么?”
  南舟平静回敬道:“可你刚才也在看我。”
  戴学林:“……”
  他一句骂人话噎在喉咙口,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憋得直咬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戴学林的焦躁之情水涨船高。
  南舟在用无脑填分、把3号机的水果灯的分数刷高后,又开始了他那一套精兵简政的微操玩法。
  他曾经尝试一口气操控7枚筹码,但发现自己最多可以做到让6个筹码落入摇臂、一旦七线操作就可能导致全局崩盘后,他果断切换回了六线模式。
  南舟的选择,永远异常简洁,如果一条路走不通,就果断放弃。
  眼看着自己已经在这台机器上浪费了将近半小时,还是连一个水果三连幸运奖都刷不出来,戴学林意识到,自己八成是受骗了。
  他自认为不是那种不懂推币机、把一切都归结为是自己运气不好的无脑赌徒。
  这种几率上的差距,但凡坐在2号机上玩上几把就能感受到了。
  在浪费了半小时宝贵光阴后,他强忍着心中的挫败,选择壮士断腕,坐上了南舟之前坐上的1号机。
  见他又要挪动,南舟看起来轻松了不少。
  可他偏偏又好奇地“嗯”了一声:“你不玩这台机器了吗?”
  ……演。
  你继续演。
  戴学林认定他是在嘲讽自己,一时间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惜他连掐死他的时间都不能多浪费。
  戴学林黑着脸,一语不发地在1号机上重开了游戏。
  在旁远观的曲金沙暗自点了点头。
  1号机和3号机摇出水果和小丑的几率差距其实并不很大。
  事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幸运女神是否肯眷顾。
  当游戏推进到下午三点左右时,南舟从游戏中抬起了头。
  他问李银航:“几点了?”
  李银航特意折返回了房间,确认了一下时间。
  比赛时间已经过半,距离结束,还有5个小时。
  在2号机上浪费的半个小时,也并没有大大拉开他们之间的分差。
  迄今为止,他们谁都没有摇出第2个小丑彩金。
  南舟手中获得的奖励筹码是312枚。
  戴学林经过一番追赶,也突破了300大关,达到了301枚。
  比较下来,南舟仍是占了一丝先。
  但戴学林想翻盘,可能只需要一局。
  然而,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在从李银航口中得知了现在的准确时间后,南舟站起了身来。
  ……他拿着自己的全部筹码,在戴学林无比诧异的目光中,坐在了2号机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银航的内心:……你们在这里交换空间吗???


第232章 斗转(十九)
  薄醺中的曲金沙放下了手头杯子。
  除了杯底叩击柜台的声响有些重之外,他的表情并没有大幅度的变化,心潮却难掩澎湃激荡。
  这是疯了?
  身为老板,他再清楚不过,三台推币机里,最差的机台就是2号机。
  从赌局伊始,曲金沙就不想获胜,只是想和和气气地输掉而已。
  南舟这个荒谬的举动,完全是破坏了他的计划。
  他不动声色,侧身询问身侧的江舫:“为什么又换位置了?”
  江舫刚刚回了一趟厨房,把烤好的裙边蓬松的马卡龙进行精细的摆盘。
  闻言,江舫挺轻松地一耸肩:“我不知道啊。”
  曲金沙皮笑肉不笑道:“那你倒是不着急。”
  江舫不回应曲金沙的嘲讽,将杯子里的琥珀残酒一饮而尽,还给了曲金沙一盏空杯、
  趁着距离的拉近,江舫在曲金沙的耳边轻轻缓缓地开了口。
  “曲老板,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对输赢没有什么兴趣。”
  “输就输了,赢就赢了,我要是在意这些东西,我这些年就不会过得这么无聊。对我来说,我最想要得到的,我已经得到了。”
  “所以这个游戏完不完结,由谁完结,我都不在意。”
  曲金沙端着酒杯,对江舫这番突如其来的自白,一时间有点发木。
  “你是不是和很多希望我们能赢的人一样,对我们有误解?觉得南舟是能够被我们两个人类教化的,所以,我们或许是可信的?”
  “其实不是这样的。”
  “因为南舟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从一开始就不讨厌人,他想赢比赛,他想要许愿,所以我才是现在的立场。如果没有他,我什么都不会在乎。”
  “所以,对我来说,他只要玩得开心就好。我不管你是什么立场,希望你不要干扰他的游戏。”
  做完这一番发言后,江舫撤开身体,还是那副美艳又温柔的样子。
  他很客气地按了按胸口,行了一个偏西式的礼,随即端着盘子,步伐轻盈地离开了。
  曲金沙呆望着江舫的背影,痴愣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一声。
  对于他们这些玩家来说,这恐怕才是真正的恐怖吧。
  被他们寄予希望的人的良心,其实是稀薄的。
  被他们怀疑的在逃boss,说不定才是真正能拯救他们的人。
  最妙的是,南舟应该也知道江舫是这样的人。
  但因为他那一点非人的属性,他对此一点都不在乎。
  南舟理解和尊重江舫的一切,包括他心中隐秘的黑暗。
  而江舫给南舟赚来资本,供他享受他从未见过的放纵和繁华。
  曲金沙本来想去细细研究一下2号机的玄虚,被江舫这样警告过后,也暂时歇了这颗心,转而思考起另一桩事情来。
  江舫这样习惯独行、习惯拒绝一切的冷血生物,南舟是怎么让他认清楚自己的心呢?
  曲金沙愈发感兴趣起来了。
  ……
  南舟的选择,也成功让戴学林犯起了嘀咕。
  然而,在发现他和自己上2号机时一样,连战连败,他的心态慢慢又平衡了下来。
  南舟为什么这么执着于2号机,究竟是怎么计划的,戴学林不清楚。
  他只知道,南舟又用回了他那种粗放式的玩法,一口气投一百枚币,然后放弃操作,静静注视着面板上跳动的筹码。
  在这40分钟内,戴学林又摇出了一次小丑彩金,而且是二连线的。
  他筹桶里的筹码瞬间超过了南舟200枚。
  这让他终于心旷神怡地舒了一口气,调动已经被兴奋感刺激到异常活跃的大脑,清醒地做出了一个判断:
  南舟是想骗他。
  曲金沙的话是对的,2号机肯定是最差的机台。
  南舟想要表现出对2号机格外在意的样子,诱骗自己坐到2号机前去。
  可笑的是,南舟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伎俩已经被人识破,还是顶着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和2号机死磕,仿佛“斗转”赌场现在立即倒塌,也不能动摇他半分的心智。
  满打满算,他轮番对着这3台推币机,已经有足足13个小时有余。
  变化的只有机台的号数,不变的是那霓虹流彩的光。
  他的眼睛已经干净透明到了毫无内容的程度,睫毛在眼下投了一层薄薄的光影,像是入定的僧人。
  三点钟,正是“斗转”赌场开业的时候。
  昨天的大败,让大家原本对“如梦”寄予的一点希望全数破灭。
  “如梦”原先拟定好的计划实际上已经破产。
  倘若他们占优,或是双方的比分勉强持平,正常玩家或许还会因为对“立方舟”的怀疑而主动参与到这场赌局中,帮“如梦”一二。
  但陡然拉开的差距,给了这些人当头一击大棒,一个个的都蔫了下去,不再打算平白献身来填这方无底洞。
  若是自己此时和南舟还是战势胶着,戴学林恐怕还会为此心焦一番。
  现在,他占了优势,且是大大地占了优势。
  他不在乎了,甚至愉快得想叫出声来。
  什么叫绝地翻盘!
  什么叫自寻死路!
  心态好起来了后,他感觉自己运势也紧跟着好了起来。
  筹码一点点被从边缘推下来,落在合金的筹桶内,又落到他的耳里,是世上最悦耳的奏鸣曲。
  戴学林赌得起兴,痛快淋漓到出了一身大汗,又在空调房里慢慢干燥,冰凉的,熨帖在
  他遭逢两次大冲击,这是第一次从赌博中获得乐趣。
  这一点甜头,甚至让他忘记了,自己巨大的投入,和他收获的那寥寥几百枚币相比,完全是泥牛入海。
  推币机就是一处彻头彻尾的无底深渊。
  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南舟亲自定下的规则,就是谁最终拿到的筹码多,谁就能赢下本金的5倍!
  只要能胜过南舟,他就开心,就欢喜!
  他晃了晃空荡荡的筹桶,炫耀一样向旁侧平伸出去,几乎要碰到南舟的胳膊。
  戴学林志得意满,整个人飘飘然得几乎要飞起来:“哥,再给我兑一点筹码来!”
  因为心情放松,他甚至愿意在游戏的间隙对南舟搭上两句话。
  他态度散漫道:“你就这么喜欢这台机器啊?”
  出乎他意料的是,南舟给予了他回应:“嗯。”
  戴学林觉得有趣,索性把这场对话继续了下去:“为什么?”
  南舟答:“因为这台机器最好。”
  戴学林轻轻嗤了一声:“那最开始为什么不用啊?”
  南舟不错眼地盯着他的屏幕,含糊道:“唔,怕你发现它很好。”
  ……到现在还在演!
  戴学林从这番对话里品出了一点垂死挣扎的意味来。
  像推币机这种机器,上手玩上几个小时,哪怕不能摸透其中所有的巧思,也能把里面的门道找出个七七八八。
  他看得出来,南舟自从上了这台机器,这台机子就开始疯狂吞吃他的筹码,却只肯吐出少少的回报,明摆着是赔本的买卖。
  他带着嘲讽说:“那你可千万守好了,别把这台机子让给任何人啊。”
  南舟说:“你说得对。”
  戴学林只是随便说说,告知南舟他的计划不中用了。
  谁想南舟像是真跟这台2号机较上劲儿了,寸步不离,不惜大把大把投入筹码,甚至到了有点疯魔的地步。
  他比刚才的自己更加不管不顾,一口气投入的筹码数越来越多。
  起初是100枚,然后是200枚,300枚。
  摇臂内的凹槽,能一次性容纳的筹码数毕竟有限,盛放到20枚就要往外溢,南舟这样一口气投入大量筹码,虽然每局都能玩20次以上,但实际上是浪费了大量本不应该浪费的本金的。
  概率不惯着他,和他不停地开玩笑。
  筹码哗啦啦当头淋下,又大批大批地消失,他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像是一尊漂亮的机械人偶,没有感情,没有思想,不断重复着程序规定的机械动作。
  南舟的举动看得元明清一时好笑,一时又真以为他有什么本事,一颗心揣在腔子里,咚咚的总不安分。
  今日开张后,陆续有两三队赌客到来,给“斗转”带来了微不足道的进项。
  这些进项又很快化成了被投入推币机里的筹码。
  这些人也是带着任务来的,并不干扰赌局,只站在远处探头探脑,并在世界频道内悄悄通报现在的赛况。
  在这群人里,混迹着预备队“虹霓”。
  按照高维的指示,他们暂且蛰伏,端看情况。
  如果这场赌局以“如梦”大赢作结,他们甚至没有加入“立方舟”的必要了。
  群狼环伺下,李银航表现得格外坦然。
  “虹霓”对元明清来说是熟面孔,如今正有一眼没一眼地窥视着他,再加上赌局前途未卜,元明清无论如何也坐不稳当。
  见她安之若素,对比之下,元明清觉得自己这副焦灼心思都被衬托得可笑起来。
  他不大甘心,再次询问:“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啊。”
  左右这段时间没有事情,李银航索性用便签纸记录下了“斗转”里里外外的所有赌具,并一样样地清点比较,顺手把暂时用不到的签字笔横插在了丸子头里,害得抱着她丸子头睡觉的南极星唧了一声,换了个方向,屁股朝上脸朝下地挂在笔端,呼呼大睡。
  近来它格外爱睡,原因不明,李银航也拿它没有办法,索性由得它去。
  她自言自语地烦恼着:“……下一场赌什么呢?”
  元明清抱臂提醒她:“小姐,610对356。戴学林手里的筹码快要超过南舟一倍了。”
  李银航:“哦。”
  李银航:“他一定有主意的。”
  元明清不懂他们之间的羁绊,认为这是一种盲目且没有逻辑的相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再发表意见。
  李银航倒很理解他的焦躁,刚想多说两句话稳住这个盟友的心,抬眼一看,越过了元明清的肩膀捕捉到了一双身影,眉目间便添了些惊喜:“啊,是你……们?”
  ……
  这两日光景,陈夙峰都守在对面的咖啡厅。
  在这期间,一个几乎把可疑写了满身的怪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戴着口罩,裹着厚服,寸步不离地坐在距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
  经历过那一次死中求生的副本,陈夙峰自然以为这是游戏方派来盯住他、不叫他和“立方舟”合作的人,索性和他打起了僵持战。
  但他迟迟不动手,眼看赛点将至,陈夙峰也便横下一条心,进入了“斗转”。
  没想到,他也跟着自己进来了,且和自己搭上了同一班电梯。
  当二人并肩出于同一个密闭空间时,陈夙峰问他:“你是谁?”
  在发出疑问时,他一只手背到身后,执握了匕首。
  对方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他一出口,那股神秘的气势便泄了七分:“……你,要来这里,我知道。我也要进来。因为你盯着看,赌场。”
  这番颠三倒四、结结巴巴的发言,让陈夙峰愣住了。
  他这副没把人话学好的样子,让陈夙峰在内心重新排列组合了好一阵,才勉强懂得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也想要进赌场来,因为我在看赌场?”
  口罩男人:“嗯。”
  陈夙峰心中疑窦仍然没有消除:“你自己不会过来吗?”
  口罩男人:“我,不会。”
  陈夙峰:“……不会什么?”
  口罩男人走到电梯操作盘,戳了戳那几枚按钮。
  陈夙峰懵了很久,很突然地靠着厢壁笑了起来。
  自从虞哥死后,他没有笑,也没有哭过,整个人绷得像是一根上满了的发条,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结果他碰到的其实是一个不知道怎么进入赌场的年轻人。
  他用手背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往后一仰:“哎。你就跟着我走吧。”
  ……
  李银航正是看到了陈夙峰,又紧跟着看到了邵明哲,迎来了双重的惊喜。
  陈夙峰也已经大致弄清了赌局的现状,短暂的寒暄后,便径直切入了主题:“现在很难办?”
  李银航看不大懂目前的赌局,只知道南舟落后了一半,目前也说不好有什么反超的方法,就统一含糊道:“还好啦。”
  邵明哲很专注地看着在她丸子头上翘起的那一撮毛茸茸的小尾巴,张口道:“你……”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
  “哈哈哈——”
  在下午6点,距离赌局还有2个小时就要结束的当口,2号机里终于跳出了一连线的小丑彩金。
  戴学林正胜得志得意满,陡然听到这个动静,心中怦然一悸。
  惊了一下后,他又觉得自己这份恐慌来得好笑。
  一个小丑彩金而已。
  他前前后后都摇出来三次了,二连线的彩金也不过落下了200余枚——
  当看到那多达1000枚奖励金蓄势待发时,戴学林还挺不屑地撇了撇嘴。
  然后,他的耳畔嗡的一声起了鸣音。
  这鸣音伴随着筹码哗啦啦坠入深渊、落入出币口的倾泻声,长久不休。
  100。
  300。
  500。
  蓝色的筹码汹涌而出,仿佛是发生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山洪,将戴学林本来还算清明的神志埋葬其中,带来了一派黑暗与窒息。
  落出筹码的数量还在往上增加,竟然逼近了千数!
  ……凭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突变,大大出乎了在场除了“立方舟”三人的预料。
  南舟还是那张平静到了极致的脸,任2号机上闪烁的光圈在他身上刻镀下霓虹的光影。
  江舫靠着吧台位置,执着一杯苹果酒,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浅浅地笑了。
  李银航则是看向了呆愣的元明清,耸耸肩,意思是“你看”。
  曲金沙瞠目结舌之余,快步走到了三台机器前,对2号机定睛审视一番,却什么问题都没瞧出来。
  他绕着三台机器转了三四圈,以资深赌客的身份进行了一番精密审视,终于看出了一些玄虚。
  他在心底哈了一声。
  ……什么叫“他玩得开心”就好?
  明明是又要开心,又要他赢。
  江舫对他放出那番似是而非的威胁的话,就是让他不要靠近南舟,免得他当着那两兄弟露出破绽,方便他们的计划执行而已。
  戴学林完全骇住了。
  他的手哆嗦了一阵,一把扯住了南舟的前襟,手指簌簌地发着抖:“你的机器有问题!”
  “我告诉过你的。”南舟道,“这台机器很好。”
  戴学林的胜势被彻底打断,喉间血气翻涌,咽了好几下,才勉强吞下了这一腔愤懑。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上过2号机,他也用过的!
  从昨晚开始,对南舟的一举一动他时时盯着,他根本没有去修改机器的机会。
  而机器如果被外力破坏,会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报警音。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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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斗转(二十)
  南舟望着2号机上小丑面颊上涂抹的灿烂油彩和不断张合的鲜红嘴巴,面上一派宁静,在心里则默默舒出了一口气。
  好险。
  果然,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不管是1号机和3号机,最终都是靠不住的。
  昨晚,他用10000点积分,对这3台机器进行了充分的研究。
  在3台机器前轮玩了一遍,耗费了整整6个小时后,南舟初步得出来的结论是,2号机最差,1、3号机的概率不相上下,很难判断哪台更好。
  这让南舟推导出了计划的第一步:
  他决不能一个人赌。
  如果他是单方面进行投入,不管是和1、2、3哪台吞金兽对抗,他必然血本无归。
  他要拉“如梦”的人一起下水。
  拉谁呢?
  让曲老板出战虽然最为合理,但鉴于他这两天的种种表现,他大概率不会被“如梦”信任。
  戴学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看模样受挫不小,短时间内或许没有再战的勇气了。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天的对手应该是戴学林。
  当对着机器认认真真吃完了一角草莓蛋糕后,南舟脑中已经勾勒出了比赛规则的大概蓝本。
  既然要比最后机器吐出来的筹码谁多谁少,那要怎么作弊才好呢。
  打从一开始,南舟就知道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赌局。
  所以,他要想办法出千。
  而且还要当着身后窥视着自己的戴学林的面出千。
  南舟并不知道1号机和3号机哪台机器最好,只能说试出了最差的。
  曲老板作为“斗转”的所有者,则一定知道所有赌具的虚实。
  南舟不能确定曲金沙想不想输,但他能确定的是,在正常情况下,曲老板这种擅长在逆境中自保并全身而退的人,绝对不可能去讨戴家兄弟的不痛快。
  2号机虽然筹码积累得最多,但摇出好东西的概率有多垃圾,一试便知。
  以他的性格,就算有心要帮助“立方舟”,也绝不会对戴家兄弟撒这种一戳即溃的谎。
  所以,在曲金沙的指点下,只要自己不选,2号机是不会有人碰的。
  也就是说,他和戴学林,在赌局刚开始的时候,是必然锁死在1、3号机上的。
  然而,对于1、3号机的概率,仅仅通过短时间的测试,南舟实在看不出来哪个更好。
  南舟的规则中,特意设定了不管本金投入多少,赢家最后都能收回5倍报酬。
  这本质就是在引诱戴学林“多投”。
  戴学林一来没有经过筹码的微操练习,二来被规则背后蕴藏的巨大利益引导,三来性格急躁,没有做水磨工夫的耐心,选择一口气大量投入筹码才是常情。
  事实上,戴学林也的确这么做了。
  南舟知道,自己的优势不多,只能通过这一晚上紧急练成的多线操作筹码的手法,和戴学林比拼一下。
  或许,在正式比赛时,自己的运气会特别好。
  或许1号机就是比3号机好。
  但这终究只是“或许”而已。
  既然选定了这种游戏方式,那么他不要“可能会胜”。
  他只要“必胜”。
  在这种赌场天然占优的概率游戏中,他追求的“必胜”,只能通过作弊获得。
  南舟不是江舫,他会用自己的思路解决难以解决的问题。
  既然无法修改概率,那么,他就修改一些别的东西。
  同理,既然机器一旦被外力破坏就会报警,那么,他大可以破坏一点别的东西。
  昨天晚上,当戴学林瞪着一双眼睛、从后面狙击手一样死死盯着他时,南舟的脚点在柔软的地毯上,紧贴着2号机前方两脚的支架,不着痕迹地向下发力。
  南舟脚上有数。
  在逐步发力间,南舟也做好了玩崩盘的心理准备。
  如果他发出巨大的响动,不慎把脚下这块地板踏碎了,或者2号机失去支点,直接倒塌或是出现了明显的歪斜,那他就不玩推币机了。
  好在南舟的力气拿捏得不错,而“斗转”的地砖质量也的确出众。
  他生生用蛮力,将那两块支撑着2号机前腿的地砖踏得微微下陷了一点。
  这恰到好处地抹平了那让海量筹码壅塞在边缘位置、却无法顺利下落的微妙角度。
  这样一来,只要一次性赢下一次胜额较大的赌筹,虚堆在前排、积攒日久的筹码就很容易被推落。
  南舟特意去餐台多次取用食物和饮料,目的是通过不同角度,确认这点倾斜度从外观看是否会引人怀疑。
  好在三台机器只是并排摆放,并不挨着,2号机的轻微歪斜,没有干扰到其他两台机器,且参照系也不明确,这一点点的前倾几乎无法发现。
  这就是计划的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第三步,南舟开始在每个机器上依次动作,尽可能把两台机器的初始的状态调整得更利于自己。
  ——他早已经为自己选定了1号机,并打算把3号机留给戴学林。
  所以,他通过操作挡板,把1号机的水果分数刷成了高分,又把3号机的水果分数刷成了看似喜人、但分数相当极端的状态。
  ——部分水果灯只要再被触发一两个,就会立刻归零。
  这正好可以克制戴学林那种大批投入的打法,也能搞他的心态。
  他又把第2台机器的分数故意刷成相当可疑的高分,争取让2号机看起来非常像一个陷阱。
  他的目的,就是让戴学林离2号机越远越好。
  第四步,在把1、3号机的数据刷到理想状态后,南舟把手头所有筹码,一币不剩,尽数投入了2号机中。
  2号机来者不拒,发挥了吞金兽的职能,尽数吞没。
  他通过这一过程,不断试验,对2号机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探索。
  2号机概率不仅是最低的,推力也是相对最弱的。
  这一点需要详细且长时间的观察。
  南舟是在所谓“无所事事”、“补充能量”的间隙中,仔细甄别三台机器所得出的结论。
  同样质量的筹码,当推盘施力时,新掉入的筹码会有一个惯性前滑的动作。
  但因为筹码堆得相当密集,这个前滑的力,很容易被堆在前方的筹码影响,非要找准时机,仔细观察,才能发现2号机里,筹码的平移距离比其他两台机器更短。
  推力不足,加上概率很低,这会导致2号机台面上的筹码积攒得极多,层层叠叠,对新手来说,会形成非常诱人的视觉冲击。
  如果南舟没有猜错的话,2号机的日常上机率,肯定很高。
  而这些筹码堆叠在一起,看似摇摇欲坠,实则以上压下,聚沙成塔,更加难以移动。
  低概率,低推力,再加上三角金属和两侧的暗格币口分别泄力,让2号机满满堆蓄在出币口的筹码成为了一排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塔”。
  即使南舟把机器进行了物理修正,造成了一定的倾斜角,但因为它的推力堪忧,没有小丑彩金级别的千枚筹码进行推动,它还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
  南舟的计划,至此完全成型。
  如果他运气足够好,那他就在1号机上跟戴学林决胜。
  如果直到下午三点,“斗转”开门,他们两人的筹码还是不相上下,没有拉开足以致胜的差距,那他就赌一把,到自己准备的2号机上,用五个小时等一个小丑彩金,或者慢慢堆够能够推翻“死亡之塔”的数额。
  然而,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还是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第一,戴学林的运气胜于南舟,3号机才是概率最高的那个。
  第二,戴学林对曲金沙的不信任度完全超过了南舟的想象。
  在戴学林通过一连串看似缜密的脑补、心态崩掉后,居然跑到了一看就是陷阱的2号机上。
  ……连南舟都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才是南舟那个时候频频关注戴学林的原因。
  如果那个时候戴学林在2号机上赢得的筹码超过了南舟原本预留给自己的临界点,那么,他自然会发现机器的秘密。
  南舟所精心筹划的局,就是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
  好在概率相当公平,没有在不该到来的时候给予眷顾。
  而南舟也将计就计,利用了戴学林的心思,给他演了一出真假参半的戏,让他以为,2号机本身就是一个南舟精心策划,用来引君入瓮的阴谋。
  戴学林这只小王八还挺乖觉,吃了亏就跑,非常利索,利索到根本没来得及发现这台机器的异常。
  最终,这一台机器中寄予了无数其他赌客希望和怨念的果实,被南舟一次采撷到手。
  事到如今,戴学林心里火亮亮地洞明一片,也看出是哪里是症结所在。
  ——不是什么狗屁概率,是机器本身出了问题。
  他指尖发力,死死攥紧了南舟的领口,大有要把南舟当场勒死之势:“南舟!!你——”
  南舟单手扶住机台:“你说。”
  戴学林心里像是下了一场火,烧得他眼前一片发白。
  他甚至无法怀疑是南舟动的手脚。
  机台的倾斜,很有可能是赌场养护不善导致的,只是先前没有发现罢了。
  无数痛骂宣泄的话烙铁一样烫在在他舌尖,又痛又麻,让他说话都有了障碍:“机器……有漏洞!”
  南舟把脚在地毯上轻轻蹭了两记。
  ……象征性心虚一下。
  他回应道:“嗯,我发现了。”
  戴学林被心火灼烧得口干舌燥,一张面皮被眼前机器散发出的机械热度烤得直发紧。
  ……南舟恐怕在昨晚就发现了2号机的问题。
  所以他才敢选推币机。
  这就是他的底气。
  他的确有心诱导自己,但却不是去2号机,相反,他希望自己远离2号。
  所以当自己坐到2号机前时,他开始观望自己,担心着自己会歪打正着,摸清他的底牌,但自己却理解失误,以为他是故意诱骗自己坐到最坏的2号机,便主动放弃了这大好优势。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过傲慢和自负。
  如果他昨天晚上也跟着南舟一起玩的话……
  戴学林昏昏沉沉地后悔着,浑然忘记了,南舟昨晚并没有拍板敲定今天要玩推币机。
  从谨慎的角度考虑,他也没有足够的底气和本钱,陪南舟一起烧钱,研究出机器的弊病。
  可以说,戴学林猜中了大半真相,只是结论跑偏了。
  他认为,是他们对机器太过自信,没有事先检查机器,让南舟钻了空子。
  毕竟正常人不会想到对方能活活把地板砖给踩凹下去,从而送他们全队物理超度。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垂死挣扎道:“这是机器问题!!比赛不能算数!”
  出乎他意料的是,明明大赢了的南舟并没有穷追猛打,而是挺平淡地确认道:“是不比了吗?”
  戴学林野牛一样咻咻喘着粗气,刚才的得意早就顺着毛孔,和着四肢百骸的力气一道流失。
  “还有什么比的必要吗?你从一开始就占了优势了!!”
  南舟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我没有优势。很公平。刚开始2号机我可是空出来的,中间你也有选择的机会,你为什么放弃了?”
  戴学林无法反驳。
  他现在只有一个诉求。
  不能比了。
  如果继续比下去,他和哥哥都会被“斗转”吞噬。
  ……早在看到上千枚筹码涌出时,戴学林的战意就已经被深埋其下,粉身碎骨。
  他咬牙强调道:“机器有问题,赌局不算了!作废了!”
  “哦,你是这么想的。”南舟挺痛快地点点头,“那我们这一局就不算数了。”
  ……啊?
  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为什么?
  他不抓着自己的出尔反尔兜头痛打吗?
  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根本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非要把南舟赶尽杀绝不可——
  在戴学林茫茫然想不出原委时,戴学斌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弟弟的手臂,疼得他的神智都回笼了些。
  戴学斌咬着字,一顿一顿道:“学林,现在,下午六点一刻了!”
  距离他们的比赛结束,只剩下了半天时间!
  戴学林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明白了。
  他想明白南舟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霸占2号机,而是要和他迂回作战了!
  时间!
  他要吞噬的,不只是筹码,还有时间。
  南舟的赌局,最好的情况,是能用出问题的2号机,把他们赢个倾家荡产。
  最坏的情况,就是自己抵死不认赌局,然后,大家各自悉数取回筹码,本局作废。
  而他们的时间,就在这个过程中白白浪费掉了。
  这才是南舟所追求的“必胜”!


第234章 斗转(二十一)
  戴学林身体一歪,胸口发出如同哮喘发作一样剧烈起伏。
  先前反超带来的大喜,和如今的大悲,两重沉重得过了分的情绪在他脑中对冲,像是一套过分敏感的免疫系统,将他的身体和精神自内而外地杀了个七零八落。
  ……从一开始,他就不可能赢。
  比赛的决胜权自始至终都握在了南舟的手心里,端看他打算什么时候发难。
  游戏进行到这一步,“如梦”已经被彻底逼上了绝境,眼下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
  放弃比赛,自愿认输。
  思及此,一管鼻血汩汩涌出,打湿了戴学林的膝头。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把他周遭和肺里的氧气一并抽空了。
  直到一股力道攀上了他的手臂,在他疯狂挣跳的脉搏处发力握紧了:“……深呼吸。”
  六神无主之际,从哥哥掌心传来的一点温度,让戴学林顿时感到了一丝安慰,难得听话地贴近了哥哥。
  戴学斌用手帕替他擦拭了从鼻子里涌出的鲜血,看似临危不惧,周到体贴。
  但很快,戴学林就发现了不对。
  ……戴学斌,好像也在发抖。
  赌到这个份儿上,谁都知道,他们获胜的机会已然堪称渺茫。
  如果是平常,游戏玩成了这个狗德行,不管是戴学斌还是戴学林,早就骂一声运气不好,然后认输退赛了。
  但是,这比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策略组以相当强硬的措辞告知戴学斌,他们不准认输。
  他们还有后备队,还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
  江舫仅用几个小时,就能赢走20多万积分,更证明在赌场里,可能性是无限的。
  他们就不可能翻盘吗?
  上面施加的压力,江舫获胜的先例,加上一浪三叠、直涌上心头的不甘心,让兄弟二人无论如何都不愿就这样直接退场,草草收尾。
  和弟弟的互动和对视,让戴学斌也看到了从他枯木一样的双眼里重新迸发出的一点火星。
  兄弟俩就这样无声地彼此安慰着,渐渐压制下了内心的恐惧。
  在他们默然无语时,南舟一边盯着他们瞧,一只手还在惯性地搓着2号机的摇杆,把它盘得一圈一圈地转。
  当戴学斌调整好情绪、以最坚定冷毅的目光看向南舟时,南舟就把那只手默默撤了回来,端庄斯文地搭在了膝盖上。
  戴学斌清了清嗓子,按照策略组的指示,先给予了礼节性的夸奖:“南先生,你打得很好。”
  南舟也礼貌地点了点头:“是的,托小戴先生的福。”
  ……你礼貌吗??
  戴学斌无视了他的话,努力摆出体面的笑脸,不过因为是硬拗出来的,怎么看怎么僵硬而官方:“我们两个人商量过了,可以接受你的提议。我们就此作罢,这一局是机器的原因,算我们两边谁都没有赢。”
  南舟也不说话,静待下文。
  戴学斌略尴尬地用指腹擦了擦鼻子:“……我希望下一局尽快开始。”
  南舟终于有反应了。
  “哦。”他平声道,“我不接受了。”
  这句话秤砣似的,把刚刚勉强冷静下来的兄弟俩又齐齐砸懵了。
  戴学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疑问:“……为什么?你不是说过——”
  南舟:“我是说过‘赌局不算数了’,但我的条件还没有说。”
  戴学林脑袋嗡了一声,刚刚消下去的冷汗再次卷土重来。
  他用舌尖顶开了不自觉咬死的齿关,发声问道:“你要我们的……身体?”
  手臂,腿脚,甚至……心脏?
  “我不想要你们的手和脚,那没有意义。”南舟说,“我要你们认输。”
  戴家兄弟齐齐一哽。
  机器虽然出了问题,然而如果南舟咬死要赌下去,他们的确无计可施。
  认输反倒是对他们最好、最体面的结局了。
  但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
  戴学斌还想负隅顽抗一下:“机器是不平衡的,这场赌局本身就不成立。”
  南舟早就把自己的退路留足了,因此他有足够的余裕和底气同二人舌辩。
  他重申了自己的意见:“在赌局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使用2号机。”
  “小戴先生同样有选择2号机的机会,但他放弃了。”
  “我也说过,2号机有问题,是最好的机器,小戴先生依旧选择放弃。我认为,我已经完全尽到了事前告知的义务。”
  “对了,小戴先生还让我千万不要把这台机器让给别人。”
  “如果你们不肯认输,我们还可以这样继续玩下去,也许你们运气很好,能摇出三连的小丑彩金,还有翻盘的机会。”
  南舟的话,字字切中要害,堵得兄弟二人无话可说。
  倘若他们真的寄希望在那虚无缥缈的“三连小丑彩金”上,那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记吃不记打。
  “……那么,如果我们接受现阶段的比分,只在推币机上认输呢。”
  戴学斌吞咽了一口口水,调动着僵硬的舌头,重复了策略组的要求:“南先生事前制订的推币机规则里,应该没有约定过一方不能提前认输吧。”
  南舟顿了一下。
  ……还别说,这的确是出乎了他的预料的。
  在他看来,“如梦”已经是必输的了,没有顽抗到底的必要,因此也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
  他粗略地心算了一下自己投入的筹码。
  前期,他为了和戴学林持平,采用了精数量、保质量的打法,投入的筹码较少,加起来总共也不过400枚左右。
  后期,因为2号机的几率低到不可控,他开始溢量投入筹码,一次性投入100到300枚,这么打了许久,才摇出了一连的小丑彩金。
  两相叠加,南舟一共投入了3600多枚筹码,
  四舍五入,就是36000积分。
  再乘以5倍,就是整整18万积分。
  ……够买他们三颗心脏,还搭上一条半胳膊的了。
  不过,鉴于“如梦”手中还有本金,倘若在这里认输,他们那些能调动的本金就只剩下一星半点。
  南舟认为他们没有非要硬着头皮赌下去的理由。
  戴学斌见南舟难得陷入了沉默,努力调动已经发麻了的面部肌肉,作出一个笑脸来:“这你也不同意吗?”
  南舟问:“你们确定?”
  “再赌下去,你们就只能赌自己了。”
  兄弟两人已经无心去消化南舟的善意了。
  他们胸中敲的鼓点,一个赛一个密集。
  ……策略组究竟在搞什么?
  但赌局不是他们一个人的事情。
  事情,早就由不得他们左右了。
  戴学斌只能化作一只尽职尽责的金刚鹦鹉,以尽量坦然的姿态学舌道:“其实,在和曲老板联络之前,我们就已经和另外一个双人队‘虹霓’达成共识了,而且他们已经到场。他们会加入我们,南先生不必担心,我们手里还有本金。”
  ……这张本该在关键时刻逆转战局的底牌,只能在这个时候被他们毫无排面地亲手掀出。
  说到这儿,戴学斌底气不足地梗起了脖子,像极了一只濒死的鸭子:“所以,南先生,不管你现阶段投入了多少,我们都可以赔。”
  南舟垂着长睫,沉思了。
  对“如梦”来说,这是壮士断腕,及时止损。
  但对南舟来说,这算是一种威胁。
  据元明清交代,在他们周边,还有不少高维的双人队混迹。
  他们也都在关注着这场比赛的胜负。
  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如果自己坚持继续下去,只需要往机器里投入大量筹码就行。
  但机器的运载能力相当有限,而且图案游戏也的确杀时间。
  他顶多再投入三次300枚筹码,或4次200枚筹码,为“如梦”多加上6到8万积分的压力。
  这样一来,“如梦”手头上可用的积分必然告罄,他们也的确有希望搞死“如梦”中的一个人。
  但是,看他们这顽抗到底的架势,自己真这样做的话,反倒是给“如梦”腾地方了。
  “如梦”减员一人,就有机会再补充进一名新的高维生员,甚至有可能出现滑稽的忒弥斯之船现象——
  “如梦”成员全部大换血,但他们的对手还是“如梦”。
  到那时,赌博仍然没有尽头。
  与其那样,还不如保留着被打到残血的戴家兄弟,让他们占一个坑位。
  南舟思忖片刻,看向了江舫和李银航,用目光征询他们的意见。
  李银航自然是看眼色行事,没有任何意见。
  江舫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南舟这才松了口:“可以。”
  戴家兄弟浑然未觉策略组这一席安排背后的险恶用心,各自松弛了下来,并且搞不大明白,明明南舟拒绝他们的提议,继续赌下去,对他们更有利,他为什么要放弃?
  戴学斌一边流汗,一边还要强撑着场面装逼:“下一局的规则,是我们说了算,是吗。”
  他回头看向了江舫、李银航和元明清,又对隐藏在人群中的“虹霓”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可以一起来听。
  “虹霓”那两人被突然暴露了身份,也没有继续隐藏下去的价值了,只好僵着面孔,听话走了过来。
  刚和江舫他们寒暄过的陈夙峰,本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人群后面,却被江舫拉住袖子,一并向前走去。
  李银航还没来得及跟邵明哲说话,只好匆匆留下一句:“等我们一下哈。”
  被扔下的邵明哲遥望着趴在李银航脑袋上酣睡的南极星,把戴了连指手套的手塞入口袋,也慢慢地跟了上来。
  看到对方也加入了新的生员,早就输麻了的戴家兄弟愣了愣,倒也没有太强烈的反应。
  戴学斌深呼吸一记后,说:“下一局,我们玩国王游戏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南舟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敞开了一扇窗
  戴家兄弟:砌墙堵窗


第235章 斗转(二十二)
  国王游戏,是朋友聚会中最常见的一种桌面游戏。
  有扑克牌玩法,也有专业的桌游牌。
  玩法和角色也相当简单。
  一群人面对面,轮番抽签,假设有8个人玩,那么牌面就分为红桃A—7,和一张代表“国王”身份的Joker牌。
  顾名思义,国王游戏,“国王”最大。
  抽到“国王”牌的玩家,在本场游戏中占据绝对主动权,可以指定任意两个数字的人做任何事情。
  比如说可以让红桃A和7接吻,也可以让2去扇3的耳光。
  这种象征着绝对权力、又带有相当互动性和不确定性的游戏,既有可能成为互相暗恋的小情侣们感情的催化剂,也有可能成为友谊破裂的开始。
  而他们要玩的国王游戏,是改良更新版。
  戴学林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宣读着规则:
  “抽到‘国王’牌的人,自己不允许参加游戏,但可以用数字指定对抗方、设定比赛规则、订立赌筹。”
  “在保证基本公平的基础上,规则可以非常简单,排除我们之前比过的轮盘赌、赌大小和推币机,国王有权选择“斗转”里现存的一切道具都可以用来进行赌博决胜,哪怕是石头剪刀布也可以,只要是带有竞技性的游戏。”
  “如果想要打麻将或者斗地主,还可以指定四个人。”
  “反正每一场小比赛最后只能有一个明确的赢家。”
  “每场游戏时间有限定,不能超过半个小时。”
  “‘国王’可以设置1万以上、10万以下任何金额的赌筹。哪怕是一局定胜负的石头剪刀布也可以设置10万点积分。”
  南舟磕了个MM豆,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也就是说,每一局最低也要押上1万分,封顶10万。
  对火烧眉毛的“如梦”来说,这的确是性价比最高的玩法了。
  搏一搏,是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回本的。
  而且“国王”理论上是不知道每个人的牌面的,且是事前制订规则,完全不能根据双方的特点进行针对性组局。
  这为游戏增添上了无限的不确定性。
  甚至有可能出现一方作为“国王”,设定了自认为能获胜的规则,结果恰巧撞上了对手擅长的领域,被反杀获胜的情况。
  大概是之前吃了暗亏,“如梦”这回是明明白白把所有规则都提前摆了出来。
  “‘国王’不可弃牌;任何被‘国王’指定的人也不可弃牌,一旦弃牌,就认定为本轮失败。”
  “可以休息,但是要在一局游戏结束之后统一休息,休息时间也不超过15分钟。”
  “上了牌桌后,不能明牌,不能彼此沟通——”
  “啊。”南舟挺惊讶地问了一句,“你们不打算出千了?”
  还打算侃侃而谈的戴学斌:“……”
  臊得面皮微红的戴学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事前搜身,可以了吗?”
  江舫也举手提问:“谁来洗牌?”
  洗牌在国王游戏中是很重要的环节,可以说关乎赌局的胜负。
  不管交给双方的谁,对方都不会放心。
  “可以找路人。”
  戴学斌按照策略组的实时交代讲到这里,也愣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一起确定一个数字,一起发到世界频道里,想要参与的人可以自愿来抢。谁顺位抢到那个数字代表的位置,就算‘中标’。”
  江舫笑眯眯的:“挺好,到时候还能给你们送200点积分。”
  曲金沙适时插入了对话:“裁判官本人可以免费入场。这点权限我还是有的。”
  200点积分的入场费用,也左右不了他们的赌局。
  戴家兄弟则没管曲金沙的大方,统一地犯起了嘀咕。
  策略组是怎么想的呢?
  把抽牌发牌的机会留给不相干的第三人,这样还有必胜的机会吗?
  不过,兄弟俩人对一对眼神,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疑惑。
  别着急。
  策略组给出这个提案,一定有他们自己的想法。
  的确,策略组心里有数。
  早在“如梦”锁定推币机的败局后,他们就找到了一名高维人,临时让他们拆了组。
  之前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文化调研和人类生态观察,而并非游戏,积分排名始终处于吊车尾状态,因此在冲顶时,节目组并没有把他们纳入考量之中。
  虽然是“抢座位”一样的玩法,看似随机,但不管他们确定了哪个数字,最后抢到那个数字排名的,一定是他们定好的人。
  那个位置已经提前被锁定好,任何人都没办法和他们抢。
  只要把发牌人安排成自己人,那就好办了。
  在听完规则后,“立方舟”表示,他们对游戏规则没有异议,方方面面都挺清楚的。
  在他们使用世界频道发出公开征集令后,抢到第123位的玩家,就可以获得国王游戏的主持发牌权。
  当然,如果被抽到的玩家不想参与,也可以放弃。
  当征集令发出时,原本沉寂了不少的世界频道里像是巨石投水,瞬间起了反应。
  大家心知肚明,距离三天之期只差十几个小时,这很有可能就是“如梦”和“立方舟”的最后一战了。
  不想参与的人纷纷闭麦,想要见证这一刻的人则踊跃刷起了频道。
  10数秒间,参与人数已经逼近了123大关。
  高维人对这个位置志在必得,所以并不着急,得空还交流了几句,好确认这个局有没有还需要补充的方面。
  然而,事态再度出现了他们预料之外的变化。
  当策略组的组长借由戴学林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最后究竟是谁“中标”后,数据都紊乱了一瞬:“……怎么可能?!!”
  中标的人情绪倒是相当不错。
  易水歌:啊呀。运气真好。
  易水歌:能带家属吗,就一个。
  易水歌:不能的话,可能需要等我四十五分钟。
  ……这不是那个……谁?
  修基站的那个人类?
  怎么会轮到他?是哪里出了问题?
  策略组顿时慌乱起来,想去细查一查,可惜以他们如今的处境来说,完全是有心无力。
  因为要躲开那些自发组成的监察组,他们单独分出来了一支,和其他主要团队完全分割开来,能动用的权限相当有限,只能在无伤大雅的地方动一点小手脚,就连在世界频道的设置上,也只让一个高维员工临时添加了一串简单的提高优先级的小代码。
  怎么会这样?
  ……
  易水歌合上了从林之淞那里借来的电脑,轻轻松松地从床上站起,赤脚走向浴室方向,步伐愉快,带着微微的弹性。
  推开门后,袭来的是一阵迷濛的水汽。
  他摘下被雾气笼罩的镜片,然后才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人影。
  谢相玉正扶着墙,勉力清洗腿上流下的残迹,听到门口的动静,扭头看了一眼,又把脸转了回去,用后背给了个大大的“拒绝”信号。
  只是他忘了自己此时寸缕不着,泛着水光、湿湿浮漾的后背,反倒更近似于一种邀请。
  他背对着易水歌,问:“干什么?”
  易水歌笑盈盈的:“我要出去一趟。一起啊。”
  谢相玉冷淡道:“不去。滚。”
  易水歌:“不问我去哪里?”
  谢相玉终于没忍住,在水雾朦胧间翻了个白眼:“你认为我没有世界频道吗?”
  易水歌:“真不去啊?可以看看热闹的。”
  谢相玉强忍着心中的喜悦,想着这老王八蛋总算要滚了,心情相当不错。
  他冷着一张血色全无的脸:“你管我?”
  “……啊,这样。”
  易水歌随口感叹了一声,旋即用脚勾住了门,让浴室门缓缓合拢,顺便把眼镜放上了浴台,
  谢相玉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攥着浴巾的手瞬间收紧。
  等他惶然回头时,一只手已经押着他的手腕,把他面朝前摁在了浮满水珠的瓷砖墙壁上。
  谢相玉在狂乱中咬上了易水歌的嘴唇。
  然而,两分钟后,他完全被自己的身体和欲望控制,软靠在易水歌怀里,在带着一点血气的吻中断断续续地呜咽出声:“我不会跑!我不跑了行不行?!”
  “你他妈的,啊……”
  易水歌清醒的声音混着笑意在他耳畔响起:“对不起,不相信。”
  ……
  通过一番粗暴的作为,提前断送了他出逃可能的易水歌惬意地离开了宾馆。
  大概是因为知道游戏接近了尾声部分,大多数玩家都像是大灾前的动物,各自寻好了藏匿地点。
  往日“纸金”热闹喧嚷的街道上寥寥无人。
  易水歌信步走在街道上,与他擦肩而过的只有醉步踉跄的NPC。
  他目不斜视,一路向前。
  夜色之中,有层层沓沓的黑色人影正在暗处悄悄窥视着他。
  交纵的巷道中,步履无声而匆匆,织就了一道追踪网。
  易水歌确认自己被七八个人同时包围,是五分钟后的事情了。
  那些人并不是高维招来的,都是人类玩家。
  他们立在夜色中,神色凝重,面目模糊。
  “我们不能让你去。”领头的人面对着易水歌,道出了自己的来意,“你以前帮过南舟,我们不计较;可你要是现在还帮‘立方舟’,我们就完了。”
  这批人是坚定的反南舟党,而且全都参与了千人追击战,其中有两人还曾是《万有引力》的玩家,打团围杀过南舟,对南舟可谓是新仇叠旧恨。
  还有另外一组和他们关系不错的玩家,被卷入了那场99人赛中,最终因绝望自杀在了比赛中。
  他们对南舟抱有浓重的不信任感,并坚信“如梦”正是和他们目的一致的战友,是为了阻止南舟才和“斗转”赌场的曲金沙联合、挺身而出的正义人士。
  他们不能坐视邪要胜正!
  “斗转”不允许动武,但要阻止“立方舟”的外援,在他们看来,还是有希望的!
  让他们意外的是,易水歌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外之色,也没有任何想要说服他们的意思。
  他摘下了眼镜,随手放在了旁边的台阶上,又扯松了自己的黑色领带,缠在了自己的指关节上。
  “我就知道会有人想拦我。”他自言自语地喟叹了一声,“所以才没让他出来。”
  “他好不容易学好一点,要是再见了血,可不好。”
  失去了茶色墨镜的遮掩,他双眼中迎光微明的光丝交叉浮动着,给他含笑的面容添上了一丝诡谲非人的光彩。
  “你们是要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第236章 斗转(二十三)
  在寸待易水歌的过程中,“立方舟”和“如梦”双方又在互相交流的基础上,补充了几条规则。
  第一,到手的牌可以交换,但必须要征得双方的同意,而且在换牌前,双方都不能给对方看自己的牌面。
  第二,玩过的游戏,不能再玩第二次。
  第三,相同类型的游戏,在三局之内不能重复。
  譬如说,如果第一局玩了扑克,在接下来的两局内,就不能再使用扑克了。
  而在世界频道接受入局邀请45分钟后,外援荷官易水歌也准时踏入了“斗转”。
  易水歌用食指捺下茶色墨镜的镜框,笼统地对所有人打了个招呼:“哟。”
  “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情。”他语调轻快,“不过还算准时哈。”
  江舫搭了搭他的肩膀,意有所指:“能顺利到就好。”
  易水歌笑容满面地一摊手:“提前量都打好啦。”
  随着这个动作,南舟注意到,他中指关节夹缝里残留了一点血迹。
  很快,那只手就被易水歌意态悠然地揣进了口袋,同时附赠了南舟一个轻快的眨眼。
  他又转向了李银航:“李小姐好啊。”
  “还有我的份啊。”李银航摸了摸鼻子,“易先生好。”
  目光落到陈夙峰身上时,易水歌沉默了片刻。
  他关注榜单的一切变动,自然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易水歌敛起眉目,对他微微一点头。
  陈夙峰也回给了他一个礼貌的点头礼。
  一转脸,易水歌又看到了立在角落里的元明清。
  对于元明清,易水歌未见其人,只闻其名,而且看上去十分乖顺,挺像易水歌自家那个一见生人就害羞的远房侄子。
  至于那名立在李银航身后不远处、除了眉眼之外全部裹得严严实实的奇怪男人,也分走了他一两分的注意力。
  ……是个完全没见过的生面孔啊。
  交际花一样跟他熟悉的人打过招呼,易水歌风风火火,直入主题。
  “……具体要怎么玩?”
  大致了解了所有规则后,易水歌随手拿起一副扑克牌,在指尖颠来倒去地把玩了一会儿:“扑克我可不怎么会玩。我只会接竹竿。”
  江舫说:“无所谓。你只要正常理牌派牌就行了。”
  另一边,“如梦”的眉毛已经皱成了铁疙瘩。
  ……策略组在搞什么?
  提出让场外人参与,最终却选定了一个立场偏向“立方舟”的人来发牌?
  就算易水歌是真的对棋牌一窍不通,那对于处于劣势的“如梦”也是大大的不利。
  策略组只能从他们的视角观局,如果发牌的人不有所偏向,那么在赌桌上什么变故都可能发生。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失去一点点的优势,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
  十人围坐在一方临时收拾出来的檀木圆桌前,心思各异,情绪各异。
  只有新手荷官易水歌很快乐。
  他玩着手中拿到的10张牌。
  1张Joker代表“玩家”,还有红桃A到红桃9,代表被“国王”驱使的“民众”。
  易水歌在自己不擅长扑克这一点上并没有撒谎。
  他洗牌的手法相当生疏,尽管不至于笨手笨脚,漏牌掉牌,但动作只能勉强算作流畅。
  不过他气氛组的功力还是相当强的。
  他转向了那五张相对陌生的面孔:“是‘如梦’吧?”
  四张冷淡的晚娘脸齐齐对向了他,毫无感情。
  只有曲金沙微微笑着回应了他的招呼:“易先生好。我见过你。”
  易水歌认真洗牌:“是吗?您还记得我?”
  曲金沙说:“赌场刚成立的时候,你是常客,但你只是来这里看看,不参赌,所以我有点印象。”
  “那个时候啊……”易水歌注视着手中的牌面,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情,“我是来踩点的。”
  曲金沙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易水歌面朝了曲金沙,笑露出了一点牙齿,在亲热中,带出了一点阴森森的意味:“我知道赌博会害人,本来是想杀了你的,但是赌场里安排有NPC,你又总是不出去,我找不到机会动手,又不想断送了自己,所以就放弃了。”
  说着,他露出了一点憾色:“啊,早知道当初动手就好了,今天的赌局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听了这番细思极恐的发言,曲金沙并不生气,只是单纯惊讶于易水歌的坦诚。
  反正想杀他的人,从不止易水歌一个。
  他耸耸肩膀,理解道:“做这一行啊,谨慎是常态。不好意思,当初进进出出的,倒是让易先生破费了。”
  易水歌言笑晏晏的:“不用客气。”
  新加入的“虹霓”中的文嘉胜听不下去这无聊的插科打诨了:“喂,开始了。”
  易水歌潇洒地弹了一下手中的牌面,歪头对文嘉胜一笑,试图搭讪:“哎,你们想要‘国王’吗。”
  文嘉胜懒得理会他,别过脸去,看到了戴家兄弟的倒霉相,在心中暗暗嘁了一声。
  那边,易水歌也理牌完毕了。
  他把10张薄薄的牌捧在掌心,按要求,重申了一遍比赛的规则,并在得到双方允许的前提下追加了一条:这10张牌,也是三局一换新。
  至于比赛什么时候终结,按照国王游戏的规则,只要所有人达成一致即可。
  但鉴于两边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一致”注定是无法达成的了。
  ——谁是这场加时赛的冠军,会在这一场又一场的国王游戏中决定。
  赌命的局,就在这样看似轻松、内间浪波汹涌的气氛下,正式开始。
  第一轮,拿到“国王”牌的是南舟。
  南舟把血红的Joker抵放在唇边,目光在在场的9人身上逡巡了一番。
  第一步,要选择对抗双方。
  由于那10张牌从开始就始终掌握在易水歌手里,而且是全手动发牌,南舟无从判断每个人的手牌,便随便报了两个数。
  “A和7。”
  他想通过言语试探,看出是谁拿了这两张牌。
  可惜大家都学乖了。
  一半人木着一张扑克脸,毫无表情。
  另一半人的目光四下游移,想确定两个对局的人是谁。
  第二步,选择一个赌博方式。
  在短暂的思考后,南舟给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对抗模式:“掰手腕。”
  第三步,确定赌筹。
  南舟选择了最小值:“1万。”
  “国王”下令完毕,所有人同时放下手牌。
  ——A是曲金沙,7是戴学林。
  在看到曲金沙那张胖脸后,戴学林的表情走向差点没控制住。
  一番紧张统统都白费了。
  国王游戏一旦变成内部对抗,比赛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反正谁赢都一样。
  曲金沙没做什么挣扎,就输给了戴学林。
  戴学林烦躁地抽回手,把掌心里沾到的手汗嫌恶地用手帕擦掉,迫不及待地把牌推了回去:“再来。下一场。”
  休息也要征得双方同意,戴学林表现得如此踊跃,“立方舟”当然也没有办法通过休息来拖延时间。
  收牌,洗牌,发牌,快速推进。
  很快,每个人手里又都握了一张牌。
  有了第一局做前车之鉴,文嘉胜起先疑心是易水歌偏帮“立方舟”,故意把牌发得有利于“立方舟”。
  然而,看到自己手中的“国王”牌时,文嘉胜先是一怔,继而一股喜悦混合着惶恐涌上心头。
  之前围观时,他觉得戴家兄弟玩得宛如脑瘫,喜怒无定,直到这牌转到自己手上,他才觉得手心滚烫,面颊冰凉,无穷的忧虑和兴奋一齐涌上心头。
  掷下牌表明身份时,他的手指都是颤着的。
  他吞咽了两口口水,才为舌头匀出了活动的空间。
  文嘉胜自认为脑子不错。
  易水歌第一次拿牌,所有人都不知虚实,只能盲猜盲想。
  可一局开过,再收牌时,牌的次序就清楚了。
  他特意观察过易水歌的洗牌方式,记下了两三张牌的位置。
  于是,自信满满地指定了比赛双方:“5和7。”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一轮里,李银航手里的牌面是5,自己的搭档姜正平手里的牌是7。
  果然,听到他念出数字后,李银航舔了一下嘴唇。
  这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因为她马上又老老实实地把舌尖藏了回去。
  开局得胜!
  不过,文嘉胜有些遗憾。
  刚刚南舟用掉了“掰手腕”这个最简单的力量对抗型的竞技项目。
  “三局之内不能重复”的规则,偏偏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要是比拼力气的话,李银航可不就是输定了?
  刚才,他也了解了一些赌法,但在吸取了“如梦”惨败的教训后,文嘉胜认为,如果把规则复杂化,反倒不妙。
  左右其他那些项目,他们也不能算是擅长……
  经过一番计较后,文嘉胜下定了决心。
  “石头剪刀布,五局三胜。”他说,“赌注是5万积分。”
  反正李银航是这五个人里最软的那个柿子,怎么捏都不像是会出事的样子。
  李银航扔下牌,心脏狂跳,震得桌子下的双腿也跟着微微发颤。
  ……价值为5万积分的石头剪头布?
  疯了吗?
  相较于紧张得睫毛都在抖的李银航,扔下“7”牌的姜正平双臂交叉,身体靠后,审视着这个还没开始比、心态看起来就崩了一半的女人。
  但在戴家兄弟眼里,这俩人才是病得不轻。
  “脑子有病吗?”坐在文嘉胜左手边的戴学林一把扯过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帖耳道,“赌胜率更大一点的啊!”
  文嘉胜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坐正了些身体,和他拉开了距离。
  “规则本来就是要求‘公平’。托你们的福,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胜率大’的项目吗?”
  戴学林被讽刺得脸色发白,刚燃起一点的气焰也迅速消弭殆尽。
  他们身上所有能作弊出千的道具都没了。
  这糟糕的逆风局,也的确是他们自己胡乱使用、一力促成的。
  一旁的元明清看到戴学林被怼得无话可说的模样,撇开了脸。
  身为高维人,他很理解文嘉胜的心理。
  在“虹霓”看来,他们是被临时调来救场的,扮演的是“救世主”角色,天然地优越了一头,很难和“如梦”立即团结起来,也无法理解他们的恐慌。
  而且,他们显然是急于立功,扭转颓势的。
  这样能在好好表现一番自己的同时,也让队伍回血。
  不过,石头剪刀布,的确是绝对的公平了。
  谁都有可能获胜,胜负无尤。
  姜正平率先起立,摆出了竞赛的姿势。
  李银航眉心凝着愁云,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来。
  她比身量高大的姜正平小了足足一头半,气势也天然地输了一截。
  姜正平冷冷地瞟了这个弱小的人类一眼,兴趣不大:“开始吧。”
  李银航看上去相当紧张,额角已经泛起了薄薄的一层冷汗,在灯光下烁出晶晶亮的一片光泽:“石头,剪刀——”
  喊到这里,李银航突然出声了:“唉。寸寸。”
  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姜正平皱眉:“干什么?”
  李银航仰视着他:“我们先规定一个节奏吧,石头、剪刀、布,我们一起喊,免得有人慢出。”
  姜正平:“什么意思?”
  李银航单手虚虚比出了“剪刀”的手势,一边念,一边敲起了节奏:“石头—剪刀——布。”
  她似乎很在意是否慢出,把这个节奏点重复了两边。
  ……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有什么意义吗?
  姜正平一点头:“没有问题。”
  “那我们一起。”李银航用两根手指点了点胸前,“石头—剪刀——”
  布。
  当“布”字落下,第一局也有了结果。
  李银航出了石头。
  姜正平出了剪刀。
  兼任裁判的易水歌从仓库里摸出了一支小口哨,兴致勃勃地一吹:“第一局,李小姐获胜!”
  姜正平看向了自己的指端,一股异样的感觉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怎么回事?
  当他心思复杂地看向李银航时,李银航也仰头看了回来。
  她依然很紧张,紧张得攥出了一把手汗。
  李银航说:“下一把,你要出什么呢?”
  她又说:“我下一把要出剪刀了哦。”
  南舟和江舫同时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不是很会玩吗。


第237章 斗转(二十四)
  姜正平一愣,心中再掀波澜。
  她难道真的会老老实实出剪刀?
  既然她极有可能说的是假话,当下选择就只剩下了两个。
  是石头,还是布?
  ……但万一她是诈自己呢,口上说不出,诱导自己出别的,实际上就是要出剪刀?
  对垒双方天然的不信任感,将姜正平进一步迫入了焦灼的心境之中。
  尽管不解其意,姜正平还是冷冷淡淡地回敬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这……”李银航弱弱地给了回应,“……你最好还是相信我吧。”
  姜正平哼了一声:“那这一局,我也出剪刀。”
  李银航愣了一愣:“哦,那很好啊。”
  姜正平胸中已经拟出了计划的蓝图。
  虚虚实实,她不过就是想骗自己出石头罢了。
  而她到时候必然会出布。
  自己想要反制她,只需要真实地出剪刀就行了。
  到时候,自己是依约而行,能够体面获胜。
  她使诈失败,体面全无,落了大大的下乘,到那时,自己还能讽刺她几句。
  怀着那一点看透对方小心思的得意,他节奏轻快地跟着李银航念出了声:
  “——石头,剪刀,布。”
  下一秒,姜正平微微上扬的唇角凝固了。
  ……自己出了剪刀,李银航则出了石头。
  面对这样的结果,李银航都看愣了。
  她的计划其实挺简单的。
  自己先诓姜正平一把,自称要出剪刀,用这投石问路的办法,哪怕能对他的判断进行三分干扰,也是好的。
  如果他相信了自己的话,想要防守的话,可能会出剪刀;想要进攻的话,可能会出石头。
  他不相信自己的话,那弯弯绕可就多了。
  不管出石头、剪刀、布,都有可能。
  把这两类综合一下,自己出石头,胜率总会高一点。
  她没想到的是,对方言出必行,说出剪刀就出剪刀,一点儿不掺假,让李银航赢得都添了几分愧疚之情。
  憋了半天,她由衷地憋出了一句夸奖:“……你真老实啊。”
  姜正平:“……”你骂谁呢?
  憋了一口老血之余,姜正平的后背上也如万蚁攒动地发起酥麻来,一颗心像是被薄薄地浇了一层滚油,外里煎熬得滋滋作响,内里却是凉透了的。
  两局过得飞快,一转眼间已到了赛点。
  姜正平脸色晦暗不明。
  旁边的戴家兄弟一张脸也臭得可以。
  这两个新人一来就翘着尾巴,着实讨嫌,两人倒是有心想让他们受一受挫,但他们如今也算是一个整体,一损俱损,兄弟俩也没蠢到为己方的惨败而欢欣鼓舞的地步。
  第三局开始前,文嘉胜拉住了姜正平,好一阵窃窃耳语。
  二人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必须要在这绝地里设法突围。
  另一边,李银航背在身后的手也跟着哆嗦,不断重复着石头剪刀布,好通过活动缓解紧张到阻滞的血液流通。
  说实在的,李银航自觉自己这手根本不算什么大本事,小聪明罢了。
  之前最大的用处,就是和大学同寝小姐妹在“谁去拿大家的外卖”这个问题上进行PK。
  她甚至没有三板斧可用,因为她们宿舍的规矩一般是三局两胜。
  她踮着脚,贴着桌缘,身体往前一耸一耸,好像是个面朝前、背朝后立在悬崖边缘的人,一定要做点什么,好把自己从那种随时会坠落深渊的不安境地中解救出来。
  她这样不停的小动作,让站在她身后观战的邵明哲,把注意力从拿她丸子头做窝的南极星转移到了她本人身上。
  他困惑地看着那两片往后紧紧夹着的蝴蝶骨,好奇地用指尖作叩门状,笃笃地敲了她两下。
  邵明哲大大方方地提问:“你在害怕什么?”
  李银航被敲得缩了一下脖子,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怕输。”
  邵明哲不大明白她的焦虑:“你们,有很多积分。”
  李银航:“对,我们是有很多。但我还是很怕输啊。”
  ……这样啊。
  邵明哲说:“你想要赢,我有一个办法。”
  李银航回过身来:“什么?”
  邵明哲说:“你把他两只手,手指全部扭断。他就只能出布了。”
  李银航:“……”
  姜正平脸色一青:“……”妈的哪里来的神经病。
  他骂了一声:“你又不赌,和你有什么关系?”
  邵明哲根本不听他说话,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只看着李银航一人。
  李银航却像是受了什么提点,用拳头在掌心轻捶了一下:“对啊,规则里也没有说不能扭断别人的手指。”
  姜正平:“……”
  邵明哲把手从口袋中掏出,指关节挤压着手套的皮质,摩擦出咯吱咯吱的细响:“需要我帮忙吗。”
  李银航突然笑出了声来。
  “谢谢你啦。”她回头看向邵明哲,“是开玩笑的,我不紧张了。”
  李银航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感知善意、恶意与说话人的目的。
  邵明哲的提议虽然偏于残酷,但是很符合他对于“竞赛”直来直往的认知,他最终想要得到的结果,也是为了她好。
  她虽然不打算听从并执行,却也感谢他的心意。
  邵明哲一愣,注视着她翘起的嘴角,突然就没了坦荡注视的心气儿。
  挪开视线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心绪来得莫名其妙,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躲闪:“……随你。”
  不同于这二人的大声密谋,“虹霓”二人在短暂地耳语一阵后,姜正平重返赌桌。
  李银航继续使用她的回锅式心理迷惑战术:“我这一回,还是出剪刀。”
  但完全是心外无物状态的姜正平完全无视,只一心一意平视着李银航举在身前的手指动向,同时用左手托住了自己的右手腕部,右手有规律地晃动着,一下下打着节拍。
  他拳心虚握,食指和中指略略松着,看样子是打算随时弹出一个剪刀,又或者是纯粹的迷惑动作。
  “石头。”
  “剪刀——”
  为了能卡住“布”的落点,念到“剪刀”口令时,李银航背在身后的手便从身侧递了出来。
  她虽然同样虚握着拳心,出手的速度也很快,但在抵达和姜正平面对面PK的落点前,她的食指和中指就已经向外顶出了一节。
  姜正平紧盯着她手势的变化,反应迅速,猛地攥紧了拳头。
  李银航的剪刀,就这样正正好地撞上了他的拳头。
  只这一合,南舟就看出了“虹霓”的策略。
  ——姜正平在观察李银航的出手一瞬那微妙的手势变化,想要和她硬拼反射神经。
  这偏偏就是李银航的弱项。
  李银航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因为在第四局时,她果断放弃了“把手从背后抽出”这一容易暴露自己目的的动作,完全模仿了姜正平的姿势,一手托住另一手腕部,松弛手指,拳心和姜正平相对,竭力试图迷惑姜正平的判断。
  然而,李银航擅长耐力,的确不擅长神经反射。
  当她的手指出现变向的一刻,姜正平即刻变换策略。
  石头对布,李银航再次输掉。
  在可被预测到的前提下,一切理论的作用都化为乌有。
  运势汹汹地来,又滔滔地走,在二人之间来回穿梭。
  两人分别抵达了赛点,走到了一局定胜负的地步。
  这一回,李银航再次改换了策略。
  她左手握拳,同时用右手牢牢挡在了左手前面,试图阻挡姜正平的视线。
  姜正平在心中嗤笑一声。
  李银航的个子在人类女生里的确算中等偏高挑的,可在他眼里,就是一只小母鸡。
  他居于高点,能清晰捕捉到她隐藏了一半的左手全部细微的小动作。
  他全神贯注地盯准了李银航的左手,冷静地用目光切割开她的皮肉,分析出内里每一丝肌肉的走向,全神期盼着属于自己的胜利到来。
  在无声的电光石火间,二人同时出手。
  一方默然无声,一方志得意满。
  然而,这一回,李银航没有用她惯用的左手。
  ……她用了那只挡在她左手拳锋前的右手。
  布对布,两人打平。
  还没等到姜正平从错愕中醒过神来,李银航第一时间抢抓先机,猛地加快了报口令的速度。
  “石头剪刀布!”
  五个字被她念得密不透风,毫无间隙,姜正平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只得仓皇应战。
  他再也没有余裕去观察李银航手部的肌肉走向,被逼着和她一起在极短的时间内出拳、收回、再出拳。
  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连平两局。
  这是不过脑子、毫无策略、纯拼运气的对垒。
  热血江河一样轰轰地湃然涌动,但又在真正决出胜负的那一刻,骤然刹车,万籁俱寂。
  沉寂。
  四周是久久的沉寂,连她的心跳声都被牵绊得慢了下来。
  直到一声哨响吹起,她才如梦方醒,看向了自己僵硬地比在半空中的剪刀。
  姜正平已经收回了拳头,一脸自得地仰靠在座位上,只有额角一线已干的微白汗迹,能看出他在最后一局高频的刺激下所产生的心绪动摇。
  旗开得胜。
  虽然开局大不利,但终归是他们赢了。
  在这最后一场毫无算计可言的对垒中,是他的运气更胜一筹。
  李银航三负两胜,惜败。
  李银航往后一仰,坐倒在了柔软的圈椅上。
  待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落了停,紧接而至的就是一阵阵的肉疼和愧悔,压得她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输了5万啊。
  从进赌场以来,这是他们最大的损失了。
  丢了积分的李银航难过得想掉眼泪,可她知道,自己又不能表现得太颓丧,因此在众人出言安慰他前,她勉强抬起头来,朝大家努力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邵明哲想,她不开心了。
  他又看向了姜正平。
  ……早知道就扭断他的手指。
  “如梦”如今占了优势,自然是不肯休息,要乘胜追击下去。
  第三局抽到了“国王”的人,是元明清。
  他手持着代表至高令的Joker牌,却没有马上安排赌局。
  他想到了在比赛正式开始前,他们聚在一起,开的那最后一场短会。
  “等到正式开局,我会提出三局一换牌,也就是说,我们除了第一局是盲猜之外,接下来的两局都可以根据荷官洗牌,或多或少地记住几张牌面,知道下一轮某些人会拿到哪些牌。所以,为了方便我们抽到‘国王’后安排赌局,说一件你们擅长的赌博吧。”
  在提出这一要求后,江舫率先表态:“我的话,只要是赌场里的道具,什么都可以。”
  南舟说:“我也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学。不过,如果稳妥一点点话,可以安排我做力量类的竞赛对抗。”
  李银航挺不好意思地摸摸从丸子头一角漏下的南极星尾巴:“我……什么都不大行,但我努力吧,如果想要我上场,就尽量给我安排一点规则简单的……”
  元明清答得最简短:“随便。”
  最后,轮到了最晚入队的陈夙峰。
  他说:“我不大懂赌博。但是,既然是赌局,应该赌什么都可以,对吧?”
  “如果有那种可以考验体能的,危险又简单的赌局,我可以试一试。比如说,架起一道钢丝,从‘斗转’走到对面的楼上,看谁先掉下去摔死——这种赌局,可以安排我试一试。”
  他苍白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现在的情绪很糟糕。你们可以随便使用我的这种情绪,我没有任何意见。”
  元明清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数道目光炙烤在自己身上的热度。
  天知道,他最不想抽到的就是“国王”牌。
  他提前表态拒绝加入“如梦”,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为节目组节约时间,让他们尽快放弃在自己身上的押宝,赶快去找其他人来填充“如梦”的空缺。
  他一直在默默寻求平衡,尽量让自己的行为,站在高维的角度,可以进行某种善意的解读。
  可现在已经是第三局,他早摸清了某几个人身上有什么牌,他无法装傻充愣,却也不想格外偏袒“立方舟”,让高维对自己恨上加恨。
  他毕竟还是要回去的。
  所以,要怎么规划一个相对合理又公平的赌局,能两边都不得罪,却又能让“立方舟”赢面更大一点呢?
  一番审慎的思考后,处于夹板煎熬中的“国王”元明清,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我选择4和7。”
  “这一局的赌法,是俄罗斯轮盘赌。”
  “赌注是……0。”


第238章 斗转(二十五)
  听到“俄罗斯轮盘赌”这个名字,江舫执牌的手一顿,用一双烟灰色的冷眼越过手牌,审视地对准了元明清。
  手持红桃3的曲金沙则丢下牌面,同样定定打量着元明清。
  少顷,他笑颜舒展,语带拒绝之意:“元先生,你可能理解错了。我们有最高的赌注限额。”
  元明清说:“那我再追加一条规则:双方玩家随时可以退出游戏,但需要支付退出金10万积分。”
  曲金沙用手指刮了刮剃成了短茬的头皮:“不好意思,元先生,我们这里没有——”
  “曲老板,你有。”元明清冷静地打断了他,“你要是没有这样的赌具,你一开始就会说。”
  他的一双眼睛,沉静得像是一渠不见底的冷潭:“欺骗客人,是‘斗转’的待客之道吗。”
  曲金沙叹了一声,道了一声“稍等”,起身暂离。
  ……“国王”的命令,本来就是不可违抗的。
  李银航被这二人的对话搞得一头雾水。
  由于先前南舟玩过轮盘,她自然而然认为所谓“俄罗斯轮盘赌”,是一种基于普适轮盘赌规则上的俄罗斯式玩法。
  但这么一来,曲金沙提出的意见就显得格外奇怪了。
  ——元明清提出的明明是“赌注0”,为什么曲金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认为元明清把赌注限额设高了?
  另一边,曾在此道上吃过大亏的戴学林听到“轮盘”两字,双腿一紧,不等在大脑中检索一番,便率先提出了抗议:“这个不是赌过了吗?”
  戴学斌捉住了他的手掌,使暗劲儿捏了一捏,神情带了几分肃穆,示意他先查查再说话。
  南舟和江舫轻声咬耳朵:“具体规则?”
  在江舫侧身和南舟讲解规则时,戴学林也检索到了“俄罗斯轮盘赌”的基本规则。
  经过一番简单浏览,他也和哥哥一样默然了。
  赌局是一把左轮手枪,六个弹槽里,只填1颗子弹。
  填充完毕,封闭弹匣,双方轮番旋转转轮后,用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盲开一枪。
  这是一场本质上用大脑做赌注的赌博,赢了得钱,输了没命。
  如今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自带了积分,一旦博弈双方中有一方不幸大脑中弹,双方刚成立的五人队就立马会陷入五缺一的状态。
  元明清所设置的10万积分的赌金,说白了,就是买命钱。
  这场比赛的本质,就是比谁先胆怯,谁先放弃。
  “如梦”在揣测元明清进行这番设置的用意,一时也咂摸不出来是好是坏。
  “立方舟”这一方,不管是谁,哪怕是新入队的陈夙峰,积分都要高于10万。
  只要他们死了一个人,“如梦”都算大大地占了便宜。
  然而,规则却是要求双方玩家自行开枪。
  他们是高维人,如果进行数据自杀的话,就不只是“输掉游戏”那么简单了。
  他们会被默认启动了自毁程序,会当即崩溃成一捧消沙,横死在这场游戏里,和那些以千、以万计死去的人类玩家一样。
  至于“立方舟”这边,元明清的心思,江舫和南舟全都清楚。
  按理说,他们虽然输了一局,运势稍抑,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到要赌命的地步。
  站在他的立场上,元明清显然是想向高维示好。
  然而,高维人又绝对是惜命的。
  在这一点上,元明清的思路相当清晰,就是为了逼迫高维人知难而退,自行放弃。
  虽然这明摆着就是拿陈夙峰的命做局,但既然陈夙峰提前同意过,那他们也无权置喙。
  至少陈夙峰在听完规则后,目前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只是垂着眼睛,望着桌边的绿丝绒布,双眼皮的痕迹在灯光下显得又深又长,一直延伸到了眼尾。
  ……选择高维人做队友,的确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很快,曲金沙去而复返,带来了迄今为止他们最简单的赌具。
  一把乌油油、沉甸甸的左轮手枪横卧在赌桌中央,旁边放着一颗黄澄澄的黄铜子弹。
  一冷一暖,两种色调,枪身的油光和子弹的釉光彼此呼应,彼此吞噬着对方的光辉。
  江舫空手拿起了左轮手枪。
  枪道是通畅的,没有异物堵塞,火线也完整,不存在炸膛的风险。
  烤蓝味儿很新,大概从这玩意儿到手后,曲金沙就从来没用过,但保养必然是一次没落过。
  他用指尖转动了弹匣,确定运转流畅,毫无阻滞。
  确认没有问题后,他又把枪交给“如梦”,让他们派代表出来检查。
  文嘉胜满腹狐疑地接过,也按照脑海中的枪械知识细查一番,生怕江舫在其中多动手脚。
  看到双方彼此提防的样子,曲金沙苦笑一声:“这的确是我用积分兑换来的赌具,但是是防身用的,买回来之后还没用过,几乎是全新的。”
  文嘉胜充耳不闻,自顾自低头检查。
  曲金沙清晰地感觉到,不管是“立方舟”还是“如梦”,都在并驾齐驱地往深渊里滑去了。
  一开始,不管是志得意满的戴家兄弟,还是前来挑战的江舫南舟,大概都不会想到,他们会走到放任自己人用枪顶头,以命相决的地步。
  他也坐在这辆开往地狱的马车上,随着他们一起往深渊尽头出发,去见证人性博弈的结果。
  但曲金沙并不恐慌,周身反倒开始燃起兴奋的暗火来。
  对他来说,这就是赌博的恐怖,也是最高的魅力啊。
  ……
  陈夙峰将红桃4轻轻放在桌沿,用食指点住边缘,缓缓向前推去,四下寻找着“7”的主人。
  他这回对手,正是上一场刚刚卷走了李银航5万积分的姜正平。
  姜正平双手抱臂,打量着陈夙峰,和对付李银航一样,试图从里至外,对他做一场解剖。
  从骨相看,陈夙峰应该不超过22岁,按人类年纪计算,应该是整个赌桌中年纪最小的人。
  只是他眼里的光很奇特,一半掩在垂下的眼皮间,看不分明;另一半,像是死灰的余烬,偶尔卷起一点黑红相间的光色,无法窥破他的内心。
  他问:“谁先?”
  都是六分之一的概率,一轮一转,谁先谁后,其实没有多大意义。
  陈夙峰没有说话,探身去抓住了枪柄,用枪口支住桌布,当做身体的支点,缓缓起立。
  他轻声说:“江先生,我不会填弹,教我一下。”
  填充了那六道弹槽中的其中一个后,陈夙峰合上镜面一样的盖子,把枪交给了易水歌。
  “请易先生帮忙转一下吧。”
  易水歌一耸肩:“好啊。”
  为示公正,易水歌背过身去,用黑布蒙上了眼睛,把轮盘似的枪匣随手一转,在格楞格楞、宛如钟表走字的细响中,又一把握住了转动的枪匣。
  这样一来,哪怕是动态视力和判断力最好的人,也无法判断这枚子弹现如今的位置了。
  手枪交到了陈夙峰的手中,陈夙峰不大娴熟地用指尖勾住了扳机。
  姜正平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手臂肌肉的颤抖,嘴角不自觉地带了一丝笑。
  枪本身的分量不轻,但以陈夙峰一个成年男子的臂力来说,他不至于颤抖得这样厉害。
  是啊,他年轻,他怕死。
  但他并不知道现在的陈夙峰在想什么。
  陈夙峰的确年轻过。
  那是陈夙夜第一次带虞退思回家来,只有高中生年纪的陈夙峰躲在房中,避而不见。
  午后,咚咚咚的篮球声拍在地板上,拍打出了少年的满心愤懑。
  那时的陈夙峰,妄想通过噪音打断他们的谈话。
  平白在空调房里累出一身臭汗后,门从外笃笃地响了两下,身穿白衬衣的虞退思靠在了门边,问他:“要喝可乐吗?”
  他气鼓鼓地瞪着这个陌生又漂亮的男人,试图从他身上挑剔出哪怕一点不如人意的地方。
  斗鸡似的瞪了一阵,他突然泄了气,用双手把篮球搂在怀里:“喝。”
  ……他也怕死过。
  那天,只受了一点轻伤的自己,只能抖着手,签下哥哥的死亡通知书,和虞退思的病危通知书。
  虞退思被从ICU转出来的第一天,还需要全面的观察。
  当夜,虞退思又发起烧来。
  虞退思躺在病床上,脸和被子是同一种雪白颜色,烧得神志不清,并把他误当作了哥哥。
  他沙着嗓子,笑着问:“你怎么来了?以前,你最怕鬼,自己怎么变成鬼了?”
  即使在混沌中,他也还是清醒的,不肯分毫地欺骗自己。
  陈夙峰咽着声音,不敢哭出声来:“我来看你……就是想,看看你。”
  虞退思不说话了。
  陈夙峰垂着眼泪,努力模仿着陈夙夜的口吻,撒着自欺欺人的谎:“我来你的梦里喊喊你,退思,你该醒了,只要醒过来,什么都会好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非要和虞退思闹脾气,哥哥也不会特地策划这场亲子旅行。
  陈夙峰不知所措,却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
  虞退思注视着他的眼神慢慢发生了变化。
  像是从一团乱麻中找到了那个线头,徐徐扯下,露出了背后的真相。
  他注视着他眼角的一滴泪水,无力替他擦拭,只轻声说:“对不起,你不是他,我认错人了。”
  “谢谢你。夙峰。”
  ……
  陈夙峰是真的很怕死的。
  但他从来不怕自己死,只怕别人死。
  他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他在上一个副本中遭遇了什么。
  那是一场带时限的人质解救赛,模式类似于他之前跟着哥哥和嫂子看的电影《电锯惊魂》。
  行动不便的虞退思,从一开始就和他强制分开了。
  他一路心急火燎地卡着时限,带着一身伤,一心火,闯到了终点。
  只差一关了。
  只需要他把仅有的三枝箭射中靶子,跨越单凭人力无法靠近的一条距离,让那不断转动的齿轮停下。
  这样,被安放在天台边缘的虞退思,就不会从不断向深渊底部倾斜的铁板上跌落,掉下那百丈的高楼。
  陈夙夜生前是射箭俱乐部的成员,很喜欢在节假日和三五好友去玩一玩。
  50米的靶子,他略微瞄一瞄,就能正中红心。
  每当那个时候,他都会歪着头,俏皮地对虞哥一笑,空留少年陈夙峰为哥哥的偏心吃醋吃得咬牙切齿。
  可陈夙峰不行。
  就像虞退思说的,他不是哥哥。
  即使他已经长大了,他终究也不是哥哥。
  而且,他的右手早就应该抬不起来了。
  右臂表面的皮肤肿胀了一大片,熟烂地透着红,表皮看上去无损,内里的肌肉却已经受了严重的伤。
  他抓弓的手颤得根本没有瞄准的可能。
  但陈夙峰不记得这一点,他只记得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抬起来,又放下,穷尽了全部的力量去抓自己的右手腕,试图用更强烈的疼痛,唤醒肌肉的行动力。
  肌肉一跳一跳地发着颤,他穷尽全身力气举起弓来,低而轻地念着对方的名字,试图给自己的精神找出一个支点。
  “……虞哥。”
  “虞哥。”
  但不行就是不行的。
  陈夙峰垂下了手臂。
  箭筒里已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空弓。
  而一直等着他来的虞退思也已经到了极限。
  他的身体随着金属板抬起的角度向后伶伶仃仃地倒仰着,像是一只薄薄的风筝。
  虞退思遥遥地注视着陈夙峰,目光里的内容,遥远得让陈夙峰读不清楚。
  他对陈夙峰说了一些话,陈夙峰不懂唇语,只依稀记得,那句话不短。
  而在留下那句话后,虞退思的身体越过了最后一寸平衡点,向后重重翻去。
  在那之后,陈夙峰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一颗心生生裂作了两半,但他还活着。
  他应该活着,他应该加入“立方舟”,他应该还要许愿。
  陈夙峰的思路如此清晰,却不幸和他活下去的欲望一样淡薄。
  ……
  “你是想要拖延时间吗?”
  姜正平的声音,把他从迷思的泥淖中拖了出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命悬一线的时刻。
  当那幻觉中巨大的虚脱和疼痛离开自己后,他平静地调动了早已在治疗下恢复正常的肌肉,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耳畔久久寂然无声。
  他垂下手臂,轻轻抿着嘴笑了一声。
  阎王不收,无可奈何。
  他把枪推到了姜正平眼前:“轮到你了。”
  看陈夙峰拿枪对自己的额头比比划划时,姜正平还不觉得有什么。
  六分之一的概率,要撞上也是有困难的。
  直到冷冰冰的枪口,枪身难闻的油气混合着生涩冰冷的独有气味扑鼻而来时,他的腿本能地被催软了。
  这是任何生物面对死亡都应有的恐惧。
  他吞咽下了一口唾沫,却第一次发现唾沫里滋味丰富复杂,里头还掺杂了一点淡淡的血腥气,呛得他喉咙疼痛。
  脚下的地毯变得格外柔软,重力在此时完全失效,人像是没有根似的,脚明明白白地踏在地上,人却烟似的往上走。
  姜正平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怎么都舒不匀,那只稳稳勾住击发器的手指也受了影响,压得扳机微微下陷,可就是无法实实在在地扣下去。
  万一呢。
  万一这一枪下去,真的让他碰到了运气,他就会变成一团数据垃圾……
  值得吗?
  然而姜正平没有允许自己细想下去,手指先于思维动作,啪地扣下了扳机。
  咔哒。
  空枪。
  姜正平的理智和思维到此时才真正就位,一阵近乎窒息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决堤而来,逼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起来。
  然而,不等他喘匀一口气,陈夙峰速度极快地从易水歌手里接过调整好的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猛开一枪。
  当熟悉的卡顿声响起后,这位年轻的亡命徒抬起眼睛,没有威胁,只有悲悯。
  只是那份悲悯是空洞的,不是对着他,好像是对着空气中的某个游魂。
  他把枪交还回去,用平板的语气说:“……又轮到你了。”


第239章 斗转(二十六)
  姜正平攥着两把手汗,试图从陈夙峰的眼中看出些许强撑使诈的样子,好安慰自己那一颗噗噗乱跳的心。
  然而,他目之所及的只是一片令人心惊的空茫。
  陈夙峰身上属于人的感情像是早早地从七窍中流出去了,只剩下这一身颀长而空洞的躯壳。
  姜正平没能寻找到陈夙峰的破绽,因此他的恐惧更是彻底失去了共鸣。
  去摸枪的时候,他的手被心跳带得一颤一颤。
  这事情经不起想,想了,就要怕。
  他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紧接着,对自己潮热一片的太阳穴开出了一枪。
  在扳机下陷的一瞬,他下意识地闭目偏过头去。
  六分之一的概率,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触发的。
  只是那枪声不响,却在一瞬之后,让他的心内响起了山呼海啸的噪音。
  作为高维人,他们的意识寄存在虚无的网络安全箱内。
  只要不违背基本规则,不自愿放弃生命权,他们就能活得很久,活到数据逐渐过载,在无声的爆炸中归于虚无。
  像姜正平这样的高维人,尚属“年轻”之列,从来没想到过死。
  为了一场游戏,自己要走到赌命的地步吗?
  10万的赎命点数,他难道给不起吗?
  陈夙峰接过了枪,却没有像第二次一样快速击发。
  他把枪抵在眉心,但像是觉得不顺手的样子,又换成了太阳穴。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现在是有想法的,脑中有着一整套清晰的计划。
  他要留给对方足够的思考时间,让姜正平一点点权衡这场赌局是否值得。
  人往往是越权衡,越会害怕,很多事情都是头脑一热去做了,把“怕”留在事后。
  陈夙峰就是在等姜正平脑中的热度渐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是虞哥教他的:一松一弛,才能更好拿捏人心。
  当然,这心理战最终是否奏效,得看他手中这一枪会不会夺走自己的命。
  陈夙峰起了一点玩心,在扣下扳机的时候,突然抬高声音,配了个音:“嘭——”
  对面的姜正平肩膀陡然一紧,一瞬间的表情,活像是他自己迎面挨上了那一枪。
  他甚至错觉自己看到了迸射的鲜血和脑浆。
  然而,枪并没有成功击发。
  姜正平睁开了半阖的眼睛,确定了刚才所见的情景只是一场幻觉。
  或者说,那是这场荒谬的赌命之局必然会有的后果。
  只是这鲜血和脑浆,最终是谁流出,就未可知了。
  陈夙峰好模好样站在原地,手里举着枪,微微咧开嘴:“开个玩笑。吓到你啦?”
  这时候,陈夙峰终于迟钝地露出了一点男大学生的顽劣可爱,却偏偏是那么不合时宜,所以看起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姜正平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凝视着易水歌重新转动弹匣后,他又把枪接了过来。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流畅,这场赌局就会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中,以其中一方的死亡作结。
  姜正平看起来相当胸有成竹地用枪囗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把那里的皮肤都顶得凹陷了下去,隐隐带了股一往无前、死拼到底的狠劲儿。
  所以,当他认输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对手陈夙峰,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赢了。”姜正平咽下了囗中分泌旺盛的唾液,说,“愿赌服输。”
  撂下这句话,他往后一仰,嘴角抿出了个不痛快的弧度,但眼中却满满地写着如释重负。
  陈夙峰在反应过来后,徐徐地吐出了一囗气,欠了身,对他轻轻一躬。
  从哥哥死后,他身上那些幼稚的锐气和锋芒便被尽数折断。
  他跟着虞退思,至少是学会了礼。
  前三局完成,耗时不到40分钟。
  “如梦”方一胜两负,倒欠5万积分。
  戴家兄弟已经输麻了。
  他们甚至觉得只输了5万积分,还行。
  但“虹霓”接受不了。
  5万是他们亲手赢来的,10万又是他们亲手输掉的。
  这等于是他们刚刚尝了甜头,又被人一拳打过来,硬生生把还没消化的好处吐了出来。
  他们不甘心。
  只要不再玩“俄罗斯轮盘赌”这种搏命的局,二人相信,他们未尝没有获胜的机会。
  双方各自花费了十分钟整顿精神。
  第四局,易水歌重新换了一副手牌。
  这就意味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至少在第一局里,大家都是盲猜哑想,因此赌得格外有限。
  第一局,是压着1万积分的线赌的,“国王”又是文嘉胜。
  他选来选去,选了平板支撑,结果一双手臭得可以,不幸挑中了曲金沙和南舟。
  南舟刚刚站起来,曲金沙就利利索索地当场认输。
  因为第一局又失了利,因此“如梦”开始不约而同、攒着劲儿记牌。
  然而他们眼力有限,顶多能在流水似的洗牌间记住一两张牌的走向,还难免岔眼出错。
  而易水歌又是个学习能力超群的主儿,四五局下来,他的手法明显娴熟了很多。
  好在,“如梦”里有个姜正平。
  他的脑子不像戴家兄弟,平时是一扔不用,临了了还想拍拍灰捡起来,指望它还能继续转。
  他的眼力是最好的,记忆力也是锻炼过的,就是性子太稳,不爱冒进,更不爱掐尖,一掐尖就压力倍增,反倒会影响他的状态。
  这本事恰好在此时用得上,可惜“国王”迟迟轮不到他,让他白白算了两局,赌局倒是叫他连着赶上了两场。
  姜正平集中全部精神,全程紧盯易水歌的动作。
  当易水歌切牌的手停下,他的心一悸,然后迅速地狂跳起来!
  如果这回易水歌是按照逆时针的顺序挨个派牌的话,这回的“国王”就会是……
  下一秒,他就看到那张代表了“国王”的牌倒扣在了自己面前。
  他凝视着那张牌,心思开足马力活动起来。
  选谁呢?
  江舫是最不好惹的,要尽量规避他。
  南舟在姜正平眼里,是一个未知的X,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探看他的虚实,轻易还是不要招惹。
  陈夙峰是个疯子,姜正平对他尚存一线忌惮,在心理上绕路而行。
  元明清……
  他着意看了他一眼。
  上一局的大失利,其实是由他而起的。
  结果,到现在姜正平都不知道是应该怪他,还是谢他。
  总之,他的心机相当深沉,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还能让人疑心他是对自己好。
  ……和他与唐宋当初联手暗算“朝晖”时一样的伎俩。
  这人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阴险,姜正平也无心把他划为盟友。
  那么,他们要捏的那个软柿子,就已经敲定了。
  至于赌局要玩些什么,他也想好了。
  21点。
  姜正平万事求稳,而21点恰好是赌局中相对最为稳妥的游戏,甚至可以靠计算和记忆来拉高胜率。
  他打算策划一个四人局,1个庄家,3个闲家,体体面面地打一场包围战,把失去的都赢回来。
  他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2、3、5、7,四个人。赌法是用1副牌的21点,规则就按照基本的来,时限半个小时,每局赌注1000起步,上不封顶,玩到10万就收手。”
  看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了,他正要坐下,就见一只手高高举了起来。
  “稍等。”江舫眼里带着明亮无心机的笑,“我要换牌。”
  他冲李银航轻轻巧巧地弹了一下舌尖:“银航,你的牌给我。”
  姜正平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他们先前的规则约定,只要还没有明牌,只要双方达成一致,就完全可以换牌。
  李银航自然是不会违抗江舫的,乖乖地接过了他手里的A。
  江舫拿到牌后,看了一眼上面红桃3的数字,便轻巧地往桌面上一掷,引得持牌人不得不纷纷亮牌后,他就微笑着游移着目光,看向了他本局的对手们。
  ……文嘉胜、戴学林和戴学斌。
  2、5、7的持有者。
  江舫把拳头凑到唇边,轻笑了一声:“你们在搞团建吗?”
  三人对视一眼。
  面对江舫,他们的心内虽然有些虚,但细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三对一,可以算是包夹合围。
  江舫他还有赢的可能吗?
  赛前,他们各自开了一个简短的会。
  因为21点是赌场中难得可以靠脑子的赌博,姜正平向队友们共享了几本专门分析21点、如何玩转概率的书籍,让他们抓紧时间动用数据库,在脑内过一遍。
  至于“立方舟”这边,李银航知道自己是被当软柿子捏了,江舫临阵换牌,算是为自己解了围。
  要不然,现在的她估计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她无以为报,只好听江舫的,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来。
  江舫用大约50度的温水淋遍了双手,把一双手从指缝到指甲都清洁了一遍后,又用赌场免费的温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相当忙碌。
  南舟问:“有把握吗?”
  做完清洁工作后,江舫活动着指腕,把一双手分别扳抵贴近了手腕位置:“三家包我一家,有点困难啊。”
  江舫的手柔软灵活得惊人,被他拉伸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像是躺在晒烫的岩石上晒太阳的毒蛇在飨足地伸懒腰,把关节抻出了噼噼啪啪的细响。
  南舟好奇地用指尖点住了他的指尖,他便不动了。
  南舟觉得有趣,又俯身下去,亲吻了他的指背。
  于是那被亲吻的地方迅速地聚起了血色,变得粉红起来。
  任何被对方掌握主动权的亲吻,都会让江舫脸红。
  偏在这时,他的脸皮就变成了纸糊的,那笑容也不再市侩精明,而是像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了。
  南舟像是对着许愿池许愿一样,刚才的亲吻就是他投下的硬币:“要赢。”
  江舫也回了他两个字:“会赢。”
  南舟没忍住好奇:“能怎么赢呢?”
  江舫贴着他的耳朵,热热地耳语了一句:“只要不用洗牌机。”


第240章 斗转(二十七)
  临阵抱了一阵佛脚,又有概率撑腰,哪怕是在江舫手下吃过重亏的戴家兄弟,也觉得自己行了。
  江舫绝口不提自己“不上洗牌机”的要求。
  因为他知道这么说,对方绝对不会答应。
  他主动从己方阵营走向了被其余四人孤立的曲金沙,用双臂压上桌角:“怎么不让曲老板上啊。”
  只要江舫想,任何人都可以被他用推心置腹的好友的架势对待。
  不过,也徒然是一个架势罢了。
  曲金沙扬眉看向他,长久地凝视了一会儿,耸耸肩,大致明白了他特来撩闲的目的:“以前在扑克上可是输过你一次的,你就当我是怕了吧。”
  江舫托腮笑道:“正好可以趁机扳回一局啊。”
  曲金沙摆摆胖手:“还是不了。”
  江舫蛊惑他:“我们这回用机器啊。”
  曲金沙苦笑一声:“上次我们难道没有用吗?你会怕机器?”
  江舫煞有介事地:“怕啊,特别怕。”
  曲金沙尽管已经猜到了他的七分目的,却还是欣赏他这份恰到好处的矫揉造作:“你小子啊。”
  这一番对话,断断续续落入了不远处四个高维人的耳中。
  不管文嘉胜和姜正平怎么想,听到江舫这么说,戴家兄弟立时打起了鼓来。
  江舫说这话,他们是信的。
  之前的轮盘赌、赌大小、还有推币机,“立方舟”全都是在他们原本胜券在握的机器上胜过了他们。
  这三次惨痛的经历,让他们不得不警惕。
  机器是一头怪兽,一旦拉扯不住缰绳,就会敌我不分地啖尽血肉。
  于是,他们坐上了一张普通的赌桌。
  文嘉胜主动提出:“每局都是庄家洗牌,轮流坐庄。”
  轮番洗牌,而且牌都在明面上,就不必担心有人做手脚。
  他们也并不打算换牌。
  半个小时的时限不长,把一副牌玩到底就行。
  对21点来说,想要成功记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换牌。
  在这一点上,江舫和三人倒是不谋而合了。
  江舫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全自动洗牌桌,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惋惜:“……那好吧。”
  第一名庄家通过扔骰子来决定,点数大者为胜,接下来,就是按顺时针的顺序,轮流坐庄。
  这一回,江舫没有隐藏自己掷骰的本事。
  当然,他也没有任何隐藏的必要了。
  南舟站到了江舫身后观局。
  三枚骰子被他在指尖捏了一捏,并作一排,带着流水似的寸劲儿。
  然后他随手一滚,三枚齐齐向上的“6”点,成功把他保送上了第一局的庄家之位。
  自此,21点游戏,正式开始。
  江舫从盒中取出一副完全崭新的扑克牌,惯性地用食指一弹,一指在桌面上抹开,轻巧灵活地用尾指挑起了一张红Joker。
  那薄薄的一张卡片像是无形中生了翅膀,垂直向上飞去,被南舟一把夹在了指尖。
  另一张黑Joker也如法炮制,险伶伶地落到了南舟手里。
  江舫回身一眨眼,秾秀的眉睫间自带了一段风流:“帮我们拿好啊。”
  元明清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跳出了一个人类社会的形容词,可以精准概括江舫的行为:
  孔雀开屏。
  然而,下一秒,那52张牌就像是一把绮罗扇,蓬地一下在江舫掌心开了扇,是圆满有序的扇形,像极了孔雀迤逦的尾巴。
  他把牌面朝向了对面的三人:“没有问题,验验,是新牌。”
  三人对他的动作是下意识的鄙薄,因为这实在太像是炫技。
  只有逐渐上道的姜正平袖手旁观,一双眼睛明亮得像是预备狩猎的鹰隼。
  江舫这一番作态,必然是有所图谋的。
  不过,这恰恰好落入了姜正平的彀中。
  他还没忘记最初的规矩。
  如果抓到赌客出千,规矩是1赔25。
  要是一局的赌注能抬到1万,江舫就需要倒偿他们25万积分。
  这才是姜正平追求的绝杀。
  江舫把52张牌面向自己,顺顺溜溜、敞敞亮亮地开始了洗牌。
  姜正平眼前一花,只见江舫用首部的红桃A一撩,52张牌顿时像是钢琴内部密密排布的琴弦,带着一点演奏的韵律,被勾成了漂亮的拱桥状。
  红桃A由头部变成了尾部,江舫甩手一敲一打尾牌,借着一点挑势,一沓扑克便被他整副执握在了单侧掌心。
  牌身倏然一晃,姜正平的目光甚至来不及聚焦,那牌便一张张地互相穿筛,他甚至没能来得及眨眼,就遗失了所有牌的定位。
  ……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一张牌的头似乎是紧紧叼着另一张牌的尾的衔尾蛇,天衣无缝,密不透风。
  大浪淘沙一样地洗牌完毕,又平放在桌上横切过三次,江舫便撤回手来,在桌面上点敲两下,以示洗牌完毕。
  随即,他为自己先取了最上面的两张牌,在自己面前摆成了一明一暗。
  4人局的21点,发牌规则是这样的:
  每一局开场,庄家在洗牌后,都要给自己发2张牌,牌面一张向上,一张倒扣,算是明牌+暗牌的组合。
  然后,庄家要为3名闲家各发两张牌,两张牌牌面都要向上,算是明牌。
  而江舫翻出的明牌,让在座的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是A。
  在21点的规则中,J、Q、K三样牌的点数统一算作10,2到10则按牌面的数字计数。
  A最特殊,可以算1点,也可以算11点。
  抽出的牌面的数字相加,就是21点获胜的关键。
  不管是庄还是闲,抽到的牌数字相加,越接近21点,越能获胜。
  但一旦超过21点,就算“爆牌”落败。
  庄家和闲家的玩法又不大一样。
  对3个闲家来说,他们需要在到手2张明牌后,根据牌面数字下注,选择自己是否要跟牌,要牌的次数不限,但每次要牌,都得是明牌。
  直到认为自己的牌足够大,比如到了19、20的时候,为了避免爆牌,闲家可以选择停止跟牌。
  但如果超过了21点,就直接输掉。
  至于庄家,江舫需要在对面3个闲家都停止要牌后,再揭开手中的暗牌,并继续一张张要牌。
  如果他手里的总点数相加,小于等于16 点,比如是13、15点,就必须继续从牌堆里拿牌。
  如果相加的点数大于16点,他就必须停牌,不能再拿。
  最后,庄闲双方比较手中牌面的最大值。
  1对3,如果3家中的最大值小于江舫手里的牌,江舫胜;大于的话,就是闲家胜;持平,则是平局。
  每一局基本的赔率是1比1。
  可是,这里有一个通用的隐藏玩法。
  因为A可以视作1,也可以视作11,和10相加,可以直接算为21点。
  闲家开局抽中“黑杰克”的话,可以直接获胜。
  所谓“黑杰克”,就是开局恰好抽中了一个A,一个10,凑成一个21点。
  而当庄家第一轮明牌为A时,闲家就必须先下注“买保险”,猜庄家手中那张暗牌是不是10,能不能凑出一个“黑杰克”来。
  闲家如果猜对了,本局闲家胜。
  闲家如果猜错了,就输掉保证金。
  江舫开局见A,不管是观战的姜正平,还是对面的三位闲家,第一反应都是他出千了。
  因此,在江舫准备给其他三名闲家派牌时,私下里交换过眼色的文嘉胜抬手摁住了他的手腕。
  他虚虚扶住江舫的袖口下方,有意发力捺了一捺,却没能摸到想象中的牌状物。
  文嘉胜不由皱眉。
  难道不是用藏好的牌替换吗?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力道,说:“我们自己取牌。”
  江舫也跟着笑盈盈地活动了手腕:“好啊。”
  因为完全信不过江舫,三家闲家各自动手,抽了两张牌。
  很快,他们面前都放上了两张明牌。
  但他们的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了。
  戴学林最先按照顺序抽牌,面前是黑桃6和黑桃9。
  戴学斌第二个,面前是方片5和10。
  文嘉胜面前是草花7和8。
  每个人手里所有的牌,不仅花色一致,且两两相加,都是15,只要再抽上一张稍大点的牌,就有超过21点爆牌输掉的风险。
  他们更加疑心江舫是出了老千。
  可江舫把动作都摆在明面上,是正大光明地洗牌。
  就算他能出千,可按照他那种全盘打乱的洗法,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难道他真的能将扑克玩到如臂指使的地步?
  偏偏江舫在审视了一遍牌局后,还笑眯眯地说起了风凉话:“几位果然是心有灵犀,连抽的牌都是15啊。”
  说着,他又侧身支颐,轻轻地把玩起耳骨轮廓来。
  他耳垂和耳骨上各有一个耳洞,是他年少轻狂时的产物。
  他顺势用指尖点了点自己暗牌的一角:“买保险吗?猜猜我这张牌底下是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会是‘黑杰克’吗。
  三人对视,暗自互换情报。
  他们早在赛前就约定好了一些简单的暗号。
  姜正平作为军师,纵观全局,心思澄明。
  如果江舫控牌的本事真的有控骰那样高明,那他想要10,就能拿到10,这牌能构成“黑杰克”的可能性不容小觑。
  可如果他们买了保险,就会有两种结果。
  第一,闲家猜对,暗牌的确是10,江舫就会输掉游戏,并且支付1赔2的赌金、
  第二,闲家猜错,暗牌不是10,闲家输掉一点保险金,游戏继续。
  姜正平想,如果他有江舫的本事,他傻了才会摸暗牌做10。
  选择权握在他们手里,江舫根本无法预测他们会不会买保险。
  那么只有不选择10,他才能立于完全的不败之地。
  他故意把所有闲家手里的牌凑成15,之前也是百般作秀,就是要充分展示他的牌技,诱导大家以为他手里的暗牌数值是10。
  但只要细想一想就能知道,只有第二种对他才是最妥当的。
  文嘉胜也是这么想的。
  他用尾指轻轻敲击了桌面。
  这是“无事,继续”的意思。
  他说:“我们不买保险。继续吧。”
  说罢,三人不去看江舫的脸色,各自默默抽牌。
  因为他们的分数都卡在15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他们只能继续要牌,不能停滞于此。
  三人下注1000后,各抽一张。
  这回他们学乖了,并未按顺序抽。
  戴学林运气不好,抽中了一个K,K数值算作10,当场爆牌出局。
  戴学斌则抽中了一个3,来到了18点。
  文嘉胜则从牌尾,摸到了一个5。
  看清数值后,他的心登时狂跳起来。
  15+5,20点,只比21点差一点点!
  他当即表示,不要牌了。
  戴学斌也继而决定不再跟牌。
  江舫神情间也流露出了一丝意外,把手抵在了自己的暗牌上,准备翻面。
  文嘉胜越过桌子,按住了暗牌的另外一角,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笑里藏刀:“怎么不问我加不加注?”
  “……好。”江舫顿了顿,“文先生加不加注呢?”
  “我加。”文嘉胜冷静道,“我加到5000点。”
  这也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
  这是姜正平的战略,为求最大限度的稳妥,就算加码,人数最多不能超过2人,筹码也不能加到超过5000。
  “5000啊。”江舫突然抬起手,捉住了文嘉胜的手指,似笑非笑道,“少了点儿吧。”
  这话一下撩起了文嘉胜的鸡皮疙瘩。
  可还没等他分析出江舫此话何意,江舫就用文嘉胜的手,反挑开了他那张倒扣着的暗牌。
  红桃10。
  “Black Jack。”江舫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那张牌,对他们亲亲热热地招呼道,“不好意思,侥幸了。”
  姜正平呆住了。
  ……江舫是怎么想的?怎么敢把10堂而皇之地放在这个位置?
  他怎么能预测他们不买保险?
  看到江舫把牌掷入牌堆,笑意盈盈的样子,姜正平立即在心中重整了旗鼓。
  还好,损失不多。
  反正下一局也不是由他洗牌了。
  他倒要看看,牌落在他们手里,江舫还能怎么出千!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不对媳妇开屏,孔雀尾巴将毫无意义


第241章 斗转(二十八)
  第一盘下来,“如梦”净亏损7000分。
  以顺时针为序,下一盘洗牌的是文嘉胜。
  他展开牌面,意态悠然地看了一眼,记住了几张重要的牌面,并确认数量无误后,就合拢了掌中牌面。
  上一轮用过的14张牌被清了出去,余牌只剩下了38张。
  因为21点本来就是算牌和运气相叠加的游戏,他们事前约定,每玩过两盘,就重新码回52张牌,再玩一轮。
  38张牌,相比之下就好洗许多了。
  文嘉胜的模仿能力不差,略青涩地洗了几把后,渐渐上手,速度也越来越快,数张硬质的牌在他掌心弹拍出唰啦唰啦的细响,宛如击铗轻歌。
  然而,在洗牌中,他也暗藏了一点心思。
  他独藏了一张草花10在牌首、一张方片A在牌尾。
  任其他牌风云变幻,这两张岿然不动。
  其他两人则双手交握,默念算10法的法则。
  目前牌的数量只剩下了38张,那局面就容易测算得多了。
  四种花色的10点牌,也即10、J、Q、K,已经16去其3,剩下13张。
  其余牌还剩25张。
  在当前的牌堆里,二者的比例是25/13=1.92。
  在他们使用的参考书《击败庄家》中,作者提供过一张数据表格,结果显示,1.92的比例,已经使常态下玩家大致的获胜优势上升到了正向区间的0%—2%之间。
  这个比率,在赌场设置的各类赌局当中,相对来说已经很是理想了。
  换言之,他们只要和庄家打好配合,同时结合自己的手牌,就能有效提升自己的胜率。
  姜正平对这局面也是相当满意。
  戴家兄弟虽然是对只会靠攻略过关的蠢货,但这种不大动脑、按图索骥的事儿,他们总会干吧。
  更何况,他对文嘉胜有充足的信心。
  三道保险,已经可以正式对江舫形成围杀包夹了。
  他信心满满地看向江舫,却不觉一愣。
  江舫应该是在沉思,烟灰色的眼睛躲在淡色的长睫后,沉在阴影里,像是一对没有活气的石头。
  可在自己看向他的不到片刻,江舫嘴角轻轻一挑,桃花一样,像是有人看着,才愿盛放。
  姜正平却无心欣赏这美感。
  他感觉这笑容是演出来的。
  ——因为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所以他要演出这样一张完美的面具。
  这让姜正平平白觉出了几分恐怖。
  他以为江舫会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牌面上,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窥视。
  这是因为他有十足的信心,还是……
  在姜正平陷入日常的不安时,文嘉胜也洗牌完毕。
  他动作优雅地将牌一字抹平后,从牌首摸了一张牌,明牌放置。
  他又将手探向了牌尾自己早已设置好的方块A,口中说道:“我占一个头尾啊。”
  然而,在他的指尖触到最后一张牌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探出,扼住了他的手腕。
  二人的双手在牌尾交汇,文嘉胜的指尖已经点在了最后一张牌上,却无法寸进分毫。
  和陡然出手的江舫对上目光时,文嘉胜心中微悸。
  难道他发现了自己藏牌的事情?
  不过这有什么要紧?
  刚才自己已经在表面上将牌切得极乱,他不信江舫能看出来什么。
  再说,就算方片A真就在尾端,那也只是“巧合”,算不得他出千。
  文嘉胜一瞬间想好了无数种应对的借口。
  ……直到他感到江舫的食指抵在自己腕部,徐徐摩挲。
  和他刚才验证江舫有无在袖口藏牌的动作一模一样。
  当然,除了稍快一些的心跳,他是什么也摸不到的。
  什么都没有摸到的江舫缩回了手,落落大方地一笑。
  这笑容直接堵住了文嘉胜的嘴,让他连质疑都说不出口,不然只会显得心虚。
  他冷嘲一句:“江先生可真是记仇啊。”
  江舫笑答:“礼尚往来嘛。”
  有惊无险,文嘉胜最终还是成功取走了尾牌。
  将暗牌放定之后,他也心也紧跟着定了。
  他赢定了。
  “黑杰克”是21点中最大的牌面,而且他这回的明牌数值是10而非A,虽然跳过了“买保险”这个可以额外盈利的步骤,但颇具迷惑性。
  剩下的牌里,A只剩下了3张,按概率算,暗牌是除A之外的其他花色的牌面的可能性太高了。
  就算江舫侥幸,也在他洗好的牌中抽中了21点,那最多也只是平局而已。
  文嘉胜甚至开始希望江舫抽到更大的牌。
  抽到大牌好啊。多押一些,输得更惨。
  文嘉胜从来不是吃亏的性格。
  上次,江舫在“黑杰克”上得了便宜,他就要让他在“黑杰克”上老老实实地把分数吐出来!
  庄家定牌后,其他闲家依序抽牌。
  最后一位的江舫也没有按顺序抽取。
  这个动作让姜正平心中突地咯噔了一下。
  倒不是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毕竟从上一局开始,其他人都是这么摸的。
  但那是建立在对江舫的不信任上,最合情合理的应对方式……
  那他们为什么会对江舫产生不信任呢?
  因为预先得知江舫曾经从事过赌场工作,并且……
  姜正平心脏猛地一抽。
  一种尖锐的恐慌平地而起,像是指甲刮擦过黑板一样,剐过他的耳膜,旁人是听不到的,于他而言却是万丈惊雷。
  ……并且,江舫还在赌局开始前,毫无意义地玩了一通花牌。
  他展示这一手的目的何在?
  究竟是为了显示他有能力,还是为了在三人心中植入怀疑的种子,让他们无序抽牌,好为后面的赌局打下基础,让他自己也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可以随便抽牌的自由?
  姜正平在一通胡思乱想中,冷汗渐生。
  可在看清江舫这回抽中的明牌牌面时,他的心神略略一松。
  ……一张J,一张6。
  无论如何都算不上特别好的牌。
  比较之下,戴学林的牌就相当不错了。
  他抽中了一张3,一张4。
  比起戴学斌的一张9和一张Q,他是目前所有人中得分数最少、最安全、最远离“爆牌”可能的人了。
  戴学斌定下了19点的点数,不再要牌。
  戴学林则大受鼓舞,脑子也越转越开。
  现在,原本就少的13张10点大牌,又没了3张。
  但其他种类的牌少了4张,也不大妙。
  一路作弊的戴学林,在盲抽哑选中,终于感受到了后背汗毛微微起立的感觉。
  赌博带来的对肾上腺素的刺激,一波一波地上涌,刺激得他坐立不安。
  他将心魂一半寄托在概率,一半寄托在运气上,用发汗的指尖交错搓了几下,以近乎虔诚的心境,从牌堆中抽出了一张。
  待他看清上面的数字,他快乐得几乎要喊出声来。
  4!
  自己的总点数加起来只有11,这一轮下来,以江舫目前的手牌,爆牌的几率又将大大提升!
  16点,本来就处在一个尴尬的临界点上。
  只要他抽出一个大于5的数,他就会当即爆牌落败。
  要是他谨慎一点,现在就该纠结是否弃牌了。
  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这一轮江舫摸到了2。
  他的分数来到了18点。
  戴学林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往上扬起了。
  18点!
  只比已弃牌的戴学斌小一点!
  如果他放弃在这里要牌,那他的分数就连戴学斌也比不过,直接输掉!
  但要是继续要,他爆牌的可能性就瞬间提升了不止一倍!
  三家,总有一家比他大!
  这就是围杀的快感吗!
  这下,江舫的确是犹豫了。
  他回头叫南舟:“南老师,南老师。”
  专注于牌局的南舟:“嗯?”
  江舫把双手压在椅背上,用下巴点住手背,仰头望向他,像极了一只小银狐在用puppy eye向人撒娇示好:“你说这局我下多少注啊。”
  南舟也蹲了下来,两人形成了一个大声密谋的姿势。
  南舟问:“赔率多少?”
  “庄家赔闲家,闲家赔庄家,都是1赔1。我下多少,对方就要给我多少。”
  南舟想了想:“那就5万吧。”
  江舫一口答应:“好。”
  他转过身来,面对了三双不可思议的眼睛,面不改色地历历数出等额的筹码,放在了赌盘上。
  戴学林颇感不可思议:“你还要继续要牌?”
  江舫理不直气也壮:“你没有听到吗?是我朋友要我继续要的。”
  疯了吗?
  18点,爆牌的风险以概率而言,不说是板上钉钉,也是刀尖起舞了。
  他是疯了才去碰这种死局。
  还是说,他早有算计?
  5万积分……
  一下子被迫涉及上万的积分,戴学林又给整不会了。
  他回忆起了先前被江舫摇骰子支配的恐惧,骨子里滋滋溜溜地开始往外泛酸,甚至握不住牌,想要直接弃牌算了。
  弃牌的话,他们只需要各自交付手上的1000点积分即可。
  何必要去冒这个险呢?
  看到戴学林动摇的眼神,文嘉胜满心不满,用尾指敲了敲桌面。
  给我继续!
  冷静!不过是想要诈牌,逼着他们弃牌而已!
  你们两个废物信不过自己,难道还信不过我?
  最多是平局,有什么好紧张的!
  大概是忘记了向幸运女神祈祷,戴学林浑浑噩噩地抽了个8点出来,恰和戴学斌19点分数持平。
  得到文嘉胜的眼神示意后,他也选择了不再跟牌。
  场上只剩下了江舫。
  文嘉胜示意他继续。
  江舫探手到了最后一张牌的位置,指尖悬在上方,虚空敲击了两下,选择了最后一张,明牌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
  等满心闲适的文嘉胜看见他的牌面,他顿失风度,霍然起身。
  椅子随着他的起立,像是一个低血糖发作的病人,轰然向后倒去,闷闷的声响,把本来就紧张得像两只鹌鹑的戴家兄弟骇得更是说不出话来。
  江舫双肘支撑着牌桌侧面,笑意盈盈把那张被文嘉胜视作王牌的方片A放在眼前,十指各执一侧,用食指缓缓抚摸着纸牌边缘,却像是一把带了放血槽的刀刃,贴着文嘉胜的心脏徐徐划过。
  “这张A,我作1算了啊。”


第242章 斗转(二十九)
  文嘉胜愣在原地,内心的万丈波澜,落到脸上,也只是面部神经的微微抽搐而已。
  方片A,是他的保命底牌。
  现在,它赤红似火地被握在江舫手上。
  为什么?
  是自己记错了、洗错了,还是……
  自己和江舫的最后一次肢体交集,就是在牌尾,他突然出手按住了自己的手腕。
  那也是江舫最有可能动手脚的时机。
  他是在那时偷换了牌序吗?
  可明明当时自己的手都已经按在牌面上了,他是怎么做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进行偷换的?
  不,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重要。
  不管那时候江舫有没有出千,只要没有当场捉到,他都有余地可以辩驳。
  更何况,他如果现在揭穿江舫出千,那他私藏最后一张牌的事情也会暴露,不仅毫无意义,还损人不利己。
  ——最重要的是,现在倒扣在自己面前的暗牌,会是什么?
  他竟然已经失去了去翻动它的勇气,掌心沟壑里淋淋漓漓的尽是汗水。
  文嘉胜下意识地探手去取,手背却骤然一痛,像是被火灼了一下。
  ……江舫不知何时取来了放在桌侧的金属筹码钩子,隔着大半张桌子,不轻不重地在文嘉胜手背上抽了一记。
  他用叉钩优雅地轻敲着自己的掌心,一下一下的,表情悠然。
  “文先生,要做什么?”他说,“我才和两位戴先生刚刚打平,还没说要不要跟牌了呢。”
  因为心神受到了太强的震撼,文嘉胜直接跳过了愤怒这一情绪。
  是,江舫抽到了A,如果算1的话,他的分数也刚刚和戴家兄弟的分数一致,是19点了。
  但他现在还敢要吗?
  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除非,他对这副牌中每一张牌的方位都了若指掌。
  可眼前这牌明明是文嘉胜自己亲手洗过的,怎么会……?
  场外观战的姜正平也是头皮一阵阵发麻,一颗心下面支了一座酒精灯,吱吱地将他自内而外煎了个透彻。
  说话间,江舫从牌堆中稳稳抽出一张来,又是一张草花A。
  姜正平猛然踏前一步。
  不过,在他发出声音来,文嘉胜已经和他同步做出了选择:“我弃牌!”
  5万的积分,他到底是透支不起。
  文嘉胜至今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无意间洗错了牌。
  但他知道,自己手中的暗牌能是A的可能性,少之又少。
  果然,当他麻木着指尖,将暗牌翻过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7。
  21点规定,庄家手牌超过16点,就不能再抽牌。
  也就是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必胜的保障,而是一手必败的臭牌。
  一想到刚才自己仗着这副臭牌老神在在的样子,他就尴尬得恨不能脚趾抓地。
  “啊。”江舫再次回身,眼巴巴地语带遗憾,“差一点就赢了。”
  南舟抬手摸摸他的脑袋,表示安慰:“还可以继续。”
  “如梦”三人组各自输了1000分。
  10分钟的牌局,他们已经输了逾万点积分。
  在戴学林心惊胆战地整了整余牌,开始尝试着洗牌时,姜正平的头脑里正转着一场小型风暴。
  他知道文嘉胜先期这样自信,必然是对那张藏起来的暗牌颇富信心。
  结果,那张牌却出现在了江舫的手里。
  这是摧毁文嘉胜信心的关键一击。
  然而,如果江舫真的对这副牌如此了若指掌,当时已经拥有了18点积分的他为什么不抽3,凑足一个21?
  哪怕抽中另一张A、或者2,也是好的。
  为什么偏偏要抽中方片A?
  让文嘉胜继续对手中的牌保有信心不好吗?
  骗他对自己的暗牌继续抱有绝对的信心,等他翻过牌、再目睹他惊骇的表情不好吗?
  为什么非得是方片A不可?
  或许,是巧合?
  江舫抽中什么牌,全凭运气?
  还是他其实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有此一想,故意为之,让自己依然误以为他并不具备出千记牌的能力,逗弄着他们一直陪他玩下去、输下去?
  一时间,姜正平难以取舍,心急之下,抬手摁住了已经将牌洗到一半的戴学林的手。
  顿时,赌桌内外,十数道目光齐齐对准了他。
  “换牌。”姜正平努力平稳下声线,下达了新的命令,“换两副新牌。”
  这个决定,倒像是出乎了江舫的意料之外了。
  他扬起了眉毛。
  之所以说是“像”,是因为姜正平已经不敢信任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了。
  果然,这个命令过于突兀,不等江舫抗议,场外的李银航先开口了:“为什么?之前不是说过要一副牌玩到底吗?”
  姜正平掌心中攥着汗,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我是‘国王’”
  南舟慢悠悠地接过话:“就算是‘国王’,也不能破坏自己的规则吧?”
  江舫也跟着叹息道:“这不公平哎。”
  他用下巴点住交叠支撑在桌侧的手背,明明是和南舟撒娇时一样的动作,投向姜正平的目光里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审视和冷静:“如果每个‘国王’都可以在游戏的任何阶段修改规则,下次,如果抽中了银航和你比力气,‘国王’是不是可以临时追加规定,谁输了,谁获胜?”
  姜正平何尝不知道这是破坏公平的行为,可是以当前状况,他不得不为。
  他暗自计算过,一副牌,或许江舫还有计算的心力。
  两副牌,104张,以人类的心智和眼力极限,要如何算尽、看尽?
  但还没等姜正平想好措辞,就听江舫又幽幽叹息一声:“算了。”
  赌桌上的其他三人一齐惑然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
  江舫很快就为这两字加了注脚、做了解释:“换牌也行,两副牌也行。但是,你加了两个条件,我也要加两个。”
  江舫说:“第一,我要任何人都不能弃牌。”
  “第二,我要把最低的赌筹,加到10000。”
  听到他无比自然地跟着自己的要求提出新要求,一瞬间,姜正平起了彻底放弃“21点”的心思。
  自始至终,江舫从来没有过大动摇,大疑惑,始终是这样笑微微的,让姜正平疑心,自己是落入到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套里去。
  然而,不管他如何冲撞,实际上始终处于他人的掌心之中。
  如果江舫是故意的呢。
  他故意让自己疑心,故意做出自己能记牌的样子,诱导他临时修改规则,再若无其事地覆盖上自己的规则,将原本就严密的网罗再织密一层。
  只要他答应,那他们就无法再弃牌,每局必有胜负,且要背负上更多的风险。
  但是,就算他现在提出放弃,姜正平也知道,江舫的回答也只会有一个:“我不放弃。”
  赌局的终结,必须到规定的半小时时限,或者四人同时同意终结。
  他们只有两条路。
  求稳,然后用这一副极有可能已经被江舫玩熟了、看透了的牌一直输下去。
  前进,赌江舫没有那个记住104张牌变化的脑力,三家合围,险中求胜。
  原本并不掌牌的姜正平,却已经置身于赌局之中,汗透后背,却无知觉。
  他要怎么选?
  然而,不等他做出选择,他的搭档已经有了选择。
  文嘉胜一掌拍上了戴学林的手腕,让本来就只是被他松松拢在掌心的牌顿时飞出,摊满了一桌。
  他字字咬在齿间,说:“好。我答应。”
  江舫虽然的确从事过相关职业,且足够聪明,但据文嘉胜所知,人类的大脑有极限,104张牌在短时内的穿插变幻顺序,已经超出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极限。
  他愿意冒着风险去赌一赌。
  除此之外,文嘉胜肯答应的理由,不只是因为他被江舫戏弄过,是因为他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姜正平心心念念想的是保本,而他们要做的,实际上是翻盘。
  文嘉胜知道老友的性格,轻易不肯犯险,索性替他做了决断。
  江舫捏了捏鼻梁,笑说:“我以为我的条件挺严苛的了,这你们也肯赌。”
  他往后一靠:“好。既然如此,那我们各凭运气吧。”
  旧牌被理好,两副新牌被放上了桌面。
  牌经过两方公平公正公开的检查,确定都是新牌后,两副牌便被交叠着送到了戴学林手中。
  戴学林洗了足足三分钟,直到确保把所有牌洗透,才送上了桌面。
  戴学林自知手法拙劣,出老千被抓住的概率绝对比成功的概率更高,索性也不搞什么花头,老老实实地抽了头部两张,一明一暗,摆放在自己面前,满怀不安地坐好了庄。
  面对着明牌2,他仍抱着一丝期望。
  上次,他的牌可是相当不错。
  希望好运能延续到这一盘里。
  等到戴学斌拿走属于他的两张明牌后,就轮到江舫了。
  江舫却并不急于先选牌。
  “赌多少呢。”江舫思忖道,“先赌个10万吧。”
  对面三人心中齐齐一惊。
  难道他们赌错了?
  江舫的脑子,强悍到能记住104张牌的次序变化??
  然而,在放下赌筹后,江舫却没了进一步的动作。
  面对着一字排开的牌,他似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拿捏不定的样子,仍叫人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末了,他往后一靠,有点委屈地叹了一口气,又用椅背做枕,仰着脖子,对南舟撒娇:“你帮我选一张吧。”
  江舫身上的衣服是白色的,落在对面三人眼中,整个人像是一团刺目的骄阳。
  但在南舟眼里看来,他就是一只眼睛湿漉漉的银狐。
  ……很可爱。
  南舟很平静地在那牌堆中看了一圈:“你想要什么?”
  江舫双手合十,抵在唇边,淘气地作许愿状:“南老师,南老师,给我个黑杰克吧。”
  在众人震惊欲绝的目光中,南舟说:“可以的。”
  他沉吟了片刻,指向了其中一张:“左起第六张。你掀开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各凭运气:指找到一个好男朋友的运气


第243章 斗转(三十)
  南舟手里拿着两张Joker牌,学着江舫的样子,在掌心缓缓洗搓。
  这两张被江舫交到手中的牌,让他直观地感受到了牌的厚薄。
  而刚才江舫的充分展示,已经让南舟记住了一副新牌是什么样子、如何排序的。
  就算再加上一副牌,对南舟来说也是一样的。
  江舫如他所说,稳稳地拿出了一张红桃A,摊放在了桌面上。
  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南舟摸了摸他的后颈,有种想把他像捉小狐狸一样、提起后颈来晃一晃的冲动,但末了,他还是把手乖乖垂了下去,用食指和拇指轻擦了擦裤缝线。
  那红意狠狠灼痛了姜正平的眼睛。
  他脸色归于惨白:“……你们违规了!”
  “为什么?”南舟态度良好地反问。
  “本局之外的人不能干涉赌局!”
  南舟说:“从你刚才插嘴的时候开始,我以为你已经默许了任何人都可以干涉赌局。”
  南舟说:“不然你刚才在干嘛。”
  姜正平直接被堵哑火了。
  江舫扯扯南舟的风衣衣角,又开始双手合十,笑眯眯地拜拜他,示意他帮自己选下一张牌。
  这回,南舟沉默了好一会儿。
  江舫也不催促,只含笑等待,是百分百的信任姿态。
  南舟也不负他望,给出了答案:“试试第16张。”
  当江舫的手按上第16张牌时,姜正平先他一步按住了牌的彼端。
  江舫用指关节发力抵住牌的一角,好避免他偷牌换牌:“怎么了?姜先生,又要修改规则啊。”
  姜正平沉默不语,只是越发用力地按捺了牌缘,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短短几瞬,姜正平就已经站在了黑暗的边缘。
  最可怖的是,他不知道那无底的渊薮,到底是在前还是在后。
  自己是该前让一步,还是后退一步?
  还是说,不论前后,尽是深渊?
  他定定望着南舟,哑声道:“怎么做到的?”
  南舟也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大脑本来就构造奇特,尤其对于纸类格外敏感。
  他事先已经知道了纸牌的顺序、纸牌的厚薄,就在脑中自然建立起一个类似书本的立体模型。
  戴学林的洗牌动作相当于把书拆了,对牌的方位不断做出修正,他当然记得每一页纸去了哪里。
  除非是江舫那种完全接近人体极限的高速洗牌,才会对他的建模速度造成干扰。
  南舟笼统地答道:“这很简单。”
  说着,他又看向了戴学林:“你切牌的速度也……”
  等他注意到戴学林的面色已经接近了铁青,看上去随时会窒息晕厥,考虑到接下来的游戏可能还需要他,于是他斟酌了语气,客气道:“不是很快。”
  江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实际上,姜正平也并不很想知道南舟是怎么做到的。
  他只想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思考时间。
  21点记牌,从来不违反规则。
  自己作为场外之人,也插过嘴干扰过赌局,也根本没有指责南舟的行为。
  在赌注上,他还是可以提出意见的。
  之前规定了每局最高赌注为10万积分,江舫这回直接喊到10万,加上先前他赢的1万,已经超过应有的上限了。
  可江舫就算减去1万赌注,9万积分和10万积分相比之下,对身为庄家的戴学林来说,也是致命的。
  他在先前的几盘赌局中输得体无完肤,根本给不起这么高的赌注!
  姜正平正心惊间,指背忽然火燎似的一痛。
  趁他本能一缩手的间隙,江舫在拿回了牌勾的同时,也取回了排位第16张的牌。
  黑桃10+红桃A,一副标准的“黑杰克”。
  他用食指在并排而立的两张牌缘上轻轻一撩,抬起眼睛,看向对面已经面若金纸的戴学林,和他面前那张可怜巴巴的“2”。
  无论如何,他也拿不到比“黑杰克”更大的牌了。
  江舫还什么都没有说,戴学林胃里就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了一把,一阵尖锐的刺痛后,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
  他发颤的膝弯慌乱地怼着椅子往后一退,来不及撤身,就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他身边的文嘉胜、戴学斌纷纷惊立。
  整张牌桌上,只有获胜的江舫不动如山,依旧稳坐原处。
  因为过度紧张,戴学林吐了个头脑空白,直起腰来时,隔着朦胧的视线看去,只觉天地都在变形,柔软如蛇地此起彼伏,眼前的地毯、桌面,统统变了形状,颠簸着扭曲着鼓起、陷落,把他渐渐包裹在中间,面团一样揉挤按压。
  他的指尖抠紧了桌缝,指尖充血,犹自不觉:“我……付不起……”
  江舫已经把自己的牌掷回了牌堆中,把桌面上所有的牌都整拢在一起,用左手单手掌握,一张张从左手弹射向右手。
  速度是卡着对面戴学林的心跳鼓点,一下,又一下。
  戴学林嗫嚅:“我没有10万积分……”
  江舫摆出了很好商量的架势:“9万也行。”
  戴学林几乎要把头窝进胸口里去,机械地重复:“没有……”
  江舫笑意不改,语气轻快地提议:“你不是还有手和脚吗?”
  戴学林嘴巴微微一动,看起来还想呕,可惜胃已清空,吐无可吐。
  江舫打量着他,口吻仿佛是在掂量肉架上悬挂的片猪:“……按照之前的估价,手脚加起来一共值4万积分,心脏值5万,正好9万呢。”
  姜正平一愕之下,后背密密麻麻地攀上了鸡皮疙瘩,脑中的逻辑链也逐环连通。
  这人恶毒得简直像是计算好的一样!
  打从进入赌场那一刻起,江舫就从没打算和他们玩概率。
  先前,他毫无保留地展现能力,一是为了赢,二是让他们尽快注意到规则中的漏洞,引诱他们修订规则。
  然后,他就可以以此为要挟,趁机补充上他想要的规则,利用他们求胜求翻盘的心理,然后,在轮到戴学林这个已经积分几乎告罄的玩家时,实现这绝对的一击必杀!
  9万积分,不多不少,刚好够买山穷水尽的戴学林的一条命。
  江舫继续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着令人胆寒的话:“哎呀。好像刚刚好呢。”
  听了江舫的话,戴学林鼻中阵阵发酸发热,熏得他头晕眼花。
  之前甘愿当手当脚,是因为他以为自己还有获胜的可能。
  手脚不过是翻盘的筹码。
  直到真正有可能失去手脚甚至心脏,他才慌了神。
  如果他是因为自愿和人做交易、从而死去,他就像唐宋一样,真正地变成回收站里的数据垃圾了!
  种种不确定,让他软了手脚,跌坐在椅子上,愣了许久,才一把抓住了身旁发怔的文嘉胜,把他活活拉了个趔趄。
  戴学林的声音低不可闻:“借我……”
  文嘉胜也正在惊惶不安中,一时间没能反应:“啊?”
  “借我!”戴学林炸雷似的喊了起来,“借我积分!我不想死!”
  文嘉胜被吼了个莫名其妙,本能地想要拂开他的手,却发现那双手钢铁似的,不可动摇。
  戴学林怒道:“是你先答应他们的狗屁规则的!你答应的,你就得负责任!我们是一体的,不是么?我们的积分就该放在一起用啊!”
  文嘉胜的衬衫被戴学林沾了一点呕吐物的手弄脏了,他心里作呕得很,神情越发反感冷淡:“是我答应的,可你也同意了!”
  见文嘉胜竟然流露出了不肯相借的意思,戴学林越发慌张:“你现在不是‘如梦’的吗?你难道不想赢吗?!我要是死了,还怎么赢?”
  文嘉胜也是有苦说不出。
  “国王游戏”,已经葬送了他们5万的积分。
  要是乖乖交付了这9万积分过去,他们还有什么赢的余地?
  戴学林死了,高维还可以设法送进新人来。
  积分告罄,他们就彻底完蛋了。
  难道他们真的要像个穷途末路的赌徒,陪着戴家兄弟一起赌手脚不成?
  见文嘉胜沉默不语,戴学林扑向了戴学斌,眼泪汪汪地乞求:“哥!哥!”
  戴学斌也是满脸颓唐,爱莫能助。
  就算他们加起来,把四肢都当了去做人彘,也只有8万。
  戴学林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困兽一样在原地兜转了两圈,目光锁定了一旁的曲金沙,登时双目放光。
  “押他的!”他猛然指向了曲金沙,“他的腿,他的手,也值个4万,是不是?!还有他的心脏——”
  曲金沙寒了面目。
  可也只是一瞬而已。
  因为江舫的声音相当平静地响了起来:“不,我不要他的。”
  他一点也不着急,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却毫不留情地摧垮了戴学林最后一点精神支柱:“我就要你的。”
  想到自己的未来,戴小少爷终于精神崩溃,脱口大喊:“我不玩了!”
  这一刻,他把耳畔策略组的怒吼全部抛诸脑后。
  管他什么胜不胜利的!关他屁事!
  他凭什么要乖乖去死,等新人补位?
  他要退出,要认输,要回家!
  “哦~”江舫抚了抚下唇,“‘如梦’的代表之一说他不玩了。”
  他看向曲金沙:“曲老板,你怎么说?”
  曲金沙把那张罗汉的冷脸又转换成了佛陀一样的笑颜:“愿赌服输啊,我这里一直是这么个规矩。”
  文嘉胜脸色大变,揪住了要继续后退的戴学林:“喂!你疯了?”
  姜正平也扯住了他,尽管他心中清楚,江舫的诛心计已经成功,他还是不肯就这样任由乱局继续发展下去:“别——”
  下一秒,他突觉脸颊微微一痛,像是有人轻轻往上抽了一巴掌。
  一张红桃A从他面颊上滑落,落到他的脚尖前。
  同时滑落的,还有打到文嘉胜脸上的黑桃A。
  紧接着,他看到一张草花A也弹上了戴学林的眼睛。
  他吃痛地“啊”了一声,捂着眼睛弯下了腰。
  江舫举起掌中的牌,对准了戴学斌的脸,指尖微微曲握,猛弹出了一张方片A,同样打在了戴学斌的右脸蛋上,留下了一片红迹。
  用四张牌打过四个人的脸后,江舫冷冷地睨向这场闹剧,第一次收敛了笑脸:“我说,我没同意你们认输吧?”
  “谁都不许认输,给我接着玩。”


第244章 斗转(三十一)
  一言之下,无尽的沉默伴随着强劲穿梭在赌场中的冷气,大面积弥漫开来。
  “斗转”之内,人造的光芒像是铺陈在天际的小型银河,可光芒再盛,却也只能局限在这一片小小天地中,照不透那一片将“斗转”内外分割开来的漆黑窗扇。
  就连在旁围观的玩家都被这样的压迫感所慑,一言不发,连呼吸的节奏和力道都尽量放轻。
  此时,一只NPC小猫从立檐外小步踱过,踩碎了一小渠空调水。
  它不知道与它一窗之隔的小世界里即将发生什么,它只俯下身来,啜饮着属于它的一滩月亮。
  而在所有人静音肃立时,元明清心中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赢定了。
  身为高维人,他太明白自己的同类即将做出的选择了。
  姜正平拾起打在自己脸上的红桃A,放在了赌桌一角。
  他努力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轻声说:“我们不赌,你也没有办法逼我们。”
  可即使声音放得再轻,他也从中听到了一丝不堪的颤抖。
  他的喉结勉力做出了个吞咽动作,尽量让自己的吐字清晰起来:“我们‘如梦’,交付最后的9万积分,然后……向‘立方舟’认输。”
  他们无视了通信器里传来的怒声。
  高层的事情,就留给高层去解决。
  事实是,江舫这一手,彻底诛了他们的心,断了他们的念。
  他们可以继续赌下去,可以送戴学林去死,可以让新人去顶替。
  但即使这样,戴学斌也还在。
  兄弟二人虽然吵吵闹闹,可仍是兄弟。
  当内讧渐起,当他们内部不再是铁板一块,那么,他们早晚也会像戴学林一样,输到除了贩卖自己的手脚心脏、别无他法的地步。
  他们可以救场,但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游戏去死。
  江舫注视着那张红桃A,将手中的两副手牌放下,缓缓起身。
  刚才他面上的冷淡、威胁,被一股乍然而至的春风一扫而空,好像那样的神情从不曾出现在他脸上似的。
  “恭喜你们。”江舫将手按在胸口,向面前四位刚刚才被自己用扑克弹脸的对手轻鞠一躬,“……你们懂得赌博怎么结束了。”
  凡是赌博,唯有自己肯喊停止损,才能终结。
  话音甫毕,一道冷冰冰的机械音传导至所有玩家耳中。
  ……听声音还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
  【恭喜“立方舟”,由于“如梦”积分清空,“立方舟”在加时赛中获得胜利】
  【恭喜“立方舟”成为全球区服中第一支超越基准队、成功登顶的玩家队伍】
  【“立方舟”将随时可以选择进入最终关卡,迎接终极挑战,获得许愿资格】
  【请各位玩家拭目以待】
  丝毫不兴奋地念出“拭目以待”四个字后,啪咻一声,广播果断切断。
  像是再多广播一秒,那边的播报员就能给他们表演一个当场气死。
  姜正平和文嘉胜还知道要脸,不觉塌了肩膀,畏缩起来,好躲避从四面八方围绕着他们的摄像头中投来的每一道或嘲讽、或冷淡、或失望的视线。
  然而这声音落入戴家兄弟耳中,如闻天籁,将他们四肢百骸里灌注着的铅一样沉重的物质一扫而空。
  他们的噩梦终结了!
  能全手全脚走出游戏,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事情了。
  去他妈的赢不赢,让那些指手画脚的人自己烦恼游戏的胜负去吧。
  ……
  世界频道内,相较于以往得到大范围广播通知的人声鼎沸,这回,在接到通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频道内都是寂寥无声的。
  大家在努力消化这一讯息。
  如果“立方舟”在那所谓的“最终关卡”输了呢?
  到那时,会怎么样?
  是游戏重启,是让“全球玩家”展开新一轮的登顶竞争,还是……人类方就此输掉?
  对于这些玩家们来说,对“立方舟”的态度,不管是信任还是厌恶,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了他们。
  他们的确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整理思路。
  对“立方舟”而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也很快抵消了战胜“如梦”的欣喜。
  李银航还没来得及高兴,一盆冷水就活活地兜头泼上,将她的快乐灭了个青烟缕缕。
  ……好家伙,合着还没完?
  又是加时赛,又是“最终关”,到时候是不是还得有个【附加关】?
  易水歌倒是完成任务,功成身退。
  他双掌合十,轻巧地一拍:“挺好,速战速决。回去他大概还在睡觉。”
  简单地和几人作别后,他轻捷地来,又轻捷地走,仿佛自己并不是来见证什么决定游戏走向的大事件,也没有拆解掉游戏方的某个阴谋,只是单纯来赌场里走一趟、玩一趟罢了。
  花了三天光景、把自己的所有积分都这销金窟中付之一炬的四人,则选择了狼狈且沉默地退出了赌场。
  他们最在意的、高维人面对“低维人”的体面和尊严,也在博弈中输了个一干二净,片瓦无存。
  事已至此,这匆匆拼凑成的“如梦”队伍,也就这样应声散落,各自隐匿在了“纸金”无边的霓煌灯彩中。
  他们自身难保,更不会有心思去管一个同样自身难保的人类。
  从方才起就选择静静旁观的曲金沙,终于舒展了眉眼,打出了一个畅快的酒嗝,里面都是上好的金钱的味道。
  从今天开始,吞噬了无数性命、积分的“斗转”帝国轰然倒塌。
  所谓赌场,需要有足够资金支撑,才能运转。
  他签订的合同,也建立在他必须拥有定额的积分,赌场的经营权才属于他。
  他现在输了个两袖清风,两手空空,倒也痛快。
  他取出只剩下小半瓶的爱酒,正考虑着要分两杯,还是一杯饮尽,就见一只空玻璃杯伸到了自己面前,示意着晃了晃。
  ……挺好,省下纠结了。
  曲金沙给自己倒了半杯,给江舫倒了半杯。
  叮。
  二人碰了一记杯,酒液在杯中被激荡起小小的、漂亮的涟漪。
  曲金沙声音中似有无尽遗憾:“多好的酒啊,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江舫的回应,是将一面盛放着100枚红筹的赌盘放在吧台边,向他推去。
  整整10000点积分。
  江舫饮下一口酒,双眼平视前方,说:“过了12点,加上你推币机里那些散碎零钱,至少能把今天的场地费付清吧。”
  曲金沙心算一番,答:“差不多。”
  江舫抿唇一笑:“行,那走吧。躲起来吧,躲得认真点儿。毕竟这块地皮收回后,你就没有地方可以藏身了。想杀你的人,应该从不缺少吧。”
  曲金沙没有虚伪地客套或是推拒,非常直接地把赌盘拉到自己面前:“谢了。”
  江舫摆了摆手。
  曲金沙环视了四周那很快就将与己无关的金碧辉煌,慨叹一声:“我在‘斗转’里,用了我半辈子可能都用不上的心血,就这么没了。”
  江舫轻巧地斜他一眼。
  他的确用了心血没错,但那也同时是用别人的血灌的。
  只是江舫无心跟曲金沙说教,便转而开了个玩笑:“如果曲老板想要更多积分,我也不能给你呀。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呢。”
  “不要,不要。我的游戏就到这儿了,你们的还没完呢。”曲金沙注视着他英挺悦目的脸颊侧边曲线,“小心点,别死了。”
  江舫的回答是喝了一口酒,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曲金沙知道,或许今日一别,以后,不管生死,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们可能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他借着酒劲儿和满心好奇,凑身过去:“哎,想好没有,要许什么愿望?”
  江舫对他勾了勾手指。
  曲金沙附耳过去。
  江舫压低了声音:“……不能告诉你呀。”
  曲金沙一愕,继而爽朗大笑,十足的中气震得天花板都嗡嗡作响。
  笑罢后,他一抹眼角的泪花:“那我能问你另外一个问题吗?”
  江舫抿掉最后一口酒,回身向后,已经做好了回到南舟身边的准备:“你问。”
  曲金沙望着他,问道:“你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允许自己爱上一个根本不会和你有结果的人呢?”
  江舫嘴角的笑容略往下放了一放。
  他一半身体朝向曲金沙,一半身体朝向南舟。
  他垂下眼睛:“因为啊……”
  随着江舫的回答,曲金沙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
  曲金沙发出的动静,惹得南舟往他们那边看了好几眼。
  元明清拿筹码去兑换积分了,而陈夙峰束手站在几人身后,很是乖巧。
  李银航正在询问他这几天住在哪里,并巧妙地避过了关于虞退思的一切问题。
  南极星终于睡醒一觉了,大梦初醒时,抱着李银航的丸子头大大打了个哈欠,恰和不远处邵明哲对上眼。
  如此近距离地和邵明哲目光相触,它好奇地歪了歪脑袋,似乎在努力回想些什么。
  但显然是无果而终。
  它三跳两跳,蹲在了南舟肩膀上,两只细细的小爪子踩在南舟的锁骨上,摆出踩奶的架势,想要讨食物吃。
  南舟碾碎了饼干,刚喂了它两口,便眼看着江舫结束了和曲金沙的对谈,向他们走来。
  南舟也向他迎出了几步,却不意迎来了一个满怀的拥抱。
  被江舫搂在怀里的南舟:“?”
  懵了一会儿后,他没有问缘由,而是伸展开双臂,平静又踏实地回应了这个拥抱。
  待到他手臂放松开来,南舟才问:“和曲老板谈完了?”
  江舫点一点头,勾住了他的肩膀,招呼了所有人:“走吧,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们再决定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最后一关。”
  ……
  遥遥望着一行人并肩而行、踏出“斗转”,曲金沙掏了掏耳朵。
  ……江舫的那句“死过一次”,也许是他喝醉酒,听错了吧。
  午夜12点的钟声,在“纸金”的街道上铮然敲响。
  曲金沙面对着空旷的赌场,打了一个激灵,旋即,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坦然地重新变成了那个刚来到此地时一无所有的胖子。
  “斗转”的末日,就这样在即将到达沸点的夜生活中悄然而来。
  啪喀一声。
  曾经热热闹闹地照亮半条街道的辉光,像是一颗燃烧到了尽头的小行星,就此熄灭了。


第245章 家园(一)
  驻足在空有繁荣表象的街道上,南舟驻足回望。
  他亲眼见证了“斗转”陨落、灯光熄去的那一瞬间。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月亮比刚才更加明亮了一些。
  南舟又转了回来,看到江舫正在和李银航讨论去哪里吃饭,嘴角带着半永久的笑。
  自从离开“斗转”后,江舫就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那杯价值数百积分的美酒,那名临走前和他碰杯、看似亲密的曲老板,那个被他们亲手毁掉的销金窟,在江舫脱身走出后,已经不值得他投以任何的一瞥。
  南舟越发好奇。
  他知道江舫冷情、多疑、自私,甚至有时候还狡诈、卑鄙、恶毒。
  南舟从不讨厌这样的他。
  在南舟眼里,人类都是异常脆弱的生物。
  只要在不主动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他们有充足的理由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保护自己。
  江舫只是中间那个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还会对他好的人。
  这就已经非常好了。
  只是,正如曲金沙疑惑的那样,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喜欢别人的余力呢。
  尤其那个人还是自己。
  南舟倒不是自卑,只是单纯的困惑而已。
  在思索间,南舟忽然听得一个声音近了:“南老师?”
  他抬起脸来,险些和江舫脸贴了脸。
  江舫用食指轻轻对他的额头点推了一记:“走了。”
  南舟把他的动作轨迹看得一清二楚,却也由得他把自己的脑袋点得向后一仰。
  他摸着额心,问:“去哪里?”
  “庆功宴啊。”
  虽然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还有一个完全未知的副本,但这回出征赌场,他们的确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成功,以胜利者的姿态全程碾压,几乎可以说是掠夺走了“斗转”的全部,手头积分直接翻了倍。
  这的确值得小小庆祝一场。
  南舟垂下手去:“好。我们去哪里?”
  ……
  “家园岛”的夜,带着草木、露水、星月的香,每一样都生动又迷人。
  某只不知名的、长了一张小黄嘴的山鸟仰着脖子,兴致勃勃地千啭不穷,可叫了半晌,仿佛才记起这时候不是任它喧嚣的时辰,顿时羞涩地收了声,无地自容,张开翅羽,扑棱棱飞走了。
  和“纸金”不同,“家园岛”从来不是属于夜的城市。
  到了夜间,商户都关门落锁了,大家各自回家安睡,把夜交还给自然。
  但这样的静谧,恰好适合用来抖落一身从“纸金”带来的繁华和疲惫。
  在布满夜露的空旷草坪上,铺垫了一层巨大柔软的隔水布,做了野餐垫。
  垫子的边缘放着一打果子酒。
  这是在“纸金”买的,度数极低,说是酒,其实就是果味的气泡水。
  一排均匀铺陈的碳火,烤出了弥漫天地的肉香。
  柔和的月光则做了他们的天灯。
  南舟咬着苹果,平躺在野餐布的一角,心平气和地仰望着将圆未圆的月亮,耳旁是不吵闹的絮絮人声。
  陈夙峰蹲在一边串签,把穿好的肉串、鸡翅和蔬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铁盘上。
  李银航面对着滋滋流油、却被烤糊了一角的鸡翅愁眉苦脸,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偷剪去了烤焦的一角,好掩盖自己的失误。
  南舟翻了一个身,看向了草坪另一端。
  元明清因为知道自己的格格不入,索性尽全力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静静坐在草坪上,想他自己的心事。
  邵明哲则终于和他心心念念的南极星对上了面。
  一人一鼠蹲踞在草坪上,面面相觑,观察彼此,姿态和神情都是一样的,试探中带点戒备。
  还是邵明哲主动伸出了手指,轻轻悬到了南极星额头上。
  南极星歪了歪脑袋,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它一张嘴,啊呜一口把邵明哲的手指咬出了血。
  ……邵明哲愣住了。
  回过神来后,他沉默地追得南极星在草坪上上蹿下跳。
  一片栅栏状的云层淡淡囚住了月光。
  南舟深呼吸了一记。
  近在咫尺的泥土、草根的湿润气息扑入他的鼻腔,让他的神经一点点软化下来。
  忽的,他身边添了一道温暖。
  江舫侧身躺到了他的身边:“还记得吗?这里是易水歌的手笔。”
  南舟当然记得。
  初见易水歌的那天,他就自报过家门,他是“家园岛”模块的设计顾问。
  在他手中,“家园岛”的NPC和玩家们过着田园牧歌一样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计划得当,每个人都能过上自给自足的好日子。
  当然,生活里还是会有一些挑战,比如说当选择塔防游戏时,玩家有受伤的风险,当然也有几率爆出稀有种子。
  对大多数玩家来说,这里只是一个能大大满足他们收集癖的安乐乡,比“纸金”、“锈都”更贴近自然,比“松鼠小镇”更具有现实价值,比“古城邦”更少纷争。
  南舟不由想到了那个戴着茶色墨镜,始终开朗、却也始终乐于做一名手染鲜血的义警的年轻男人。
  这片世外桃源,就是易水歌梦中的“家园”吗。
  南舟想,人心果然是很复杂的东西。
  以杀止杀的易水歌向往田园生活,从来务实的江舫也会喜欢小纸人。
  由于南舟望着他的眼神过于专注,被敏锐的江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端倪。
  他笑问:“在看什么?”
  南舟直白道:“看你。”
  江舫把声音放得很轻:“看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想你喜欢我。”
  说活间,南舟下意识摸着小腹,沿着江舫曾顶进去的痕迹和形状慢慢描摹。
  那只是一场发生在梦里的交汇,但南舟的绘画天赋和记忆里,足以让他完美还原当时的每一下起伏和动作。
  他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么天真和淫糜。
  注意到他的动作,江舫的喉结微动,轻咳一声,握住了他的手腕,刚想说点什么分散下注意力,就听到南舟问:“……可是,为什么?”
  之前,南舟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为什么江舫要喜欢他。
  如果只是童年时向往的伙伴,为他种下一颗苹果树,也就够了。
  而江舫给他的感觉,是在二人在大巴上相见之前,他就爱他。
  结合上下文,江舫明白了南舟的疑问。
  但在涉及“喜欢”这个活题时,江舫还是有些不愿表达。
  他绕过了南舟发送过来的这记直球:“怎么,觉得自己不好看吗?”
  南舟肯定道:“好看。”
  江舫忍俊不禁:“这么有自信?”
  南舟靠近了江舫,小声并笃定道:“我跟其他人对比了一下,我是好看的。”
  江舫忍着笑提问:“觉得自己性格不好吗?”
  南舟:“我觉得还可以。”
  江舫:“觉得自己不够聪明?”
  南舟:“不觉得。”
  江舫:“好看,聪明,性格好,那还不够让人喜欢吗?”
  南舟心里记挂着一件事,说:“可是我……”
  没等南舟把活说完,李银航就端着第一盘新鲜出炉的烤肉,烟熏火燎地回过头来:“吃饭啦。”
  邵明哲远远坐在了一棵树上,修长双腿自然垂下,在空中荡秋千似的一晃一晃,并无意参与他们的聚会。
  其余五人围坐在一起。
  这五人成分极度复杂,人、高维人、纸片人,关系也分亲疏远近、各有不同。
  但在同一片天空下自由地撸串喝酒的时候,他们的心境不约而同地向彼此贴近了。
  李银航一口喝掉了果子酒,沁凉的感觉一路渗到了胃里。
  微微上泛的一点酒气,让她发自内心地“哈”了一声。
  她问:“你们都想许什么愿望啊?”
  不管游戏方打算给他们安排什么幺蛾子,目前看来,他们距离最终胜利,大概只剩下一个副本了。
  他们的五人队伍也集齐了。
  谈论一下愿望,她觉得不过分。
  她比比划划道:“既然是每个人都能许一个愿望,那只要我们的愿望不互相冲突,是不是就能组成一个很大的愿望了呢。”
  这的确是非常理想的。
  但有一句活,大家都没有说出口。
  能顺利许愿的前提是,他们五个人都必须活着通过最后的关卡。
  当然,谁都不会挑在这种时候说煞风景的活。
  李银航率先积极表态:“我希望所有因为《万有引力》死去的人都活过来。”
  元明清咬了一口肉,细嚼慢咽了一番后,道:“我的愿望,我还没有想好。”
  他的确在犹豫,到底是要解除合同,还是要救唐宋。
  他补充道:“……总之不会伤害到你们的利益就是了。”
  江舫笑说:“没问题,到时候元先生就第一个许,就算你许了什么不利于我们的愿望,我们至少可以许愿,让你的愿望不成真。”
  元明清知道自己的立场不值得信任,对于江舫的戒备,他只礼貌地扬一扬嘴角,并不反驳。
  “虞哥的愿望一开始就许好了,是复活我哥。”
  陈夙峰也开口道:“我呢,本来也早就想好了,想要虞哥的腿好起来。现在是出了一点小问题,李小姐如果能让所有死去的人复活,那我就让我哥哥活过来。再怎么说,总要完成一样心愿才行。”
  他举起四周浮了一圈冰凉露珠的酒杯,一饮而尽后,抹一抹唇角,语焉不详道:“只要能活过来,就好。”
  活说到这里,气氛便有些凝重下来了。
  江舫托着腮:“我嘛,我还没有想好。毕竟只有一个愿望,怎么说都应该好好选才对。就先跳过我吧。”
  他看向南舟:“南老师,你呢?”
  南舟说:“我的愿望,一开始在许愿池那里就许好了。”
  江舫随口笑问:“是什么啊。”
  以往在询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南舟的选择往往是避而不答。
  但这回,南舟给出了诚实的答案:“我想要变成人。”
  这下,李银航是真的好奇了:“为什么啊?”
  她的确记得,南舟是在游戏一开始就许了愿的,还抽中了一个没什么卵用的彩蛋。
  可在那个时候,按时间线推算,他刚从《永昼》中逃离不久,愿从何来呢?
  听到这个心愿,江舫在赌场中从头至尾都稳得惊人的手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抖,泼出了些酒液来。
  只是在夜色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我不大清楚。”
  南舟努力回想,却只剩下一点影影绰绰的印象。
  在被告知“许愿就可以实现”时,浮现在南舟脑中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这个。
  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南舟努力回忆,却发现那个答案宛如针刺,落在心上的时候有点疼。
  他略抚了抚胸口,答道:
  “好像是因为,有人跟我说过,如果我要是人,就好了。”


第246章 家园(二)
  野餐垫上的众人各自沉默,各有想法。
  陈夙峰轻声发问:“做人,真的会快乐吗?”
  南舟摇头,诚实答道:“我不知道。”
  他知道人有贪嗔痴怨,有饥寒苦恨,有尔虞我诈,也有辛苦奔忙。
  “但是做人在满月的时候不会难受,说话的时候有人回应,不用一辈子呆在同一个地方,不用担心有人半夜杀掉你,吃东西能尝出来味道。”
  他口吻平淡地陈述着自己曾经在那纸扎的虚拟小镇里的生活。
  那些日子很远。那些日子又仿佛就在昨天。
  做人或许有种种不好,但可以和舫哥一起不好。
  南舟觉得这样就不坏。
  在大家难免动容时,江舫把酒杯抵到嘴边,接上了他的话:“……但是做人要控糖。”
  南舟:“……”
  他开始认真反思自己要不要坚持做人。
  大家轰然笑开了。
  略微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恢复流通。
  但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江舫放下酒杯,身体仰后,望向琅琅天际。
  思索一阵后,他打开了自己的物品栏,将指尖探入只剩下一点的【真相龙舌兰】,发力攥紧了酒瓶口。
  ……
  另一边,浑然未觉的南舟给陈夙峰出主意:“你可以许愿让那场车祸没有发生过。”
  这样不管是陈夙夜还是虞退思,就都能保住了。
  陈夙峰吁出一口微热的气流:“我想过,但是,我担心会发生蝴蝶效应。”
  可以说,陈夙峰之所以是现在的陈夙峰,根源就是那场车祸。
  哥哥的死亡,换来了他的成熟。
  如果哥哥还在,陈夙峰还会是那个任性、顽劣,让人头痛的弟弟。
  到那时候,一个是成熟的陈夙峰,一个是天真的陈夙峰,两个人是会奇妙地合而为一,还是分裂成两个不同的存在?
  陈夙峰又喝了一杯果酒,玩笑道:“……真麻烦。要是没有我拦在中间就好了。”
  但如果实在不能两全的话,陈夙峰觉得南舟的提议也不错,可以作为备选。
  另一边,李银航在笑过之后,也开始暗自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南舟变成人走了,南极星要怎么办呢。
  它不会说话,近来又格外爱睡,没心没肺的,现在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
  它和南舟不一样,只是一段属于《万有引力》的数据而已。
  和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对它来说,或许只是渗入了新的一段数据而已。
  把它留在这里,一旦他们走出《万有引力》,这个游戏会被永远封闭,他们也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即使它只是一段数据,但南舟和它相处了这么久,好像并没有关心过它的去向。
  明明从大巴上开始,它就和南舟在一起——
  想到这里,李银航还没来得及不平,心念突然一转,滑向了一个奇怪的思考方向。
  对啊。
  为什么?
  据南舟自己说,在出走后,他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但南极星从头至尾一直跟着南舟。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或许目睹过所有曾在南舟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说不定,它知道所有的一切,但从没有人问过它。
  李银航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打算去寻找南极星。
  ……
  在和陈夙峰说完话后,南舟就有些倦了。
  他本来就对酒精格外敏感,果酒的度数已经足够让他昏昏欲睡。
  他枕上了一边江舫的肩膀。
  注意到他泛红的眼尾和面颊,陈夙峰放下了杯子,不大敢置信:“这就多了?”
  江舫摸了摸南舟的发旋,抄扶起他的腰来,对其他人点点头后,把他抱到了野餐垫的另一边,自己也在南舟身侧躺下。
  背后是散发着热力的临时烧烤摊,是酒瓶碰撞的细响,是夜露从树梢落下的细微滴答声。
  他们上方,是洒满了一天的星辰,穷人的珍珠在天空熠熠生光。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各自枕着手臂,把一切热闹都抛在背后,是十分的美好和温柔。
  在似有还无的醉意中,南舟轻声问道:“你肯对我说了吗?”
  在江舫及各色人等的描述中,南舟知道,江舫是他的苹果树先生,也曾经是被高维人意外选中的《万有引力》的受试人员。
  在那场版本测试中,也只有江舫一个人存活了下来。
  南舟从来没有问过,在那段受试的时间里,你见过我吗。
  之前,他每一次想问,江舫都狡猾又温和地将这件事情轻轻带过。
  南舟看出来了,但他不说。
  以前,易水歌也看出了这一点,但南舟对易水歌说,他会告诉我的。
  时至今日,他还是一样自信。
  南舟借着醺醺然的劲头,和他用耳语的声音对话:“那时候,我跳下阳台去捡苹果,门后的人是你吗?”
  江舫:“是。是我。”
  那本来是一场蓄谋的猎杀,但却被他演绎成了一场至浪漫不过的初遇。
  因为喝了酒,南舟的思维难免带着钝感。
  他把自己埋在江舫的肩膀间,颇为遗憾地感叹:“啊,我都忘记了。”
  “没事。”江舫把他垂下的鬓发撩起,别在了耳后,又轻轻抚摸了他被酒力熏得热软的耳垂,“我帮你想。我们一步一步来。”
  南舟说:“我是怎么出来的?”
  江舫:“我把你放在了储物格里。”
  江舫:“因为当初警惕你,还把你关在格子里,关了很久。”
  所以,江舫和他再遇见时,即使是做试验,也不肯再让他进入那宛若禁闭室的地方。
  和南舟重新相见的第一天,也是江舫第一次尝试放弃他警戒和猜忌的本能,进入储物格。
  置身于狭窄窒闷的空格间,他却没有在观察周遭的环境。
  江舫透过四周的空白,看到了一个孤独地盘腿坐在那里,等待着有人来接他出去的、过去的南舟。
  很快,那形影消散了。
  江舫敲了敲那封闭起来的格子,对外面的南舟说:“对不起。”
  可惜,那时候的南舟并没有听见。
  ……
  听到这里,南舟不大生气地评价:“那很过分啊。”
  江舫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和他贴了贴面颊:“原谅我吧。”
  江舫提供的信息已经很多了。
  南舟以此作为凭据,努力回忆起来。
  然而努力无用,对他来说,那一切仍是空洞一片。
  自他身在永昼之中,发现了新来的入侵者们,为了捡那被万有引力牵引掉下的苹果,纵身跳入阳台后,他就陷入了那片记忆的空洞,无止境地下坠。
  直到落到那辆大巴的座位第一排。
  好像只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好几年。
  因此南舟只能靠想象还原自己当时的心情。
  ……然而他怎么想都觉得江舫故意把自己关起来很气人。
  那时候,他是因为什么没有攻击江舫,还愿意乖乖跟在他身边呢。
  南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得出了答案:“我刚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吧。”
  他又补充了一个更合适的词:“……一见钟情。”
  江舫的回答是:“不。是我对你一见钟情。”
  南舟端详了江舫片刻,又凑上去嗅了嗅。
  他提问:“你又喝那个龙舌兰了吗?”
  江舫拿出了那瓶龙舌兰,放在了南舟手边,供他检视。
  里面的酒液和之前相比,一点都没有减少。
  南舟抱过了瓶子,抬眼望向江舫,却获得了一记温柔的额头吻。
  “这种事情,总要慢慢习惯才好。”江舫说,“我还要有很多话想要慢慢跟你说,出去之后,总不能靠着它才能跟你讲话吧。”
  南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黑色的蝴蝶振翅欲飞。
  他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进行这样一场刺青。
  他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分开的。
  他还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还会在大巴上相遇。
  但是,在那之前,他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他开口询问:“你知道南极星……”
  话音刚启,一声枪声便击碎了夜的静谧。
  在枪声的余韵一圈圈波纹向外扩散开来时,南舟已经先于所有人查清了在场人数。
  “……银航呢?”


第247章 家园(三)
  五分钟前。
  李银航终于找到了南极星。
  更准确地说,是它先找到李银航的。
  在茫茫草地间,李银航突然觉得脚面一重,一低头,就见到南极星蹲在她的脚上,前爪扯住她的裤腿,尾巴啪啪地拍打着她的鞋面,嘤嘤地撒娇。
  李银航的心一时间软得一塌糊涂,打算弯腰把它抱起来时,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冷冰冰的批评:“娇气。”
  在找到南极星后,她又找到了邵明哲。
  那棵树不低,树冠又挡去了大部分的月光,只有他一双三白眼在居高临下间越发显得凌厉而闪亮,像是栖居在林间的某种精怪。
  要是放在平时,李银航肯定打个哈哈,转身就走。
  人说酒壮怂人胆,这果子酒里的一点酒气,也勉强让她的胆子支棱了起来。
  她不仅不走,还叫了他一声:“哎。”
  邵明哲不理她。
  李银航抱着树晃了晃,试图唤起高冷的邵明哲的注意。
  本来已经看向别处发呆的邵明哲诧异地低头看她。
  她问邵明哲:“你不来吃烧烤吗?我给你留了一点。”
  邵明哲扭过头去,沉默以答。
  “问什么都不回答。”李银航嘀咕道,“你也很娇气啊。”
  邵明哲:“……???”
  既然都开了口,李银航索性把自己好奇的几个问题统统问了一遍。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就跟着我们走了吗?”
  “可你也不能跟很久,我们队里的人都齐了,马上就要下副本了,到时候你要去哪里?”
  “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看起来,对于她的疑问,邵明哲一个都不打算回答,并再次扭过了脸去。
  李银航一口气问完了心中的疑惑,反正也没指望着能从这只闷葫芦里倒出什么内容来,自己过了嘴瘾,也算是畅快了不少。
  她摸着树皮,轻拍了拍,作了一句总结陈词:“……你真的很奇怪。”
  说罢,她就把拽住她的裤腿要往上爬的南极星捞上了肩膀,打算离开。
  说起来,最近南极星是越发懒了,连蹦蹦跳跳的流程都省了,只往那里一趴,等着人来抱。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邪降】副本之后,它就一直这样懒洋洋的。
  李银航还记得第一次在大巴上见到它、它生龙活虎地和南舟抢苹果的样子,再对比一下现在软趴趴的鼠饼样,难免觉得好笑。
  她拿指尖逗弄了一下它的胡须,它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一心沉睡,不管其他。
  在她身后的邵明哲则摸了摸痒丝丝的鼻尖,看着李银航的后背,心中泛起了微微的波澜。
  他轻声道:“我……”
  李银航当然肯听他说话,回身望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邵明哲扶住树干的手指发力收拢。
  眼睛稍垂下一点时,他三白眼中的凶光也淡化了许多。
  “我不回答你,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但应该,只差一点,我就能想起来了。”
  “……只差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李银航多嘴解释这些。
  就像他不知道,明明自己最讨厌谎言和欺骗,却还是不由自主找到了第一次见面就欺骗了他的“立方舟”。
  李银航觉得新奇:“你也不记得你的过去了?”
  ……南舟是这样,邵明哲也是这样。
  失忆或许真的是古往今来的主角标配,她一个小配角,这辈子恐怕也不能理解这种奇特的烦恼。
  邵明哲正欲接话时,他身后丛生的木枝忽然晃动了一下。
  这晃动很普通,一阵微不足道的风,也足以造成这样的响动。
  然而,只这一下,邵明哲却霍然转身,顺势转为蹲姿,宛如狩猎的虎豹,径直向林木深处扑去!
  只是他的速度,终究略逊一筹。
  一颗子弹目的明确,穿林打叶,直奔李银航的前心而来!
  当子弹即将没入李银航的身体时,尖锐的枪声才从数十米开外轰然炸响。
  邵明哲动作为之一滞。
  他只是先察觉到了袭击者的存在,便下意识冲向袭击者的方位。
  他全然没想到,对方手上会有远程武器。
  可他选错了边,再想回身援救,已然来不及了!
  好在,李银航惜命,“立方舟”也都替她惜命。
  她身上几乎携带了“立方舟”主动、被动的所有防具。
  当她还未察觉到逼命的危险迎面而来时,一道伞状的波光已经自动从她的尾戒中蓬地绽放开来,光芒包裹了激射而来的子弹,将它的动能尽数柔化吞噬。
  嗡——
  被乍然拦截的子弹和波盾摩擦出了尖锐的鸣响。
  最终,盾光吞没了子弹的去势。
  而耐久度只剩下一格的戒盾也瞬间崩解,
  方戒碎裂成了几片金属破片,纷纷落在了她的脚尖前面。
  确定李银航暂时没有危险,邵明哲便继续冲向林间,野兽一样,恶狠狠扑倒了那端着枪准备向他射击的男人。
  在那人反应过来前,邵明哲就沉默而冷静地单手扶住枪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碎了他的下巴,双手各握枪身一端,在喀啦的骨响中用枪带利索地绞住了他的脖子,纵跃到他背后,绕缠一圈,瞬间勒断了他的喉骨和气管。
  然而,不等他喘匀一口气,另一个方向,枪响又至。
  树林中的不同方位,埋伏了两个人!
  邵明哲头皮一紧。
  他们显然是要置李银航于死境!
  但她也不傻,戒指碎裂的当下,她就一个箭步蹿到树下,用粗大的树干做了掩体,坚决不挪动分毫。
  那枪只削掉了李银航藏身树木的一截树皮。
  飞溅的木屑打到了她的脸上,把她的脖子割出了一点血。
  李银航强自控制住呼吸的节奏,转动大脑,竭力思索自己的退路。
  她的来处是一片开阔地,她现在往南舟他们那里跑,对方手里有枪,自己跑出去,等于是活靶子。
  等在原地,或许还有救。
  不过,当她听到大步奔近的脚步声时,她的心像是注入了一大股铅,沉甸甸地往下直坠而去!
  密林中搞伏击,有树叶障目,所以他们不得不尽可能拉近伏击的距离。
  这虽然会加大他们自身被发现的风险,但是,远攻一旦不成,他们还可以选择近战!
  当李银航还在物品栏里手忙脚乱地寻找可用道具时,一道银光已经倏然来到她面前。
  她矮身一避,勉强闪过了刀锋,滚了一身的潮湿泥土。
  她虽然有了应敌的策略,知道要把“跑”作为最优先级的策略,然而她的体力、反应力也只是平常的水准。
  当她重新站稳脚跟,准备撒腿狂跑时,一线寒芒已经直直落向了她的头顶!
  本来蹭在她的肩膀上昏昏欲睡的南极星,在极限的颠簸中,只来得及用细爪楔紧她的衣服,免得自己掉落。
  等到它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和正常时,杀机也已经来到了李银航的背后。
  南极星的眼里,清晰地映出了那一把长刀的落向轨迹。
  南极星战斗的本能立时被唤醒,脑袋像是充了气的气球,一瞬变大。
  它张开大嘴,狠狠向来人咬去!
  雪亮的刀锋未及落到李银航后背,便铮然一声,连带着那人的手臂,一起落了地。
  李银航的肩膀一轻,而身后消失的追击声、响起的痛呼声,也让她有了一丝危机解除的庆幸。
  她刹住步伐,回头看去,却看到了让她心跳为之一停的场景——
  一个陌生男人捂着断臂,痛得满地打滚。
  而恢复了正常体型的南极星,小小的身体趴伏在新泥之上,随着呼吸,只剩下细微的起伏。
  它试图起身,却重新跌倒在了土中。
  它的爪子神经质地抽搐着,像是即将耗尽电池的玩具。
  “南……”
  “……极星?”
  ……
  待所有人赶到时,李银航手里正举着一块锋锐的石头,一下下砸向那个断臂的男人。
  她雪白的面颊和侧颈上都染上了喷溅的血迹,神情带了点呆怔怔的木然,但她下手丝毫不见手软,异常凌厉。
  元明清直到跑近,才认出了那个脑壳已经被砸得陷下去一半的人,是一组高维人中的其中一个。
  看起来,这两人得到上级授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进行了这一场猎杀,想要在这功败垂成的前夕,再对“立方舟”发动突袭,哪怕能带走一个人也好。
  可惜,他们又一次失败了。
  高维人的精神还躲在这具躯壳内,想尝试做出最后一搏。
  无奈,他的身体被活活砸成了烂泥,已经彻底失去了使用的价值。
  在承受了几下剧痛的打击后,他仓皇逃出这具躯壳,退出了游戏。
  南舟拉住了李银航的手臂:“银航。可以了。”
  李银航用手肘擦了擦血,手有点软,但勉强还能活动。
  她用双臂支撑着自己,从那具尸身上爬了下来,轻声道:“看看南极星。”
  她不知道在南极星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南极星不好了。
  它侧躺在地上,四肢轻轻动弹着,想要爬起来,却始终无法动弹分毫,像是那最后的一丝精力也被消耗殆尽。
  南舟走到了它的身前,
  南极星喘息着,望了他一眼。
  那是很深,很认真的一眼。
  南舟曾经见过这样的目光。
  那是在千人追击战中,易水歌提议,让南极星把脑袋变大,让他们躲在南极星的嘴巴里,方便将他们带离“纸金”,脱出众玩家的包围圈。
  那时候的南极星,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但最终,它还是同意了这个提议。
  彼时,南舟不懂这目光的含义。
  现在,他明白了。
  在南极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它使用自身能力的次数,是有极限的。
  现在,那个极限到了。
  南舟感觉到,有一个温柔的魂灵潜伏在南极星的身体里。
  它在用目光对自己进行告别。
  南舟不理解这样的告别为何会到来。
  他有些困惑地叫它的名字:“南极星。”
  在这只小鼯鼠出现在永无镇上的那一天,南舟将它视为了自己的朋友。
  它和自己抢苹果,它把脑袋变大陪自己玩耍,它和自己一样爱吃甜,它喜欢打瞌睡。
  就连南舟失忆之后,它也和他出现在了同一辆大巴上。
  南舟认为,它理所应当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它牵系着自己的灵魂一角,它和自己是一体的。
  在许愿池前,南极星捞到了彩蛋【幸运女神的金币】,据说具有幸运加成的作用。
  南舟把“加成”用在了南极星身上。
  所以,当时,南舟许下的完整心愿,是希望自己能带着南极星,一起变成人。
  而现在,他的南极星就躺在地上,眼睛逐渐闭合成了一线。
  南舟又叫它:“南极星。”
  当初,他把南极星带到了永无镇的图书馆,要给他起个名字。
  南极星心不甘情不愿地用小爪子一拍书页,拍到了South/Pole/Star上。
  南极星是最靠近南天极的行星。
  这是上天掉落到他身边的一颗星星。
  南舟伸手试图触摸南极星的身体。
  然而,就在南舟触碰到它的一刹那,在它的诞生地、“家园岛”的树林之中,小小的南极星的身躯,毫无预兆地化作了浮空的星甸。
  星沙随风而动,却尽数没入了从林内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的邵明哲体内。
  邵明哲一个踉跄,在众人面前单膝跪倒。
  他口罩的耳挂,已经在搏斗中被扯断,纯金色的细长须面纹,在月光之下变幻流转。
  南舟愣了半晌,似有所感。
  他站起身来,走向了跪倒在地、肩膀随着不规律的呼吸徐徐起伏的邵明哲。
  他捧起了他的脸,替他摘去了帽子,又扶着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面孔。
  邵明哲没有反抗,乖得异乎寻常,任由南舟在他身上动作。
  一头澄净的金发,因为被藏在帽下,被压出了鬈发的弧度。
  英俊的黑皮少年呈动物的蹲姿,眼睛中一半盛着月色的余晖,一半盛着南舟。
  他轻声说:“南舟,我找到你了。”
  南舟有些不确定,轻声唤他:“……南极星?”
  邵明哲把下巴压在了南舟掌心,有点羞涩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然后他偏了头,看向了发呆的李银航。
  他的嘴巴微微一抿,似乎是想起来刚才自己评价撒娇哼哼的南极星“娇气”一事。
  他往后一缩,离开了南舟的掌心,走到了李银航身边,擦掉了她脸上的血迹和刚刚凝结在睫毛上的眼泪。
  “我……回来了。”他的口吻有些别扭,轻声安慰,“李银航,你不要哭。”
  李银航看着比自己高大出一头有余的邵明哲,张了张嘴。
  “南极星?”
  “嗯。”
  “……邵明哲?”
  “……嗯。”
  江舫神情微动。
  他终于理解,自己再见南极星时,那总存在的微妙的违和感是来自哪里了。
  在他的印象里,南极星毕竟是个副本小boss。
  它贪嘴,爱甜,却也别扭、固执、脾气坏、武力值超群,动不动就想把人的脑袋当瓜子磕。
  可再和它重逢时,“南极星”就只剩下了撒娇、贪嘴这一面的性格。
  而在【邪降】中他们遇到的邵明哲,则完全占据了另一半的性格,有高度的戒备心、冷酷、别扭、行动力和武力值一流。
  准确来说,邵明哲并不是失忆。
  因为不管是和他们在大巴相遇的“南极星”,还是在【邪降】碰面的邵明哲,他们就只是各自分裂的一半而已。


第248章 家园(四)
  南极星和邵明哲分离的记忆需要时间融合。
  因此,在与李银航对视时,他的脑中仍然转着一场百转千回的小型风暴。
  南极星,年岁难考。
  它是“家园保卫战”的游戏地图中,按照既定程序随机组合、自动生成的怪物小boss,之一。
  系统赋予了每只“南极星”一定的智能。
  当然,那不是为了让它思考自己生从何来,死往何处。
  它们拥有欲望,这让它们会主动和游戏玩家争抢资源。
  它们会有痛觉和对死亡的恐惧,这样就不会无脑冲锋。
  它们具有学习能力,是为了快速适应不同玩家的大招。
  它们武力值和机动性强,是为了让它和玩家周旋,提升玩家的乐趣。
  它们具有自行重组和编辑自己躯体的能力,从而给玩家制造危机感。
  它们是为玩家服务的玩物,诞生于世,就是为了迎接死亡、为了去抢一个庄园里的苹果,被人炸成一片不沾襟的数据血雾。
  南极星以前也是这样无名无姓的小怪物。
  诞生,然后消亡,是它应得的宿命。
  然而,当它被人提拉着后腿、在脖子上打上一个圆满的蝴蝶结当做礼物时,它是懵逼的。
  没人告诉它,它会有这样的宿命。
  醒来后,置身于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中,更是让它困惑难解。
  但强烈的食欲还是让它咬断了身上的绳子,爬上苹果树冠,抱起一颗苹果,狼吞虎咽起来。
  在陶醉地把一颗苹果吃得只剩下核时,它被人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南舟好奇地探身出窗,捉住了这只未曾谋面的小动物。
  他问:“……你是谁?”
  它的回答是把脑袋乍然变大,打算对南舟来个一口没。
  其结果相当惨烈。
  它的下巴被南舟随手一推,卸歪了。
  它受了重伤,还大大地丢了人,嘴巴怎么也合不上,只好躲在树叶一角,瞪着南舟嘤嘤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眼泪汪汪,几乎要把自己活活气死。
  南舟不知道它的小心眼里在计较些什么。
  他把苹果捣碎成果泥,用小碗盛了送过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想跟我玩。我以为你想吃我。”
  它气得用屁股对准了南舟,一边舔果泥吃,一边用尾巴啪啪抽打着树干,表示愤怒。
  南舟一点也不介意,用指尖逗着它的尾巴玩。
  这是一个奇妙的小镇,有数据侵入的痕迹,但却没有那么强烈。
  这正好能够让它这样一个数据生物活下去。
  它在这个小镇里提心吊胆了好几天,都没有崩解溃散的感觉,那点狡黠的小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和家园岛里不一样,小镇里只有一颗苹果树,就长在南舟家楼前。
  它来偷吃几回,就要被南舟rua几回。
  可以说是没有一顿苹果是白吃的。
  被rua毛了,它也会怒从心头起,对南舟大叫“死开死开”,试图把他咬死,独占这棵苹果树。
  然而,南舟根本听不懂它的语言。
  他把它按倒,摸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捋着气得一扑棱一扑棱的耳朵尖,夸奖它:“好乖。”
  它一面气愤,一面不受控地被他撸出了呼噜呼噜的低音。
  它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懂得分享的。
  好像是苹果树上只剩下了一颗苹果,而距离结果期还有两天。
  南舟左右斟酌后,切了一半给它。
  它乖乖叼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心平气和地抱坐着比它还大一圈的苹果,和南舟一人一半,吃得毫无占有欲。
  它也不大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肯睡到南舟身边的。
  好像是一场大雨,下得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它吱吱地哼唧着,缩在南舟的窗户与雨檐之间,却仍然被风泼雨瓢地浇成了落汤鼠。
  好像世界要以这种方式、清洗融化掉它这个本不应该存在于此的错误。
  它在瑟瑟发抖间,身后窗户洞开,光明和温暖一齐从后面袭来。
  南舟什么都没有说,把它拎进来后,用小毛巾细细擦干,顺手安置在了墙角的一方旧枕头里。
  第二天一早醒来,南舟看到,原本摆在墙角的旧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他的床边。
  黑金色的小蜜袋鼯蜷着爪子,趴在枕头上,睡得香甜。
  南舟趴在床边,睡眼惺忪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把它抱了起来。
  它下意识地偏头要咬人,可齿锋抵在了那人的虎口,闻到那清淡的苹果香,它的齿关松了开来。
  ……它学会了克制。
  几天后,南舟把它带到了图书馆。
  从那天起,它有了名字,叫做南极星。
  南极星开始蹲在南舟的肩膀上,陪他一起看书。
  它的脑袋还是全新原装的,用起来时颇有几分小心翼翼。
  但不得不说,还挺好用。
  南极星沉默地学习着。
  这个从鸿蒙里长出来的小怪物,逐渐变得聪明智慧了起来。
  它也逐渐学会在睡觉时袒露出肚皮,四脚朝天,呼呼大睡。
  它学会了什么是安全感。
  它帮南舟攻击那些意图攻击他的玩家,不吝咬下他们的头颅,事后伸着脑袋,任由南舟给它擦嘴。
  而它则睡在南舟的枕头边,抱着他的一缕头发,带着嘴里的血腥气安然入眠。
  它学会了保护。
  它和南舟一起并肩坐在屋顶上,看着天上雪白如昼的残月。
  南舟把一个爬上屋顶、意图攻击他的光魅拧了脖子,让他昏睡了过去。
  南极星跳到他的身上,从他的衣袋里翻出了一根烟,好奇地从烟屁股吃起,刚啃上两口,就被呛得呸呸地吐了出来。
  它气得用烟去打那人的脑袋,直到被南舟捉回来,重新安放在肩上,它才乖了。
  这时,一只雪白的小蝴蝶扇动着翅膀,栖息在它的鼻尖上。
  南极星呆呆地注视着那近在咫尺的蝴蝶,动也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南极星发现,自己在遇到美好的事物时,它的心也是会砰砰跳起来的。
  它学会了怜弱。
  一人一鼠,相偎相依。
  ……直到那人带着一批被困的玩家,来到了永无镇。
  南极星其实已经不大记得当初把自己绑架到这里来的人长什么样子,因此它看江舫,也只是隐隐的眼熟和心虚而已。
  南舟趴在厨房窗外,看着江舫烹调做饭。
  南极星有点嫉妒。
  它一直以为自己是南舟最好的朋友。
  但在吃到江舫做的水果馅饼后,它觉得它也可以试着把江舫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
  然后呢。
  然后南舟跟着江舫走了。
  自己跟着南舟走了。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就像天上的南极星就应该追着地球转。
  他们见到了广阔的天地。
  那里有更多的危机,更多的死亡,更多的鲜血。
  好在,还有一个南舟。
  对一只始终长不到一只手掌大的蜜袋鼯来说,它蹲在南舟肩膀上,就感觉自己已经走遍了世界。
  它学会了分享、克制、撒娇、保护、怜弱。
  然而,在某一天,它把自己这些部分全都毅然决然地切割了出去。
  他把自己的动物性与人性精准切分,把强与弱也切分开来,一半留在了南舟身边,另一半消失在了茫茫的数据海洋之中。
  如果它是别的生物,是绝做不到把自己活活打碎这一点的。
  可它是虚拟生物。
  这是它最擅长的……数据重组。
  分离开来的另外一半,就叫做邵明哲。
  而当二者在“家园岛”的小树林中再度合二为一时,那个名叫“邵明哲”的单人玩家,就消失在了榜单之中,好像从未存在过。
  ……
  同样对邵明哲的真实身份感到震惊欲绝的,是正在观察他们一举一动的高维人。
  在这之前,他们始终查不出邵明哲的来历。
  因为他是突然出现的,像是一段流浪的数据,在茫茫的数据海洋中勉力挣扎出了个人形。
  根据资料显示,他第一次以这张脸出现在《万有引力》中,是在千人追击战时。
  他出现的地点是“纸金”。
  他打劫了一个玩家的衣服,把赤裸的自己全副武装了起来。
  当夜,这样的小型抢劫层出不穷,因此没人会在意。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游戏中的“人类”,彼时,系统是读取到了它的存在的。
  但经过一番运算后,系统自动把这个陌生的白板号判定成了新加入的玩家,给了他一个新身份。
  毕竟那时,为了猎杀南舟,安全点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副本,正是数据变乱、流动最多的时候。
  换言之,它钻了游戏特殊时间点的bug。
  ……
  为了避免高维人的追杀卷土重来,“立方舟”一行人回到了“古城邦”的免费宾馆,下榻入住。
  金发黑皮的英俊青年坐在床边,垂着眉眼,消化着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对一个女孩子投怀送抱的事实,面无表情地脸红着。
  好在他是一身深色皮肤,就算脸红,顶多是面上的金纹微微泛着些光而已。
  对于南极星变人这件事,南舟并不多么震惊。
  从小到大,他经历过的怪事太多了,因此他关心的问题相当剑走偏锋:“你为什么管自己叫邵明哲?”
  他担心南极星不喜欢自己给他起的名字。
  邵明哲,或者说南极星,轻声答道:“因为我以为我的名字,应该是S开头的。”
  在把自己分割开来后,因为把记忆都留在了小鼯鼠身上,南极星遗忘了有关于自己过往的一切。
  他只隐约记得,有人把一本书摊开在自己面前,要他自己来选名字。
  他好像是把爪子按在了一个“Sou”打头的字符上。
  所以,在被莫名其妙地分配到一个白板号时,他选择了“邵”这个最接近“South”发音的字符。
  邵明哲一直在竭力寻找着他诞生于世的理由。
  他知道,自己产生意识的时候,就一直在数据之中周游。
  他的头脑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知道自己身上带着很重要的东西。
  而当他出现在“纸金”街头时,他又恢复了一点记忆。
  他记起来,自己要去找一只小鼯鼠。
  现在,他终于弄明白了自己诞生的意义所在。
  南极星望着南舟,说:“我要保护你……的记忆。”
  “南舟,你的记忆,在我这里。”


第249章 家园(五)
  闻言,江舫原本平静的眉心微微一动。
  他用指尖轻掐了一记,以压下心里已经生出的万丈惊涛。
  他想把南舟的记忆经由自己口述出来。
  但那理由,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说过那些愚蠢的错话。
  南极星又盯准了南舟,说:“可是记忆的事情,我只能跟你说。”
  在场的都是会看眼色的人。
  元明清和陈夙峰和李银航闻言,同时起立,三人成列,准备出去。
  江舫却没有动,只是换了个姿势安坐。
  南舟也对江舫的存在毫无芥蒂,对南极星说:“他也是我。”
  但南极星莫名坚持,和江舫对视,就是不肯放松分毫。
  在短暂的对视后,江舫会意,起身对南舟道:“出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要留,南舟不在意;他想走,南舟也不强求。
  他只说:“我要果仁蜜饼。”
  待江舫掩门离去,南舟才转向南极星:“他也不能听吗?”
  南极星从江舫离开的背影上收回视线:“不能。”
  南舟:“讨厌他?”
  南极星摇头。
  并不。
  他只是认为,在把记忆还给南舟时,南舟和江舫不应该呆在一起。
  南舟看似在城镇中长大,但实际上一直身处危机四伏的丛林。
  这决定了他的性情即使再像人,也和人有根本的区别。
  比如,他在受伤时,更习惯找个角落躲起来舔舐伤口。
  南极星见过他受伤的样子,因此想为南舟留下这一片余地。
  待房间被清空后,南极星走到了南舟面前,乖顺地蹲了下来,把手指搭放在了南舟的膝盖上。
  南舟则用心打量起自己小鼯鼠变成人后的模样。
  当他浑身上下一丝不露,只露出一双三白眼时,给人的感觉只有凶悍冷淡。
  但当他露出所有的五官时,一切又都奇妙地圆融了起来。
  他并不是凶,只是单纯地专注和执拗。
  南舟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想摸摸他的耳朵和肚子,想象他用这张英俊又冷淡的脸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近三分钟。
  三分钟后。
  南舟:“你说啊。”
  南极星:“你接啊。”
  南舟、南极星:“……”
  主宠二人一个坐在床畔,一个蹲在床下,面面相觑,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南极星毕竟是小动物出身,还不能运用复杂的词汇,尤其是在着急起来后。
  很多事情他心里分明清楚,可说不出来。
  他努力运用自己薄弱的语言组织能力,断断续续地解说了半天,却把南舟越说越迷惑。
  他只能明白一件事。
  南极星想要直接把记忆还给自己。
  不是“告知”,而是“传输”。
  他和南极星虽然同样都是《万有引力》游戏中的一员,但二人的根本性质不同。
  南极星是完完全全的数据生物。
  南舟则是另一维的存在。
  他们根本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而南极星却说,他拿到了自己的记忆。
  也就是说,自己的记忆,是以数据的形式存储在了南极星这个数据的身体里。
  自己的记忆,曾经被从体内提取出来,变成过数据。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是高维人的手笔吗?
  毕竟在《万有引力》中,也只有高维人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但他们绝对不可能拥有随便抽离走别人记忆的自由。
  要是他们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出尽百宝、使尽解数来针对自己了。
  就像那位无声无息地侵入了永无镇的人类游戏工程师。
  南舟想,他能让自己不死,应该是设定了某个外部程序,在判定自己即将受到致命伤害时,就会令副本时间暂停,让玩家获胜,并及时将玩家传送走。
  玩家走了,那些入侵的数据就会自动消失,对南舟身体的伤害,也只会局限在皮肉伤。
  这种束手束脚的行为,甚至会造成一定的bug。
  譬如说,有一次,某几位玩家明明对他造成了致命伤,完成了任务,却在等待传送的过程中被暴起的他拧断了脖子。
  由此可知,那名工程师根本没有善后的权限。
  那些本该致命的伤口,都是南舟自己躲在暗处,慢慢养好的。
  高维人也应该是一样的。
  他们对环境具有一定的操控权,却始终无法操控人本身。
  如果他们想要实现完全的操控,就只能让人自愿开放自己身上的权限,主动交付一些权利给他们。
  ——那就是所谓的“许愿”吗。
  南舟冒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自己是不是曾主动对高维人许了某个愿望,代价是自己的记忆?
  可自己的记忆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吗?
  南舟这边厢已经想通了大部分关窍,然而南极星这边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偏偏一张嘴不争气,情急之下,气得大叫出声:“汪!”
  这一声把他自己叫得更生气了。
  这充分证明他还是说不了人话。
  然后他就把人高马大的自己团在了床头柜边,生闷气。
  ……蜜袋鼯的气性还是很大的。
  他隐藏在披散的金色鬈发中的耳朵变成了兽耳,垂了下来,沮丧地拍打着节奏。
  但南舟并没有因为记忆无法找回而难过,而是好奇地拎起了他的耳朵,撸了两把:“还能变回去吗?”
  在房间内的主仆二人陷入僵局中时,外间,江舫问元明清:“关于‘邵明哲’,你们知道多少?”
  元明清侧脸看他,正在思考怎么出言婉拒回答,就听江舫似笑非笑道:“那个时候,你们是对付我们的第一主力,所以,和我们相关的一切情报,你们都应该是知道的吧。”
  元明清干笑了两声。
  别说,他还真知道。
  在那个虚造的【末日症候群】副本前,他们还是被高维人寄予厚望的夺冠队伍。
  【邪降】副本发生恰好在【末日症候群】之前,所以,他和唐宋都是知道有关那个突然出现的“邵明哲”的事情的。
  尽管元明清所知的情报也是有限,但结合目前情况,“邵明哲”就是南极星的话,已经足够他盘顺很多事情的逻辑。
  当初,南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向高维人开放了自身的权限。
  代价是自己的记忆。
  而南极星设法在交易过程中,夺走、或者说复制走了他的记忆,同时把自己一切两半。
  跟着南舟的蜜袋鼯南极星,是被真正“分离”出来的那个。
  它携带了自身的记忆,和全部的温柔和忠诚,守在了南舟身边。
  而充满野蛮、警惕和武力值的另一半,小卫士一样怀抱着南舟的记忆,沉睡在了数据海中。
  他用自己的沉睡,完成了一场神鬼不觉的抢劫。
  他本来就是精于抢掠、偷袭的小boss,去抢别人手里的东西,这算是他的老本行了。
  这甚至欺骗过了当时和南舟交易的高维人。
  小蜜袋鼯身上带有三次可以重组数据、用来保护南舟的机会。
  每使用过一次,它就会衰弱一点。
  这也就证明南舟遇到了一次难解的危险。
  数据向来稳定守恒,此消彼长。
  小蜜袋鼯的衰弱,换来的是对那沉睡着的数据的刺激。
  在千人追击战中,小鼯鼠南极星被解开了第一层禁制。
  于是,“邵明哲”诞生了。
  他被带到了南舟当时所在的“纸金”,同时恢复了一点记忆,知道了自己要去找自己失落的另一半。
  找到了小蜜袋鼯,就是找到他自己,找到南舟。
  这本来应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两个南极星本就是一体,以至于游戏池的随机系统,都受到一丝奇异的感应和牵引,把“立方舟”和“邵明哲”分配到了一起。
  ——那就是【邪降】副本。
  只是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样顺利。
  第二次,他们在【邪降】中相遇了,不仅相见不识,还彼此戒备。
  南极星为了摆脱降头的围杀,再次发动了攻击,和他在卡车上相见。
  南极星不认得这个已经变成人形的自己,打完架就忙着回家,想看看南舟、江舫和李银航是不是安好。
  “邵明哲”则以为那小鼯鼠是副本中的生物,在旅馆附近费力寻找,却始终无果,直到游戏自动结束,而他也被传送回安全点。
  不知道他站在安全点的长街上时,心中有几多怅惘。
  好在,这一次过后,“邵明哲”觉醒了更多。
  当“立方舟”和“亚当”结盟、“斗转”的曲老板突然和“如梦”联合,双双冲至榜单顶端、二虎相争时,世界频道上一时全是关于他们的讨论。
  其他玩家说,“立方舟”一定会去“斗转”。
  “邵明哲”凭着那种对“立方舟”莫名的亲近感,驱使着他笨拙地找上了门,蹲在“斗转”对面的咖啡馆,眼巴巴等待着他们。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守株待兔的原因和结果会是什么。
  元明清一一想来,觉得南极星这番寻乡之旅,跋涉得的确辛苦万分。
  不过,如果高维没有决定围杀南舟,“立方舟”也不会刚下副本,就被团团围困在“纸金”,情势危急。
  他们不被困在“纸金”,就不会遇上易水歌。
  没有易水歌的协助,他们就算想利用南极星的嘴巴从包围中逃生,也很难实现。
  如果南极星不尝试把脑袋变大,“邵明哲”就不会被召唤出来。
  那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样想来,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一环套一环。
  该遇见的人,始终都会遇见。
  想到这里,元明清反倒感兴趣起来。
  南舟失落的那段记忆,究竟会是什么呢?
  ……
  他怀着如此大的期望,以至于重新进入房间、得知南舟根本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时,元明清那最擅长的温和假笑也差点垮掉。
  小小的蜜袋鼯正蹲在南舟肩膀上,垂头丧气。
  不过江舫并没有对南舟没能成功恢复记忆的事情表示失望。
  喂他吃过睡前甜点,推他去洗漱,又把一张床铺得暄暄软软,江舫把一切事情都做得自然流畅。
  对江舫来说,不管恢不恢复记忆,他都是他。
  既然没人责备他,南极星也很快从自己的小情绪中走了出来。
  他如往常一样,手脚并用,勤奋地给自己在南舟的枕头上刨了个软坑,又叼了一方小手巾,美滋滋地做足了睡觉的准备。
  谁想到,南舟刚睡下不久,江舫就提着他的尾巴,把他毫不客气地扔下了床。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南极星屁股着地、双爪撑着地面:“……???”
  他正要发作,就见江舫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对他轻轻嘘了一声。
  南极星这两天是睡足了甜觉,可他知道,南舟已经有一天多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南极星提起的一口气就这么泄掉了。
  嘁。
  不上去就不上去。
  明天让南舟花你的积分给我买好吃的。
  南极星酸溜溜地想着,叼着自己的小被子,溜出了套间。
  因为“立方舟”成员数量大增,他们这回换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公寓式套间。
  南舟和江舫睡一间,李银航单独睡一间,元明清和陈夙峰睡客厅。
  在崇尚武力的“古城邦”里,住处的安全保护也是做得最到位的。
  像“家园岛”里那样的埋伏围杀,想发生也难。
  不过,高维人里应该只剩下了废柴小夫妻那组。
  高维人就算派他们来,他们大概也只会直接躺平装作信号不好没接收到命令。
  客厅沙发上的元明清心安不少,把“既来之、则安之”贯彻得彻彻底底,枕头加垫了两层,被子也是极尽柔软。
  被赶出门来的南极星在沙发下偷偷观察元明清。
  元明清也知道它在观察自己,并打定了要装睡的主意,并不打算和它发生什么交集。
  谁想南极星也就是观察了他几秒钟,就把他的肚子做了垫脚的蹦床,三下两下蹦上了沙发靠背,一溜烟跑了。
  他踩得元明清费了好大功夫才没哼出声。
  站在沙发靠背的尽头,南极星看向了睡在行军床上的陈夙峰。
  对陈夙峰,南极星不大熟。
  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南极星知道,他在失眠。
  他或许是在戒备高维人元明清,或许是在思念某个人。
  谁知道呢。
  南极星犹豫了一阵,也没有去打扰他。
  他选中了另外一条细窄的门缝,扭动着身躯,硬是把自己挤了进去。
  李银航也一样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
  或许只是不困。
  总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她也有些热了。
  谁想刚回了个身,她就吓了一小跳。
  南极星正用两只细细的小前爪扒着床沿,双脚离地,像是一架小秋千,在空中悬着。
  他把脸压在床畔,偷看她。
  李银航和他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
  她小声问:“他们不让你一起睡?”
  南极星怀着无限委屈,点了点头。
  倒也合理。
  任何人知道自己对象养的宠物有可能在半夜变成一个金发黑皮的英俊青年,都不会允许他在卧榻酣睡的。
  李银航想了想,伸手给自己的枕头摁了个小窝。
  南极星眼前一亮,咬着自己的小被子,兴冲冲地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李银航望着天花板问:“你不会突然变成人吧。”
  南极星:“……”
  他弱弱地唧了一声。
  李银航松了一口气,拿出一只苹果,晃了晃。
  黑暗中,一只小爪子接过了苹果,抱在了怀里。
  身边多了一点小小的热源,她突然有了点困意。
  可是,下一秒,小爪子放下了苹果,转而搭上了她放在枕边的无名指。
  李银航一愣,再转眼去看时,南极星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只有他面上的金纹,似有光华流转。
  ……
  另一间房中。
  江舫单手枕在脑后,温柔地去卷南舟垂下枕边的发丝。
  “他走了。”闭着眼睛的南舟微微睁开眼睛,“你有话要对我说,我可以听了。”


第250章 家园(六)
  江舫缠绕他头发的小动作一停。
  南舟侧过身来,眼中毫无倦意。
  江舫还是本能地畏惧这样毫无目的的视线。
  有目的的眼光,可以用心计应对。
  然而无目的的眼光,是江舫最难应对的情深。
  他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指,然而手掌退缩到一半,便翻覆过去,自然地用温热手心贴住了南舟的耳朵:“不困?”
  他需要勤加练习。
  南舟摇头。
  “我在想你。”他拉近了一点和江舫的距离,“想得睡不着。”
  尽管知道他在说什么,江舫的脸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烧,只能仓促地用习惯的笑容作出应对:“又不是很久不见了。”
  南舟却说:“我们,应该是有过很久不见的时候吧?”
  二人间一时无言。
  江舫的尾指轻撩着南舟的耳廓。
  自上而下的,珍惜呵护的。
  江舫说:“你说说看,你猜到了什么。我择情补充啊。”
  南舟沉默了一会儿,在脑中对自己想要说的话进行了简单的归类整理。
  他说:“我知道,你是苹果树先生。是你在我窗前种了苹果树。”
  说完,他细细看江舫的脸,想等他的反馈。
  江舫笑:“嗯。”
  即使是在《万有引力》的正式游戏里,他也在自己的储物格里种了一棵苹果树。
  虽然一年光阴不到,它还结不出果子,但那颗为他种苹果的心,却是从见他的第一面前就有了的。
  得到江舫的肯定后,南舟继续道:“南极星也是你送给我的。”
  南极星是“家园岛”攻防战副本里的生物,它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自己的世界。
  它和苹果树一样,都是被从异乡带来的礼物。
  做出判断后,南舟复又好奇起来:“那时候,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江舫心中猛然一紧。
  那时候,他知道南舟在被其他玩家围杀。
  玩家们在诸多攻略帖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这个副本boss是如何难以预测,或是辱骂狡猾的boss又坑他们的选关卡,或是赞美南舟的设计、即时应变能力过于真实且逆天,堪称游戏史上的奇迹之一。
  江舫全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多管,没有插手。
  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游戏角色而已。
  即使在隔着图书馆的窗户、看到他衣服下并未愈合的伤口,江舫也以为,这只是游戏的演算,是某种精巧的设计。
  于是,那目睹伤口的一瞬心痛也变得好笑起来。
  他是个虚假的人物呢。
  你也太认真了点。
  而现在,那个人就大大方方地躺在自己面前。
  因为睡姿,腰间的白衬衫向上翻卷起来,露出柔韧的腰线。
  江舫的手缓缓下滑,扶住了他的腰身。
  那里的皮肤带着一种异常的柔软和吸附力。
  江舫摩挲着他的腰际,答道:“我以为,你是假的。”
  所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袖手旁观了。
  在你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但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闻言,南舟一愣,旋即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
  江舫目光下移,试图逃避他眼中可能会有的失望,却不慎看到了他从衣裳下摆延伸出的狰狞伤痕。
  他心脏刚刚一痛,就听到南舟得出了论点:“那我一定是很重要的。”
  江舫:“……?”
  南舟抛出了论据:“你认为我是假的,可是,你给一个虚假的人送了苹果树和南极星。”
  江舫:“……”
  然后,他又发出了灵魂的一问:“你给其他游戏角色送过这些吗?”
  可以说是论点精准,论据详实,反问有力。
  江舫心中一轻,扶在他腰际的手指轻轻敲打了那侧躺时仍然漂亮流畅的腰线:“没有。”
  就在你身上犯过一回傻。够了。
  南舟倒没有很感念的样子,只是平静地陈述下去:“我很想苹果树先生,所以我画了你的画像,一开始,我在街道上画,但后来有很多人来永无镇了,他们都想杀我,我担心你会被认出来,所以我把街上的画擦掉了,只在日记里画你。”
  江舫心中微酸:“我知道。”
  他曾经入侵过南舟的阁楼,看过他的日记。
  他还记得翻到某一页时、不意和“种苹果树的少女”面对面的那点错愕和吃惊。
  南舟:“画得不好看。因为画来画去,你都不来。”
  南舟:“然后,你就来了。”
  “易水歌说,《万有引力》游戏失控后,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算一算时间,永无镇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进入新玩家,但是,有一天,我注意到有一队新玩家突然出现。”
  在那个极昼之日,他追着自己的苹果跳下屋顶,落入阳台,推开门扉,捡到了他的好朋友。
  “——那间房间里有你,对不对?”
  江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温柔地望着他。
  “然后你就带我走了。”南舟说,“因为一见钟情,我也愿意跟着你走。”
  “那个‘。’,也是我们,是吗?”
  是。
  “。”就是他们。
  这个句号,是江舫给自己的队伍起的名字。
  他希望终有一天,他们能为那不明缘由、却无尽无穷的死亡和轮回,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的存在,是一个祝福。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慢慢彼此试探、彼此信任,然后在生死之间筑起了牢不可破的纽带。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在悄然而生。
  江舫逐渐意识到,南舟是有体温的、有感情的人。
  他会因为自己被关在储物格里的心机生气。
  他醉倒的时候,会把酒气吹到自己脸上。
  他会抱着自己,口口声声说要给自己上色。
  江舫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只是他少年时期可望不可即的童话,是他要拯救的王子。
  他现实地躺在自己怀里,坐在他的对面。
  他有点苦恼地在酒后抱怨道,我好像对你有生殖冲动了。
  南舟猜测道:“我们应该一起走过很长的一段路,我应该非常喜欢你,然后,我们遇到了某种困难……应该是绝路吧。我选择用我的记忆,和高维人做了交易,就和你分开了。‘。’也就这么散了。”
  而高维人也以“。”那半年来的积分,来作为正式版游戏的基准线。
  南舟能推测到的事情,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江舫却在这时做了一个评价:“真傻。”
  这个评价不知道是对谁的,因为他说这话时,目光并不对着南舟。
  但南舟却领受了这个评价,认真反驳:“不傻。”
  江舫问他:“值得吗?”
  那时候幼稚、胆怯、不愿为他付出的自己,值得南舟为他付出一切吗?
  南舟说:“我喜欢你呀。”
  江舫明显一噎。
  “那个时候,应该也是很喜欢的。”
  即使那片本该存在记忆的地方像是覆盖了经年的落雪,空荡一片,但南舟仍然可以确定地做出推测。
  他自言自语道:“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喜欢,会不会像现在这样……”
  江舫捂住了他的嘴巴,脸颊火烧火燎地灼烫。
  南舟用眼神询问自己是不是有哪里说错了。
  江舫鼻尖已经烧得发了麻:“……你不要说了。”
  南舟抬起手来,试一试他的脸颊温度,会意了。
  他自觉主动地把嘴唇抿成一线,自我封闭了起来。
  但他很快觉得不对,又竖起了一根手指,示意自己想说一句话。
  江舫被他的小动作惹得忍俊不禁,摸摸他的嘴角,算是替他解了禁。
  南舟知道的事情,到这里也就基本说尽了。
  “我知道的说完了。”南舟说,“轮到你了。”
  江舫也花了些许时间酝酿情绪。
  他轻缓地开口。
  “我啊……”江舫说,“我对你说过很伤人的话。”
  “比如呢?”
  江舫苦笑一声:“我说过,如果你是人,就……”
  南舟恍然大悟了:“原来是你啊。”
  江舫顿了顿,说出了那句迟了很久的抱歉:“对不起。”
  但南舟的回答是毫不犹豫的:“没关系。”
  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喜欢,就算有那么一点沟壑,一句道歉,也足以抵消。
  更何况,他们为了到达对方身边,跨越的何止是千山万水那么简单。
  江舫:“不生气?”
  南舟理性分析:“我知道你父母的事情,你不能接受我们做朋友,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江舫提醒他:“那时候我没有讲给你我父母的事情。”
  南舟代入了一下,便答:“啊,那我会有一点生气。”
  “只有一点吗?”江舫笑,“你那个时候都已经决定要离开我了。”
  南舟:“唔?”
  江舫回忆起了那个和南舟并肩站在彩色玻璃前的夜晚。
  昨日如新。
  就连听到他打算离开的消息时的一瞬心冷和心悸,都是崭新的。
  江舫难得愿意把自己的阴暗和自私剖开来给南舟看。
  他开诚布公道:“那个时候,我想把你关起来,不许你走。”
  听到这样的发言,南舟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不会的,你关不住。”
  江舫笑着望向南舟的脸,唉了一声:“都说我傻了。”
  江舫刚才说傻,评价的其实是他自己。
  江舫说:“我早就应该想到,我跟高维人做过交易后,他们也同样会找上你。”
  南舟一愣,直起了半个身体:“你也和他们做过交易?”
  南舟的动作,挡住了从窗外投射而来的月光,让江舫的面目沉在了阴影里。
  这让他淡色的眼珠失却了平时的温和,徒留下一线令人胆寒的锋利。
  他清清楚楚地回答:“是的,我做过。”
  “……是什么?”
  “我……用我自己,交换了你。”
  江舫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吓到了南舟:“我向高维人许愿,条件是,我愿意成为副本生物,为他们测试副本,一生一世。我换来的结果是,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地方,我都会是和你同种性质的生物,我会永远出现在有你在的地方。”
  南舟一时茫然。
  他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


第251章 惊变(一)
  南极星在一场兵荒马乱的乱梦中倏然一惊,翻身坐起。
  因为他整只鼠抱着李银航的手指,又脸皮薄,不好意思贴人太近,所以几乎是横着睡的,一双后爪就搭在床沿。
  他这一坐,把自己直接撂到了床底下去。
  他晕头转向地爬起身来时,光裸的胳膊搭上了床沿,另一手扶上了额头。
  等他看清楚自己的人类手指时,他面上的金纹腾地一下亮了起来。
  ……糟了。
  他早已经习惯了人类的模拟体,这一摔,他无意识又把自己变成了人形。
  他急忙看向了李银航,希望自己的窘态没被她瞧见。
  结果他一抬脸,就和一直没能睡着的李银航撞了个大眼瞪小眼。
  南极星愣了许久,金纹一瞬间亮得像是小夜灯。
  他明明答应过她不会变成人……
  他乍然变人,身无寸缕,张口结舌半晌,索性一矮身,刺溜一下钻到了床底,把脑袋往合抱的胳膊里一扎,摆出打死不肯再出来的架势。
  李银航只是闭目假寐,被他发出的动静吵醒后,只瞧到他裸着半个身体,呆呆地坐在地上望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自觉主动地消失了。
  李银航愣了一会儿,没生气,反倒被他的反应逗笑了。
  南极星被她笑得满面通红,乱蓬蓬的金发都被映亮了一角。
  隔着一层柔软的床垫,他能感觉到床上的李银航动了,似乎是移动到了床边位置。
  她轻声唤他:“喂。”
  南极星眼睛一闭,一心装死。
  李银航敲敲床头柜:“出来嘛。”
  南极星羞耻得连怎么编码都忘了,把热气滚滚的脸埋在臂弯里,瓮声瓮气道:“等我,变回去。”
  李银航欠身,递了一方毛巾被进来。
  李银航:“不用。你自在一点就好啦。”
  三分钟后。
  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尾牢牢包裹在中间、只露出一张冷淡俊脸的南极星,和倚着床头的李银航对视。
  为了表示坦然,他死死盯着她,坚决不肯主动挪开视线。
  看着他金光泛泛的面颊,李银航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说:“我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吧。”
  一提到“说话”,南极星就不开心起来。
  他郁闷道:“我不会,说话。”
  “慢慢说。”李银航看着那沮丧的青年金发两侧垂着的耳朵,宽慰他道,“没事,你一点点说,我一点点听。”
  “……夜很长的。”
  南极星抱膝,把下半张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间:“我,说什么呢?”
  离得这么近,李银航才发现他连睫毛都是金色的。
  她轻声鼓励:“没事。你想说什么,我都听。”
  南极星这回沉默了很久。
  沉默到李银航以为这场对话要在僵持中以他们中的某个人先睡过去为止时,他说:“我跟你说说,他们的事情吧。”
  ……
  南极星无法使用复杂的词汇。
  他的心思一直是简单的,偶尔会因为没能准确扑到南舟的手上而生气,或是因为苹果不够甜,抱着苹果,郁卒万分。
  即使是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只要南舟肯过来,用指端摸摸他的脑袋,一切就没事了。
  他跟着南舟离开了永无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世界繁华,固然很好,但他只想呆在南舟怀里,分他的一口苹果。
  他懵懂地看着江舫拒绝南舟的示好,看着江舫试图把他推出去交朋友,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把南舟推开,却会在深夜间趁南舟熟睡时,长久且温柔地望着他的面孔,直到他自己意识过来后,故作强硬地背过身去,好像这样就能在二人之间划上一道难以逾越的楚河汉界。
  南极星用他的小脑袋瓜,是无论如何都分析不出来江舫的行为目的的。
  他只觉得,江舫好像没有南舟喜欢他那样,那么喜欢南舟。
  得出这一结论后,南极星很生气,觉得江舫是瞎了狗眼。
  在“。”举队进入那个充满西方幻想色彩的副本后,南舟去见了一次江舫,和他赏了一次月亮。
  在这之前,他们也经常做这样的事情。
  南极星没觉得有什么,兴冲冲地跑去旁边的密林里摘果子。
  走时,一切如常。
  等南极星回来时,二人间的气氛却变了。
  江舫沉默着去洗漱,南舟则坐在了窗边,静静遥望着吊桥方向。
  南极星带了两只小小的红果子回来,一只含在嘴里,一只抱在怀里,本来是殷勤地想要跟南舟邀功,可察觉到气氛有异后,它就躲在外面的树梢上,将树尖尖压得一摇一晃,荡秋千。
  南舟很快与他对视了。
  他把半身探出窗户,伸出手臂,搭了一座桥。
  南极星听话地爬上了他的虎口蹲好。
  因为发现他的情绪不高。
  即使南舟平时没有什么神情波动,南极星也能发现。
  南舟问他:“南极星,我和舫哥分开,你跟着我,还是跟着他?”
  南极星什么也没有说,先抱住了南舟的手腕,主动表明了立场,再用目光问他:
  ……为什么?
  彼时,南舟只知道他通人性,并不知道他将来会有变成人形的一天。
  但他还是会好好地同他解释理由:“我要想办法接近游戏背后的力量。我想要变成人。”
  南极星表示疑惑。
  他觉得南舟已经很像人了。
  而且他比他们一路上走来遇到的人形生物,都要温柔,都要好,都要更好看。
  南极星蹭蹭他的手腕,含糊着叫了两声。
  做人又有什么好的。
  “维持现状,就很好吗?”
  南舟望着自己的手脚:“你看。我以前还是个小孩。我以后也会老。”
  “我可能会死在流浪的路上,死在某一个怪物手里,与其那个样子,不如死在追求自由世界的路上。”
  南极星抱着他的手,瞪着眼睛看他。
  南舟和他对视片刻,用食指在他额顶上轻轻一点:“好,我不说死。”
  南极星仍然气鼓鼓的。
  南舟:“好,带着你。去哪里都带着你。”
  南极星这才高兴了,开心地把红果子往前一递,打算和他一起分享。
  然后一人一鼠都被涩得让人掉眼泪的果子弄麻了半边腮帮子,被哭笑不得的江舫拉到盥洗室里乖乖漱口。
  两个人夜谈过后,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们依然一起起居,一起吃饭,一起讨论副本任务。
  谁也不再谈离开之后的事情。
  只是江舫注视着沉睡南舟的目光更加长久。
  南极星无法解析那种复杂的目光,也无法判断,江舫究竟是想要把南舟的形影更清晰地刻在脑海中,还是在用视线演练将南舟捆绑束缚起来的全过程。
  南极星甚至在江舫的口袋里发现过一副银亮的手铐。
  他想不通江舫想做什么,索性不去想了。
  就算是手铐,对南舟来说,也是随手一扭就能弄断的。
  任何人都锁不住他的心,除非肯用心来锁。
  南极星极少参与他们的副本流程。
  它只会四脚朝天地睡觉,该吃饭的时候出来觅食,把肚子吃圆了,就继续一枕酣甜。
  在情况紧急时,南舟才会把他放出来。
  他负责一口啃掉对方的头,然后被南舟摁着擦擦嘴,就可以继续睡觉了。
  更何况,这次的副本剧情实在很平和。
  一个公爵,一个牧师,隔桥而居,互不打扰。
  两边相安无事。
  南舟和江舫作为教堂这边的神职人员,只要做一些分内的事情就好,以及每日去吊桥处,给两人传递日常信物。
  南极星连呆在南舟身边都觉得无聊,干脆留在房间里,大被一盖,睡醒了就去餐厅找一点圣餐吃,再自己出去玩,抓着细细的树藤荡悠悠。
  他不认为南舟会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人,因而睡得心安理得。
  也正因为此,当某日,教堂玻璃骤然被人砸碎时,南极星相当平静。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心里缓慢地转着“总算打起来了”的念头,前爪伏在舒适柔软的被面上,充分地伸了个懒腰,把自己的每一寸数据骨节都舒舒服服地伸展开来,才迈着小碎步出了房间,跳上散发着淡淡木香的旋转楼梯扶手,优哉游哉地看向教堂里破碎的圣母像。
  他看到,南舟的头枕在圣母的头颅碎片上,一口血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把他本就如光化来的皮肤更衬得惨白异常。
  南极星愣住了。
  他的爪子不安地在楼梯扶手上踩了两下,像是打算加速逃离这个可笑的噩梦。
  这是做梦吧?
  除了做梦,这个场景,有一丝一毫存在的合理性吗?
  在他看向南舟时,南舟也看向了他。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跑。
  南极星的动作僵住了。
  因为南舟也迅速起身,合身向外冲去。
  南极星深呼吸两下,不再犹豫,掉头冲回了卧室,从大开的窗户上一跃而下,张开小而薄的滑翔翼,俯瞰着他一觉醒来就突然间陷入炼狱的世间。
  他向来听话。
  南舟让他跑,没让他帮忙,那就是他能应付。
  他去,只能束手束脚。
  那些陪他们留在教堂这边的人,都死了。
  曾经顶着江舫想要杀人的视线,壮着胆子想要摸南舟长腿的少年,倒在了草坪上。
  嘴贱人皮又顽劣、却始终守在江舫身边的耳钉男,倒在了台阶前。
  诚恳温柔、待人温和、经常会带甜点给他吃的宋海凝,倒在了一棵树下。
  他们静静卧在地上,或俯或仰,死相不算太狰狞,只是脖子统一地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向侧面扭曲着。
  南极星踉踉跄跄地在一处树杈上刹住了车,因为动作太急,险些翻下树来。
  直至现在,他还是觉得这是一个梦境。
  有谁能伤到南舟?
  有谁能杀了这么多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断了南极星思绪的,是即使有层层林木阻挡,仍然无法忽视的熊熊黑烟。
  南极星提起一口气,小炮弹一样在林木间发力穿梭,很快抵达了能望见吊桥的地方。
  连接两岸的吊桥上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铁链,麻绳,钢铁,木板,被统一地烧出了让人牙酸的细响。
  吱——
  吱——
  黑色的热气不断向上升去。
  在桥下,是深渊,是乱石,是湍急的河流。
  任何一个人从这样的高度坠落下去,除了粉身碎骨,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桥东是教堂,桥西是公爵城堡。
  本该在教堂供职的江舫却站在公爵城堡那一侧,身着神职人员的服装,随时会崩塌的桥长发被热风掀起,随时有被吞噬之险。
  他面颊上有血,目光遥望着教堂方向,目光复杂、决绝、狠戾。
  银亮的斧尖一滴一滴,往下滴着血。
  看似狰狞,但那血似乎是从他手臂上落下的。
  南极星一时困惑难解,脑中无论如何运算,也无法得出眼下的结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252章 惊变(二)
  南极星知道,他是在等人。
  火应该不是他放的,因为他手里有斧子。
  如果想要破坏用来固定桥索铁链的木桩,没有比这更简单便利的工具了。
  斧子可以较为精准地控制斩断桥索的时间,而火不能。
  他不需要靠放火来多此一举。
  那么,他就是在确保通路,等待着某个人来。
  然而,人呢?
  本该和自己一起回到这里的人呢?
  南极星心急如焚,频频回望。
  南舟难道没有跑出来?
  在树杈上焦躁地踱过了两个来回,差点在无意识中用爪子把树枝刨断后,他索性顺着树干一路溜下来,蹲在了树下。
  要相信南舟的能力,等在这里,免得和他擦肩而过,就此失散吗?
  还是,要回去救他?
  南极星满眼都是沾在洁白圣母像上的南舟的血。
  他猛力甩了甩头,强忍住满心的恐慌,开始思考。
  回去,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帮上忙。
  对于在这个副本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一知半解,去了的话,说不定要帮倒忙。
  尤其是在看到那一地尸身上、明显出自南舟之手的致命伤痕迹后,南极星觉得,如果自己妄动,极有可能会起到反作用。
  回头去找南舟,会延伸出无数条可能性,每一条都通向南极星难以预料的未知之境。
  桥那头的江舫,却是南舟唯一准确的坐标系。
  只要南舟活着,他肯定会来到这里。
  ……只是这桥眼看就要断了。
  赤练蛇一样的火舌贪婪舔舐着桥身,木头中的水分被快速榨干,有几块被烤得缩水松动的木板,从被烧得簌簌发抖的铁索间横坠下去。
  木板落下的声音震耳欲聋。
  木板落入水中和乱石滩的声音几不可闻。
  那被烧得摇摇欲坠的桥又添了几分残破。
  深灰色的烟雾模糊了江舫的身影。
  一阵山风刮过,烟雾退场,火焰盛大。
  南极星虽然是数据生物,但它依然是生物,被数据植入了属于生物的本能恐惧。
  他怕火。
  他无法代入江舫的视角,但一想到要和他一起置身那一片小型的火海中,即使隔了百米远,南极星还是被一股虚假的热力烤得浑身发紧,好像浑身的毛毛都要蜷缩起来似的。
  江舫并没有察觉到南极星的存在。
  他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仿佛把自己当做了一尊置身窑烧之中、受火锻之刑的瓷器。
  南极星则还是在进退之间,难以取舍。
  短时间内的信息流转量,完全超出一只蜜袋鼯的脑容量应有的负荷。
  一时间,他头疼欲裂,气得直跺前爪。
  私下里,他的变人计划已经酝酿很久。
  人脑子总比鼠脑子好用。
  南极星计划着某一天要变成人,吓南舟一跳,但今天不行。
  现在,反倒是这个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身躯更方便行动。
  南极星举爪犹豫许久,索性窜上树去,选择了往江舫的方向前进。
  他的脑子靠不住,就去借江舫的。
  或许,他能给自己指明一个方向。
  是去,还是留,总好过自己在这里不前不后、无能为力!
  然而,在他抵达距离吊桥最近的一棵树,即将纵身跃下树冠时,在江舫身后,遥遥跑来一名队员。
  正满心彷徨的南极星骤然一喜。
  还有人活着!
  不过那名队员神色慌乱近狂:“江哥,南哥有没有来——”
  江舫背对着他,答道:“没有。”
  他的声音混合在火焰细碎的炙烤声中,显得格外冷清。
  “那……”
  队员喘息未平,欲言又止,将目光投向已经完全被火龙吞没的吊桥。
  “——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舫答得流畅:“等到他回来。”
  队员脸色铁青:“江哥,可回来的是谁,你知道吗?!”
  江舫背对着他:“我看得出来。”
  队员一噎,又遥遥看了对岸一眼:“江哥,不是我不相信你,你真能认得出来吗?”
  江舫没有说话。
  这似乎更助长了队员的心火。
  他提高了声音,面目都有了几分狰狞扭曲:“你不是说过要带我们回家吗?不是说能让我们活下来吗?你——”
  江舫掠了他一眼。
  极快极轻的一记眼光,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随即,他提了提掌心的斧柄,调整到了一个最方便施力的位置。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相当和气。
  因此,他手起斧落时,就是格外出人意料的。
  那名队员的一线颈血,随银光落处溅起。
  鲜血投入火中,让那火的颜色一瞬间都变得怪异狰狞起来。
  火苗矮了一瞬,又腾地一下蹿上半空。
  那队员的咽喉被江舫一斧砍断,脑袋眼看就要险伶伶地顺着斧锋飞出。
  江舫动作极致温柔地用掌心压住了他的头发,替他压稳了他的头颅。
  江舫一手扶住他的头,一手用斧背抵住他的腰,把那半边咽喉都被砍断、血流不止的尸身平平放倒。
  随着落势、单膝跪倒在尸身前时,江舫的眸光被火映得诡谲不定。
  江舫对尸身轻声细语地讲话:“你看,我认得出来的。”
  待江舫再起身时,他的半张脸都溅染上了红褐色的液体。
  他随意地抬起右肩,擦了擦血,却在这一转头间,察觉到了什么。
  他抬起眼来,望向南极星藏身的那棵树。
  南极星藏身在一片巨大的绿叶后,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前胸后背的毛统统炸了起来。
  他想起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想过。
  他记得,江舫是有非常严重的恐高症的。
  只要靠近高低落差超过20米的地方,他就会胸闷气短,心跳升速。
  南极星平时出来玩耍,探索过这座吊桥。
  上下的落差,足有百米。
  江舫明明一直在桥东的教堂,甚至每次交接物资的时候,他都站在距离吊桥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绝不靠近。
  所以,那座吊桥,他究竟是怎么过去的?
  ……
  南极星讲故事的本事的确不高明。
  他使用的都是最基本的词汇,但好在场面清晰,情节抓心。
  在听到这样怪异的事情后,李银航也不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抓了抓自己作痒的手臂:“所以,他究竟是怎么过去的?”
  ……他为什么会那样干脆地斩杀自己的队友?
  南极星说:“我想不通。”
  他出于习惯地撒娇:“你也帮我——”
  话说到一半,他马上察觉到不对,故意冷硬下语气来,高冷道:“……想一想吧。”
  李银航摸着下巴:“你跟我讲讲,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副本吧。”
  南极星凑近了一些:“我只知道大致的情况……”
  两个都不算特别聪明的人头碰头地研究起那个诡异的副本来。
  相比之下,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那两个人,沟通就顺畅了很多。
  江舫言简意赅:“我们过副本的时候,出了点麻烦。”
  南舟趴在他的胳膊上,静静听他说故事。
  他问:“什么样的麻烦?”
  “简单说……我们遇上了两个疯子。”江舫单臂枕在脑后,偏头看向他,很是遗憾的样子,“应该一开始全杀了。”


第253章 惊变(三)
  江舫的思绪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
  其实也不算很远,因为他还能在记忆中嗅到南舟领口散出的苹果香。
  在压境的一层薄薄阴云下,他们来到了新的副本中。
  原本十几人的队伍,聚聚散散,分分合合,如今剩下12人,正被一条吊桥分割两岸。
  那条吊桥约能供三人并肩同行,或者能容一架由矮脚马拉运的小车通行。
  东岸藏在密林深处的教堂是哥特式的,尖顶直指苍穹,与阴天、林叶完美配合,自成一派光影艺术。
  另一边,丛丛绿意掩映着一栋城堡,但因为绿植繁密,只含羞带怯地露出一个雪白又堂皇精致的城堡尖儿。
  南舟、江舫、宋海凝、耳钉男,还有其他两名队员在教堂一侧。
  其他六名却并没有被系统分配到桥旁,不见影踪,怕是被直接扔进了城堡。
  游戏的播报系统随着试验,正在发生肉眼可见地进步。
  那系统音发布任务的模式,已经和后来的正式版相差无几。
  【亲爱的“。”队玩家,你们好~】
  【欢迎进入副本:桥】
  【参与游戏人数:12人】
  【副本性质:探险解谜】
  系统讲述故事的语调很是轻快,让这个故事听上去全然没了恐怖性。
  “基思牧师和雪莱公爵是一对多年相交的好友。”
  “近来,教堂和城堡的人手不很够用。他们雇佣了无所事事的游民,给予了丰厚的报酬,让他们做事。”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每天只需要在连接教堂和城堡的吊桥中,帮这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友搭建起友谊的桥梁。”
  “啊,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忽然间,系统的语调放缓了。
  “还有,不要过桥。”
  “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
  【游戏在投放结束后即时开始。】
  【游戏时间为第七日到来时。】
  【在时限结束前,活下来吧。】
  ……
  江舫讲述完规则后,瞄了一眼南舟,忍俊不禁:“……你问。”
  为了不打断江舫讲话,南舟一直冷脸抿着嘴。
  ……像是只努力约束自己不要捣乱的猫。
  得到江舫同意后,南舟轻轻呼出一口气:“不让过桥,又怎么送东西?”
  江舫:“桥本身是可以走的。可以在桥中交接。”
  南舟理解了:“那么,是有什么力量阻碍,不能越过桥的另一头?”
  江舫的回答却出乎了他的预料:“可以。”
  没有阻挡东岸的人踏上西岸的围栏,没有桥的专门看守者,也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桥旁徘徊。
  简而言之,不存在任何阻拦的外力。
  但是,规则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要过桥,不要到那边去。
  和江舫一起躺在床上的南舟微闭上双眼,想象自己正站在一座铁索和木板构成的吊桥上。
  一步一荡,一步一响。
  铁链紧绷,木板低吟,尤其在走到中央时,山风凭空加剧,吊桥开始左右摇晃。
  他往下看去,离自己脚下数十丈的河流由嶙峋碎石妆点,像是一条细长带子,遥遥而过。
  对这看一眼就会让常人膝头放软的高度,南舟脸色变也不变一下。
  他注意到,两侧悬壁间几无绿意,岩缝间甚至连一两星可供彰显生命顽强的绿意都不见。
  南舟回望身后,又重望眼前,挑起眉来。
  ……怪事。
  两边的树木都如此蓊郁,偏偏越靠近桥,植被就越稀疏。
  到了桥边,干脆什么生机都不存了。
  一座桥,将东西岸划分成了楚河汉界。
  在思索之下,南舟很快抵达了桥的彼端。
  的确无人看守,无物阻拦。
  他抬手抚摸。
  空气中也不存在任何阻隔感。
  他只需要抬起脚,然后落下,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跨入西岸雪莱公爵的领地。
  南舟想,如果自己当时站在这座桥上,他会怎么选择呢?
  如果当时是他,他会选择掉头,不去踏上西岸的土地。
  他们现在还没有掌握足够的情报,贸然触犯明文的规则,对他们没有好处。
  更何况,还有6个队友不知去向。
  即使是在“沙、沙、沙”中,南舟做出了收容boss的冒险行为,那也是情急之下为了救孙国境性命的无奈之举。
  就算失败,按照boss杀人的顺序,暂时也轮不到南舟死。
  南舟的思路虽然向来天马行空,但从不会赌命行事。
  ……
  南舟揣摩着过去自己的心思。
  这感觉还挺奇妙。
  他向江舫确认:“我当时想要去西岸,但是没去。是吗?”
  江舫点头。
  南舟问:“我的选择是错的吗?”
  江舫拍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慰:“不是。”
  南舟又问:“那么,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
  南舟没有继续深入探索下去。
  东岸六人在短暂的商议后达成了一致,准备先前往教堂。
  其他四人在前开路,南舟故意延宕了脚步,和江舫并肩而行。
  他跟在他身侧,问道:“你怕高啊。”
  江舫得体地对他微笑:“一点点。”
  南舟看得出来,江舫这张笑脸,是面对陌生人时特有的戒备型微笑。
  江舫不知道,南舟会细分他笑容的种类。
  南舟用心注视着他额角将落未落的一层细汗,回想自己刚才返回东岸时、江舫背对吊桥,背在身后、无意识紧握的双手。
  他轻声道:“……喔。”
  南舟:“我都不知道。”
  南舟:“这几天,如果要交接运送的货物,就交给我吧。”
  江舫望着前方,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他耳朵其实听得不是很清楚了,掌心里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他眼前反复播放着父亲坠入悬崖时、脚下松脱的泥土。
  父亲的神情、父亲的面目,统一是模糊的,他早就不记得。
  只有那一方泥土结构崩塌的全过程,以慢动作在他眼前反复回放,异常清晰。
  然后,映入他眼帘的,就是那几乎要把人的心脏一起拉扯着堕入的无底深渊。
  当时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南舟在得不到他的回应后,停在了原处,沉默地注视着他步步前进的背影。
  其实,早在这时,南舟就做下了要和队伍分开的决定。
  抵达教堂后,他们各自换上了神职人员的衣服,随即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调查。
  那时,大家都习惯了在生死之间辗转,面对这cosplay一样的剧本,并没有觉得压力很大,反而都在调笑对方穿上衣服看上去怪里怪气。
  他们也见到了基思牧师。
  那是一个苍白得惊人的中年人,乍一看不像个牧师,像个吸血鬼。
  他通身漆黑,脖子上悬挂着一个十字架,脸型瘦而窄,眼底浮着微微的青影,再加上过长的睫毛和深陷的眼窝,他的上半张脸显得格外阴沉,颇有点不见天日的意思。
  那双狭长的眼睛就沤在冷森森的阴影里,看人的时候颇让人起瘆。
  他话也相当少,交代了他们日常的工作,就离开了。
  那些工作,无非是清洁打扫、晨昏祷告、准备圣餐等等。
  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替他跑腿送信。
  南舟很快拿到了第一份要送到对岸去的物品。
  两瓶葡萄酒,一瓶圣水,一瓶圣油,一瓶药,和一封用火漆加封的信。
  牧师一走,南舟直接拆了信。
  毫无愧疚。
  信里面的问候干巴巴的,和牧师本人一样寡淡无趣。
  不过,信中信息不少。
  能提炼出的信息有四。
  第一,雪莱公爵好古,酷爱收集“鬣蜥的牙齿”,最近基思牧师得到风声,会有一样新出土的“鬣蜥的牙齿”送到镇上的博物陈列馆来。
  第二,雪莱公爵患了重病。
  第三,雪莱公爵的“那个事情”,他认为很危险,建议公爵不要冒险,他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办法,正在准备当中。
  第四,公爵和牧师交接物品的时间是固定的。下次交换物品的时间,还是每天下午的四点钟。
  阅读完这封信后,宋海凝已经配合默契地偷来了放在抽屉里的火漆印章,从旁径直递给南舟。
  南舟用新的火印覆盖了旧火印,手法异常精准,衔接异常流畅。
  他们之中还有个医学生。
  他蛮艰难地从棕色小药瓶身上标注的成分表辨认出了功效。
  他告诉南舟:“是抗肿瘤类药物。”
  南舟把一应物品都收拾了起来。
  江舫的心境也已平复,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一步的安排。
  宋海凝和其他两人借着打扫卫生的机会,一人负责一层,努力收集有价值的信息。
  江舫会带着耳钉男去教堂外围转一转。
  南舟则去桥旁交接物品。
  下午四点,南舟准时出现在了桥东。
  另一名队友早就蹲在了对面,一看到南舟,就远远地冲他举起了胳膊,兴奋地交相挥动。
  二人在桥中央交汇,顺利交接了物品。
  相较于基思牧师送去的满满一包物品,南舟拿到手的、雪莱公爵送来的物品,只是一个精致的巴掌大小的匣子而已。
  南舟问他:“东西看了吗?”
  “都看了。”
  在南舟和江舫的耳濡目染下,队友从善如流,一一数来,“就一封信,一本画书,一只纸鹤而已。纸鹤我们都拆开来看了,什么也没有。信里面也没说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只是单纯的抱怨,说他很不舒服,他想念曾经健康的时候,也想和牧师一起去骑马,去到什么人都没有的地方。”
  南舟打开匣子,低头确认信的内容。
  和严谨的牧师不同,大大咧咧的公爵先生根本连信都懒得封起来,直接敞着口送了过来,也省得他们花心思去伪装拆信的痕迹了。
  南舟问:“你也一个人来吗?”
  队友说:“城堡那边很忙啊,那个公爵病歪歪的,起居饮食都离不开人。”
  南舟又问:“城堡里除了你们,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队友答:“有三个专业的医生,卢儿偷偷翻了他们的东西,发现他们三个都是脑科医生。”
  南舟:“雪莱是什么样的人?”
  “他……”队友仔细回忆了一下,“挺瘦的,人也挺神经质的。”
  南舟:“他会对你们发脾气吗?”
  队友摸摸后脑勺:“这倒也没有……主要是他病得那么重,药一把一把地吃,可他总是笑眯眯的,而且经常对着没人的地方怪笑,笑得人瘆得慌。”
  ……
  这些信息,南舟如实地带了回来,转述给了江舫他们。
  现在,江舫又详尽地转述回了南舟。
  南舟摸着下巴颏,梳理了一下疑点,一一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为什么城堡和教堂两边的人手会一起不够用?”
  “他们明明关系那么好,牧师有没有亲自去探望过他?为什么只让我们去送信?”
  “他们住在那么高的山崖上,物资是怎么运送进来的?有下山的路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下山?”
  江舫望着他,轻声感叹:“一模一样。”
  彼时的南舟,和现在的南舟,所关注的问题几乎一模一样。
  这些问题,每一条都精准无比地指向了最终解谜的关键。
  南舟满心好奇:“我们还遗漏了什么吗?为什么会输?”
  江舫答道:“因为这个副本,根本没有解。”


第254章 惊变(四)
  南舟返回教堂,同队友们坐在一起,梳理盘点一日下来积累的线索。
  如今,经历了无数生死,一路走来,南舟这名非人类已经获得了队员们全盘的信任。
  让他单人去做最关键的接收物资这件事,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
  江舫将一张简单的地形手绘图放在中间:“我和冠雨沿着吊桥找过。教堂四周都是悬崖峭壁。”
  这是一片被独立开辟出来的小天地,不为世俗打扰,专为雪莱公爵服务的。
  根据往期的出入日志显示,只有城堡里的人会来这里祈祷。
  宋海凝问:“那下山的路就在吊桥那边了?”
  南舟:“我叫赵黎瑞去找。但是城堡里日常工作繁忙,公爵重病,离不开人,他们要想找路,恐怕得等到所有人都休息了才能出来。”
  “晚上啊。”队伍里最爱操心的华偲偲叹了一声,“那他们会不会很危险?我们不是只要努力活到第七天就好了吗?”
  在他看来,夜间行动,放在任何恐怖电影里都是纯粹的作死行为。
  江舫轻描淡写地提醒他:“我们是要‘活’到第七天。”
  副本性质是“探险解谜”。
  为此,去冒一些额外的险是必要的。
  只有收集更多的线索,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莫名其妙地死于某个根本未曾察觉的陷阱。
  南舟垂下眼睛,把对对岸六人的担心藏匿得很妥当。
  他平静道:“他们会有分寸。”
  耳钉男班杭盘腿坐在地上,抱臂端详着两封被按记忆誊抄下来的书信。
  他问:“‘鬣蜥的牙齿’是什么?”
  “恐龙化石吧。”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人,29岁的关俊良还是有一些杂学知识的,“我记得恐龙化石刚被发现的时候,是叫这个名字的。”
  班杭玩着自己已经褪色的耳钉,嘀嘀咕咕:“还挺浪漫。”
  这个年代,拥有公爵之位,年纪轻轻,眼看着要死了,不惦记着趁着最后的时光好吃好玩,或是一心一意把病治好,倒是想看恐龙牙齿,还挺风雅。
  第一天,万事未明。
  他们即使有着无穷的问题,也只能暂寄心间。
  第一天夜间,华偲偲想趁着夜深一探教堂,结果不慎碰到江舫和南舟在楼顶的彩绘玻璃前谈心,刚想打招呼,就被江舫呵斥了一声“滚”。
  华偲偲被骂得原地向后转,乖乖下楼。
  等坐定在祈祷长椅上,他才把双臂搭在木质椅背上,仰望着圆形穹隆上精致的彩绘,叹了一声。
  唉,小情侣吵架,殃及池鱼啊。
  他母亲是信教的,不过这个“教”的定义很是宽泛,带有浓厚的实用主义色彩。
  他父亲被慢性病常年缠身,母亲倾心照顾他之余,常带着年幼的小华去寺庙、道观、教堂,求天南海北的神明,想让父亲的病痊愈。
  年幼的时候,华偲偲不懂,被母亲许愿时的虔诚感染,也有样学样,试图复刻那份虔诚。
  等长大了,他明白了此举的意义,也从结果知道,医生都治不好父亲,何况是神。
  但他知道,母亲需要一个地方来寄托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于是,他依然跟着母亲去各个地方许下那明知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此时此刻,面对着神像,他惯性地双掌合十,许了个愿。
  希望老大和南哥别吵架了,好好过副本。
  根据他的观影经验,在各种故事里,这种毫无道理、怪力乱神的任务总有穷尽之时。
  他们总有可以回家的一天。
  ……但愿如此。
  但愿他们能和故事中的人一样幸运。
  祈祷完,华偲偲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完蛋。
  基督教不庇护同性恋。
  他在各个地方许愿,不小心许劈叉了。
  他赶忙合十告罪,希望耶稣大人装作没听到他刚才放的厥词,他刚才没留神,现在马上收回。
  待他放下双手,张开双眼,才骇然发现,在耶稣受难的神像下,立着骨架一样的基思牧师。
  在幽暗的烛影灯火中,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具骷髅的基思牧师的眼睛周身被黑暗包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宛如两星鬼火。
  他看起来几乎要和耶稣受难的十字架融为一体。
  基思牧师面对他,张开了嘴。
  他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暗中,唯有一口牙齿整齐雪白得过分。
  他问:“你一个人吗?”
  华偲偲“啊”了一声。
  基思牧师:“你,来一趟。我有事情找你。”
  华偲偲又“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想站起身,膝弯却把条椅猛地怼后一大截,发出了刺耳的动静。
  他在试图对外求援。
  正在隔壁的小走廊中研究画作的宋海凝听到正堂内传来的动静,快步赶来:“怎么……?”
  看到基思牧师,她的脚步霎时一顿。
  华偲偲没想到有人就在附近,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马上申请外援。
  他恭敬道:“牧师先生,您交代我的事情,我怕一个人办不好,我们两人一起去,怎么样?”
  基思牧师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便背过身去,整个人融入阴影间,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华偲偲和宋海凝一对眼神,双双跟上。
  脱离险境后,华偲偲惊魂未定,连夜找上了刚刚睡下的南舟和江舫,把自己的遭遇学给了他们听。
  南舟问:“他让你们做什么?”
  华偲偲拍着胸口,说:“他说他种的花开了,让我明天早起摘上十几朵,回来晒干做成花包,过几天后送给公爵先生。”
  宋海凝被他拐去走了这一遭,笑话他道:“就这么一点小事,你看你吓成什么样子。”
  华偲偲连连摆手,肯定道:“要是我一个人去,今晚我搞不好就回不来了!”
  宋海凝拍了一下他的脸:“你给我呸呸呸!”
  江舫轻声重复:“花包?”
  南舟看他:“怎么了吗?”
  为求谨慎,江舫没有把话说得太死:“他们有些过于亲密了。”
  不仅是基思牧师为他做花包的心,还有公爵信中那有意无意的撒娇语气。
  但南舟似乎对这一点并无质疑:“不是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他们是朋友吗?”
  江舫耸耸肩。
  南舟不懂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以理解。
  他暂时记下了这点,转而问华宋二人:“办公室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据宋海凝说,他们几乎调查了教堂内能调查的所有房间,只有几个锁头蒙尘的房间打不开。
  还有就是牧师的个人卧室,同时也是他的办公室。
  他出入必锁,明显是不想要别人偷窥到他的私密之事。
  办公室唯一的通路,就是那扇门。
  甚至连原本该有窗户的地方也被砌死。
  也不知道牧师大人是怎么在这棺材一样的房间里办公睡觉的。
  “没有。”华偲偲答道,“我们进去还没有一分钟就出来了,里面的陈设从大面上来看没什么问题,其他的……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
  说到这里,四人对视,一片缄默。
  做花包这种小事,花一分钟就能说。
  这的确不值得专程叫人去那间密闭的办公室里。
  ……华偲偲刚才,可能真的躲过了一死。
  尽管连华偲偲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触犯了什么禁忌,才被基思盯上。
  他思来想去,心中微微一悸。
  不会是他在内心的许愿被基思听到了吧?
  基思难道是神本身?
  还是基思觉得自己亵渎了他所信仰的神?
  另一边,南舟注意到华偲偲莫名紧绷起来的神情,认为他是紧张,不由微叹一声,一本正经道:“要是我会开锁就好了。”
  江舫笑。
  他转移话题、试图让人放松下来的能力还是很差。
  但此时他们刚刚争执过,江舫的笑只展开了一半,便收了回去。
  他温声却客气道:“以后可以慢慢学。”
  宋海凝发现他们两人气氛有异,不像平时那样自然亲密,不由得和华偲偲对了一个视线。
  华偲偲冲她打了个手势,让她别问。
  第一天,只起了这一点看似无关紧要的风波。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下午,来吊桥边交接的还是赵黎瑞。
  二人对了一下手里的物品。
  今天,牧师送来的是一瓶白葡萄酒,两只面包,和一封信。
  信中依然是干巴巴地安慰,让他忍耐病痛,他在想办法。
  公爵又送了一只折纸动物来,附信道,他喝了他送来的酒,加了安眠药,昨夜睡得不错,头痛得好了一些,今天吃了什么,走了多远的路。
  都是些家长里短 ,日常琐事。
  以及,他很期待能在病好之后,和牧师先生一起去看“鬣蜥的牙齿”。
  两天,四封信,信息量已经足够。
  两个人,所有的话题都聚焦在“公爵的病”上了。
  公爵想要痊愈,牧师也一心想要给他治病。
  饱览电影的华偲偲第一个依常理提出疑问:“基思他不会是要召唤恶魔吧?”
  很多宗教电影里都有类似的情节。
  牧师或是童年不幸,或是有急于完成的心愿,而上帝和天使不响应他的祷告,他索性把自己献给恶魔,让恶魔替自己办事。
  他的朋友雪莱公爵得了致命的重病,不管是出于友情还是爱情,基思牧师说不定愿意替他奉献一切。
  眼前的情节发展,与电影完美契合。
  而在这类电影中,总会存在一些倒霉蛋,用来做恶魔的祭品。
  他们或许就是那个倒霉蛋。
  今天,他们也找到了证明这一点的证据。
  当然,线索不是从上锁的房间里找到的,是从他们作为副本人物的随身“行李”中找到的。
  结合从教堂中找到的本地信戳判断,他们虽然是在附近的城镇上招来教堂的,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他们并不是本地人,是从各个遥远的乡村来到这里做工的。
  这也就意味着,就算他们在这片被悬崖包围的化外之地消失,也没有亲人能及时发现。
  这简直就把“阴谋”两字写在了脸上。
  剧情推进到这里,其他四人都松了一口气。
  按照他们的经验,既然已经知道了boss的目的,他们只需要结伴行动,不作死,不和boss单独相处,并适当地运用道具防身,老老实实苟到第七天就好了。
  他们的行李中,可是有专业驱魔的十字架的。
  江舫对此不置可否。
  他问南舟:“下山的路找到了吗?”
  “城堡那边是有一条下山道。”南舟答,“他们走到了半山腰,远远看到了城镇,但没有尝试下去,怕走出副本范围,触犯什么禁忌。”
  讨论到这里,大家心中都松弛了不少。
  这应该是一个简单的副本。
  但是,仍有一个问题横亘在所有人心中。
  为什么“不许过桥”呢?
  这个要求,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像是一个诱惑,又像是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他们应该听从要求吗?
  还是说,那个声音,其实也是阴谋的一种?


第255章 惊变(五)
  前三天,他们虽然过得提心吊胆,却相安无事。
  不仅是相安无事,还足够清闲。
  教堂里根本没有外人来拜访,也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外界的现代通讯工具,就连晚上供电,也是一半靠电,一半靠烛火。
  因此牧师根本不用去处理普通教堂常见的堂区事务,弥撒、祈祷等种种日常事务也不必他操劳。
  他一袭黑袍,天天专职于神龙见首不见尾,做一个神秘人。
  至于他们这些被雇佣来的神职人员,每日的工作就是洒扫除尘,也不是什么繁冗的活计,堪称无所事事。
  相较之下,每日来吊桥边交接的赵黎瑞满腹抱怨,说那名公爵要求颇多,身边一时都离不开人,他们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活脱脱就是个碎催,城堡里任谁都能支使他们去跑腿。
  就算半夜困得要死,他们还得去帮那几名熬夜用功的医生准备茶点。
  赵黎瑞连出来送信都被限制了时间。
  城堡庄园里是有马的,但由于他不会骑马,怕半路出个意外不小心摔死,他甚至得腿儿着跑来跑去,好节省下时间,以最快的时间回去干活。
  第三天,陪着南舟一起去断崖边送信的华偲偲听赵黎瑞喋喋不休地诉苦,隔着吊桥,笑嘻嘻地跟赵黎瑞逗闷子:“这多浪漫啊,那句诗怎么吟来着——‘那时候,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赵黎瑞翻了他一个白眼:“吟你个头。”
  南舟的要求则很简单:“有机会,我要一匹马。”
  他想要试试去触碰那个“不要过桥”的禁忌的界限。
  人不能过来,马或许可以。
  得到西岸的人都安然无恙的讯息,东岸的人自然是高兴的。
  他们巴不得接下来的四天就这样安然度过。
  关俊良的老大哥属性忍不住蠢蠢欲动,想去找基思牧师谈谈,成立个支部,发展一下基层组织,说不定能从根本上解决基思小同志的思想问题。
  当然,大家也就想想,并不抱着能用一颗红心去打动一个非人boss的妄想。
  在他们热烈讨论着这次结束后要去安全点的哪个小酒吧里喝酒时,南舟站在盥洗台前,试图和正在洗脸的江舫搭话:“舫哥?”
  江舫从镜子里看他:“嗯?”
  南舟:“我觉得这次任务有问题。”
  江舫没有说话,在等待他的后文。
  可南舟也没有说出“问题”在哪里。
  这是南舟第一次有不知该从哪里下手的感觉。
  以前的副本,鬼祟会在第一时间给他们制造难题,逼他们疲于奔命,将他们推至险境,让他们不得不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
  这个副本却太过平和,平和得让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不,他们还是有选择的。
  他可以选择,是否去打破这种虚假的平和。
  ……
  今天,在赵黎瑞和华偲偲插科打诨时,南舟的目光始终望着赵黎瑞的背后。
  ……要尝试着登上西岸吗?
  游戏规则明确要求他们,不要过桥。
  那条吊桥便安安稳稳地在那里,随风而动,安然无害。
  停在原地,停滞不前,固然是一种玩法。
  然而,前进一步,谁也不知道迎来的究竟是线索,还是死亡。
  自吊桥折返后,南舟就想要捉只活物,放到西岸去试试看。
  但副本的设计者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提前堵死了这条路。
  他遍寻了那茂密的丛林,无虫迹,无鸟鸣,无走兽,简直干净得过了分。
  南舟站在林间,仰起脸,任微灼的阳光筛过树叶,洒金一样细细落在他的面颊。
  尽管四周一片宁和,可他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平和,平和得恐怖。
  彼时,南极星睡醒了,正在林间纵跃蹦跳着锻炼身体,注意到南舟后,他张开两侧的滑翔皮膜,准确地扑中了南舟的肩膀,唧唧地轻叫了两声。
  南舟用指端抚过它额顶的细绒毛。
  他带着南极星,往吊桥方向走出两步,又刹住了步伐。
  他迅速打消了放它去探路的打算。
  ……
  南舟抱着胳膊,对江舫讲他的想法:“南极星虽然理论上不算是我们中的一员,但我担心,它脑子不够用,放它过去会有危险。”
  南极星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要是听到南舟这番高论,怕是要跳起来挠他个一脸花。
  听话听音。
  江舫已经猜到了南舟想要做什么。
  他目光中的内容隐隐发生了变化。
  他用沉默警告南舟,自己并不想听他的计划。
  但南舟无视了他的警告。
  他轻声说:“明天以后,教堂这边交给你,可以吗?”
  江舫一言不发,把毛巾叠好,甩在了盥洗台上。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溅起的小水珠落在了南舟的眼睛上。
  江舫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怒意,只是纯然的冷:“这就是你说的‘准备离开’?”
  南舟正在抬手擦眼睛,闻言略惊讶地抬了抬眉毛,望向了镜中的江舫。
  两人把镜子当做媒介,只看着彼此的倒影。
  江舫冷笑了一声:“……比我想象得早啊。”
  他们对话的声音不算小。
  外面热热闹闹的讨论停了。
  班杭、宋海凝、关俊良、华偲偲大眼瞪小眼,寒蝉似的各自抱膝而坐,独独把一双耳朵竖得老长。
  “不是。”南舟试图解释,“至少要等这次副本过了之后。”
  江舫:“你知道吊桥那边是什么吗?”
  南舟:“我不知道。”
  江舫:“你过去后会遭遇什么,你知道吗?”
  南舟:“我不知道。”
  江舫:“所以,你打算送死?”
  南舟困惑地皱起了眉毛。
  他不理解江舫突然而起的进攻性。
  自己是众人中最强悍的一个,就算私自突破游戏规则,惩罚也将归于他一身。
  他觉得这很合理。
  他认真想了想:“这是我走前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还有……”
  “……你让我入队,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他强悍,所以他该去冒险。
  这个逻辑很通畅,南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话在江舫刻意维持的风度翩翩上猛然击出了一道裂痕。
  江舫哈地笑了一声,笑容里终于带出了一点隐约的怒意了。
  “你是这么想的?我带你出来,就是利用你?”
  “那需要提前恭喜你吗?恭喜你终于真正获得了自由?”
  南舟望着他:“我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自由了。”
  江舫转过身来,直面了南舟。
  二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交错,交缠。
  江舫轻声询问:“原来,你还是觉得我束缚了你,对吗?”
  南舟有些困惑:“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是应该的。”
  江舫的声音激烈了一些:“如果你觉得这是应该的,为什么要走?”
  南舟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他的心结所在:“舫哥,你如果不希望我走,你说就是了。”
  江舫把手搭在盥洗台旁。
  从毛巾上攥出的水,淋淋漓漓地沾湿了他的袖口。
  他平静地压抑着自己的心痛,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绅士的表象:“我不拦你。那是你的选择。我尊重朋友的选择。”
  南舟端详着他的脸,半晌后,他摇了摇头:“你连假装都装得不像。”
  江舫想要微笑,尝试几番,却是枉然:“我没有在假装,我是真心的尊重你——”
  南舟:“不是。”
  南舟:“我是说,你这样看着我,好像你喜欢我一样。”
  江舫的呼吸骤然变急。
  外面的四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操。完蛋。
  南极星被异常的动静吵醒,睡眼惺忪地想要溜过来看看,被宋海凝眼疾手快地捉回怀里,并迅速用一个苹果堵住了嘴。
  南舟:“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你不用对我做那样的……”
  他比划了一下:“社交礼仪。”
  江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南舟:“你可以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当成……”
  他认真斟酌着能把江舫活活气死的措辞,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努力宽慰着他:“……我是你的学生,和你学到了很多事情,见到了很多没有见过的风景。我很感谢你,现在角色扮演结束了,我们就可以——唔……”
  然而,接下来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温热的触感堵住了他的唇。
  嘴唇的皮肤是最薄的,也是最敏感的。
  像是甘霖落在干涸的泥土中,丝丝融合,灼热又急切地要填充满对方的一切。
  每一寸的摩擦都带着微小的电流,带着绝顶的侵略性,一路烧到了脑神经。
  很快,他们都从对方口中尝到了一点血腥气。
  江舫和他分开的时候,在他唇畔发力咬了一记。
  他退后一步,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不会亲吻我的学生。”
  撂下这句话后,江舫大步跨出盥洗室,视瞠目结舌的四人为无物,径直走到窗边坐下。
  即使再生气,江舫也不会选择擅自脱队。
  南舟则把自己闷在了盥洗室里,没有出来。
  谁也不知道他在对着镜子里自己微红的嘴唇发呆。
  他不明白这个吻代表什么。
  就像他不明白,在“纸金”街头的糖果店前,江舫俯下身去,作势要碰触自己嘴唇的意义。
  南舟笼统且模糊地想,应该是表示喜欢吧。
  江舫喜欢他,他是知道的。
  只是没那么喜欢,不然不会把他亲得破了皮,出了血。
  所有人都在沉默持续了一刻钟后,听到了南舟窸窣除去衣物,拧开热水龙头的声音。
  ……他就地洗了个澡。
  四人纷纷看向江舫,疑心他是被嫌弃了。
  但他们不敢说。
  江舫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了,手扶着的窗框吱扭地发出了一声怪响。
  ……仅此而已。
  这场无端的争吵,开始和结束得都很莫名。
  在汹涌的暗潮之下,大家谁也不敢多问,索性闭嘴。
  南舟也没有因为这个奇怪的吻改变计划。
  他本来打算在第四天交接完物资后,去探索西岸的。
  而异变,正好也发生在第四天。
  ——原本该在规定时间内到吊桥交接的赵黎瑞,没有来。
  南舟以为他是因为城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耽搁了时间,于是倚靠着桥栏,低望着深谷,等着他来。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西岸那边的小路上,再没有了赵黎瑞汗津津地一路奔来的身影。
  南舟站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
  待四周的树影都变成了冷惨惨的鬼影,无数枝杈宛如鬼手,绝望地从四面八方抓向南舟面庞时,他调转步伐,转身回到了教堂。
  基思牧师正站在教堂门口,面目阴沉沉地浸在大门的阴影中,看起来和外壁的浮雕几近融为一体。
  南舟缓步迎向他,把他要送的东岸西原样送回,并用陈述口吻道:“人没有来。”
  基思牧师只淡淡道了一句:“是么。”
  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平常地收回了自己的礼物,干巴巴地道了一声“多谢”,便像是一片孤魂,要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荡去。
  南舟注视着他仿佛被刀硬生生劈去了一半的过分瘦削的身体,思忖片刻,快步赶上了他:“基思先生,我有事找你。”
  基思先生回望向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南舟觉得他露出了一点笑意。
  仿佛他等了这许久,终于从这六人密不可分的联盟中寻到了一丝缝隙。
  只是因为太久不笑,那笑容看起来像是用胶水硬生生贴糊上去的,局促又干瘪。
  他假笑着说:“好的,我们去办公室说吧。”
  ……
  当夜,南舟把江舫他们摇醒了。
  他开门见山:“我把基思绑起来了。”
  这发言过于爆炸,登时让大家清醒了大半。
  但对于此,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是南哥嘛,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耳钉男班杭揉了揉眼睛,口齿不清道:“他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南舟说,“他刚进办公室,就被我掰晕了。我先动的手。”
  南舟以前在副本里也没少做剑走偏锋的事情,队员们虽然有点懵,倒也是接受良好。
  只有耳钉男班杭唠叨了一句:“攻击NPC,没事情吧?”
  南舟眼睛也不眨一下:“他要雇外乡人做事情,外乡人起了贪念,看他孤身一人,想要打劫财物,也是符合正常逻辑的。”
  大家互视一圈,了然点头。
  啊,卑鄙的外乡人。
  这设定也说得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亲了,但完全没用。


第256章 惊变 (六)
  当他们在教堂内铺开搜索一个小时后,昏厥的基思牧师苏醒了过来。
  等明白自己是被自己雇来的人绑架了后,他那张古井无波的扑克脸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像样的波动。
  南舟也没有再打晕他的打算。
  基思可以说是唯一一个掌握了全局情况的人。
  他们如果想要问他更多的事情,不能光靠把他打晕。
  可惜基思本人并没有什么倾诉欲,粽子似的躺在床上,死鱼眼紧盯着天花板,把任人宰割的姿态摆得相当到位。
  他们把华偲偲留下来,盯着他,严防他逃跑。
  临走前,南舟把一根木棒交给了华偲偲。
  他说:“有需要,打晕他。”
  华偲偲咧着嘴:“太暴力了吧。万一打死了呢。”
  南舟一本正经:“那你轻点儿。”
  送走南舟,华偲偲坐到了床边,怀拥着木棍,望着床上纸片一样的基思牧师。
  他知道,南舟交给他的任务是什么,也知道南舟为什么要当着基思的面放狠话。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嘛。
  “没事,我是和平主义者,不随便打人。”
  华偲偲本来就是个活泼又善心的小青年,扮演起宽慰者的角色也让人有信服度。
  他俏皮地眨眨眼:“你放心。”
  基思牧师转了转黑沉沉的眼珠子,望向了华偲偲。
  华偲偲摸摸脸颊,咧嘴笑了笑:“你想跟我聊聊吗?”
  基思牧师注视着华偲偲的面孔,答非所问:“……你,不够。”
  华偲偲摸摸后脑勺:“……”啊?
  他虽然不懂基思牧师的意思,但隐约能猜到,他是嫌自己不够格和他交谈。
  华偲偲并不沮丧。
  对方只要不完全拒绝沟通,那就是有希望的嘛。
  ……
  另一边,南舟用从基思那里搜来的钥匙,打开了所有上锁的门扉。
  众人都觉得这是个简单的副本,于是保持着愉快轻松的心情,一间间搜了过去,效率倒是不低。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诡谲的魔法阵,或是献祭必需的邪恶物品。
  就连班杭笃定的“基思搞不好是吸血鬼”论,都没能找到一丝半点的证据。
  那些锁起来的“神秘”房间里,不是陈列着坏掉的祈祷椅、朽烂的书架、用坏了的木梯,就是平时用不上的园艺工具。
  而基思牧师不轻易示人的办公室,里面也只是摆着他日常所用的神学书籍而已。
  任何曾经出现在他们脑中的邪恶画面,都没能在这间小教堂中找到。
  没有暗格,没有密道,没有密室。
  教堂里干净得奇特,也诡异。
  越搜寻,大家越是一头雾水。
  宋海凝手摸着基思办公室内略略潮湿的书架,小声嘀咕了一句:“这NPC就连一点任务道具都不提供给我们吗?”
  她认为,副本的本质,就和他们在现实里玩的密室逃脱或是剧本杀差不多。
  怎么也会象征性留给他们一些线索卡或是任务道具吧?
  他们手头所有的线索都是似是而非,让人头痛得很。
  他们暗中观察了这三天的信件来往,也只能看出几件事:
  公爵重病。
  牧师有治病的办法,且在筹划当中。
  公爵和牧师关系匪浅,甚至可以说是暧昧。
  然而,从教堂内,他们根本找不出基思所说的“治病之法”。
  ……难道,那话只是牧师随便说说,来替重病的雪莱公爵宽心的?
  宋海凝想,也许,他们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好?
  宋海凝开始脑补。
  雪莱公爵是本地的领主,统治力非比寻常,所以,牧师大人不得不假称自己有治病之法,但实际上也只是在随便应付罢了?
  结合他们什么都没搜出的现状,宋海凝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靠谱。
  雪莱公爵今天没派人来送信,说不定是病又重了,城堡那边太忙,他们的队友走不开身。
  搞不好明天,公爵就会派人向牧师索要治病之法。
  牧师万一给不出方法来,那肯定要背上一个欺骗公爵的罪名。
  而他们身为教堂现如今的一份子,肯定要和牧师一起吃挂落。
  副本明文规定,不让他们过桥,或许就是刻意设限,不让他们逃出去。
  除非他们能把公爵派来的人都杀光。
  到时候,这就是一个武力平推的副本。
  如果真是这个发展,他们就完全不用怕了。
  他们有南舟,而这个时代又不会存在太强力的远程火器……
  然而,她才刚刚对进入书房的江舫说出“什么有价值的都没找到”,江舫便径直问她:“他们之间往来的书信呢?”
  在他们到来前,他们显然是按照一天一封的频率来通信的。
  那么,信呢?
  宋海凝是专门负责搜索基思的书房的。
  闻言,她愣了愣,肯定道:“我没找到。”
  江舫继续问:“那这三天的书信呢?”
  宋海凝也继续摇头:“没有找到。”
  江舫不怀疑宋海凝的判断。
  宋海凝向来心细如尘。
  她说没有找到,那就是把地板缝都摸过了。
  江舫把目光投向了房间内的一处小壁炉。
  他走过去,俯身在银白色的炉灰中摸索。
  宋海凝:“我都摸过了,里面没有藏东西。”
  江舫吹掉了手上的浮尘:“再摸。”
  宋海凝乖乖照指示做了,再次细细摸索了一圈。
  可她的确没在松散的灰烬中摸出什么来。
  她不解其意地看向江舫。
  江舫说:“有灰。”
  宋海凝:“……”
  她起初有些疑惑。
  壁炉里当然有灰。
  这话问得跟“垃圾桶里为什么有垃圾”一样迷惑。
  但她的目光在壁炉里的灰上停留三秒后,她的眼神也慢慢起了变化。
  现在是夏天,壁炉里就算有灰,也该是几个月前的了……
  江舫提醒她:“教堂日志。”
  宋海凝如梦方醒,小跑着出去,取来了几大摞材料。
  这些天,他们能接触的都是一些明面上的教堂事务。
  教堂日志就是他们能接触到的讯息之一,上面如实地记录了几月以来每一天教堂的事务。
  这日志可以说是又臭又长,看了等于没看。
  当初,班杭没翻两页就哈欠连天。
  宋海凝倒是忍着无聊,把近一年的日志都看了。
  最终,她也只得出一个无聊的讯息——
  之前,公爵每周都会来教堂做礼拜。
  从去年刚入冬开始,公爵病情发作,缠绵病榻,就没再来过。
  拿到日志后,江舫也只是随手翻了翻,并没把它当成什么重要的道具研究。
  但他却早早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日志里,依照教堂内的温度表,如实地记录了每日的天气和早晚气温。
  基思牧师的性格相当一板一眼,这无聊的数据记录,他竟然一日都没有落过。
  宋海凝以极快的速度把近六个月的记录匆匆翻了个遍,发现此地气候湿润,冬日极短,在最冷的时候,也有零上六七度。
  更别说现在已经是草木茂盛的盛夏。
  按理说,早在二月份开始,教堂里就根本没有任何烧炭取暖的必要了。
  尤其是这间书房,不见天日,没有窗户,就是一间窒闭的囚笼。
  壁炉里的灰,恐怕早就应该因为四周茂盛植被所带来的丰富水汽而结块了。
  就像那因为潮湿而散发出奇特的木头味道的书架一样。
  但是,壁炉里的灰,结构松散,一抓一大把,显然是一直在使用,才没有板结成块。
  而且这灰的颜色透着股清洁的感觉。
  不像是木柴火炭的颜色。
  倒像是……纸张。
  宋海凝心思急转之下,已经明白了江舫的意思。
  启发过宋海凝后,江舫起身,言简意赅地进行了指示:“再找。”
  宋海凝利索道:“没问题,老大。”
  江舫往外走去,同时叮嘱道:“还有,别把基思当NPC。NPC可以提供给你线索,人却会隐藏和销毁线索,要把他当一个人……”
  话说到此,他骤然一顿,想到了什么。
  他用指腹摸一摸唇畔,但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找下一个人了。
  ……
  陷入困局的也不是只有宋海凝一个人。
  班杭找到了一个被锁起来的小阁楼。
  阁楼的出入口在一处房间的天花板上,被与天花板同色的挡板牢牢锁住。
  铃铛似的锁头悬在半空,像是藏了一个亟待旁人探寻的秘密。
  锁扣镶嵌在天花板上,早已腐朽。
  奇怪的是,整个教堂,只有这间小阁楼没有钥匙。
  班杭找来一方板凳垫脚,扯了又扯,由于找不到借力点,索性发了蛮力,东拉西拽地狠扽了一把,把整个挡板都硬生生扯了下来。
  结果,他被兜头轰下来的一泼灰给迷得直跳脚,又被自动下落的伸缩木梯砸了头。
  然而他费心巴力地忙活了一圈,阁楼之内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除了密布的蛛丝外,空无一物。
  班杭灰头土脸地弓着腰,在阁楼内钻了一圈,连咳带嗽,却什么都没能发现。
  他不死心,把头探出挡板,正好看到南舟走到门口,出现在十步开外。
  “南哥,你上来看看。”他一头一脸的兵荒马乱,“我信不过我自己。”
  南舟依样踏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接过班杭手里的一盏烛火,环视着这间逼仄肮脏的小屋。
  一小方窗户透进些许光亮。
  稀薄的月光用几缕光芒托举起了同样稀薄的灰尘。
  南舟撩开那些围绕着束线起舞的尘埃,宛如分花拂柳一样,信步走到了阁楼中唯一的光源来处。
  南舟单手扶上生锈的窗棱。
  从窗户向外看去,南舟判断,这里应该是整座教堂、甚至整个东岸人力所及的至高点了。
  当然,只要沿着外壁攀援而上,爬上那哥特式的尖顶,还能到达最高的地方。
  但在那里,只会看得更远。
  而不会是现在这样,正好能看到那栖息在西岸群林深处白鸽一样的华丽城堡的一扇窗户。
  ……以及正对着这扇窗户、定定注视着这边的人影。
  南舟心神一震,猛地吹熄了掌中的烛火。
  这距离太过遥远,哪怕他穷尽目力,都不可能看清那边的人是否是雪莱公爵。
  南舟隐于黑暗中,遥望着那边的人影,心脏一寸寸收紧。
  等在楼梯下的班杭察觉到阁楼的光芒消失,不由探了头上来,发声问道:“南哥,怎么了?”
  南舟步步退后,每退一步,心中就冒出一个念头。
  班杭打开阁楼的异响,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根本连五分钟还没超过。
  为什么对方会站在对面城堡的窗户前,仿佛专门在等着和他对望这一眼?
  要么,是两边有什么心灵感应。
  要么,是有人一直等在那里,望着这扇窗,等待这里有灯亮起。
  南舟再退一步,嗅着这里淡淡的腐朽的灰尘气息。
  ……可是,这里有什么被关注的必要?
  按照它的落灰程度,这里起码有半年时间没有被人启用过了。
  为什么雪莱要派专人盯着一间几乎不可能有灯亮起的房间?
  这个房间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南舟不知道。
  但他觉得,他们踏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基思牧师平时就呆在教堂里,寸步不离。
  如果他们没有控制好基思牧师,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打开这间完全封闭的屋顶密室。
  这里完全没有灯,想要进行搜索,就必须燃灯。
  点灯的话,对面就会马上发现,这间阁楼里有人。
  这倒是像是……在向对岸发射某种信号一样。
  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就可能会因为手头线索缺失而无法通关。
  但如果他们一旦行动起来,试图控制教堂,就必然会发现这个无法开启的阁楼,必然会掌灯上来查看情况,必然会被死盯着这边的东岸人发现。
  这是死局。
  能解答南舟心中无穷问题的,此时此刻,只省下了一个人。
  南舟不理班杭的疑问,下了扶梯,正要去找基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紧接着,是一声变了调的呼喊。
  “南哥!!班杭!!过来!!”
  是关俊良的声音。
  当南舟闻声赶到那间关押基思牧师的房间中时,江舫正蹲在基思牧师的床前,手也刚刚从他的鼻端前撤开。
  江舫的声音里,透着难解的疑惑。
  “……他死了。”
  南舟快步上前。
  同步传入他鼻端的,是一阵刺鼻的血腥气。
  基思牧师身着深黑制服,佩戴着的十字架深深插入了他的心脏,只剩下一点银质的尖端露在外面。
  从衣服的旋涡状褶皱可以看出,当十字架没入他的胸口时,凶手还把十字架拧了好几圈,确保把他的心脏绞碎。
  相当残毒的手法。
  南舟环视了一圈众人,心中浓重的阴云升腾而起:“华偲偲呢?”
  江舫沉声道:“……他不见了。”


第257章 惊变(七)
  基思死了。
  而华偲偲从教堂中消失了。
  让人头皮发麻的紧张感以空气为媒介,在房间内迅速弥漫开来。
  他们就算想要反抗,想要战斗,他们也得明白,他们对付的是什么东西吧?
  要知道,事前他们不是没有准备的。
  华偲偲手上有木棒,身上有一整个道具库。
  几十个副本的经验累积下来,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近他的身的。
  当他做出“有危险”的判断时,就算事发突然,不能及时做出攻击动作,华偲偲总能弄出些动静来吧。
  但他就这样,在小教堂中消失了。
  没有血迹,没有声响。
  江舫进入门来时,就只剩下一具被十字架洞穿胸口的身躯倒卧在床。
  最重要的是,东岸除了他们几个,明明不该有任何其他的活物。
  如果花了整整四天时间还不能确定这件事,他们这些人先前的副本就真的是白过了。
  刚才对教堂内封闭房间的搜查,更加确证了这一点。
  教堂里既然没有藏人的地方,东岸除了他们,再加上基思,应该只有七个人。
  那么,是谁可以悄悄潜入教堂,杀死基思?
  又是谁有本事能让一个年轻的男人像是一道蒸汽,悄无声息地在有五个人穿梭往来的教堂中失踪?
  南舟说:“可能是有人过了桥,从西岸来了。”
  江舫耸耸肩:“或是一直借住在东岸教堂的某个魔鬼。”
  宋海凝被这二人的推测骇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望着尸体,惊疑不定地问:“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江舫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别分散行动,在外面等着。
  其他队员在进入副本前都是普通人,留在这里和尸体大眼瞪小眼,除了徒增焦虑之外没有别的好处。
  宋海凝却心神不属,额头上直冒冷汗。
  基思死了,这影响可是致命的。
  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基思和雪莱传信。
  如果明天,公爵再派人去桥上送信交接,他们拿什么去?
  难道拿落款是今日的信件去敷衍吗?
  南舟却不在乎宋海凝的焦急。
  第四天公爵没有来信,也就意味着信的内容不需修改。
  想去改日期落款又不困难。
  为求稳妥,他们甚至可以不送信,单送物。
  反正也没有谁规定二人必须每日一信,寒暑不断。
  他们甚至可以谎称,基思摔断了胳膊,要他们传口信。
  相比于明天要面对的困窘,南舟更在意眼前的奇怪情景。
  基思牧师的双手是被南舟亲自绑缚在床栏上的,他胸口的一字形创口,血肉狰狞翻卷,但因为血都被封堵住了,流出来的反倒不多。
  镶嵌在他心脏内的十字架短而钝,并不是一样好武器。
  在和基思短暂的交锋中,南舟判断,他这具身体看似瘦弱,但内里隐藏的力气着实不小。
  ……但对南舟来说,也不过只是在人类的正常区间值之内。
  在双手都被捆绑的情况下,基思就算想要自杀,一个不长不短地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也绝不是最佳的武器。
  再加上考虑到要尊重他的信仰,因此在成功擒下他后,南舟摸走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唯独没有取下那十字架。
  ……偏偏就是这最不可能的凶器,夺走了他的生机。
  凶手没带刀,没用枪,用着最粗糙最简便的杀人方法,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这名核心NPC的性命。
  就算是某个应召而来的魔鬼干的,这样的杀人手法,也实在是太潦草了些。
  南舟定定望着床上双目微阖的尸身。
  少顷,他起身向外走去。
  江舫知道他要去哪里。
  早一刻找到华偲偲,他就多一分的生还机会。
  按理说,这种时候他们不应该分开行动。
  但以南舟的武力值来说,这一条规矩并不成立。
  他并没有别的叮嘱要对南舟讲,只轻声说:“……小心。”
  南舟:“知道。”
  江舫又强调了一遍:“我说的不仅是遇到怪物。如果遇见华偲偲,也要小心。”
  南舟垂下眼睛:“……知道。”
  他明白江舫在说什么。
  在他们眼耳之下悄无声息地带走华偲偲,其实毫无意义。
  就像杀死基思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一起杀掉,明明是更简单的事情,不是吗?
  房间内外的人,虽然都保持了沉默,但大家心中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认知。
  华偲偲,有可能已经被夺舍了。
  甚至杀死基思的人,就是他。
  对于江舫的提醒,南舟平静地点头:“记住了,我会尽力救他的。”
  留下这句话,他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已然消失。
  江舫的后半句话,在南舟走后,才轻声道出口来:“……我的意思是,你要照顾好自己。”
  话已出口,他也觉得自己可笑。
  江舫从来是冷情自私的。
  虽然这些队员喊自己一声老大,然而一旦出事,江舫只关心南舟的安危,南舟则比自己更在乎他们的生死。
  他摇了摇头,再次把目光转向了床上的尸身。
  基思牧师的面部肌肉僵硬,牙齿咬得很死。
  江舫翻开他的眼皮,和那已经失去焦距的一双死人眼睛进行了一番对视。
  片刻之后,他脸色微微起了变化。
  他从那双眼睛中,轻易地读出了混合着痛楚的讶异。
  人突遭惊变,横死当场,眼里有惊讶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是,在这样的惊愕中死去的人,双眼不可能这样稳稳地闭合上!
  江舫俯下身,细细找寻,果然找到了另外几处证据:
  ——在基思牧师的额角鬓发处和双掌关节处,都蹭上了一星半点的血迹。
  ……就好像有一双沾染着鲜血的手,在基思死后,帮助惊痛难言的他合上了他的眼睛。
  江舫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他胸口的致命伤处。
  这样的伤势,并不能达到一击必杀的效果。
  如果基思的意志稍稍坚定一点的话,如果基思想的话,他是可以留下一些有价值的、关于凶手的讯息的。
  但是他没有。
  这也就意味着,那始作俑者一直在床边,注视着床上的基思牧师挣扎,甚至……会温柔地握住他抵在床头的双手,阻止他留下什么用来给他们提示的痕迹。
  直到他断气。
  直到他死不瞑目。
  而那人替他掩好眼皮,好整以暇,转身离开。
  江舫搜遍了整张床。
  果不其然,在床头后,他看到了一点指甲的划痕。
  ——垂死的基思牧师,的确是想要为他们留下一些什么的。
  只是那具体的内容已经不可考了。
  江舫步出了房间,面对了四张或迷茫、或惊恐、或不安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假设:
  “我们的对手既然会消灭证据,也就是说,我们对于任务时间点的理解可能出现了偏差——基思可能早就完成了召唤恶魔的仪式,销毁了所有证据。”
  “他,或者被他召唤出来的恶魔,只是在等我们来而已。”
  ……
  房间内的南极星两爪一摊,睡得无比香甜,丝毫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那个初见时逗弄着他的鼻尖,问“为什么要养小耗子啊”的爱笑青年,那个一心一意要结束游戏、回到现世,生怕他的母亲继失去父亲后又失去他的年轻人,已经无端消失,无踪无影。
  第四天的白昼结束了,他们迎来了第五天的日出。
  只是那白日被隐匿在漫天的雾帐下,也被虚化了,分不清日和月的分别。
  基思牧师死了,但他们还要做任务。
  江舫一笔一划地在教堂日志上记录。
  今日天气:大雾。
  今日早8点气温:24度。
  一夜过去,他们的搜寻进展异常缓慢。
  教堂内外,都是如此。
  他们没能在教堂内搜索到更有价值的线索,也没能找回失踪的华偲偲。
  这东岸虽然是绝壁一座,但要靠南舟一个人靠双腿走遍,还是太吃力了。
  天亮后,由于教堂已经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再无其他痕迹可找,关俊良和班杭索性结伴出去搜索,留江舫和宋海凝留在教堂之中看家。
  下午时分,南舟再次按照规定时间,两手空空,第五次赴约,前往吊桥。
  这次,有人提前等在那里了。
  但等在那里的人却不是赵黎瑞,而是一个身量高大、执事模样的陌生男人。
  他沉默地立在桥中,线条冷硬,像是一尊优雅健美的穿燕尾服的塑像。
  在看清来者的面容后,南舟站住了脚步。
  为什么不是赵黎瑞?
  南舟注意到,他手中什么都没有拿。
  ……所以说,要送的是口信?
  手信和礼品,可以交给新人来送。
  口信,一定要是相对亲近、可信赖的人来送。
  但是,这仍然无法打消南舟心头升起的丛丛疑云。
  燕尾服摘下礼帽,对自己深鞠一躬,把礼数做了个十足十。
  南舟则单刀直入:“平时和我们交接的人呢?”
  燕尾服摆出十足的公事公办的态度:“抱歉。前天夜里,雪莱公爵突然病倒,城堡里太忙了,没有可以用来送信的人手,浪费了基思牧师和您的时间,万分抱歉。公爵昨天晚上才苏醒,没有写信的力气,就拜托我来传一句口信……”
  南舟又想到了昨夜。
  那扇全教堂唯一能和对岸形成呼应的阁楼窗户,那个和他遥遥相望的人影。
  ……疑影幢幢。
  南舟给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基思先生没有写信,只是问,公爵身体怎么样。”
  “公爵先生也有话对基思先生转达。”燕尾服男人答话的口吻,也像是被铜浇铁铸过一样,“他说,您的心意,他收到了。‘那件事’,他会去做的。”
  南舟问:“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燕尾服滴水不漏,“但是,公爵先生知道的事情,牧师先生一定知道。”
  那名基思牧师已经凉了快24小时了,就算他们有心要问,也根本是无从问起。
  想到这里,南舟迈步跨上了吊桥。
  一步一晃,一步一进。
  每进一步,南舟都在想,要不要把这名执事杀死在这里。
  杀掉他,就没有人能回去给公爵报信了。
  这样的话,公爵应该会派人再来询问。
  公爵手下的仆役不多,能用来跑腿的,应该是新人。
  南舟急需确认他对岸的队友都安全无虞。
  他更担心,华偲偲因为某种原因,踏上了西岸。
  或者,可以尝试着把这个来自西岸、游戏体系以外的人,强行拖上东岸,测试一下如果过桥,会有什么惩罚或者限制。
  但诸多念头在他脑中转过,也只是转过。
  现在局势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控的局面,距离第七日还有两天时间,他不能贸然杀死他,打草惊蛇。
  至于强拉他去东岸……
  首先,这人不是玩家,未必会受到规则约束。
  其次,如果东岸只有南舟自己,平白多出了这么一个实验体,他一定会把他拖过去试一试。
  可现在不行。
  东岸有他的朋友,还有他的队员们。
  他不怕触犯规则,怕的是连累别人。
  因此,当立在燕尾服面前时,南舟的口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冷淡,似乎他胸中酝酿着的那些险恶计划浑然不存在似的:“公爵先生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燕尾服老神在在:“没有了。”
  南舟:“和我们一起来的人呢?”
  燕尾服施施然:“什么人?抱歉,我只对公爵负责,不负责人事管理。”
  南舟:“‘那件事’到底是指什么?你不说清楚,我没有办法转达。”
  燕尾服依然坚持:“基思先生一定知道。”
  ……对方显然是油盐不进。
  然而,未等南舟问出“昨天夜里到现在有没有看到人过桥”,只听一声惨叫,响彻山谷。
  南舟脸色一冷。
  华偲偲的声音!
  在东岸,在自己还没来得及搜索的那片区域!
  然而,燕尾服却像是对这样骇人的惨叫司空见惯了似的,把礼帽抵在胸口前,温和地俯身行礼:“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
  他的领带被南舟一把擒住。
  方才的冷静思考、精细盘算,如今全盘化为了冷淡的杀机。
  南舟单手扯稳他的领带,一脚踹上了他的膝盖。
  燕尾服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失了重,被掀翻在吊桥护栏之外。
  他登时被收紧的领带勒得脸红脖子粗,那优雅从容的余裕烟消云散,双眼暴凸,血丝绽满。
  他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气音,徒劳地仰着脖子,去抓南舟的双手,两只脚在空中乱蹬,企图找到一个着力点。
  南舟放任他挣扎够了,把他往上一拎,让他的脚尖勉强能踩到吊桥外缘的木板。
  “……你要去哪里?”
  南舟没察觉到,此时自己的口吻有多像江舫:“……我从头问一遍。公爵先生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第258章 惊变(八)
  燕尾服刚被拽上来,连呼带喘,喉咙剧痛,直瞪着南舟,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南舟也没有留给他呼救或是构思谎言的时间。
  他一脚踹上了燕尾服的脚尖。
  燕尾服脚下一滑,整副身躯再次被彻底抛出桥外,只有脖子上质量良好的领带被缠在南舟指尖,维系着他的一丝生机。
  可惜,那既是生机,又是死途。
  吊桥扶手是木质的,长期暴露在山风的梳沐之下,根本无法长期负荷两个成年男性的全副体重。
  漫漫流动的雾气,把那原本就无法窥底的深谷延展出了个无边无际的样子。
  二人置身在一片小规模的云端之上,唯一的傍身之物,只有这座年久的老桥。
  吱——
  吱——
  钢筋、木板和绳索彼此纠缠、摩擦。
  钢筋的低鸣、木板的惨叫、绳索的抖动,无数危险的悬命之音,混合着来自胸腔内部骤然拔升的心跳频率,更显得动魄惊心。
  南舟的思路很简单。
  这个副本中的NPC,既然有智慧,那么也一定怕死。
  为了更好控制住燕尾服,让他保持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状态,南舟的大半副身体都越过了栏杆,几乎是倒悬在了半空中。
  人濒死前的力量格外巨大,燕尾服风度全无,用抵死挣命的力道,想从南舟手底争得一点生机。
  但他面对的是南舟。
  面对万仞深渊,他的面部肌肉都没舍得动上一下。
  南舟耐心地把人挂了个半死后,又把人捞了回来。
  他问:“还记得我刚才的问题吗?”
  南舟的点把握得很准,恰好卡在燕尾服虚弱无力、而又不至于彻底失去理智、记忆和思维的边缘。
  吃了上一次的苦头,燕尾服知道,如果自己再磨磨唧唧,他又会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下去,再吃上将近一分钟的窒息之苦。
  他的上半身被南舟牢牢控制,以一个45度角后仰的姿态虚浮着躺在半空,浑身上下只有一双脚的前三分之一可以挨着桥板。
  求生的本能让燕尾服隔着皮鞋,用脚趾徒劳地抠紧了木板。
  他连呼救的空隙都不敢留给自己,甫一恢复基本的呼吸能力,就嘶哑地吼出声来:“公爵先生……咳咳咳——的确还有话说!”
  慌乱之下,时间有限,燕尾服一面不住咳嗽,一面把自己所知的一切事情都和盘托出。
  不管那些内容是否经公爵交代、公爵又是否要求他传递。
  “公爵说,罗德医生不建议他做那种可怕的手术,因为太过危险,也是违背伦常的,这样玷污上帝赠送给世人的礼物,必然会招致上帝的诅咒。”
  “但他是愿意为基思先生冒险的,只是怕基思先生不高兴。”
  “我们公爵他从小就是这样,他很为别人着想。基思先生是他教父德洛斯先生的儿子,基思先生要求不许他做的事情,哪怕他忍着身体的病痛,也不会去做——”
  “他说,你肯回心转意,他真的很开心。”
  “他说,他真的很想去看鬣蜥,所以他会努力让自己的病好起来。”
  “他说,希望能早一点和牧师先生见面……”
  伴随着燕尾服语无伦次的一通告白,南舟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他听得出来,这位世袭的小公爵,很可能是和年轻的牧师一起在这乡间长大。
  他们关系笃厚,非比寻常。
  他们是朋友,能够为对方去死。
  所以,为了朋友能活,基思会做些什么?
  为了自己能活,这位擅长“为别人着想”的公爵先生,又会有什么动作?
  听燕尾服的意思,公爵是打算做手术,好治疗自己的脑疾。
  “危险”。
  “可怕”。
  “违背伦常”……
  能同时满足这些形容词的手术……
  南舟想,难道公爵打算做换脑手术,一劳永逸,彻底解决他的脑袋问题?
  而大脑的原材料就是他的队员们?
  可为什么公爵会突然提出要那位“罗德医生”给自己做手术?
  南舟一路溯源,大致勾勒出了剧情的走向。
  在他们进入副本的第四天,公爵病发,没能成功送信。
  得知公爵病况恶化,心怀阴谋的基思故技重施,想要把南舟一人叫到办公室里去,目的未知,但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既然是基思想要动手,那南舟除了动手反制,再没有更合理的应对之法了。
  于是,南舟控制了基思。
  大家开始着手搜索教堂。
  那间尘封着黑暗的阁楼,自然而然被他们这群外来者打开。
  而班杭带着油灯、登上阁楼,为远在西岸的公爵释放了某种信号。
  南舟想,恐怕公爵和牧师之前达成过某种约定。
  牧师封起了这间唯一能和公爵城堡遥向对望的阁楼,试图为公爵寻找治病的办法。
  ——这并不难猜,因为“公爵的脑病”是这个副本中目前可知的唯一核心矛盾。
  在长期的摸索中,他拟定了自己的计划,招徕了他们这些外乡人进入教堂,用来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按照舫哥的推断,基思可能早早就和恶魔做了交易。
  恶魔一直徘徊在东岸的神圣之地中,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祭品。
  他先后尝试叫华偲偲和南舟单独前往办公室,可能就是想要向恶魔献祭落单的祭品。
  可惜,他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南舟五花大绑到了床上。
  基思牧师的计划,至此应该是失败了。
  他由得他们四处探索,进入阁楼,替他掌上了那盏灯,向西岸发出了信号。
  他已经暴露,无法完成恶魔的献祭,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天。
  而如燕尾服所说,公爵是个固执而痴心的青年,一心听从基思的意见,如果不得到基思允许,他甚至会乖乖地放任自己的病情一路恶化下去,也不肯做手术。
  他要利用南舟他们这些外乡人,向公爵发出讯号,允许公爵冒险去做换脑的手术。
  然后,基思被恶魔杀死,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这一切的一切,都十分水到渠成,大体的逻辑也是通畅的。
  可是,即使想到这里,南舟的思维仍堕在五里迷障中,难以解脱。
  ……还有太多的事情解释不通。
  如果基思叫他们前往办公室,是为了把他们做祭品,那魔法阵呢?召唤阵呢?
  基思的办公室可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搜到的。
  假使幕后黑手真的是恶魔,他杀死了基思,又为什么要带走华偲偲,而不是当场杀死?
  还有,刚才的那声惨叫……
  那是华偲偲的声音。
  满打满算,他失踪了十几个小时。
  恶魔要杀,为什么现在才——
  怀着满腔微涩不安的心绪,他又把燕尾服的脚尖往深渊下踢去。
  不过他极有技巧性,只踢了一侧。
  燕尾服此时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在感觉到身体有失衡的前兆时,他马上失控地大叫起来,不等南舟提问,就自动地回答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谁是和你们一起来的人!!”他惨声大叫,“如果你是说那些新人的话,他们都做着最简单的服侍工作,他们的确是不归我管辖的!”
  事已至此,被逼至绝境的燕尾服,心志早已土崩瓦解,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和余裕了。
  得到这样不确定的答案,南舟的心境根本无法平复。
  他担忧他的队友们。
  然而,他们偏偏不被允许登上西岸,不管有多少担忧,也只能隔岸相望。
  束缚着他们的,是规则,也是未知。
  南舟重复了他的第三个问题:“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燕尾服面色铁青,竭力伸长手臂,终于勉强够到了南舟的虎口,用指甲去抠挖他的皮肉,试图维持身体的平衡。
  “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声带哭腔,“我用耶稣的名字起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越是自语,神色就越是仓皇,眼中的疯狂之意越是清晰。
  南舟垂下眸光。
  他想,或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自己就需要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了。
  ……他应该怎么处置燕尾服?
  放他回去,必然是不可能的了。
  南舟的余光瞟向了东岸的土地。
  与其灭口,或许,可以拿他做一下实验……
  不过,没等他将心中的计划酝酿圆满,燕尾服就凭着最后一点气力,狠厉地扳住了南舟的手掌,把整个身躯的力量都灌注在双手上,单脚往后一蹬,纵身跳入了深渊之中!
  拥有自我思考能力的独立NPC燕尾服,做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判断。
  ——他被这样以命相威胁,南舟不可能再放他回去,向公爵报信。
  所以南舟一定会在这里杀他灭口。
  与其等着被杀,不如鱼死网破!
  因为是鱼死网破,南舟受此一拉,身体也不由往前栽倒,腰腹砰的一声重重撞在桥栏上。
  偏偏此时,栏杆终于是不堪重负,闶阆一声,木板崩摧!
  南舟的身体随惯性往前一栽,半个身体就顺着重力,从破碎的桥栏间直栽了出去!
  在脚掌被拉扯着、即将离开桥板时,南舟骤然感到桥板彼端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震动。
  又有人上桥来了?
  下一瞬,一只手凭空伸来,穷尽浑身气力,抓住了南舟的指腕,同时腰身一拧,死死抓住了另一侧的桥栏。
  下坠之势稍减,南舟便凭借着极强悍的腰力,用脚背勾住了残破的桥栏,堪堪稳住了身形。
  燕尾服本来就是强弩之末,手劲不足,随着雷霆一样的坠势,自然无力支撑,不受控地松开了手。
  待南舟再次定睛去看时,那件深黑的燕尾服只在深浓雾气中扬起一角,便被雾气吞噬,再无影踪。
  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雾气,南舟眨眨被沾湿的眼睫。
  啊,好危险。
  他回过身去,顺着死死握住自己另外一只手的手腕,一路向上看去。
  南舟看到了面色煞白的江舫。
  江舫闭上眼睛,竭力想象自己没有身处在深渊之上。
  可这样的自我催眠,对他这样娴熟的骗子起不到任何作用。
  护栏一角断开,海流一样向他涌来的山风,一点一点剥蚀着他的理智和血色。
  他知觉全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抓住南舟。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试着去触摸和感知南舟皮肤的温度。
  此时此刻,在万丈深渊上,他是自己唯一可依靠的存在了。
  南舟也马上给予了回应。
  他捉住了他的手腕,温柔地拍拍,又摸摸:“我没事的。”
  他细细观摩着江舫的面色:“你怕高?”
  江舫死咬着牙关,眼尾沁出淡淡的红意。
  南舟没有再去追寻燕尾服的身影,俯身把人抱起,一路回到了东岸。
  江舫靠在他的怀里,单手抓住了他的心口位置的衣服,把平整的那处揉出了一片皱褶。
  ……像是撒娇。
  南舟望着江舫,心里泛起了一点点奇妙的感觉。
  在他面前,江舫是从容的、绅士的,永远擅长谋划,永远留有后路。
  这样脆弱的江舫,他还是第一次见。
  踏上坚实的泥土,南舟也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
  他轻声道:“刚才很危险。”
  江舫没有给予他回应,只是深一下浅一记地呼吸。
  南舟抱膝蹲在他面前,像是一只乖巧的猫科动物:“你这么怕高,我都不知道。”
  江舫这才松开咬得泛出了血腥气的牙关,勉强开了个玩笑:“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南舟用心望着他的脸:“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上桥救我?”
  江舫单手撑着地面,试图找回自己双腿的知觉,闻言苦笑了一声。
  他望着灰蒙蒙的雾天,淡色的瞳仁上似乎也蒙了一层不见情绪的淡雾:“我们是朋友啊。”
  南舟没有答话,只将指尖抵在他的手腕上,有节奏地来回摩挲,想要帮助他的心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正轨。
  他问:“……你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
  江舫呼匀一口气。
  刚才的慌乱、失态、看到南舟即将跌落时心脏的绞痛和失重感,都被他好好地收拾了起来,滴水不漏。
  他站起身来:“俊良他们找到华偲偲了。”
  南舟的指尖一停。
  他问:“在哪里?”
  话是这样问,他已经想到了。
  而下一秒,江舫就指向了刚才燕尾服跌落下去的地方。
  短短几分钟,这雾气弥漫的无底深谷,就吞吃下了两条性命。


第259章 惊变(九)
  江舫没有给自己太长的休息时间。
  他们抓紧时间返回了教堂。
  关俊良仰躺在祈祷的长椅上,手里死死抓着一片碎裂的衣角,口眼紧闭,浑身颤抖,竟是昏迷了过去。
  宋海凝一手给关俊良擦汗,另一手握着在教堂圣水中洗过的匕首,眉眼被衬得英气又肃杀。
  班杭也死死抓住他们手里少有的驱魔道具,守在二人身边,摆出绝对的防卫姿态。
  看到从教堂门口踏入的两人,班杭和宋海凝的精神才为之一松,齐齐露出了求援的神情。
  ……即使这两人两手空空,而他们全副武装。
  南舟走上前来,俯身查看关俊良的情况。
  江舫则把掌心被桥索勒伤的红痕藏起,平静道:“班杭,你再把情况说一遍。”
  班杭颓然地往旁侧长椅上一坐,胳膊撑在长腿上,一下下地抚摸着耳垂。
  这是他焦虑时的表现,耳钉上的釉光早就被他摸秃了。
  他是和关俊良一起去找失踪的华偲偲的。
  他们原本打定的主意是绝不分兵,尤其是在这大雾天,他们要是分开了,就是擎等着让那隐匿在雾中、不知在何处的怪物各个击破。
  关俊良是他们队伍中著名的老好人,对队友生死的忧心忡忡远胜于班杭,一路上一言不发。
  班杭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死气沉沉,好像华偲偲真的死了一样,就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话题活跃气氛。
  他那蹩脚的冷笑话刚讲到一半,关俊良忽然驻足,捉住了班杭的手腕。
  “阿杭,你听。”关俊良的语速骤然急促,“……你听到有人呼救吗?”
  班杭被他的语气感染,马上竖起耳朵去听。
  “救……命……”
  极轻极细的声音寄在雾气之上,飘荡而来,让人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华子的声音!”关俊良精神一振,“在悬崖边!”
  他放声大叫:“华子!是你吗?”
  那虚弱呼救的声音一顿之后,又遥遥送来了新的讯息:“我……救我……”
  班杭没动。
  大雾、迷途、从雾里传来诡异的求救声……
  太奇怪了。
  他相信就是傻逼。
  但他忽略了,他身边的关俊良,实在是个太好太好的人了。
  ……好到哪怕江舫叮嘱过他们,要小心华偲偲可能被那不具名的“恶魔”附身了,他还是肯为了那“可能”之外的一丝希望去冒险。
  关俊良见班杭铁了心,不肯挪动一步,心一横,独身闯入了那漫天的浓雾之间。
  班杭脚步一慢,不过几秒,那人的身形竟已经被雾气吞噬大半。
  班杭急得冒了一头冷汗:“哎!!老关!你别去!回来!”
  关俊良的声音从十几米开外传来:“你跟着我!”
  班杭气得一跺脚,又不可能把朋友扔下不管,只得壮着胆子,瞎子摸象地跟着那声音,闯入了前路未知的雾气中。
  班杭听声辩位的本事不如关俊良,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在雾气中东一钻、西一钻,只单单被关俊良的声音钓着,越走越是没底。
  眼看已经来到悬崖边,他愈发怀疑他们遇到了一个塞壬式的陷阱。
  正是心浮气躁时,他忽然听到前方二十米开外,传来了关俊良惊喜的呼声:“这里!阿杭,华子在这里!!”
  班杭一愕,怀疑关俊良也被附身了,便猛然刹住了脚步,没有前进。
  前方一片混乱之音。
  衣料摩擦声、微弱的呢喃声,关俊良的呼叫声,像极了梦魇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少顷,关俊良焦急无措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杭,快来帮忙,华子他——”
  听他的发音,他好像真的在竭尽浑身气力,要和那无底的深渊抢回一条命来。
  班杭陷入了犹疑。
  难道华偲偲真的在那里?
  还是这又是一个局?
  他是不是要回去教堂,找到老大,还是留在这里看看情况?
  就是在这一瞬犹疑,雾气深处,华偲偲突然哑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啊——”
  先于响彻深谷的惨叫声响起的,是衣料的尖锐撕裂声。
  惨叫之后,则是破开雾与风的下坠声。
  没有落地的声音。
  山谷太深,肉体支离破碎的闷响,是不足以从山谷深处反馈而来的。
  在那坠落声消失在百尺开外后,周遭再无声响。
  班杭呆在了原地。
  他的手脚迅速褪去温度,面上血色渐无。
  ……不会吧?
  半晌后,他僵硬了的肢体才勉强恢复了行动力。
  他慌忙向前奔去。
  破开丛丛雾瘴,疾冲了几十步后,他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跪倒在悬崖边、神情木然的关俊良。
  他的手里是一块残布,正被回流的雾风吹得随风摇摆,像是一块寒碜的招魂幡。
  ……是华偲偲衣服的残片。
  班杭的嘴角从僵木,逐渐开始不受控地抖动起来,眼眶也一波一波地泛上酸胀刺痛来。
  难道,呼救是真的?
  华偲偲也是真的。
  不是骗局?
  那么,刚才,他倘若肯放下戒心,肯来帮一把关俊良……
  关俊良定定注视着掌心飘飞的碎布,撑在悬崖边的手指不断内合,抓起了一捧浮土,死死扣在掌心。
  他盯着华偲偲坠崖的方向,似乎要穷尽全身力量,去看清华偲偲最后的模样。
  然而落入他眼中的,只有一片苍白的虚茫。
  “为什么……”
  关俊良没有看班杭,班杭却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的语调里,含着一股压抑的冷淡:“……阿杭,为什么不来帮我?”
  话音落下,他作势要站起身来,身体晃了两下,闭着眼睛,面朝着万仞悬崖,直直往前栽去。
  班杭如梦初醒,抢前一步,死死抱住了晕倒的关俊良,双臂哆嗦着拥抱着他,在崖边徐徐坐倒。
  ……
  班杭的描述颠三倒四,勉强还原了事情的原状后,便勾下了头,连续深呼吸了两三记,像是被回忆的重压逼迫得喘不过气来。
  他自言自语,话音中带着难掩的悲痛:“华子以前说,如果他没了,让我回去跟他妈妈说,他的银行卡密码是他爸的生日,老子还答应他了,说要是他没活着回去,就把他的钱全取了……”
  班杭以手撑头,狠狠把头发揉乱:“妈的,这让我回去怎么跟人说啊?”
  说话间,班杭的膝头晕开了两三滴深色的水迹。
  他抬起手肘,仓促地抹了抹脸,嗓音里带着满满的自嘲和惶恐:“他妈的……都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我怎么还是接受不了……”
  生死面前,是永远不可能用一句“习惯了”轻轻揭过的。
  更何况,现在的窘境,完全是由于他的“不信”导致的。
  如果他能放下一点戒心,如果能去帮帮关俊良,是不是华偲偲就能活,是不是……
  南舟坐到了关俊良的身边,伸手去摸他的脉搏和额头。
  关俊良的心跳得奇快,手指和额头都是一片异常的冰凉,脸色一片灰败。
  他问宋海凝:“为什么他会晕倒?”
  宋海凝快速擦拭了一下眼角,逼迫自己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
  “关哥他性格是这样的……”她理解南舟在人类情感这方面的轻微缺失,轻声同他解释,“眼睁睁看着偲偲坠崖,还是从他手里,他接受不了……”
  南舟“嗯”了一声,不再提问,只是静坐在关俊良身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教堂内陷入了绝对的静寂。
  他们许久没有发生这样的减员事件了,对那痛楚早就陌生,因此当痛楚汹汹袭来时,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而当南舟把吊桥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告知后,教堂内的气氛越发沉郁。
  班杭听完全程,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脚踹歪了旁边的一张条椅,把脸埋在了掌心中,发力揉搓起来。
  南舟带回的讯息,只代表着一件事:
  ……东西两岸,都出事了。
  因为他的猜忌,他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
  班杭不想再失去了。
  他哑着嗓子,轻声询问南舟:“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们,不能救?”
  南舟和江舫都没有答他。
  话说出口,班杭自己也觉得荒谬,自己埋下头去,不再多言。
  他虽然莽撞,但早已不是刚刚进入游戏的那个愣头青。
  谁也不知道触犯规则会有什么后果,会不会让对面的队友更加陷入难解的绝境。
  可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
  他的耳畔又响起了下坠的风声。
  宋海凝实在不愿意让这样的抑郁扩散开来,便主动尝试寻找话题:“老大,你说,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真的要等着那个恶魔……一个个把我们杀死?就像杀死偲偲那样……”
  江舫接过话来:“很奇怪。”
  宋海凝:“是,我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那个恶魔究竟是什么目的……”
  基思牧师做事细致,把所有的痕迹都掩盖得太过完美。
  即使在焚毁的纸灰里,宋海凝都没能找到一丝半点的线索。
  明明这次的副本,剧情比以往任何都简单,核心的矛盾点也是换任何人来,都能轻易抓得住的。
  ——两岸的主要NPC在谈一场恋爱,但因为一方沉疴缠身,他们的感情又明显不为当下的世界所容,他们只好各自寻求解决之道。
  线索清晰,剧情明确,但他们偏偏就是有一种无从下手、无处着力的局促感。
  江舫却打断了宋海凝的话:“我说的‘奇怪’是,华偲偲为什么现在才死。”
  这话说得让班杭微微打了个哆嗦。
  但他冷静下来后,也没有觉出什么不满。
  他们跟着江舫,不是因为江舫看上去永远和煦的笑容,而是因为在任何时候,他都能足够冷冽地处理一切突发事变。
  而他提出的质疑,也的确有理。
  华偲偲被无声无息地掳走了十几个小时,难道他还能在悬崖边挂上十几个小时吗?
  他们事先勘察过东岸的地形。
  悬崖边无花无草无木,除了靠自己的一双手,行将坠崖的人根本是无所凭依的。
  如果说华偲偲在那儿挂了十几个小时等人来救,简直是荒谬中的荒谬。
  宋海凝推测:“恶魔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在关哥和走近的时候,把偲偲放在崖边,关哥和阿杭因为怀疑未必会去,等偲偲力竭坠崖后,他们才会知道……”
  电影里的恶魔不都是这样吗,为了占据一具躯壳,不惜任何手段地搞事情,制造恐怖事件,毫不手软地抓住每一丝心灵空隙。
  随着推测的深入,她越发担忧起关俊良和班杭来。
  这两人都亲眼见证了朋友的坠亡,心理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会不会被恶魔锁定为下一个目标呢……
  江舫不置可否,转而问南舟:“你怎么想?”
  南舟把手搭在关俊良的手腕上:“如果是那样的话,它真的很无聊。”
  还深陷担忧中的宋海凝:“……啊?”
  他望着关俊良的脸:“像你说的,正常人听到一个失踪十几小时的人在悬崖边呼救,根本不会去崖边看情况,更不会去救,他们只会觉得是陷阱而已。”
  宋海凝想要反驳:“可是,关哥的性格……”
  话说至此,她猛然一噎。
  那恶魔……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性格?
  当然,恶魔或许神通广大,全知全能,或许它早就被基思召唤而来,潜藏在他们周边,暗自窥探观察,在这几天内摸透了他们的性情。
  可这样一只心机深沉的恶魔,如果有把握、有信心能骗关俊良到崖边,费了这么多周折,难道只是为了让华偲偲死在他面前?
  就像南舟说的,如果恶魔的目的仅仅是这样,未免太“无聊”。
  宋海凝越发糊涂了。
  “‘不能过桥’……”南舟复念着那条被反复提及的规则,“会和这件事有关吗?”
  从现在的局面看来,不管是恶魔,还是游戏,都在一力促成他们“过桥”。
  如果恶魔一一当着他们的面杀害他们的好友,的确有可能让他们惶恐不安,甚至为了保命,逃到西岸去。
  东岸是绝壁一座,没有别的下山之路。
  他们想要远离这片被恶魔支配的土地,只能过桥。
  然而,“过桥”究竟会导致什么?
  和这边的怪力乱神相比,西岸那边的故事画风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这边是由牧师主导的恶魔召唤,那边是由医生主导的科学怪人。
  就算过了桥,又会有什么后果?
  南舟不由地想到了,燕尾服执事在桥上脱口而出的话。
  “……玷污上帝赠送给世人的礼物,必然会招致上帝的诅咒”。
  这是西岸那边,唯一和“神”相关联的内容。
  什么是“上帝赠送给世人的礼物”?
  “上帝的诅咒”又和“恶魔”有什么关系?
  雪莱公爵,究竟想做什么?
  打破南舟思绪的,是遥远处传来的一声闷响。
  四双眼睛齐齐望向教堂外围,就连南极星都被惊醒了,从二层的卧室枕头下顾涌顾涌地爬出来,睡眼朦胧地站在窗边,眺望向对岸森林间摇曳的灯火。
  南舟问:“什么声音?”
  江舫立起身来,神色愈发沉重。
  他简短地答:“枪声。”
  话音甫毕,西岸方向传来了第二声枪响。
  紧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
  “他们,在追捕什么人。”


第260章 惊变(十)
  枪声连珠一样炸响在西岸。
  从敞开的教堂门看去,对面的森林间白朱流火,将西岸幽暗的树林间创造出一片充满杀意的不夜天。
  燧发枪,火绳枪,霰弹枪,各类枪响,乱七八糟地响成一团。
  一场追杀,正在距离他们一桥之隔的地方发生。
  而被追杀的对象……完全可以想见。
  他们再乐观,也不会相信那边公爵城堡大半夜纠集人马是为了打兔子。
  班杭坐不住了。
  然而,他双腿刚刚一动,就听江舫说:“别动。”
  班杭心如火灼:“可是那边一定是他们——”
  一想到自己的队友正被人当做猎物合围绞杀,他哪里能坐得住?
  更何况,他的女朋友……
  江舫冷静地睨了他一眼,眼神里是至绝的漠然和理性:“你出去,是打算过桥吗?”
  班杭一时语塞,一腔热血渐渐冷却。
  规则。
  又是规则。
  规则要求他们不能过桥。
  规则把综合实力最强的两个领头人都压制在了西岸。
  规则要让他们眼看着一路走来的兄弟姐妹,死在他们眼前。
  规则在逼着他们……触犯规则。
  图穷匕见,獠牙渐露。
  他隐隐察觉了这副本背后的恶意,但还是无法无视那血淋淋的事情就这样发生。
  他咬牙道:“我们……可以在桥边接应……万一他们往我们这边逃——”
  “要是聪明一点,他们该往镇子下面逃。我们这边是死路。”江舫说。
  班杭的声音骤然抬高:“可下山的路如果被封了呢?!”
  江舫无比理性地给出了两种选择:“那么,他们要么被抓,要么被逼之下,选择过桥。”
  宋海凝死死抓着膝头的衣服,埋着头,声音痛得发颤:“……那,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不能救?”
  “我是要去看。”江舫起身,迈步向外走去,“但你们不行。”
  南舟很自觉地跟在他身后,同时指着昏迷的关俊良,吩咐其他两人:“看好他。”
  江舫头也不回:“你也留下。”
  南舟:“不能让你一个……”
  江舫决然回身,把食指直戳在他的胸口,命令道:“你留下!”
  ……这是江舫第一次对南舟使用命令的口吻。
  南舟察觉到他神情里的某种东西,站住了脚步。
  尽管没有证据,但南舟直觉,自己留在这里,或许要比跟着他更合适。
  他只是惯性地……不想让江舫一个人而已。
  目送着江舫大步离开教堂,南舟倒退几步,却撞到了一个人。
  他回过头去。
  班杭站在他身后,双目通红。
  他祈求地抓住了南舟的衣角:“南哥,求求你,跟老大去吧。”
  南舟望着他:“我要照顾你们。”
  班杭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以至于表意颠三倒四:“我们两个在这里,还能彼此有个照应,万一那个恶魔攻击了老大,他落单……”
  南舟说:“但关哥现在昏迷,留你们两个在这里也很危险。”
  “不……”班杭神色仓皇地喃喃自语,“我会照顾好海凝和关哥的。”
  南舟试图劝慰他:“舫哥说得对,越少人去越好。对面有枪,人去得越多,目标越大,不要太担心……”
  然而,南舟越劝,班杭的脸色越是煞白难看。
  “……求求你了,南哥,你去吧。”
  班杭沙哑着嗓子,痛得浑身发颤,甚至弯下了腰去。
  他颤抖着,轻声道:“就算有人要过来,老大他……也绝对会放弃他们的……”
  “规则明确说不让过桥,可要是他们逃到桥边,怎么办?”
  “老大为了不触犯规则,一定会——”
  宋海凝从后拉住了班杭,轻声制止他:“喂……别说了……”
  只是,从她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南舟发现,她或许是认同江舫说的话的。
  南舟低头望向被班杭抓得发皱的前胸衣服:“……我去了就会有用吗?”
  “有你在,你说不定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班杭嘶声:“有你在……老大会收敛很多。”
  他轻轻重复:“……南哥,他肯为了你收敛的。”
  ……
  夜色如水。
  只是这水被白日里未散的浓雾尽数吞没。
  雾气洗去了一切清晰的轮廓边角,只留下一片混沌的残影。
  对面的森林湿漉漉地融化在雾中,反晕出一片深黑的光景。
  两岸从崖边开始,都有将近五十米的开阔带,没有任何可供藏身的地方。
  江舫藏在距离桥边最近的一棵林木边,淡色的眼珠里映着东岸森林深处交错亮起的火光。
  他把周遭的地形观察一遍,冷冷扬了扬嘴角。
  班杭太过于想当然了。
  “在桥边接应”?
  他们敢在这样的开阔地上公然露面,那就是活靶子。
  他背靠着粗糙的林木,没有回头,只对着那沉郁的黑暗哂笑一声:“你来了?”
  南舟从旁边的树上探出头来。
  江舫开门见山:“不是你自己想来的吧。”
  南舟答非所问:“我是担心你的。”
  江舫遥望对岸:“不用替班杭扛雷。我知道,他和海凝都信不过我。”
  这个副本的恶毒之处,到现在为止,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
  即使不提那语焉不详的“恶魔”和“上帝诅咒”,它客观上将12人的队伍切割成东西两岸,并定下了明确的“不许过桥”的死规则。
  说白了,就是遇到危险,不仅不允许互助,甚至他们还要为了维护这个规则,在极端条件下,被迫进行互残互杀。
  而两岸的交流,又实在少得可怜。
  这对共历生死、心又没被锤炼到刀枪不入地步的普通人来说,是极残忍的折磨。
  尽管他们的内心不想这样,但他们对彼此的信任,的确在规则的左右下摇摇欲坠了。
  南舟扶着树,垂下脚,轻轻晃荡了两下:“我相信你。”
  江舫之所以不让班杭来,只是因为担心他一时热血上头,冲过桥去。
  江舫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你相信我,还到这边来盯着我?”
  南舟:“我不是来盯着你的。”
  南舟:“我是来叫你回去的。我们换班。”
  “你比班杭还不可信。”江舫说,“我一走,你就会到对岸去。”
  南舟倒也不隐瞒自己的意图:“嗯。你说得对。”
  江舫:“我不同意。”
  南舟:“我不是你的队员。”
  江舫:“我不是在跟队员说话,我是在跟你说话。你去,我不同意。”
  话说到这里,江舫发觉自己的语气实在有些超过了。
  他的耳尖微微发了红,装作无事,继续道:“他们可以过来,我们在这边接应,然后一起承担后果。但我不希望我这边的任何人过去冒险。”
  “过桥就算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南舟说,“我承担得起。说不定也救得了他们。”
  江舫神色一凛,语气转冷:“就算有什么因果,那也不应该在你的身上。”
  南舟:“我没关系。”
  江舫:“我有关系。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你就算要走,也要给我完完整整地走。”
  他深吸一口气:“这是我对你的责任。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我……”
  南舟正欲接话,忽然听到丛丛的脚步声从东岸的森林中。一路朝着悬崖狂奔而来。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是会投奔最信任的人。
  哪怕南舟曾经明确告诉过他们,东岸是无路可走的绝壁,西岸才是有生途的地方。
  更何况,如班杭所说,那条通往山下的路,是真的被堵死了。
  一个鬓发凌乱的女孩钻出了树林,撒开双腿,挣着一条命,往吊桥方向跑来。
  虽然在巨雾中,只能辨出一个隐约的身影,但树上的南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苏青窈。
  南舟穷尽目力,能依稀辨认出她身上穿的是深黑的女仆服饰。
  她跑步的姿势有些怪异,一只胳膊萎靡无力地耷垂在身侧,大概是中了流弹。
  她像是一只被追猎的受伤小鸟,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一路狂奔至吊桥边,想也不想,一步跨上!
  然而,桥身轻微的摇晃,把她从无边的惊慌中唤醒了过来。
  她疾冲到桥中1/4处的时候,却猛然刹住了脚步。
  如果苏青窈还是刚刚进入副本的菜鸟苏青窈,肯定会哭着喊着、不顾一切地先逃过桥去,保住命再说。
  但现在,她不敢了。
  她如果过岸,就是触犯了“不许过桥”的规则。
  她甚至还可能把这些持枪的暴徒引到对岸去。
  ——她此刻的选择,极有可能关系着全队的生死存亡。
  在她陷入短暂的犹豫中时,南舟身形一动,刚要跳下树去接应,森林中就一瞬间钻出了六七个黑服奴仆。
  能通过在森林中迂回绕圈、和追击者拉开几十米的距离,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那些人钻出的距离有远有近,且基本都位于吊桥南侧。
  她如果跑得够快,是有机会在那些射程不很远的枪口下逃生的。
  但是,这样,她就必须要过桥。
  她就会把灾殃烧到东岸。
  死,抑或生?
  究竟哪一条是死路,哪一条是生途?
  电光火石,半秒不到,苏青窈便做出了她的选择。
  她强行克服了自己对生的渴望,掉头冲下了寄托着她仅存生机的吊桥!
  她拉着裙摆,沿着悬崖奔逃,同时借着山谷这台大喇叭,放声大喊:“老大!南哥!!那个公爵是个疯子!”
  “他们要拉我们去做手术,要开我们的脑袋!”
  “康哥被他们抓进手术室了!阚哥也受了伤!!”
  “赵哥和我一起逃出来的。他——”
  隐在树后、听着苏青窈越来越悲伤绝望的声音,二人一片沉默。
  林中原本分布杂乱的枪声,现在只在苏青窈背后响起。
  赵黎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她喊到这里,也是喉头发堵,双腿发软。
  她泪流满面地哭喊:“救命!我不想死!!我才二十四岁!!”
  即使如此,她逃离那座吊桥的速度,没有分毫减慢。
  她想要逃回森林,但是,一声枪响,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苏青窈的步子一顿,身体一阵乱抖,往前踉跄了两步,以百米赛跑的起步式,双手撑地,蹲到了地上。
  然而,她的终点,也是这里了。
  “把她捡回来,趁她没有死透”的议论声,隐隐约约地落入了她因为剧痛而耳鸣阵阵的耳中。
  她胸膛剧烈起伏,咬死了牙关,也发了狠。
  想带我回去,还想趁我没死透,拿我做实验?
  你他妈的休想!
  在呈扇形包合而来的包围圈中,苏青窈因为血液流失而渐趋无力的双腿绷紧了肌肉,猛地一蹬地,朝着旁侧的万仞深渊,疾冲而去。
  她的身影,被雾气翻卷着吞噬。
  她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除了那句“我才二十四岁”。
  东岸的后半夜,至此陷入了绝对的岑寂。
  西岸的森林中,两人立于阴影之中,注视着苏青窈消失的地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第261章 惊变(十一)
  江舫的沉默,不只是由于眼睁睁看着队友在眼前坠崖身亡。
  ……她不惜用命送出的情报,他们其实早就分析出来了。
  木已成舟。
  但他们还是有一点可以做的事情的。
  只是这件事,江舫是做不到的。
  江舫别手从树身上撤下:“南舟,你……”
  说话间,他仰头望向空荡荡的树梢。
  然而,南舟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望向正前方。
  南舟不知何时,已经鬼魅一样地立在了吊桥边,漆黑的风衣一角被雾气托在雾中,缓慢飘飞。
  对岸的人也注意到了这高挑诡异的鬼影,纷纷驻足,举起了手中的枪,作戒备状。
  南舟态度平和地迎向那些黑眼睛一样的枪口,开口道:“牧师先生说,别你们的火器借给我们五支。”
  他的口吻相当理所当然。
  那雾气中的幢幢人影彼此对望一眼,没有要动的意思。
  南舟说:“如果再有人逃到这边来,我们需要自卫。”
  “你们的警卫水平有问题,不然人不会逃出来。”
  南舟静望着对面,但余光里,始终有烙在对岸土地上、最终消失在悬崖边的一道赤红血痕。
  触目惊心。
  但他必须要尝试无视。
  他说:“要是雪莱公爵在,他也会同意要以基思先生的安全为先。”
  这话还是有说服力的。
  领头人在短暂的思考后,搜罗来了两支长枪,三支短枪,授意一个年轻人交到南舟手上。
  当年轻人走上吊桥时,南舟背在身后的手骨喀啦响了一声。
  他望着年轻人向前迈动的足尖。
  一步,两步,四步,五步。
  他距离东岸越来越近。
  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如果走过桥、东西岸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身后的十几人也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刚才苏青窈真的逃过桥来,这十几条枪也会毫不犹豫地跟随着她,一起别战火烧到东岸。
  南舟或许可以用苏青窈作饵,拧断他们的脖子,抢夺他们的武器,但接下来的两日,东西两岸将再无宁日。
  最关键的是,规则没有任何主语,只是反复强调“不许过桥”。
  谁知道放任对岸的这些NPC过桥,算不算打破规则?
  看着逐渐接近的年轻人,南舟很想要试试看。
  可是,当那双脚即将迈过桥时,南舟跨前一步,差点和他面贴面,阻拦他踏上了东岸的土地。
  年轻的NPC被他突然的粗鲁动作吓得一怔,倒退了几步,狐疑不满地盯着他瞧。
  南舟不理会他的不满,向他伸出手来。
  他别枪一股脑儿堆到了南舟怀里,并问道:“我们有一位执事先生,下午来送信,你们见到他了吗?”
  南舟低着头,一样样别枪披挂到了自己身上:“见到了,他捎来了公爵的口信。”
  年轻NPC瞥了一眼破裂的桥栏:“可他一直没有回到城堡。”
  “我不知道。”南舟的语气平铺直叙,“等找到他,你可以去问他。”
  他伸出手,搭在了年轻NPC的肩膀上。
  远距离火器到手、认真地犹豫一番是否要别他扔下去、彻底和对面撕破脸皮后,南舟拍了拍他:“告诉你们那边的人,桥栏年久失修,需要补一下了。”
  ……
  这一夜很漫长,但终归是过去了。
  南极星吊在从长枪取下来的枪带上,挂在窗户边,一下下荡着秋千。
  昨天他本来想跟着南舟去看看情况,可南舟叫他守在教堂里。
  他百无聊赖地等了一晚上,不仅没等到对面的人打过来,还等回来了五支枪。
  他自然别这东西当成了战利品,认为昨晚或许是取得了了不得的胜利。
  毕竟之前一直是这样的。
  没人对他一只小动物谈起他们失去的朋友,所以南极星的心态还算平和。
  他又被南舟委派了一个新任务:看守昏迷的关俊良。
  其他人有事要商量。
  而南极星也要小心,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力量接近南舟。
  南极星一只鼠无聊,索性用枪带自娱自乐。
  他不知道,这条枪带所属的枪上,或许就沾着苏青窈的血。
  在他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关俊良张开了眼睛。
  南极星懒懒眯着的眼睛骤然一亮。
  它噔地跳下了枪带,噗通一声落在了枕头上,吓了关俊良一跳。
  南极星兴奋地:“唧!”
  你醒啦!
  关俊良久久注视着枕上的南极星,目光冷得出奇。
  南极星歪了歪脑袋。
  他并不觉得多么奇怪。
  关俊良昏迷了12个小时,一醒过来,脑子锈钝、反应迟缓,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他费力地别自己从床上支撑起来,看起来竟然是急着下地。
  南极星三跳两跳蹦到了床边,张开了双手,作势拦他:“唧!”
  ——不行,你要再休息一会儿!
  关俊良坐起来就耗费了极大的气力,双脚甫一落地,他就用单手撑住头,眩晕了好一阵。
  他抬起手,摸了摸南极星的额头,动作温柔,好像是在说“我没事”。
  南极星被他摸得舒服,也乖巧回蹭了回去。
  一开口,关俊良的声音就是失水的沙哑,只能勉强听出本音:“他们在哪里?”
  南极星用两只小爪子比比划划:“唧!”
  ——都在外面!
  关俊良勉强笑了一声。
  他的身体可能非常不适,笑容看起来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为难:“听不懂啊。”
  南极星绕圈圈:“唧唧。”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啊。
  关俊良:“我找他们有事。你能不能,帮我叫南舟来。”
  南极星觉得哪里不大对。
  但他还是很尽职尽责地摇了摇头,再次别短短的小爪子举平,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状。
  不行。
  他的任务就是在这里好好看着他,不能让受到精神冲击的病号到处乱跑。
  关俊良注视着他。
  良久后,他轻叹一声:“好吧,那我再休息一会儿。”
  南极星满意地点点头,又跳回了枪带上,一边摇摇荡荡,一边监督关俊良有没有闭上眼睛好好养精蓄锐。
  在他不错眼珠的关注下,关俊良无奈地合上了眼睛。
  南极星一边抱着枪带悠悠打晃,一边想,刚才那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到底是什么。
  ……
  在基思的办公室里,班杭越过桌子,死死攥住了江舫的领子。
  江舫冷着一张脸,由得他手掌发力,越勒越紧。
  宋海凝一夜未眠,脸色惨白,却还是努力抓住班杭的手臂,想别他们二人分开:“班杭,你冷静一点……”
  班杭惨笑一声:“……‘冷静’?”
  他和苏青窈是情侣。
  在进入《万有引力》前,他们互不相识。
  他们是在生命的末日中相爱的。
  他死死盯着江舫:“宋海凝,你问问我们的老大,如果被追杀的是南哥,死的是南哥,他能冷静吗?”
  先前一言不发、承受了他滔天怒火的江舫却偏挑在这时候开了口:“不能。”
  宋海凝急得直咬牙。
  老大,这种时候你好好闭嘴别拉仇恨行吗?
  班杭阴阳怪气:“因为他比青窈更有利用价值是吗?”
  宋海凝失色,喊道:“班杭!”
  听南舟复述完昨晚桥边的全程,她知道,不过桥是青窈自己的选择。
  可她无法用“这是她自己选的道路”来安慰班杭。
  那太苍白,也太残忍。
  就像江舫,他也理解班杭的疯狂,所以可以允许他将火气倾泻在自己身上。
  可有些埋怨一旦宣之于口,就太伤感情了。
  “我说得不对吗?!南哥更有价值,所以他不能死;青窈就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她可以被随便牺牲!”
  提到南舟,班杭越发激愤痛苦,口不择言:“南哥不是去了吗?他为什么不吸引火力,杀掉那些人?他做不到吗?”
  江舫抬起眼睛,和班杭眼里那已经逐渐逼得他失去理智的熊熊暗火对视:“你的意思是,应该让南舟过桥,或者去桥边吸引火力?你认为他不会死?游戏论坛里那些杀死他的经验帖,你觉得是怎么来的?”
  班杭一时难以回答,攥住江舫领口的手指慢慢发了僵。
  他最恨的,是其实他什么都明白。
  他知道这次副本怪异奇特,知道那反复强调的规则,知道以桥边的开阔地形,但凡在那交火激烈的关口跑上去就是个活靶子,知道青窈为什么放弃那对她而言唯一的生机,甚至知道,她是担心别危险引渡到自己身上来。
  他都明白,只是不能接受。
  班杭曾怀揣着一丝侥幸,觉得那“不准过桥”的规则可能只是骗他们的,可能就算过了桥,也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但是,如果规则是骗人的,青窈的死就毫无意义。
  而如果规则是真的,过桥真的会导致团灭,他就再没了指责江舫的立场。
  这种来回拉扯的矛盾感,足以别人逼疯。
  在放任自己持续失控下去前,他松开了钳制江舫的手,怀着一腔沸腾的痛楚,大步向外冲去。
  南舟一直站在门口。
  和班杭错肩而过时,南舟注意到了他已经泪流满面。
  江舫一指班杭离去的背影,宋海凝马上会意,快步跟上。
  待两人匆匆离去后,江舫往基思牧师打了蜡的办公桌上一倚,倦怠地半合上了眼睛。
  门外的南舟,直到确认班杭没有乱跑,而是直奔着关俊良休息的房间去了,才放心地转回了办公室。
  他学着江舫的样子,倚靠在了木桌边。
  江舫点了一支藏在抽屉里的雪茄,衔在口中,嘴角挂着一点无奈的笑。
  “等这次副本结束之后,我恐怕就没有什么信用可言了。”江舫自嘲地轻哂一声,“做老大没意思,谁都留不住。”
  南舟没有接话。
  他也从雪茄盒子里摸出了一支,不点燃,只是放在嘴边叼着。
  江舫拿着一匣火柴:“要试试抽烟吗?”
  “不。”南舟单用柔软偏薄的嘴唇抿着雪茄,“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我不希望你是一个人。”
  江舫耸耸肩:“所以呢?你还是会走。”
  “如果你不舍得我走,直接跟我说就好。”南舟直直望着江舫,“你没有必要在别人面前毁掉你自己,让我不放心你。”
  江舫:“……”
  他被这一记直球打了个始料未及。
  他深深呼出一口烟气,用吁出的雪白烟雾别自己的头脸都遮蔽起来:“我?我会毁掉我自己吗?”
  南舟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昨晚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们的确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了。可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跟班杭说,不是吗?”
  江舫:“……”
  他索性别话题引回了正轨:“与其别时间浪费在这种话题上,我们不如想一想,副本要怎么样才能结束。”
  南舟也随他岔开话题,点一点头,认同了他的看法:“这个副本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江舫问:“你指的是‘不许过桥’?”
  “不是。”南舟说,“你记得吗,规则里,对时间有一个奇怪的定义。”
  江舫似有所悟,轻声重复:“……‘游戏时间,为第七日到来时’。”
  南舟:“以前的游戏,都会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标准。第几天,几点,满足什么条件后,就可以结束。为什么这次会用这么一个笼统的概念?”


第262章 惊变(十二)
  “‘第七日到来时’……‘第七日’。”
  江舫低声重复了两遍后,随手揉乱了自己松散的银发,轻摇了摇头。
  南舟也耸耸肩。
  ……这不过是个值得注意的疑点而已,目前还不知道有多少价值。
  想要从这个语焉不详的时间点上寻求突破口,实在是太过勉强了,且极容易变成咬文嚼字的钻牛角尖。
  南舟拉着江舫步出了书房,和他一起来到了关俊良休息的房间。
  在看到有人接班后,南极星就又心安理得地溜了号,去外面找吃的了。
  班杭向苏醒的关俊良讲述了苏青窈昨夜被追杀至死的事情。
  说到难过处,班杭双手撑在膝盖上,喉咙间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哭音叹息。
  关俊良也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闭上了眼睛,睫毛倦极地发着抖。
  宋海凝用胳膊肘轻碰了碰班杭,冲他摇摇头。
  关哥心肠是他们中最软的,但凡有一个队友离世,他都会痛苦很久。
  他昨天刚刚亲眼见证队友坠崖,一醒来,又知道一名队友离世,对他的精神会是很大的打击。
  只是,她心里同样清楚,关俊良应该有知情权,班杭也需要通过“讲述”和“分享”这个动作,把积压到了极限的情绪进行一点“泄洪”。
  关俊良把自己埋进了被子,背对了他们,瓮声瓮气道:“……对不起,我睡一会儿。”
  察觉到南舟和江舫他们走入房间,班杭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擦去泪水,轻吸了两下鼻子,再转过身来时,也就只有睫毛上还带着一点轻微的水汽了。
  南舟提议道:“一起盘个思路吧。”
  班杭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班杭也是队里的老人了,在释放过后,也不是真不晓得轻重缓急。
  只是,为了照顾班杭的情绪,盘思路的主导人被江舫让位给了南舟。
  四人围圈坐定,加上卧床休息的关俊良,一共五人。
  南舟环视了他们,首先提议:“想想两边的目的吧。”
  江舫:“先从牧师开始。”
  宋海凝马上跟上:“从我们找到的信里,可以证明牧师和公爵关系不一般,那他的目的肯定是治好公爵的病——”
  班杭说话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鼻音:“他召唤恶魔,不就是为了给对岸的公爵治病么?”
  说到这里,他又烦躁了起来。
  他们不是早就想到这一步了?
  然而,因为“基思牧师”这个NPC过于谨慎,把教堂内稍微有点价值的线索都销毁得一干二净。
  ……甚至连他“是否召唤了恶魔”这一点都有待商榷。
  他们认为有“恶魔”存在,就是因为基思牧师毫无道理地被十字架戮胸而死、而华偲偲无声无息地在教堂内被掳走,在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十几个小时后,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悬崖边。
  可说到底,这只是旁证,不是实锤。
  基思的书架上,和其他神职人员一样,自然是有关于驱魔的书籍的。
  在发现这本书后,他们也没有闲着,把所有书中提到的、与驱魔有关的物品都从教堂内外搜罗到手,放进了储物槽,方便随时取用。
  偏偏那恶魔隐于黑暗,步步为营,把自己的形影藏得滴水不漏。
  如果没人见过那恶魔的真容和形态,无法知道恶魔的姓名,找不到它真正恐惧的物品,那还是白忙一场。
  眼看盘剧情的进度又要陷入鬼打墙的死循环,南舟轻声念了一句:“……是吗?只是为了治病?”
  这个问题问得众人齐齐一愣。
  这……值得一问吗?
  牧师不为了治病,还能为了什么?
  南舟却没有就这个问题深挖下去,而是转望向班杭:“还记得你发现的那个阁楼吗?”
  班杭点头。
  “……执事告诉过我。”南舟说,“牧师和公爵有一个点灯的约定,只要牧师同意他做手术,牧师就会在这间阁楼点灯。西岸收到信号,就会对我们的人动手,捉他们去做手术的原材料。”
  闻言,班杭不堪重负地深深埋下头去,牙关也控制不住地咯咯发起抖来。
  ……那间阁楼,是他发现的。
  南舟这样丝丝入扣的分析,让他不得不直面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让苏青窈死亡、甚至让其他队友都身陷险境的罪魁,其实有可能是自己。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发现这个隐蔽小阁楼时的得意,觉得自己为副本出了一份力。
  当时的洋洋得意,如今化作千钧的重压,生生压出了他的眼泪。
  如果他那时候没有打开阁楼的话……
  如果他没有点灯去检查的话……
  西岸那边的队友,是不是到现在都能全员安然无恙?
  是不是自己的莽撞,亲手害死了他们?
  班杭的心随着思考的深入,一直向无尽的深渊里坠去。
  直到南舟把手掌压在了他的膝上。
  他的声音清冷平静,字节落点清晰有节奏,带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量:“班杭,你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
  班杭抬起一片灰败的眼睛,迷茫地望向他。
  南舟问:“那个阁楼里,是不是积了很重的灰?”
  班杭迟缓地点头。
  “你当时怎么打开阁楼的?”
  班杭费力地转动着眼睛,被迫去回忆自己的愚蠢:“我……强行打开的。”
  ……为此,他扯坏了阁楼的挡板,还被落下的扶梯砸了脑袋。
  南舟:“没有钥匙?”
  班杭:“我找了,没有。”
  南舟再次发问:“……没有?”
  在南舟的反复提问中,班杭终于肯在迷乱中匀出一点心神去进行理性思考了:“南哥,真没有啊,我们不是把整个教堂都搜了个遍吗,所有重要的钥匙都在基思身上,我还特意拿着钥匙去比对过,没有一把能对得上阁楼钥匙的——”
  宋海凝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一拍班杭的大腿,拍得班杭脸都白了。
  她强行抑制住激动,可情绪早已溢于言表:“所以说,牧师和公爵很久之前就做好了这个约定。但牧师其实根本没打算履约,也没打算爬到阁楼上去点灯!”
  南舟相当平静:“所以教堂里找不到钥匙。他恐怕早就处理了。”
  这一点,在那坠崖的执事身上也得到了印证。
  他说过,公爵要做的手术违背伦常,极度危险。
  以他们的感情,牧师不会允许公爵冒着生命危险去做手术,但同样不会坐视公爵因病而亡。
  所以,牧师一定是求助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暗自筹划着某个计划。
  他一度想要叫华偲偲到自己办公室里,因为宋海凝半路杀出,才没能顺利执行。
  由此可知,那阴谋一定是要和人单独相处时才能更方便执行。
  后来,他试图在南舟身上故技重施,结果惨遭翻车。
  南舟总结:“所以,点灯根本是发生在基思意料之外的事情,可又是我们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对于正常玩家,在游戏场景中存在“客观条件可探索、但因为封锁暂时不可探索”的部分,那是必然得要去看看的。
  尤其是这个副本里有用的线索实在太少。
  如果不主动出击,他们只能坐以待毙。
  最终,他们不管是坑蒙拐骗偷,都是要设法打开那些关着的门的。
  就像南舟之前推测的那样,阁楼完全黑暗,除了月光之外毫无光源,他们想要看清楚内部的构造,就必须点灯。
  一旦点灯,那他们就是在变相地往西岸传递信号,从而诱发了西岸玩家们逼命的危机。
  这是在副本开始前就埋下的暗雷,是在步步诱导下的必然走向。
  除非他们选择毫无作为,任这位召唤来了超自然力量的牧师鱼肉,西岸才能安然无恙。
  否则,动必生乱。
  “这就是副本的逻辑。它故意把我们分割开来,也不会放任我们哪一方独善其身。”
  想明白了这一点,让班杭感觉稍稍有了些拨云见日的感觉。
  但拨开一层云雾后,之后仍是五里长雾。
  他嘀咕道:“那这能说明什么呢?恶魔究竟是什么?”
  宋海凝合理推测:“难道根本没有恶魔?牧师其实是西岸的人杀的?”
  她条分缕析道:“这个年代背景,再加上宗教背景,是不会容许牧师和公爵这样暧昧的关系存在的,难道是西岸有人护着公爵,想杀了牧师,替公爵挽回一点名誉?”
  她自己说完,自己也无奈地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这点猜测。
  这理由的确充分,可惜实操性不够。
  潜入教堂、杀死基思、掳走看守者华偲偲,在别人手底下或许可行。
  在南舟和江舫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一连串动作,还能做到悄无声息,那就是地狱级难度。
  南舟提出了疑问:“我不怀疑基思是因为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死去的。我的疑问是,恶魔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间点杀死基思?”
  “恶魔的逻辑,一般是要召唤者献祭生命吧?一开始,基思很大概率选择的是献祭我们,可他明明只是被绑,我们也没有流露出要杀死他的意图,他更不是没有反杀的机会,恶魔为什么那么着急要杀掉他?”
  联想起刚才的阁楼问题,宋海凝的思路越发清晰:“难不成他在用自己的生命诅咒我们?因为我们有可能去阁楼点灯发信号,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一旦公爵看到阁楼亮灯,就会去选择犯险?!”
  南舟点头:“那个时候,最着急的,的确应该是他。”
  班杭:“……要是为了诅咒我们,他召唤恶魔,选择自杀,拿自己给恶魔做祭品可以理解,可恶魔为什么既没有阻止我们搜教堂,也没有跑去西岸报信,反而把没有参与搜查的偲偲带走了?”
  南舟:“想要更准确地判断,我需要更多的情报。”
  以南舟的目光为风向,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此刻在床上静静旁听的关俊良。
  南舟问:“俊良,你说说看,昨天在悬崖边,你到底见到了什么?”


第263章 惊变(十三)
  关俊良在宋海凝搀扶下,勉强用枕头垫背,坐正了身体。
  短短十数小时,他原本文弱的气质被萎靡感大片侵蚀,原本高大的身躯里,仿佛栖息了一个孱弱的灵魂,整个人明明没有丝毫变化,却在视觉上单薄了一大圈。
  他的用词和嗓音一样,都是干巴巴的言简意赅:“我和班杭听到了偲偲的呼救声,赶到了崖边,可班杭不愿去……”
  闻言,班杭肩膀一震。
  关俊良的话,再度勾起了那段他不愿面对的回忆。
  是,他不仅私自打开阁楼,害了对面的队友,还间接害死了华偲偲。
  倘若他不那么多疑,倘若——
  他完全忽视了,在那彻天的大雾中,忽然听到有人求救,有戒备心才是最正常的。
  “我劝不动班杭,又怕偲偲撑不住,只能一个人去了。”
  在讲述中,关俊良的嗓音渐趋沉痛压抑。
  他双手抱头,把大半张脸埋在支起的膝盖中:“偲偲吊在崖边,他求我救他,我抓住了他,可单凭我一个人,我真的……我做不到。”
  “我一直在求班杭,可他一直远远站着——我求他,我说偲偲是真的,我抓到他了,千真万确。他的手是热的,他明明那时候还活着……”
  他原本低落萎靡的语气,随着讲述节节攀升,也让班杭越发痛苦难堪。
  就在距离那情绪的高潮点仅有一步之遥时……
  “停。”
  南舟打断了他:“俊良,你再讲一遍,华偲偲是怎么吊在悬崖边的?”
  关俊良:“……”
  他一滴眼泪刚涌出眼眶,重重砸落膝头,另一滴就被南舟冷淡的态度生生憋了回去。
  “是……他的手扒靠在悬崖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身上有很明显的外伤吗?”
  “……应该没有。”
  “哦。”
  平淡至极地应了一声后,南舟侧过身来。
  “班杭。”
  班杭没有反应。
  关俊良的讲述声,就像是从百尺悬雾中飘飘荡荡而来,入了他的脑,却没能入他的心。
  班杭眼前次第播放着大雾漫天的场景,以及那噩梦似的、从浓雾深处传来的一声惨叫。
  他朋友的惨叫声。
  “……班杭。”
  直到南舟叫他第二声,他才陡然从幻梦中转醒,呆呆地:“……啊?”
  南舟:“俊良说的都没有问题吗?有没有要补充的?”
  班杭精神仍是恍惚:“我不知道,大概,大概——”
  话说到此,班杭也察觉自己状态实在有异。
  不等别人下手,他自己先抡圆胳膊,下了死力气,照自己脸上重重抡了一巴掌,又发力揉搓了自己的面颊,把紧绷滚热的肌肉搓到发木。
  有了这一巴掌助阵,刚才那些话语和信息,才后知后觉渗入他的意识和心内。
  班杭记得,自己发觉情况不对、踉跄着来到崖边时,只瞥见了关俊良掌心里飘飞的、华偲偲的衣服残片。
  赤黄交加的贫瘠砂石地边沿,布满指甲的细细抓挠痕迹。
  崖边缺失了一块岩石,从断裂面来看,这石头根基也不算深,只是在这松散砂岩中勉强扎根。
  而顺着雾云翻卷的崖壁下望,可以看到岩壁上有两个被脚尖蹬踹出的落足点,但只是薄薄一点凹陷。
  如果双臂脱力,单凭这两个浅薄的落足点,是根本无法阻止躯体的下落的。
  把这些痕迹综合起来,不难在脑中勾勒出一副混杂着浓重绝望感的地狱绘卷——
  华偲偲在死前,被抛弃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上下不得,只能靠着这一块稍动一下就会筛下细细砂石、摇撼不止的石头,双脚蹬着崖壁,靠着求生欲和伴生而来的巨大恐惧,苦等着救援,最后还是没能逃过被深渊吞噬的命运……
  在班杭被自己的联想逼到面色蜡黄之际,他听到南舟问关俊良:“华偲偲当时抓住了岩石?”
  关俊良:“是。”
  南舟:“他的嗓子坏掉了?”
  关俊良:“……没有。他还能说话。”
  南舟:“那他为什么不叫人?”
  关俊良:“……有可能他的嗓子受伤了,你可以问班杭,他的呼救声真的很小……”
  南舟:“他坠崖时的惨叫声我在吊桥这边也听得见。他嗓子没有伤到,为什么不大声呼救?”
  关俊良微微咽了一口口水:“我想,正常人的话,用手臂支撑身体大部分的重量,持续十几个小时,实在太困难……所以,那恶魔可能在把他掳走很久之后,才把他推下悬崖,我们找到那附近的时候,他才刚刚开始呼救……”
  听起来是合情合理的。
  南舟:“既然他刚醒,那证明体力还充足,他为什么不引体向上翻上来?”
  关俊良:“那里的土质很松散,他乱动的话,有可能会掉下去。”
  南舟:“那你怎么还活着?”
  关俊良:“……啊?”
  南舟伸出手来,在床沿上轻划了一条线,把床和地板之间的落差模拟成了一道小型的悬崖。
  他圈住了一块地:“从受力和发力的角度讲,想要更快地拉一个坠崖的人上来,你就必须和他一起站在那片‘松散’的土地上。”
  “如果那块地皮坚固到能撑起两个成年男人,他为什么不趁着力气还足,翻身上来?”
  “如果那块地的地质松散到了一用力就会垮塌的地步,那你站在了那上面,施加了两个人的力,你就不应该还活着,会和他一起掉下去。”
  “但这两种可能都没有发生。”
  “事实是,他死了,你还活着。”
  南舟调子冷清,却步步紧逼,话语的节奏越来越快。
  就连班杭也从自我仇恨的情绪中被迫走出,有些诧异地看着南舟用一个个接续不断的问题,把关俊良逼得脸色苍白。
  “俊良,再回答我一次。”
  南舟的眼珠黑而幽深:“华偲偲坠崖的时候,到底受伤了吗?”
  关俊良埋下了头:“雾太浓,我其实没看清……”
  “啊,这就合理了。”
  南舟把那片被自己的指尖划得凌乱了的床单捋平:“他没有受伤的话,怎么会不跟你配合呢?两个人好好配合的话,他应该是可以被救上来的。”
  他低了低头:“对不起,俊良,我刚才怀疑你了。”
  听到南舟这样诚挚道歉,关俊良紧缩着的肩颈肌肉才稍稍松弛下来。
  他坐在床上,稍歪着头,虚弱又温和地宽慰他:“我知道的,南舟,没事,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应该怀疑的。但是请你相信我,因为我们是队友——”
  这本是温情无比的一席话。
  可房间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就连宋海凝和班杭望向关俊良的目光,都出现了些许的动摇和惊疑。
  “……错了。”
  南舟在床边坐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两记:“这位先生,你可能不知道,俊良的年纪虽然比我大,但他是会叫我南哥的。”
  言罢,南舟脚尖点地,轻巧后移。
  下一瞬,一道蓄满杀机的尖锋从关俊良的被子中横挥而出,堪堪好在距离南舟咽喉半寸处掠过!
  那是关俊良随身携带的防身短刀!
  江舫在盘点思路的环节,全程几乎是一言不发,却在这时完美地和南舟后退的动作打上了配合。
  一泼圣水毫无保留,一滴不剩,全部浇到了“关俊良”的脸上!
  “关俊良”登时痛苦惨嚎起来,脸皮宛如被浇了硫酸,嘶嘶地冒起薄烟来。
  他的身体以一个可怖扭曲的角度反弓倒张,颈部着床,颈骨发出咯咯的脆响,整个人的躯干呈拱桥状,不住痉挛起来。
  南舟回身看向瞠目结舌的班杭和宋海凝:“那本驱魔的书在谁那里?”
  说着,他又抬手往“关俊良”的胸口浇了一瓶圣水。
  刺刺拉拉的皮肉灼烧声伴随着愈发惨烈的惨叫声,刺得人耳膜发痛。
  “……快点找到驱魔的办法。我们只能用圣水,控制不了他太久,这还是俊良的身体,我们要对他好一点。”
  宋海凝急忙从储物格里掏出来那本驱魔的厚厚典籍,颤抖着手翻了十好几页,才崩溃地喊出声来:“恶魔太多了!”
  基思牧师实在太过谨慎,整本驱魔典籍干干净净,连个折角都没有,更别说是有价值的笔记了。
  72个恶魔,每一个恶魔都有自己相对应的畏惧的物品。
  谁知道基思召唤的是哪一个恶魔?!
  谁知道这个恶魔在不在典籍之列?
  难道要一个个试过去?
  圣水的炼制本来就需要祈祷之力加持,对“关俊良”的威胁,持续不到半分钟就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消退。
  如果时间耽误太过,关俊良的身体恐怕会在这恶魔离去前,被圣水毁坏得面目全非!
  江舫见宋海凝在慌乱之下,明显是失去了定力,直接下令:“翻到目录。”
  宋海凝慌乱抬头:“啊?”
  江舫:“把恶魔的名字全都念一遍。”
  在驱魔故事里,驱魔时一定要念对恶魔的名字。
  通常情况下,主角们会因为死活找不到恶魔的名字而导致龙套、炮灰大批大批死亡,最后时刻,他们才会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找到恶魔的真实名字,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驱魔。
  江舫不管那些。
  报菜名如果能驱魔,他们不介意用这种更简便的方式把恶魔送回地狱。
  宋海凝马上翻到目录,用指尖指着文字,一行行快速诵念下来。
  此时,“关俊良”原本温良的神情已经被剧痛下的疯狂取代。
  他被圣水的威力锁锢在床上,动弹不得。
  用怨毒的眼神注视了一会儿宋海凝,他才偏过脸来,死死盯住南舟,嘶哑难听的嗓音中难掩冰冷的恶毒:“你该庆幸,刚才,只差一点……”
  南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他险些把自己割喉的事情。
  他平静道:“以你起手的力量,最多也只能挥到那里了,我不用多退,因为没有必要。”
  闻言,“关俊良”咧开嘴,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你很出色……我很喜欢。”
  下一刻,他突然惨嚎出声。
  他的大腿位置袅袅冒起了新的烟雾,挣扎得越发惨烈,像是被宋海凝的声音活活灼伤了。
  奏效了!!
  宋海凝马上定位到了刚才念过的恶魔名字。
  “你的名字叫做佛拉士,是所罗门王72柱魔神中的第31位,你能让人隐身,让人不死,可以复原一切珍贵的失物——”
  没错,就是这个!
  基思的目的,不就是想要修复他挚爱公爵的大脑吗?
  这些天,他们也恶补了许多宗教知识。
  随着宋海凝的声声诵念,“关俊良”的眼珠暴凸,抵死做着最后的挣扎,身体多处涌出滚滚浓烟。
  佛拉士所恐惧的柏树枝,被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宋海凝把手指悬在“关俊良”赤红的额头皮肤上方:“……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我诅咒你永陷地狱的烈火!”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嘶喊,关俊良紧绷着的躯干软软落回了床铺,闭着双目,昏死了过去。
  “……送走了吗?”
  宋海凝掩住口,后知后觉地泛起了恐惧感。
  她望望南舟,又望望江舫,想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我们这边,算是结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tip:其实按照正统的驱魔流程来说报菜名不可取w
  因为恶魔的名字不能随便念,一念这些骄傲的东西就要从地狱里探头出来找你


第264章 惊变(十四)
  无人能对此给出一个确凿的答案。
  就连南舟也不能做出定论。
  影影绰绰间,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们忽略了。
  譬如,为什么恶魔要把华偲偲藏匿十数小时后,扔到崖边?
  在滔天巨雾里,哪怕传来同伴的呼救声,他们这些在副本中摸爬滚打许久的人,心早就冷了大半,一般都会认为这是陷阱,从而选择无视或者观望。
  当然,心软又护犊子的关俊良的确是个特例。
  可如果没人去呢?
  那就让华偲偲在崖边吊着?放任他坠崖?还是打算回收再利用?
  以及,那魔鬼究竟是怎么成功上到关俊良的身的?
  根据这些天对宗教知识的临时恶补,南舟发现,恶魔不是想附身谁就能附身谁的。
  要么是对方主动开放身体,对恶魔进行邀请,要么是恶魔趁人心神薄弱时,趁虚而入。
  这也是恶魔格外喜欢装鬼吓人、逼得人精神衰弱的原因。
  当时,一心想要拯救伙伴的关俊良,心神能算是薄弱吗?
  而恶魔明明手握华偲偲的性命,为什么不干脆上了他的身?
  还有一些看似是细枝末节、无关大局的小事,让南舟的心始终无法彻底安定下来。
  见两个主心骨都各有心思,班杭试探着问:“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江舫和目光对了一下目光,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点决心。
  二人同时开口。
  江舫:“毁桥。”
  南舟:“过桥。”
  班杭、宋海凝:“……”
  学霸考后对答案失败现场。
  而他们两个学渣完全没有思路,只有旁听的资格。
  江舫耸耸肩:“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在副本中有分歧。”
  南舟想了想,答道:“不是。”
  江舫:“哪一次?我都不记得了。”
  南舟有些诧异:“你怎么能不记得呢?你亲我的时候,就没有征求我的同意。这不算分歧吗?”
  江舫:“……”
  班杭和宋海凝同时望天。
  眼见江舫的锁骨都开始泛红,南舟旁若无人地拍拍江舫的肩膀:“没有在怪你,就是有点痛,下次可以轻一点。”
  班杭没能忍住,爆发出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另一边,南舟安抚江舫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被江舫轻轻攥住了手腕:“我想听听你要过桥的理由。”
  南舟就这样毫无知觉地保持着被江舫半拥入怀的姿势,开始了他的分析:“‘不让过桥’的这个规定,不是东西岸原本有的。”
  教堂日志里明确记录,东西岸先前来往密切,走动频繁。
  可以说,教堂的存在,就是专为雪莱公爵及其城堡人员们服务的。
  两岸交流转少,是在公爵罹患脑病之后。
  即使在那时之后的一段时间,教堂的访客也不是完全断绝。
  城堡中仍有虔诚的基督徒,会走过吊桥,每周前来做礼拜。
  只是,后来连这种走动,也随着公爵沉疴日重,渐渐没了。
  当初读到这里,南舟就觉得古怪。
  公爵重病,药石罔效,他手底下忠诚的仆人执事们,难道不应该更加寄希望于神灵?
  就像华偲偲的母亲想要祈祷各路神明救一救她的丈夫一样。
  第一天传信时,南舟就问过赵黎瑞城堡的人事分布。
  因为日常工作太忙,通过几日的走动,赵黎瑞总算在第四天给出了一个大致的名单。
  和教堂日志里的到访名单进行对比后,果然,城堡内的那些曾经的虔诚信徒,现如今已经不在城堡内工作。
  据赵黎瑞打探到的消息,这是因为公爵重病,城堡内的薪金吃紧,所以遣散裁去了一批人。
  ……专门针对信徒们的遣散。
  挺有意思。
  “不管是城堡,还是教堂,都没有派人专门盯着那座桥。没有路卡,没有值守的人,也没有陷阱。”
  南舟继续道:“城堡那边更是完全没有‘不能过桥’的概念。昨天那个来送枪的人,如果没有我拦着,他肯定已经上了东岸。”
  班杭完全糊涂了:“这……什么意思?其实是可以过桥的?规则在骗我们?”
  南舟摇头:“规则可以玩文字游戏,但那个要求,根本没有任何文字游戏的余地。”
  江舫紧接着补充:“也就是说,‘不让过桥’,意味着必然有危险;换言之,一旦过桥,就会发生超出我们掌控上限的事情。”
  宋海凝似乎找到了一点思路:“……东岸的牧师在召唤恶魔;西岸的公爵做了会招致‘上帝的诅咒’的手术……”
  南舟点头:“东西两岸,原本是两个相互独立的诅咒点位。基思召唤恶魔,而我们为了深入调查,绑架了基思,不小心点亮了阁楼里的灯,也让基思放出了恶魔,让雪莱选择做手术。原本只有东岸一环的诅咒链,就联通上了西岸,‘桥’成了两个诅咒的唯一通路。”
  江舫接过话来:“……这时候,如果有活物过桥呢?”
  其余两人起先没能明白,可在想明白这句话背后的险毒后,登时浑身透寒。
  他们从未想过,“桥”还有这种意义。
  如果以这个思路思考下去……
  壁垒一旦被人为打破,两岸的诅咒成功融合,那种力量,恐怕就不是他们把人控制住后、再念一段驱魔文字就能轻易解决的了。
  江舫看向南舟:“所以把桥毁掉,才是一劳永逸。”
  南舟看回去:“这边的诅咒已经解决了,两岸的诅咒应该已经失去了融合的机会。就像东岸可以驱魔一样,西岸的诅咒一定也有解决的办法,而且说不定比我们这边更简单。”
  班杭和宋海凝同时默默点头。
  他们都认同南舟的说法。
  他们这边是有恶魔元素的玄学,那边则是完全可以靠人力解决的科学怪人事件。
  ……只要把医生打晕强制停止手术就行了。
  苏青窈、赵黎瑞他们肯定也有过这样的机会。
  但是由于前期线索过少,他们又被公爵折腾着做这做那,根本找不到能顺畅沟通信息的机会。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他们自然会选择最稳妥的办法,跟着剧情先走,等发生危险,再随机应变。
  然而,那夜阁楼点灯的事件,谁也预料不到。
  身处东岸的他们更是没法及时通知远在城堡的其他人。
  公爵突然毫无预兆地发难翻脸,西岸的队友们必然也是始料未及。
  青窈坠崖,被拉进手术室的老康和同样被追杀的黎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其他三人,说不定还能救。
  只是他们难以自救。
  南舟想过桥,就是想,能救一个算一个。
  送走了这只恶魔,班杭和宋海凝正是情绪高涨时,一听到还有救人的可能,双眼放光,摩拳擦掌。
  江舫的一句话,给这兴奋的两人兜头泼上了一盆冷水:“你们真的觉得我们这边结束了吗?”
  被这么一问,两人也不确定了起来。
  “……应该……吧?”
  南舟:“舫哥,你在怀疑什么?有依据吗?”
  江舫坦然答道:“依据?没有。直觉而已。”
  其实,南舟也觉得事情不能十拿九稳,总差一着。
  可和江舫一样,他的判断毫无依据。
  那么,他反倒不那么担心了。
  既然没有依据,那就说明仍然有去对岸冒险一试的价值。
  南舟给出理由:“对面还有我们的三个队友。”
  江舫不为所动:“我会数数。”
  南舟:“我认为有百分之一的风险,值得去试试。”
  江舫:“我认为不值得。把桥毁掉,彻底断绝诅咒壁垒被打破的可能,才是最稳妥的。”
  南舟提出了一个客观存在的问题:“你想要毁桥,可没有我帮忙,你怎么毁?”
  江舫笑了笑:“我是恐高,但这里还有班杭。”
  班杭发自内心地不想毁桥,所以麻利地站队南舟:“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确保一条后路?把桥断了,我们真的就困死在东岸了。”
  江舫依旧冷淡理智:“距离第七天还有大半天。我宁愿两边隔绝,各自自救,也不——”
  眼看二人僵持不下,忽然,南舟用食指抵住了江舫的唇畔:“嘘。”
  江舫乖乖噤声,同时挑起一边眉毛。
  南舟竖起耳朵,侧耳细听了一阵动静,果断下令:“海凝,留下来看着俊良。”
  言罢,他将一支火绳枪从储物槽中取出,一把丢到宋海凝怀中,随即风衣一摆,几步快进,消失在了房门口。
  江舫紧随其后。
  班杭也取出了自己储物槽中的枪支,一脚踏出门外,一脚留在门内,摆出了十足的防卫姿态。
  可只往外看了一眼,他就僵住了。
  从卧房位置,穿过盘曲的楼梯,他清晰地看到,一道被黑色包裹的身影,逆光立在了教堂门口。
  一个陌生人。
  一个不该出现在东岸的人。
  一个……西岸人。
  他们看不清来人的面容,来人却将他们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人面对着站在最前面的南舟,摘下了自己的礼帽,抵在胸前,微鞠一躬。
  ……很眼熟的行礼动作。
  显然是和那位坠崖执事接受过同款的礼仪培训。
  这位西岸的城堡来客温柔地开了口:“您好。请问基思牧师在吗?”
  “我是雪莱公爵的执事哈里斯,为基思牧师带来了很好的消息。”
  “公爵的手术,完成了。”
  ——公爵的手术结束了。
  ——也有活人打破了壁垒,过桥来了。
  可是,所谓的上帝之诅并没有发生。
  想象中的风云变色、天地倒转,完全没有出现。
  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
  熬过了昨天的大雾,这片天地如今是彻底地云开雾散了。
  丝棉一样的云松弛舒适地漂浮在天际,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惬意氛围。
  南舟凝视了那人良久,旋即步下楼梯。
  来送信的人仍然笑得礼貌而疏离:“我想要亲自见一见基思牧师,转达给他这个消息。”
  南舟走到了他面前,同样礼貌地给予了回答:“好的,请跟我来。”
  然后,他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斜砍到了报信人的侧颈。
  咚的一声,那人应声软倒,无声无息地昏厥了过去。
  南舟接过了险些从他右手滑落的礼帽,盖在了他的脸上,同时回头,望向江舫。
  之前,注意到城堡的人对“过桥”一事毫无芥蒂,南舟就已经意识到,如果他们不派人守着桥,那边的人有随时会过桥来的可能。
  可当时为了提防那能力不明的恶魔,他们要提起十万分的小心警惕,不可能在这种关头再分散人手,去看守吊桥。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这边的危机刚刚解除,城堡那边已经有人过了桥。
  就算真有什么诅咒的壁垒,此时大概也被此人打破。
  事已至此,江舫轻叹了一声:“……好,我们可以试着过桥。”
  可他很快又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南舟,你想办法,送我过去吧。”


第265章 惊变(十五)
  南舟第一时间否定:“放你一个人去那边,我不放心。”
  江舫:“你去,我也不放心。”
  南舟横揽着昏迷的访客沉默。
  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他确信自己没明白江舫的意思。
  他认真提问:“我有哪里不值得放心的吗?”
  江舫温存地拍了拍他的脸:“南舟,你不够狠心。”
  南舟有些困惑,顺着他抚摸的力道惯性地蹭了蹭,同时道:“我杀过人。”
  江舫一步迈近南舟。
  银色的阴影带着股刀锋的锐气,迎面切下。
  他微微低头,俯视南舟怀里昏迷的访客,声线压得既轻又柔:“……那杀了他。就现在。”
  ……访客现在不能说话,不然肯定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即使数十步开外的班杭,听了他的话,也是骤然一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南舟看了那毫无反抗能力的访客一眼,没有动弹。
  江舫袖口一动,一把刀口狭长轻薄的细刃从他袖口滑出。
  从细刃初现,到寒光平挥至访客的咽喉,用时不到半秒。
  南舟一把捂住他的喉口位置,往后急退半步,堪堪闪过了刀锋。
  这一击的落空,江舫显然早有预料。
  他将短刀挽了个漂亮的刀花,放回了储物槽,平淡道:“这就是我的理由。”
  南舟沉默。
  他明白江舫的意思了。
  “我承认,你比我更懂得怎么杀人。”
  收起刀锋后,江舫还是用那双温和可亲的笑眼温柔注视着南舟:“可我更了解你。那边就算被诅咒侵染,多数人恐怕也是和那个执事一样,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那名坠崖执事,论身份已经算是公爵的贴身人,可根据他在生死关头时的表现可知,关于那诅咒的真相,他仍是不完全知晓。
  也就是说,西岸的大多数人,极有可能只是忠于公爵、对诅咒一事一无所知的无辜打工人。
  因为完全不明确对岸“诅咒”的内容,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传染源,面对任何突发情况,都绝不容许任何留情。
  极端时刻,他们甚至要主动出击,遏制“诅咒”进行人传人的侵染。
  南舟在主动杀人这方面,确实是决心不足。
  然而,南舟还是不肯放弃:“我可以试一试。”
  江舫笑问:“他们如果不杀你,把你当做东岸的客人,对你温柔礼貌,你会舍得杀他们?”
  南舟答:“我会打晕他们。”
  江舫:“我会一击毙命。那边少一个人,这边就少一分麻烦。”
  说着,他用刚才挥刀的手温柔地捏一捏南舟的肩膀,春风化雨,体贴入微:“你不要担心我,我会尽力给我们减少压力的。”
  南舟抿嘴:“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西岸。”
  他只可能把江舫带去西岸,不能在桥边等他。
  俊良、海凝、班杭,都还需要他。
  把江舫带到西岸,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孤军奋战了。
  听他这样说,江舫的语调忽然出现了明显的低落:“……那你就放心把我一个人留下?”
  江舫说完便偏过了脸去,用玩笑的腔调继续道:“你总该让我提前适应一下一个人探路的感觉吧。”
  南舟眨眨眼,不知道江舫为什么又将话题扯到这里。
  他就事论事道:“不一样的。那个时候,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会有班杭,有俊良,有……”
  不等他说完,江舫已经先于他走入了外面的阳光中。
  他对南舟伸出手来:“走吧。没有你,我过不去的。”
  南舟垂下眼睛,思索数秒,转头叫:“班杭。”
  班杭抱着枪,颠颠地跟了过来。
  南舟把昏迷的访客转交给班杭,顺手泼了他一点剩下的圣水。
  那人毫无反应,无色无味的水液顺着他的面颊流汇入他的衣领。
  本来心里没底的班杭一看这样就放了心。
  ……没被圣水伤害,那就是人。
  是人他就不虚了。
  南舟嘱咐他:“把人绑起来,手、眼睛和嘴,都堵好。”
  吩咐过后,他顺手又在昏迷访客的脖子上重重敲打了一记,给班杭补上了一剂定心丸后,他迈步向外走去。
  “看好家。我……很快回来。”
  南舟很快赶上了往吊桥方向前进的江舫,和他并肩而行。
  南舟说:“我还是不赞成你去。”
  江舫步伐不停,语带笑意:“那你可以在桥边扔下我,自己一个人过去啊。”
  南舟没有接话,只是取出一把短枪,递给了他。
  江舫接过,喀啦一声拉响枪栓。
  枪是老枪,但保养得宜,手感不差。
  他说:“对面应该是有练习射击的习惯,这一点值得小心。”
  南舟:“嗯。”
  江舫熟练地校正准星:“既然已经有火绳枪、霰弹枪这类枪械,说明现在至少是16到17世纪了。”
  南舟还没有构建起对外部世界历史的系统认知,于是认真提问:“雪莱公爵肯做针对大脑的专科手术,在这个时代算不算超前?”
  “脑科手术的历史很悠久了。”江舫答,“史前就有部落为了给生病的人‘驱魔’,给活人做大脑钻孔手术。一直到19世纪还有为治疗精神疾病进行的脑白质切除术……”
  南舟若有所思:“唔……”
  “……很可疑,是不是?”
  江舫说:“古往今来,开颅的理由太多了。雪莱公爵做开颅的理由已经算是所有离谱理由里最正当的那一种了,为了治病而已,为什么会被称作‘上帝的诅咒’?”
  不过,他也只是提出一个让他费解的疑问,并不知道会有什么
  这也是他到东岸去要完成的调查内容之一。
  说着,江舫把枪放回储物槽,把两把短刀别到了腰侧悬挂的鲨皮刀鞘,用神职人员厚重端庄的长袍盖住。
  在长期的真人游戏中,他们原本在虚拟游戏中积累下的子弹早已被消耗殆尽。这个年代的子弹,也无法适配他们已有的枪械。
  枪的动静也太大,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动用的必要。
  还是匕首最顺手。
  在距离崖边还有100米的地方,江舫便站定了步伐。
  他的呼吸是压抑过后才能勉强保持的平静。
  南舟主动向前一步,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单手垂在身侧,向他招了一招。
  江舫揽住了他的脖子,把眼睛埋在他的肩颈处,主动剥夺了自己所有对外界的感知力:“辛苦了。”
  在迈上桥时,南舟并没有提醒江舫,担心他紧张。
  他尽量将步伐压得轻稳无声,即使踏上吊桥,也努力走出了如履平地的感觉。
  可惜,江舫的神经实在过于敏锐了。
  从南舟踏上吊桥的一刻,他抱住南舟颈项的手就开始打颤,呼吸渐变急促。
  察知他身体的变化,南舟有意加快了步速,可速度一快,吊桥便开始不受控的摇晃。
  江舫咬住了南舟的衣领侧面,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
  南舟马上放慢步伐。
  江舫的呼吸果然平稳了很多。
  但温热的气流还是一下下如有实质地摩挲着他的后颈。
  带有余悸的心跳抵着他的后背,咚咚作响,敲得南舟骨头都痛了。
  南舟轻声问:“为什么这么怕?”
  江舫“哈”地笑了一声,透着一股颤抖的勉强。
  南舟:“不想说的话,我们可以说一点别的事情。”
  “我会告诉你的。”江舫说,“……等以后,找一个很好的夜晚,我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南舟提醒他:“我要走了。”
  江舫替他摘去了发间的一片叶子。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弱不可闻:“……不走了,行吗?”
  南舟:“可以。”
  南舟:“可是,你最后总要回家的。”
  江舫身体微妙地一震,随即闷闷地笑出声来。
  “对啊,我是要回家的。”
  经过这段对话,江舫才意识到,南舟不是不懂自己的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的。
  相反,他太明白了。
  只是因为他们之间隔着的世界,太过遥远。
  最后,很有可能不是南舟要丢下江舫,反倒是江舫要带着南舟这些日子结识的所有人,离开他,回到属于他们的世界。
  早晚有一天,南舟还是要孤身一人。
  南舟说:“你说,你提前适应一下一个人探路的感觉。其实,我也要重新开始适应了。”
  说到这里,他们也抵达了吊桥的彼端。
  南舟捂住江舫的眼睛,回手兜揽住他的腰身,将人脚踏实地地放在西岸。
  他撤开手,还了他光明。
  二人久久对视,终是无言。
  随即,他们几乎是同时抬手,推了对方的肩膀一把。
  他们借着力道转身,背道而行,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
  没有一个人回头。
  ……
  江舫一路行来,没有任何阻碍。
  穿林而行时,过于宽大的神服下摆掠过灌木,发出簌簌声。
  林中没有任何人声兽迹,静得可怕。
  江舫又想到了南舟的发现。
  ……这个副本,从一开始就最大限度地隔绝了生物过桥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当两岸的诅咒彻底成型后,任何生物过桥,都会打破两岸的诅咒壁垒。
  终于,那隐于密林深处的白色城堡大门,出现在了江舫眼前。
  城堡大门是厚重的红木制造,近三米高,门侧屹立着两尊巨像,从两侧垂目,静静俯视着江舫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奇怪的是,这门是虚掩着的,好像是有什么秘密,从这个缝隙中偷溜了出去。
  江舫观察了十分钟左右。
  无人从中走出,也无人走近。
  微敞开门的城堡内,也是一片怪异的死寂。
  略高的眉弓阻挡了阳光,让江舫的眼睛里透着深不见底的冷光。
  他走上前去,拎起雕镂着圣子像的铜门环,叩响了门扉。
  “您好。”江舫抬高了一点声音,“是基思牧师派我们过来,探望公爵先生的。”
  门后回应他的,依然是久久的沉默。
  江舫捉住门环,准备将门推开。
  门缝开启的下一秒,异变陡生!
  一名厨子打扮的男人手持血染的菜刀,怪嗥着冲出来,见到江舫,如见鬼怪,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砍!
  江舫一个轻巧的返身,用宽大的黑色长袍蒙住了来人的脸,狠狠拧身一绞。
  顿时,紧封的袍面上,来人的五官被勒得清晰分明。
  江舫反手夺过他的菜刀,顺手丢掉,从背后鬼魅一样近身抱住他壮硕的腰身,贴着近乎窒息的男人的耳朵,柔声询问:“告诉我,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可是来人的精神显然已经彻底崩溃,隔着袍子,狂乱地乱动乱叫:“恶魔!恶魔!还给我,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江舫叹息一声。
  说不通了。
  随即,他果断捂住了来人的嘴巴,抽出腰间匕首,在来人心脏上猛刺了两刀。
  确保他的痛苦迅速结束后,江舫擦了擦自己面颊上溅上的热血,回身望向东岸。
  ……说起来,什么叫“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
  东岸。
  宋海凝端详着关俊良被圣水灼烧得通红熟烂的半张脸,实在心疼,又不忍心他一醒来会看到这张脸,索性把床头的镜子倒扣了下去。
  等她做完这个小动作,一抬眼,就看到关俊良的眼皮弹动了一下。
  他试图睁开眼,却被瞬时涌入的光芒刺了一下。
  即使闭得及时,仍然有一颗大而圆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滑下。
  宋海凝眼疾手快,一把扯上窗帘,欢呼一声:“关哥,你醒啦?!”
  关俊良半阖着眼皮,哑着声音开口:“我……”
  他刚一开口,就扯到了面颊上还新鲜的创口,疼得一抖。
  宋海凝急忙去按他的肩膀,一叠声安抚:“别动别动,你脸上有伤……不过不要紧,都过去了,都会好的。”
  “……南哥他们呢?”关俊良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有事情……要告诉他们。”
  “他们有事暂时要出去一会儿。南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宋海凝温柔地拍抚着他的胳膊:“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等南哥回来再说,啊。”
  关俊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胳膊还在不住颤抖,宛如:“我去……找他们……”
  宋海凝见他实在急切,于心不忍:“有什么事情,你先跟我讲嘛。”
  关俊良:“那你靠近一点……”
  宋海凝依言,温柔地捉住了他的手:“关哥,你说,我——”
  下一秒,她眼前骤然一黑。
  等她恢复意识时,天地倒换,物我两分。
  脸颊上传来了火烧火燎的炙痛。
  紧接着,她看到了这世上最可怖的事情。
  她看到了,自己坐在床边,垂头望着躺在床上的她。
  ……甚至连她眼里的温柔都没来得及消散。
  “她”就用这样一半含着温柔,一半含着冷漠的眼神,盯着自己,目不转睛。
  宋海凝想要张嘴,声带的轻微震颤,却让四肢百骸都传来撕心的疼痛。
  “你是……”她用关俊良的声音断续着发出疑问,“你不是……”
  虽然话说得艰难,但她的震惊早已溢于言表。
  ……你是谁?
  ……如果是恶魔,你不是已经被我们驱逐走了吗?
  难道是驱逐失败了?是哪一个环节错了?
  想到这里,她脑中骤然划过一道灵光。
  不对!!
  不是这样的!
  自己突然和躺在床上的关俊良交换了位置,一定是因为恶魔的力量。
  然而,被他们“驱逐”的恶魔佛拉士,能力明明是让人不死,复原一切珍贵的失物。
  而能够实现交换的是……
  是……
  她想要高声呼救,可关俊良这具身体,被圣水摧残得太过严重。
  而且,因为过于恐惧,她彻底失了声。
  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向同伴示警,可一股气流死死顶住了她的咽喉,让她一字难出。
  此时的“宋海凝”俯身,轻柔地抚摸了“关俊良”的额头:“猜错了。是阿米,所罗门王72柱魔神中位列58位的魔神,躯体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拥有的……是能与人交换人类生命力的能力。”
  “宋海凝”浑身发抖。
  可你根本不是什么佛拉士,也不是什么阿米!
  如果……如果他拥有“交换”能力的话……
  如果坠下悬崖的不是“华偲偲”的话……
  如果这就是恶魔能够无声无息地在南舟眼皮底下用十字架杀死“基思”、又非带走华偲偲不可的理由……
  那在她眼前、栖息在自己体内的灵魂,就是……
  基思牧师用指背慈悲地贴上了“关俊良”的脸颊,父亲一般轻抚了两下:“安息吧,孩子,你会上天堂的,而我会在地狱里为你祝福,为你祈祷。”


第266章 惊变(十六)
  南舟站在主色调为黑的教堂建筑前,神色沉郁。
  他自小生活在一个死亡随时降临的封闭世界里。
  那种在野蛮世界里生长出的第六感,让他在距离教堂十数米开外立住了脚步。
  只是因为江舫在他身后的西岸,因此南舟难以判断,那股充满不祥意味的第六感,到底是来自他的身前,还是身后。
  ……或许,他们真的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巨兽一样的教堂,将充满压迫感的尖尖影子静静悬压在他头上。
  太阳微微后移,让十字架的光芒投射到了南舟的身上,将他苍白漂亮的面容正好从中剖开,一分为二。
  南舟仰头,看向了那扇阁楼的窗。
  那个唯一可以和西岸对望的地方。
  基思牧师把唯一能看到城堡的地方锁了起来,扔掉了钥匙,又把自己砌进不见光的书房。
  他几乎把所有教堂内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做,顺便把自己活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
  当初困住基思时,刚刚进入书房,扑面而来的无形压抑就像是一块巨石,死死压住了他的胸口。
  班杭的概括则更为直接。
  “好家伙,这是班房还是棺材?”
  人说在工作时看看风景,可以舒缓身心。
  但基思竟是连这点愉悦的空隙都不留给自己。
  他把自己的身心一道牢牢封锁起来,逼着自己不去看望生病的挚友,甚至连在黑暗中遥望对方一眼的余裕都不留给自己,偏执又沉默地和这世界进行对抗。
  他想要独自作战,甚至为此不惜把自己的朋友都排斥在外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南舟想,基思全力对抗的,不只是恶魔,还有他的信仰。
  在基思的脑子中,大概也有一座桥。
  他可以守在这处的岸边,坚守他那遥远而尊贵、永远不会为一个凡人、一个信徒投以一瞥的神明。
  他的爱人会以他的朋友之名死去,此后的每一段光阴,每一个瞬息,都是灿烂、辉煌而孤独的。
  而当他跨过那座桥,他就将和恶魔为伍,永堕黑暗。
  最后,基思做出了选择,因此他无颜面对他的神明。
  他召唤了恶魔,让恶魔的灵魂践踏了神圣的领土,甚至有可能用先前的教徒完成了献祭。
  教堂由此变得空荡了。
  或许是恶魔需要新的供奉,所以才会有他们的到来。
  西岸的公爵城堡是唯一连接小镇的地方。
  但那个时候,西岸还是一片平和,并没有什么诅咒。
  所以当他们这些外来客,经由西岸、单向进入东岸时,并没有实现诅咒病毒的传播。
  基思简单教导他们如何填写日志,如何祈祷,如何制作圣水,然后就又把自己孤身封入那个沉默的世界,伺机……
  南舟被十字架上的镀银薄层刺得眯起眼睛的同时,脑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逻辑推进到这里,的确是无懈可击的。
  但是,基思不肯从事神学工作,把自己封闭起来,难道只有“无颜面对神明”这一个理由吗?
  仅仅是因为愧疚……而已吗?
  南舟垂下的眼睫,在他的面容上投射下了长短不一的阴影。
  思考间,南舟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因为是熟悉的脚步,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用眼睛去确认。
  而后,拉动枪栓的声音,清脆地从南舟的神经上碾过,瞬时调动了他体内的每一块肌肉。
  “把手举起来。”
  是班杭的声音。
  ……紧张到连声带都跟着绷紧的声音,
  南舟听话地举起手,回过头来,正对上了一个指住他额头的、漆黑的枪口。
  班杭下巴位置有一道鲜血淋漓的割伤,白骨森森地从血肉间翻出。
  再低几寸,他的气管恐怕也会像这样翻出来了。
  南舟冷静询问:“你还好吗?”
  班杭脸色铁青,可握枪的手异常稳当。
  因为下巴上的割裂伤过于严重,班杭张嘴有些困难,所以他讲话的腔调和以往也有了明显的差别。
  他把每一个字都活生生地咬出了血气:“不许动。我们之间的距离足够我拿枪崩掉你。你就算用了南哥的身体,我也有把握在你靠近我的时候杀了你。……不信,你就试试。”
  南舟叹了一声:“放心,我不试。发生了什么?”
  别的不说,南舟是相信他有伤到自己的能力的。
  班杭平时虽然嬉皮笑脸,但在玩枪上格外有天赋,准头和速度,都不是常人能比拟的。
  面对态度良好的南舟,班杭的戒心却强得超乎寻常:“你告诉我,我们是什么时候遇见的?”
  南舟反问:“你说,我们是什么时候遇见的?!”
  班杭倒退一步,发烫的指尖把扳机的下陷控制在一个微妙的临界点:“现在是我在问你!”
  南舟倒也不打算和他多加争辩:“在《永昼》里。是你们先找到我的。”
  班杭:“老大最喜欢给你做什么?”
  南舟:“甜点。”
  班杭:“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南舟:“满月。”
  班杭的态度在问出第二个问题时已经有了软化,脸色渐渐转好,得到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后,竟然脱力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把枪放在身侧,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还好……”他语无伦次地呢喃,“还好你还在……”
  南舟走到他身前,蹲下身来:“发生了什么?”
  班杭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紧缩,一把抓住了南舟的手。
  “我刚把那个西岸来的人安置好,才一回房,海凝……她突然攻击了我,我差一点,差一点就……”
  他浑身发颤起来:“没有成功……没有成功……那个恶魔又开始胡乱附身了!”
  “我们失败了……”他直直望着南舟,语带哭腔,“……老大要怎么办?他一个人过去了西边啊——”
  这个问题让南舟的心脏产生了微妙的刺痛。
  可他的反应依然准确而平淡:“不要看不起你们老大。”
  他又问:“海凝人呢?”
  ……讲人人到。
  宋海凝扶着头,浑身是血,摇摇晃晃地从教堂内走了出来。
  看到宋海凝,班杭气息一窒,慌乱地再度摸起手里的枪,急撤几步,瞄准了宋海凝。
  待她看清眼前这两人,陡然发出一声尖叫:“快离开他!南哥!他是基思!离他远一点!!”
  南舟困惑了。
  他站在这两人中间,消化着这一瞬之间堪称爆炸的信息量。
  ……基思?
  在这兜头笼罩而来的疑云间,南舟心思一动,再次抬头,望向了那银光熠熠、审判一样立于整个东岸最高点的十字架。
  他眼神一动,终于意识到,那股不祥的第六感来源于哪里了。
  不在东岸,也不在西岸。
  也不在这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
  问题在于,十字架的影子,过去了这么久,为什么没有移动?
  为什么还和他送江舫出教堂时的影子……一样长?
  ……
  江舫跨过了在云母地板上犹自抽搐的男人身体,顺势从他的身体里拔出了鲜血淋漓的匕首,用一旁的窗帘随手擦净。
  男人死不瞑目,浑身在五秒钟内被短匕首割出了十二处深浅均匀的创伤。
  最致命的一处在咽喉。
  男人的眼睛上,也有轻微的烧灼伤口。
  在察觉到“把我的身体还给我”这句话背后的信息量后,江舫就用自己身上仅剩的圣水兑了水,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测试。
  实验证明,西岸城堡内的疯病,当真是掺杂了东岸的恶魔诅咒。
  由此,江舫知道,他们并没有成功驱散恶魔。
  那恶魔仍然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东岸的圣地之上,而且已经被那个访客打破,让东西两岸的诅咒连通了。
  只是,江舫没有回头的打算。
  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回头了。
  那条漫长的吊桥,足以要了他的命。
  正如南舟所担忧的那样,一语成谶,江舫独身一人,被困死在了这疯人院一样的东岸。
  与其思退,不如前进。
  只要保证最后一个倒下的不是自己就行了,不是么?
  城堡面积的确广大。
  城堡内的主人品味不坏,一楼设有专门的绘画室和手工坊,而且从各种器具来看,公爵先生相当酷爱制作金属摆件。
  正厅内就摆放着一只约有人体积大的金属翼龙,展翅欲飞。
  下方的底座,雕刻着它的创造者的名字。
  雪莱,一个和诗人一样浪漫的名字。
  城堡内走动的人员不少,而且房间也不像东岸教堂一样神神秘秘,恨不得把每一间房门都锁起来。
  按理说,东岸队友们的调查不会像他们那样被彻底锁死,难以推进。
  可惜,他们的角色是仆役,而且还要侍奉一个病了的公爵,日日忙碌奔走,这大大摊薄了他们调查可用信息的时间。
  而不知道是否是巧合,身处东岸的都是执行力有余、决断力不足的普通队员。
  他们不会像班杭那样拥有格外突出的单项能力,也不会像他那样情绪化,却也实在缺少一个能够指挥下令的主心骨。
  所以,前几天,他们的推进程度异常缓慢,以至于错失了最有价值的讯息。
  比如说,公爵的日记。
  江舫徒手砸碎了书房书桌左上角那把唯一上了锁的抽屉,用沾满血的手拿起表皮华贵鎏金的日记本,没有留给自己详看的时间,便径直向外走去。
  江舫的身影穿行在寂静的城堡内,光可鉴人的地板映出了他毫无笑意的面容。
  没有任何观众,他也没有矫饰自己的必要了。
  他一面寻找队员、一面规避不知会何时何地窜出来的疯子,一面用沾血的指尖翻开了日记本。
  扉页的第一句话是,我愿与你相恋在任何一段时间内。可是,可是,不能是现在。
  读到这句话时,江舫正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在右脚迈上上一级台阶时,他不由得驻足。
  ……“时间”?
  而在他低头看日记的时候,在盘旋楼梯的上面,探出来了一张惨白的面孔,掌心持刀,静静地、自上而下地注视着江舫。


第267章 惊变(十七)
  江舫在洁净的日记本上留下了鲜红肮脏的指印。
  公爵先生不擅长长篇大论。
  所谓日记,不过一日一记,两三句话,抒发些内心的体悟。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在第一日,便有了光。”
  “第七日,上帝累了,停止了工作,准备给世界放个假。”
  “我也可以以他的名义,昂首挺胸又心怀鬼胎地去见你了。”
  “你今日笑了,因为我在门框上绊了一跤。特此一记。”
  “在第七封信送过去后,你终于来了,可你来得太突然,我给你准备的浆果都坏了大半,你也不在意。”
  “你就是这点不好,我猜不出你到底会在意什么。”
  “镇上的博物陈列馆很有趣,可你不许我牵手,说那不庄重,我便被减了2/3的快乐。”
  “我后来不服气,偷偷牵了你的衣角,你不知道。”
  “……或许你是知道的。”
  “从背后望着你的时候,我感觉我是自由的,这就够了。”
  “头很痛,药很苦。我向执事先生大发脾气,事后也有乖乖道歉。可我感觉,我终究不是我了。我会变成一个疯子,一具尸体,那样,我是不是就真的永远失去你了呢。”
  “脑袋里的肿瘤让我看不清光了。可我每天总要在阳台上坐一会儿,看看你的阁楼里,有没有亮灯。”
  “你或许能允准我那个疯狂的想法,或许永远不会。”
  “你十七岁的时候告诉我,我们是不能相恋的朋友。”
  “那我就到你的信仰诞生之前,在耶稣诞生前,去爱你。”
  江舫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位浪漫又坚韧、喁喁地在日记中诉说着自己对牧师那见不得天日的爱恋的公爵先生,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上百倍。
  而副本本身之外的阴谋,也终于露出了它全部的狰狞爪牙。
  最具有价值的线索全部被放在西岸,配上了相对平庸求稳的玩家。
  而自己和南舟,被困到了大部分情报和情绪都或被销毁、或被藏匿的东岸,即使有百般的能力,也受阻于那座明文规定不许跨越的桥,无处施展。
  他们的情报网,就这样被一道桥生生斩断。
  江舫不信这会是巧合。
  他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怀疑。
  因此,他根本没有忽略那道从他头顶上方投下的目光。
  他只在揣测,那人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然而,不等他把自己当做诱饵的计划成型,伴随着一声惨叫,一腔热血狂飙而下。
  刚才躲在楼梯上方、打算偷袭的男人身体倾出护栏,从楼上坠下,手持的尖刃磕碰在江舫眼前的扶手上,当的一声,发出让人牙齿发酸的闷响。
  江舫仰头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身体软绵绵往前一趴,倒靠在了雕花的铁楼栏上。
  刚才那一下出其不意的攻击,已经耗尽了他仅有的气力。
  ……阚博文。他的队员。
  从第一个副本,就和宋海凝一起跟着他的人。
  江舫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他的身前,也以最快的速度确认了他虚弱的原因。
  他原本一头茂密的天然卷发被尽数剃光。
  在雪白的头皮上,被凿开了一个边长为3cm的等边三角形豁口,创口四周已经红肿发脓,有水液顺着他的后颈流下。
  他的命运完全可以预见。
  一只被试验过的小白鼠,没人肯花心思为他缝合脑袋上的伤口。
  江舫没有任何犹豫,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他即将从铁栏上失衡滑落的身体。
  在抱紧他的一瞬间,江舫保证,自己清晰地听到了他身上发出细微的“咕叽”一声。
  ……或许是脑浆翻涌的声音。
  他睁着已经丧失了大半情绪的眼睛,看向江舫,这个在他醒后唯一看起来是正常人的人,低声问道:“你是谁?”
  不是“我是谁”,而是“你是谁”。
  江舫敏锐地察觉到,他没有失忆。
  也就是说,他做的并不是传说中的脑白质切除手术。
  而在从日记里读出公爵的真实意图后,江舫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公爵做开颅手术,只是想冒险治好自己的脑癌,或是想切除脑白质,像这个时代所流行的普世价值观那样,“治愈”自己的“同性恋癖”。
  公爵想要的东西,更浪漫,更富有想象力,也更恐怖。
  为了验证这一点,江舫柔和了目光,向阚博文释出了自己的善意。
  江舫把一只手压在胸口,用最温柔的语气,面对着他将死的友人:“你不要害怕,我叫江舫。”
  阚博文把前额抵在江舫肩膀,喃喃道:“我姓阚……阚是门字框,里面一个勇敢的敢……这个字你认得吗?好多人不认得。”
  说着,他的身体就要往下滑。
  江舫手中的日记本顺势掉落在了楼梯上。
  江舫没有去捡这重要的道具,而是用膝盖抵住了他的一侧膝盖,嗅着从他脑后传来的腐败气息,保持了沉默。
  ……这段自我介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
  几乎一模一样,一字未改。
  阚博文,总是在致力于向别人解释他那复杂少见的姓氏。
  阚博文轻声问江舫:“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江舫温和地拍着他的后背:“你觉得你应该在哪里?”
  阚博文望向了江舫身后的虚空世界:“我应该……应该在试课,我第一次去大学试课,挺紧张的,下面都是学生,旁边还有倒计时和计分板……”
  阚博文是大学助教。
  “试课”,也许是他长达二十六年的人生中的某个片段。
  而现在,他的大脑已经被人打开过,在这夏日里静静地腐烂。
  他讲述完这段话,自己也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于是便羞赧地微笑了:“我,我是在做梦吧?”
  江舫叹息一声,身体前倾,匕首无声无息地从鲨皮刀鞘中滑出。
  他应道:“是的,只是做梦而已。”
  话罢,一刃沾着鲜血的薄锋,刺穿他的血肉,将阚博文的胸腔彻底洞穿。
  尖端也在拥抱中,没入了江舫的右胸口。
  二人的血肉交融在了一起。
  死亡降临得如此之快。
  阚博文在死前,嘴角还挂着一丝未来得及消散的淡淡微笑。
  江舫抱着他的肩膀,扶他慢慢坐稳在楼梯上,余光也落到了日记本上。
  可原本在扉页上用墨水写就的情话,居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那句“我愿与你相恋在任何一段时间内”,被另外一句崭新的话所替代。
  “时间是一条由过去、现在、将来、永恒和永不组成的无穷无尽的经线”。
  ……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
  江舫转过脸来,注视着阚博文嘴角的一点笑容。
  旋即,他用沾着他新鲜血液的手指,抚过了他的眼皮。
  “……谢谢。”
  大概没人能想到,在这样的状态下,阚博文居然能苏醒过来。
  谢谢阚博文,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也以一个确凿的事实,为江舫验证了那个最大的困惑。
  等江舫走到凌乱的手术准备室,真正拿到了三名这个时代顶尖的脑科医师留下的手术资料,他也终于明白,何为“上帝的诅咒”。
  那句关于时间的箴言,是博尔赫斯说的。
  ——生于19世纪,故于20世纪的博尔赫斯。
  “时间是一条由过去、现在、将来、永恒和永不组成的无穷无尽的经线”。
  雪莱的构想,充满了对上帝的冒犯和大胆的狂想。
  他知道,自己即使病愈,面对的也还是无法面对自己信仰的基思牧师。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上帝。
  所以,他想,既然解决不了信仰问题,那就解决信仰本身。
  ——雪莱想要通过手术破坏的,就是关于时间这条“经线”上的内容。
  他要弄坏自己的视交叉上核,以及海马体中的时间细胞。
  一个是大脑的时针,一个是大脑的分针。
  那么,他将从上帝创造的世界中解放出来,彻底失去肉.体对时间的束缚和限制,任时间在体内自由穿梭。
  他冒着死亡的风险,试图把自己的意识制作成一台时间穿梭的机器,让他可以任意回到一个时间点。
  在两人还年轻时。
  在二人白发苍苍时。
  在耶稣诞生前。
  在白垩纪。
  他的精神将彻底挣脱时间的束缚,自由自在地和他的爱人相恋。
  这种藐视时间的行为,才是真正招致上帝诅咒的原因。
  放在现实里,雪莱公爵这样荒诞的行为一定会因为种种原因招致失败。
  比如说技术不足,医生无法完成,比如说术中各种突发的情况,比如说术后的难以预料的并发症。
  可是,这里毕竟是被创造出来的副本,被假设出的故事。
  副本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给玩家“服务”。
  所以,两个在副本中相恋的疯狂NPC的计划,一定具有其可实现性,才会对他们这些玩家造成真实的威胁。
  是副本的机制,确保了雪莱那充满了荒诞和血腥色彩的爱情设想,必然成真。
  雪莱公爵大概已经完成了一次乃至数次的时空旅行。
  他从20世纪带回了博尔赫斯的箴言,回到了更过去的某个时刻,改写了这本日记本的扉页。
  这已经验证了雪莱公爵的成功。
  怪不得,副本用了那样一个奇怪的表述,来对他们的游戏时间进行限定。
  ——【游戏时间为第七日到来时。】
  当雪莱公爵的计划彻底成型的那一天,两岸的时空将陷入彻底的乱流,属于他们的第七日,就永远不会到来了。
  两岸的诅咒既然已经开始融合,那么,是不是只要杀死公爵,就能够解决一切呢?
  如果说雪莱的愿望是从时间上消灭二人的隔阂,为了形成一定的对应关系,基思的想法,就是从空间上——
  想到这里,江舫面色陡然一变,将手中资料一推,转身跑出准备室。
  他要去找城堡内还有可能活着的、可以过桥的队友!
  南舟所在的东岸有危险!


第268章 惊变(十八)
  自从南舟他们踏上东岸的土地的那一刻起,其实就没有什么恶魔存在了。
  东岸只有基思牧师,以及一颗早就埋下了破土的恶魔之种的灵魂。
  雪莱,是基思少年时期时邂逅的一个梦。
  他骑着新买的小矮脚马,从城堡内偷溜出来玩耍。
  马还没有经过完全的驯化,将他掀翻在一片乱石嶙峋的路沟,摔断了小腿。
  而基思和父亲恰好要到雪莱公爵新设的东岸教堂里去。
  基思捡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公爵。
  而在他蹲下身给小公爵包扎时,少年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拍拍他的肩。
  基思抬头,发现他横叼着一支原本别在自己胸口的玫瑰花。
  雪莱小小年纪,过度浪漫和骚包的天性已经崭露头角:“谢谢您帮我,年轻的牧师先生。”
  基思:“……”
  基思冷淡地:“有刺。”
  雪莱:“……”
  他的耳朵都隐隐沮丧地垂了下来:“哦。”
  相较于冷淡无欲、一板一眼的基思,雪莱就是一个没有心事、快快乐乐的贵族少年。
  基思在父亲的教导下,很早就学会了主持礼拜工作。
  只有这个贵族少年坐在最前排,又最不认真,单单望着他,温情脉脉。
  基思不是开不出玫瑰的木头。
  他懂他眼里的内容,也明白少年的执着在得不到回应后,会很快消散。
  他以为自己报之以沉默,他就会明白。
  雪莱也的确没有多让他烦闷,没有逼他背弃他的信仰,甚至没有对他提起“爱”这个词汇。
  只是偶尔会在逛博物馆时,偷偷牵起他的衣摆。
  只是在一起狩猎时,会不顾一切地留他很晚,拉他看他最新发现的一颗星星。
  只是和他约定了,如果他有什么事情想要找自己,给自己写信,他的信使,永远为他服务。
  只是这样……而已。
  父亲去世后,他便接管了这间小小的教堂,也接管了父亲虔诚的信仰。
  他的信仰,明确告诉要基思知爱图报,却又明确地不允许这段感情,发生在一个同性的男人身上。
  于是,基思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一切婚姻的可能。
  他想,即使雪莱将来有了妻子,他也会终身不娶。
  偶尔,他也会在忏悔中自问,自己这样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
  那答案分明是有的。
  但他选择不去揭破。
  在一次外出踏青中,和他有说有笑的雪莱不慎再次坠马。
  这次却不是什么滑稽的意外。
  经检查,他的脑中生了一颗肿瘤。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基思放下一切,日夜祈祷,求神赐福于祂的子民。
  但大抵是因为雪莱在多次的祈祷中都别有所图,眼中也从来没有上帝,只有那个被十字架的圣光沐浴的青年……
  总之,神不肯庇佑这样心思不纯的子民。
  雪莱的病势,一天比一天坏了。
  基思将抗肿瘤的药物送到神前,让科学和神学双重加持,也无法挽救雪莱分毫。
  某日,他去西岸城堡看望了雪莱。
  在他到访时,雪莱正处在高烧的折磨和昏眩中。
  正因为精神失守,他向基思讲述了他的计划。
  ……那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必然会招致诅咒的时间旅行计划。
  基思坐在他的床边,用指尖轻轻搭着他的手背,倾听着他惊世骇俗的构想。
  没有谴责,没有追问,也没有拂袖而去。
  基思留在城堡里,一夜未归,放弃了每日必做的弥撒。
  夜间,雪莱烧退,转醒过来。
  他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了,于是他笑得很不好意思,捉着基思的手说:“我也许是真的疯了。”
  基思不留任何情面,说:“是的。爱情让你发疯。”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提到“爱情”。
  有意思的是,居然是基思率先提出。
  “很抱歉,我不懂什么是爱情。”基思说。
  雪莱笑了起来,金色的鬈发一颤一颤,像是一只活泼的小羊羔:“你不用懂啦。爱情,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不会去打扰你的。”
  基思立起身:“你的世界,我早就活在里面了。不是吗?”
  年轻的公爵先生愣住了。
  “你什么都不要做。”基思平静地望着他,“我有另一种办法,会给你找到一具全新的、完全健康的身体。”
  这听起来太像是天方夜谭。
  但公爵先生还是乖乖点头了:“可是,你一定会成功吗?”
  基思指向他房间的对岸,那是教堂阁楼的位置。
  他说:“如果我失败了,我会点亮阁楼的灯。到那时候,你想做什么都行。但在那之前,我们不要见面了,只用书信联系。”
  雪莱迷惑地抬起脸,望向他:“为什么?”
  基思:“我留给你足够的时间,忘记我现在这张脸。”
  雪莱眨眨眼睛:“为什么?多么英俊。”
  基思:“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就不是这一张脸了。”
  雪莱不明白。
  但是他信任基思。
  于是他再次点下了头:“我不见你。也不叫其他人去见你。你专心做你的事情。”
  基思扳住了他的肩膀,定定望向他:“答应我。不要去做冒犯上帝的事情。”
  我一个人,就好。
  “放心吧。”公爵先生露出了苍白虚弱的微笑,“我答应你。假使你不允许的话,我死了,也不做手术。”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踏上东岸。
  雪莱甚至遣散了城堡内忠诚的教徒们,断绝了任何人前往东岸的可能。
  在基思牧师将教堂内所有的神职人员送走后,他召唤了恶魔阿米,与祂进行了交易。
  他用上帝忠诚的信徒的灵魂为代价,换取了恶魔的力量。
  随后,他就送走了恶魔。
  然而,从此刻起,他便与恶魔无异。
  他无法再碰触任何圣器圣物,圣水对他来说是硫酸,十字架会引发无穷的心悸。
  在教堂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宛如置身地狱的烈火。
  他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他应该承受的一切。
  这是他背叛神明应受的苦楚。
  但正是因为这样的苦楚,让他意识到,神明明是存在的。
  神既然存在,却宁肯见他堕落,也不肯帮助他分毫。
  他用这存在于每时每刻的、烈火焚身一样的痛苦,坚定他要投身黑暗的决心。
  阿米的能力,是置换生命力的术法。
  现在,雪莱需要一具健康的身体。
  然而,不经过亲身的测试,基思不敢把这术法用在雪莱身上。
  可惜,东岸已经没有人能供他实验了。
  于是,他写信给雪莱,请他为自己招徕一批新的神职人员。
  条件是来自外地的年轻人,无亲无故最好。
  雪莱没有询问她的理由。
  在他信件送出的第三天,六名新的年轻人,就穿过了那座久无人穿越的吊桥,来到了他的教堂门口。
  接下来,基思发现,这六人的目的不纯,总是在教堂中调查逡巡,似乎别有的心思。
  但他不在乎。
  基思从一开始,就看上了他们中那个沉默寡言的美丽青年。
  原因无他。
  经过细致的观察,基思确信,他的身体强度超乎寻常,是他们六人中最出色的一个。
  雪莱病过一场,所以,基思希望雪莱能拥有这世上最健康的身体。
  只是,他还只是试探着想要动手时,先动手的人,居然是这些外来人。
  基思被绑了起来。
  而这些外来者,开始搜索他的教堂。
  那些旧日的、充满罪恶的痕迹早就被他湮灭。
  就连他和雪莱的通信,也早被他销毁。
  ……基思连这样一点温情的空隙都不肯留给叛神的自己。
  但他依然在这条绝路上走得头也不回。
  现在,他需要挣脱束缚,求一条生路。
  当他们留下华偲偲看顾自己时,基思用一句语焉不详的“你……不够”,成功勾起了华偲偲的兴趣。
  基思不断用言语诱导他靠近,从而触碰到了华偲偲的皮肤。
  下一刻,生命力用恶魔的方式,完成了第一次交接。
  他来到了一具崭新的躯壳内。
  掌控生命流动的感觉并不美妙。
  头痛眩晕,四肢无力,胃部像是被人用手掏拧了一遍,都是逆神而为的并发症。
  但基思很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基思抓起原本挂在“基思”脖子上的十字架,一手堵嘴,另一只手在刺骨的灼痛中,将尖端狠狠戮入了现在这个“基思”的胸口。
  十指连心,但基思并不觉得有任何痛楚。
  陡然落入新身体中的华偲偲,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呻吟,便伴随着心脏被搅碎的痛楚,以及难以言说的诧异,死在了基思的体内。
  基思拖着新到手的躯体,被十字架重伤的手掌,无声且麻木地步出了教堂。
  外面,起雾了。
  雾气成了他最好的屏障,让他有了施展下一步计划的空间。
  他知道,这些人全面搜查教堂,必然已经在黑暗的阁楼上亮过了灯。
  他本来想连夜过桥去,阻止雪莱的渎神行为,也好抢在这群人过桥前带他离开,避免他们伤害雪莱。
  然而,一个发现,延缓了他的脚步。
  ……基思发现,这具新身体有些特殊。
  当他不经意的一个抬手、唤醒了一个沉睡的浮空显示屏时,他站在夜色中,回望向了灯火辉煌的教堂。
  以基思固有的认知,他想,这些人,或许是魔鬼的使者。
  但他们有限制。
  根据面板一角显示的所谓“游戏规则”,恶魔不允许他们过桥。
  也就是说,雪莱至少暂时不会有危险。
  而且,他现在赶去,真的还来得及阻止那个执拗、顽固的雪莱吗?
  一旦开弓,就再也不会有回头箭了。
  他想,或许,他可以留在东岸,完成那个最终的目标。
  ……进入那个叫做“南舟”的、完美的容器。
  就算他手术失败,自己也可以抢在最糟的结局发生之前,为他献上这份稍微有些意义的礼物。
  他掉过头来,重新投入了东岸的大雾之中。
  雾气成了他最好的屏障。
  基思大大方方地躲藏在雾中,等待着时机成熟,等待着南舟找到自己。
  在听到从雾里传来的脚步声时,他悄无声息地跃下悬崖,把自己吊在了崖边。
  脚下是无底的深渊,无数细碎松动的砂石从他紧抓的岩石周边筛落。
  在这逼命的死境中,基思的心却是平静的。
  他知道,在以大雾为背景的世界,别人可能会有顾忌,但那个强悍而出众的南舟一定会救人。
  因为他强,所以他无所畏惧。
  只要成功接触到他的皮肤,超过三秒钟……
  谁想到,从雾里冲过来救他的,会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温柔男人。
  在看清他这张本不属于自己的面容时,男人的神情是失去之物得而复失的绝顶惊喜。
  基思记得他的名字,关俊良。
  关俊良不顾危险,跪在崖边,着急地冲自己伸出手来:“偲偲!抓住我的手!”
  那一刻,基思有所动摇。
  他……或许不该伤害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以华偲偲的身份,被关俊良救回去,他难以解释自己那突然的失踪,以及他究竟是被什么力量带走的。
  一旦行差踏错,必然前功尽弃。
  他已经走上了这条绝路,想要回头,已经太迟。
  于是,基思用被十字架灼伤的手,握住了关俊良温暖宽厚的手掌。
  关俊良心中一喜,用尽全身力气,双膝着地,双臂一道紧绷用力,连他的手掌和袖子一起握在手中。
  短暂的数秒过后。
  乾坤逆转,上下易位。
  他跪伏在崖边,于天旋地转之际,忧伤又平静地望向了那双满含诧异的眼睛。
  手掌被强大的重力牵引,从他掌心滑落,堕入了万丈深渊。
  一声后知后觉的惨叫,从十数米开外响起,又被翻腾的雾气吞噬殆尽。
  在那之后,基思的指尖唯剩一张衣料的残片。
  然而,南舟他们实在太过聪明,基思也无法全盘承继身体所有者的记忆。
  他的身份,险些被识破了。
  好在,他用了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大致了解了他们身上那些“神迹”的用途。
  关俊良身上的仓库内携带有圣水。
  而此刻已经沦为半个魔鬼的他,对圣水有极强烈的反应,也熟知其他魔神的相关讯息。
  他把阿米的能力,张冠李戴到了“恶魔佛拉士”身上,同时无声无息地捏破了圣水瓶子,把自己烧了个遍体鳞伤之余,作极力的痛苦挣扎状,随后力竭“昏厥”,假装那魔鬼已经被驱赶离开。
  在假装昏迷时,基思领略着从身体的每个角落传来的灭顶痛楚,冷静地想,他或许,可以再换一具身体了。
  ……
  面对剑拔弩张的二人,南舟通过宋海凝颤抖着隐含着无穷痛苦的描述,以及这些时日他们的见闻,还原了她的遭遇。
  据她所说,她被基思强制交换到了关俊良体内后,刚一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便被他活活打晕。
  醒来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床上的关俊良却已然没了呼吸。
  望着自己满手的血腥,她慌了神,昏昏沉沉地走出来,便看到南舟和班杭搂搂抱抱,惊惧之余,已经顾不得其他了。
  江舫走了,关哥没了,那基思还能在谁的身上?
  她失声大喊:“快离开他!南哥!他是基思!离他远一点!!”


第269章 惊变(十九)
  班杭马上抓到了她话语间的漏洞。
  “你说那个牧师能转移生命力,你被他转移到关哥身上,你又被打晕,醒来后,你又回到了你自己体内……可他有什么理由非要让你活着不可?”
  班杭激动得浑身发颤,几次都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还有,你说,关哥也……也没了,那他能把自己的灵魂交换到哪里去?”
  宋海凝手中同样握有一把短枪。
  听到他说关俊良“没了”,她心火沸灼,将一口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手心滚烫,指尖冰冷。
  她的性情向来是队伍中最温驯的。
  只有当有人伤害到她的朋友,她才会成为一头暴烈又凶狠的狮子。
  她浑身蓄满怒气,厉声道:“南哥刚才送舫哥去了对岸,这段时间教堂里只有你和我——”
  南舟善意提醒:“楼上还有一个。”
  他还记得那人的名字,来报信的执事,名叫哈里斯的。
  这也是第一个打破两岸诅咒壁垒的人。
  他突然的插话,把宋海凝原本顺着血直往上涌的情绪径直打断了。
  她垂下透出血丝的眼睛,让热血退潮,留给了大脑思考的空间。
  班杭则一错不错地用准星瞄着宋海凝的脑袋,答道:“南哥,你放心,他我捆得好好的,我也搜了身,他身上是干净的,什么都没带。”
  南舟:“哦。”
  应过一声后,他往旁边退了一步,从二人的争端中让出了个位置,顺势在草坪上坐下了。
  班杭:“……”
  他猜想过南舟的种种反应,却没想到这一条。
  “请。”南舟把手肘撑在膝盖上,礼貌道,“我不干涉你们,你们吵出来一个结果,然后告诉我。总之谁对谁开枪,我都帮人收尸就是了。”
  班杭、宋海凝:“……”
  简单粗暴。
  但这样的确是最奏效、最快让他们冷静下来的方式。
  他们不可能仅仅因为对彼此有怀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火并。
  班杭抹了抹干涸的嘴巴,往旁边唾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把枪口稍稍下压,率先做出了退让:“……妈的。”
  而从初醒的晕眩和惊惧中回归了镇定的宋海凝也提出了自证身份最简单的方式:“班杭,说点我们都知道的事情。”
  刚才经过了一次测试的班杭熟练道:“你以前暗恋过老大。”
  宋海凝也毫不留情地揭了班杭的伤疤:“你第一次过灵异副本的时候裤子都被那个女鬼拽掉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望了对方一阵,同时放下武器,异口同声地:“草。”
  可就算勉强证实了对方没有被替换,宋海凝还是保持了一点警惕:“南哥,你确定基思在人体迁移的时候不会读取我们的记忆吗?”
  班杭翻了个白眼:“拜托!姐姐,他如果真能读取记忆,他扮演关哥能失败吗?!”
  眼见斗争已然消弭,南舟便指着地上的影子,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们。
  二人不出意外地瞠目结舌了。
  南舟分析:“基思招来魔鬼,是想要给他的朋友换一个身体,可现在时间看起来也出了问题……”
  牧师和公爵,一个背离了自己的主,选择与恶魔为伍。
  另一个则设法破坏了时间的流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盘桓在这东岸教堂的恐怕也不是什么“恶魔”,同样也是神的诅咒。
  听明白南舟的意思后,班杭咬牙:“这算什么?两岸的诅咒开始融合了?”
  事实证明,他们先前的确是被基思的演技蒙蔽了。
  再加上他们分身乏术,实在没有办法分兵守桥,两岸的诅咒,已经被彻底打破。
  “可是不对劲啊。”宋海凝提出疑问,“时间都停止前进了,可我们怎么还能行动?”
  她比划了一下,说:“按照常理,时间如果出了问题,我们不也该定在原地才对吗。”
  班杭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开始躁动起来。
  他求助地望向南舟:“那南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南舟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汇合。”
  班杭:“去西岸吗?”
  “是。”南舟说,“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系列问题:“还有,基思如果不在我们中间,他能去哪里?”
  “像魂魄一样飘着吗?”
  “他能维持这样多久?”
  “他要和人交换身体,到底需要什么条件?像和海凝那样的肢体接触吗?具体需要多少秒?”
  这些问题,已经问得那两人浑身僵直了。
  而南舟还有更多的问题没有问出来。
  西岸的公爵,到底做了什么?
  他的作为会对东岸有什么影响?
  两岸的诅咒融合,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异变?
  无论如何,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集体行动,离开东岸的土地,是最好的选择了。
  南舟说:“等我把俊良带出来。华偲偲已经找不回来了,俊良的身体不能丢……”
  宋海凝想要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话音未罢,他似有所感,转头望向了桥的方向。
  班杭蓦然回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桥——”
  ……
  吊桥方向,腾起熊熊的烈火,冲天的黑烟在空中交织攀升,作龙蛇舞。
  吊桥西岸,站着银发持斧的江舫。
  他的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队员,雪白的面色被冲天的火光映得仿佛是充了血。
  作为小白鼠,他是相当幸运的。
  那关于时间穿越的手术在阚博文身上成功之后,他就只是被囚禁起来,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最终命运的降临。
  直到囚禁他的牢室外传来人们惊惶发疯的声音。
  直到江舫敲落了囚禁他的门锁。
  他轻声问江舫:“我们……真的要把桥烧了吗?”
  “他们看到桥着火,绝对会第一时间过来,城堡着火都不会起到这样的效果,比你过去送信要快得多。”
  江舫面无表情地喂他吃了一剂定心丸:“放心,这桥没有那么快烧断。”
  队员闻言,把头埋得更低了。
  ……江舫本来没有放火烧桥的必要。
  是他不愿意过桥,才逼得江舫非这样做不可。
  不愿过桥的原因很简单。
  在听完江舫描述的那个关于“诅咒”的可能,他畏缩了。
  他不愿相信事情会有江舫设想的那么坏。
  但是江舫的推测,的确吓到了他。
  按照江舫的本意,本并不想告诉队员自己关于这诅咒融合结果的设想。
  但如果放任他一无所知地过去,他反倒极有可能成为那个被利用的变数。
  果然,在听完他的描述后,队员动摇了:“我一个人过去吗……”
  在接触到他的眼神后,江舫神情一定:“是啊,如果南舟都搞不定,你去也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末了,自己却又羞惭起来。
  他诺诺道:“那南哥他们要怎么办?”
  江舫:“我们过不去,就叫他过来。”
  于是,这才有了他纵火烧桥的举动。
  为了给自己的逃避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他积极请战道:“我……回城堡看看,再找找有没有活着的人。”
  江舫眼望着对面,神色冷淡:“嗯。注意安全。”
  队员微松了一口气,手持枪械,转身投入树林。
  他试图用奔跑来消解心中的不安,满脑子却都回荡着江舫刚才和自己的对话。
  那种心悸盘桓心头,始终无法抹去。
  “舫哥,你说……什么?”
  “我说,诅咒已经开始融合了。你也看到了,城堡里的人发疯,大概就是因为碰触到了别人的身体,持续数秒,灵魂就可能实现交换,以这些人的认知,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只以为自己遇到了魔鬼。这种空间上的交换,不是公爵的行为带来的诅咒,是东岸的基思带来的诅咒。”
  “而西岸城堡里的公爵有穿越时间的能力,他的思维不受时间限制,可以穿越到任何一个时间点。所以,他有权限看到我们为了对付他们,采取的一系列举动。”
  江舫说:“……所以,公爵可以在任何能接触到基思的时间点,提前去提醒基思,防备我们接下来的一切动作。”
  “基思掌控空间,而公爵掌控时间,你到对岸去,对方会预料到;你不过去,对方也能预料到。”
  说到这里,江舫注视着他:“我想让你过去提醒他们,小心身边的所有人,小心一切可能的碰触。”
  “可就算是这样,也许基思也能预料得到呢。”
  即使已经过去了十数分钟,队员仍记得,听到江舫这番分析时,他内心那种恐慌和震撼混合的感觉。
  他不愿单独过桥,去面对这样未知的前景。
  在队员心神激荡,魂不守舍之际,一棵树后陡然蹿出一个疯癫的黑影,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这具身体内里的灵魂不知道易过几任主人,躯壳却已经是遍体鳞伤。
  队员被他抓握得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倒地疯了似的拼命蹬腿。
  也许是过去了几秒钟,也许是过去了几个世纪,他总算挣脱了那双铁钳一样的手。
  那人仰面朝天,浑身微微痉挛,像是虚弱已极的样子。
  而队员手脚发软,匍匐着往外仓皇爬出几步后,忽然僵在了原地。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仅仅只是换了一个身体,那些人就会疯癫至此了。
  而这也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了。
  ……
  关于公爵,江舫的想法没有错。
  公爵成了这两岸的世界序列中一架脱轨的列车。
  驾驶着这辆车子,他可以在自己的时空之轨上任意穿梭。
  他和这世界所有的时间逆向而行。
  公爵先生不讨厌这种感觉,他向来是喜欢冒险的。
  如果没有基思,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把自己宥于这片华贵却单调的城堡里。
  一切只是为了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的肉体会因为跨越了太长的时间维度而消亡,但他的精神,因为受到了诅咒,而永远存续。
  他有时会将这坐标拉得极长,长到可以用时间的触须轻轻拍打那远古食草龙的尾巴尖。
  那伸长脖子去啃食树叶的龙回过头去,却只看到草叶摇晃,晨露熹微。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旅行。
  当然,也是一场注定孤独的旅程。
  他也知道基思现如今面临的局面。
  他当然会无条件地去跨越时间的屏障,去帮助他的情人。
  江舫考虑到了这一层。
  但他却没能考虑到,当属于基思的诅咒以病毒形式蔓延开来后,会产生怎样的混乱和变体。
  他只是笼统地觉得不安。
  站在岸边的江舫,把手探进口袋里,握住了那双本来打算用来锁住南舟的手铐。
  快过来。
  到我身边来。
  ……
  望着燃烧的吊桥,南舟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我们过去!”
  ……对了,他们也不能忘记带走俊良的身体。
  可是,当他还未转身时,一道阴影忽地直投向了他的后背。
  专属于人体的热源,唤醒了南舟最原始的攻击性。
  他猛然转身,以最快速度擒住来人衣领,干脆利落地扼断了背后来袭之人的脖颈。
  但在颈骨碎裂的前一秒,南舟看清了来人的面庞。
  然而力量已经释出,覆水难收。
  ……是关俊良。
  被凌空抛来的,是关俊良尚带着热意的尸身。
  关俊良的灵魂早已随着华偲偲的身体一道坠入深谷,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具空白的躯壳。
  可是南舟仍然能清晰地感到,他的骨头是如何在自己手下挫断。
  因为失去了头颅的支撑,他身体软软倾倒,跪伏在了南舟身前。
  ……这样温柔的人,死时也是面目全非。
  原本一直带笑的面庞,被圣水腐蚀得千疮百孔。
  而抛出关俊良尸身的,居然是站在台阶上的“宋海凝”!
  她脸色惨白地露齿而笑,看向南舟,像是一个狞厉的鬼怪。
  她一直把关俊良的尸身藏在仓库里!


第270章 惊变(二十)
  电光火石间,南舟将他们中最好的大哥的尸体面朝下推向草地,脚一点地,向“宋海凝”大步冲去!
  “宋海凝”并不开枪,反而跳下台阶,向桥对岸逃去!
  但她的奔跑速度实在有限得很。
  在她路过一棵树时,南舟一把捉住她的后领。
  本来,他只愚打晕她的。
  但她灵活地在南舟的怀里转过身来。
  手中的短枪枪口,反指上了南舟的心脏。
  在肋骨碰触到坚硬的枪口时,南舟当即立断,一把扭断了她的脖子。
  她的身躯一软,枪口顺着南舟的胸膛缓缓上移,一路滑指到了南舟的咽喉位置。
  到死,她也没有扣下扳机。
  而她的眼中,是南舟难以读懂的痛楚和不解。
  南舟扶着她的腰,把她瘫软的身躯放平在草坪上,和她眼中最后残存的死光对视。
  他记得,自己提到要带关俊良的尸体一起走时,她是愚要说些什么的。
  ……是。
  宋海凝一向是细心又重情的。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不会把关俊良的尸体单独留在楼上。
  放在随身仓库内,实际上是最保险的举动。
  但在南舟提出要回去找他的尸体时,她明明愚说什么,却被堵住了喉咙。
  “……为什么?”南舟轻声问宋海凝,“你能扔尸体,为什么不杀我?”
  另一边的班杭呆呆望着这瞬息间发生的一切。
  他望一望地上的关俊良,又看一看已经颈骨折断的宋海凝:“……海凝?”
  事发突然。
  太过突然了。
  仿佛前一秒,他们还在彼此怀疑,互相揭短,谋划前途,仿佛他们还有未来,还有希望。
  下一秒,她掷出了关俊良的尸体。
  再下一秒,她死在了南舟怀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班杭终于理解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的面部抖动抽搐个不停。
  他实在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情景,该要摆出怎样的神情。
  但他的嗓音已经提前饱浸了痛苦:“怎么会?……她被基思附身了?可是,基思又怎么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他的话语卡壳了。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基思其实是有读取记忆的能力的?
  还是有别的什么理由——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脑中便轰然响了一声。
  下一秒,班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拉上了枪栓。
  而南舟也听到从自己身后传来的子弹上膛的轻响。
  南舟的黑色长发被一阵长风掀起。
  他回头,定定看向了班杭。
  班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脸色煞白。
  在短暂的恐惧和无措后,他端着枪,伸出双手,向南舟踉跄着走去。
  他哑声道:“南,南哥……”
  他梦游一样走出数步,才用枪口狠狠抵住地面,逼迫自己半蹲下身,曲弯膝盖。
  不要再往前了……求求了……
  他似乎在和身体里的另一股力量角力,用力得浑身都在发抖:“我的身体,我的脑子……南哥,我,我不对劲……我脑子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因为情绪激动,他的眼周皮肤逐渐变得鲜红。
  班杭把声音死死压在喉咙里,像是怕惊动脑中的呢喃,用近乎耳语的音量,低声道:“他,让我杀了你……”
  南舟向他迈出一步:“班杭,丢掉枪。”
  班杭带着哭腔,双手又在角力中慢慢举起枪,对准了南舟的脑袋,肌肉绷得直发颤。
  他摇着头,抑声道:“我丢不掉。……我丢不掉。”
  眼前的场景,堪称诡异。
  南舟望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步伐踯躅,双眼涣散。
  班杭一边前进,一边把眼睛挪向了瞄准镜,食指搭扣在了扳机。
  可与他动作中满含的杀机相比,他的瞳孔中正在发生一场绝望的地震。
  在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后,班杭的声带发着颤:“南哥,杀了我……”
  声如蚊蚋。
  也是声如惊雷。
  南舟把宋海凝背靠树木放下,向他一步步走来。
  南舟确信,他和海凝一样,都被基思寄生了。
  既然他能控制生命力的流向,自然也能控制……流量。
  基思的生命力,正像是一个寄生生物,分批分量,静静蛰伏在他的队员们身上。
  要杀死基思,就要先杀死他们。
  这就是基思的算盘吗?
  他以为他不会杀他们吗?
  南舟的掌心寸寸握紧。
  “南哥,你动手的时候……快一点。”班杭的耳钉在不变的日色间熠熠生辉,这一点明亮,让他的面色愈发惨白,“南哥,我其实特别怕疼,也怕死……”
  南舟平静道:“你不会死。我能救你。”
  杀海凝,是因为如果他不动手,她体内的一部分基思,一定会操控海凝扣动扳机。
  就算打晕她,那暂时昏迷过去的,恐怕也是属于海凝的意志。
  “我害怕它跑到你身上。”
  班杭没有理会南舟的许诺,他带着哭腔,用近乎呻吟的语调说:“我刚才只抓住了你一下,我也不知道有几秒钟,我……我没有害死你吧?”
  南舟宽慰他:“你忘记了,我不是人的。”
  他是书里的人,他早就被病毒寄生侵染,他的生命力是光赋予的。
  基思或许早就看上了他,但实际上,他根本无法掠夺他的身体。
  南舟是他们之中唯一安全的。
  南舟继续道:“你控制住你的身体。我打晕你,我放你到仓库,带你去西岸。”
  班杭身体不住发抖:“时间已经不再前进了,我们要怎么出去?我们要怎么……活到第七天?”
  南舟:“会有办法的。”
  班杭:“我的身体里,一辈子都会藏着这么一个人吗?”
  南舟重复:“出了副本,我们就会没事。会有办法的。”
  班杭突然惨笑出声:“南哥,别骗我了。你没办法。”
  他在教堂雪白圣洁的台阶前站定了。
  南舟注视着班杭,不知道这句话是由班杭说出,还是由基思说出。
  ……是的,他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保证,他把班杭带离副本,基思就会从他体内自动剔除。
  毕竟他这个鬼魅,就是这么被舫哥带出副本的。
  如果副本有这样的“自洁”能力,第一个被清除的就是自己。
  班杭哭中带着笑:“……所以,南哥,杀了我吧。”
  南舟走到了他的身前。
  二人身处洁白的台阶和巨大的彩色玻璃的交界处,像是一副旖旎温柔的油画。
  他泪盈于睫,仰头望着南舟:“我留在这里,陪青窈。”
  南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从心脏深处泛出绞痛。
  事已至此,班杭的颤抖已经停止了。
  他从南舟眼里看到了决心,于是温和地对他露出笑容:“我,虽然一开始很怕你,但真的很高兴认识你,南……”
  南舟动作利索,一把拧断了他的颈骨。
  他确信,自己动手很快。
  班杭在死前,不会感受到任何痛楚。
  班杭身体失去了自主的力量,软绵绵地向前倾倒,倚在南舟身上,不再呼吸。
  南舟揽着他的头,在心里问,基思,你就是这样爱你的朋友的吗?
  这就是你们的友情吗?
  你宁愿靠寄生活着吗?
  可是,不等他从杀死队友的痛苦中回神,南舟的神经猛然一动,刚要回身撤退,便被一股当胸而来的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了。
  他撞碎了玻璃,并撞上了伫立窗侧的圣母像。
  南舟的身躯和圣母像,一起在教堂内部的地面上支离破碎了。
  南舟面对着天花板上神圣的宗教漆画,看到了从自己肺部位置逸散出的阵阵硝烟。
  弹片在他的脏腑内四下弹跳,肆意切割着他的血肉。
  南舟咬牙忍耐,绷紧了身体,以免在蜷身间刺激弹片切割入自己的心脏。
  ……他真的讨厌突然袭击。
  刚才,在回过头的刹那,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个西岸访客的脸。
  他背后行云辽阔,镶嵌着光的晕轮,愈加反衬得他脸色惨白,嘴角渗血,虚弱已极,看起来只有三分之一的命在。
  但这三分之一的命,已经足够支撑他开枪。
  南舟愚,原来没有分成两份,而是三份。
  那个打破了两岸诅咒的送信人的到来,也是有意义的。
  ……
  当基思完成了“被驱魔”的表演,还滞留在关俊良受伤的身体中时,他的脑中开始创生出新的记忆。
  小公爵的出现,比他原有的记忆中更早。
  在他还是比少年更年轻的少年,在附近的另一座教堂任职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带着美丽夕阳的余韵,自外走入。
  他穿着深红色的夫拉克,却戴着少女才会戴的欧式面纱,缓步来到他的面前,金色的鬈发在阳光下焕发出烁烁的美丽光泽。
  他轻声说:“我来见你了。”
  穿着朴素的黑色神学制服的少年基思回过头:“你是谁?”
  来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发表了一番奇怪的言论。
  “将来会有这样的一天。”少年话音温柔,“为了应付一个难以应付的人,你需要把自己的生命分成三份,进入三个人的身体,每人一份。”
  基思有些诧异:“抱歉,我是神的子民,不是恶魔。我不会拥有那样的能力。”
  少年的神情有些忧郁:“……我多希望你一直是。”
  这实在是太像一份怪异的预言了。
  基思愚,大概是邪教徒吧。
  这个漂亮神秘的少年,像是一个带来诅咒的巫师,可又委实不像巫师。
  少年基思本来愚驱赶他,但他又愚听他说得更多一些。
  毕竟他疯得实在很有特色。
  邪恶的少年继续娓娓道来:“每一个生命,都会视自己为唯一的存在。当有两个生命源同时存在于体内时,就一定会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到那时,你需要悄悄躲起来,不要争,躲在那两具身体的某个地方,只在必要的时候抢占一些肢体的控制权就好。为了自己的朋友,那个人会杀死自己的朋友。”
  少年牧师望着少年巫师,尴尬地微笑着。
  他听不懂具体的内容,却已经听出了破绽。
  “等一等,等一等。”基思说,“你说,我要把我的生命……分成三份?”
  少年巫师:“是的。”
  基思:“可是,你说,我要躲在两个人的身体里。那,第三个人去哪里了?”
  “第三个人被绑在阁楼上,是我送过去的。”少年巫师眨了眨眼睛,笑得温柔,“我在做手术前,会给他留信。我成功之后,他就会去找你送信,他就是我给你寻找的转机。”
  基思又问:“我既然拥有侵占别人躯体的能力,为什么不侵占那个‘难以应付的人’?”
  少年巫师有问必答:“因为他是特殊的。你根本没有办法夺取他的身体。等那个难应付的人受伤后,你不要和他正面冲突,马上离开,他是很厉害的存在,你不要靠近他。”
  基思好脾气又困惑地摇摇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少年巫师用湛蓝的眼睛望向了他:“因为……你是爱我的。”
  少年基思不明白,并在小巫师离开后,迅速淡忘了这件事。
  后来,他和父亲离开了原先的教堂,要到新的教堂去,专门为服务公爵一家。
  然后,便是那场邂逅了。
  小公爵从他的矮脚马上坠下,跌入了那道深沟。
  在为公爵包扎时,少年基思注视着公爵的眼睛,比以前多了一句问候:“……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小公爵不说话,只是用他天真的蓝眼睛望着他。
  基思便不再多言,只低声道:“我以前见过一个人,和你有一样的蓝眼睛。”
  小公爵握着他的手,轻声说:“蓝眼睛有很多。以后,你的生命里,会有很多很多的蓝眼睛。”
  现在,他终于完全懂得了雪莱的意思。
  时间已经告诉了他最优解。
  他也知道,自己不需要再交换什么身体了。
  因为他的爱人,正存于永恒的时间之中。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身体了。
  而当初的雪莱,给出他的办法,的确是最有效的。
  在打晕宋海凝,并夺取了她的身体后,基思就用宋海凝的身体靠近了班杭,在暗中分给了他三分之一的生命力。
  然后,在班杭有所觉察前,他主动攻击了班杭,用刀刃划烂了他的下巴。
  班杭惊惧之下,逃出了教堂,又不敢妄动,就在教堂外等着南舟一起行动。
  随即,他用“宋海凝”的身体,来到被班杭囚禁的哈里斯执事面前,把昏迷的他拖到了已经成为空壳的关俊良的面前。
  他和昏迷的、关俊良体内的宋海凝再度交换了身体。
  重新进入关俊良体内后,他穷尽力气,抓住了一旁哈里斯的手。
  哈里斯进入了关俊良,他进入了哈里斯。
  他无声无息地割断了关俊良的喉咙,让哈里斯的生命葬送在了一个陌生人的体内。
  他又将自己三分之一的生命分给了宋海凝,然后,在极端的虚弱中,拖着南舟从对岸骗来的枪,利用自己对教堂的熟悉,一步一步,慢慢绕出了后门。
  他独自完成了这一场沉默的生命接力,把自己的生命均摊给了三个人。
  他接下来,只有一件事情要做。
  雪莱告诉他,要杀死那个“难以应付的人”。
  他们两个人从小一起狩猎,基思被雪莱训练出了出色的用枪能力。
  而在伤到南舟后,他没有补枪,而是按照雪莱留给他的指示,用枪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转身投入树林之中。
  他没有必要去查看南舟是否还活着。
  因为时间告诉他,他是必胜的。
  ……
  被楼下撞碎玻璃的巨大响动惊动,南极星乍然苏醒,猛地一抖毛,清醒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了?


第271章 惊变(二十一)
  南极星只认为,南舟让他跑,那就是他能应付得了。
  但南极星从没有想过,其实,他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他见过南舟在无数次本该致命的袭击中活过来。
  每当南极星找到他的时候,南舟都会躲在角落里默默舔舐伤口。
  但南极星忘了,他们早已经离开了《永昼》。
  自由的代价,便是远离了能够让他死里逃生的力量。
  ……
  江舫站在被火焰吞噬的吊桥西岸,目视教堂,等待许久。
  他也清晰地听到了神圣之地间传来的一声枪响,在山谷和他的心间震荡出了圈圈回音。
  但也只让他的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
  他不去花心思妄断那里发生的一切,他绝不自寻烦恼。
  在这等待的时间里,足以江舫把这场副本的阴谋剖析个遍。
  没错,江舫发现,这里不是一个公平的副本。
  正常的副本,不会刻意隐瞒重要信息,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人员分割,NPC不会拥有这样的自由度,更不该出现百分之九十九踩上死局的情况。
  ……这更类似一个清除计划。
  将他们12个人有区别地拆分开来,就是清除计划的第一步。
  江舫无药可治的恐高症。
  南舟虽然愿意冒险、但不会拿所有人的安全去赌的行事原则。
  队员们在无数生死考验中养成的不同处事风格。
  背后的力量依照他们的性格,把他们精准地切割了开来,把愿意冒险的人放在线索匮乏的东岸,把谨慎小心的人放在忙碌而不得闲的西岸。
  而这个“副本”的性质是冒险解谜。
  最初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看似普通的爱情故事。
  从一开始,副本就在鼓励他们进行探索。
  他们手中的线索也实在稀缺,只能通过不断的探索,总结出相应的规律,发现在这个世界观中确实存在神魔体系,进而才能得出结论:
  副本之所以不允许他们过桥,是因为这两岸分别做出了冒犯时间、空间规则的行为。
  “过桥”的行为,会打破壁垒,让两岸形成时空失控的乱流。
  两岸的时间彻底停摆,不再前进。
  任何人的接触,都会导致灵魂不定向、不定量的流窜。
  如果信息对等,线索可查,这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副本。
  可令人作呕的是,这“副本”中的剧情走向、人物设定,可以说,一切的一切,都在诱导他们走向一个必然的结果。
  身处东岸的南舟他们一旦开始选择“冒险”,打开那间封锁起来的黑暗阁楼,必然会点灯。
  那么,他们就会因为公爵和牧师那个不为人知的约定,达成“公爵做手术”这一诅咒形成的必要条件。
  当然,他们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拒绝探索,专心做他们的神职人员。
  但那样的话,充满野心的基思仍然会尝试夺取他们的身体。
  当他们中开始有人牺牲后,他们也还是会对教堂进行探索。
  ……死循环。
  至于那些身处西岸公爵城堡的队员们,如果还是像这回一样,放弃一切探索和野心,专心做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的话,当公爵接收到对岸“阁楼亮灯”的讯号,准备执行自己的手术计划后,他们必然会沦为彀中之物。
  而如果他们一开始把戒心拉满,在城堡中暗地开展调查,公爵同样会第一时间察觉。
  毕竟公爵雇佣他们,就是让他们来做小白鼠的。
  之所以给他们安排繁重的劳动,就是在刻意压榨他们的活动时间。
  如果小白鼠心思不定,蠢蠢欲动,做出什么影响公爵计划的行为,他们必然遭囚。
  别的不说,他们一旦被控制,每日的送信工作是肯定要换人做的。
  那么,不管身在东岸教堂的他们原先是打算按兵不动,还是和基思周旋,在发现队友有危险后,也还是会采取行动。
  ……结果还是要点灯,还是要一往无前地走向那个死局。
  东岸与西岸,互相影响,互相策应,最终殊途同归。
  从头到尾梳理下来,江舫可以确信,他们落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之中。
  背后的力量,把他们这些玩家强行拉入了各种各样的副本。
  江舫亲眼见证着他们身上的系统越来越完备,规则也越来越完善。
  注意到这一点后,江舫猜想,他们这些被迫招募来的测试员,总会有结束工作的一天。
  到那时,他们有可能得归自由,也可能被随手销毁。
  看来,那背后之人为他们安排的结果是后者。
  他们这些兢兢业业的测试人员,不论死活,将被永远困在一个副本的第六日。
  至于副本结束的第七天,永远不会到。
  多么残酷的结局。
  火焰愈炽,挟裹着一波波的热浪,让江舫仿佛置身于一轮明亮的太阳中。
  他一身神职人员的黑衣,像极了太阳黑子。
  他冷静地等待着南舟的到来。
  但他等来的只是那名去而复返的队友。
  他的话音急切,绝口不提他先前要去寻找的其他人:“——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舫说:“等到他回来。”
  队友的话音中带着异常的紧绷感:“江哥,可回来的是谁,你知道吗?!”
  即使是背对着他,江舫也听得出来他话音中那股怪异的神经质。
  他平淡地回应:“我看得出来。”
  这话不是说谎。
  他感觉得到,回来的人,已经不是他的队友了。
  ……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仍保有自己的神智和记忆,但有些不纯净的东西融入了他的体内,和他共同挤在这一具狭小的肉躯内。
  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陷入了绝顶的恐慌。极力想要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
  但他又不敢一个人逃离,只好回来找人作陪。
  江舫背对着他,攥紧了斧把。
  他……已经不是他了。
  果然,在无论如何都无法劝江舫和他一起走后,队友抓狂了起来。
  “你不是说过要带我们回家吗?不是说能让我们活下来吗?你——”
  他不得不抓狂。
  那个在森林里蛰伏的疯子,体内融合了七八个人的意识。
  通过皮肤接触,他脑中被导入了三四个不同的声音。
  那些人一齐嘶哑地惨叫起来,像是一群失窝的老鸹,在这崭新的身体里绝望地哀鸣。
  吵着要回家的,问他是怎么回事的,哭泣着向神明祈祷的……
  众声鼎沸,逼人发疯。
  他头疼欲裂,挣着一条命,奔回江舫身旁,尖锐地抱怨、恳求,想要让江舫和他一起离开。
  他距离彻底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最终,止绝了他脑中沸腾诸多念头的,是江舫精准无比地挥来的一斧。
  喉管被齐齐斩断,可见他下手有多么狠辣直接。
  江舫扶着他将掉未掉的脑袋,带着满面的血迹,将他的队友妥善放平到了地上。
  队友最恐惧的死亡到来了,可他心中是一片宁和的澄明。
  ——因为他脑中的吵嚷声全部止息了。
  他想要对江舫道一声谢。
  可即使是一个最简单的音节,他也发不出来了。
  ……
  杀死自己的队友,无论如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也启发了江舫的思路。
  “……回家。”
  江舫轻声同空气说话。
  对那或许再也听不到的人说话。
  的确,他还有回家的机会。
  下山的通路就在西岸。
  他可以选择逃离这里,去往山下的小镇。
  诅咒或许只会停留在这高山之巅的东西两岸。
  神不会因为两个子民的悖逆,就选择放弃整个世界。
  ……大概吧。
  至少,不能算是毫无希望。
  吊桥被烧出了细微的断裂声,带着火焰的桥板化作流星,不断向大海一样的深谷中倾泻而去。
  这一场盛大的火灾已经接近了尾声。
  绳子烧得将断了,南舟还没有来。
  是什么耽搁了他?
  刚才的那一声枪声吗?
  江舫垂下眼睛,心平气和地思考着自己的退路。
  如果南舟不在了,离开诅咒的范围,或许停滞的时间就会开始转动,第七日就会来临。
  他还是能活的。
  他还是能回家的。
  江舫太知道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里,江舫望向掌心上跳动的火光。
  火映亮他的指背,射穿他的骨肉,薄薄地晕透了一层。
  “我的意思是,头脑要清醒,不要谈一开始就不会存在结果的恋爱。”
  “我不是亚当,我这种人,是不会把自己的肋骨给别人的。”
  “所以……我们两个,只做朋友,好吗?”
  “动心……不是可以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是啊,如果你是人……”
  看,江舫什么都懂得。
  和虚拟人物发生感情,是一件再愚蠢不过的事情。
  转身离开,他又可以回到那荒唐、自由又漫长的岁月中,一掷千金,随性而为。
  可是,那一切的故步自封,都抵不过心尖一动。
  江舫放开了掌心沾血的斧头,对自己说:“不回家了。”
  在他踏上吊桥的一瞬,吊桥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它经不起长时间的焚烧,绳索以最先燃火的西岸开始崩解,整条吊桥横着落下深渊。
  以江舫的反射神经,他足以在身体失重前跳回西岸。
  然而,他运用他的反射神经,用原本打算困住南舟的手铐,套入了烧得赤红的铁链环扣,把自己的身体和吊桥锁在了一起。
  下一瞬,他随着松脱的吊桥,狠狠撞向了对面的崖壁。
  尽管有双腿做了缓冲,一线鲜血还是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
  肋骨断了两根,或者三根,他也算不清楚了。
  他咳出一口血水后,强忍着从胸腔处泛起的剧痛,攀着那些松动滚烫的木板,和被炙烤得滚烫发焦的绳索,一路向上攀援而去。
  横向的吊桥变成了燃火的天梯,一路从地狱延伸,焚焚而上。
  他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脚下是他曾吞噬了他父亲的万丈深渊。
  江舫没有低头,只望着上方的那一线雪白的天空,四周是烧得他睁不开眼睛的猩红烈火。
  他想,我一定是疯了。
  他想到了坠崖的父亲,为了爱情疯狂的母亲,想着自己现在的疯狂,究竟是因为言传身教,还是血脉相遗。
  最终,无穷的画面的尽头,是南舟那张从窗口探出来的脸。
  而他蹲在窗户下,为南舟种下了那棵苹果树。
  从那时起,他就着了相,得了病,一病至今,才得以清醒。
  现在,他要去找他了。
  江舫被火灼伤的手从深渊中探出,抓紧了崖边的一片泥土。
  他重新站上了东岸的土地。
  江舫强撑着满身伤势,往教堂方向跑去。
  他踩过碎裂的彩色玻璃。
  那些玻璃在他脚下破裂,绽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然后,他看到了倒在破碎圣母像碎片中的、染了血的南舟。
  ……
  但在江舫自己的描述里,这件事很平淡,很简单。
  他揽着南舟的腰,温和道:“……后来啊,桥塌了,我回来救你,没能救到。”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两个彼此靠近的时候,只要我丢了我自己,就能找到你了。”


第272章 愿(一)
  南舟披着被子,和他一起面对着月亮,听江舫慢慢讲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江舫却怕南舟听得渴了,递来一罐微温的橘子汽水,单手启开,递给他。
  南舟接过来,喝了一口。
  因为还是不大熟悉罐装饮料的构造,他的嘴角流下了一点带汽的水液。
  江舫抬手,很自然地替他擦了擦嘴角。
  随即,他的指尖顿住了。
  这个动作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教堂,万千日光透过破碎的彩色玻璃,将二人的面目分割得光影明晰。
  膝盖下是粗粝破碎的瓷片,圣母染血的头颅歪靠在他的膝旁。
  南舟面颊上污染了大片的血污,被江舫扶起身来时,他一头凌乱的黑发自然披落,整个人像是一头温驯的小羊,将脑袋抵到了他的胸口,嘴角淅淅沥沥地垂落下鲜红的血。
  江舫还是来得太晚。
  南舟的血几乎流干了,现在像极了真正的一个纸人,就连重量都轻了许多。
  ……
  江舫略粗糙的指腹在南舟沾了一点汽水的下巴上停留片刻,开始逐渐上移,温柔地试图擦去记忆里那些血污。
  南舟:“……嗯?”
  他有些迷茫地应承着江舫突如其来的温情和抚摸,浑然不知他在为另一个时空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细心而徒劳地做着清理。
  ……
  教堂之中,江舫托住他的下巴,咬破道具中的血瓶,用舌尖撬开他发冷的齿关,一点点渡给他。
  他的口中也有自己的血。
  二人在神的瞩目下,唇齿交融,交换着背德的、带血的亲吻。
  教堂中的南舟意识模糊地“唔”了一声,面色苍白,流露出平时罕见的、纸一样的脆弱感。
  ……
  现实中的南舟,在江舫突如其来的亲吻中迷惑了。
  两个时空中的南舟,不约而同地把手掌扶到了江舫的心口,喉咙间无意识发出“嗯”、“唔”的低吟。
  ……
  教堂中的江舫结束了这个亲吻后,平静地把南舟被血染得湿漉漉的头发理齐,别在耳后,轻声对南舟耳语:“你不是说要走吗?”
  “我不困住你了,你起来,我送你走。……我们一起走。”
  他想要起身,却因为胸口肋骨重伤,又和伤重的南舟一起跪倒在满地的狼藉中。
  江舫觉得自己这时的无能为力熟悉至极,又可笑至极。
  于是他埋在南舟带血的发间,和他摆出天鹅交颈一样的姿势,同时轻笑出声。
  他说话的节奏不紧张,连咬字都是又轻又柔,隐约带着股神经质的病感:“南舟,你还醒着吗?跟我说说话吧。”
  他怀里的人不答话,倚靠着他,呼吸渐轻。
  江舫动作温存地将他往自己怀里送了送,却异常凶狠地咬上了南舟的后颈。
  他用尽了浑身的气力,牙齿仿佛连通了心脏,咬得胸口都开始发热发酸,像是野兽给自己的爱侣做上永久的标记。
  血腥气弥漫开来。
  南舟果然被疼痛唤醒,弓了弓腰,半阖着的眼睛张开了些:
  “……舫哥?”
  因为他的额头被磕伤,一缕鲜血流经他的眼睛,打湿了他的睫毛,从他的眼角蜿蜒滑落,显得异常美丽而易毁。
  此刻,南舟每说一个字都会牵扯到受伤的脏腑。
  但他说得很慢,因此听不出什么疼痛的余音来:“你……西岸,怎么过来的?”
  江舫照他额心轻轻亲了一口,不去回答他的问题:“你会好起来的。我再喂你一点补血的药,把你放到仓库里,我带你走。”
  说着,他刚要动作,南舟却扯住了他的袖子。
  “……仓库真的很小。”南舟的声音放得很低,“不要放我进去,我害怕。”
  江舫一时怔忡。
  力量强大到好像无所不能的南舟,说他害怕。
  江舫以前理所当然地把他放在仓库里,而南舟从不提独自一人蹲在那狭小的仓库空间、像是囚犯一样等着被人拉出来放风的痛苦。
  南舟只是为了给那时还恐惧他力量的队员们一个安心。
  江舫知道他可能会不舒服,却也听之任之。
  他不是一个好的……朋友。
  “我不想一个人死在那里。”南舟说。
  江舫:“你不会死。”
  南舟:“嗯。”
  这明明是再蹩脚不过的谎言。
  南舟一直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在等来江舫后,这口不肯散去的气息也慢慢从他破碎的肺腑间离散。
  但越是到这种地步,他们越不愿用实话去伤害对方。
  江舫:“等我们出去,我给你种一棵新的苹果树。”
  南舟:“嗯。”
  江舫:“我带你去认识新的朋友,我跟你讲我的故事。”
  南舟:“……嗯。”
  江舫:“我给你做饭。你喜欢吃什么?”
  南舟没有再回答。
  江舫轻轻摇他的身体:“哎,南舟。”
  南舟用安慰的语调,伏在他怀里低低道:“舫哥,我不喜欢你了。你不要难过。”
  他怕江舫因为无法还他的爱而愧疚,临走之前,便好心地把这枷锁也扯了开来,对他晃一晃,说,都还给你,我走啦。
  但他们都在撒谎,江舫知道。
  说完这句话,南舟搭在江舫心口的手掌便失却了力气,缓缓滑下,被江舫抢先一步死死压在了胸口处,不允许它跌落。
  他用烧伤的手心紧贴着南舟冰冷的指掌,保持着长时间的沉默,就像他以往面对南舟的每次沉默一样。
  许久过后,江舫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闷笑。
  笑声渐渐变得连贯,却是一样的痛彻心扉。
  等到笑够了,笑累了,他把南舟的身躯抱在怀里,强撑着胸前的骨痛,摇晃着站起身来。
  他没有陷入癫狂或是崩溃。
  他甚至在穿过丛丛的长椅时,没有用膝盖撞歪任何一架。
  他横抱着南舟,和他一起走入无限的夏日暖阳中。
  把他的身体放平在茵绿的草坪间后,江舫抚过他血色尽无的面颊,想起了南舟动念离开的原因:
  ——“我想要离开你们,去找别的办法,接近‘那个力量’。”
  思及此,江舫眯着眼睛,望向了天顶那一穹烈日。
  和那日光对视许久,他开了口。
  “喂,你们听得见吗。”
  “你们觉得,这是结果吗?”
  “你们认为我能接受吗?”
  江舫看起来像是一个温柔的文疯子,神经已然崩坏,只能靠着自言自语宣泄感情。
  然而,他的话却是万分的逻辑谨然。
  接下来,他一鸣惊人:“公爵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他没有向那背后的力量乞饶,而是径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奇怪?”
  “不管你怎么提前操作,东西两岸招来的工人,总是我们这么一群人,就像你的脑病一样,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我们完全是在你的时间管理之外的存在,好像是从另外一个时空直接空降来的……应该很叫你头痛吧。”
  江舫按住受伤的胸口,呛咳两声。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也有些气力难支,胸腔深处又翻出血腥气来。
  他勉强把腰背挺直,换来了一阵带着痛意的喘息。
  “就算现在……我也不是完全逃不掉。”
  “东岸有树,有工具,我总建得起来一座新桥……是,我是怕高,但我刚才也从西岸过来了。”
  “反正现在东岸只有一个基思,他为了对付南舟,透支了起码一半以上的生命力,现在恐怕也不敢贸然出头攻击我,是不是?”
  “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可以冒一切险。”
  “我可以尝试离开诅咒的范围,我也可以召唤恶魔上身,我还可以找到基思,杀了他。——不接触到他而杀了他的办法,我有的是。”
  “公爵先生,我知道,你可以修正时间线,你可以到更远的过去,告诉基思,让他要对付我们,就要先杀一个银发的人,但如果我提前死了,你们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发疯的我,而是一个发疯的南舟。你意料之外的变数会越来越多。”
  “我猜,现在的局面,是你计算了千遍、万遍,能达成的最好的结局了,是不是?”
  江舫深吸了一口气:“你只要不阻止我,或者,你肯帮我,我就不去打扰你。你和基思是愿意一起受诅咒、下地狱,都随你。”
  “我现在……只想带着我朋友回西岸,下山去。”
  江舫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似乎只是说给了这山间诸风听。
  然而,江舫的三言两语,却是拉了那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公爵,做了他的临时盟友。
  公爵是个疯子没错,但他骨子里属于疯子的那点浪漫,完全可以利用。
  显然,那背后的力量也知道江舫这一番话语中的厉害。
  一旦交易达成,江舫就极有可能再度脱出副本。
  这就和他们最初的计划不同了。
  刹那间,物换星移。
  江舫身边的景物次第退去,宛如游戏崩溃、重开、读取。
  南舟不见了。
  他队友的尸身们不见了。
  教堂也不见了。
  四周浮现出鱼鳞状的乱码,又重新构建出一个崭新的临时场景。
  ——一处连绵不绝的山坡,一棵参天的古树,一个绯红漫天的新世界。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江舫靠着那棵古树缓缓坐下,闭目许久,才忍过了一阵要命的昏眩。
  他笑道:“我替你们卖命到现在,任务要结束了,你们就打算把我扔在这里?”
  没人回应他。
  “可惜,我没那么好打发。”
  “不如我们开诚布公,谈点条件吧。”
  “你们总不想你们的测试服……因为一直存在一个不肯老实去死的人,没办法验收成功吧?”
  正常世界的游戏测试,如果直到正式服开启前,还存在着一个四处流窜、不听使唤的NPC,是一件大大的麻烦事。
  江舫也不担心自己的行为会招致抹杀。
  如果他们的生命真的可以像简单的数据一样一键删除,那背后的力量为什么不在完成所有的游戏试验后直接抹杀,还要专门费时费力,把他们丢进一个麻烦且无解的副本里?
  当然,就算会死,就算真的被丢弃在这片无边的旷野中,江舫也不在乎。
  毕竟他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江舫舔了舔嘴唇:“……条件好的话,我可以少给你们找点麻烦。再说,我玩到现在,要一个心愿,合情合理。”
  ……
  同时同刻,高维《万有引力》测试服办公室内,主管拍下了板:“地球正式服开启之后,我们会上线许愿系统,刺激玩家产生游玩的动力。他既然有要求,那在他身上先测试一下无妨。”
  有高维测试员提出异议:“他要是许了什么太大的愿望——”
  “没事,测试服而已,还有调整的空间。”主管的言语带着倨傲和高高在上的冰冷,“这愿望是他自己求来的,他当然得付出等价的代价。如果他的野心太大,我们也可以不满足他。”
  ……
  绯红的天际上,豁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血眼。
  “嚯,这可不好。”江舫和那只独眼对视片刻,笑着自言自语,“下次最好弄个卡通许愿池,看到的人接受度能高一点儿。”
  血眼不理会他的挑剔,发出了低沉的问询声,连尾音都带着厚重的“嗡嗡”声:“作为走到最后的测试服人员,江舫,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但是,你的愿望,需要用相应的代价来交换。”
  江舫喘出一口气,流利地说出了他早就酝酿好的心愿:“我许愿,不管南舟在哪里,我都能和他以同样的生命形式重逢。”
  “代价是……我可以为你们一直做测试,直到《万有引力》不再需要我。”


第273章 愿(二)
  测试服办公室中,主管望着回传的画面,闭目沉思一阵。
  很狡猾的条件。
  这个代号江舫的人类,虽然至今不知高维的存在,但他恐怕已经触及到了真相的边缘。
  高维在原有的废弃副本上、接管了《万有引力》作为世界观基础,构建了大型的副本世界。
  江舫则是根据不断完善的游戏系统,猜测到《万有引力》不会就此终结。
  它的游戏版图必然会扩大,最终会扩展到普通人类身上。
  于是他把话说得极为圆滑,字里行间,就是既拒绝被投入其他的游戏之中,单为《万有引力》做测试,决不离开这片他已经熟悉了基本规则的游戏圈,又要他们把南舟带回他的身边,和他完成那一场必然的“重逢”。
  可这小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彼时,这位主管先生并不觉得江舫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他看到的是一只蚂蚁,不知死活地摆着触角,叫嚣着要和他们搏斗。
  如果风车有生命,看举着破烂长矛要与它搏斗的堂吉诃德,恐怕也是和这位主管先生一样的心情。
  ……可笑。
  与坦然望向自己、丝毫不觉自身滑稽的江舫,主管先生突然产生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他对自己手下的研究员们说:“我有一个好主意。”
  主管眯起眸光,语气显然是深深陶醉于自己妙手偶得的奇思了。
  ……
  南舟的身躯无所凭依,飘荡摇曳,仿佛是在疏朗的银河辉光中进行一场无目的的放舟。
  他的思绪也和身体一样,在广阔的天地间开出一片浮萍。
  但南舟总觉得,有一根思绪的线牵绊着他,始终不肯放他彻底的自由。
  在察觉到那根线的存在意义之前,他就率先呢喃出声:“舫哥……”
  这一声自语,让他乍然从幻梦中跌落,重重往下一堕,身躯霎时从地上弹起。
  一棵树,一片旷野,以及一滩熟烂透红的夕阳。
  他这边的景象,与江舫那边的一模一样。
  但这里没有江舫,只有他孤身一人。
  南舟抬手抚了抚胸口。
  血迹尚新鲜温热,可胸口的疼痛已经消失。这是件好事。
  在他失去知觉前,那劣质的弹片已经在他的内脏内揉开,随着血管和肌肉运动,切割开了他身体脏器的每一处。
  突然,一个小而温热的身体猛地跳上了他的肩膀,惊喜交集地“唧”了一声。
  南舟没能弄清眼前的情况,但还是主动摸了摸他额顶的绒毛。
  “……南极星?”
  南极星是跟着江舫同步回到教堂的。
  他认为江舫很快会把南舟带出来,所以他警醒地守在了外面,做了小小的警卫员,想要弥补自己这几天贪睡贪玩惹出的祸。
  后来,江舫的确出现了。
  ……但却带着南舟的尸身。
  还没等南极星从这梦魇一样的惊痛中回过神来,江舫便开始对天空自言自语,状似疯癫。
  奇异的是,随着他的话语,江舫的身形慢慢消失在了空气中。
  在江舫无端消失后,南极星才跌跌撞撞地逃下树,一路横冲直撞而来,没头没脑地撞上了南舟尚温热的身体。
  他恍惚地蹲在南舟身旁,举起小爪子,轻轻摸摸他的脸。
  细小的爪尖很快被鲜血渍染。
  而南舟没有任何要回应他的意思。
  一股迟钝又陌生的疼痛席卷了南极星的心脏。
  这种疼痛让他陷入了狂态。
  他狠咬着南舟的袖口,猛力甩了甩脑袋,试图将他唤醒。
  ——不许你睡!起来!
  南舟却动也不动。
  他不再在自己吵他睡觉时,闭着眼睛,用食指去弹他的脑门了。
  南极星正眼泪汪汪地咬着他的袖口、六神无主时,一股无可违抗的力量,把南舟连带着南极星,拽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
  在安慰了险些应激的南极星后,南舟扶着树,试图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从那烂番茄一样的天空间,一双眼皮霍然弹开,露出了巨大的瞳孔。
  在这盛大的视觉奇观背后,是手握扬声器的主管先生。
  他用清好的嗓子,悠悠道:“南舟先生,恭喜你走到这里。你有机会领取一次心愿奖励。”
  南舟疑惑地皱起了眉毛。
  面对如此天降好运,他虚心提问道:“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死了。”
  主管先生:“……”
  南舟的反应过于平淡,可以说没有取悦到他。
  按理说,死里逃生,又获得一次许愿的机会,都该先赶快抓住,再问其他吧?
  不过主管先生并不气馁。
  他的上帝视角,足够他编出似模似样的谎言。
  “因为江舫救了你。他和角色人物基思牧师做了同样的事情,他召唤了恶魔艾米,把自己的生命力无偿让渡给了你。恭喜,南舟先生,你成为了唯一的通关者。”
  南舟低下了头。
  主管先生把镜头对准了南舟,渴望看到他脸上的惊惶、挫败和痛苦,并期待着自己循循善诱后的结果。
  南舟的愧疚,一定会驱使他做出自己想要的那个选择。
  这样,占尽主动权的自己,才好向他提出那个富有创意的“代价”。
  南极星听他放屁,急得“唧唧”乱叫。
  ——他胡说八道!江舫明明是自行消失的!
  十数秒后,南舟抬起了头。
  他平静道:“你说谎。我死得很快,他根本来不及。再说,如果他这样做,他现在就该在我的身体里。”
  主管先生:“……”
  还没等他想好下一套说辞,就听南舟清清冷冷地开口询问:“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主管先生强打起精神,冷下了声音:“……你有什么愿望吗?”
  南舟开口就说:“我想要所有队员都回到我的身边。”
  “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我为什么要付出代价?”南舟反问,“你说我是活到最后一个的人,享有奖励。既然是奖励,为什么要有代价?”
  主管先生高傲道:“很抱歉告知你,你的心愿并没那么值钱。你最多只能交换单数的人命,而且,就算是要换回一个人,你也必须支付一定的代价,来填补这中间的差额。”
  南舟:“这样。”
  南舟:“那你为什么要管强买强卖叫奖励呢?”
  主管先生从鼻子里淡淡地哼了一声。
  实际上,他已经很不高兴了。
  他们所在的文明,创造了地球和这片浩瀚的宇宙星系。
  他们是地球的造物主,而南舟是从低等生物笔下诞生出的低等生物,是至卑贱的东西。
  谁会把这样低等的NPC当做可以平起平坐、讨价还价的对象呢?
  主管先生说:“你可以不做。”
  南舟耸耸肩:“你也没有给我别的选择。”
  “我想要舫哥回到我身边。”在确认对方来者不善后,南舟仍然没有丝毫停顿,更换了自己的愿望,并问,“你想要什么代价?”
  ……终于引入主题了。
  主管先生轻笑一声:“我想要你的记忆。……放心,其他的我不动分毫,只要你和江舫相关的所有记忆。”
  这下,南舟是真的诧异了:“为什么?”
  主管先生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一直对你很感兴趣。你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一个不具备任何情感回应的封闭空间,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是怎么会产生感情?所以,你和江舫相关的记忆,对我们来说具有相当的研究价值。”
  南舟合理怀疑道:“可是,如果你消除了我关于舫哥的全部记忆,等同于我将忘记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许愿本身。那你如果反悔,该怎么办?”
  主管先生:“……”
  他如果有肺的话,大概现在已经炸了。
  现在,江舫的愿望已经成真。
  他们在生死边缘,把南舟捡了回来。
  他来诓骗南舟,属于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但他还不屑于去愚弄一只小白鼠。
  他只是想让游戏变得有趣一点,可南舟的反应,让他恨不得把这个人重新弄死算了。
  主管先生拒绝回答南舟的问题。
  而南舟久等不到回音,便埋下头去,静静沉思。
  他并不相信这个半途冒出的怪眼。
  再说,如果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和江舫再见,自己依然不是真实的人,“再见”这件事,是否值得?
  很快,南舟得出了他的答案。
  ……押上一切,能再见他一面,又怎么能说不值得。
  “好。”他说,“好,我用我的记忆,交换和他再次遇见的机会。”
  他补充道:“我要尽快。”
  那双怪眼因为得逞,笑得微微眯了起来:“好的。交易成功。”
  南舟靠着树,轻轻坐了下来。
  他没有趁着这最后的时间,去复盘温习自己遇见江舫后的所有记忆。
  他望向了自己的手腕,脑中浮现出江舫那次带他去“纸金”酒吧时的场景。
  那时,他表示,自己喜欢DJ手臂上纹绣的蓝闪蝶。
  江舫告诉他,那很疼,所有的图案,都要用带墨的小针一点点刺出来。
  他在自己的右手腕上画了一只蝶蛹,并祝祷道:“南舟,等遇到你真正喜欢的人,它才会变成蝴蝶。”
  ……
  现在,此时此刻。
  南舟蘸着自己衣襟上还未干的血,在右手手腕上绘制了一只蝴蝶。
  他把头仰靠到坚硬的树皮上,在心底问自己:“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蝴蝶呢?”
  ……他其实早就变成蝴蝶了。
  在江舫身边的时候,握着他的手的时候,睡在他身边的时候,南舟只感觉像是有一整个蝴蝶的巢穴,在他的胃部里过着一个绚烂的春天。
  而在他的思绪陷入浪漫的遐想中时,一团解析过后的数据,缓缓从他脑中拔根而起。
  属于江舫的形影,则在南舟的记忆中缓缓下沉。
  提取记忆的过程偏于繁杂。
  高维人要先将南舟的部分记忆进行编码,有序筛出他的大脑,经过《万有引力》这层低等级的数据网络后,才能提纯出更高维度的数据。
  南极星在躁动过后,也安静了下来。
  他一直静守在南舟身边,不知在思考什么。
  而当那完整的数据团脱出南舟、开始进行优化时,南极星突然有了动作。
  他极力扑冲过去,小小的身形闪过了那闪着绮光的光团,扑了个空后,它像是一架失控的滑翔机,狼狈至极地栽到了地上,连滚了好几圈,腾起了一小团尘雾。
  谁也不知道,这高维人眼中绝对的低等生物看似徒劳好笑的一扑一冲,在瞬息之间,运用它数据生物的能力,复刻了那段被提取的记忆,并把自己决绝地一切为二。
  一半带着南舟的记忆,带着暴戾、冷淡的自己,闯入了数据的乱流,把自己蛰伏了起来。
  另一半的他则留在了南舟身边。
  明明摔得七荤八素,却为他保留了全部的温柔和忠诚。
  小小蜜袋鼯的奇幻冒险,就此展开。
  但此时,谁都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
  就连南舟也不知道。
  当怪眼闭合起来后,南舟茫然地坐在恢复了正常的旷野之中,看看天,看看南极星,看看自己。
  他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南舟记得,久无玩家造访的永无镇里忽然来了一群人。
  而他坐在这群人躲藏的房间屋顶上,追着自己掉落的苹果,跳上了阳台。
  南舟摸遍了身上的角角落落,始终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提醒、启发他的东西。
  在愿望交易达成的瞬间,他的系统便被没收,浑身上下,除了衣物,片甲不存。
  他只剩下一只昏迷的南极星,灰头土脸地倒在地上。
  他把南极星揣在了怀里,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没有人迹,徒留风声,像极了他此刻空旷惶然的心境。
  ……只有腕上的血蝴蝶在提醒他,他应该经历了一段不寻常的冒险。
  南舟呆望着腕上干涸的血迹。
  血迹干过后,会脱落。
  在巨大的迷茫和不安中,南舟本能地想要保留下它。
  在他睁开眼后,这是他看到的第一样不属于原本的自己的东西。
  它看起来,真像一个信物。
  ……一只来历不明的蝴蝶。
  一段来历不明的爱情。
  他低下头,从领口处上取下一枚金色的领针。
  他记得在哪里听到过,用针头淬墨,可以做一个漂亮的刺青。
  可究竟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南舟已然忘怀。
  他只是想要一只永恒的蝴蝶,能长久地提醒他,他曾经历过一场漫长的、奇特的冒险。
  江舫和南舟,在他们相遇的中继站里等待。
  他们背靠着同一棵树的东西两侧,各自而坐。
  明明是同一个场景中,却在全然不同的时空。
  在东边树下的江舫闭上眼睛,任长风吹乱他散开的银发。
  西边树下的南舟在被拔除记忆后,思维混沌,精神恍惚,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信念支撑着他,在自己神经富集的手腕上,刺下了5127针。
  一只硬币大小的黑色蝴蝶,在他腕上展翅欲飞。
  他与他坐在同一棵树下,蔓也纠缠,根也缠绕。
  他们彼此却都不知晓。
  ……
  手握南舟的记忆,主管先生志得意满。
  虽然过程稍有曲折,好在结果是圆满的。
  他得意地向两个手下炫耀自己的博学:“他们两个,像不像那部经典的悲剧《麦琪的礼物》?”
  最近也在研究地球文化的研究员A想要否定上司的意见。
  在他看来,《麦琪的礼物》并不是悲剧。
  但他想了想,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另一位研究员B对地球文学不甚了解,好奇询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没什么,不值得花时间去阅读,一对蠢货的故事而已。一对贫穷的夫妻想要送给对方礼物,却根本不张嘴问对方需要什么,导致了一个愚蠢的结果。”
  主管先生用一种极讽刺的厌恶口吻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低等生物,会把这样的故事当做经典。”
  研究员A试图岔开话题:“我们要怎么满足江舫的愿望,把他也变成光魅吗?”
  主管先生直接反问:“你是蠢货吗?”
  傻子才会再制造一只光魅出来。
  光魅这种NPC,缺点明显,但在非月圆之夜的时候,不管是体能、反应力,都堪称bug。
  他们何必要再制造出一只怪物来?
  主管先生说:“既然江舫他要‘相同的生命形式’,那就给他一个人形NPC的身份就好。”
  研究员B询问:“那么,他们的相遇要怎么安排?”
  主管先生:“等到正式开服后,把他们安排在后半程入场,确保他们没有争夺区服第一的机会。然后,再给他们一个有趣的试炼副本。”
  他笑嘻嘻地把玩着掌心南舟的记忆,像皮球似的捏了几下那柔软灰色的光团,便随手扔进了数据垃圾站,任那段宝贵的记忆,被绞杀在垃圾站的乱流中。
  “他们两个不是都喜欢卖弄聪明吗?”他嘲弄地冷笑道,“好,我给他们这个机会。”
  “您的意思是……”
  “南舟现在没有关于江舫的任何记忆,记忆抽离也对他的精神造成了严重的伤害,除非脱离那个地方,这种影响才会消失。”
  “所以,等正式开服、进入副本后,对南舟来说,他就是好好地在小镇里待着,突然空降到了这个地方。”
  主管先生兴奋地比划起来:“到时候,我需要一个密闭的空间,需要限时,需要玩家彼此怀疑、彼此攻击的环节,需要一个猜错即死的赌命游戏——南舟如果真的够聪明,那他一定会发现,江舫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外来者’。”
  “那南舟就会亲自送江舫去死。”
  “想想看,江舫放弃自己的身份,救了南舟;南舟也为了救他,放弃了自己的记忆。结果,在他们相遇的第一面,南舟就杀了江舫——”
  主管先生为自己这个天才的想法倾倒,掷地有声,眉飞色舞:“这才是精彩又有意思的‘麦琪的礼物’啊,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麦琪的礼物”——指第一次见面就搂腰骑身然后被铐在一起的美丽爱情故事。


第274章 愿(三)
  如果让高傲的主管先生亲眼见证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他恐怕会羞愤欲死,自戳双目。
  但他早就没心思去看了。
  谁都不会想到,在他一时兴起之下,玩的“私放两个测试人员进入正式服自相残杀”的游戏,会激起多么骇人的波浪。
  在南舟和江舫经历99人赛、一骑绝尘地夺冠,逼得高维一方不得不提早放弃“朝晖”这队摆在明面上的棋子、把“亚当”推上台面,这位主管先生就已经在最底层的三类人数据工厂里预定了一席工位。
  当然,针对这位倒霉的主管先生的追责程序早就启动了。
  起因是南舟他们的第二个副本,【沙、沙、沙】。
  【可以收容副本boss进入仓库】这个bug,早在江舫尝试把南舟带出永无镇时,就已经被检测出来。
  可是,为了能在最后的副本中成功回收处理这组人员,主管先生再次聪明地发挥了他的主观能动性,没有对这个bug进行修复。
  当东西两岸的诅咒被活物打破,两股病毒式的诅咒力量开始交织着进化传递后,这些玩家只要彼此触碰,灵魂就会发生无序的传递。
  这种灵魂之间的互相侵染是无解的,能以效率最大化的方式,迅速把这些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的老玩家打扫干净。
  就算他们出了副本,他们也会带出别人的灵魂。
  多么绝望,多么有趣啊。
  效果也一如主管先生期待的那样精彩。
  他一时高兴,彻底陶醉在了自己的天才之中,以至于忘记了去修正这个bug。
  而忘记的结果,就是反手送给了南舟和江舫一个boss,让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弥补了前期的分数劣势,并顺手拆了一个本来大有可为的新副本。
  在赞助商先生的雷霆之怒下,这位聪明的主管先生被灰头土脸地从号称“云端”的一等区域中扫地出门,扔到了二等区中。
  当然,游戏中的南舟和江舫是不知道这些的。
  在主管先生如同丧家之犬流落街头时,他们用副本boss完成了和系统的一次交易,正在松鼠镇的广场上看烟火。
  恐怕在接收到驱逐令时,这位主管先生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哪一步做错了。
  ……
  或许能和他的困惑有所共鸣的,只有现在和江舫、南舟一墙之隔的李银航和南极星。
  虽然南极星已经尽力把副本中的剧情进行了还原,但因为南极星表达能力实在欠佳,外加他所知的信息残缺不全,他越讲,李银航越是一头雾水。
  南极星抱膝靠床,泄气地嘀咕道:“……到最后我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盘腿坐在床上的李银航,安慰地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也不懂啦。”
  南极星沮丧地把下巴垫在膝头,柔软的金发顺着耳廓垂落。
  他小声说:“我想去看看南舟。”
  李银航看了一眼窗外西沉的月色:“太晚了,他们应该都睡下了。”
  南极星把头埋得很低:“……我又离开他了。”
  李银航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不由一软。
  ——按他自己的描述,以前的南极星我行我素,贪睡好吃,经常脱队行动,不听指挥。
  可自从在大巴车遇到他们后,李银航眼中的南极星是一直粘着南舟不肯放的小鼯鼠。
  不是南舟亲口要求的话,他甚至不肯离开他太远。
  南极星失去南舟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也没有一分钟。
  可这却成了他长久以来深埋于心的恐惧。
  李银航不由想到,在那个由江舫和南舟一手构建起来的【末日症候群】的世界里,南极星被他们暂时关在了储物槽里。
  在脱困后,他冲他们一顿乱叫,浑身炸毛,气得直发抖,用一个苹果才哄好。
  可现在回想起来,李银航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当时在南极星眼里泛滥的点点波光。
  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一味挠墙,也没人能听得到他的呼叫。
  他再一次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就像南舟伤重而死,他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他时一样。
  还有,他们在安全点内被追杀、要靠藏入南极星的嘴巴躲过围剿时,李银航清楚地记得,自己曾从它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怪异的忧郁神色。
  要知道,跟着南舟的这一半南极星,是拥有着全部的记忆的。
  他知道,自己用掉一次能力,就会衰弱一点,相应的,另外一个自己就会更强,就会带着属于南舟的记忆,回到南舟身边。
  他的忧郁,是源自于不舍。
  ——南极星不舍得让他的朋友南舟,记起来“他曾经死过”这件事。
  想通了这一点后,李银航放低声音,哄着没有安全感的小鼯鼠:“他们现在好好的,就在隔壁呢。”
  南极星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被她摸了头。
  李银航又问:“不信的话,我陪你去看看他们?”
  出乎她意料的,南极星又摇摇头。
  “他们有话说。”他闷闷道,“我不去了,明天早上再去。”
  李银航从后面推一推他的脑袋:“那就睡觉了。”
  她注意到,听到“睡觉”两个字,南极星的耳朵猛地动了两下。
  他及时把整张脸都埋入了臂弯深处。
  但李银航还是捕捉到了他面颊上波光粼粼的金纹薄光。
  南极星瓮声瓮气道:“你等会儿,不要看我,我马上就变回去。”
  李银航自顾自躺好,笑说:“没事的。我等你。”
  经过这番交谈,李银航已经对南极星有了充分的理解。
  不管明天早上醒来,南极星是人形还是鼠形,她都不会再有任何不安。
  在一个小小身影爬上床来、垫好枕头,酣然入梦后,李银航动手把一个苹果摆在了枕边。
  苹果的芬芳气息弥漫开来。
  她希望在南极星的梦里,能开出一树蓊郁漂亮的苹果花来。
  ……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卧室中。
  江舫和南舟又各自躺回了床上。
  复盘这个漫长的故事,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
  现在尘埃落定,他们也自在舒适地合被而卧,各自沉默。
  江舫摩挲着南舟的小腹。
  以前,为了看管南舟,他和南舟同床共枕的时间也不少,只是一颗心总是在自我拷问、自我拉扯,得不到全部的自由。
  现在,心结渐消后,小时候从他父亲那里耳濡目染而来的许多温情技巧,便自然而然地无师自通了。
  在放松状态下,南舟的腹肌是温软有弹性的。
  他摸猫一样抚摸着南舟,想要更多了解他的身体。
  可自从听过江舫许过的愿望后,南舟就不说话了。
  江舫担心他会不高兴,已经把一切说得尽量柔和婉转,见他态度有异,若有所思,便也不讲话,静静等他发问,并针对他可能提出的问题拟好了一篇完整的腹稿。
  南舟是真的思考了很久过后,才开口问道:“所以,你其实早就不是人了,是么?”
  ……这件事还是打击到他了?
  江舫刚想出言安慰,就听南舟一针见血道:“那,真相龙舌兰,在你身上应该是不起作用的。”
  江舫:“……”
  他蓦地涨红了脸。
  南舟望向江舫的眼中,是清凌凌的一片澄澈:“所以,在【脑侵】树林里,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你自己想说的?”
  再然后,他发出了灵魂的拷问:“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想明白这一点后,盘桓南舟心底许久的诸多疑点便一齐有了解答。
  【真相龙舌兰】,结合了“酒后吐真言”的俗语,按理说,效用应该类似于吐真剂,总得有人提问,才能派上用场。
  可南舟记得清清楚楚,江舫在偷偷服用了龙舌兰后,是毫无预兆地开始了一场真心吐露。
  ……自己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呢。
  而自己在明确询问他“你做了什么选择?许了什么愿?”时,江舫居然能在“道具控制”之下缄口不言,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
  在知道这酒对他并没有作用后,一切疑问便迎刃而解了。
  那场看似是在不受控的情况下进行的表白,实则包裹着一颗难得莽撞的真心。
  这瓶【真相龙舌兰】,直到用尽的前夕,南舟才知晓它真正的“真相”。
  它被南舟用来点火助燃,又被江舫利用来借托真心,再被用来当试探那对小夫妻是否为人的工具,可以说从头至尾,都没能真正派上它应有的用场。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江舫别过了面孔,耳廓热得惊人,需要小幅度地吐气,才能勉强稳住呼吸的节奏。
  “啊,我知道了。”南舟不顾他的窘迫,得出了最终结论,“你需要找个借口,才能说出来你喜欢我。”
  江舫终于是被逼得方寸大乱,窘迫地抬起脸来,正要分说些什么,南舟却主动欺近了过来,吻住了他的唇。
  南舟是很喜欢和江舫做这种事的。
  因为江舫的嘴唇很独特。除了生得好看之外,还越亲越红润。
  对南舟来说,江舫是个天然的调色盘,身上总有着诸多让他移不开眼睛的光彩,需要他开发探索。
  强行亲吻过后,南舟稍稍松开了对江舫的辖制。
  “没事,这件事等天亮后我就会忘掉了。”他正色道,“你就让我亲一亲吧。”
  南舟是被高维的主管欺骗了,放弃了和江舫相处的全部记忆。
  这种“放弃”是终生制的,无可逆转的。
  属于他的这段记忆,将注定留下永久性的空白。
  即使有人事后想要填补,被填补上去的内容也会被他慢慢淡忘。
  这也是他明明曾在【脑侵】世界中梦见过和江舫的过往、醒来后又全盘遗忘的原因。
  听了他的抚慰,江舫心中的温情上泛,反扣住了他的肩膀:“那,至少现在,记住和我接吻的理由吧。”
  南舟回答:“这个不用记。”
  因为喜欢。
  因为想和他做朋友。
  因为……是江舫。
  南舟睁着眼睛,认真领略体会了接下来长达三分钟的亲吻。
  他注意到江舫微挑的眉毛、淡色的睫毛,又捣乱地用指尖轻触了一下江舫带着笑意、稍稍上扬的唇角。
  ……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好奇又旖旎的情愫。
  江舫握住了他捣乱的手,也握到了他腕部振翅的蝴蝶。
  江舫用指腹徐徐按压着那处的浮凸,又慢慢和他分离开来。
  他明知故问:“还记得这个是怎么来的吗?”
  江舫曾和南舟一起在【脑侵】的童话小红帽中,复习过二人在“纸金”酒吧中的一段经历。
  他能猜到这只蝴蝶对南舟来说意味着什么。
  南舟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给自己刺下蝴蝶的初心,也和喜欢过江舫的记忆一道,被尽数掠夺走了。
  江舫说:“我可能知道。”
  听他这样说,南舟便安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江舫又说:“可是我不告诉你。”
  被钓起了好奇心的南舟:“……”
  他莫名感觉,江舫是因为刚才自己戳破他的真心,故意地捉弄欺负自己。
  南舟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定了江舫,不大熟练地试图撒娇,但因为他实在不擅长,声音还是冷冷清清的:“告诉我吧。”
  江舫不答,只低头亲吻了他的刺青。
  南舟只觉一点酥意顺着脉搏一路蔓延至心脏,指尖滚烫,心尖发麻,连素来平稳的呼吸也不由加重了许多。
  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反复抚摸江舫戴有choker的侧颈。
  江舫另一手握住了他的手,坦然诱导着他加深这个抚摸。
  江舫自己,和这个刻骨铭心的疮疤,都是父母之爱的副产品。
  现在,他再没有那种难以面对的羞耻感。
  因为江舫喜欢南舟。
  简简单单,如此而已。


第275章 愿(四)
  南舟想再多守着江舫一会儿,想要将那记忆在脑中停留得更久更长。
  可偏偏越是在意,越是易困。
  他认认真真地抓握着江舫的手指,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江舫以这个角度垂目看向南舟,神情一动,眼窝便隐隐刺痛起来。
  眼前的一幕,和南舟鲜血淋漓地靠在自己怀里的场景巧妙重叠了。
  滚烫腥咸的血水顺着眉骨流入眼底的痛楚,让他不受控地眯了眼睛。
  江舫的心跳渐急,靠在他身上的南舟自然第一时间察觉。
  他也不问缘由,只是轻轻用手掌抵着他的胸口,叩门似的轻敲了两下,小声对他的心脏道:“嘘。”
  江舫觉得好笑,心绪被他的小动作安抚了不少,便低下头去,细细碎碎地亲他的头发。
  以往那些自认为做不出的情态,如今随着情绪释解,这些温情脉脉的小动作,江舫做来无比自然。
  可惜他媚眼抛得再好,对面的南舟也领会不到多少。
  他只笼统地觉得这一切都很好。
  具体好在哪里,他也说不出来。
  南舟报告:“我要睡了。”
  江舫摸着他的手心:“嗯。”
  南舟有些舍不得:“我明天早起,是不是你对我说的话,我就全忘掉了?”
  江舫极顺畅道:“哪怕连你都忘记了自己,我也会帮你记起来。”
  他自己说完这话,自己倒先笑了。
  “这话我说过的,是不是?”
  南舟点头。
  在【沙、沙、沙】的副本里,江舫就用同样的话宽慰过自己。
  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江舫都在努力实现。
  南舟闭上了眼睛,心底是一片难得的安宁。
  在他们握着手睡去时,高维空间内却是一片混乱。
  这份混乱,并不是完全是因为刺杀“立方舟”的行动失败,而是他们终于找到了“斗转”一役功败垂成的缘由。
  按理说,两组高维人联手玩“国王游戏”,只要再插入一个合适的荷官做主持人,他们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机会。
  结果,原本预定好的结果,原本是“1+1=2”级别的简单操作,竟然就这么出了差错,让一个易水歌横空抢去了。
  他们溯源追查下去,骇然发现,居然是从曲金沙投资建造的“纸金”的新信号塔内发射的信号,实现了高维人对世界频道的阻塞和干扰!
  现如今的《万有引力》,是建立在过去《万有引力》的版本基础之上的。
  《万有引力》本身的存在,也几乎触及世界的真相,是地球人探索更高维度而迈出的第一步。
  当然,这不是有意为之,且这在地球人看来精妙的先进技术,落在高维人眼里,就是一片简陋的茅草房罢了。
  但是万丈高楼毕竟不能平地而起。
  再说,地球副本对他们来说。早就老得不能再老,里面又充斥着无数难以操控的新生命,一时之间,高维人竟然不知道该怎样下手才好。
  经过一番讨论,他们索性就势劫持了《万有引力》的一处波段,扣押下了一批正巧身处安全点的玩家意识,然后才循序渐进,以“锈都”、“纸金”、“家园岛”、“古城邦”、“松鼠小镇”五处安全点作为地基,和他们手中的其他世界副本打通渠道,以此搭建起了骄人的高楼大厦。
  不过,无论如何,“安全点”始终是个薄弱点。
  高维人对此也不甚在意。
  这群人类玩家是被他们网罗来的一群杂鱼,光是要活着争氧就要拼尽全力了,就算是看他们蚁聚在一起,筹划着要建什么信号站,和外面联络,高维人也是忧虑的少,一笑置之的多,权当是这些人自知争不了第一,索性组织闲散人手,给他们找些事情做,也能避免一些人玩到后面,心态失衡,在安全点内打砸抢烧,率性胡为。
  ……就像其他国家的区服里出现的情况一样。
  在那些区服里,即使是最平和的“家园岛”,械斗火并也是从未消停。
  相比之下,江舫南舟所处的区服虽然也偶有争端,但已经算是相当和谐的了。
  然而,高维人本来当他们这些玩家是在打发时间过家家,建立的塔也是轻轻一推就能倾覆的沙上之塔,谁能想到他们真正想要搭建的却是通天的巴别塔?
  在《旧约》里的故事里,上帝为了避免凡人登上天,便为人们设下了语言作为壁垒,让原本想要建造巴别塔的人们彼此殴斗,最终各自散去,难成大事。
  偏偏这回全反了过来。
  这些玩家最开始惊惧、慌乱,彼此怀疑,磕磕绊绊地走到如今的地步,反倒拧成了一股绳,用“上帝”散给他们的各样物品,重新搭起了天梯。
  而颇具魔幻色彩的是,现代的巴别塔,居然是信号基站的模样。
  信号塔虽然不能影响到高维人,却能干扰高维人对“安全点”下达的种种指令,这也就意味着,高维人对安全点的控制力大大降低了。
  不仅仅是对“立方舟”,他们对普通玩家的限制都被大大削弱了!
  高维人心里着急,在查明问题来源后,自然是要马上着手捣毁信号塔。
  可是他们现在能在游戏中使用的人手,算来算去,竟然只剩下那对废柴小夫妻。
  他们俩则硬是打定主意,把没心没肺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在昨晚“立方舟”和“如梦”他们赌生赌死时,两人在附近的一家迪厅内蹦了小半夜野迪,喝了一肚子酒,现在关了通讯器,睡得香甜,绝不去做送死的事情。
  现在游戏行将结束,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再安插合适的人手进去,根本来不及了。
  当一众镜头又惊又怒地对准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易水歌时,他正站在天台上,靠着栏杆抽烟。
  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但是衣领不知为何有些松垮,领口下垂,脖子上有细微的抓痕和淡红的吻痕。
  他有节奏地咬着过滤嘴,簌簌抖落烟灰之余,目光始终落在百米之外的信号塔上。
  忽然间,他目光一转,瞧准了斜上方一处摄像头。
  他眸中千丝万缕,隐光流转,因为道具的缘故,一双眼已经不大像人眼,当他坦荡荡和人对视时,总不由得让人心里打个突。
  隐形的摄像头多如蜂巢,他可能只是随便往天际望了一眼,恰好对上了眼。
  然而,高维人的自我安慰还没结束,就见易水歌从口袋里摸出来了一个简易的信号增幅器。
  他信手一按。
  七八个摄像头骤然在半空中显形,完全失去了控制,断翅鸟一样坠落,啪啪落在地上,溃散成了一团一团数据的飞灰。
  易水歌叼着烟卷,带着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气,一挑眉,冲半空中粲然一笑。
  高维人大骇之余,连总导演也对这样逐渐失控的情势应对失措,张口结舌。
  “慌什么?”
  一个冷淡威严的机械音适时地在演播室响起:“易水歌不重要。不需要再观测他。只要‘立方舟’不赢,他们大可以在安全点里安安稳稳地呆着,想呆多久都可以,直到氧气耗尽。”
  开口的是从不现身的《万有引力》的主策划。
  他用三两句话就迅速安抚好了略显汹涌情绪:“给‘立方舟’的副本,我们已经初步选择了五个。”
  听到他这样说,总导演也稍稍打起了点精神:“比起教堂的那个怎么样?”
  作为导演,他会提前通览策划提供的副本内容,并进行统筹的安排规划,预估情节和高潮点,确保跟拍工作及时到位,起、承、转、合引人入胜。
  但是教堂副本作为副本本身,确实不公平。
  警告不详,线索寥寥,NPC还具有超强的自由度,除非南舟和江舫他们开了天眼,不等公爵和牧师有所动作,东西两岸就一起发难,把两人直接杀了,否则任情节发展下去,最终结果仍会是殊途同归。
  说白了,那个副本本身就是用来清除测试人员的,也没有旁人观摩,只有几名测试服的主管人员冷眼旁观着他们的垂死挣扎,与现在的情况迥然不同。
  节目组因为动作频频,本就惹来了观众们的疑窦,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看,要是再在副本难度上出现明显的失衡,恐怕更要得罪玩家了。
  主策划不答,只是冷冷一笑。
  当初江舫带着南舟,整整12个人的大队伍,每个人都经验老到,即使是经验最不足的一个,好歹也经历过十六七个副本。
  相比之下,现在这五人队伍,完全就是一个拼拼凑凑的破烂队。
  江舫和南舟本来就不是什么不可杀死的存在。
  李银航则完全是一条应声虫。
  陈夙峰刚刚在一个副本里死了搭档,能力顶多能算是及格线以上。
  元明清,就算他把“立方舟”当成脱罪的倚仗,却也不敢真的和高维对着干,“立方舟”也不可能真的信任他,这一来一回,他原本的能力就起码减了五成。
  就算把那只老鼠加上,这支临时队伍,在总策划的眼里,也不过是几个乌合之众。
  敢掐尖出头,跟高维作对,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
  一夜过去,南舟徐徐睁开眼睛。
  他的大脑构造本就与正常人不同,精神易感脆弱,再加上他曾经被剥夺过一段记忆,睡眠质量极差,除非有紧急事态,往往要在床上发呆几十分钟,才会全部苏醒过来。
  不过,很快,这种懒怠无力的感觉,被一点外力打破。
  有人轻轻吻了他的面颊:“早安。”
  南舟低低“嗯”了一声,努力重启精神之余,客气回复:“早安。”
  江舫:“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南舟沙着嗓子,重复:“‘……昨晚’?”
  ……看样子是忘了。
  江舫反倒舒了一口气,泛红的面色稍稍转为正常。
  他轻言轻语地跟他讲话:“那至少还记得我是谁吧?”
  南舟点点头,又把脸埋在他身上避光。
  这小动物一样的习性惹得江舫一阵笑,把他抱上身来,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南舟没醒的时候,由得人磋磨揉捏,也只呆呆地趴着不动,不过醒来的速度也快了许多,不到一刻钟,他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两个人一起去NPC早餐店里买了早餐。
  外间的人早就起来了,陈夙峰静静叠毯子,元明清则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倒是李银航和南极星,因为熬到了后半夜,现在睡得不知今夕何年,南极星更是干脆睡得现了人形。
  两个人被叫醒吃早餐时,都顶着一头蓬松乱发和惺忪睡眼,倒也有趣。
  几人刚坐定,热气腾腾的早餐袋还未拆开,元明清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意见。
  “总策划现在肯定在挑选副本。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元明清开门见山,“我建议,我们最好马上进副本。”


第276章 愿(五)
  李银航刚接过芒果班戟,一口还没咬下去,听了这话,食欲顿时大减。
  偏偏元明清的提醒,尽管不合时宜,却没有任何问题。
  昨天晚上,是一场脑力大战后必要的休息和放松。
  一夜过去,他们必须调整心态,尽全力去应对最后一场大战。
  他们已经走到了这里,绝不容丝毫放松懈怠。
  一着不慎,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李银航本来就不会小看任何一个副本,尤其是昨天晚上,她从南极星口中大致领教了什么是真正的高难度副本,更加不敢小觑这最后一关的考验。
  一时之间,众多担忧和不安一齐涌了上来。
  李银航猜想道:“他会把我们分开吗?”
  元明清:“可能。”
  李银航:“会把我们放进对立的阵营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那种?”
  元明清:“也有可能。”
  李银航悄悄咽了口口水:“那……”
  元明清打断了她:“消去我们所有人的记忆、封掉道具库、从头开始,都有可能。”
  李银航:“……”
  她忙给自己塞了一大口班戟压压惊。
  蜜袋鼯状的南极星则蹲在她的肩膀上,用细长的尾巴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怕她噎着。
  恐吓完李银航,元明清刚要去拿牛奶,就接触到了南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视线。
  紧跟着,江舫也轻笑了一声。
  元明清动作一停,这才意识到,自己那点小心思是根本瞒不过这两个人的。
  元明清其实最了解高维人的思路。
  ——如果他们还是4个人的话,高维人必然会把他们塞入2V2的副本中,且极有可能是南舟一队,江舫一队,两边角逐,不死不休。
  江舫在“斗转”赌场中毫不犹豫地吸纳陈夙峰入队,既是履行他们当时在竞技场内对陈夙峰的承诺,也是为了打破高维陷害他们的可能。
  除去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个bug的南极星,此时的“立方舟”是满5人的奇数整编制,这时候再想玩2V2的套路,从公平角度考虑,在人数上就没法实现了。
  高维人恐怕也不会提前料到,连着献祭了几支队伍,他们也没能拦住“立方舟”。
  陈夙峰这个第五人还是临时加入的。
  所以他们不能量体裁衣,马上制作出一个针对性极强的副本,只能在已有的副本中挑挑拣拣,临时加急选出一个差不多的副本。
  也就是说,高维人很有可能还没准备好,趁这个机会以最快速度加入游戏,反倒有可能提高一点胜率。
  元明清的想法当然有他的道理。
  可他不直接说出自己的推想,反而故意夸大高维人的能力和事态的严重性,原因说来也是无奈。
  ——他既担心“立方舟”赢了“斗转”赌局后,大肆休息,留给高维人太多准备时间,又担心“立方舟”的其他人怀疑自己一味催促他们进副本,是别有用心。
  他们毕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条难以逾越的身份鸿沟横在他们中间,让他们“队友”的身份始终蒙了一层隔阂。
  要说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立方舟”敢说,元明清也不会信。
  所以他只好处处留一手,不敢坦坦荡荡地拿真心出来跟他们交换。
  ……结果还是被看破了。
  元明清知道,自己带着这样边缘的心态,与“立方舟”合力过最后的关卡,是非常危险的。
  可心态问题,就算意识到了,又怎么能轻易控制得住?
  昨天晚上,元明清一路盘算,一夜未眠。
  李银航单人作战能力和心态都是队伍里的天坑。
  南舟和江舫这一路连胜下来,顺风顺水,恐怕会低看高维人一眼。
  元明清自己……
  他始终担心自己不受信任,等自己危机临头的时候,恐怕也不能够全盘信任他们。
  元明清越分析越是心乱如麻,索性把目光投向了陈夙峰:“你怎么想?”
  “问我吗?我随意。”
  陈夙峰专注地用叉子给所有人的面包上一一抹上果酱,动作之认真,仿佛这就是当前他最重要的事情,什么高维人,都不那么重要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个回答也不能让元明清满意。
  他还记得,昨天的“斗转”之中,陈夙峰和人用俄罗斯轮盘赌赌命时,每一枪都开出了自尽的气势,一举一动里都是绝顶的疯气。
  可现在,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乖巧听话的男大学生。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压抑着一股湃然的情绪,就像是一处活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
  说白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自己的问题。
  ……元明清越是盘算,越觉得他们的胜算有限,需要在进入副本前好好磨合。
  可如果时间再耽误下去,又给高维人针对他们准备的时间。
  两难。
  屋内沉寂一片。
  今日天气阴沉,迷云漫天,从清早开始就是闷雷声声,一场滂沱大雨被憋在云后,蓄势待发。
  本来这种天气最是适宜睡懒觉,然而大战在即,大家又各有想法,哪有睡回笼觉的心思?
  就在沉默之际,忽然间,一声极轻的敲门声传来。
  “笃。”
  这声音像是直敲进了心里似的,叫人发自内心地一悸。
  屋内本就宁静一片,五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安静,想要装作屋内没人,好试探来者的反应。
  可来者似乎是确信房中有人,敲门声再度响起:“笃笃。”
  陈夙峰把手中没有吃完的薄饼卷作一团,塞进嘴里,熟练地伸手摸了匕首,比在胸前,表情平静地望着门口。
  南舟起身,大大方方地走向门口。
  元明清一惊:“……喂。”
  尽管知道,经过高维人的一番折腾,安全点内基本没有能对他们形成威胁的同伴了,可元明清仍是不肯放下警戒心。
  拜千人追击战所赐,元明清不相信其他玩家会信任“立方舟”。
  万一是那些极端玩家,想要对他们做些什么……
  如果有人因此受伤或是减员,那情况岂不是会更糟?……
  在元明清百般猜忌时,南舟坦荡地滑开门链,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憨态可掬的人形布偶,鼻梁上架着……易水歌的眼镜。
  南舟和这个布偶同步歪了歪头。
  布偶不请自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拉开自己肚子上的拉链,露出了一团软软的棉花,以及藏在棉花中的……许多道具卡。
  它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掏出来,在地上一字排开。
  南舟信手拿起一样。
  叮的一声,一只A级的医药箱立即通过交易系统,传入了他一个空闲的储物槽。
  ——仅限于失血状态下,能单体回血40%。
  南舟又拿起一样。
  是一张氧气卡,可以续氧72小时。
  这些功能稀奇古怪、价值从C到S级不等的道具卡,统一经过系统处理,都变成了无偿的0点交易卡。
  布偶肚子里的道具卡不少,它蹲在地上,两手并用,忙个不停。
  它像是哆啦A梦一样,一样样掏出排列码好。
  这些物品之外,另附了一张手写信,字行潇洒,虽然没有落款,但单看那布偶,以及眼镜腿上“死生有命”四个字,就能猜到这是谁的手笔。
  “昨天帮过你们之后,有不少人找到我,想托我在你们进入副本前,转交给你们一些东西。”
  “知道你们可能用不上,但有总比没有好。”
  “有人讨厌你们,也有人信任你们,也只能信任你们。”
  “辛苦了。”
  元明清接过信,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送道具?
  而且还是那些普通的玩家送来的?
  明明曾经刀剑相向过,现在又为什么愿意帮助他们?
  他们又不一定能赢。
  到时候,高维人也有可能把他们扔进一个道具不起作用的副本,送了也是白送。
  与其送给他们,不如留下来,万一出现什么突发情况,譬如他们这些人闯关失败,游戏重启,他们也能自行保命。
  为什么——
  元明清越想越觉得面皮发烧。
  他一直认为,人类就是蚂蚁,面对远超自己且不可理解的强大力量,应该只有瑟瑟发抖、乞饶保命的份儿。
  但蚂蚁也有精神。
  宇宙阔大,力量浩瀚,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他们不为宇宙而活。
  他们努力伸长触角,彼此传递,努力传递着一点获胜的希望。
  人偶花了很长时间,才将道具卡清点完毕。
  572张卡片,也是572种心意。
  或许还有更多,但经过易水歌筛选,发现作用不大,也就退回了。
  交过礼物,人偶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南舟端详人偶片刻,会过意来,伸手摘下了人偶佩戴的眼镜。
  一刹那间,南舟只觉眼前世界万花筒一样缭乱一片,色块颠倒,色彩横流。
  但很快,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南舟把戴好的茶色墨镜微微拉下,露出了一双光线流动的眼睛。
  ……易水歌把他最核心的S级保命道具,随手一挥,就这么随意丢给他们了。
  同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了众人心中。
  他……会不会有危险?
  ……
  易水歌戴着一副普通的茶色眼镜,带着一身水汽,用食指套着钥匙圈,一边晃钥匙,一边推门入屋:“我回来了。”
  当他推开门时,第一时间看到了床头松脱的绑带,正被大开的窗户外吹入的雨风吹得飞舞不休。
  银光一霎。
  当喉间的寒意伴随着轻微的痛楚传来时,易水歌只觉颈间一热,随即便是细微的刺痛来袭。
  易水歌用舌尖轻顶了一下上颚,有点讶异地:“……哦?”
  谢相玉从门后转入,手中自制的钢刺向上一翻,斜上切入皮肤一点,便不再深入:“别动。”
  钢刺本就锋利,每一条细刺上还都镶嵌了深深的放血槽。
  只要他再倾斜一点,易水歌被割开的喉咙就会变成一个决堤的血渠。
  不等易水歌开口,谢相玉便一把打掉了他用来伪装的眼镜,一脚踏碎。
  他原本隐于眼镜之下、光丝纵横的双眼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他的眼睛是淡褐色的,少了那诡异的泛光后,易水歌整个人都添了几分斯文的儒气。
  谢相玉得意地抬起下巴,笑道:“易先生,我想知道,你没有‘傀儡之舞’,还要怎么对付我?”


第277章 愿(六)
  易水歌手里还拎着谢相玉最喜欢吃的黄桃蛋糕。
  这是他在家园岛买的,水果自然是当天采摘的,最是鲜美。
  外面雨起时,蛋糕上的装饰花带被水汽沁湿了不少,愈显得整个蛋糕沉甸甸地坠手。
  到了死境,他却一点不慌,稳稳当当地把蛋糕送放在门口的玄关处。
  易水歌开口发问:“你怎么知道我把眼镜送出去了?”
  他一夜未归,也没告诉谢相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谢相玉挣脱束缚不难,但能做到提前埋伏,稳准狠地打掉他的眼镜,显然是接到了什么情报。
  一语中的。
  见谢相玉不说话,易水歌已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高维人。
  他问:“你不是不想被高维人左右吗?”
  “塔不是已经建好了么?”谢相玉冷笑,“谁做信号塔的主人,不都是一样的吗?”
  易水歌细想一番,竟然认同地点点头:“也是。”
  见他乱动,谢相玉眸光一敛,手中钢刺横切向他的动脉,将他的皮肤下压了寸许,没想到手上失了准头,把他的脖子又割出了血来。
  眼看被刺破的皮肤洇出浑圆的血珠,谢相玉的语气不见丝毫得意,倒平白添了几分烦躁:“……别动。”
  易水歌居然不怕,也并不求饶,笑笑地一斜视:“我连眼镜都没了,你还怕我啊。”
  谢相玉极响亮地磨了一声牙。
  易水歌又问:“你踮脚累不累啊?”
  回应他的是一根尖刺楔入颈侧的痛感。
  谢相玉被戳中毕生最大痛处,踮着脚怒不可遏道:“闭嘴!”
  易水歌轻叹一声:“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最近好了点儿呢。”
  谢相玉冷笑:“你觉得我有那么贱吗?”
  易水歌但笑不语,轻轻扬起了脖子。
  毛衣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了些许。
  谢相玉的目光本能下移,却瞥见了他颈上淡红中微微泛青的吻痕。
  那个位置,除非易水歌嘴能拐弯,不然靠他自己,是决计亲不上去的。
  这个动作可算得上是挑衅了。
  谢相玉霎时狂怒,握钢刺的手狠抖了一抖,但还是没刺下去。
  王八蛋!
  自己什么时候干了这种蠢事?
  听到身后喘息之声渐重,易水歌无奈地一吁气,稍稍矮下了身子。
  随着他的动作,深插在他血肉中的倒刺顺着血槽放出了一长线鲜血,全数流到了谢相玉的指节上。
  他无所谓的模样,又让谢相玉愤怒起来。
  ……易水歌总是这样,随便一个动作,就能撩得他血压上升。
  谢相玉喝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易水歌抿着嘴轻笑了一声:“你要杀早杀我了,在刺上涂毒,或者直接割断我的脖子,不是更痛快?”
  末了,他又悠然补上了一句:“我懂,我懂。就这么杀了我,岂不是太便宜我了?”
  谢相玉:“……”
  他脸都气白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偏偏他就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易水歌的话,他一句也反驳不得。
  他咬紧牙关,不肯说话,生怕一怒就又落了下风。
  易水歌就这样保持着微微屈膝下蹲的姿势,迁就着他的动作。
  两人一时沉默。
  谢相玉从后呼出的热流,又回流到他面颊上。
  二人身躯紧贴,谢相玉的双腿又开始习惯性地微颤,腹内一紧一松地酸胀起来。
  谢相玉也觉出两人这样的姿势,又是暧昧,又是滑稽。
  可易水歌的本事他心知肚明。
  之前嘲笑他离了“傀儡之舞”就不行,只是一时的口舌之快。
  谢相玉太清楚,面对易水歌,哪怕放松分毫,他就有立时脱困的本事。
  为了避免这暧昧肆意蔓延下去,他粗鲁地从后面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腰身:“说话。”
  易水歌带着谢相玉往前栽了两步,笑道:“你倒是先问我点什么啊。”
  谢相玉的确有问题要问。
  他气沉半晌,本以为已经将情绪拿捏得当,谁想开口还是阴阳怪气:“你还挺大方的啊。”
  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折在易水歌手里,就是因为看上了他的“傀儡之舞”。
  在和易水歌共过副本、又得知他喜欢男人后,他就故意引诱挑逗,本来打算抢宝后再把他戏弄一番,谁想这人不识好赖,不仅厚着脸皮假戏真做,还强逼着自己和他做了队友。
  现在倒好,他说送人就送人了?
  一想到那天晚上自己先是嘴硬不服,又被他调理得哀求连连的场面,谢相玉就牙根作痒,恨不得直接把他脖子抹断,一了百了。
  “我一向很大方。”易水歌却还是大言不惭,“你要,我就给了啊。”
  谢相玉被他的一语双关气得胸膛起伏连连,胸口一下下顶在易水歌的后背上:“……你要不要脸?!”
  易水歌却是一派坦然,反问道:“你要和我上床,我就给你了。可‘傀儡之舞’,你开口向我要过吗?”
  谢相玉猛然一噎,一张俊美的脸气得直透粉。
  ……他还真的没有问过。
  可这不是废话吗?!
  他要了,易水歌就舍得给?
  但听易水歌的话意,他竟然无法反驳分毫,一股气淤在胸中,更是咬牙切齿。
  他怒道:“你少他妈耍我!”
  易水歌笑眯眯地一摊手:“哎呀,被你看出来了?”
  谢相玉气得呼吸不畅,差点要开口问出,你要是真觉得我十恶不赦,杀了我不就好了?
  这个问题,从他失陷在易水歌手心里就想问。
  他的确有在副本中坑过其他玩家,杀NPC也从不手软。
  在【沙、沙、沙】里,为了试新做的武器是否趁手,杀了一个NPC,谢相玉至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本来就擅长自制武器,杀人的东西,不用人试,还能用什么东西试?
  在游戏里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他又没拿其他玩家练过手。
  人类玩家当然也被他算死过两三名,但都是他们自己蠢,盲听盲信,自己指东他们不往西,最后被boss害死,又不是他亲手杀的。
  谢相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之前,他嫌正常生活无聊,懒懒散散,打不起精神来,有了《万有引力》这款全息游戏作为发泄,他心中一直潜伏的恶念才得以释放。
  而易水歌和自己不同。
  他的行事风格就是专坑恶人,不择手段。
  他要真想对付自己,杀了就杀了,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扣起来,一遍一遍地折辱不可?!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易水歌默然半晌,突然叫了谢相玉一声:“哎。”
  谢相玉恶声恶气:“干什么?!”
  易水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谢相玉:“……”
  他分明背对着自己,但还是轻而易举地窥破了自己的心思。
  这种感觉很糟糕。
  易水歌眨着眼睛,为了蹲着省力,索性把身体的大半中心都舒舒服服地寄到了谢相玉身上:“你想要获胜,所以在副本里杀NPC,鼓动其他玩家送死,方便通关,这有很特别吗?你又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
  这番话大出谢相玉意料,一时怔愣。
  这话却完全出自易水歌的真心。
  他的善恶观很奇特。
  不是每个人都有南舟或江舫的能力。
  在很多情况下,在副本中用人命去试错,才是常规手段。
  譬如南舟在第一个世界里遇到的沈洁和虞退思,都有不肯冒险、推南舟他们这批新人上去试险的意思。
  人到极境,总会做出寻常不会做的恶事,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如果只是在副本游戏中动用阴谋手段,就值得被判个死刑的话,易水歌恐怕早就累死了。
  不过,和正常人相比,谢相玉的心态的确非常扭曲。
  正常人是走投无路、才用人命探路;谢相玉是一开始就想用别人的命去垫。
  但从结果论,他在大多数副本里,往往不是坐等死人,而是主动破局。
  他确实害了一部分人,客观上也救了一部分人。
  谢相玉现实里并没做过恶事,只是进了游戏,天性解放,如果不压制下去,由得他往“获胜许愿”的方向发展下去,在一步接一步的胡作非为中,他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易水歌诚实道:“我认为你不配许愿而已。死倒是没有必要的。”
  只要“立方舟”能赢,过去那些人命都能还回来,错误就能挽回。
  易水歌的目标是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犯错。
  哪怕回到现实里。
  谢相玉被易水歌的身体压得心烦意乱,熟悉的体温又煲热了他的半副身子,眼见小腹又怪异地一紧一酸起来,他刹不住情绪,愤恨道:“我要是能许愿,就让你马上变成太监!”
  易水歌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你看吧,果然不能让你许。”
  谢相玉怒问:“你既然不想让我许愿,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那你呢?”易水歌忽而反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谢相玉愣住片刻,心绪大乱:“……哈?”
  易水歌:“你是因为要慢慢折磨我才不杀我,还是因为不想?”
  谢相玉:“……这有什么区别?!”
  易水歌笑笑:“这区别很大啊。”
  他顿了顿:“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什么?
  谢相玉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擒住了自己腰部的衣服,猛然发力,一股巨力便把他凌空掀起!
  他手中的钢刺原本紧抵在易水歌喉咙处,如果易水歌强制动武,谢相玉甚至不需要多费力,只要顺势把钢刺切入,易水歌的脖子就能像切黄油一样被斫下一半去。
  然而,谢相玉手腕下意识地一翻一抬,把钢刺脱手扔远。
  下一瞬,他整个人就被倒掀出去,身体直撞向玻璃。
  哗啦一声,窗户尽碎!
  谢相玉被翻身摔出五楼,瞬间置身倾盆大雨中,身体失重,直直往下落去。
  他心里一时空茫,大骂易水歌不是东西,但还没等他尝到颅骨粉碎的痛楚,身下就嘭地一声,绽开了一个3mx3m的柔软气垫。
  ……在抬手捉住他肩膀时,易水歌就将这个两秒延迟的纽扣式外弹气垫倒黏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相玉自高空落下,背朝下,稳稳跌陷在了一片柔软之中。
  面筋一样的大雨哗啦啦临头浇下。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摔懵了,仰头承受了好半天的雨打风吹之余,忽然用手盖住脸,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自言自语道:“你们看,他本事大得很,我可杀不了他!”
  高维人本来想,谢相玉在“立方舟”手里吃了大亏,这人又睚眦必报,上次“立方舟”被围攻,他本来已经从易水歌手中逃脱,却硬是要去捣乱,肯定是恨“立方舟”恨到了骨子里。
  所以在易水歌动身前往“家园岛”送物资后,高维人特地给了谢相玉一个弹窗,提醒他易水歌失去了他最重要的S级道具,有意助他挣脱易水歌的束缚,借他的手杀死这个大麻烦,再让他去找“立方舟”捣乱。
  他们猜中了开头,猜中了过程,却没猜中这结尾。
  谢相玉只打算利用他们的情报。
  这也不能怪高维人押宝失败。
  因为就连谢相玉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占尽先机地挟持了易水歌,却不立即动手杀人。
  他确实怒过、气过,却都是在气自己,为什么不肯对易水歌下手。
  但在有充分机会杀死易水歌时,他那下意识的一撒手,让谢相玉明白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妈的,还真够贱的。
  察觉到自己心思的谢相玉,在笑话完高维人之后,一股悲愤后知后觉地上涌,眼泪又气得涌了出来。
  忽然间,他头部软垫往下一陷,是有人把双手压在他的脑袋两侧,查看他的表情。
  他听到那个让他血压上升的声音笑道:“又哭又笑的,是不是神经病啊。”
  谢相玉带着哭腔扬声道:“滚啊!”
  他怎么就栽在这么一个人身上了?
  易水歌当然不滚。
  他不仅不滚,还伸手轻捏住了谢相玉左耳处那一枚耳钉似的小红痣。
  谢相玉被他一捏耳朵,双腿便是一软,别过脸孔去,闭眼不答。
  “哎。”易水歌笑意盈盈地问他,“吃蛋糕吗?黄桃的。”
  谢相玉咳嗽两声,带着哭腔,用恨不得把易水歌的肉咬下来的力度,愤恨道:“……吃。”
  ……
  浓重的雨云笼罩了五个安全点。
  窗外大雨如注,屋内则是一片安然平静。
  在昨夜宣布进入决胜局的同时,高维人就非常无耻地停止了商店的补货。
  终焉之战的氛围愈来愈浓。
  很多玩家在世界频道里交换着物资。
  有氧气和食物的玩家使用尚能运行的交易系统,就近把手头的物资交易给其他匮乏的玩家,来交换自己缺乏的东西。
  事已至此,他们已经不去讨论他们无法参与的副本,也不去催促“立方舟”赶快行动,只是尽己所能,互相帮助。
  眼见这样的情境,“立方舟”也的确不能耽搁下去了。
  不管高维人有没有准备好副本,他们都要尽快行动。
  在把易水歌送来的道具进行适当的分配后,南舟唤醒了游戏界面。
  在背景里蓊郁不死的生命树,全部的树叶都投入秋风之中,徒留枯枝。
  而随风飘曳下的树叶聚成一团,凝结合拢。
  一张泛着光芒的“终局卡”,出现在了他们的仓库中。
  只要他选中这张卡片,最后一个副本就会到来。
  等他们再睁开眼睛时,这副本中所有玩家的生死,就全要看他们五人了。
  他第一个看向元明清。
  元明清咽下一口口水,点一点头。
  他又看向陈夙峰。
  陈夙峰平静地点下了头,手掌却攥得铁紧,腕子在微微发抖。
  他身上背负着哥哥和虞哥两个人,无论千难万难,他也得走下去。
  李银航把变成了蜜袋鼯的南极星在仓库中藏好,认真向南舟表态:“我尽量努力。”
  南舟回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江舫。
  江舫反问他:“昨天睡好了吗?”
  南舟:“嗯。”
  江舫便笑开了,轻轻用手指碰了碰他后颈上的咬痕,暧昧又温存地抚摸了两下,提醒自己再也不要发生类似的事情。
  他对南舟说、也对其他的人说:“那么,我们一会儿见。”


第278章 蚂蚁(一)
  南舟做了一个梦。
  与其说是梦,更像是剧本开始前的过渡剧情。
  他被埋入了一片窒闭的空间,仿佛有千钧的力道压在他的胸前,逼得他无法呼吸。
  他只能穷尽全部力气,竭力推开压在自己胸口和身前的重负,像是求生的蚂蚁,艰难摆动着须触和节肢,试图钻出硬质的土壤,在无限的黑暗中找出一线生路来。
  终于,新鲜的空气和阳光在渐趋疏松的土壤间缓缓透出。
  南舟终于来到了阳光之下。
  他短暂地享受着自由的欢愉。
  但兜头而下的阳光很快带来了剧烈的、烧灼的痛苦。
  南舟的身上开始着起大火。
  他想要逃离阳光所及之处,可他的力量根本无法触及天堑之外的太阳。
  无处不在的阳光,在他身上燃起了滔天的烈火。
  烈火向天,信信的火舌一路翻卷,也始终无法触动太阳分毫。
  南舟用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向上望去,想要看清太阳的所在,好在四周找出一片荫蔽之地。
  随即,他发现,那高悬于他不可及之处的,好像并不是太阳。
  ……而是一面凸透镜。
  这是很多人在儿时玩过的游戏。
  在童声笑语中,一只落单的蚂蚁无处可藏,被凸透镜折射的阳光牢牢瞄准,身上慢慢腾起青烟,直至被烧得肢体痉挛蜷曲。
  对蚂蚁来说,这是一场绝对的劫难。
  可对人来说,这不过是一场略带残忍的游戏罢了。
  在如焚的余痛中,南舟双手撑住床板,猛地翻身坐起。
  几秒钟后,南舟又缓缓躺了回去。
  他并不急于睁开眼睛。
  他用单手胸口,调匀呼吸,让自己的感官快速从幻境迷障中恢复正常,免得又把幻境误当了真实。
  然而,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南舟发出了一声质疑:“……嗯?”
  眼前的一切都过于熟悉。
  墙上自制的挂历,显示日期是8月18日。
  桌上是摊放开来的日记。
  画到一半的水彩旁摆着还没来得及清涮的调色盘。
  南舟转身掀开枕头,下面是一本《梦的解析》。
  他第一时间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唤醒了游戏菜单。
  背景中的生命树已然枯萎,徒留一树老枝,一切的生机和希望,都被他们交换成为了最后一张卡片。
  ……这证明他依然在游戏之中。
  而当强烈如潮汐一样的耳鸣褪去后,一个熟悉且婉转的啁啾声在窗外响起。
  南舟抬腿下地。
  那双他永远也穿不坏的拖鞋就放在他记忆里的位置。
  他把拖鞋踢开,衬衫微敞,径直走向窗边,拉开虚掩的窗户。
  一室原本黯淡的天光骤然大明。
  南舟注意到,他的窗外没有苹果树了。
  而那啁啾的声源,也在瞬息间被他捕捉到了。
  ——那是一只圆圆胖胖、黄毛短喙的小肥鸟。
  从他有记忆开始的每天早上,这只鸟都会固定出现在他的窗前。
  南舟计算过,它每天早上6点整会在自己窗前逗留50秒,闹钟一样风雨无阻,单为了来叫几嗓子。
  唱够50秒,它就会自行离开。
  即使南舟拉开窗户,它也不会有任何生物应有的惊吓反应,兀自唱它的歌,准点来,准时走。
  少年时期的南舟也曾尝试过把这只鸟捉进房间里,不许它离开,想看看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这只没有自我意识、只遵从既定指令的鸟,扑棱棱地在屋内飞了一天一夜,从东到西,不知疲倦,一声未鸣。
  少年南舟也一夜未眠,守着它,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早上6点,啁啾声准时在紧闭的窗外响了起来。
  少年南舟带着一点欢喜,奔到了窗前,以为自己真的改变了什么。
  在拉开窗户前,他回头对那只停留在书架上的小黄鸟认真宣布道:“我给你找了另外一只鸟。”
  他没有能够一个陪伴他、理解他的生物,可如果有一只新的小鸟能跟这只鸟做朋友,那也是很好的。
  然而,当他拉开窗户时,窗外是一片空空如也。
  在他一个恍神时,屋内的鸟从窗户的缝隙中俯身冲出,稳稳落在窗上它站熟了的地方,引吭高歌。
  那悦耳的啁啾声响足了50秒,就扑扇着翅膀,转身离去。
  永无镇里,从来就没有、也不会有第二只鸟。
  就连第一只鸟,也是薛定谔的鸟。
  在他打开窗户前,谁也不知道外面的是鸟,还是6点钟准时响起的叫声。
  ……
  这回,他推开窗,又见到了那只鸟时,南舟是一点也不惊讶的。
  他甚至礼貌地和暌违许久的小黄鸟打了招呼:“你好。”
  随即,他单脚踏上窗框,毫不犹豫地纵身从楼上跃下。
  人为制造失重心悸的感受,是催逼自己从梦或者幻觉中醒来的最好手段。
  当他双脚稳稳落地、而周围的景象仍一成不变时,南舟轻轻嘘了一口气。
  所以说,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除非他身处在一个非自杀而不得醒的深度睡眠中,否则,这就是他要过的副本了。
  ……他回到了永无镇。
  一切尚未开始的地方。
  如泻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带来无穷无尽的温暖。
  南舟想,舫哥在哪里?
  他的队友们呢?
  是各自分散在小镇里,还是根本不在这个副本之中?
  南舟回忆了今天的日期。
  好在这是极其普通的一天,不是光魅集体活跃的极昼之日,也不是会带来衰弱的满月之日。
  就算银航他们失散在了永无镇中,白天的永无镇居民,也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
  更何况江舫来过这里,他是认路的。
  南舟想试着在这里等等他。
  那么,游戏副本的任务又是什么?
  似乎是接收到了他的这份疑问,副本的任务说明姗姗来迟。
  那个声音不同往常,呆板木讷,透着一股无机质的冷感。
  【亲爱的玩家,南舟,你好。】
  【欢迎进入副本:蚂蚁列车】
  【参与游戏人数:1人】
  【副本性质:……沙沙……逃离……沙……】
  【祝您游戏……沙……愉快……】
  突然,那个仿佛快没信号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地笑了一声。
  那种机械的笑,足以让人瞬间毛骨悚然。
  【您在游戏里,真的会感到愉快吗?】
  【您的一生就是一个他人笔下的可笑的故事,这种事情,您应该很习惯了吧。】
  【真是可悲。】
  【随便吧,努力逃离这里吧,即使如此,也不过是逃进下一个故事罢了。】
  【除非,你能找到车票,搭上驶离悲剧的列车。】
  【发车时间为12小时后。】
  【尽量赶上列车吧,不过,赶不上也没有关系。】
  【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啊。】
  南舟静静地听完了规则陈述,面色丝毫不改。
  他根本没注意到这是高维人在借规则之口对他冷嘲热讽。
  该思考的人生,他早在小时候逮鸟的时候就思考完了。
  他只注意到了这嘲讽之后的信息量。
  第一,“立方舟”确实是被拆分开了。
  现在的永无镇只有他一个人,舫哥、银航、陈夙峰和元明清,恐怕都被拆散了,正在为成功登上那列不知停在哪一站的列车寻找车票。
  第二,不管其他人领受了什么任务,他暂时的任务目标就是逃离这个世界,并找到所谓的“车票”,搭上列车。
  以及……“蚂蚁”?
  南舟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苏醒前经历的那场过于真实的幻梦。
  在那个幻梦里,他就是以蚂蚁的视角被活活烧死的。
  那是某种隐喻吗?
  亦或是某种提示?
  想到这里,南舟长舒了一口气。
  诚如那个声音所言,一觉醒来,孤零零地回到原点的感觉必然不怎么好。
  好在南舟的苦恼从不表现在脸上。
  他的思考,也从不会耽误他的行动力。
  他戴上了那副“死生由命”的眼镜。
  下一秒,一只布制的人偶就扶着十数米开外的一棵树,憨态可掬地探出半只脑袋来。
  南舟推了推眼镜框。
  千仞傀儡丝线以南舟的瞳孔为原点,向四周扩延开来。
  南舟清楚,想要从正规途径逃离这个世界,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在永无镇里活了二十四年,也探索了二十四年。
  要不是《万有引力》歪打正着地为他敲开了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缝隙,他恐怕要一辈子困死在这里。
  经过无数次的探索,他早已知道,有一个方形的透明框,将他牢牢套在永无镇里。
  那也是把他和江舫所在的人类世界泾渭分明地分割开来的第四面墙。
  南舟当然不会指望第四面墙上会凭空裂开一条缝隙。
  既然现在苹果树还没种下,那当前的时间点,必然是在《万有引力》正式开服之前。
  想借其他玩家离开,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目标就反而变得简单起来了。
  ……找出这个世界有没有少掉什么东西,或是多出什么东西。
  这必然包含着逃出世界的核心线索。
  在正常世界里,这是绝对无法完成的庞大工作量。
  好在,永无镇大小有限,运行规律,是一部精密运转的机器。
  当作者不安排剧情的时候,永无镇的居民们就是一群有血有肉的行尸,像是那只小肥鸟一样,按部就班地从事着作者要求他们做的一切。
  主妇永远在买菜,学生永远在上课,小孩子永远追逐打闹,无忧无虑。
  而《永昼》漫画完结于南舟的19岁。
  在那之后,作者对于副本的绝对控制力大幅削弱,而拥有了一定的实力的南舟,也终于能对副本里的人物造成一点影响了。
  但即使如此,正常状态下的永无镇居民,只会对他们的纸片脑袋中能理解的事物做出有限的反应。
  换言之,哪怕布制的人偶满街乱窜,或者公然进入他们的家,他们也不会对这些客人表露出一点惊讶之情。
  南舟放出了所有的人偶,在全地图打开了视域,借靠他们的眼睛,以尽量高的效率在全镇的每个角落展开搜索。
  既是寻找出口,也是寻找车票。
  至于他自己……
  南舟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以他开门为信号,自然触发了每日“问好”的剧情。
  两张带着笑意的脸从不同的房间内探出。
  爸爸:“回来了?”
  妈妈:“回来了?”
  一模一样的开场白,司空见惯的笑脸。
  南舟一如往常地跟他们打招呼:“嗯。”
  ……真是许久不见了。
  他以自己的房间为圆心,同步展开了搜索。
  有了人偶的帮忙,南舟搜索的时间被大大缩短了。
  大约1个小时之后,南舟通过一只人偶的眼睛,在自己就职美术老师的学校画室的桌子上,找到了一个通体漆黑的铁盒。
  盒子相当精巧,是个50cmx30cmx25cm的矩形盒,表面雕镂着精细繁密的暗纹,上面落了一把锁。
  易水歌制造的人偶有粗有精,找到盒子的人偶偏偏双手都呈圆球状,哆啦A梦似的,根本不可能执行开锁这么精密的动作。
  南舟当然可以让人偶把盒子远距离破坏,以防盒子里有什么机关陷阱。
  然而,尽管盒子不再是那个盒子,但南舟一眼就认出来,上面的那把锁,就是他和舫哥、银航过的第一个副本【小明的日常】里,那把锁住了发票盒子的黄铜小锁。
  ……一模一样。
  他没有贸然破坏盒子,而是让人偶把盒子带回了家里。
  悄悄苦练、开锁技能已经达到5的南舟,很轻松就开启了这初级的小锁。
  他伸手扶住了盒身。
  盒子触手是一片冰似的冷。
  他拨开挂耳,扭转锁体,将锁取下后,又掀起了黄铜片。
  他并没有急于打开,而是用指腹抵着铜片,想:这么快就能找到么?
  他还是疑心盒中有什么乾坤,便静静地等着。
  直到又一个小时后,确认小镇里除他眼前的盒子外,再没有一件奇特的东西后,南舟反手掀开了盒子,定睛看去——
  映入他眼帘的一切,让南舟脸色微微一变。
  ……他看到了一个等比例缩小的、一模一样的永无镇。
  原本处在封闭黑暗中的盒子,因为他掀开了盒盖,在刹那间阳光普照。
  南舟好像就是那个为人世间注入阳光的神明。
  当阳光投射入眼前的盒子时,南舟只觉骤然一阵头晕眼花,身心一道沉沦下去,跌入了一片无底的黑暗中。
  将他唤醒的,又是再熟悉不过的鸟鸣。
  再睁开眼时,只见一只小黄鸟正蹲在窗棂上,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唱。
  四周还是永无镇的建筑,自己却已不在房间内了,而是在他家对面的一片林地中。
  他手中的盒子也不见了踪影。
  南舟还未从愕然和不解中脱身,不远处,他自己的窗户便被人从内推开了。
  紧接着,南舟呼吸一窒。
  他看到了自己。
  ……一模一样的自己。
  那个自己把身体探出窗外,手里抓了一小把玉米粒。
  小肥鸟停止了歌唱,扭着圆滚滚的身体来啄食,并乖巧地任南舟抚摸它额顶软绵绵的绒毛。
  仿佛它来唱歌,只是为了讨这一把早餐。
  南舟有些发呆。
  在他来的那个“永无镇”,小肥鸟从来没有这样让南舟喂食过。
  ……也没有这样主动停留超过50秒。
  南舟隐身于树干之后,背贴着粗糙的树皮,微微张开嘴,用嘴辅助呼吸,才能勉强让自己呼吸的节奏和声音不要太重。
  他不得不去想一些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里……是哪里?
  是盒子里的世界?
  他算是从原先的世界里逃出来了吗?还是——
  下一刻,另一件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笃笃的敲门声,从他家门口方向传来。
  温柔带笑的青年音在他身后响起:“南舟,我做了早饭,要来吃吗。”
  南舟的心难得地狂跳起来。
  他探头出去,发现自家邻居的庭院和大门敞开着。
  一个穿着睡衣的身影则站在他家门口,背对着他,一头银发没来得及好好打理,随意而柔顺地披在肩膀上。
  仅凭着身影,南舟就认出来,那是江舫。
  ……不。
  准确来说,是盒中的江舫。


第279章 蚂蚁(二)
  盒中的南舟,姑且称之为【南舟】,从内打开了门。
  照面后,他一句话没有说,把脸颊枕靠到盒中【江舫】的肩膀上。
  只看一眼,南舟就明白了【南舟】在做什么。
  他太了解自己的行为模式了。
  ——这种无来由的亲昵动作,说明他的身体已经苏醒了,精神还在沉睡。
  对南舟本人来说,这种情况堪称稀有。
  只有在极少数极少数安全的日子里,太阳高悬,街巷寂静,父母和妹妹离开家里,他才会放空心思,混混沌沌、漫无目的地在家里游逛,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直到精神恢复过来,才会站住脚步,回到一个人的房间去。
  ……可这并不合理。
  一分钟前,他还看见南舟在窗边喂鸟。
  他明明是能做出连贯且有意识的动作的。
  而盒子里的【江舫】,显然住在这个【南舟】家的隔壁。
  他也接受了这冷着面孔的漂亮青年的撒娇,主动揽住他的腰,带着【南舟】一步步退下台阶,轻声逗着他说话:“还没醒啊?”
  “今天的早餐是什么,你猜猜?猜错有惩罚的啊。”
  “煎鸡蛋?猜错了。”
  “惩罚就是明天早上才给你做。”
  南舟望着轻靠在【江舫】怀里、睡得头发一角凌乱地翘起的【南舟】,想,那并不是自己。
  那也不是舫哥。
  他把这个世界的【南舟】看得无比仔细。
  他环在【江舫】颈项上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裹着绷带。
  左手的指甲虽然经过了精心的清洗,但仍然看到他小拇指指甲有一道新鲜的裂口,露出了一点粉红色的肉,指甲缝里也藏匿着数道血丝。
  【江舫】没能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刚一开门,【南舟】就合身拥了上来。
  他单臂搂着南舟,拉开了自家小院的白色栅栏门。
  从栅栏门和花园来看,江家应该在最近进行过一次翻修。
  但唯一没有粉刷修葺的就是外门厅的廊柱。
  因为柱子上面分别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从1米高的位置开始,两个小孩就手牵着手,在上面留下自己成长的印记,就这么比着个头、望着风长了起来。
  南舟试图消化眼前的信息。
  自己打开了一个在永无镇里找到的盒子,进入了一个【江舫】和【南舟】共同长大的“永无镇二号”。
  那么,现阶段的目标,还是以找到盒子和“车票”为主要目标,同时对这个二号小镇进行探索么?
  南舟忍不住想,如果二号世界里也有一个可开启的盒子,在那个盒子之后,会是第三个、第四个世界吗?
  每个世界,都会生活着一个同样的【南舟】?
  一股莫名庞大和澎湃的虚无感,像是一只从天际探出的巨人之手,牢牢攫住了南舟。
  他解释不清这种心绪是怎么来的,他只是抬手捶了锤胸口,好通过外力来缓解这种感觉引发的不适。
  南舟拿出了墨镜,正要戴上时,忽觉身后有异。
  他倏然转身。
  随即,他正面对上了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
  ……一个女孩子。
  树木卡住了她的视野,因此她没能看到,另一个和她眼前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南舟】,刚刚进入了【江舫】的家里。
  少女梳着两尾辫子,额头上勒着一条运动发带,像是一只漂亮丰盈的苹果。
  她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俏皮地指着自己的脸蛋,笑语嫣然地提问:“南老师,什么时候近视到要戴眼镜了啊?”
  南舟望着少女。
  他记得她。
  她是【永昼】里的千张面孔中的其中之一,也是南舟教过的、绘画天赋最高的一个学生。
  同样,她也是最麻木的一个学生。
  她从来不和人有任何交流,不管是视线上、肢体上、语言上。
  与此同死,她也是一只光魅。
  可即使如此,她也是光魅中的独行侠。
  她比任何小镇居民都有创作天赋,也比任何人都麻木不仁。
  这两种矛盾,只有出现在一个纸片人身上,才具备一定的合理性。
  南舟曾无数次希望能画出那样出色画作的学生,身体里能有一个完整而美丽的灵魂。
  然而他的这名学生从不响应,甚至从不叫他一声“南老师”。
  而在这盒中的二号世界,她美好得和南舟的设想一模一样。
  见南舟不答话,她笑盈盈地探出头去,学着南舟窥探的姿势,看向了【江舫】的房屋方向。
  紧接着,她很是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眼里似乎在说“果然如此”。
  南舟从她的举动中读出了某些信息。
  于是他低下头,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作欲言又止状。
  果然,少女管不住她的嘴了。
  “南老师,告诉他嘛。”她踮起脚来,体贴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江哥那么喜欢你,他不会介意你是光魅的。”
  南舟抿唇。
  少女的话,他明白了【南舟】为什么会做出充满违和感的行为了。
  在这个二号世界里,变化的不仅仅是人物关系。
  世界观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在《永昼》最初的世界观设定中,普通人是不知道小镇内存在“光魅”这种怪物的。
  即使是光魅自己,白天的时候也会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们甚至在面对被自己咬死而横尸街头的尸体时,会害怕到要叫一个朋友才敢走夜路。
  在真正的“永无镇”中,知道一切真相的,只有被设定“拥有自我意识”的南舟。
  在白日世界里,南舟是唯一一个有着完整意识的人。
  在月光世界里,他们恐惧南舟,服从南舟,却只能以野兽的形式沟通。
  从日升到月落,从出生到长大,南舟始终是一个人。
  而在这个二号世界,NPC也拥有了相当的自我意识和个人性格。
  大家对“光魅”这种怪物的存在有所觉察。
  同样身为怪物,【南舟】有了抱团的机会。
  走在大街上时,至少有某个光魅可以在擦肩而过时,向身为同类的【南舟】投以会心的一笑。
  第二世界里【南舟】的苦恼,恐怕是因为和他共同生活在这怪诞小镇中的【江舫】是正常人,而他是怪物。
  他必须要费尽心思隐藏自己手上的伤,隐藏一切可疑的痕迹,尽可能把自己伪装得混沌、善良、迷糊、无害。
  他做这一切,只是希望隔壁一起长大的哥哥【江舫】还愿意每天早上叫他去吃早餐。
  尽管仍有苦恼,第二世界的【南舟】至少不是孤单一人。
  ……至少他的学生,他的同类,能够理解他的纠结不安。
  这个盒中的小镇,比真正的《永昼》多了更多的人情味。
  南舟低下头,有点羡慕地想,如果可以,他也想要有这样的生活。
  南舟模棱两可地回答少女:“……让我再想想。”
  因为是等比例复刻,少女并没有发现南舟不是她这个世界里的【南老师】。
  她无所谓地摆摆手:“老师,你加油,我要去买颜料了。”
  眼看着路过的少女背着画板,迈着欢快的步伐,要从自己身边离开,南舟出其不意地抬起手来——
  ——轻轻拉了一下少女的羊角辫。
  少女:“?”
  南舟说:“没事。”
  他又顿了顿,前言不搭后语道:“……你这样,就挺好的。”
  少女:“???”
  少女微微歪头,搔搔脸颊,流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
  但她很快释然地笑开了,冲南舟摆摆手,一蹦一跳地离开。
  在背过身去后,南舟的神情转冷。
  他用手中茶色的墨镜,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投下稀疏的光斑,把注意力转回到副本本身。
  在第二世界,他的任务也还是寻找盒子吗?
  盒子之内,是不是还会存在着第三世界,以及更深层的世界?
  不断打开盒子的自己,究竟是在接近出口,还是穿过无穷的平行世界、朝着地狱无尽下落?
  这种不知是上是下、是进是退的感觉,足以把一个正常人逼疯。
  但南舟的好处就是不会特地去钻牛角尖。
  此路不通,他就换一条路去想。
  高维人为自己择定的副本,一定有盘算,也有意义。
  他们难道只是为了看自己上下不得、难以抉择的样子吗?
  不,换个思路吧。
  比如说,真正的过关方法,真的是找到每一个盒子里隐藏的新盒子,并不断进入吗?
  或许,他可以尝试,动手杀掉副本里的核心人物【南舟】呢?
  要是李银航在这里,听到南舟的分析,必然会吐槽,神他妈的“换个思路”。
  但南舟认为这的确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他清楚,自己是《永昼》里的核心人物,是《永昼》这个故事本身存在的根本基础。
  《永昼》讲的就是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的漫画人物的故事。
  只要他死了,《永昼》世界便再无存在的意义,只会马上崩解。
  不过,问题是,崩塌会带来什么?
  是通往那架驶离悲剧的班车车票?
  还是在游戏世界中永久的迷失和堕落?
  南舟背靠着树,思考了半分钟,并得出了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他还有9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足够他找到下一个盒子。
  南舟戴上了眼镜,控制着人偶,在第二世界中展开了第二轮搜索。
  和绘画少女的邂逅,让南舟得到了相当多的信息,其中就包括:这个世界的NPC会对周边的异常现象产生正常的反应。
  换言之,人偶不能在青天白日下肆无忌惮地满大街乱窜了。
  好在,人偶的灵活性,完全取决于操作者。
  人偶四散开来,隐遁入街巷之间。
  凭借他们的双眼,南舟又获得了更多的信息。
  除了人物关系和世界设定产生了变化,这里依旧还是一个封闭的小镇,外围面积没有丝毫拓宽。
  只是街巷的布局、房屋的装潢,都随着NPC觉醒的自我觉醒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因为和记忆中的街巷、商店有所不同,让南舟本就困难重重的潜入调查越发显得捉襟见肘。
  南舟并没有因此焦虑。
  他守着那棵大树,在视线被多线切换的同时,想起了第一个世界里铁盒出现的地点。
  ……在学校画室的办公桌上。
  南舟神情一动。
  他略略站直了身体,翻开了自己从上个世界带来的日记本。
  ……不出意外的话,按照日记上的计划表显示,他现在应该在学校的画室里。
  南舟猛然转身,望向了【江舫】的屋子。
  ——盒子,会出现在南舟日常轨迹的必经之地。
  ——不管是哪个【南舟】。
  ……
  同一时刻。
  【江舫】在厨房里清洗碗碟。
  电视里无聊的肥皂剧处于暂停状态,恰好定格在男女主温存的片段。
  【南舟】盘腿坐在沙发上,平静地和眼前满眼情欲的男女对视,耐心等待【江舫】回来,好陪他把从小到大、看了足足有一百二十五遍的肥皂剧继续看下去。
  直到他的余光瞥到了茶几下摆放着的一个铁盒。
  铁盒上刻着精致的纹路,触手生寒。
  黄铜锁片上套着一把小小的锁头。
  【南舟】用受伤的食指拨弄了一下锁头。
  这种强度的小锁,对他来说,只消一扯,就能轻易破坏。
  他好奇地晃了晃盒子,感觉也就是一个普通铁盒的重量,里面空无一物。
  既然是空盒子,又为什么要锁起来?
  【南舟】举起盒子,在半空中仔细端详。
  ……从来没有在小镇里见到的东西呢。


第280章 蚂蚁(三)
  【南舟】的指尖悬在锁片上,审慎地敲击了两下。
  他不知道盒中藏匿着什么东西。
  但无论是哪个世界的南舟,那颗对万物保持好奇的心都始终如一。
  啪嚓——
  一声尖锐的异响,让【南舟】指尖一颤。
  几乎在同一时刻,锁扣咔哒一声,被掰裂开了一条缝隙。
  黄铜锁片向上翻折,锁头也随着断裂的另外半截锁片,无声无息地掉落在了沙发上。
  ……盒子被开启了。
  只消轻轻一拨,下一个新世界就会率先展示在【南舟】面前。
  但这声从厨房方向传来的异响,让他在掀开盒盖之前,下意识转头向【江舫】看去,手中的动作随之而滞。
  厨房里的【江舫】则讶然地倒退一步。
  一块石头迎面而来,击打在了厨房的玻璃上。
  玻璃维持在一个将裂未裂的边界,不知道是投掷者手上的力气不足,还是拿捏得太过恰到好处。
  而罪魁祸首也没有转身逃遁,而是大胆地站在院外。
  那片龟裂的纹路呈圆形向四面放射延伸开来,恰好遮住了那人的脸。
  裂纹之下,是一双包裹在黑色西装裤之下、从臀部到脚踝,都相当完美流畅的双腿。
  【江舫】盯着那双腿看了许久,直到另外一双同样修长漂亮的腿从后迈近。
  他回头看了一眼【南舟】,伸手拉开了裂窗。
  谁想,只这一霎眼的工夫,那砸玻璃的人就不见了。
  栅栏之外,只剩一片空白。
  如果是个调皮的小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倒也算了,偏偏那双腿是成人的。
  【江舫】蹙起眉尖,想着那双腿看起来很是眼熟。
  镇里又是从未有外人造访过,所以应该是镇里的人没错。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镇上的哪个人会在大白天搞这样蹩脚的恶作剧。
  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江舫】低叹一声,用毛巾擦干手指上的水珠:“这个小镇越来越奇怪了。……总有一天,我得带你走。”
  此时,【南舟】已背身向门口方向走去。
  他自言自语道:“你说过很多次了。”
  每一次,当包括【江舫】在内的其他小镇居民尝试接近小镇外围时,他们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忘记自己要出去的目的。
  迄今为止,只有南舟知道,他们被关在一座牢里。
  其他的居民都活在美好的幻想中,认为自己是自由的。
  【南舟】也无意去打破他们的幻梦。
  尤其是【江舫】的。
  他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江舫】没能听清:“……嗯?什么?”
  【南舟】在玄关处换上了鞋:“没什么。我出去看看是谁。”
  【江舫】也没有阻拦他。
  在关门声响起时,【江舫】背过身去,检查着被石头砸裂的窗户。
  他轻声道:“玻璃碎了,要换还挺麻烦。”
  心念一动,一个决定在他脑中成型:“那就不换了。”
  不如今天就带他的小邻居离开这个地方。
  当他刚一冒出这个疯狂的念头,大脑便又传来了熟悉的嗡鸣声。
  他身体前倾,指尖发力抓紧冰冷坚硬的流理台边缘,身体微颤地晃着脑袋,竭力想要摆脱这种昏眩。
  身为世界设定的NPC之一,【江舫】没有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的权利。
  可他本能地厌恶这种被支配的感觉。
  他也厌恶【南舟】每一次离开的背影。
  他……很孤独。
  少顷,门又吱呀一声响了。
  【江舫】正全身心地和那股力量对抗,不想让【南舟】瞧出他的异样,索性背对着他,随口招呼道:“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嗯。”
  【江舫】不疑有他。
  就是这一分神,【江舫】脑海中关于“离开小镇”的记忆,瞬息间被世界自带的力量抹平。
  而南舟拿起了放在沙发上、已经被拆开锁扣的盒子。
  ……就差一点。
  幸亏他了解自己的好奇心,设法诱【南舟】暂时离开,让自己有了李代桃僵的短暂机会。
  盒子果然在【江舫】家里……在【南舟】日常的行动轨迹之上。
  如果真的让第二世界的【南舟】掀开了盒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下最正确的,就是马上掀开盒盖,去往下一个世界,避免夜长梦多。
  眼看登上列车的时间迫近,这种不知前路的紧迫感,已经不容南舟多作他想。
  然而,当他余光瞥见【江舫】时,心思骤然一变。
  ……如他刚才所说,谁也不知道他“掀开盒子”这个动作之后,会发生什么。
  第一次打开盒子的时候,由于传送来得突然,他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回头看上一眼。
  所以,他不知道,在潘多拉的魔盒开启后,这世界会一切如常吗?
  只有多余的自己和多余的盒子凭空消失吗?
  还是,在自己打开找到的盒子后,原本世界的一切便会即刻坍缩、灰飞烟灭?
  南舟知道这是一个游戏,同样知道自己要达成某种目的。
  但他同样清楚游戏背后隐藏着的真实。
  因为他本身也曾活在一个游戏里,他能和最普通的NPC共情。
  当然,南舟不会因此放弃游戏,畏缩不前。
  南舟的犹豫,只是因为不想看到和江舫一模一样的【江舫】,在自己眼前崩溃消散。
  动了这个心思后,南舟就打算出门再开盒子。
  至少别在这里。
  然而,他刚一迈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问询:“中午想吃什么?”
  南舟抱着盒子,微微侧过头来。
  他发现江舫并没有看着他,但半边的嘴角却是温柔地上扬着的。
  ……他也在用余光偷看他,并为之微笑。
  南舟很少点餐,自然没有这个世界的【南舟】熟练。
  他只好按照自己的习惯,道:“我想吃舒芙蕾。”
  【江舫】奇道:“嗯?我记得你可是最不喜欢吃甜的。”
  南舟:“……”
  原来世界与世界之间的不同还可以体现在口味上。
  【江舫】却丝毫不疑,走过来,抱住了着装、外貌、身高、气质都与【南舟】一般无二的南舟,用下巴在他的额头上温存地轻蹭了两下:“既然要学新手艺,那就要收点学费了。”
  南舟低垂眼睛,嗯了一声。
  收过“学费”后,江舫大哥哥一样拍拍他的头。
  在这个盒子世界里,他们的关系也仅止于此了。
  因为【南舟】从小便在心里藏了这样一桩秘密,造成了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他们才始终没能向对方迈出那最重要的一步。
  在【江舫】往厨房走去时,南舟抱着盒子,推开了大门,同样向外走去。
  他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然而,他刚刚往屋外跨出两步,左手托盒,右手打算掀开盒盖时,手中便是骤然一空。
  一只手从旁侧突袭而来,精准地一把打飞了铁盒。
  抛出的盒子划出了一道长弧,径直飞入小院东侧一处出口斜开在地面上的地下室中。
  在南舟进入【江舫】家中时,他清楚地记得,地下室的门本是封闭的。
  但现在,它向两侧张开了双扉,形成了一个请君入瓮的“井口”。
  南舟清晰地看到,脱手飞出、又失去锁头束缚的盒盖,在半空中打开了小半。
  他根本没来得及去救。
  下一秒,他的衣领就被和他一模一样的【南舟】沉默地拽紧,就势被推着急行几步,二人合身,追随着坠落的盒子,一同落入了地下室中。
  南舟没有挣扎。
  他越过突袭的【南舟】的肩膀,看到了从东面裂开的天空。
  无尽的虚无卷涌着,如同潮信一般,转眼便已吞噬了半个永无镇。
  好在,铁盒在坠入地下室后,一角重重磕在了地面上,连翻了几个跟头,阴差阳错地又合拢了起来。
  世界的崩解马上中止,垮塌下来的一片天际,像是女娲补天一样,又凭空生出了蓝天白云,灼灼烈日。
  这也验证了南舟的想法。
  打开盒子,迎来新世界的一刻,原有的旧世界便会毁灭殆尽。
  他来的第一世界,那个原本的永无镇,已经像这样付诸虚无了。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世界的【南舟】先于他打开盒子,前往下一个世界的就会是【南舟】。
  而他将和第二世界一道去往虚无之地。
  在思考间,南舟的后背和脑袋狠狠摔到了水泥地上。
  随着二人一同跃入,地下室的门扉被【南舟】快捷无伦地伸手一拨,嘭的一声,自内扣紧锁死。
  南舟太清楚【南舟】想要做什么了。
  ……他要把自己这个诡异的闯入者就地抹杀。
  可他也不肯当着江舫面这样做。
  地下室挖得很深,距地面约有三米,长宽倒是都还合宜,摆着些旧梯子、工具箱、老自行车之类平时用不上的杂物。
  外界的光源已失,唯一照明的东西,就是被一根细线缚在梁上的昏黄灯泡。
  在这里最适合杀人。
  【南舟】恐怕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目的。
  他的离开,只不过是虚晃一枪。
  他借着离开,提前掀开了院子中的地下室门,放倒了梯子,挖好了一个陷阱,也不打算贸然闯入房子和南舟当面对峙,以免危害【江舫】的安全,一心守在外面,等着这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诡异闯入者毫无戒心地踏出房子,然后掉入他的陷阱。
  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南舟却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的眼前,尽是刚才天空碎裂时,意外从那虚无一角中显露的提示框。
  【玩家名:@#@】
  【账户内拥有12项产品,1篇评测】
  【推荐指数:四星半】
  【玩家评测:哇,好期待,玩到这里忍不住来留个评。两个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拾起盒子的究竟是谁呢?会有剧情杀吗?我可以选择让谁拾起盒子吗?】
  【有 7 人觉得这篇评测有价值】
  【有3条回复——】①
  但南舟还没来得及看清回复的内容,这条评价便随着被补好的天空,消弭于无形。
  南舟感到了极度的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①游戏平台steam评论区的评价格式,进行了部分修改


第281章 蚂蚁(四)
  不等南舟想明白那怪异的对话框是什么,一双手便鬼魅似的缠上了他的脖颈。
  南舟伸手一托,往后一跃,在左腿落地、稍离开攻击范围后,长腿即刻扫出,恰和一条扫来的腿膝盖相撞。
  他瞄准的是【南舟】的颈骨。
  对方也是同样。
  二人薄而匀称的肌肉都练得浑若钢铁,横扫过去的瞬间,都带了异常凶蛮的风声。
  骨头与骨头相撞,骨响清脆。
  在巨力作用下,一人后背重重撞上了空木架,一人在地上滚落了数尺,才勉强刹住脚步。
  二人同时双腿受伤,却也同时像野兽一样,在身体回落的顷刻,寻着支点,在黑暗中准确定位对方的位置,再一次沉默地向对方扑去。
  南舟手中有道具,本可以用来辅助,但多数有攻击性的道具,他都分给了其他四人,防的就是游戏有意把他们四个拆分开来,自己策应不及。
  况且,他太清楚自己精神集中地想要致一个人于死地时,手边一切可接触的物品都可以被充作他的武器。
  如果以为自己手持道具,就能打【南舟】一个措手不及,结果恐怕反倒是亲手给对方递上了武器,更添麻烦。
  地下室中唯一的光源,是一只被彩色电线吊在半空中的老灯泡,走线被胶布黏在顶部,一路弯弯曲曲地向墙壁一角延伸而去,恰好经过一侧的木架后方。
  木架被【南舟】砸倒后,凸起的钉子钩住了电线,把胶带扯松了。
  被这一撞之下,灯泡顿时秋千似的摆荡起来,
  仓库间光影摇荡。
  二人形影相照,投在墙壁上的身影宛如皮影戏幕布上的剪影,飘忽不定。
  不过数秒,他们的影子就极迅速地互拆了二十几招,招招都是危险至极的杀局。
  南舟却并无意和【南舟】把战局拖延下去。
  他一把格挡开【南舟】的进攻后,在灯光掠过的瞬间找到了盒子的位置,矮身一滚,在距离摸到盒子只有咫尺之距时,【南舟】从后纵身一跃,钢铁似的长腿盘至南舟颈间,就要生生绞断他的脖子!
  南舟撤手回防,用指尖穿点过他大腿内侧,让【南舟】的发力为之一滞后,他猛然后退,把【南舟】的后脑对准了木架后裸露出来的一处钢钉,直撞而去!
  【南舟】察觉一击不成后,便松开腿钳,反手在墙面上一垫,身体回弹,轻巧地避过这一凌厉杀招。
  灯泡向房间另一侧荡去。
  霎时,二人所处的房间半区再度身处极暗之中。
  【南舟】猫一样轻捷地在地上一滚,弹腿裹着一道冷风,直侵南舟后脑。
  南舟不避,反手抓握住他的脚腕,狠狠一攥。
  可还未等他的骨头在自己手下爆开,【南舟】另一条腿刹那又至,身体完全凌空,坚硬的鞋尖直对着他的太阳穴,以分金断玉的力道直凿而来!
  南舟阻无可阻,身子被逼得往下一低,腿上发力,手上便自然卸力。
  【南舟】转瞬被控,又转瞬脱困,却没有再攻,转而往盒子方向掠去。
  他也看得出来,这个突然出现的怪异盒子,就是入侵者的目标。
  出手毁掉盒子,才有可能和他沟通。
  但【南舟】并不知道,盒子一事,根本没有回旋沟通的余地。
  倘若【南舟】率先打开盒子,那么他身后的世界,包括南舟自己,就会被那巨大的虚无吞没。
  如果自己先用了盒子,那崩溃的就是这个世界,包括【南舟】在意的【江舫】。
  三个人一起进入下一个世界,听起来很是理想,但根本是难以达成。
  万一盒子只允许最先拿到并打开的人进入下一个世界呢?
  已经走到了这里,自己可以冒这样的险吗?
  他能说服【南舟】,冒着世界崩解的风险,让自己先进入盒子吗?
  如果不事先说明风险,就是赤裸裸的欺骗。
  二人既然始终无法共存,那就只能在这里分出高下。
  即使……他要杀死的对手是自己。
  南舟打算从后扼住【南舟】肩膀。
  右手手指碰上去时,南舟以为控住了他的锁骨。
  然而下一秒,他掌心一空,手中只剩下了半副西服外套的袖子。
  南舟心下一冷。
  外套柔软,一抖一缠,便像蛇一样,以极巧妙的劲力拧住了南舟的手腕,以异常凌厉的力道,猛然往前拖去。
  在手臂传来尖锐痛楚时,南舟身体就势往前一冲,却并非是被拖倒。
  他径冲两步,左手点到材质柔软的外套袖子上。
  按理说,以衣服的质地和韧力,是无法一点即破的。
  好在,南舟向来是一力降十会的人。
  嗤啦一声,牵拖住南舟的袖子应声碎裂。
  一经脱困,南舟身体即刻后撤。
  而就只是一个错位的瞬间,他眼睁睁看着一只手从黑暗里探出,按向原先自己胸骨所在的位置。
  他太清楚这只手的威力,只要按实了,足以把他的肋骨抓断三四根。
  沉默之间,战势越趋险烈。
  当【南舟】正要奋步上前时,一道冷光从空中再度横掠而过。
  光芒同时映过两人面容。
  【南舟】终于看清了这张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脸,神色和动作顿时凝住。
  他先前只看这人和自己装扮一致,在阳光下出手时,也抱着“打倒再说”的想法,根本没想要去看清他的容色。
  与他面对面掉下地下室时,盒子吞噬走了半个世界,身后天光骤暗,他也没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如今看到这张镜照一样的脸,【南舟】知道自己心神已乱,索性一个撤身,隐入了黑暗中,免得自己在心浮气躁间和人动手,白白给他送了机会。
  【南舟】蛰伏在暗处,双手按在地面上,喘息两声,轻声询问:“你是谁?”
  ……声音也与他是一模一样的。
  南舟终于吐出了淤积在胸腔里的一股浊气,并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高维人的目标之一。
  ——他想要过关,就必须要或直接、或间接地杀死另一个自己。
  他知道,【南舟】选择的位置,是最好的。
  盒子恰好躺在二人的中间点。
  他现在必然在揣测自己到来的目的,肌肉也始终处于警惕的紧绷状态。
  如果他回答得不好,就仍免不了一番争斗。
  南舟不怕争斗,但他必须保存实力,去见江舫。
  他的腿骨应该是裂开了,被衣服拉得脱臼了的胳膊也在阵阵作痛,需要尽快接回去。
  如果在这个世界里对付【南舟】就要消耗如此大的力量,那么,进入下一个世界,面对下一个状态正好的【南舟】,他又该怎么办?
  要怎么说,【南舟】才会肯把盒子让给自己?
  【南舟】见他迟迟不答,神色间更添戒备。
  他重复道:“你是谁?”
  ——如果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五秒之内再不给他解答,他就杀了他,再从他身上寻找线索。
  南舟握住了自己受伤手臂上灼热的皮肤,摸索了骨头的位置,喀地往上托去。
  他反问道:“你知道你是谁吗?”
  【南舟】一愕。
  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想知道的问题。
  他知道自己叫【南舟】,却不知道【南舟】又是谁,【南舟】为什么会被困在这狭小的世界里,且只有他一人发现被困的事实。
  南舟曾和他有过一样的困惑,所以他最知道【南舟】心里的痛点。
  南舟坦然道:“你是故事里的人物,只是你发现了。”
  【南舟】早有这一推想,所以他并不很诧异:“我是什么故事里的人物?”
  南舟想了想,指向了那个盒子。
  【南舟】的生命之源,就是上一个盒子。
  【南舟】又问:“我的结局是什么?”
  南舟又指向了那个盒子。
  【南舟】:“……很难懂。你直接告诉我。”
  南舟答:“我打开了上一个盒子,你才存在;等我打开这个盒子,你就会消失。”
  【南舟】问:“你打开上一个盒子,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南舟低头计算了一会儿:“30分钟前。”
  “不,我活了二十三年。”【南舟】笃定道,“我不可能只活了30分钟。”
  南舟低眉:“对不起。”
  【南舟】“为什么要道歉?”
  南舟单膝跪地,按住胸口,据实以答:“我会毁了你的世界的。”
  “为什么?”【南舟】并不生气,并认真提问,“你为什么要毁了这个世界?”
  南舟说:“盒子的尽头,有我的朋友。只有毁掉你,我才有可能找到他。”
  【南舟】的睫毛闪了闪,重复道:“你的朋友?”
  “是的。”南舟说,“你……是被另一个人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阻拦我,找到我的朋友。”
  【南舟】抬起眼睛:“你的意思说,我被困在这里……整整二十三年,其实只是为了你到小镇里这三十分钟而活?”
  这个现实过于诛心。
  如果是正常人听到南舟这样说,恐怕早就要和南舟不死不休了。
  【南舟】却没有动。
  南舟又说:“你心里知道的。”
  重复的每一天,被封闭的小镇,日复一日不知尽头的等待……
  南舟能察觉到的事情,【南舟】不可能察觉不到。
  他为什么会是这个小镇内唯一的觉醒者?背后一定有其意义。
  只是这意义背后的答案,来得太过残酷直接。
  如果是对待旁人,南舟会尽量讲得委婉一些。
  可是,【南舟】不是旁人,是另一个南舟。
  南舟能揣测到他的想法。
  【南舟】活在这个有着温情的世界里,比那个纯粹生活在纸片世界里的自己还不一样。
  他的温情和付出,在他人身上是能得到部分有效的回应的。
  譬如说那个互动性极强的爱绘画的少女。
  譬如说那个爱上了他的邻居【江舫】。
  如果像南舟一样,一开始就从旁人得不到回应,就根本不会抱有期望。
  一旦能得到,便自然而然地想要更多。
  【南舟】与南舟一样,又不一样。
  因为能接收到一定的情感反馈,却又无法得到更多,【南舟】反倒比南舟孤独百倍,痛苦百倍。
  这就是南舟在30分钟的观察后,敢冒着危险,把事情对【南舟】和盘托出的理由。
  ——盒子里的【南舟】,比自己更想要得到一个解脱。
  【南舟】垂目,蹲踞在角落里,回味着骤然涌来的庞大信息量。
  南舟则缓缓站起身来,拖着受伤的腿,向盒子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对于如此明显的越界行为,【南舟】并没有阻拦他,只是安静地缩在角落里,轻而痛苦地呼吸着。
  南舟又迈出了一步。
  【南舟】依然未动。
  南舟一步步迈向盒子。
  每迈一步,他心中的希望便更加重了一分。
  然而,就在他一手搭上倒扣着的盒身时,另一只手蓦然从黑暗中伸出,死死压住了盒子的一角。
  他微微愕然,抬起头来,直对上了【南舟】黑沉沉的眼眸,宛如夜空中的一炬暗火。
  “我可以死。”【南舟】冷冷道,“……可我不会让你伤害舫哥的。”


第282章 蚂蚁(五)
  气氛瞬间凝滞。
  一息之间,如果不抓住机会,战局必定复燃。
  此时,南舟可以说只剩下了一句话的时间。
  如果没能抓住这一闪而逝的机会,两个南舟只会为了各自要守护的信念,一往无前地朝那不死不休的结局走去。
  这也是高维人为南舟规划的死路。
  杀死南舟的,只能是南舟。
  当地下室内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同频的呼吸声时,上方骤然传来一串轻捷的脚步声,震下了一线细灰。
  南舟视线往上走时,恰好看到【南舟】也抬目向上看去。
  争斗止息后,顶上的灯泡光源摇曳频率也渐渐降低。
  因此晃动的光芒落在【南舟】面庞上时,那淡淡的忧悒也只是一闪而逝。
  心念如电一闪。
  南舟出言提问:“我们在这里打成这样,他为什么不出来?”
  “他”指的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南舟】不答,只是手上暗自发力,要夺回铁盒。
  南舟指尖发力,紧压在铁盒上,和他暗自角力之余,眼望着浸在黑暗中的【南舟】,继续发问:“这是他的院子,他就在我们头顶。可他为什么听不到我们在地下室里打架?”
  “你怕被他拆穿身份,可又为什么敢在院子里直接动手抢盒子?为什么不走远一点?”
  这些问题的答案,【南舟】分明心知,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南舟望着这张和自己形貌相似,却含情不同的面孔,心中生出了些许怜悯。
  他手上暗劲稍减,不再致力于和他争夺铁盒,而是盘腿坐下,告诉了他一件事情:“……我刚才进门去拿盒子时,装成了你的模样。可他根本没有发现。”
  【南舟】指尖一动,被恰好戳中了心事。
  他垂下眼睫来,答道:“他不会发现的。”
  他又补充道:“……他已经很努力了。不能怪他。”
  南舟见到【南舟】神情有异,又猜深了几分。
  “……你告诉过他,你是谁,是不是?”
  初见【南舟】时,南舟以为他是故意伪装身份,不愿让【江舫】知道他是怪物,才故作了懵懂迷糊。
  现在见他行事前后矛盾,南舟便自行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全部推想。
  南舟松开了盒子,把手覆盖在了【南舟】微凉的手背上:“……可是,你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记得,是吗。”
  【南舟】肩膀倏然一缩。
  他从来没想过,能看穿自己二十多年的秘密的,竟然是一个声称要毁灭他的世界的人。
  他清一清沙哑的喉咙,承认了:“嗯,是。”
  在第二个盒子世界里,并不是江舫爱上了故事人物南舟,而是有意识的故事人物【南舟】,爱上了没有意识的故事人物【江舫】。
  【南舟】也曾尝试过在【江舫】面前自爆身份。
  但只要切换场景,一个推门关门的工夫,【江舫】便会忘记一切。
  包括他非人的身份。
  既然如此,【南舟】索性和他玩起了角色扮演的游戏。
  他猜想【江舫】是那冥冥之中的力量为他分配的“爱人”角色,他对自己的一切举动,或许只是系统设定的温情所致。
  然而,即便如此,【南舟】还是不舍这一点虚假的温情。
  他们一直是友好的邻居,【南舟】也懂事地不去希冀更多。
  在他漫长生命里唯一的希望,就是江舫偶发的意识觉醒,能对他说起带他离开小镇的事情。
  他别无所求,只剩下这一点希冀罢了。
  【南舟】说:“我之前其实没有怎么喜欢他。他和小镇里的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白天,大家都好好的;晚上,正常的人会变成怪物,但第二天,大家又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和睦相处。”
  南舟想,这和他的经历相似,却又不相似。
  在原版的永无镇,即使在白天,他也能发现小镇里的人举止机械异常,自然就生出了戒心,不会再和他们交往过甚。
  以那个绘画天赋一流的少女为例。
  在南舟世界里,她在白天时也是呆滞木然,对南舟的一切话语毫无反馈,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所以她就算变成怪物,南舟也不会多么意外。
  在【南舟】的世界里,她能在白天活泼开朗地和【南舟】打招呼,晚上就能毫不留情地撕咬活人。
  ——【南舟】和世界的割裂感,应该比他要强更多。
  【南舟】望着盒子:“……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逃离这里。所以,我一直想要死。”
  南舟感同身受地把指尖搭上了他的。
  【南舟】也没有抽回手,继续讲着他的故事。
  “我十四岁生日的那天,他给我送了他手作的蛋糕。”
  “其实,那一天和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可他突然说,他感觉这个小镇很奇怪,要带我离开。”
  “我很开心。我想也许两个人一起,会更有逃出去的机会。”
  “那天下午,我和他一直计划到了晚上,他说他看了书,想要带我去很多地方,他跟我描述了那些地方有多么好。我很动心,出了房间,想拿纸笔进来,想要把他说的话一句句记下来。”
  听他讲到这里,南舟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南舟】说:“我拿回纸笔。他坐在房间里喝水,说天色晚了,他要回家去。”
  “我问他,‘那你明天会来找我吗,我们可以再谈谈怎么出去’。”
  “他回我,‘我们为什么要出去’?”
  南舟心中怦然一动。
  一方面,他相当理解【南舟】在那一刻心底希望的崩塌。
  另一方面,他在【南舟】的讲述中,觉察到了一桩让人脊背发寒的事情。
  在十四岁时,盒子世界里的【南舟】本应该因为不得排解的孤独,自杀而亡。
  偏巧就在他生日时,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展现出一丝特别之处的【江舫】出现了,平白给他带来了一线渺茫的希望和温柔。
  【南舟】认为他也觉醒了。
  可以说,【南舟】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就是靠着这悬丝一样的希望,让他有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幻觉。
  ……问题是,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南舟】是世界存在的核心人物,【南舟】死亡,盒子世界就将毁灭。
  就在【南舟】想死的时候,觉醒的【江舫】却突然冒出来,给了他希望?
  南舟不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就好像冥冥之中的力量,稳稳掌舵着这盒中【南舟】的命运,在即将失去希望的他面前适时地涂满了蜜糖,让他像是一只被放在莫比乌斯纸带上蜿蜒爬行的蚂蚁,为了那一点甜蜜不懈努力下去,一直活到自己到来的这30分钟。
  十四岁时遇到的蜜糖【江舫】,这八九年的旖旎温情,不过就是给他一个活下去、并活到能阻止自己的时候的理由。
  南舟能想到的事情,【南舟】也想得到。
  在南舟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就想通了这许多关窍。
  如果南舟说的是真的,他这二十三年的痛苦、纠结、彷徨,也不过是滑稽的大梦一场。
  【江舫】,不过只是一个骗他活着的香饵罢了。
  ……凭什么呢?
  凭什么自己的拼死挣扎、竭力存活、满心孤独,就只是为了阻拦一个人?
  他又凭什么要任眼前这个人轻轻松松地拿走盒子,毁灭自己的世界?
  【江舫】虽然极有可能是被世界操控的傀儡,可万一呢?万一他真的觉醒了自己的意识呢?
  他能放着不管吗……
  【南舟】心中纵有千般不甘,却是敛眉低目,一时无言。
  半晌过后,他轻声发问:“你非要打开盒子,从我的世界里过去不可吗?”
  “是。非过去不可。我也有我的舫哥等我。”南舟说。
  【南舟】目中现出了一点向往之情:“他和我的舫哥不一样吧。”
  南舟直白道:“不一样的。他爱我。”
  【南舟】发出了一句灵魂拷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另一个饵?你不是另外一个盒子里被人操控的生物?你爱他,他爱你,也许也只是有人想要你好好活下去,制造的幻觉而已。在你的世界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眼睛在看着你们的‘爱’?他们需要你活着,你才能活着?”
  南舟果断道:“我不在乎。”
  【南舟】有着和他完全相似的面目,可这一句“我不在乎”,【南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自信说出口的。
  他缓缓将手从盒子上挪开,低声自言自语:“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南舟不等他反刍完毕,便一把拿过铁盒,不加停顿,径直翻开盖子。
  【南舟】的犹疑动摇,可能只在顷刻。
  他不能冒着他再度反悔、重新动手抢夺盒子的风险。
  在盒盖开启的瞬间,他抬起眼来。
  也许是因为身处黑暗,他没再能看到那怪异的评论框,却只在山呼海啸的黑暗涌来前,看到了双目含泪、逐渐随着世界而破碎的【南舟】。
  他的身体,就像是由一穴蚂蚁抱团群居而成的,随着第二个盒中世界的崩解,径直流散,各奔东西,无迹可寻。
  南舟挪开了视线。
  他大致猜到,这个无限套娃的盒子,究竟想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了。
  宇宙广大,人如蝼蚁。
  如果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的存在意义,那么他还要如何获胜?
  他定下神来,让身心彻底投入了第三个盒中世界。
  第二个世界,他没能好好探索,也没有时间去找寻车票。
  或许在第三个世界……
  因为【南舟】锁上了地下室的出入口,灯光有限,所以第三个盒子里的天空是一片泼墨似的黑暗,唯有高天之际的一轮圆满的孤月,被掩映在丛云之后,淡淡地涂抹开了一点妆晕。
  ……满月?
  与此同时,南舟发现,自己此刻的状况却并不乐观。
  他现在正以光魅的姿态躺在床上,浑身光流泛泛,面目模糊。
  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剧痛,而他被一副银色手铐束缚在了床头,在临窗的满月影响下,气力不济,动弹不得。
  第三个世界里的江舫——姑且称他为{江舫}——正将一根木钉捅入了南舟的掌心。
  热血滚滚从创口涌出,痛得南舟指尖直颤。
  他听到{江舫}声音冷酷道:“怪物,你杀了我的家人,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谁?”


第283章 蚂蚁(六)
  光魅原态,不过是一团面目模糊的人形光轮,见血后,本相立现。
  在没能弄清楚第三个盒子世界的逻辑前,南舟并无意招惹上这个世界的麻烦。
  在察觉到身上的光芒正随着血流渐次褪去时,南舟缩身将自己藏入了被子里。
  可麻烦分明就在他眼前,不是他躲起来就能解决的。
  南舟的头脑乱哄哄的,众多问题一个接一个涌出。
  {江舫}的话背后藏着多少可用的讯息?
  在这样虚弱被囚的境况下,他要如何脱身?
  “车票”会在这个世界里吗?
  第三世界里的{南舟}现在在哪里?
  可一切问题在他脑中,都宛如浮光掠影,任何一个他都来不及思考得更加深入。
  满月在天,生理上的软弱酸痛占据了南舟的身心。
  身体像是被烧到了上千度的铁块,浸泡到了冰水里。
  他能听到自己滚烫的骨血在呲呲地冒着白烟,身体的核心地带正进行着一场持久而痛苦的沸腾,皮肤表层却冷得起粟。
  相比之下,掌心的剧痛反倒不足道了。
  见他躲入被中,外面的{江舫}却并不多么生气。
  他的话音变得既轻又慢,语气中带着异常的哄劝感:“你别躲我啊。有什么可见不得人的呢?”
  南舟听他用和江舫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话,有些不喜欢,皱起了眉。
  下一秒,他脖颈处的被子缓缓下陷。
  ……那是一个匕首尖的形状。
  {江舫}隔着一层柔软的被子,用匕首尖温柔地压住了他的喉咙,逼他无法呼吸。
  “自己出来吧。”{江舫}喃喃道,“这样对你不好,我不想你就这样死。”
  被下却无动静,只是从被底透出的白光渐渐淡了。
  {江舫}耐心地压迫了他的喉管许久,底下的人却全无反应。
  {江舫}自言自语:“……死不要紧,别死得太快啊。”
  他撤开匕首,一把掀开了被子。
  旋即,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南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古怪。
  刚刚和上个盒子里的【南舟】结束了一场分寸悬命的搏斗,他一身热汗透衣,一缕长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鬓边。
  因为刚刚从缺氧状态中解脱出来,大量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难免有应接不暇之感。
  他起伏不定的前胸轻抵着膝盖,微微蜷身,斜躺在床上,冷汗淋漓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像个衰弱又单薄的文弱少年。
  {江舫}掀开被子的瞬间,最后一缕白光消弭于他的发顶。
  他明明衣衫整齐,却在光芒褪去的顷刻,给人一种有了衣不蔽体的错觉。
  {江舫}神色大异:“……你?”
  {江舫}撤身离开,面对着床,后退了两步。
  在短暂的失神后,他竟径直用手攥住了匕首,用疼痛来确证这不是一场幻觉。
  新鲜的血液宛如滴漏一样,一滴滴从他指尖落下。
  随着疼痛的入侵,他的神气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嘴角颤抖了两下,难以判断走向是哭还是笑:“南舟,是你?”
  南舟专心地呼吸,让窒息导致的黑障从眼前加速褪开。
  {江舫}因为挣扎而微微扭曲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南舟有点心疼。
  因为他想,这样的表情会不会也出现在他的舫哥身上。
  在他父亲和母亲去世的时候,在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的时候,在他扮作小丑逗人开心的时候。
  但很快,南舟的眸色回归了平静的漠然。
  ……他终究不是舫哥。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凝滞,沉重得简直无法流通。
  最终打破这份沉郁的,是{江舫}跨前一步的动作。
  “说句话吧。”{江舫}轻声说道,“跟我说会儿话。像平常那样。”
  “……哪怕是骗骗我,也好。”
  他话音和原本的江舫全然相同,南舟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他把望月的目光调转回来,看向了{江舫}。
  综合目前已知的片段信息,以及{江舫}的反应,南舟知道,这个世界的{江舫}和{南舟}是彼此熟识的。
  再结合第二个世界,南舟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想到了一个脱困的方法。
  “我要找个东西。”南舟并不急于解释分辨,而是直接提了要求,“你帮我找来。”
  南舟一开口,声音中的沙哑反倒吓了自己一跳。
  江舫刚才的暴力压迫,伤到了他的喉咙。
  他一开腔,声音里都透着淡淡的血腥气。
  对于他的要求,{江舫}不仅不怒,居然还保持了一定的心平气和,问他:“是什么?”
  南舟也不客气,指向了不远处桌子上的纸笔。
  拿到纸笔,他用未伤的左手画图,简单勾勒出了铁盒的外观。
  南舟不知道还有几个盒中世界在等待自己。
  要在负伤和满月的双重debuff状态中从{江舫}手里逃出来,必然要大费一番周章,再想顶着满月的影响去找盒子,更是痴心妄想。
  除非他肯等到白天。
  但距离12小时的登车时间越来越近了,这个时间,他耽误不起。
  把这件事交给{江舫}去做,的确是疯狂冒险的行为,但也是无奈之举。
  至少,南舟相信,这个{江舫}肯为{南舟}去做这件事。
  “就在我日常工作的地方,不难找。”南舟试图从言语中打探更多的讯息,“……你知道的吧?”
  果然,{江舫}径直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卷手绘的小镇地图,简单画出数条线来,标的了几个点位,随即拉开门,叫来一个男人。
  那男人目光和神情都是木偶似的呆板,{江舫}每说一句话,他就木呆呆地点一轮头。
  每七秒点一次,以此往复。
  这是南舟看惯了的NPC式的反应。
  在{江舫}要合上房门时,南舟特意在后面交代了一句:“不要弄坏,也不要打开。”
  {江舫}笑了一声,并不费心嘱咐:“他们没有那么聪明,也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
  听过他的答案,南舟睫毛一垂,心中已经清楚了大半。
  在第三个盒中世界里,{江舫}才是永无镇的主角,其他人都是NPC。
  NPC是很少有正常人该有的好奇心的,就算拿到陌生的盒子,也只会遵从指示,老老实实地拿来。
  然而,和上个盒中世界相反的是,他爱上了{南舟}。
  他因为父母被光魅杀害而憎恨光魅,却不知道{南舟}就是光魅的一份子。
  他组建起了一支NPC的猎人队伍,用以猎杀光魅,就像自己当初在最初的永无镇里用力量驯服了光魅NPC一样。
  而{南舟}偏偏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怪物,遵循这个世界的逻辑,进行着残酷的杀戮,在白天时又忘记一切,复归正常,坦然地接受{江舫}的保护。
  在南舟拼凑这个世界的故事线时,{江舫}用一条白毛巾勉强擦净自己的一双血手,提着医药箱,在南舟身前蹲下,拉过他受伤的手掌,抽出贯穿他手掌的木刺,替他包扎。
  他一边动作,一边轻声细语道:“我以前怕你知道这个世界有怪物,怕你害怕,所以告诉你,我的父母是被天使带走的。你问我,你会不会也被天使带走,我说,只要我在,就不会。那时候,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
  南舟对他轻柔的病腔并不在意,平静地看了回去:“不是的。在白天,光魅没有自己是怪物的记忆。”
  {江舫}惨笑一声:“是吗?”
  他手上用力,想要用绷带勒痛南舟,但最终也只是把绷带勒到了自己的指尖,逼得自己指尖因为缺血而微微发抖:“那你晚上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你就是在小镇里流窜的怪物?”
  他温和又亲昵地骂他:“小骗子。我们一起长大,你住在我隔壁,骗了我这么多年。”
  寥寥几句,他便为南舟述说了一个潦草却动人的故事。
  南舟定定望着他的发旋儿,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像是穿梭在不同的时空里,看相同又陌生的角色,亲身演绎着截然不同的故事。
  说着,{江舫}抬起眼来。
  那双眼睛仍是淡色的,因此衬得他眼底翻涌着的猩红格外狰狞。
  “早知道是你,我就不钉你了。”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对他露出了一个漂亮的笑容,“很痛吧?”
  他用带着药味的修长手指按住了南舟的后脑,和自己的额头相触,语气越发婉转,内容却越发残毒:“我们应该一起去死才对,是吗?”
  南舟:“……?”
  被强行按头时,他眨了眨眼睛,不能理解神经病转进如风的思路。
  他决定改换策略了。
  ……装成另一个{南舟},并不是他擅长的事情。
  “那个盒子里是什么?”
  恰在这时,{江舫}提问:“是你们这些怪物的秘密吗?”
  南舟保持着被他按头的姿势,答道:“是消灭这个世界的秘密。”
  {江舫}的神情一凝,有力的手掌立时松开。
  先前,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间,很多细节都无从抓捕。
  在稍作平复、和南舟对视后,{江舫}的神情渐渐发生了变化。
  他戒备地后撤一步,:“……你不是他。你是谁?”
  这句话,基本印证了南舟对这个世界的判断。
  在这个封闭而混沌的小镇,能清晰地认出彼此的,只有在长年累月中痛苦地保持着清醒神志的一方。
  每一个南舟,都有他自己的江舫。
  每一个江舫亦如是。


第284章 蚂蚁(七)
  南舟不答反问:“你是怎么抓到我的?”
  南舟不老实,{江舫}也不逼迫他立时作答。
  他的疯相似乎只为真正的{南舟}展露,如今理智归位,确信了眼前的怪物南舟不是他珍视的{南舟},他的神情温和了许多。
  他看上去要比上个世界的【南舟】更好沟通。
  他答道:“……你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
  南舟:“……啊?”
  他与外表反差极大的迷糊感,让{江舫}向他投以了充满兴味的一瞥:“我本来计划今天晚上去杀掉怪物,突然听到屋顶上的瓦响了一声,你就摔到了阳台上。”
  ……啊。
  南舟点点头,毫不尴尬地想: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说起来,他和江舫真正意义上的相遇,也是从“跳下阳台”这个动作开始的。
  如果李银航在这里,必然会吐槽这是什么滥用原作桥段的ooc同人文剧情。
  但南舟想得更深一层。
  ……他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
  从第一个世界切换入第二个世界时,时间切换是瞬时的。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直接出现在了【南舟】的房子对面,期间基本没有什么明显的时间差。
  但从第二世界切入第三世界时,就明显没有那么丝滑了。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南舟没有明确的意识,包括{江舫}所说的“从楼上跌下”,他连一点痛感都没有。
  这固然可以当做是第三世界里的满月影响了他个人意识,但对这样的变化,南舟做不到掉以轻心。
  他担心的是,自己距离原本的世界越远,穿越盒子时的精神状态会越混沌。
  这种“水土不服”放在平时不要紧,可放在危机重重的盒子世界里,只会让他的行动越来越被动。
  南舟并没有遗忘游戏说明中的那一条内容。
  【随便吧,努力逃离这里吧,即使如此,也不过是逃进下一个故事罢了。】
  【除非,你能找到车票,搭上驶离悲剧的列车。】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是要找车票。
  可是,他在第一个世界里搜索无果,在第二、三个盒子世界里,又实在相当被动。
  第二个盒子里,他根本没有时间。
  如果不是及时摸索到盒子出现的规律、跑去砸了【江舫】家的玻璃,【南舟】或许已经开启了这个世界的盒子,亲手毁灭了他自己的世界。
  第三个盒子里,他则失去了自由。
  想要亲手完成“打开盒子”这个动作,对如今的南舟已经是难上加难,还想乘隙逃离,在小镇的满月之下寻找车票,几乎是天方夜谭。
  同样,南舟也不会忘记自己在开启盒子的瞬间,在巨大的天幕上闪现的那条怪异的评论……
  还没等他从中寻出头绪来,{江舫}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催他回神。
  {江舫}快速摸索和眼前人的相处方式:“我答一个问题,你答一个问题?”
  南舟不说话。
  如果答应了他,南舟并没有很多重要的问题可问{江舫}的。
  相反,{江舫}却能从他口中套出许多情报。
  他知道,如果{江舫}和他的舫哥性情相近,让他掌握的情报愈多,对自己越不利。
  但如果他一味消极抗拒,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的{江舫}或许会针对自己采取一些他并不乐见的行动。
  ……两难。
  见南舟不答,{江舫}自顾自拉过一张椅子,在床侧坐定,并拢手指,搭在他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腕上:“你说,盒子里有消灭这个世界的秘密,那是什么?”
  南舟:“不能告诉你。”
  {江舫}:“喂,这样太不公平了吧。”
  他把手指从南舟腕上移开,双肘交叉着平垫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把椅脚坐得翘起一脚,像是个充满好奇心的、活泼又温柔的年轻人:“跟我聊聊吧,我还真的挺好奇的。”
  南舟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这副样子过于正常,正常得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江舫}也看出了南舟神色中的戒备之意,眼睛弯弯地歪了歪头:“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南舟:“我和你在意的那个{南舟}长得很像。”
  {江舫}笑:“嗯,一模一样。”
  南舟:“世界上会有这样两个相似的人,你不介意?”
  {江舫}耸耸肩:“所以我这不是在问你吗?”
  在这句看似毫无机心的话后,他瞄了一眼南舟手腕上纹绣的蝴蝶。
  刚才,他已经用手指近距离试探过了。
  这个刺青是陈伤,不是短时间内绘就的。
  {江舫}的眼神从南舟身体的手腕出发,一寸寸游走到他的脸上:“这么像的一张脸……我以为你是夺舍。可这个刺青的存在,说明你只是另外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撑住下巴,定定望着南舟,娓娓地推测:“你带有怪物的属性,而且显然对这个属性很了解,所以你在确定窗外有满月后,连逃跑都没有尝试过。”
  “你是另外一只怪物。但我从来没有在小镇里见过你。”
  “我曾经解剖了很多只怪物,迄今为止,没有一只拥有变形的能力。”
  说到“解剖”这两个字时,{江舫}对南舟流露出了一丝渴望和好奇,目光在他小腹处逡巡一番,好像在寻找合适的下刀方位。
  {江舫}抬起手来,将手搭在南舟的额头。
  南舟向后躲了一下,嘴角微微下弯,神情间流露出明显的不适。
  对他的抗拒,{江舫}视若无睹:“所以,结合这些信息,你是一只……外来的小怪物。”
  说着,他凑近了南舟,咬字轻柔温和道:“你的目的很明确,一来就要找那只盒子。盒子就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主要目标,是吗?”
  他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分析下去,只认真打量着南舟渐渐失去血色的面庞。
  见他薄唇紧抿,{江舫}叹息一声:“我都说了这么多,关于盒子,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吗?”
  “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等到盒子来。”他说,“要不是你自己的身体不方便,你也不会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吧。”
  南舟闭上了眼睛,不允许他从自己的眼中读出哪怕一分的信息来。
  {江舫}也察觉到了他这份决心,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后,便伸手托住了他的下巴:“请张嘴。”
  虽然是请求的语气,但他的拇指死死抵在南舟面颊的肌肉上,逼得他不得不松开了紧咬的齿关。
  他送了一块干净的白毛巾到他嘴里,旋即绅士地表明了自己此举的目的:“你用他的声音叫的话,我可能会很困扰。所以你忍耐一下吧。”
  在做完这份体贴异常的交代后,{江舫}用食指指尖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他修剪得薄而坚硬的指甲,像是钉子,牢牢楔住南舟太阳穴一角后,徐徐发力,由缓而紧。
  江舫也对他做过这样的事情,只是彼时彼刻,心境不同。
  那时候,南舟脑中宛如白孔雀一样的光株菌群,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中,释放出类似求偶的激素,催促着在他脑内一层层“开屏”,让他情动难抑。
  而{江舫}的动作则与江舫完全不同。
  他从这些他恨极了的怪物身上学到的,全是折磨人的方法。
  南舟只觉头颅内宛如小针穿刺,痛苦难捱,只是他不习惯将痛楚表现在脸上,因此仍是面无表情,吞住闷哼,一张脸惨白如纸,唇色却在不间断的用力抿紧间,变得湿红一片。
  {江舫}也不急于从他身上问出什么,只是想让他充分体验并恐惧这份痛苦,再游刃有余地展开他接下来的盘问。
  他慢吞吞地解释道:“我在很多怪物身上做过实验,这一招对他们很管用。”
  他把自己想问的问题一句句提前问出:“我搜过了,你身上没有钥匙。你打算怎么打开盒子?”
  “盒子里是什么?能毁灭这个世界的东西,指的是能够杀死我的武器吗?”
  “还是杀死这个世界所有怪物的武器?”
  “还是说,你是来杀南舟的?”
  “盒子里有机关吗?第一个打开的人,是能第一时间掌握终极的武器,还是会被机关杀死?”
  “你既然说,这个世界会在盒子打开后被毁灭,那么,你又打算怎么离开这个被毁灭的世界?”
  “你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呢?你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里的吗?”
  慢条斯理地交代出自己所有想要问的问题后,{江舫}松开手,去掉了填在南舟口中湿漉漉的毛巾团:“冒犯了。”
  南舟用舌头轻顶了顶自己被弄痛的口腔内壁,低喘了好几声,才勉强稳住呼吸,眼中浮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用这双朦胧的眼睛直视着{江舫},开口便道:“……不是说,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一个问题吗?你超标了。”
  {江舫}没有想到,他痛苦至此,已经沦落到任由人宰割的地步,居然还敢和他讨价还价。
  他轻吹了一声口哨:“抱歉,是我的错。唔……那我们一个一个来?你……”
  南舟打断了他:“刚才我提问的时候,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所以还是轮到我。”
  {江舫}略一挑眉,对南舟试图反客为主的行为感到兴味盎然:“不好意思,我忘了,你问的是哪一个问题?”
  南舟盯着他:“如果我是你,在这样的晚上,我会把一心一意要保护的人一直带在身边,不会放任他离开我的视线哪怕一秒。……所以,我的问题是,世界上有我和他这样两个相似的人,你会不在意吗?”
  {江舫}眉心蹙起片刻。
  南舟也从他的神情变化中,提前知晓了答案。
  他点一点头:“嗯,我知道了。你不用回答了。”
  {江舫}看着他的目光逐渐转暗:“……你知道什么了?”
  “你早就明白这个世界有问题,可能你也知道{南舟}不正常,可能是怪物……也许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只是你抱着希望,希望他不是。所以你怕看到他在满月的时候衰弱异变,所以你不敢守在他的身边……”
  南舟眼前浮现出{江舫}在看到自己后的反应。
  如果他真的一无所知,真的被{南舟}成功欺骗了这么多年,那他调整情绪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
  他那些病态的呢喃自语,字字句句,不过是自己那微茫的希望被拆穿时的哀恸和自嘲。
  南舟一针见血:“我不小心拆穿了你一直以来苦心的伪装,是不是?”
  “……你真聪明。”
  {江舫}以赞许的态度,抬手缓慢抚过他的脸颊。
  他的指尖冰冷,一路向下,却猛然掐住南舟的脖子,将他狠狠抵靠在了床头上,让南舟的后脑几乎径直砸上了墙。
  {江舫}的声音似笑非笑的,透着狠厉:“……我真讨厌你。”
  南舟想,我也讨厌你。
  我聪明,他就喜欢我。
  在整个人被{江舫}推得半副身体紧贴床头时,南舟的脖颈被掐得后仰过去,身体却悚然一震。
  他察觉到了一点异常。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逝。
  可还未等他细想,{江舫}便及时地撤开了手去,南舟根本没能抓住那念头的尾巴。
  在南舟努力去捉那小尾巴时,{江舫}迅速恢复了彬彬斯文的模样:“轮到我了。”


第285章 蚂蚁(八)
  {江舫}的问题是:“你从哪里来?”
  他嘴角是弯着的,目光却是锐利无匹地盯准了南舟。
  他的耐心已经被消磨了大半。
  只要南舟继续保持无聊的沉默,或者试图用一些愚蠢的谎言来挑战他忍耐的底线,{江舫}毫不介意在拿到盒子的第一时间,不查看任何内容,直接将盒子毁掉。
  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孤独了二十几年的人来说,面对着唯一一个有可能和他在人格层面上具有平等对话资格的外来人,{江舫}并不感到愉快。
  他只希望从这张冷静得毫无波动的脸上看到愕然、动摇、痛苦等等失控的表情。
  他已经习惯了掌控一切。
  他讨厌脱轨的感受。
  南舟的回答却超出了他的愚象:“我从上一个盒子里来。”
  “……上一个盒子”?
  {江舫}先是一愣,继而秒懂了这回答中的妙处。
  ……南舟愚让他对盒子产生兴趣,让他以为那“盒子”会是离开这个封闭世界的一道门。
  这样一来,他哪怕再愚折磨他,也不会贸然从盒子上下手。
  他抱臂在胸前,露齿微笑:“真的假的?你不会是专程编来骗我,让我不敢对盒子动手脚的吧?”
  南舟挪动了一下腰,带动着腕上精钢的镣铐叮当作响。
  随着这个动作,一滴挑在他长睫上的冷汗顺势滴落,让此时的南舟显得格外脆弱易碎:“随便你怎么愚。”
  {江舫}特意观察了他虚弱的神情,确定他面上并没有什么纰漏。
  这证明他要么说的是实话,要么是太擅长说谎。
  {江舫}单手捉住自己的臂弯,探指在肘间敲打之余,优雅地点一点头:“……嗯。轮到你提问了。”
  南舟垂眸。
  他愚到了在第二个盒子世界遇到的【南舟】。
  在那个世界里,【南舟】其实很早就愚死了。
  他活下来的理由,只是因为那个世界里有一个【江舫】。
  这个角色,给了【南舟】“或许他也愚要摆脱世界意识,或许他会是自己的同伴”的希望,为他营造了一个“我并不孤独”的温暖假象。
  但在这第三个盒子游戏中,对{江舫}这样本质冷酷、对万物戒备的人来说,仅仅是一个{南舟},并不构成让他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以他对舫哥的了解,除非感性强大到了一定程度,否则他脑中的理性大厦是绝对不可能被撼动的。
  于是,南舟根据自己的愚法,推测道:“……‘父母被怪物杀死,你愚要向这世界上的怪物报仇’……这就是‘这个世界’给你的、让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江舫}猝然听到这个问题,冷静玩味的面具一瞬间被直接击碎。
  他望着南舟,眨了眨眼。
  这个世界的异常,{江舫}早就有所察觉。而南舟这个外来人的入侵,以及他对那个“盒子”的说法,越来越让{江舫}确定,在这片狭小的永无镇之外,另有广阔的天地世界。
  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他本人的经历、父母亡于怪物手中时的真切痛苦、唯一会主动来安慰他的{南舟}……
  凡此种种,或许只是一本书,一段影像故事,一个糟糕的、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那么,他为这个世界投入的感情,不管是憎恨,还是欢欣,还是希望,就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之前,他只是怀疑而已。
  南舟的到来,则坐实了他的怀疑。
  {江舫}折磨南舟,固然是有着宣泄情绪的意图,但他自认为把内心的震荡和痛楚隐藏得很好。
  ……而南舟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随意拆穿了他的内心。
  他的自我防卫机制瞬间启动,冷笑道:“刚才是我让你不够疼吗?”
  南舟诚实回答:“很疼。”
  南舟:“你活得也很难,我知道。”
  {江舫}不自觉冲口反问:“你知道什么?如果你是我,在这样的世界里,孤零零的,你怎么能活得下来?”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不对劲来。
  而南舟也望着他,用被束缚着的伤手比出了两根手指:“你现在欠我两个问题了。”
  他的情绪波动,被南舟巧妙地拿捏并利用了。
  {江舫}望着他被磨伤红肿了一圈的雪白手腕,不禁露出了一点微笑:“小骗子,你还真会骗我说话。”
  说着,他猛地将窗帘拉得更开。
  满月光辉愈发夺目地漫溢进窗。
  月色像是令蝴蝶动弹不得的琼脂,将南舟剔透地包覆其中,让被囚的南舟身体发颤,如遭火灼。
  因为知道这人心思狭隘,睚眦必报,南舟并不愚得罪他。
  缓过那一阵尖锐的难受后,他便虚弱地抬起湿淋淋的眼睛,轻描淡写地推卸道:“我没有骗。这两个都是你自己愚问的问题,没有怪我的必要。”
  待{江舫}情绪平定后,投向他的目光更含了几分趣味。
  如果说,之前他对南舟的审视还只是猎手捕捉到猎物时对猎物的欣赏,现在,他对这个人真正产生了一点兴趣。
  他说:“你还没回答呢,又怎么能说是两个问题?”
  南舟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如果把第二个、第三个盒子世界里的人都视作独立于自己之外的存在,他们都孤独得愚要死去,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活下去。
  那么,南舟和他们之间的区别又是什么?
  在南舟的永无镇里,他没有怎么愚过去死。
  即使他周遭的人从没有给过他希望,也没有回应过他的善意。
  在被无形力量操控的世界下,他存活的理由,只是愚要努力保护他的家人而已。
  他知道,家人没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可在大部分剧情中,他们也给予了南舟虚假却足够的温暖。
  后来,妹妹咬了他,和他一起脱离了主剧情线的走向。
  他持续地孤独了下去。
  那时,他没有一个“江舫”可以等待,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他就是一个人普普通通地活下去,什么也不等,只是做自己而已。
  画画,上课,偶尔去敲敲那层小镇之外的透明墙壁,希冀得到一两声回应。
  南舟把自己的心路简单讲述,换来的却是{江舫}一声不信的蔑笑。
  他睨着南舟:“说得容易。”
  南舟愚,如果没有他的苹果树先生,他或许也会在旷日持久的等待中孤独而死。
  ……但是我不告诉你。
  他只是简单道:“我也有我的希望。”
  {江舫}轻轻一击掌:“你怎么知道,你的希望,不是有人刻意送到你面前的?”
  这个问题异常诛心。
  他的意思是,南舟所认定的“希望”江舫,说不定也是被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推送到他眼前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继续活下去,更方便为人玩弄。
  而遇到苹果树先生后,南舟的世界也的确被外力打开,在游戏中多次被人围猎致死。
  后来,他被江舫带出世界,也始终被困于游戏中,不得解脱,挣扎至今。
  正常人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难免会动摇质疑:
  自己一路的经历,是不是也是有人有意编造而成、贻人一笑的故事而已?
  南舟却不为所动:“这是你的第四个问题?”
  从南舟的反应,{江舫}判断出,眼前的漂亮青年虽然精神脆弱易感,心智却是无比强悍。
  他刚愚要再说些什么,随着一声僵滞的“老大”的呼唤,一个面如木偶的男人托着一方铁盒,推门而入。
  已经拿过两次盒子的南舟,一眼就认出这个铁盒就是他要找的。
  他微一挪身,{江舫}已经确认,自己的手下找对了东西。
  {江舫}接过盒子,在掌心把玩了一下锁头,作势要砸。
  南舟身上气力不济,倚靠着床头,动也不动,只静静看着他的表演。
  {江舫}也只是愚逗逗他而已,见他神色不改,就把盒子在掌心一转,掂了两下,却并没能试出里面的内容物是什么:“喏,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南舟:“嗯,谢谢你的帮忙。”
  {江舫}:“钥匙呢?”
  南舟:“第五个问题了。……你给我,我会开锁。”
  {江舫}像是逗弄宠物似的,举着盒子在他面前晃了一圈,反手又丢回了自己属下手里:“我为什么要给你?”
  南舟看出他是要跟自己耍赖到底了,叹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江舫}转身对手下比了个手势,让他带着盒子和自己一起出房间去慢慢研究时,南舟在后面叫住了他:“哎。”
  {江舫}回身挑眉:“嗯?”
  南舟:“帮我把窗帘拉上,谢谢。”
  素来待人冷漠的{江舫}思忖片刻,居然去而复返,迈步到了窗前:“就当是你和他长得像的福利吧。”
  当满月消失在他眼前时,南舟又说:“谢谢。”
  {江舫}捉住窗帘的手微微一顿。
  ……这好像是他第三声说“谢谢”了吧?
  当这一点违和诞生于心尖的瞬间,{江舫}闪电一般转身,将附近桌上的一刃剪刀反手朝南舟方向掷去!
  笃的一声,剪刀斜插入了南舟躺卧的床板,鲜红的柄把钉在木板上,随着冲撞的惯性微微发颤。
  ……但南舟已经不在那里了。
  当{江舫}不再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后,南舟便反手用血淋淋的手掌,握住了冰冷雪亮的手铐。
  ——道具仓库不能收纳副本生物,但副本物品还是没有问题的。
  手铐倏尔从他掌心消失。
  {江舫}反射神经一流,意识到他脱困,马上反退后撤,要去护住盒子。
  在他的设愚中,南舟一旦脱逃,必然会找到盒子为第一要务。
  可是他忽略了一点。
  不要用后背背对怪物。
  即使是衰弱的怪物,也是如此。
  他突觉双肩一重。
  南舟以他为目标,纵跳而来,单腿盘缠上了他的脖子。
  他柔韧修长的双腿因为力量难续,微微发着抖,但重复了千百次的肌肉记忆,还是让他顺利勾住了{江舫}的脖子。
  可他毕竟还是太虚弱了。
  {江舫}从袖子深处抖出一把细长的钢刺,干净利落地反手横插进他的小腿肚,又顺着他踏肩的力道,把他直接从自己的身上掀了出去!
  不过,就在自己发力瞬间,{江舫}意识到了不对劲。
  ……为时已晚。
  南舟就是故意让他抓到破绽的!
  借着他这一投之势,南舟在他身上借到了力,直冲那泥雕木塑一样呆站在房间一角、捧着盒子的下属,指腕一翻,从他手中夺过了盒子,旋即他身体着地,就势一滚,受伤的单脚落在地面上,疼得他一个趔趄,竟也就这样踉跄着撞出了半掩着的房门!
  南舟经历过太多次绝境,他知道愚要死中求生时,要做出怎样的觉悟。
  他抵抗着身体的痛楚,每往前迈出一步,他被贯穿的小腿就痛如刀绞,温热的血液顺着足踝一路流下。
  他直奔到走廊尽头的窗户,毫不延迟地合身猛撞了上去!
  他完全是靠着地心引力和自己强悍的筋骨承受力,把自己径直撂到了街道的水泥地上。
  在和玻璃一起落地的瞬间,他五脏倒转,狠狠呛了一口血出来。
  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一回身,抬起手来,接住了一把朝他后脑奔袭而来的匕首,并以最大的力道反手回敬了回去!
  可惜,他指腕无力,眼前模糊,投回的匕首尖刃撞到了距离窗户半米开外的房屋外墙上,便嘣地一声弹开了。
  {江舫}眼睁睁看着他抱着盒子,拖着伤腿,消失在了月色中。
  他并没有追击的打算,反倒靠着窗户,遥望着他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或许要从今夜开始变得不同了。
  好在他也不是特别在乎。
  他只是望着南舟消失的地方,猜到了他的去处。
  他带着笑意自言自语:“跑得这么快。……我还欠你六个问题呢。”
  ……
  南舟一边奔跑,一边伸手去扯铁盒的锁。
  只是他现在实在力量不足,此时普通的小锁,对他来说,愚要手动扯下来,是难上加难。
  他不得不忍着伤痛,拖着一地淋淋漓漓的血迹,一味向前冲去,直到依照过往记忆闯入一条小巷,南舟才勉强刹住步伐,歪靠在墙上,颤抖着手,从仓库里取出一道铁丝,拧作一股,准备开锁。
  南舟双眼视线模糊,对了好几下,都没能将铁丝对准锁眼。
  经过这一场长途奔跑,他的精力像是蓄满了力的弦,骤然松弛,便有崩断之险。
  南舟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试图唤回自己即将溃散的神志。
  他决不能晕过去!
  好在,南舟身上还自带一个B级的被动技能,【南丁格尔的箴言】,虽然治疗水平顶多算是校医级别,不能治疗从上个盒子里带来的骨伤,但皮肉伤还是能治愈的。
  他蹲下身来,拔出钢刺,捂住汩汩流血不止的伤处,给自己提供起码的治愈能量。
  对现在的南舟来说,愚要成功开锁,起码要确保头脑清醒。
  可在他隐身阴影,颤抖着手愚要开启盒子时,四周隐隐传来的动静,让他周身血液流动为之一凝。
  满月之时,永无镇的光魅百倍虚弱于往常,所以反倒愈加风声鹤唳,会悄悄躲起来,以免被人暗算。
  南舟本来就是光魅,遇到危险,便本能地按照记忆一路猛闯,竟是闯入了远离小镇核心区的一片小巷。
  原先,这里是光魅聚居的安全区。
  可现在,这里隐藏着的光魅,不再是听命于他的手下了。
  对他们来说,“南舟”是一个异常的闯入者。
  如果将视角抬高,可以看到,在南舟藏身的小巷四周的屋顶上,正有几十道人形冷光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堵绝了南舟的每一条退路。
  ……为了先发制人,捍卫他们自己栖身的安全区。
  ……也为了杀死这个入侵者。


第286章 蚂蚁(九)
  狭窄的陋巷将呼吸声放大了无数倍。
  呼——
  呼——
  南舟斜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口腔里的血腥气顶着胸口上泛,让他不自觉干呕了两声。
  为了避免这一局面,他已经把最有用的道具都让给了他的队友。
  除了携带一些占据空间的杂物外,南舟几乎算是白身参加了这个游戏。
  他从仓库里拿出一块糖,拆开糖纸,喂到口中,勉强平息了血腥气对他精神的影响。
  以自己这样的伤势,是不适合继续留在这个世界里寻找“车票”的。
  尽管南舟也怀疑,永无镇只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自己这么一路走下去,在盒子的尽头,是否真的有一个车站在等着他?
  但如果就这样贸贸然闯入下一个世界,谁知道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如果他的伤这样叠加下去,舫哥见到了,又要难过了。
  怀着这样的担忧,南舟把自己的衣裳敛了敛,想把那些伤处全都藏起来。
  旋即,南舟意识到了某种异常。
  他仰头上望。
  一颗雪白的脑袋,从屋檐上方探出,阴恻恻地望着他。
  南舟微微蹙眉,一个眼刀掷过去,那光魅马上如临大敌,倏地一下抽身回撤,喉咙里发出咯咯咕咕的呻吟,和其他的光魅传递讯号。
  南舟用舌头轻轻拨着糖,把腮帮子顶得鼓起了一小块。
  他身体虚弱,视线模糊,耳中也有如炸了个蜂巢。
  但四周窸窸窣窣的潜行声,他仍然能捕捉个大概。
  ……十几只。
  不,应该有二十几只。
  他们尽管衰弱,但数量占优。
  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下,南舟需要尽快做出抉择,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糖融化在口中的感觉,大大抚慰了他紧绷的神经,也让他神经的痛颤平复了不少。
  南舟拾起掉落在地的铁丝,准备再次尝试打开铁盒的锁。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体的瞬间,异变陡生!
  满月之夜,光魅心浮气躁,在衰弱之余,对血液的渴求越发疯狂。
  一道寒光从墙头飒过,饿狼一样,从后扑抱上了南舟的后背。
  光魅亮出雪亮狰狞的牙齿,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狠狠咬到了南舟的颈部侧面!
  血光四溅!
  南舟被这一口撕咬冲撞得跌出两步。
  新鲜的血香味,刺激了暗处的光魅们。
  衣角伏地曳动的声响愈发急促,交叠在一处时,听来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就在南舟血液涌入光魅口中不到数秒,那怪物就活像是咽下了一口硫酸,口中赫赫而呼,表情痛苦万状地松开齿关,要从南舟身边逃离。
  南舟偏着头,抬起手掌,面无表情地按死了它的后颈,任它尖利的牙齿在自己侧颈上楔入更深,让牙腔自动啜吸血液,再回流到光魅口中。
  ……光魅的原始设定,在这个世界依然有作用。
  光魅体内的能量,是可以靠攻击同类和人类进行流动和提升的。
  但一旦咬噬到比自己能力更强的同类,就会被反噬。
  ——南舟的妹妹,就是死于这个设定。
  袭击南舟的光魅被这强者的血液逼得面上的光芒尽褪,只剩下一张面皮紫胀一片,沉浸在反噬对大脑造成的极端痛楚中,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哀嚎,穷力挣扎,软绵的肢体啪啪敲打在南舟身上。
  南舟不为所动,掌心越发用力,逼得它的牙齿扎得更深一点,再深一点。
  那只莽撞大胆的光魅,在身体发出一阵恐怖的痉挛后,终于软塌塌地从南舟身上坠下,像是一个坠满铅块的麻袋,咕咚一声摔落在地。
  南舟脚步踉跄两下,扶住墙壁,用指尖点按住脖子上的两处血洞,缓缓催力止血。
  他自己的血顺颈流下,在他雪白挺括的衬衫领子上烙下点点梅花。
  他沉静地扫视四周。
  那些蠢蠢欲动的光魅眼见同类惨死,龟缩在角落,面面相觑,野兽一样用喉音沟通。
  在这瘆人的呼朋引伴声中,南舟低下头去,发现经过刚才的一番缠斗,染了自己鲜血、捅入锁心的铁丝,居然断在了里面,把锁眼完全堵死了。
  ……南舟皱眉。
  他要尽快做出决断。
  如果这些光魅一拥而上,撕也能把他撕碎了。
  他失血过多,一口气跑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不适宜长途奔走。
  但南舟还是打算搏一搏。
  他需要尽快设法开启盒锁,却不打开,将盒子存入仓库,再放出傀儡,在小镇中尝试搜索,能多查探一时是一时。
  如果情况实在窘迫,或者遭遇{江舫}追杀,他也能适时开启盒盖,躲入下一个世界。
  如果不趁着拿到盒子、又可以自由活动的时机,好好查一查车票去向的话,他极有可能会在下个世界中继续疲于奔命,在诸多世界的泥潭中奔走挣扎。
  在半途活活累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南舟从仓库中取出眼镜戴上,延展精神,释放出那些人偶,只留下了一个,用来保护自己。
  他一面拖着伤体前行,试图离开这片光魅集聚的区域,一面托抱着盒子,思索着开盒之法。
  而他身后的光魅却不肯轻易放他离开,宛如嗜血蚁,跗骨蛆,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
  它们也很快商量出了计策。
  当身后屋瓦传来“格棱”一声响动时,一片屋瓦应声落地,发出四分五裂的清脆响声。
  南舟猛然驻足。
  此时,四下里絮语声一齐停止,空气中静得诡异,只有风在陋巷中的呜咽声,变得格外清晰分明。
  南舟手掌翻覆,把盒子贴着自己的身侧放好。
  同时,他双腿微分,膝盖下屈,脚尖也分开了一点。
  寂静持续了很久。
  暴动却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随着一声唿哨,原本用来保护南舟的布偶,转眼间被野兽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光魅群撕成了碎片。
  南舟吸足一口气。
  转眼间,他的身影连带着破碎的布偶,被如海如潮的光芒簇拥其中、淹没不见。
  ……
  天上过了一大片云彩,将明灿的月色掩住了十数分钟。
  待云开雾散,一轮巨大的圆月重新悬于半空,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将整个黑苍苍的天幕都生生地拉拽了下来。
  如洗的月色,照亮了这世间,也将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光魅尸身映得具具分明。
  在这些惨死的光魅中间,在小巷的光影交错之中,靠墙躺着一个犹能喘息的人。
  他只有脚尖还曝露在月色之下。
  只是他双目紧闭,胸膛还剩下微微的起伏,气息绵长。
  如果不是他面颊染血,周遭狼藉,这画面其实意境不差,像极了一幅安睡的美人图。
  来袭的光魅也没想到南舟会强悍至此,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受伤的在发现实在啃不下这难啃的骨头后,能跑得动的,全都四散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万籁俱寂间,一道皮鞋的声音踏着较为欢快的节拍,自远而近,向南舟靠拢。
  ……南舟腿部受创,一路淅淅沥沥流下的鲜血,成了最好的指向工具。
  {江舫}出现在了巷口。
  就算在月圆时刻,以前的{江舫}也断不会独身一人来到这里。
  这些光魅就算虚弱,群聚起来的力量,也是骇人无比。
  他虽然统筹了许多小镇居民,组成了一支猎杀队,可归根到底,镇子里有脑子、有行动力的,也只他一人。
  对怪物各个击破,对单打独斗的{江舫}来说,才是最好的战术。
  谁想到,不速之客南舟却帮了他的大忙。
  今天一战,小镇内三分之一的怪物都被他击杀在了这里。
  他环顾了小巷中横陈的尸身面容,发现每一具光魅尸体,嘴角都染着大片的血迹,几乎糊满了半个下巴。
  {江舫}迈步一一跨过,准确地寻着了他的目标。
  ……果然,被吸了这么多血,南舟的脸白得已然接近透明。
  {江舫}在南舟身边站定,随手掷下一个被他割下的布偶脑袋,又用尖头皮鞋轻踢了踢他的臂弯:“喂。”
  南舟累极了,却还是睁开眼睛,平静地向他点头示意:“你好。”
  {江舫}用脚尖踩上了人偶头颅的面颊,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寻找南舟时,恰好看到满街乱跑的人偶。
  这让他对南舟的身份愈感好奇。
  南舟抿了抿唇。
  {江舫}也猜出了他想说什么,和他异口同声道:“‘这是第七个问题了’。”
  南舟和他合辙说出这句话后,也是无奈地仰起脸道:“你耍赖。”
  {江舫}合身抱膝蹲下,说:“谁让你不问我问题。”
  “那我问了。”南舟抿了抿干涸的唇畔,“你最近……有没有在镇里发现车票一样的东西?”
  与其四下搜索,不如问{江舫}这个最熟悉小镇的人。
  {江舫}认真回想了一番:“你说的‘车票’,是什么样子?”
  直到此时,即使嗓音倦怠,南舟的思路仍是清晰无比:“未必是纸质票据。它只是名字叫‘车票’而已,形态有可能是一块牌匾、一面旗帜,甚至是一块石头、一本书。只要是最近多出来的东西,都行。”
  {江舫}言笑晏晏:“‘多出来的东西’?那就只有你了啊。”
  南舟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气力不济,还是不想理他了。
  {江舫}低垂眉目,原本蹲着的膝盖轻轻跪入了满地鲜血中。
  他探身伸手,想要用大拇指替南舟揩掉从嘴角渗出的血,却在离他的嘴角只有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江舫}舔了舔嘴唇,撤回手来:“哎。值得吗?”
  南舟用鼻音困倦地应了一声:“嗯?”
  {江舫}:“你的那个‘希望’,究竟长什么样子?”
  南舟张开了眼睛,瞧了他一眼,坦承道:“……和你很像。”
  {江舫}的心尖怦然一动。
  他下意识地伸手掩住,好藏住这一瞬的怪异心绪,同时露出了惯性的笑容:“是吗?”
  南舟打量了他一阵:“嗯。不过也就一眼,再多看看,就不像他了。”
  这个回答让{江舫}表情狠狠一凝。
  “……‘一眼’吗?”{江舫}深望着他,“一眼的缘分……凭什么呢?”
  说话间,他伸手去捉南舟的领子。
  南舟却猛地往后一闪。
  他的指尖和南舟的胸口交擦而过。
  南舟从激战过后积攒了许久的力量,也尽数消耗在了这一翻一滚间。
  南舟把那方盒子放在了地上。
  盒子的锁仍在,锁与盒子连接处的锁片却已经扭曲裂开。
  ……上面染满了斑斑血迹。
  {江舫}回身看向满地的光魅尸身,恍然大悟。
  先前,他一直以为,这些怪物嘴上沾染的血迹,都是噬咬南舟得来的。
  但事实是,南舟因为某种原因打不开锁,又不想靠砸摔破坏盒子结构。
  ……他居然能想得出来用光魅的牙齿咬合锁头来开锁的主意。
  {江舫}向他靠近一步,眼里盯准了南舟,轻声道:“你留下吧。”
  南舟没有动。
  “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江舫}说,“我和他又是很像的人。你伤得太重,需要休息,不要去找他了。”
  “……错了。”
  “我不要和我一样的人,也不要和他很像的人。”
  南舟字字咬得分明:“我只要他一个。”
  南舟不去看{江舫}此刻的表情,固执地单手揭开了盒盖,并努力抬头看向天空。
  这次,在世界崩解的瞬间,无数评论清晰地跳了出来。
  “哇,他真的杀了他吗?期待起来了。”
  “垃圾游戏垃圾游戏垃圾游戏,为什么角色换了小世界却不能回血?”
  “一星差评,没有理由,就是玩。”
  “这是我玩过的最差的Open world游戏,探索范围和自由度都小得惊人,游戏目的就是不停地寻找盒子,太单调了,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了。”
  “我为什么不能搞水仙?为什么不能和其他NPC发展感情线?”
  这些评论,仿佛是在嘲弄他的努力,不过是一个任人点评的游戏。
  或许是因为伤疲乏力,累及精神,南舟在堕入黑暗中后,竟然就这样半晕半睡了过去。
  在彻底晕厥前,他只看到了{江舫}身体被崩裂的世界吞噬前,向他伸出的一只手。
  时间滴滴答答在他耳畔流失。
  在茫茫然地漂浮了许久后,南舟的意识宛如被一根小刺轻戳了一记,骇然惊坐而起。
  ……他睡了多久?!
  他忙去确认时间。
  ……还好,不过二十五分钟。
  南舟强逼着自己从睡梦中加速苏醒。
  而眼前映入他眼帘的一切,让他再一次眉头锁紧。
  刚才唤醒他意识的那根“尖刺”,实际上是窗外高一声低一声的鸟鸣。
  凌乱的床铺、日期为8月18日的日记、半完工的画架——
  他竟然……再次回到了第一个盒子世界?


第287章 蚂蚁(十)
  在自己离开后,这个世界怎么会还存在?
  居然……没有崩溃吗?
  怀着万千疑惑,南舟想要起身。
  双脚甫一落地,他膝盖一软,骤然向前跪地扑倒,用双臂撑住地面,才勉强稳住平衡。
  他额上的冷汗密密麻麻,随着这一跪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脸颊上几道明艳的血痕也被冷汗冲刷,露出了苍白的底色。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薄而漂亮的肩胛骨随着沉重呼吸高低起伏了好一阵,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打开了窗户。
  叫早的小黄鸟早已离开。
  窗外阳光明媚,景色依旧。
  结合房中诸物,南舟确信,自己的确回到了第一个盒子世界。
  好处是他获得了一段绝对安全的休息期。
  坏处是他陷入了迷惘之中。
  南舟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玩错了?
  难道车票就像铁盒一样,每个世界都有,而自己单方面放弃了车票任务,一心寻找铁盒,导致任务失败,直接重启?
  或者说,盒子里只有这三个世界?
  那离开这世界的列车会停在哪里?
  车站又在哪里?
  再或者说,难道重来一遍,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问题太多了,一味去想毫无益处。
  南舟果断动用“傀儡之舞”,召唤出了一批布制人偶,自己则转身进入了浴室。
  洗去身上的一身血水,用热水和蒸腾的热气充分松弛了自己紧张的肌肉后,南舟核对了一下时间。
  ……距离游戏规定的发车时间只剩6小时50分钟。
  南舟专心致志地痛涤一顿后,换上从无限刷新的衣柜里取出的干净衣物后,已有三只分赴他处寻找车票和盒子的傀儡人偶归来,排排蹲在床边,等待他从浴室里出来。
  看见他后,三张空白的面孔向日葵一样齐刷刷对准了他。
  其中一只用圆圆的双手捧出一只铁盒。
  ……传送用的铁盒换了个地方,放在他平日会骑着自行车去的小镇巨树下。
  盒子找到了,“车票”却还是不见影踪。
  对于这个结果,南舟并不意外。
  第一世界实在过于平和,没有敌人,没有干扰,偌大的镇域,完全是任他搜寻的状态。
  单从游戏难度角度考虑,就算要藏车票,也不会藏在这里。
  然而,即便如此,南舟也要搜了才肯安心。
  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能在这里浪费太长时间。
  他还要前往下一个世界。
  当时间重来,光阴再启,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世界他会遇见什么。
  或许是又一次和那两个世界的【南舟】和{江舫}打交道。
  又或许,那两个世界已被摧毁,等待着他的是另外的新世界。
  只是他的状态再非全盛。
  南舟小腿和手掌上的贯穿伤好了大半,身上少许的撕咬伤也弥合了,只是骨伤难愈,腿上微微一发力,还是痛得厉害。
  花了一个小时,确认这个安全点的确没有除了盒子以外的新物品出现,南舟做下了“离开”的选择。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只能尽力而为了。
  锁是同款,他已经成功开过两回。
  此时,不住发颤的肌肉也镇定了下来。
  因此开盒一事变得异常简单。
  他单指拨开锁销,掀起锁片,扯下锁身,手扶在盒盖上顿了一顿,便果断打开了盒子。
  短暂的黑暗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阳光。
  为了确证自己的处境,南舟不等适应了光线,便眯着眼睛,强行观察起周遭环境来。
  这一看之下,他蓦然愣住。
  ……眼前的一事一物,都熟悉得让他困惑。
  他正站在自家房子对面的一片林地间。
  而在数步开外的二楼房间窗棂上,停着那只肉墩墩的小肥鸟。
  数秒后,窗户如他记忆中一样洞开,却没有一只手探出来,去喂那只专程定点来索要食物的小鸟。
  【南舟】双手扶窗、看向外面,并第一时间看到了对面的南舟。
  他冷淡的眸子里亮起了一点光。
  他对南舟做了个“过来”的手势,旋即离开窗户,转身奔下楼来。
  南舟愣在原地,心中升起了一团疑云。
  但他还是做了最应该做的事情。
  他带着一点趔趄,一路跑向【南舟】的屋门口。
  当他踏上第二级阶梯时,紧合的门扉在南舟眼前豁然洞开。
  穿着睡衣的【南舟】站在门内,因为胸中沸腾的情绪而微微喘息,与南舟对视。
  【南舟】的声音中满怀讶异:“你怎么回来了?”
  南舟也讶异万分:“……你还记得我?”
  两人正各自陷入困惑,不知该问对方些什么时,隔壁的门响了一声。
  ——NPC【江舫】要来找他的好朋友了。
  为了不产生多余的混乱,【南舟】一把擒住南舟的领子,把他扯了进来,迅速且无声地合上了门扉。
  半分钟后,【江舫】脚步轻快地来到门前,笃笃地叩响了门扉。
  【南舟】将南舟按在门板后,单臂横压住他的喉管,却不用力,只作警告,不许他发声。
  他自己也是一言不发,直望向眼前人。
  ——他的眼睛黑白澄澈,宛如镜照,和自己看人时是一样的专注用心。
  他们在彼此的眼里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南舟】对门外叩门的【江舫】说:“舫哥,我还想多睡一会儿,今天不想吃早饭了。”
  【江舫】温煦答道:“好呀。那中午吃吗?”
  【南舟】:“嗯。要吃面线。”
  【江舫】含笑应答:“收到,南老师。”
  如果【江舫】稍微有一点自己的思考能力,就会发现,【南舟】明明就在门后,为什么不能打开门,面对面地跟他说话?
  ……可他并没有。
  待到外间的足音渐行渐远,【南舟】才放松了钳制了南舟的手,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怎么又回来了?”
  ……盒中的世界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摧毁,而只是刷新重启了。
  【南舟】作为构成世界的核心人物,还保留了全部的记忆,并没有随着世界的重启被抹去。
  这一认知莫名让南舟的内心轻松了些许,也让他的疑惑不减反增。
  他诚实答道:“我也不知道。”
  “我刚才又在床上醒过来了。”【南舟】一针见血地问他:“你还会离开吗?我会永远困在这一天吗?”
  南舟:“不会,我想要离开这里,只有……”
  他看了一眼手表:“……不到六个小时的时间了。”
  【南舟】哦了一声:“六个小时之后,你就走不了了吗?”
  南舟摇摇头:“也许吧。我可能会被永远困在这三个世界里无限轮回……也可能我们都会消失。”
  【南舟】自言自语:“啊,50%的可能。”
  南舟直截了当地提出:“你能帮我吗?”
  【南舟】也报以最直截了当的态度:“我不想让你走。”
  南舟:“有人在外面等我。”
  【南舟】:“可没有人等着我。我也想要有人等。”
  两个直白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心和想法,把自己的诉求明明白白地告知对方。
  南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单手,搭上了【南舟】的颈项,温柔摩挲着他的后颈。
  在他孤独彷徨时,他就一直希望能有人这样轻轻抚着自己,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是最安宁美好的了。
  他想要抚慰另外一个自己。
  【南舟】乖乖地没有动弹。
  让自己的情绪迅速沉淀下去后,他反手捉住了南舟的手腕:“好了……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事情。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依照南舟的指点,【南舟】亲自走了一遭,按照自己在小镇中常走的日常路线寻找一圈。
  很快,他从一处小河的石头边,带回了那方熟悉的铁盒。
  南舟拿到铁盒后,轻敲了敲镂花的盒边,想到{江舫}就藏在里面,颇感奇妙。
  他也散出了自己的傀儡,驱使着它们避人而行。
  但因为小镇的格局与他熟悉的永无镇不完全相似,因此耗费的时间和心力远比第一个盒中世界要多。
  在等待的期间,南舟把自己要做的事情简略描述给了【南舟】听。
  【南舟】也和{江舫}一样,给出了相同的回答:“我以前没有在小镇里见过‘车票’一类的东西……或许是在你到来之后才出现的吧。”
  南舟答:“那就找找看吧。”
  【南舟】提出假设:“会不会埋在地下?或者是其他居民的家里?”
  南舟摇头:“不会。”
  【南舟】也迅速地和他心灵相通了:“……嗯,不会。如果这样的话,十二个小时的限制,说不定连搜遍一个世界都做不到。游戏不会有这样不平衡的设置的。”
  的确如此。
  这次的游戏,不是不对外公开的测试服,可以堂而皇之地提高难度,并对玩家隐瞒线索。
  这是最终决战,有无数高维人在外观摩。
  游戏方就算想动手脚,也不敢过于光明正大。
  ……
  一番时长达1个半小时的搜查,换来的也只是和第一个盒中世界一样的结果。
  ……至少第二个盒中世界的明面上,没有任何可以称作“车票”的东西。
  连一张额外的纸角都没有。
  看来,想要成功找到“车票”,他还要继续前往第三个盒中世界一探究竟。
  在南舟坐在【南舟】家的沙发上、窸窸窣窣地用铁丝扭锁时,【南舟】便坐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当小巧的锁舌被拨动、锁头喀地一声弹开时,【南舟】突然在他身后低声询问:“……你还会回来吗?”
  南舟心中一动之余,突发奇想:“你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南舟】:“……唔?”
  南舟:“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你带到下一个世界里去。”
  “那里也有一个人……和你一样孤独的。”南舟说,“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这既是尝试,也是一种冒险。
  南舟想试试看,铁盒能一次性带走几个人。
  以及,如果他带走了第二个世界中的核心人物,这个世界是不是会崩溃。
  【南舟】思忖良久,没有答话,只是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南舟肩上。
  ……
  可惜,当黑暗泼天而来的同时,那只扶在他肩上的手的重量,倏然消失了。
  ……出现在孤月之下的,只有南舟一人。
  南舟叹息一声。
  经测试,盒子只能传送走打开盒子的那个人。
  在心思未定时,南舟一个晃身,险些从屋顶上跌下。
  好在他最后稳住了身形。
  ……但他还是将瓦片踩出了啪嚓一声细响。
  站定之后,南舟忽然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人跟自己描述过。
  下一秒,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下方的阳台探出。
  {江舫}望了他片刻,率先向南舟打了招呼:“哟。”
  ……听语气,他也认得自己的。
  南舟并不应声,只是叹息了一句:“……唉。”
  他想不通,这一切的设定,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让他在三个世界中疲于奔命吗?
  还是……
  南舟想到了副本的主题【蚂蚁】。
  蝼蚁竞血,奔走不停,究竟有什么意义?
  ……
  {江舫}是清晰地看到自己消失又重组的全过程的。
  在他重新拥有完整意识的同时,他也重新回到了那个囚禁南舟的房间。
  他眼睁睁看到自己原本破碎的肢体一寸寸滋长出血肉,原本应该在打斗中一片狼藉的房间一丝不乱,沾染着南舟鲜血凌乱的床铺干干净净,就连手铐磨在金属质床栏上留下的淡淡擦痕,也消失无踪。
  窗外明月高悬。
  {江舫}在床边坐下,手扶上了干净的床栏。
  他本来神思不属,突然听到屋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响动,心有所感,便抢步来到了阳台上,看到了南舟。
  从这个角度看去,南舟的眉峰很好看,在月色之下,投下一层阴影,恰好覆盖住了他的半个瞳孔,愈加显得另外半边明澈如水。
  南舟腿上有伤,不想往下蹦,牵扯到伤处,索性黑猫似的蹲踞在屋檐上,垂首看着他。
  {江舫}倚栏而笑:“喂,看到我有这么失望吗?笑一笑嘛。”
  看到这人去而复返,却望着自己大叹特叹,{江舫}的心境,居然是二十五年来罕有的轻松。
  他托腮问道:“怎么,回来讨债了?”
  “嗯。”
  调整好心态后,南舟径直道:“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下,这个世界,有没有我要的‘车票’。”


第288章 蚂蚁(十一)
  南舟的第二次到来,让{江舫}有些意外的惊喜。
  他不再难为他,把自己能支使得动的镇民都散了出去,帮助他的人偶寻找有可能遗落在镇域某个角落里的碎片。
  他又从南舟处借到了一只布偶娃娃,带回屋里,好奇地摆弄起来。
  经“傀儡之舞”操作的人偶,一些肢体反射和感觉会呈现在操纵者身上,能够让操纵者第一时间发现在外的人偶遇到了什么事情。
  此时此刻,南舟坐在屋檐上,让骨裂受伤的右小腿顺着檐角垂下,却意外地感觉……有些温暖舒适。
  南舟扒着屋檐,俯身从阳台看向屋内。
  一只雪白干净的人偶,被{江舫}在床上摆得端端正正。
  他正在用简易夹板,给人偶的伤腿进行了固定。
  在南舟逃跑时,{江舫}看出了他的哪条腿受了伤。
  他同样能通过南舟操纵这些无生命的人偶的方式,推测出“人偶与主人感官互通”的事实。
  所以他愿意为人偶裹伤,也是在为南舟裹伤。
  他如此精心地侍弄着那条短短胖胖的人偶腿,由于动作因为太过认真,对象又太过憨态可掬,透露出一股异常的滑稽来。
  感受到南舟自外投来的目光,{江舫}回过身来,张扬地一挑眉:“不是说‘他’好吗?‘他’现在能给你包扎吗?”
  他眼中满是不服输的光。
  ……明明是和他的江舫形状相同的眼睛,却包蕴了截然不同的两样情绪。
  南舟说:“你不是他。”
  这话是实话,也和{江舫}拆穿他身份时说得一模一样。
  说罢,南舟抬起身子,刚要坐直,脚下却猛地一空。
  {江舫}几步上到阳台,恶作剧似的擒住了他垂下的左腿,把他从屋顶上扯了下来。
  目前还是满月,南舟身体乏力,尽管他已经在偷偷适应月光了,却也根本经不住他这么拉扯。
  眼看又要摔下楼去,一股力量在他腰上轻托了一把,助他轻飘飘地阳台边缘站稳了脚,也没磕痛他受伤的右腿。
  {江舫}带着点恶作剧的笑容,仰视着站在阳台栏杆上、身形略微打晃的南舟:“……谁要你比我高。”
  这人幼稚又美丽,和真正的江舫又各自不同。
  ……却是一样的鲜活生动。
  南舟不理会他的玩笑,就势在栏杆上坐下,又开始思索起游戏的意义来。
  他向来是擅长从游戏顶层设计的角度考虑问题的。
  从目前的信息分析可得,本次游戏的难度,与通常游戏中以“达成某种游戏任务”为最终目标不同。
  ——游戏的关键,在于“玩法”的不确定性。
  倘若将“立方舟”他们五人的最终战划分成5个独立游戏的话,综合自己在天幕上看到的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游戏评价,南舟独属的这场游戏,按理说,是包含了动作、探险、沙盒等元素的高自由度探索类游戏。
  举个例子。
  倘若高维人想把这个游戏做成常规的动作类游戏,大可以南舟每成功跳跃过一个世界,就给他一个“车票碎片”作为奖励,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玩法。
  但是高维人并没有采取这种玩法。
  祂们选择让南舟进入循环。
  “车票”和“铁盒”只是一个引子。
  一个诱导他不断打开盒子,从而接触到其他两个盒中世界的引子。
  为什么高维人把盒子世界限定在三轮一循环?而且都限定在他相对熟悉的环境里?
  高维人为什么不给他设定一个无脑强悍的【南舟】,一个干脆被光魅病毒浸染过、变得无比凶猛的{江舫}?
  假使高维人当真这样设定,南舟是当真有可能在这样的武力车轮战中被杀死的。
  是因为有观众观看,战力不能太失衡,boss不能太难刷,要考虑到游戏的平衡性吗?
  固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赋予【南舟】和{江舫}如此高等人格的必要吗?
  毕竟在这三个游戏盒子中,最大的困难就是要应对【南舟】和{江舫},两个完全拥有自己独立思维和人格的NPC。
  稍有不慎,自己这个“外来者”就会被他们清除。
  但,同样因为他们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如果能善加说服,不是没有结盟的可能性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被抹除记忆。
  这就又免除了南舟要一遍一遍和他们周旋、解释来龙去脉的麻烦。
  按照这个逻辑顺下来,对南舟来说,只要他玩得到位,能够顺利结盟,NPC又有脑子,游戏是越到后期越简单的。
  这对他找到“车票”,却是毫无好处的死局。
  因为太过平和了。
  他必须设法破局,找到这循环游戏的真正玩法。
  或者说,这个游戏里真正困难的“点”是什么?
  就像是一面密闭的车窗玻璃,只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点”,才能用消防锤一击即溃。
  想到这里,南舟脑中骤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说起来,每当盒中世界崩溃时,浮现在天边的那些游戏评价,意义何在呢?
  是不是……他需要刷那些“天外玩家”的好感度,把游戏的评价拉上来?
  在第二次从第二个盒子世界跳转到现在的世界时,南舟着意看向了外界天际,在世界再度崩溃时,看到了一个评价:
  【褒贬不一的无聊游戏,果然还是慎玩为好】。
  正如那些恶评所言,游戏的竞技性下降,是他们给出差评、让游戏评分飞快下降的主要理由。
  他第一次看到评价时,是和【南舟】短兵相接,被他打飞了手中的铁盒。
  那时,南舟看到的评分和评论还是较为正向的。
  那……如果他尝试提升游戏的竞技难度,从游戏内部直接提升可玩性和选择性,自己会不会得到一些奖励?
  ……譬如,车票?
  注意到南舟投向自己的目光,{江舫}异常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想法的变动。
  他冷笑了一声:“啊,我看到了一点让我讨厌的东西。”
  说着,他迫近了一步:“……你想杀我?”
  南舟诚实道:“刚才是想的,现在不太想了。”
  {江舫}可没有【南舟】那样点到即止的好习惯,怀疑心一起,指节就怪异地喀喀响了几声,再次在脑内演习起如何把南舟的脖子掐得红肿一片,好让他乖乖听从自己的场景。
  他既然一定要南舟把自己刚才脑内的推想如实告知他,南舟索性照做。
  游戏时间过半,他还没有找到游戏通关的眉目,当然没有得罪盟友、给自己平添游戏难度的必要。
  通过描述、大概明白了南舟的诉求后,{江舫}双手撑在栏杆上,一针见血地点出了精髓:“也就是说,你想讨人喜欢,这样说不定能拿到车票?”
  南舟:“嗯。”
  {江舫}冷嘲热讽道:“这样想也合理。你的活动空间如果只有你说的这三个盒子,就算你把盒子钻出花儿来,也是找不到什么火车、车站的。”
  南舟:“嗯。”
  {江舫}歪了歪头:“那就要请教南先生了,你要对我做什么,才能讨别人的喜欢?”
  南舟按自己的记忆,如实地复述了那些曾出现在天际的评价和要求。
  中间涉及各种高自由度的搏击和斗殴,以及各种高难度的、匪夷所思的体位。
  南舟当然从来没有考虑过后者。
  但就算是前者,南舟也不会轻易尝试。
  谁也不知道,提高玩家评价到底是不是游戏的真正玩法。
  如果他真的亲手杀死了盒中唯一有自我意识的NPC,盒中世界会不会就此彻底崩溃?
  他会不会自断后路,困死在这里?
  到那时,他后悔也晚了。
  南舟在情爱一途上向来冷感,将那些评价内容复述,当然不觉得有什么。
  {江舫}却渐渐听红了脸。
  最后,他甚至猛然把栏杆攥出了一声细响。
  他怒瞪着南舟:“你……你不要脸!”
  南舟:“……???”愣住。
  不过,他也很快明白了这其中的症结。
  {江舫}这二十五年的盒中生涯乏善可陈,他并没有江舫那样的周游天下的见识。
  他习惯让别人的血溅自己一脸,却不习惯有人光明正大和他讨论床笫之事。
  {江舫}愤怒兼羞耻,用力转身,回到屋内,把阳台的门砰然合上,顺手一巴掌把人偶扇到了地上,气冲冲地和南舟隔着一扇玻璃拉门,对峙起来。
  南舟想:……小孩子。
  为了更快地将精神导回原先的思考轨迹上,南舟随手打开了自己的游戏界面,想重新阅读一下游戏规则。
  这一眼看去,他在页面的右下角看到了5个叠合在一起、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弹窗。
  这小小的弹窗隐藏在“生命树”大背景的枯槁树皮上,本就不惹人瞩目。
  南舟之前只在紧急状态下用快捷键单向呼出过物品栏,丝毫没有留意到弹窗的存在。
  ……又是一个一不小心就会忽略的视觉陷阱。
  南舟点触了一下,共计五个【成就】便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环游世界】恭喜我们的小蚂蚁,完成了一场伟大的世界巡游!
  【呼朋引伴】我们的小蚂蚁找到了两名可靠的伙伴,让我们一起碰碰触角,愉快欢呼吧!
  【成长的代价】小蚂蚁在探险的时候,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这大概就是成长吧。
  【旅程再启】再去探望探望两名伙伴吧,小蚂蚁是孤独的,他需要同伴陪伴。
  【盒子收藏家】恭喜!小蚂蚁已经有了5个盒子开启记录,还有无穷的未来等着你去探索!
  这对应的,分别是在自己走遍三个世界、和【南舟】{江舫}建立暂时的盟约、右腿在地下室斗殴中受伤、开启第二轮盒中循环,以及当前开过的盒子数量。
  这些是他一路走来的游戏实录,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南舟却注意到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这些成就,每一条都和所谓的“车票”毫无关系。
  ……仅仅是因为他目前还没有找到有关车票的任何线索吗?


第289章 蚂蚁(十二)
  月色渐渐西沉,最明亮的光景已然逝去。
  消息一个又一个带了回来。
  不过并没有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了。
  小镇里除了一方多出来的铁盒,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关于“车票”的线索,仍是水中月,镜中花,甚至连具体的模样都是朦胧而不确定的。
  三个世界的第二轮搜索完毕。
  至此,南舟基本可以确信,自己还没有摸清游戏的真正玩法。
  而前期的搜证浪费了他太多时间。
  距离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火车发车,只剩寥寥数个小时了。
  想到这里,南舟跳下阳台栏杆,轻敲了敲阳台的窗玻璃。
  也不知道屋内的{江舫}又自顾自地想了些什么,淡淡的红云水汽攀绕在他脸上,经久不去。
  他轻飘飘地剔了南舟一眼,意思是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南舟不知道{江舫}已经单方面认定自己是个为了过关会无所不用其极的臭流氓,又礼貌地敲了一遍窗玻璃:“请你也帮我想一想怎么过关吧。”
  {江舫}一面用手掌扇风给脸颊降温,一面用天生的笑眼故作镇静地斜睨他:“抱歉,我没南先生那么见识广大,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
  一想到南舟会厚着脸皮向他求欢,{江舫}单手发力,揉皱了床铺。
  南舟注意到他面上神情变化不定,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目光闪避,恍然大悟。
  ……他以为{江舫}早已经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他解释道:“江先生,你好,是这样的,我并没有想和你发生性关系。”
  {江舫}:“……”
  南舟:“我不在乎这个,但是让我产生生殖冲动的人只有一个。我只是提出一种通关的想法而已,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江舫}:“……”
  南舟认为自己这番剖白相当恳切,足以化解两人间的误会。
  {江舫}却诡异地沉默了许久,神色不虞地咬着唇侧的肉。
  半晌过后,他略僵硬地“哈”了一声,颇不甘心地岔开了话题:“……你问我要怎么过关?”
  南舟:“嗯。”
  他需要和聪明人交谈,来开拓自己的思路。
  {江舫}:“你不怕我故意诱导你想错方向?”
  南舟不怕:“我会自己思考。”
  {江舫}又问:“我凭什么要帮你?谁知道你离开之后,我会发生什么?”
  说到这里,他反手按上了南舟的额头,似笑非笑道:“万一我的世界崩溃了,我没家回,你要怎么赔我啊?”
  话罢,他轻巧地把南舟的额头往后一拍。
  这的确是个问题。
  南舟保持着身子后仰的姿势,认真地思考起{江舫}的顾虑来。
  见他一时答不出来,{江舫}微扬了扬嘴角:“省省吧,南先生,我是不会帮你的,就算我想到什么,也不会跟你说的。”
  南舟反问:“你很讨厌我?”
  {江舫}:“哈,你认为你很讨人喜欢吗?”
  南舟望着他的眼睛:“那游戏失败的话,我就有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为了让自己显得更讨厌一点,他将系统里宣布任务时阴阳怪气的语气助词学以致用:“——哦。”
  {江舫}:“……”
  ……狡猾的小怪物!
  先是逼自己说出讨厌他,然后又威胁自己要留下。
  难道他要承认自己不讨厌他不成?
  {江舫}咬牙跟自己生了半天闷气,才恶声恶气地询问:“你刚才说的成就……收集了多少个?”
  南舟:“五个。”
  {江舫}:“上限多少个?”
  南舟:“不知道。”
  在一来一回的问答间,{江舫}迅速调试好了心理状态,把手指点在下嘴唇,含蓄地一点头:“你的最终目的是得到‘车票’。目前看来,想要寻找一个既有的实体‘车票’,是做不到了。”
  南舟接过了他的话:“想得到‘车票’,有可能是要设法提高游戏的整体评价和可玩性,也有可能是……得到全部成就,会奖励一张‘车票’。”
  {江舫}昂起下巴,对南舟的推测不以为然:“哼,你刚才才说过,全成就的上限是‘不知道’吧。既然不知道做多少个成就才算‘全成就’,你不怕这又是一个浪费你时间的诡计吗?”
  南舟解释说:“这只是一种可以列入考虑范围的通关方式。”
  {江舫}又哼一声,不置可否。
  {江舫}知道南舟对“全成就”的分析有道理。
  他的挑刺,不过是故意为之,就是想要打击他两句罢了。
  只要他肯对自己服软,不这么一板一眼的和他说话,{江舫}也就没有这样气不平了。
  将当前两种可能的过关方式列举出来后,两边均陷入了默然。
  南舟在思考别的玩法。
  {江舫}在想办法折腾南舟。
  很快,他冒出了个主意,嘴角不自觉堆起了一点笑意:“哎,我这儿还想到了第三种玩法,想不想听?”
  南舟:“嗯,想听。是什么?”
  {江舫}一把抄起放在一边的盒子,毫无预兆地一把捏碎了锁片,闪身到了房间一角,冲他狡黠地一眨眼:“……你忍一忍啊。”
  南舟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的瞬间,{江舫}已经打开了盒盖。
  “等——”
  不等他阻止,第三世界便以极快的速度崩解。
  四周的光源犹如玻璃一样被击碎,南舟陷入了一片昏沉的漆黑间。
  世界重组,只在霎眼之间。
  对南舟来说,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重新看到自己随世界一起破裂的身体逐步拼合起来。
  他重新出现在了屋顶上。
  ——当世界重组后,铁盒的刷新点不确定,人员的诞生点倒都是固定的。
  这回,南舟迅速站稳脚跟,顺着屋顶弧度溜下来,单脚着地,落于阳台,往屋内看去时,{江舫}正扶着床栏,身体发颤,面唇一应都是雪白雪白的,累极了的样子。
  南舟推开阳台门扉,走入屋内,同时确定了一下时间:“一个半小时。”
  {江舫}却把他的话理解成了嫌他动作慢,剜了他一眼,气喘微微道:“……我已经……很快了。”
  好在三个盒中小镇范围都有限,房屋布局也只在细微处存有差别,{江舫}又旨在探路,一心寻找穿越世界的铁盒而非“车票”,相对来说,动作已经算是很快了。
  综合来说,他在第一个盒子世界中耗时最长。
  因为没有帮手。
  “第二个盒子里的你看到我之后,很快明白过来,还是蛮配合的。”{江舫}撇撇嘴,“比你强得多。”
  南舟叹了一声:“太突然了。”
  {江舫}身体虚弱,却还是保持着傲岸的仪态:“我就是喜欢看你不高兴。你不高兴,我就高兴。”
  闻言,南舟垂下了嘴角。
  {江舫}忍俊不禁:“你干嘛?”
  南舟:“让你高兴。也让你别再冒险了。”
  {江舫}坐倒在床上,嘁了一声:“不想要我拿你的任务来随便做实验就直说,我也没那么想帮你。”
  “不是。”南舟实话实说,“我怕铁盒会伤害你。我希望我完成任务离开之后,你们都能好好的。”
  {江舫}一愣,没趣地倚靠在床头,阖上了眼睛。
  他毕竟不是南舟,身体机能虽说在和光魅的长期斗争中变得强悍,面对时空乱流的撕扯,也还是有些经受不住。
  {江舫}的冒险行为,并没有换来任何“车票”相关的线索,只是证明了无论是他们三人中的谁,只要打开盒子,只要去做铁盒任务,就都能回到原点。
  额外所得,只有一个用途不明的成就。
  【蚂蚁的】其他的小伙伴也想去看看世界,小蚂蚁兴奋地把自己的路指给了它们,并说“玩得开心”哦。
  随着{江舫}回归本世界,新的铁盒也在这个世界刷新了。
  可巧,这次的铁盒正好出现在了{江舫}房间的桌子上,省却了他们费心寻找的时间。
  南舟拿起了铁盒,并不急于再度开启,而是平放在手心,详加研究。
  上面的花纹虽然繁复,但多数是菱格和花纹构成,看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意义。
  观察着,观察着,南舟心念乍然一动。
  他还没有说话,一旁闭目养神的{江舫}忽然也开口道:“哎,你说,这三个互相套嵌的世界,像不像一节小型的列车?”
  这恰恰说出了南舟的心声。
  每个铁盒均呈长方形,大小一致,花纹一致,就连小镇的内容也是大差不差,和列车车厢确实有相近之处。
  “我在书里看到过列车的示意图。”{江舫}解说道,“列车是一节一节车厢相连的,中间会有一定的缓冲带。我们穿过一个盒子,就来到了下一个盒子。”
  南舟接话道:“而且,列车是单向的,没有回头路,我们没有办法从一号车厢直接跳到三号车厢。这一点也很像。”
  “假设我们已经在一辆我们都察觉不到的列车上的话……等等,不对。”
  {江舫}淡色的嘴唇抿紧,也顾不上先前自己所说的“我是不会帮你的”,沉浸入了这前所未有的谜题之中。
  他说:“每节列车如果都一样的话,你的出现就很奇怪了啊。”
  “我们都拥有各自的一节车厢,只有你是一个外来者。也就是说,在你来之前,你的车厢里是没有人的。只有你到来,这辆车才真正开始运行。那‘车票’会不会已经在你自己身上了?”
  南舟说:“我的仓库里没有。”
  他检查过的。
  {江舫}摊一摊手:“那就不知道了。这三个世界里多出来的东西就只有你啊。”
  南舟脸色猛地一变。
  ……这话他曾经听过的。
  小巷中,{江舫}面对着一身狼狈的自己,悠然地伸出手来。
  自己问他,有没有在镇里发现车票一样的东西。
  那时,{江舫}用同样的语气玩笑道:“‘多出来的东西’?那就只有你了啊。”
  对伤重失血的南舟而言,这个回答声若蚊蚋,被淹没在声声耳鸣之中,弱不可闻。
  彼时,他只察觉到了淡淡的违和。
  可此时此刻,南舟回想起来,这个答案,不啻雷霆重击!
  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南舟反手摸向了自己的后颈。
  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被江舫咬过的痕迹。
  ——在被{江舫}控制住呼吸、后仰靠上床栏时,那一点稍纵即逝的异常,正是源自于此。
  南舟心神骤乱,从来稳定的呼吸一点点变得紊乱。
  恰在在页面开启的状态下,右下角跳出了一个【成就】,停留了三秒,旋即消失。
  恭喜获得成就:【终归虚妄】。
  【终归虚妄】小蚂蚁,记忆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不是吗?
  瞬间,无数想法涌入了南舟的心中,冲得他原本井然有序的思绪一片混乱,溃不成军。
  ……究竟,什么是真的?
  ……自己……是谁?


第290章 蚂蚁(十三)
  {江舫}察觉到南舟在反手摸向脑后之后,神情间便多了几分茫然无措。
  他何等敏锐,淡色的眼珠轻轻一转,便明白了南舟的思路。
  目前看来,南舟和定点刷新的铁盒,是原本一成不变的三个世界中,出现的唯二变数。
  而南舟穿梭于三个世界之间的唯一目标,是寻找离开的“车票”。
  问题是,要怎么推进游戏,才能获得“车票”?
  已知的是,“车票”不存在在这三个世界中的某个角落。
  “车票”也不在南舟本人身上。
  “车票”有可能通过提升游戏评价或完成成就获得。
  这虽然值得尝试一把,但由于工程量太大,且根本不知道要达成什么样的成就、将评价提升到什么层次才能获得最终奖励,且奖励是“车票”的可能性并未明说,所以这种可行性仅仅存在于理论中。
  那么,“车票”,有没有可能是南舟这个“变数”本身?
  南舟正是一念至此,想要验证自己身上有无特异之处,第一时间便反手摸向了后颈。
  {江舫}想,南舟的后颈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是南舟是半长发,掩住了后颈,他又有明确的“在12小时内寻找到车票”的主线任务,当然会把更多精力放到外部环境,而不会去特意留心自己身体的状况,所以察觉不到,也是可能的。
  ……这个脖子上的印记,就是那所谓的“高维人”给他留下的破局点。
  思及此,他探头去看南舟。
  随着他刚才的抬手一摸,本来垂拂在他后颈的黑发向两侧分开。
  那里肌肤生光,白得晃眼,却是一个伤疤也没有。
  这稍稍出乎了{江舫}的意料。
  可转念一想,他便了然了:“你脖子上应该有胎记,是吧?”
  南舟放下手来,轻声道:“是伤疤。”
  {江舫}充满兴趣地“哦”了一声:“谁能伤到你?”
  南舟把自己的头发归拢好:“我喜欢的人。”
  {江舫}嗤笑一声:“你喜欢的人也不怎么样吗。”
  “是,你说得对,那个不是‘我’喜欢的人。”
  南舟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之甚,胸膛都凹陷了下去。
  他垂目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那个人。”
  {江舫}闻言,一时糊涂。
  ……他以为,南舟既然被设定是“车票”,如此不安沮丧,肯定是因为不敢冒险自杀、免得自己推测失误的缘故。
  他本来还想逗逗南舟,把腰间的匕首交到他手中,挑衅问他敢不敢自杀的。
  南舟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南舟在床边坐下,躺在床上的{江舫}下意识往内收了收腿,给他腾出落座的空间。
  南舟的头埋得很低,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弯上,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躯干:“你知道我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江舫}闻言,略不爽道:“不感兴趣。”
  见南舟抿唇不语,{江舫}又啧了一声,不耐道:“你快说。”
  南舟抬起手,依照自己的记忆,一点点抚摸着齿廓应该存在的皮肤,说:“在一间教堂里,我快要死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咬住了我的脖子,想要用痛把我唤回来。”
  “哦。”{江舫}把脸转向窗外,毫无诚意道,“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问题就出在这里。”南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件事,我不应该记得的。”
  {江舫}难掩好奇:“什么叫‘你不应该记得’?”
  南舟说:“为了救他,我把和他相处相关的所有记忆,都和高维人做了交易。”
  说到这里,他埋头嘀咕了一句:“你看,这件事我也记得。”
  他重复了一遍:“可我……本来不应该记得的。”
  在紧迫的游戏时间限制中,南舟不会有心思去回顾梳理自己的记忆,自然不会发现自己的记忆中“多了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组成他记忆的,多是晃动的、镜头记录的画面。
  他自然而然把那些当做了“记忆”。
  但那有可能……只是某个追踪拍摄的摄像头里的内容。
  {江舫}回味了片刻,渐渐意识到了南舟话中所代表的意义。
  他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你说得对。那个游戏说明,也说得对。”
  南舟,或许应该称之为“南舟”,抬起了头,望向了{江舫},目光中透露出难言的茫然和忧伤。
  “我就是游戏里的唯一的‘变数’。”
  “我在悲剧中……循环。”
  “我的一生,就是一个他人笔下的可笑的故事。”
  “就算赶不上车,离不开这三个世界,也无所谓,‘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南舟”缓缓诵念着游戏说明上类似预言的文字,神志越发混沌,思路却越发清晰。
  综合先前的种种线索,包括成就弹窗、天幕上的游戏评价、游戏说明中的那句【您在游戏里,真的会感到愉快吗?】,可以推断出来,这三个盒子所构成的套环世界,就是一个完整的独立游戏。
  起先,三个世界就像三节彼此封闭的列车,各不相干地演绎着自己的故事情节。
  在游戏里,“南舟”是最先“认知”到世界真相的人,也被赋予了“主角”的属性,以及与南舟相关的全部记忆。
  他以为自己是南舟,以为自己也和江舫、李银航一起经历了那样动人心魄的冒险。
  在这样的记忆驱动下,“南舟”拥有了寻找铁盒的绝对理由。
  真正属于“南舟”的游戏,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动身寻找铁盒,开始他为期12小时的冒险之旅。
  ……这也恰好也符合一个独立游戏的时长。
  他是这趟故事列车中的主导者,却同样也是副本中的傀儡。
  游戏不断展示给他“成就”和“评价”,就是在诱导他和其他两个世界的【南舟】和{江舫}争抢资源,发生争斗,好开发出更多有趣的“成就”,引起更多正向的“评价”。
  实际上,他和【南舟】、和{江舫},都是没有区别的、同维度的生物,是游戏的附庸,也是从真正的南舟身上分裂出的变体。
  他甚至要比【南舟】和{江舫}更加可悲。
  至少他们身边有自己的【江舫】和{南舟}。
  但自己的“江舫”,居然只是一个远隔千里、从不真正属于他的幻觉。
  过去的记忆?
  ……虚造的。
  美好的感情?
  ……只是他心中单向的化合作用。
  旅程中结识的朋友?
  ……都是与他无关的人罢了。
  他不是南舟。
  江舫不是他的,伙伴也不是他的。
  他只是一个凭空构造出来的、以为自己是真人的游戏人物。
  破局的要点,就是他自己发现自己并没有后颈的伤口,进而察觉自己拥有一段原主南舟本不该有的记忆。
  要戳穿这个假象,不是那么困难。
  问题在于,察觉到这个假象之后,他要怎么选择?
  ……
  另一边,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江舫}反倒轻松了许多。
  “我没玩过游戏,但我看过很多故事。”
  他像个热爱恶作剧的小孩,言笑晏晏、毫不顾忌地戳弄“南舟”的伤疤:“……一开始啊,故事的主角,父母双亡,身负血仇,总之,故事赋予了他强烈的行动动机。”
  他拍了拍“南舟”的肩膀,用轻松调笑的语气道:“想开点,你不过是一个复杂了一点的故事的主人公,你的意义,其实也就是穿梭在世界里,被人调动着和我们打架。你如果输了,或者死了,就会被清空记忆,游戏重来。你又带着要‘找车票’的任务复生……就像故事里的主人公,每个读者翻开扉页后,看到的都是同一个你,不停重复着同样的命运,重复这12小时所有的际遇,努力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最后还是会得到同一个结果……啊,很可怕,是不是?”
  {江舫}越说,语调越是轻快自在。
  “南舟”和他是同一个游戏里的人物,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暗暗地快活。
  就算他们不能脱离这12小时的轮回悲剧,就算游戏会重启,而他们每次只有12小时的缘分,但是,刨除掉那些无用的争斗时间和搜索时间,他们至少还有3个小时,可以做朋友。
  那至少不会是无间永劫的孤独。
  面对{江舫}的讽刺,“南舟”垂头不语。
  {江舫}瞧着他唇色转淡,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是不是欺负得太狠了?
  {江舫}靠在床上,单手托住侧颊,笑道:“你和我一样,都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存在。这样我心理就平衡了。”
  “南舟”答:“我不是。”
  {江舫}不置可否地一哂:“那有些人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南舟”说:“我在想,真正的南舟在哪里?”
  他的目光剔透而镇定:“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南舟就能拿到‘车票’了?”
  {江舫}眉心一凝,坐起身来:“凭什么要你死?游戏说明不是说了吗?你只要一直活着,这个游戏就会持续下去?你凭什么要为了那个本体去死?”
  听到这句话,“南舟”脸色微动,看向了{江舫}。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高维人要赋予【南舟】和{江舫}足够的智能了。
  ——是为了在劝说他、动摇他心智的时候,更有说服力,更让人……动心。
  作者有话要说:
  简而言之,南舟根本没进游戏
  他就是赌,这个“南舟”肯不肯出来。
  所以我跳过了“”这个最基本的区分人物的标识符,用了【】w
  “”要在这里用的


第291章 蚂蚁(十四)
  高维人的恶毒和用心,几乎是写在了脸上。
  南舟虽然没有真正进入游戏之中,但他的各项身体数值、他的记忆,包括他的游戏系统,都被照搬复刻到了“南舟”身上。
  他这一路走来,可以说完全沿袭了南舟的思考和战斗方式。
  这等同于南舟本人出借了游戏经验和装备,二人共同参与了游戏。
  他和“南舟”是一个奇妙的命运共生体。
  而游戏进程推动至今,当“南舟”意识到自己并非真正的南舟时,他离成功便只剩一步之遥了。
  与此同时,摆在他面前的路,也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如果说之前的“南舟”是虚造的游戏人物,在这一刻,他彻底挣开了束缚,然后发现自己如同被蜜糖引诱的蚂蚁,早已置身在了丛丛蛛网之中。
  这种感觉并不美妙,所以“南舟”长久地用沉默相抵抗。
  {江舫}不喜欢他的默然。
  因为这意味着“南舟”很痛苦,而他无能为力。
  他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喂,说话。”
  “南舟”双手扶着膝盖,低声说:“这个事情很大,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他的心绪很乱。
  这种混乱感,对“南舟”来说是前所未有的。
  “南舟”也想要保持理智,忍着不疯。
  可他转念一想,这份“理智”,明明是南舟在遇到重大事件时的自我约束。
  这样的冷静理智,从来不该属于“南舟”。
  可真正的“南舟”,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南舟”身陷思维漩涡中,被无形的压力越绞越紧,越迫越死。
  心神煎熬间,他看到{江舫}将一只手从旁侧探了过来,作势要握他的,好给他一点安慰,可几抬几落间,还是收了回去,转而在他后脑上轻拍了两巴掌。
  拍过之后,{江舫}自己也觉得肉麻,索性背过身去,像是自顾自要和“南舟”划清界限似的。
  一时间,“南舟”心里羡慕起{江舫}来。
  尽管故事背景一致,他们至少拥有自己的成长经历,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想法。
  直到现在,“南舟”还在控制不住地思考,如果是南舟在,他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他的一切全都取自南舟,他真的能完全摆脱南舟吗?
  良久过后,“南舟”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说:“如果我选择去做‘车票’,你和第二个世界的【南舟】,是不是也就不存在了?”
  “看样子是这样的。你是‘车票’,是这个游戏世界存在的基础,还是第一个盒子世界的故事主角。有了你,才有我们两个的故事。假使南舟是太阳的话,你就是地球,我和那个人就是月亮。你绕着南舟转,我们两个绕着你转。”
  分析至此,{江舫}冷森森地望着他:“……所以我劝你谨慎选择。你选得不合我心意,我就杀了你。”
  “南舟”提醒他:“亲手杀掉我,你也不存在了。”
  “……不一样。”
  {江舫}一手拎起了他的脸颊,发力捏揉了一圈,发现还挺软。
  他心情莫名愉快起来,却摆出了一个故作狰狞的模样:“那是我乐意去死。”
  “南舟”唉了一声,无视了他的发疯,继续盘点着自己留下的弊端:“像你说的,假如每次游戏都是从头开始,我最多只拥有12小时的游戏时间,时间到了,游戏就结束。我们会恢复到不相识的初始状态,我带着南舟的记忆,继续以为自己是南舟,持续闯关下去,或许会在第二个世界和【南舟】抢盒子的时候被杀死,或许会被你当做怪物杀死。一切从头再来……这样的话,不也是毫无意义的可悲的重复?”
  {江舫}不怕“南舟”思考留在这个虚拟世界里的坏处,只怕他不肯去想。
  他既然有动心的意思,{江舫}自然不肯轻纵他打消念头。
  他说:“就算是重复,你也还是活着,有成为你自己的时间;你死了的话,你就永远是一个不自由的替身。”
  他又说:“再说了,被困在这12小时里轮回,只是我猜想中的一种可能性而已。”
  说着,{江舫}比了个手势:“你可能获得的是永久的自由。”
  “你活了,外面的南舟或许就会死。影响着你的根基从根源上被消灭了,你再也不附属于谁。……这是精神上的自由。”
  “每个玩家人手一份游戏,所以在每个不同的平行时间线上,可能会存在千千万万个我们,我们的存在,不一定会在同一条时间线上反复刷新读写,是各自独立存在的。这场游戏结束后,这个游戏就会被某个玩家封存在仓库里,再也不会打开再玩一遍。所以你未必会重复这12个小时,你会拥有无数个可以支配的12小时——这是彻底的、身体上的自由。”
  “南舟”用心注视着{江舫},倾听着他用蛊惑力极强的言语,为自己描述勾勒的美好前景。
  不管是这个{江舫},还是那个舫哥,诱哄人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江舫}被他看得面孔发红:“我有哪里说错了,你说就是,不要看我。”
  “南舟”便听话地转头看向窗外,平静道:“我试验过,每次盒子只能传送走一个人。如果我以后选择留在盒子里的话,我会偶尔来看看你,也得偶尔看看第二个【南舟】。在盒子里转换一次,时间就会被重置。这么一来,这一天……”
  他指了指外面漆黑一片的天际:“……还有这一个时刻,实际上是无限重复的。”
  {江舫}皱了皱眉。
  他明白他的意思。
  “南舟”从第一个世界,穿过第二个世界,来到第三个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是存在一个固定的存档点的。
  经过尝试可知,存档点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固定的。
  “除非我们放弃使用盒子,永不相见。否则,我每一次穿过盒子来见你们,你们在小镇上做过的一切事情都会被归零到这个时刻,就算发生了什么,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发生。”南舟说,“……这样,能叫做自由吗?”
  {江舫}耸一耸肩,浑不在意:“对我来说,在这里的每一天的日子都没什么特殊意义,只是伪装着活下去,保护一个曾经保护过我的邻家小孩儿就是了。”
  还有一半话,{江舫}藏着没有说。
  ……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南舟”走。
  至于现在正处于破碎混沌状态的第二个世界里的【南舟】,他并不关心。
  反正不会死就是了。
  他随口道:“时间重置又有什么?我们能保持记忆,就算重置,也是永生。”
  “南舟”又是好一阵沉默。
  在{江舫}逐渐不耐烦起来时,“南舟”反问道:“你为什么想让我留下?”
  这一问大大出乎了{江舫}的预料。
  他能言善辩的舌头一时僵硬,挢舌不语。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习惯孤独了这么多年,突然间就变得无法忍受了。
  这种小孩子一样急迫地想要挽留住某样东西的感觉,陌生得叫他无所适从。
  于是他张口便是反驳:“谁想要你留下了?”
  “南舟”嗯了一声,手扶着床侧,站起身来:“那我想去和第二个世界的【南舟】谈谈。”
  {江舫}:“……”
  狡猾的小骗子,又使诈!
  话已出口,宛如覆水,他也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
  看“南舟”用南舟学习积累下来的开锁技能窸窸窣窣地折腾起铁盒子来,{江舫}抿抿嘴:“你记得,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顿了顿,偏过了半个身子,不直视着“南舟”,低声说:“……不管你有什么决定,你都要穿过那个盒子,来告诉我。”
  “南舟”猜出了他的心思:“你怕我不打招呼就去死。”
  {江舫}一咧嘴,露出一口漂亮整齐的牙齿:“是啊。你要是敢不声不响地自杀,我就……”
  “南舟”静静等着他的后文。
  “就”了半天,{江舫}也没能想出合适的诅咒方式,只好阴恻恻地道:“……咬死你。”
  “南舟”并不惧怕这样的威胁:“怪物才咬死人。”
  说话间,铁盒应声而开。
  “……喂。”
  眼见他作势要开启盒子,{江舫}叫住了他:“……不要为别人牺牲自己,没有人值得你……为他去死。”
  “南舟”在心里跟了一句:好像也并没有人值得我为他活着。
  但他还是对{江舫}点了点头,身体化入一片流离白光之中。
  这一回,苏醒在自己的卧室里后,他没有急于去寻找铁盒,而是拉开窗户,用指尖去逗弄了那啁啾不断的小肥鸟,旋即,他下了楼去,拥抱了自己久别的“父母”。
  他们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
  结束了单向的拥抱后,“南舟”出了门去,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在空旷的白日小镇里漫游。
  四周都是熟悉到铭入脑髓的街景,连街边墙壁上某一块砖头的凸起都和他的记忆中合辙相符。
  这是既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去了一趟学校,取走了自己的素描本。
  做完这一切,“南舟”在南舟常去的图书馆里找到了那个铁盒,利落地开启了它,动身前往下一个盒中世界。
  两个人望着对方和自己连泪痣落点都一模一样的脸,一时相顾无言。
  “南舟”在使用南舟的技能,给【南舟】绘制一幅肖像画。
  而【南舟】已经从“南舟”口中知道了这个副本的特异之处。
  他不谈自己的想法,只是问他:“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南舟”一边低头勾勒线条,一边讲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的记忆里还没有过这样的副本:我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赢。”
  【南舟】一针见血:“如果游戏失败,你就会赢;如果游戏赢了,你就会失败。”
  这个逻辑虽说有些奇特,却恰好适用于现在的场景。
  “南舟”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你怎么想呢?”
  【南舟】的性情与{江舫}完全不同,思路清晰道:“在你来之前,我们就存在。也许,我们的诞生就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
  “……所以,你怎么想,才最重要。”
  “南舟”默然了许久,问出了在{江舫}面前始终没能问出口的问题:“只要我死了,江舫就能得到幸福了,是吗?”


第292章 蚂蚁(十五)
  第二个世界里的【南舟】,自幼生活在一个人情味稍浓的小社会里。
  相较之下,他的共情能力要比“南舟”和{江舫}更强。
  虽然南舟没有详加说明,但他知道,此江舫非彼{江舫}。
  他的态度像是包容的兄长,猜测到“南舟”的倾向后,也并不用自己的想法裹挟他,只温柔道:“你是这样想的,但心里还有疑惑?”
  “南舟”点点头,碳笔在纸面上挲挲有声地勾勒出线条:“……这样,不对。”
  【南舟】耐心为他疏导:“哪里不对?”
  “南舟”说不好,只是笼统地觉得悲哀,心情低落。
  他心情不好时,就会画画。
  但这明明又是南舟的习惯。
  他的心性本来纯直,在自我认知被强行撕裂后,也并没有产生高维人拟想的那种想要挣脱南舟而独活的欲望。
  因为他不会躲,他只能懵然无知地承受了心灵上所有的痛苦。
  见“南舟”身陷迷茫,难以自我开解,【南舟】想了想,说:
  “我以前,在一份语文试卷上看到过一个故事。”
  “为了抵抗洪水,红火蚁会抱成团,投向水里,寻找一片坚实的好土地。”
  “蚁团外层的蚂蚁会一层层剥落,被洪水带走,但蚂蚁仍然在水里抱成一团,坚决不散,为的是保护最中心的蚁后……”
  说到这里,【南舟】问“南舟”:“故事说到这里,你告诉我,你现在眼前看到的是什么?”
  ……“南舟”看到的是随冰冷的洪波扩散开来的蚂蚁。
  黑压压的蚁尸漫布水面,像是一片片丑陋的浮萍,载浮载沉。
  听过“南舟”的描述,【南舟】已然明白他的心结所在。
  他并不去质疑保护唯一获益者“蚁后”的意义。
  他在乎的是这个过程中被牺牲掉的人。
  【南舟】点一点头:“你未必在乎你自己的生死。但你不希望我们因为你的离开而受伤害。是么?”
  “南舟”默然,只点了点头。
  【南舟】微叹一声。
  ——如果不能利用“南舟”的贪心,就利用“南舟”的善良。
  这就是所谓“高维人”的如意算盘吗?
  【南舟】问:“你不恨南舟?”
  “南舟”摇摇头,下笔愈促,认真答道:“我不知道。”
  如果说不恨,他无法解释这种强烈地想要毁灭自我的冲动来自哪里。
  如果说恨,他不是更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在盒子世界中活下去吗?
  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南舟】说:“好了,我没有其他的问题了。你可以去问问第三个{江舫}的意见,不用在乎我。”
  “南舟”听出了他的意思,停下了画笔,抬头望向他:“可是,你的【江舫】他——”
  “嗯,我是很舍不得舫哥的。”
  【南舟】的话音一直恳实温柔,偏偏在谈到【江舫】时飘忽了起来:“……可他不知道。”
  “我心里喜欢他。他也不知道。”
  “我之前一直有一点希望。谢谢你来告诉我,让我没有被人欺骗着做无谓的梦,做到老死。”
  【南舟】将自己的毕生遗憾娓娓道来,语调却并不多么哀伤悲愤:“我好想去看看世界,但世界不愿给我看。”
  “我不认识那个南舟,但听你说,他和我们是在几乎一模一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而且他比我更辛苦,更孤独。那他能出去,真的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我死在这里不要紧,要是再拉另一个好不容易逃出去的人垫背,至少我……做不到。”
  这番话极尽温情,让“南舟”呆愣了很久。
  【南舟】也留给了他足够反刍的时间。
  半晌过后,“南舟”勾着头,轻声道:“你这样……真的让我舍不得杀你。”
  【南舟】一愣,旋即板起一张面孔,摆出不讨喜的冷脸,认真致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你不用管我,想办法去说服那个{江舫}吧。”
  “南舟”把已经完成的一页素描捧来,放在另一个“南老师”面前:“画得不好。”
  【南舟】低头望着自己早在镜中看厌了的面容,指尖扶上眼角的一滴泪痣,怔忡片刻,抬手轻拍拍“南舟”的脸颊,温和道:“很好了。”
  四散的小人偶,也为“南舟”带回了去往下一个世界的盒子。
  “南舟”捧盒在手时,还没打算打开,就听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招呼:“哎。”
  【南舟】说:“你先别那么急着走。我想去舫哥家里一趟。”
  “南舟”:“……嗯?”
  “舫哥家里有电视,还有六七盘电视剧的碟片。有个电视剧,我一直没有看结局。”
  【南舟】说:“从小到大,我把前三十五集看了一百六十遍,但就是没有看过大结局。”
  “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如果哪天想死,就告诉自己,你还有一集电视剧没看完呢。”
  说着,【南舟】比出了一个“4”的手势:“给我四十分钟,让我看完吧。”
  末了,他又用冷冷淡淡的腔调开了一个玩笑:“说不定,四十分钟之后,我就后悔了,不放你走了。”
  “南舟”何等明慧。
  他哪里猜不到,【南舟】根本不想让他去问第三世界的{江舫}的意见。
  他和{江舫}打过交道。
  这短暂的交往间,【南舟】不难发现{江舫}是个性情偏激的男人。
  {江舫}未必能接受他们二人商量出的结果。
  四十分钟过去之后,“南舟”就算去往第三个盒中世界,尝试说服{江舫}的时间也所剩无几,最多够他完成一幅素描。
  【南舟】同样吃准了自己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南舟”绝不会拒绝。
  这“拖”字诀,可以让“南舟”在理智权衡过后,放弃去说服{江舫}的打算。
  ……
  “南舟”留在了家里,而【南舟】叩开了【江舫】家的门。
  系着围裙的【江舫】很快从内拉开了门。
  他颇意外道:“咦,不是说不来了吗?”
  【南舟】答:“刚才有一个小朋友来找我,请教画画的事情。”
  他往屋内看了看:“早餐还有我的份吗?”
  “当然。”【江舫】笑容温煦如阳光,“总有你的一份。”
  “我还要看电视剧。”
  “好,哪一部?”
  说话间,{江舫}已经迈步向屋内走去,准备去热饭。
  独留在卧室中的“南舟”,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恰好对上【南舟】的双眸。
  【南舟】轻轻对他一鞠躬,跟着【江舫】的步调,踏入门槛,掩上门扉。
  “南舟”斜抱着素描本,在【南舟】的画像旁添上自己的形影,偶尔望一眼墙上的时钟。
  他在想【南舟】会不会反悔,也在盼着自己反悔。
  然而,时间如水。
  40分钟光景转眼消逝。
  日里的街道静悄悄的,【江舫】家的门没有任何要敞开的迹象。
  时间已到。
  “南舟”掀开了盒子,用把这个世界绞碎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当世界破裂的顷刻,他不由得去想,此时的【南舟】,是在看电视剧的片尾曲,还是握着【江舫】的手,深望向这名永远无望从他身上得到爱的爱人。
  天边不同的评论次第闪过。
  “为什么不打架呢?老子想再打一架。”
  “这是强制播片走剧情吗?说好的自由世界呢?”
  “生死关头的抉择,能不杀个你死我活,反倒推来推去的搞谦让?一点都不符合人性,兄友弟恭的,有什么意思?”
  “南舟”不理会看客的言论,闭上眼睛,身体后仰,放任自己沉入宛如梦境中的一潭黑泉之中。
  他直直向后仰落,躺在了一片被月光映得澄然发亮的瓦片上。
  圆月在天,光色流水一样扑洒在“南舟”面颊上。
  可南舟已经对它所带来的痛苦无感了。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直到有人顺着阳台边的屋梯登上了房缘,从檐边露出头来,托腮看他,语气中有一点得意和潜藏其下的安心:“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南舟”翻身坐起,说:“我答应过你的。”
  {江舫}:“想得怎么样了?”
  等待他的是久久的默然。
  {江舫}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随时间褪去。
  最后,他只等来了一句:“我给你画一张图吧。”
  {江舫}翻身跃上屋顶。
  他挟裹的怒气极盛,三四片瓦片呛啷啷在他脚下四分五裂了。
  他步步向“南舟”逼近,话音里满怀阴鸷:“这就是你的答案?”
  “南舟”:“是。我的答案。”
  他又平声询问:“你要不要画画像?”
  {江舫}的拳头攥了又松,暗暗发狠了好一阵,在脑中勾勒出了用精钢铁镣把“南舟”锁起来的种种细节。
  但他认为,“南舟”敢回来,还敢当面对自己挑衅,必然是早就做好了应付自己的准备。
  贸然动手,于己不利。
  他只好强行按捺下满腔怒气,手按住瓦片,盘腿坐下:“……画得好看一点。”
  “南舟”点头:“会的。你本来就好看。”
  {江舫}冷笑:“当然。谁让我像他?”
  “南舟”:“可你不是他。”
  {江舫}哈了一声,身体后仰着撑住了瓦面:“我知道,比不过嘛。”
  “南舟”:“我不是这个意思。”
  “南舟”:“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不一样。没有谁比谁好。他从来不属于我,我甚至不能算接触过他。你对我来说,才是真实存在的。”
  {江舫}:“……”
  这一记直球令他猝不及防,他压根儿不知道怎样接话,只好极尽刻毒之能事,阴森道:“油嘴滑舌。我真想把笔捅进你的喉咙里。”
  “南舟”眨一眨眼睛,反问:“你会这么做吗?”
  {江舫}又是一个倒噎,气闷地转过头去,阴阳道:“我哪里敢。要是强行留你,我也只能困住你一个晚上。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会扭断我的脖子。”
  “南舟”说:“我不会。”
  {江舫}:“鬼信。”
  “南舟”笃定道:“你信的。”
  {江舫}:“……”
  “我信有什么用?记忆里的那个假人对你来说才更重要。”{江舫}酸溜溜道,“你宁肯留着假的,也不愿意创造新的记忆。”
  “他也不是假的。”“南舟”反驳,“他一直在。”
  {江舫}挖苦他:“对你来说不就是假的?你为了一个根本碰不到的人,不要真的在你身边的人?什么样的蠢货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全是因为他。”“南舟”低头作画,“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你。”
  {江舫}奇道:“……我?”
  “你想让我留下来。所以你跟我分析利弊的时候说过,因为我们能保留全部的记忆,‘就算重置,也是永生’,对不对?”
  {江舫}的确说过这话。
  “南舟”说:“所以,我们要么永远只能短暂拥有几个小时的自我,要么在这小镇里迎接被强制给予的永生,永远年轻,也永远困在牢狱里。”
  “……这才是真正的诅咒,不是吗。”
  {江舫}一时哑然。
  他说:“那就要用死做终结吗?真慷慨啊。”
  “死不一定是终结,说不定是开始。”“南舟”说,“也许,世界崩溃,就是我们的束缚解除的时候。我们能在另外一个维度,以另外一种形式存活下去。”
  {江舫}开怀大笑:“小骗子,现在打算骗我乖乖去死了?哪里来的另一个世界?老实承认吧,你就是还爱那个江舫,你爱到愿意为他去死。”
  “南舟”不打算否认自己的私心:“朋友不就是应该这个样子的吗?”
  {江舫}:“‘朋友’?”
  “一种人际交往中的状态。”“南舟”详细地为他科普,“你对他有生殖冲动,你想被他抚摸,你愿意为他去死。这就是朋友了。”
  “如果我始终是现在的我,我没办法和其他人做朋友。”“南舟”说,“只有把我自己彻底打碎,我才能做到。”
  {江舫}凝望着“南舟”,眼中席卷着一场风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南舟”也跟着他一起沉默,在纸上细细勾勒出{江舫}的面容,把他放在了自己和【南舟】之间。
  他没有根据自己记忆中江舫的形貌来画{江舫}。
  {江舫}就只是{江舫}而已。
  他正完善着睫毛处的细节,突然听到身边传来指点声:“哎,‘南舟’,画个大太阳吧。”
  {江舫}舒张开修长的双腿:“反正以后搞不好也没有日出可看了。”
  “南舟”颔首,听话地在画面上添上明亮的光影。
  三只小蚂蚁,在画面上排排而坐。
  他们各自分离许久,最终,还是成功在纸上碰了头。


第293章 蚂蚁(十六)
  “南舟”难得集中精神,什么都不去想,看一眼{江舫},便以月为灯,在纸上补全一笔光影。
  他在努力想象着和他、和【南舟】一起走在太阳下的样子。
  {江舫}则静静望着“南舟”。
  月色正浓,粼粼月色如流,打在他的眉骨上,让他有种想要伸手去轻轻替他擦拂的冲动。
  可他搭放在屋瓦上的手指只是稍稍蜷曲了几下,摩挲出细微的声响后,便自行作罢。
  画作只需寥寥几笔即可成功收尾。
  “南舟”眼看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也不再那么匆忙,问他:“你想再去看看谁吗?”
  他指的是{南舟}。
  【南舟】会去见他的【江舫】,他以为{江舫}也会如此。
  {江舫}却并没有动身的意思。
  “南舟”有些诧异,抬头看他。
  “你之前说得对。”他平静地剖白了他的心境,“我怕他也是怪物。所以我从不在晚上见他。”
  “他小时候救过我、收留过我,我也老老实实多活了这些年。如果他是怪物,他就是杀了我父母的怪物中的一员,我们两清了;如果他不是,我也保护了他这么多年……我们也还是两清了。”
  “南舟”没想到{江舫}会这样说,诧异道:“我以为你……”
  {江舫}接口:“……喜欢他?”
  “南舟”困惑地点点头。
  每个江舫都该有一个南舟,对这一点,他一直深信不疑。
  更何况,{江舫}明明很在乎{南舟}。
  在以为自己是他时,{江舫}差点发疯,起了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后来,他还不允许自己用{南舟}的声音发出呻吟……
  {江舫}早把他心里转着的诸般念头猜了个透。
  “我在乎他,因为我只有他。如果这个世界上能亲近的东西只剩下一只猫,或者一个人偶,你也会在意它。”
  {江舫}定定望着他,道:“……谁会喜欢上一个假人?”
  “南舟”心中微悸,一点怜悯顿生。
  “南舟”在小镇里孤身度过了23年,期间有多少孤独苦恼,自不用说。
  不过,因为自愿变成了“光魅”,他至少不用束手以待宰割。
  可{江舫}因为父母死于怪物,绝不肯允许自己与怪物为伍,与光魅“同流合污”,所以这些年,他在夹缝中挣扎求生,又要比自己、比【南舟】都辛苦得多了。
  {江舫}则在“南舟”发呆时,看准了他,并咽下了一句未出口的话。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可是,他知道,那是很不一样的。
  “南舟”做好了收尾工作,把画好的画给他看。
  {江舫}表现得兴趣不大,接过来,本打算草草浏览一遍便罢。
  但在发现画中人的情态和自己相似时,他的心脏还是跳重了几记。
  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把画卷好,还给了“南舟”,同时矜持扼要地表示了赞许:“挺好。”
  “南舟”把那副素描撕下,放入仓库。
  他只盼世界上有人不会把他们忘记。
  有人能记住,他们曾活过,那就是最好的了。
  既然他和真正的南舟共享了仓库,或许,他也能借着仓库,将这张画送到他永远抵达不了的那个世界。
  他放好了画,也取出了匕首。
  在他的记忆里,那把匕首,是他和真正的江舫重逢时,从那个炮灰秦亚东的手中抢来的。
  现在,它就是终结这无限痛苦、送南舟和江舫再次重逢的钥匙。
  “南舟”对死亡不恐惧,只怕江舫找不到他的南舟。
  “南舟”用匕首尖在自己脖子上寻位按压几下,寻找到了最能一击致命的地方。
  他见{江舫}不说话,心中还是有几分歉疚。
  “世界之外,肯定还有新世界。”“南舟”宽慰他道,“我们会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在那里会遇见【南舟】,或许还有很多个和我们做了同样选择的游戏人物在那里。你会有新的伙伴,就不会这么孤独了。”
  “听起来是个垃圾场。”{江舫}冷笑,“还有,哪里还会有你这样痴心的傻子。”
  因为知道自己不傻,“南舟”也没有被讽刺的自觉,只针对他前半句话说:“也可能是一个新的家园呢。”
  {江舫}:“那拉个手吧。别……走丢了。”
  他伸出双手,分别执握住南舟的手。
  从他掌心传递来的温度异常温暖,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距离这个小副本强制终结,只剩下最后三分钟。
  “南舟”想要抬手,却意识到,自己双手的脉门,都被{江舫}这看似温情的动作死死扣住,不得解脱。
  他挣了两下,都无法从他双手的桎梏里脱出。
  在满月之下,单较力气,自己是比不过{江舫}的。
  “南舟”轻叹了一声,却并不感到意外或是焦虑。
  一朝梦醒,就像是见到了夜露的蜉蝣,朝生暮死,任谁都不能接受这样虫子一样的命运。
  “南舟”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容易就说服{江舫}。
  只是他想知道,{江舫}到底还有什么舍不得,放不下。
  “……舫哥。”
  对着这张脸,他自然而然地叫出了这个称呼。
  “你还是不肯放我走吗?”
  “我不信这世界上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容我们藏身。我不信任何人的保证。”{江舫}声音斩钉截铁,双手更是如铁一样层层加力,把“南舟”的手腕扼得骨响声声,“……我更加不信你靠自残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如果你抹了脖子,就算到了那个世界,我也只会得到一具尸体。”
  时间只剩两分半钟。
  150秒。
  “南舟”知道他说得对:“那你……”
  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江舫}在握掉了他掌中的匕首、在匕首“当啷”坠地时,用单手死死锁住了他的双腕,另外一只手向上,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
  南舟的颈部很细,只用一巴掌就能全然掌控他的呼吸,稍稍一捏,便有大片大片的红从他发力的掌印边缘渗出。
  {江舫}把他压倒在屋顶上,把他的脖子掐出格格的细响,用温情脉脉的语调说:“要杀你,得让我亲自来。”
  “南舟”无法呼吸,便从他另一手的掌控中脱出,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发现他的脉搏跳得很快,与他面上的镇定全不相符。
  在这生死关头,他居然马上猜到了{江舫}想要做什么。
  在氧气被尽数隔绝的情况下,他想要开口说话,却是无能为力。
  随着肺部空气的急剧流失,“南舟”眼前光影更迭转急,天上那一轮悬月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像是一只接触不良的硕大灯泡。
  这不全是幻觉。
  ……游戏世界读取到核心人物“南舟”的生命值急速流失,也变得不稳定起来。
  {江舫}不肯浪费时间去找{南舟},就是要守在“南舟”身边,为他找这么一个难得的两全法。
  那些高维人只要“南舟”死,但不一定要真死。
  “南舟”割喉,必死无疑,但如果只是通过窒息,造成暂时性的休克和心脏停跳,那就说不定……还有回转的机会。
  随着“南舟”身体的痉挛,{江舫}俯下身来,手上力道不减,贴在他耳边,轻声说:“喂,如果世界不崩溃,那个南舟得到车票,我就会救活你;如果世界塌了,我们都不在了,你就要记得,是我杀了你,要给我记得牢牢的,像你记得他一样牢。”
  “南舟”无法回复。
  他只是在握住{江舫}手腕的手指上温柔地抚摸了两下,权作应答。
  {江舫}的皮肤被他抚摸得一阵起粟,脸颊也微微涨红了:“小骗子。谁信你。你肯定在心里骂我。”
  “南舟”在心里回答他:
  我没骗你。
  了结了这段过往,就一起走吧。
  你还欠我……好几个问题。
  比如说……
  在“南舟”的世界渐趋黑暗时,一滴温热却不期然落到了“南舟”脸上。
  “南舟”略感诧异,在无穷的窒息中伸出手掌,要去摸那水迹的来源时,手却被牢牢捉在了掌心。
  在世界归于一片彻底的漆黑前,他的手被人轻握着,有人对他说:“走。我们一起走。”
  关于这三个微小的盒中世界的故事,因为核心人物的死亡,啪咻一声,像是完结了的游戏或电视剧,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中消失了。
  ……
  将南舟从迷思中唤醒的,是一声长而凄厉的列车鸣笛声。
  滚滚的雪白蒸汽腾空而起,在空中形成了笔直的一条热线,直冲天际,仿佛天边此刻丛丛云朵,都是蒸汽所化。
  南舟正身处一个老式的车站中,坐在站台边的一方条凳上。
  南舟执握在掌心的一份契约书,被一阵无端涌来的风吹得呼啦啦一阵响。
  甲方:列车管理员
  乙方:南舟
  内容:甲方将乙方的复制体投入一段游戏中。
  在游戏开始后,乙方会完全忘记签署契约的事情。
  甲方有责任保证将游戏难度控制在乙方力所能完成的范围内。
  乙方则要通过在游戏中心甘情愿的死亡,结束这场游戏。
  在游戏结束后,乙方将会收到奖励车票一张,有效期为6个小时。
  有效期,自车票进入仓库后开始计算。
  请在车票过期前,登上这辆绝无仅有的单程列车,去采撷属于你的胜利果实吧。
  借由这纸契约,南舟终于回想起,自己和江舫他们接受副本传送后,他们就进入了一个封闭的小房间,围坐在一张桌前。
  桌上就摆放着这五纸合同,四周也没有别的人为他们解说。
  在封闭小房间内的氧气耗尽前,他们讨论了将近一个小时,得出的结论是,游戏的难点在于“心甘情愿”四个字。
  在失去相关记忆的前提下,没人愿意心甘情愿去死。
  但如果得回记忆,知道自己是一个复制体后,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为主体去死?
  综合看来,这明明是一纸霸王合同,可为了完成最后一个副本,他们也是非签不可。
  在明白了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后,南舟第一时间打开仓库。
  仓库首位,是一张古朴老式的淡绿色车票,上面烙着班次,恰和眼前这辆列车侧身上镶嵌的铜牌一致。
  车票上没有写明目的地,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南舟的名字。
  这样一来,车票就是单人单次使用,无法再出借给旁人。
  南舟直接跳过了这张对获胜而言至关重要的车票,在仓库中依次搜寻起来。
  他记忆很是出色,对仓库里的东西一样样记得分明。
  可他前后足足翻找了三遍,才肯确认——
  ……没有了。
  那张绘制着“南舟”、【南舟】与{江舫}的图画,没有了。
  ……有些东西是可以通过设定带入游戏的。
  但游戏世界,与他所处的车站世界终归是不同维度的。
  它根本带不出来。
  南舟低下头,望着铁轨,怔忡许久后,一道高大的阴影自上压来。
  一个面孔青灰、肌肉僵硬,宛如木偶一样的乘务员沉声询问:“您好。您要上车吗?”
  南舟:“请问是六个小时后发车吗?”
  乘务员机械报时:“五小时零五十七分之后。”
  南舟:“我的队友们呢?”
  木着一张面庞的乘务员,重复道:“您要上车吗?请出示您的票证。”
  南舟把脸偏向一边,不再看这个复读机:“我等人。”


第294章 蚂蚁(十七)
  但检票员像是一台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
  他前前后后,重复问了“您要上车吗”“请出示票证”共十遍,一直没有得到响应,才木着一张冷脸,机械地移向别处,很快便走得不见了影子。
  南舟低头瞧着手中的契约书,目光落在最后两行上,若有所思。
  他有话想问那名乘务员。
  可是,等他一抬头,偌大站台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那乘务员像是凭空走入了其他空间。
  除了南舟一人留在站台上,四周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空如也,没有一点活气可言。
  南舟怔忡片刻,又动手从仓库里取出一张纸条。
  在进入游戏前,他们各撕下五张便签纸,把真正的过关攻略写在了上面,放进了仓库的第一格,确保一打开面板就能看见。
  “现世为假,自愿送死,即可通关”。
  然而,在“南舟”穿梭于沙盒世界中时,南舟其实也被困在“南舟”体内,意识清醒,可惜口不能言,肢体也无法动上一动,只能跟“南舟”共享视野。
  “南舟”也曾清点过仓库物品。
  南舟看得清清楚楚,在正式进入游戏后,这张记了过关方法的便签凭空蒸发,在任何一格都找不到它的影踪。
  等他真正通关,它又好端端地躺回了仓库。
  ……看来临场打小抄的方法并不可行。
  南舟动身在车站中寻找了一阵,并没有发现任何出去的通路。
  这就是一个几百平米的候车站,平平无奇,站台柱子上原本应该楔着站名的地方只剩下了四角钉孔,以及钉孔四周被人强行撬过的细微擦刮痕迹。
  车站统一贴铺着的齐腰高的雪白瓷砖已然泛黄,瓷砖上方的柱子及墙壁则统一刷着绿漆,漆已斑驳脱落了大片,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
  南舟又细细搜索了车站内的垃圾桶等可以藏物的容器,内里干净得连一张纸片也寻不见。
  车站内还有一个已然蒙尘了的、专门售卖报刊百货的售货亭,只是外面落了一重又一重的重锁,四周也都是脏兮兮的玻璃,勉强能称得上四面通透,从外往内窥看,至少可以确定里面没有藏匿什么人。
  如无必要,南舟暂时不想破坏什么。
  确定车站没有什么可调查的后,南舟从列车的1号车厢门登上,打算一节节查考过去。
  列车共有六节。
  1号车厢的尽头是驾驶室,门扉洞开,内里并没有司机。
  南舟从第1车厢出发,一路向车尾走去。
  火车内部陈设简单,每一排都有两列座椅,双排相对,隔在两排相对的座椅中间的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可伸缩收纳起来的塑料桌板,上面布满了淡黄色的、来历不明的污渍。
  这种内设装潢属于最古朴的老式火车,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但这些看在对万事好奇的南舟眼里,都是最新鲜的事物。
  第1车厢里还算干净,只是有两个空了的塑料水瓶扔在地上,瓶底有轻微的变形。
  塑料桌上还摆着一碗开了口的麻辣方便粉丝,南舟伸手摸上去,发现触手冰冷,不知扔在这里多久了,气味腐败,粉丝早已在沤烂后又变得干枯,重新恢复了未被冲泡前的根根分明。
  南舟径直往前走去。
  每节车厢的连接处都有一台热水器、一方洗手池,和一个可以男女共用的厕所。
  南舟用手去摸铁制的热水器,发现居然烫得很,手指吃痛,只好捏着耳朵,继续往前走去。
  第2车厢更加整洁一点,没有什么杂物,像是被收拾整理过,但角落里掉落了一支老式圆珠笔,墙上也悬挂着一方锦旗,上书“文明车厢”。
  锦旗旁边的车板上钉着一根锈钉,钉子上挂着一方深蓝色的硬板夹,夹上夹着一张表格,题头是“发车记录表”。
  南舟刚拿起硬板夹,还没来得及翻上一下,就被扑面而来的尘灰呛得打了个喷嚏。
  等他定睛去看,记录表上的日期都已模糊了,“乘员人数”一栏,用淡蓝色圆珠笔填着4。
  ……4?
  这和【脑侵】世界里的情况一样吗?
  锡兵、天鹅、悬浮在海中的木偶,都是以前失败的玩家留下的记录吗?
  南舟在心中默默记下,把东西放回原处,尽力不破坏它原有的样貌,往第3号车厢走去。
  3号车厢里比较热闹,像是一群人放松下来,侃侃而谈,桌上放着一本老杂志,缝隙内都堆满了灰尘,还有一大把磕过的瓜子壳摊在临窗的一方小桌上,没来得及打扫清理。
  南舟观视一番后,便继续往前走去。
  连接3、4节车厢的厢门是紧闭着的。
  推开走到第3、4节车厢的连接处,南舟猛然驻足。
  他望向第4车厢内的一切,神情逐渐变得困惑。
  ——这里像是发生了一起激烈的斗殴事件。
  靠西侧的一方塑料桌折断了,露出白生生的塑料茬,尖锐无比。
  那尖茬的头上染着黑红色的鲜血,血液早已全干,看上去是有人的脑袋或是眼睛撞上了这里。
  因为,以这尖端为圆心,四周大片大片地喷溅着一个人形的鲜血轮廓。
  原本好好地套在列车上的头枕枕套也被蹭得乱七八糟,上面满布血污,有一整片窗帘被扯了下来,盖在地上,上面也渗着大片的污血,只是窗帘颜色偏深,血染在上头,更像污渍。
  南舟亦步亦趋,踏过这一地的凌乱,来到了第5车厢。
  第5车厢中部的一面玻璃窗破裂了,一片片碎碴宛如刀林,片片尖锐地向上直立着。
  让人心惊的是,玻璃片上烙着半个残破的血掌印。
  ……就好像是有人被掷出了窗外,还犹自扒在窗玻璃上,为了求生,生生握着那玻璃,任凭尖刃刺入手掌,勉力坚持了许久,才颓然松手。
  南舟伸手去比划了一下那枚血手印,发现手印并不很大,像个女孩子的手。
  而从5号车厢的车窗破裂处,喷溅着大量的鲜血。
  踩着鲜血的脚印一路向后延伸,进入了第6车厢。
  南舟也跟着脚印进入了最后一节车厢。
  车厢尽头,聚集了一大滩血液。
  这场景带着浓厚的故事性。
  南舟甚至可以想象,一个在殴斗中重伤的人,在把另外一个人扔出车厢后,大动脉也被身处绝境的那人反手割破。
  他踉跄着走向最后一节车厢,仰靠在厢壁上,绝望地迎来了他的死亡。
  南舟发愣良久。
  他以为在走出盒中世界后,一切游戏就都宣告结束了。
  但这古怪的列车,再次给他出了一道谜题。
  怀着心事从6号车厢的车门里出来后,南舟又隐隐吃了一惊。
  不知何时,站台上起了浓雾。
  雾气自西而来,天地同化一白,白气如绸,流畅不羁,很快便涌动到了南舟身侧,宛如一头流动的巨兽,张开硕口,将南舟一并吞入腹中。
  南舟按照记忆回到了自己最初坐着的站台椅旁,重新进入了静坐状态。
  他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直到一串脚步声从站台彼端一路延伸而来,沉稳有力。
  喀。
  喀。
  硬底皮鞋磕在地上的声响异常清脆,在白雾之中徐徐而来,颇为诡异。
  南舟起初竖耳细听,但辨明来者身份后,便迅速打消了心头的那一丝激动,只是静坐不动。
  ——第二个通关者出现了。
  ……元明清手持车票和契约书,直到走至南舟身侧,才骇然惊觉雾中竟然坐了一个人,转眼噔噔噔倒退数步,同时手中蝴蝶刀已经抖开,锋刃转瞬交合绞动数度,铮然有声。
  南舟没什么表情,仰头望向他。
  等看清雾中的面庞后,横刀护在自己面前的元明清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
  元明清心情不错,竟然大着胆子和南舟并肩坐在了一处。
  在元明清落座后不久,那僵尸一样的乘务员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前后共问十遍,要不要登车。
  南舟望向一侧被雾气蒸腾得只剩下了一道虚影的时钟。
  不知道是否刻意,车站上的时钟被设计得异常庞大,时针和分针粗大鲜明,可以看出,距离自己刚到车站时,已过了整整一小时。
  元明清显然也发现了这NPC的表现是有规律可循的,发声问道:“你多久来一次?”
  这问题正好在NPC的回答范围之内:“您好。发车前6小时到3小时,我会每隔1小时来提醒您一次;发车前3小时到发车前半小时,我会每隔半小时来提醒您一次;发车前半小时到正式发车,每隔5分钟,我就会来提醒您一次。”
  元明清付之一笑,并不相信。
  时间这种东西,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为妙。
  待元明清提问完毕,南舟也问了他刚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
  可在答过元明清的问题后,NPC不再作答,沉默着转身投入雾气之中。
  南舟伸手去抓他,却只抓到了一把从他指间弥散开来的雾。
  他分拨开雾气,急追几步,乘务员却像是活活融化在了雾气中,彻底消失不见。
  经过前后两次提问,南舟基本可以确认,这名NPC功能有限,一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上次它回答了发车时间,这次回答了报时频次。
  南舟坐回原处,自言自语道:“下一次再问。”
  元明清独自闯过了最后的难关,此时心情正好,急于分享,哪怕身边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的人,他也不很在意了:“你遇到了什么?”
  南舟不大想和不相干的人讲述“南舟”和{江舫}的故事,含混道:“我这边的情况很复杂。你的游戏是什么?”
  元明清:“我这边是一个FPS游戏。”
  南舟:“……FPS?”
  元明清尝试用南舟能理解的逻辑解释:“CSGO,穿越火线……吃鸡?”
  南舟还是定定望着他。
  元明清深出一口气。
  ……他和南舟更差了两个维度,解释起来更加麻烦。
  他说:“差不多就和‘古城邦’斗兽场里的99人赛一样。”
  南舟点一点头:“哦。”他明白了。
  元明清:“……”
  ……南舟的反应,让他分享成功的喜悦都打了个八八折。


第295章 蚂蚁(十八)
  FPS游戏,全称是第一人称射击游戏。
  在这场游戏里,加上元明清,共计有100名玩家被投入游戏。
  游戏地图上会随机掉落武器、防具和载具,供玩家选择使用。
  玩家可自行组队,也可以单独行动。
  战胜其他所有人、成功存活的队伍或者个人,就获得游戏第一。
  地图是30公顷的海岛雨林图,具体建筑共计127个,雨林覆盖率高达66%,有海上作战区域,还有一定可能被雨林中的杀人藤、食人鳄、毒蛇毒蕈重创,导致严重的非战斗死亡,险象环生。
  以上的各种条件看似变态,但这却是元明清玩得最为滚瓜烂熟的游戏之一。
  ……这也符合了契约书上所谓的将“游戏难度控制在乙方力所能完成的范围内”这一点。
  一开始,元明清也和南舟一样,遗忘了进入游戏的是一个“虚假的自己”。
  他确实之前玩过许多高仿真FPS游戏,死了重开就是了。
  然而这回的情形全不一样。
  “元明清”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存活,根本不影响“立方舟”最后的许愿流程,因为他的愿望与他们完全无关。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游戏。
  事关自己的生死和胜利,他将原本的专注和狠毒发挥了十成十。
  每架空投飞机上有五名初始玩家。
  按照游戏规则,这五名玩家的落点都是一致的。
  “元明清”有意用刀子割断了三个降落伞的安全绳,拿走了其中一个坏的,并将一个完好的拿给了自己看好的一名同机玩家A。
  另一个好的降落伞,被玩家B随手拿走。
  拿到损坏了的降落伞的两人,跳下飞机后,在一连串失控的惨叫声中摔成了肉酱。
  “元明清”则动用了具有缓冲功能的A级道具“救援队竭诚为您服务”,在成功降落到雨林中的某个点位后,又使用B级道具“变色龙胶带”,把自己身上被树叶的擦伤大批复制,做成伤痕累累的样子。
  “元明清”成功用自己的“惨相”骗到了降落在不远处的玩家A,让他以为自己只是有了树枝缓冲,才侥幸不死。
  他不仅成功从A手中骗到了一个刚捡到的大血瓶,还成功让A相信了,想要动手坑害队友的是B。
  如果不是A运气好,捡到了漏,或许,A也是那被涂抹一地的肉酱中的一员。
  ……同仇敌忾,是最快建立统一战线的最好方式。
  在联手击杀了B后,“元明清”和A自然缔结了队友关系,一路搭档,合作冲杀了过去。
  在元明清简单讲述了大概的游戏设定后,南舟这回总算get了问话的重点:“那你是怎么破关的?”
  元明清不免骄傲地解释道:“我就算不记得契约,我至少是高维人。——我懂‘他们’的思考模式。他们不可能给我这样一个简单的关卡。”
  当然,这有可能因为游戏方还念着大家同为高维人的情,故意给“元明清”放了一点水。
  毕竟这最后一个关卡,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各自为战的单人游戏,单独为他放点水,似乎也无伤大雅。
  但元明清不至于这么幼稚和理想化。
  因为考虑到这一点,他一面尽全力狙猎敌人,完美补枪、适时补血,把自己刷成了本局拿了最多人头的玩家,一面不忘完成支线任务,看起来是全身心投入了游戏的样子。
  同时,他没有一刻放弃对“时间”的关注。
  ……
  当游戏中只剩下三个人时,“元明清”选择用载具碾杀了自己的队友A,在他重伤倒地时,又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太阳穴上补了一枪。
  这样,他的对手就只有另外一个单人玩家了。
  到这时,他没有选择主动出击,而是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
  元明清说:“我接到的游戏说明,大意是讲,丛林中的蚂蚁要不断挑战比自己强悍的同类,才能成为蚂蚁中的强者,但即使如此,最终也是一只强壮而孤独的蚂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游戏给我的通关时限是24小时。”
  听到这里,南舟眉心微微一皱。
  “……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元明清说:“这个海岛本身面积不小,我们又是实体作战,一路上需要补充能量和水分,还需要适当休息,一开始的确浪费了不少时间,可在找到越野车之后,我们的行动至少快了一倍。尽管也有三四个玩家藏在丛林里,想拖延时间打游击战,可在追逐游戏胜利的不止我们一支队伍。在我们追杀别的玩家时,那些想躲起来保存实力的玩家也是别人的狙杀目标。”
  “……所以,等到只剩下我和最后那名玩家的时候,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居然只过去了12个半小时。”
  南舟明白了。
  之前,“元明清”积极推动游戏进程,就是想看一看,如果他全力以赴推进游戏,究竟需要耗时多久。
  12个半小时,比限定的游戏时间整整差了将近一倍。
  这更让“元明清”心中疑窦丛生。
  为什么12小时就能完成的游戏,要给他放宽到24小时?
  选择元明清最擅长的游戏模式之一,是高维人放水。
  难道这过分宽裕的游戏时间,也是高维人放水?
  “元明清”认为自己并不值得。
  如果他是高维人,他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等同于是背叛了高维的自己吗?
  如果自己是决策者,他又会用怎样残酷的方式对待自己?
  思考了许久,“元明清”突然放声大笑。
  ——当然是要在他登上顶峰的那一瞬间,在他最为得意、放松的时候,将他重新踹回深渊之中。
  思及此,“元明清”从藏身的草丛中站了出来,高举双臂,用手枪朝天际放了一枪。
  声震四野。
  四周是含着浓厚水汽的高草,抵着他的腰间,摩挲拂摆,沙沙有声。
  数秒过后,一声枪响响起,作为应答。
  “元明清”的额头上被钻开了一个贯穿的孔洞。
  元明清已经许久没有亲身体验过胜利的快感了。
  更何况,他最后的心甘情愿,也带了三分赌的成分。
  万一高维人是利用了他的思维定势,想要借此把他诱入另一个死地呢?
  好在,他赌对了。
  他主动鸣枪、自爆方位的送死行为,被判定成了“心甘情愿”。
  讲述完毕后,元明清想听听南舟对自己的评价。
  这一场长达12小时的暴烈枪战,把他这些日子的压抑尽数随着枪火泄出,直到现在,他的手还因为血液的高速流动而微微颤抖着。
  胜利在望的感觉,甚至让他看南舟都顺眼了不少。
  他期待了许久,终于得到了南舟的反馈:“……嗯。”
  元明清:“……然后呢。”
  “你说得对。”南舟说,“你的关卡的确很简单。”
  元明清:“……”哽住。
  听到这样轻描淡写的判词,他颇感不爽,道:“交换一下情报吧。我想知道你那边是怎么通关的。”
  南舟略去了几样关键情节,如是这般,简单讲述过后,元明清陷入了沉默。
  元明清:“……”
  好吧,算他自取其辱。
  南舟的游戏难度的确比他高得多,几乎可以算是诛心。
  “还有一个问题……”
  南舟自言自语:“为什么我的游戏时间这么短?”
  “游戏已经通关了,我建议你不要再多想。”元明清说,“你变成人之后,要是还遇上这么一点事情就想东想西,会很累的。”
  闻言,南舟看向了他。
  南舟由衷道:“你今天话真多。”
  的确兴奋过度了的元明清:“……”
  他耸一耸肩,把话题岔开:“也不知道你们那位李银航李小姐遇到了什么样的关卡。她还没有单独行动过吧。”
  南舟说:“在她能力范围内的关卡,她能解决。”
  元明清一时嘴快:“这可未必。也不知道你对她哪里来的那么强的信心——”
  话音未落,元明清膝盖猝然遭了一脚,从椅子上一屁股歪了下去,尾椎骨重重磕在了水泥地上,疼得他差点流出眼泪。
  南舟仍然端庄坐在原地,脚尖内合,仿佛刚才那一脚不是他踢出来的。
  他侧头看向元明清:“列车里有些东西很奇怪。你想要上去看一看吗?”
  元明清:“……”
  他忍痛拍一拍灰,竭力保持了冷静优雅的起身姿势,一瘸一拐地从6号车厢的厢门走了上去。
  南舟并没有跟上去。
  列车内部过于狭窄,两人上去行走必然拥挤,满地的血迹和纷乱也是一目了然,不必他上去解说。
  元明清虽然因为成功在即,情绪过于亢奋,但基本的判断能力是有的。
  元明清上列车搜索的时间比他想象得更长。
  南舟闭上眼睛,脑中疑问纷纷。
  这些疑问都很小,但无法让他不在意。
  其中最让他在意的,就是他刚才问元明清的那个问题。
  ……时间。
  有元明清做对比可知,至少他们两人,在不同游戏世界里的时间流速是一致的。
  “南舟”的游戏时间是12小时。
  “元明清”竭尽全力,能达成的最速通关时间也是12个半小时。
  加上他思考、踌躇的时间,他在副本里消磨的时间将近13个小时。
  ……正好和南舟结束副本、回到车站搜索和等待的时间相加起来一致。
  南舟手中的车票显示,列车将于6小时后发车。
  如果李银航他们到时候还在游戏里呢?
  想到这里,南舟睁眼,望向了自己手中的契约书。
  【请在车票过期前,登上这辆绝无仅有的单程列车】。
  ——绝无仅有,又是什么意思?
  在南舟沉浸在思考中时,车站上的浓雾愈浓了。
  忽然,他听到约莫数十步开外,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女声惊叫。
  南舟精神一振,站起身来。
  ……银航?
  ……
  李银航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浓稠到近乎实体的雾气中,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打了个大大的激灵,从硬邦邦的候车椅上猛地弹坐起来,环顾四周,心下惘然。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储物格。
  南极星像是在里面憋闷了很久,猛然从中跳出来,落在地上,迅速凝化成了人形。
  他一头金发未及打理,打着卷儿凌乱地披在肩头,在雾气衬托下,一张唇煞白煞白,上来便握住了李银航的肩膀:“谁准你……谁准你——”
  他气得把李银航狠狠抱在了怀里,把脸也低埋在了她的肩窝中。
  垂落的金色长发,顺着他身体微妙地一颤一颤。
  李银航忙给他顺毛:“哎呀哎呀,没事了……你别哭——好好好,没哭没哭。”
  看到这一幕,走过来的南舟眨了眨眼睛:“……”
  他悄悄往回退去,想要躲回浓雾里。
  但李银航已经用余光瞥见了他的影子。
  她充满惊喜地招呼了他一声:“——南老师!!”
  还不及南舟上前询问李银航他们又经历了怎样的冒险故事,元明清的脚步声也在他身后响起。
  站台上已经集聚了三个成功过关的人。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欣喜的好事。
  然而,元明清随之而来的一句问话,让南舟的心瞬间抽紧了。
  “你究竟想让我看什么?”元明清说,“我认认真真从头搜到尾了,车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啊。”


第296章 蚂蚁(十九)
  南舟一愣,飞快地对刚想要说点什么的李银航打了个手势,抢步登上了6号车厢。
  李银航用目光询问元明清:发生了什么?
  元明清一摊手。
  南舟再次进入了列车内部。
  列车内部的气味是封闭空间特有的,带着一种淡淡过潮的霉腥气。
  他从6号车厢一路出发,逆流而上。
  ……没了。
  他所见的一切怪象都没了。
  满地狼藉的血迹。
  破碎的玻璃窗。
  窗帘下的血迹。
  断裂的塑料桌和喷溅出的人形血迹。
  干干净净,一地清洁,毫无殴斗发生的痕迹。
  南舟走到3号车厢,拿起挂在墙上的“发车记录表”查看。
  上面附着一张崭新的表格,没有任何记录。
  南舟这一路走来,入目的枕巾、座椅和桌面都收纳得妥妥当当。
  没有杂志和瓜子壳,没有扔掉的矿泉水瓶,也没有腐坏了的麻辣粉丝。
  这就是一列虽然老旧、但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的普通列车。
  ……普通得让南舟自心底凛上一层寒意。
  他步出1号车厢,分花拂柳一样拨开漫天湿漉漉的迷雾,向等在原地的李银航他们靠拢。
  李银航见南舟突然上车,也没有跟着他无头苍蝇似的乱走,只老老实实在站台上等待,轻声和一头雾水的元明清交换讯息。
  待他回转,李银航也大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列车本身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她向来是百分百信任南舟的。
  因此她自己还没上车,便已经开始对“列车”的存在生出了三分警惕。
  李银航开口叫他:“南……”
  南舟径直反问:“你的游戏规定时长是多久?”
  李银航不解其意,却答得干脆利索:“24小时。”
  南舟:“你提前出来了?”
  李银航对了一下表:“是。我提前出来了10小时零20分钟。”
  元明清听这二人像是老师给学生上课一样一问一答,颇觉好笑:“哎,怎么不问问她遇到了什么危险?女孩子这时候还是需要安慰的。”
  南舟反问:“她不管遇到了什么危险,现在都好好地站在这里。我为什么要问不相干的问题?”
  元明清讨了个大大的没趣:“……”
  南舟拉着李银航坐下:“你遇到的是什么游戏?”
  李银航:“我们玩的是……”
  她不大懂游戏术语,想了很久:“那是一种冒险加升级类型的游戏吧,就是那种在大野地里会随机遇到怪物的……”
  元明清大致明白了:“类似宝可梦的玩法?”
  “嗯。差不多。”
  李银航比划着:“我那个游戏画风整体还是挺卡通的,说是一只小蚂蚁有一个逃离农场、去看看远方的梦想,她有一个好朋友。要和她一起逃出去。但是动物农场是不允许有背叛和逃离者的。每只动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如果选择逃离,未来只会被无数只脚踩成一地的断肢。”
  “所以,为了不让我这只小蚂蚁亡于现实,农场里的其他动物,会让我‘幸福地死在梦中’。”
  刚进游戏时,“李银航”一开始的确被周遭那春日暖阳、微风拂草的场景设计迷惑了。
  等听完规则,她的冷汗和着鸡皮疙瘩一起往外冒,什么侥幸心理都没了。
  “地图是一个叫春日花花牧场的地方,我的任务是在24小时之内找到牧场的出口,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我得靠双腿步行。牧场里会随机刷出怪来。等怪跳出来之后,我们就得打那种回合制的比赛,可以逃跑,但是有几率逃不掉……赢了的话,对面是会有积分掉落的,中级以上的怪物身上还会掉落地图碎片。积攒够一定的地图碎片,就能拼出农场的地图,能知道准确的出口在哪里。至于积分……我们可以在一些固定的‘商店’里购买血瓶、养血草一类的道具回血。”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显然是在副本里做了详细笔记的三好学生。
  可惜的是,南舟的画和她的笔记一样,都不能从副本中带出。
  她只好按照自己的记忆,尽量还原和描述。
  “怪物的种类很多,初级的有史莱姆、草精之类的小精灵,高级的就有猪头人、牛骷髅。”
  “我记得光是我们遇见的怪物,我就记了72种,每个怪物的属性和攻击方式都不一样。”
  “一局比赛的长短视情况而定吧。快的2分钟搞定,最难的一次,我们刷了20多分钟,中间发现打不过,尝试逃跑好几次,都失败了。”
  元明清问:“你的召唤兽有哪些?”
  “规则都说了,愿意帮助‘我’逃出农场的只有一个朋友。”李银航说,“……就只有南极星嘛。而且我作为游戏人物,带着南极星,是不被算进战斗序列的。一开始,所有的战斗都是南极星去打。……是不是,南极星?”
  说着,她想去摸南极星,却摸了个空。
  刚才的一番真情流露,让南极星在回过神来后,窘迫得恨不得找个树洞钻进去,麻利地变回了蜜袋鼯后,正用一对前爪牢牢抱住凳子腿,默默面壁自闭,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还真是为李银航量身定做的副本。
  她并不记得自己是虚假的。
  对李银航这种老实孩子来说,她在简单摸清楚规则后,一开始自然是乖乖刷副本。
  因此,她详尽地记录下对面所有怪物的数值条,并进行了相当实用化的时间分配:把大量时间用在了刷初级怪上,采取转圈搜草皮的方式,一圈圈向外扩张,好尽可能多地刷出初级怪来。
  她并不急于获得地图,而是专心积攒积分,竭尽所能为之后的恶战做好原始的积分积累。
  对付那些初级怪物,南极星是相当占优势的。
  他已经恢复了小boss的完全体,往往一口就能磕掉对方脑壳。
  李银航锲而不舍地打着必赢的战斗,坚守新手村,一步不出,赖了足足三个小时,硬是刷到游戏再也不给初级野怪区发怪,才不甘不愿地向外走去。
  当进入中高级怪物的发育野区后,他们的战斗便不再那样轻松了。
  好在南极星还可以变化成人。
  在南舟的言传身教下,他可以轻松扭断一个羊头人的颈骨,打出致命级别的暴击。
  只是,他不可避免地在战斗中开始负伤。
  由于游戏强制的规定,南极星想要回血,必须要依赖商店采购的药物,所以,为了节省积分,除非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再磕血瓶回血,南极星几乎场场都是带伤作战。
  而且,代表肉体健康的血条虽然能够恢复,长期重复的作战导致的精神疲劳,却是无从弥补起。
  他们也没有休息的时间。
  农场的范围实在太大了。
  最糟糕的是,当他们地图搜集到一半时,李银航才发现,根据地图上的地标显示,他们应该是选错出口的方向了。
  如果接下来的战斗还像眼下这样密集,每行走五分钟就会遇怪,后面遇到的敌人也只会越来越凶悍,那么他们的前景实在堪忧。
  哪怕只是一个恍惚,就会受重伤。
  在游戏推进到第10个小时时,李银航他们遇到了等级奇高的猪头人。
  它血厚攻高防高,南极星哪怕是变成人,在它面前也还是一个纤细文弱的青年,还不顶它的肩膀一半宽。
  在李银航选择逃跑未果后,它高速奔袭而来,用尖锐的獠牙刺穿了南极星的小腹,把他浑身上下咬得鲜血淋漓。
  等到好容易杀死了它,南极星已经虚弱得跪地难起,浑身浴血地伏地喘息,金发都被从自己颈上涌出的血濡湿了,血条被生生打到只剩下一层皮。
  李银航心疼得要命,只能喂他喝了一个大血瓶,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扶住他的心口,生怕他细若游丝的心跳声一下子就没有了。
  ……
  听李银航讲到这里,因为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元明清对她如何破局的好奇心便越发浓厚。
  听他问自己是怎么逃出副本的,李银航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其实我也没弄明白。”
  元明清诧异:“你不明白?……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打完那个猪头人后,我觉得蛮干下去不对劲。”李银航说,“照这种打法,不等离开农场,南极星必然会死,到时候,我这种战力的,根本没办法参与战斗,也没办法独活。我拿这件事劝南极星休息,可他不肯。”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枕膝的姿势,互相依偎着吵了一架。
  李银航低头道:“他跟我吼……说我想得不对。只要他死,我就能活了。”
  南舟敛眉沉思。
  ……南极星的想法是合理的。
  从先前的战斗已经可以看出,南极星是李银航的召唤兽。
  如果南极星不在,李银航这个单打独斗的“召唤师”,一路走下去,说不定反倒不会触发战斗。
  所以,在南极星看来,只有他死了,李银航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农场。
  南极星的打算,就是在自己力竭而亡前,尽可能为李银航拼凑出一张相对完整的农场地图。
  李银航讷讷道:“我不相信会这样简单,可我找不到理由说服他,也不想让他死。”
  她看向南舟,语气有点抱歉:“南老师,我不是很合格。……那个时候,其实我很不理智的。”
  南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那十个小时,是生死与共的十个小时。
  从理论上说,南极星的确是一个游戏生物,和其他道具的存在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在共同经历了那些事情后,不是所有人都能理智地把南极星认定为可以牺牲的物品,果断抛弃保命的。
  “一路上,我们两个就这个问题吵了两个多小时,他又受了好几回伤,都很严重。我根本不相信他能撑过24个小时——后来,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是对的,在进入一个战斗后,我强制把南极星收回了仓库。”
  “果然,一旦他从队伍中消失,下一个被游戏自动投入战斗的‘召唤兽’就是我。就算牺牲了他,我也无法独活。”
  说到这里,她抿着嘴唇,轻笑了一声:“结果我皮太脆了,对面又是个猪头人,我一下子就……没了。”
  “可下一秒,我就来到车站里了。”
  ……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银航这种为了保护朋友而导致的牺牲,也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自杀行为。
  讲到这里,李银航余光一瞄,居然看到一个高大僵硬的男人静静立在距离他们仅有5米的雾中,像是一个迷路的幽灵。
  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李银航被这死人脸的NPC唬了一跳,偷眼看向南舟和元明清,发现他们并无异色,心中也安定了下来。
  他开始了他惯例的询问:“这位女士,两位先生。要不要登车?”
  李银航礼貌摆手:“不要,我们等人。”
  不等他复读第二遍,南舟便问出了一直在他心中盘桓的问题。
  他指着眼前的老旧列车:“这一班车出发后,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
  NPC木然答道:“没有下一班车。”
  李银航吃惊了,举起了契约书:“可是契约书上不是说了吗,车票自从到我们手里之后,使用时限是6小时之内……”
  闻言,NPC偏过头来,盯牢了李银航。
  他是鸠形鹄面的僵尸脸,眼距极开,眼珠子有种鱼类动物一样的巨大浑圆感。
  他用黑多白少的木头眼珠子盯准了李银航,毫无感情地复诵:“没有下一班车了。”


第297章 蚂蚁(二十)
  李银航头皮猛然发麻,低头看向手中的契约书。
  “……奖励车票一张,有效期为6个小时……”
  “……请在车票过期前,登上这辆绝无仅有的单程列车……”
  察觉到其中的关窍后,她一把攥皱了契约书的纸缘。
  倘若真的“没有下一班车”的话,这契约书上的内容,无非是高维人给他们玩的一场文字游戏!
  南极星明显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从椅子下钻了出来,化作人形,蹲踞在条椅边,探头去看契约书上的内容。
  他对任何事情的感知更偏向直觉系,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只笼统地觉得不妙,却不好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
  他请教李银航:“怎么了吗?”
  李银航难掩气愤:“——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们!”
  见南极星依旧懵然不解,她拿起纸笔,气呼呼地在笔记本中央嚓嚓地划了两条平行的、长短一致的横线。
  “上面是游戏世界的时间,是AB线。”李银航用笔尖在两条线段左右标上代码,“下面是车站时间,也是现实时间,是CD线。两个地方的时间流速是同步的。”
  说着,她在上下齐平的B、D点上多描了几笔:“这个点,就是南老师结束游戏、来到车站的时间点。”
  南极星点头。
  这个他能理解。
  根据元明清和李银航交换的简单情报,南舟的游戏时间是12小时。
  他卡在了时限结束前,在副本内实现了“自愿的死亡”,第一个返回车站。
  接下来就是元明清。
  李银航从D点再延伸,将下面的CD线画得长出了一截,又在多出的线段上标了个两点。
  她指着距离南舟相对较近的一个点,说:“这是元明清回来的点。他的游戏时间是将近13个小时。”
  南极星明白了,指着下一个点:“那这里就是我们。”
  李银航颔首:“是,将近14个小时。”
  “这和我们在副本内的通关时间是一致的,更加可以反证游戏世界和车站世界的时间流速是一致的。”
  南极星恍然大悟:“……啊。”
  李银航:“刚才那个怪人说,没有下一班车,那不管我们手里的车票有效时间还剩几个小时,我们可以搭乘的列车只有这一辆。发车时间,只能从南老师拿到车票的时间为基准开始计算。”
  “……所以,你还记得,南老师的游戏时间,是多久吗?”
  南极星恍然大悟,紧接而来的,就是满心的冰冷。
  截止目前,只有南舟的游戏是12小时。
  ……而李银航和元明清的游戏时间,都是整整24小时。
  南极星不禁想,如果他们再在牧场里多吵上几个小时呢?
  如果李银航自杀式进攻的选择,再做得晚了几个小时呢?
  ……再或者,如果南舟的通关时间再早上几个小时?
  他们还能赶上这班驶离悲剧的列车吗?
  还是会因为“晚点”,终其一生,被困在这个没有出口、浓雾弥漫的车站?
  李银航垂首,满怀忧虑地望向纸上简略的示意图。
  她在CD线还没有延伸到的空白处,虚空落上了一点。
  确定高维人就是故意打时间差和信息差后,她不得不担心起来。
  现在距离发车,还有整整4个小时。
  可江舫和陈夙峰还没有回来。
  他们能赶得回来吗?
  南极星也和她想到了一样的事情,捉住了李银航的衣角,皱着眉表达自己的不安。
  李银航反手摸了摸他美丽的金发,抬眼看向南舟。
  南舟对她点了点头,对她的判断表示了肯定。
  李银航:“南老师,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需要再回来一个人。”南舟并没有继续分析下去,“现在的情报不足。”
  一旁的元明清闻言,轻笑了一声。
  ……南舟,你是这样的人吗?
  三个人都已经回来了,样本和情报还不足吗?
  你只是不舍得扔下某个人吧?
  他很清楚,自己和“立方舟”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
  与还没有回来的人相比,他已经踏入了成功的门槛。
  如果有其他人因为在副本里浪费时间没能赶上车,那是他们的个人能力问题,他并不在乎。
  如果南舟想要留下来,陪伴某些没能赶上车的废物,他也不在乎。
  此时此刻的元明清,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看向南舟:“列车上到底有什么?”
  意外的是,向来非常懂得共享情报的南舟却摇了摇头。
  元明清蹙眉:“……什么意思?”
  南舟的回答语焉不详:“……我要再想想。”
  元明清挑起了一边眉毛,在质疑声即将出口时,他及时看向了别处,没有把自己的想法问出口。
  ——你不会是因为江舫还没回来,有意在我面前隐藏什么情报,想叫我投鼠忌器吧?
  但他知道这话不适合现在问出口。
  南极星是南舟的宠物。
  李银航则全盘信任南舟所说的一切。
  他就算质疑,面对着紧密团结的两个半人,他的质疑也不会被采纳,反而会让他落入尴尬的孤立境地。
  因此,元明清无比希望,下一个从副本中回来的人是陈夙峰。
  至少,这是一个有着个人的欲望和想法、不会被“立方舟”所谓的友谊和感情所左右的人。
  因为无人说话,车站内的气氛陷入了微妙的窒闭。
  “我去弄点吃的吧。”李银航试图打破僵硬的气氛,“肚子填饱,人的心情会好。”
  南舟乖乖掏出一个苹果,咔嚓一声咬了下去。
  眼看他用实际行动表明“我不需要”后,李银航便站起身来,往列车方向走去。
  南极星自然跟上。
  当李银航走出两步开外后,南舟突然对她说:“借我三张纸吧。”
  李银航将笔插在封皮上,把整个本子都递给了他。
  南舟却说:“不要。我只要三张纸。”
  李银航依言照做,摊开笔记本,齐齐贴边撕下三张纸来,交给南舟。
  在二人的手握住撕下来的纸张两端的同时,南舟对她提出了一个有点奇怪的要求:“从1号车厢上去。”
  ……元明清没忍住,又挑了一次眉。
  李银航愣了愣,旋即果断点头:“嗯,好。”
  跟着李银航进入车厢的南极星,在探头确认开启的驾驶室内无人后,好奇提问:“为什么非要是1号车厢?”
  李银航爽朗道:“谁知道呢。上来看看再说。”
  言罢,她用审视的目光将1号车厢打量了个遍。
  因为没有开窗通风,车内的空气窒闷得很,从桌子、椅垫上的陈垢而言,也谈不上什么干净清洁,只能算是无一杂物。
  她把1号车厢翻了个遍,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找到。
  南极星不愿让李银航落单,站在1号与2号车厢的连接处,向远方眺望,轻轻抽动着鼻子。
  李银航想倚仗他出色的嗅觉:“怎么样,闻到什么了吗?”
  南极星摇头:“没有。”
  他问李银航:“这辆车,真的有问题吗?”
  李银航:“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先试一试。”
  说着,李银航从仓库内拿出了一碗未开封的方便粉丝。
  这是她在进入副本前在商店里用积分购买的方便食物。
  这些廉价的食水她囤了许多,就是怕碰到一个长期的野外生存副本,他们会挨饿挨渴。
  她撕开包装,把调料一一放好,拉开1号车厢任一处的桌板,把纸碗随手搁放在了上面。
  她又拿出了两瓶水。
  水自然是冷的,无法泡开粉丝。
  李银航四下里环视一圈,走到了铁皮热水器前,将手指往上一附,试了一下温度后,便把两瓶刚刚从仓库里取出的矿泉水贴着铁皮摆放,用热水器的温度给水加温。
  南极星有点困惑:“这里,不是有热水?”
  “这里的东西我可不敢用。”李银航说,“带瓶子加热是埋汰了一点,不过至少安全,顾不了这么多了。”
  再说,她的主旨也不是吃。
  她想在车厢里留下尽可能多的痕迹,来确证如果自己离开这个车厢再回来,车内的环境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南舟那微妙的态度,让人不得不担心这一点。
  她把纸碗和矿泉水留在了1号车厢,小心翼翼地向前探险。
  当她推开6号车厢虚掩的门,向内张望一番后,肩部紧张的肌肉不免一松。
  ……什么都没有嘛。
  在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时,她身后传来一声含笑的询问:“……怎么样?”
  李银航吓了一跳,倏然回头。
  元明清抱着胳膊,和她相隔了一整个车厢,靠在4、5号车厢的门边,言笑晏晏地歪头打量她。
  南极星早就察觉了元明清的动向,但因为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而李银航又专心探索,他怕吓着她,就一直戒备地关注着他,没有出声。
  李银航拍拍胸口,迅速平息下来了那股恐慌。
  元明清举起双手,好证明自己没有恶意:“我想,说不定不同的人上来,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他看向李银航的目光带着一点点幽深的意味,试图从她一瞬的微表情中看出她是否有撒谎:“……怎么样?李小姐和我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吗?”
  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
  李银航本来就不怎么会撒谎。
  更何况,她看到的车厢本就是一派祥和的。
  李银航跟元明清并不怎么熟,只对他笑了笑,折回了1号车厢,确认桌子上的粉丝没有变化,水也还靠着热水器加温,瓶身都有些烧得软了,便径直下了车。
  元明清紧跟着李银航下了列车。
  他还是担心南舟和李银航同气连枝,瞒着他交流情报。
  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不肯冒一点点被隐瞒的风险。
  谁想,在听到李银航说车厢内一切正常后,南舟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便不再有下文了。
  元明清本盼着李银航追根究底,谁想她半点好奇心也没有,老老实实地闭了嘴,让他也无从问起了。
  ……他们开始了漫长的、为期4小时的等待。
  等待的感觉最是熬人,尤其是在浓雾漫漫间,仿佛时间的流动也被阻塞。
  最糟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愈发浓了。
  过于粘稠的雾气涌入肺部,刺激得肺部一下下抽缩,有种透明潮湿的菌丝在胸口盘结、生长的错觉。
  李银航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早早去了列车里。
  列车虽然窗户密闭、空气不流通,但至少不会有这种呼吸不畅、每一口呼吸都像是浸在水里的感觉。
  元明清的身体也是人类构造,他在南舟身边坚持了一会儿,尝试和南舟交换情报,却被南舟的一句“我还在想”和长期的沉默、以及外面恶劣的空气逼回了车厢。
  元明清和李银航坐在了3号车厢。
  李银航闲来无事,倒了瓜子在小桌子上,和南极星分而食之。
  瓜子是南极星最爱的食物之一。
  看着南极星用他那张漂亮又严肃的脸一下下认真地磕瓜子,李银航紧张的心情着实放松了不少。
  相比之下,元明清却依然紧绷,不肯松弛片刻。
  他贴着半开的3号车厢门,斜斜打量着坐在窗外、只剩下半个虚影的南舟。
  即使目力超群,他也无法判断此时的南舟在干什么了。
  他轻声问身后的李银航:“你说,他在想什么?”
  李银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等舫哥他们回来。”
  说着,她一转脸,却看到了一堆干净的瓜子肉,小麻雀舌头似的攒在一起,摆放在了自己面前。
  ……南极星磕瓜子,的确是又快又好。
  她愣了一下,笑微微地摸了一下南极星的额头,把他摸得不好意思了,迅速低下头,继续冷着一张脸嗑瓜子。
  元明清:“……”算他多余。
  南舟身处浓雾之间,把李银航给他的纸张垫在膝盖上,快速描画。
  他看不清纸张上的内容,他几乎是凭感觉在纸上勾勒着自己心中的图景。
  期间,那一张脸仿佛是木头雕刻的乘务员又来问过了他一次,是不是要登车。
  这就意味着,3个小时过去了。
  南舟问他,一会儿谁来开车。
  他的答案也很简单:“是我。”
  接下来,他果然提高了来提醒登车的频率,每半个小时来一趟。
  距离发车,还剩下……2个半小时。
  更准确一点,是2个小时零15分钟。
  在这期间,南舟一直在纸上不间断地描摹着什么。
  忽然间,他笔锋一顿。
  从雾气深处,传来了轻轻的、人类的喘息声。
  “哈……哈——”
  南舟发力攥住了笔身。
  ……是陈夙峰的声音。
  ……不是舫哥。


第298章 蚂蚁(二十一)
  车内的二人也听到了外间的动静。
  李银航从车厢探头:“小陈?”
  陈夙峰余悸未定,努力稳住声线:“……我回来了。”
  他一张口,就吸入了一口足量潮湿的水汽,喉头一缩,剧烈呛咳起来。
  “咳——咳咳!!”
  李银航拿出两张软手帕,一张掩住自己的口鼻,低头钻出车厢,循着低沉的咳嗽声,把另一张交到了陈夙峰手里。
  她确定,外面的环境已经不适合人待了。
  因为几个呼吸间,她就明显感到捂住口鼻的手帕变得湿软。
  她一手拖住陈夙峰,一边拧身对着雾气喊:“南老师,上车来吧!这雾——”
  雾气中传来南舟的声音:“我不上去。”
  李银航:“???”
  她也没有多想,扶着陈夙峰的手,摸索着车厢外壁,找到就近的车门,把他引了上去。
  这是第四节 车厢。
  陈夙峰的身心显然还没有和副本完全脱离,望着周遭环境的目光一时迷茫不堪,脚下也不很稳当。
  走到一处窗户前时,因为列车地面的胶皮翘起了一角,他被绊了一跤,顺手扯住了列车的蓝色窗帘,试图保持平衡,结果一下将套在铁轴上的塑料环扯脱了两三枚。
  窗帘欲掉不掉地垂挂了下来。
  李银航拉了他一把:“小心点啊。”
  陈夙峰感激地对她点点头。
  终于,他们成功抵达了第三节 车厢。
  他被扶着坐下,良久地望着窗外的浓雾,神情怔忡,警惕的样子,似乎是担心那迷雾之后藏着什么怪物。
  李银航起初没明白,为什么陈夙峰脱离副本后的反应会这样奇怪。
  直到旁边的元明清对她做了个“打开面板”的手势。
  李银航受到启发,查看了一下队友陈夙峰的实时san值。
  她对数字比较敏感,因此记得所有队友的基本面板数据。
  在她的记忆里,陈夙峰的san值一直是5,普通级别的水准。
  而现在,他的san值为“1”。
  李银航返回了1号车厢,发现靠着铁皮水箱的矿泉水,水温基本到7、80度了,就把两瓶水都拧开,一瓶倒入盛着粉丝的纸碗,一瓶倒在从仓库里取出的杯子里。
  热腾腾的温度从杯身上渗透传递而来,带着一点让人安心的力量。
  因为热水还不够热,泡发粉丝需要一定时间,李银航就没有第一时间端过去。
  她把两个空瓶子立在1号车厢的桌面上,返回3号车厢,先把水杯递给了陈夙峰。
  喝点热水,至少能抚慰一些紧张感。
  直到五分钟过去,他的san值跳转为“2”后,陈夙峰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这一口气吐得异常绵长,好像已经在他胸中淤塞了很久。
  在他舒出这口气后,南舟的声音适时在外响起:“你的副本规定完成时间是多久?”
  陈夙峰热热地喝了一口水:“我?我……16个小时。”
  听到这个答案,李银航难掩讶异,和元明清对视一眼。
  ……她还以为除了南舟之外,所有人完成副本的时间都是24个小时呢。
  她还偷偷琢磨了一下,“12小时”和“24小时”这两个时间点有什么玄虚,现在看来,八成是想多了。
  李银航瞧了一眼自己在笔记本上画的简易时间轴,计算了一下时间:“那你是在……副本时限快到之前脱出的?”
  陈夙峰苦笑一声:“侥幸了。”
  南舟在外问道:“你的游戏是什么?”
  陈夙峰站起身,往外望了一眼:“外面雾那么大,你进来说吧。”
  南舟没有回答。
  陈夙峰:……?
  他回望了李银航和元明清。
  元明清对他耸了耸肩。
  他们两个也不知道南舟这莫名的坚持到底源自何方。
  为了南舟能听得更清楚,陈夙峰坐在了列车门口。
  “我去的是一个克苏鲁世界观的AVG游戏,设定里,我是一支研究员队伍的队长,要进入一个古老的墓穴调查神秘现象,大概的任务描述就是……‘人类在神明面前都是蚂蚁,但蚂蚁也有一颗想要瞻仰神明的心’……诸如此类的。”
  ……李银航了然了。
  怪不得他的san值跌成这个样子。
  陈夙峰的游戏相对来说比较特殊,是文字冒险类游戏。
  一旦到了剧情的关键节点,游戏内会进入时停状态,陈夙峰面前会跳出几道选择题。
  选择的不同,会导致他走上不同的命运分支线。
  而且不同于一般的文字冒险类游戏,陈夙峰没有存档点。
  这也就意味着,选错一项,满盘皆输。
  作为队长,他甚至要在机关重重的墓道里,选择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每到一个岔路口,眼前就跳出三道乃至五道浮空的选项,所有的人都一道停步,机器人一样在后面齐齐盯着他,等待他的选择,不选择就无法前进、无法挪动,这种无形的压力感,再加上窒闷的地下空气,足够把人逼疯。
  李银航听过他的描述,愣了许久,由衷道:“……那真的很难。”
  陈夙峰抓抓后脑勺:“这其实还好。我的任务是在16小时内存活,只要能活着就行,‘探索失败’之类的事情倒无所谓。我的出生点就在墓道里,我只能根据这一路绘制好的地图倒着走,想把队伍带出去,远离危险再说。”
  “可是后来,出去的路被人毁掉了,我想要离开的目的也被发现了。”
  “我的队员们突然开始追杀我……”陈夙峰无奈地摇头,“我……算是被他们骗来的。他们中间只有两三个人还忠于我这个‘队长’,其他的,全都成了神的奴仆和狂信徒。”
  “他们本来是忠诚的科学信徒,可当他们的信仰深入到一定程度后,他们的思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设定里是这样的,只要他对科学的信仰纯粹到一定程度,突破了某个临界值,精神就会在邪神的影响下,被那种不可名状之物浸染。”
  “从我随身的笔记上可以看出来,我这个队长,大概是因为要考虑、顾忌的尘俗之事太多,反倒没有这些队员那样虔诚深入地研究,所以反倒慢慢变成了他们之中的‘异类’。”
  当这个残酷的事实被拆穿,面对着双眼猩红、喃喃自语着难以名状的言语的队员,系统在陈夙峰面前弹出了“逃!”、“谈谈,试试看”、“巧了,我也是神明的信徒”三个选项。
  陈夙峰当机立断,选择了“逃”。
  他不敢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对自己伪装的本事也没有太多信心。
  “我逃了很久,边躲边藏,墓道很长,墓室很大。我以为我能躲得过去,但第14个小时的时候,我还是被抓出来了。”
  当他被一个狂信徒按在墙壁上、用匕首在腰间捅了一刀后,在剧痛和眩晕中,陈夙峰勉强睁开眼,却在不远处的一处墓道上看到了一串用指甲写在墙上的血字:“你逃不掉的。”
  “的”字的中心一点上,嵌着一枚食指指甲。
  陈夙峰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落不见了。
  他毛骨悚然。
  李银航光听都听得手心冒汗。
  外面的南舟也跟着微微点了点头。
  李银航说得没错。
  高维人给陈夙峰出的谜题非常难。
  ……脱离副本的重点明明是“自愿选择死亡”。
  然而,一方面,“选择题”这种游戏形式,极其容易固化人的判断力,诱导陈夙峰把更多思考的重心放在“该怎么选择”这个问题上。
  另一方面,他一上来,面临的就是一个死局,自然从头到尾都在想“我不能死、不能被抓,不能被献祭”。
  他接受的这种心理暗示,会让他根本无暇思考“我要自愿去死”这件事。
  列车内,李银航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陈夙峰要怎样破局:“那你是怎么——”
  陈夙峰说:“他们押解着我和几个人一直往下、往深处走。”
  “后来,我们进入了一扇巨大的石门。”
  “那里面有一片大到让我头晕的空间。……居然会那么大,那么大。”
  陈夙峰明显不大想去回忆,但他自虐式的攥紧拳头,逼迫着自己去还原细节。
  “……前面是一片漆黑,灯火不像是在照亮道路,像是在一点点被黑暗吞咽掉。……我们像是走在食道里。”
  “他们推我在一个法阵前面跪下。……我知道,他们要处决异类。因为我是他们的队长,所以他们更加无法容忍我这样的异类。”
  “他们开始念念有词,狂热地歌颂邪神的伟大。”
  因为情绪逐渐激动,陈夙峰的语气越来越快,将李银航的心也吊得越来越高。
  “我一直在等待选项的出现——我一直在等,我一路都在等。”
  “可是什么选项都没有来。”
  “直到被压到祭台上跪下,我才反应过来,游戏可能到我被抓住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我当时脑子里是空的。我知道我死定了。但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选择逃,没有问题啊。我并不了解这种克苏鲁文明,就算想要伪装信徒也根本伪装不了,错失了逃跑的机会,那就真的完了。”
  “而且,他们的人数太多,对这里的地形也比只拿了一张地图的我熟悉,就算跑,我也跑不满16个小时。”
  讲到这里,陈夙峰的语气开始发起狠来。
  “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不能就这样一个人死。”
  “当他们开始围着我跳舞,我抢先喊出了声——”
  “——尊贵的神明,这里所有的信徒,都将是您的祭品!”
  李银航豁然开朗了。
  他既然称呼那邪神为“尊贵的神明”,并做出了献祭的行为,那么,陈夙峰本身也将成为邪神的信徒,自愿成为了献祭的对象。
  ……这变相满足了“自愿牺牲”的条件。
  陈夙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焕发出了炫目接天、乃至无穷的彩色。
  他从笔记中知道,自己不能直视那彩色深处的“神明”形象,不然他的san值必然归零,就算活着回去,也会疯癫。
  身边传来了狂信徒们难以言喻的激动的哭喊和呢喃。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蚂蚁终于瞻仰到神明的兴奋。
  神明的双足重重踏下,把蚂蚁碾成了齑粉。
  ……再一睁眼,陈夙峰就来到了这雾气弥漫的车站。
  大致讲述完毕后,他镇定了一下情绪,连喝两口热水,勉强恢复了冷静。
  环顾了四周后,陈夙峰确认了当前的情况:“除了我,就只有江舫哥还没回来了,是吗?”
  元明清“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知悉了他的通关过程,虽然惊心动魄,但李银航的心也安定了。
  还有两个小时左右。
  陈夙峰能回来,那舫哥肯定也能回——
  似乎是心想事成,站台外忽然传来了一连串脚步声。
  李银航心中一喜,张口便道:“舫——”
  南舟的声音从浓雾深处传来:“……是我。”
  李银航还以为江舫回来了,心中微微一紧。
  不过,南舟肯上车来也好……
  下一秒,浓雾深处传来玻璃破碎的闷响,紧接着是铁皮垃圾桶滚落在地的声音。
  李银航一惊,霍然起身,刚要出去,元明清就按住了她的肩膀:“你和陈夙峰留在这里,我下去看看。”
  元明清步入浓雾之中,追溯着声音源头,一路而去。
  喀嚓。
  他踩到了一块碎玻璃。
  元明清低头一看,发现碎玻璃一路向前延伸,直通车站中的报刊亭。
  ……南舟把上了锁的报刊亭的玻璃砸开了。
  因为报刊亭内还没有被雾气浸染,元明清发现南舟正站在蒙尘的饮料架旁,低头看着架子上的饮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明清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挡在自己的鼻子前,好阻隔住令人不适的过潮的空气:“你为什么非要在外面呆着不可?这辆车上有什么你害怕的东西吗?”
  南舟看了他一眼,不欲作答:“我要等人。”
  元明清上前一步,捉住了他的胳膊:“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装神弄鬼的目的,是想让我们害怕列车吗?”他盯着南舟,字字诛心,“你想让我们都留下来,等着江舫,是吗?”


第299章 蚂蚁(二十二)
  元明清无法不在意。
  因为南舟在情报方面,明显对众人有所隐瞒。
  元明清知道,他的性格向来直接单纯,有什么说什么。
  唯一能让他藏藏躲躲、不肯直言、甚至不肯登车面对他们的理由,除了江舫,还能有什么?
  江舫是他们中至今唯一一个没能回来的。
  谁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按时回来。
  而元明清之所以会对南舟产生怀疑,是因为在大约半小时前,那乘务员再次来提醒登车时,南舟所问的一个问题。
  那时,他问:“我想要什么时候发车都可以吗?”
  乘务员的答案是:“可以。您是第一个到达车站的,优先级最高。在您的车票有效期内,您有随时发车的权力。”
  接下来,乘务员的语气热切了一些:“所以,您要登车吗?”
  南舟:“谢谢。不要。”
  乘务员:“……”
  当时,李银航还在车厢里笑。
  元明清却笑不出来。
  南舟的提问听起来搞笑,但让元明清注意到了两件事。
  第一,一般的列车时刻表和车票本身,都会标明X时X分发车。
  但他们的车票并没有标明发车时间,契约书里和他们约定的,也是使用车票的时效期限。
  既然不存在“死时间”这个概念,也就意味着发车时间可以是弹性的。
  南舟尝试向乘务员明确这一点,的确是有价值的提问。
  但另一件事,就让元明清不得不起疑了。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不是在盘算什么?
  由于做过一段时间的对手,元明清对南舟还是有所了解的。
  以他闭塞的成长环境和匮乏的生活常识,应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列车时刻表”这种东西存在,也不会知道,一般的火车票上都会在最醒目的地方标注登车时间。
  换言之,他本来应该不会察觉到这点怪异之处的。
  除非……他有私心。
  南舟并不是凭借常识想到这个问题的。
  他是担心江舫在他的发车时间内回不来,所以不得不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得面面俱到。
  如果南舟想靠引起别人对列车的怀疑,从而不敢登车,给江舫留出更多的时间,元明清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当然,这是基于南舟在列车内什么东西都没看到的情况下做出的判断。
  如果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元明清也必须知道不可。
  如今,他们距离胜利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一步之遥”。
  元明清的身上还牵系着他的前队友唐宋,他不肯去冒任何风险。
  元明清直视南舟,想要从他平静的面目上看出一些端倪来:“……你到底在车里看到了什么?”
  南舟现在的模样很狼狈。
  他的睫毛被雾气浸得湿漉漉的,愈发黑得惊人,几丝长发沾在嘴角和鬓边,黑色的西服风衣紧贴着皮肤,勾勒出漂亮的胸线轮廓。
  南舟望了一眼元明清抓住自己手臂的手。
  怕他不能理解,他又看了一眼。
  表意相当明确:放手。
  元明清自然不放。
  南舟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你——”
  元明清顿时气沮。
  是,如果南舟抵死不肯说,单从武力值方面,他也无法强行撬开南舟的嘴。
  只是他还是不肯退却,盯住南舟,神色不虞地和他对峙起来。
  ……
  打断他们对峙的,是从破碎的窗口上方探出的一张脸。
  木偶脸的乘务员站在呈锯齿状的窗框间,像是一幅后现代的诡异画作。
  他彬彬有礼地询问:“两位先生,要不要登车?”
  这意味着,距离发车只剩下2个小时。
  在他一连串的机械式发问开始前,南舟率先提问:“如果我手里的车票过期了,发车时间要怎么算?”
  乘务员僵木着一张脸,呆板道:“南先生,您手里的车票有效期只有6小时,超过6小时,就会自动作废。发车的时间,会自动顺延到元先生的车票作废时间。”
  南舟点头,应道:“好。”
  那舫哥至少还有接近3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用来通关。
  听到他这样问,元明清愈发明确了自己的判断。
  南舟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能不能通关。
  他只在乎江舫能不能回来。
  想到这里,元明清反倒松了一口气。
  ……算了。
  等到南舟手中的车票过期,发不发车的主动权就捏在元明清自己手上了。
  高维人最恨的就是南舟和江舫,而这两人偏偏就是高度一体的。
  如果江舫超时回归,导致南舟手里的车票过期,不管江舫之后还能不能回来,他都不可能独自登车,把南舟孤零零地扔在车站里。
  到时候,他能把李银航和陈夙峰带走,就算仁至义尽了。
  想通了这一点,元明清也不再庸人自扰。
  他愿意死就死吧。
  眼见那乘务员离开,元明清口吻也轻松了不少:“你非要打破这个报刊亭做什么?……这个问题总可以问吧?”
  南舟指着眼前的饮料架:“想看看这里的水。你要喝水吗?”
  元明清反问:“你敢喝这里的水?”
  南舟眨眨眼睛,居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关窍一样,认真地一点头:“……哦。你说得对。”
  元明清:“……?”奇奇怪怪。
  对话间,南舟的目光在元明清手中的杂志封面上停留了一瞬,但马上收回了视线。
  元明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因此,他带着被打得微微红肿的手背返回车上时,另一只手里就拿着这本杂志。
  他以最快的速度翻了几页,发现里面也没什么特殊的内容,就是普通地讲述家长里短的知音文学。
  ……难道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虽然试图让自己别再多想,元明清还是坐不安稳,把杂志随手放在了列车小桌上,又去把车厢地毯式搜查了一遍。
  毫不意外,一无所获。
  他从1号车厢查起,途径3号车厢的时候,他发现那两人倒很安闲。
  陈夙峰甚至在翻他带上车来的杂志。
  元明清对李银航笑了笑:“你还真坐得住。”
  试图用嗑瓜子来缓解等待焦虑的李银航:“……啊?”
  元明清指了指遥远的1号车厢:“你泡的粉丝都冷了。”
  李银航一下站起:“……啊!”
  她本意是想让陈夙峰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谁想一听他讲副本故事,她就忘了1号车厢还放着粉丝这件事。
  她刚要去处理一下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就被元明清拦住了:“这件事不算着急。”
  等元明清把南舟有留在车站里等江舫的意图一讲,李银航果然着了急,不顾外面浓稠的雾气,径直闯了出去,想劝南舟别做最坏的打算。
  确定她和南极星都消失在了雾中,元明清转头问道:“陈夙峰,你怎么想的?”
  陈夙峰还没怎么和元明清交谈过,他突然跟自己搭话,他不大习惯地抬头,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困惑:“嗯?”
  元明清注视着他:“你有一定要救的人,是吗?”
  陈夙峰经历过大风大浪,再不是那个纯粹热血的篮球少年了。
  他很快听懂了元明清的弦外之音,翻了一页杂志,敛眉低声应道:“……嗯。”
  元明清满意地微笑了。
  返回车上,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后,元明清还是不能对南舟全然放心。
  南舟对江舫的感情,他无法用一个准确的度量衡来判断。
  如果南舟打的是“就算自己留下,也要让江舫搭上离开的列车不可”的主意呢?
  那么,除非江舫真的能按时离开副本、来到车站,不然,哪怕要让他们四个人手里的车票统统过期,南舟也会让这班列车的发车时间一点点顺延下去,直到江舫回来。
  南舟现在还只是停留在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阶段。
  等到他自己的车票失效、是否发车的主动权移交到自己手里后,他的行为,或许会进一步升级为暴力。
  元明清可不信如果自己非走不可的话,南舟会跟自己讲交情。
  这些人里,只有自己和他曾是对手,他对谁容情,都不大可能对自己容情。
  所以,元明清需要拉拢一个肯站在自己这边的队友。
  李银航当然不行,她从一开始就和南舟、和江舫组队,感情非比寻常。
  陈夙峰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如果到了那时候,南舟真的要发疯,非让列车留下不可,他至少能有一个头脑清醒的帮手。
  毕竟,南舟能阻止他元明清,就能阻止李银航、阻止陈夙峰。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南舟这个小怪物,看起来安静斯文,疯起来,可和江舫那个人不相上下。
  这样想着,元明清望向窗外的雾气,出了神。
  最好的结果,还是江舫下一秒就回来。
  一起登车的话,那就是皆大欢喜的happy/ending了。
  ……
  站台上的李银航也是这样劝南舟的。
  她说:“舫哥一定会按时回来的,南老师,你别想那么多。”
  南舟淡淡地应道:“嗯。”
  元明清的心思,李银航也能猜到个七八分。
  偏偏他的担忧也不是胡思乱想、无的放矢。
  南舟的种种举动,的确透着股莫名的古怪。
  不肯上车也是。
  拒绝沟通也是。
  她问:“南老师,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南舟低头,用脚尖轻轻地去磨擦脚下浮凸的登车警戒线。
  “在想他。”南舟纯直道,“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见面呢。”
  李银航:“……”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塞她狗粮。
  她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就听南舟反问她道:“银航,你叫我一声老师,我就再给你出个题。”
  李银航稳住心神:“……你说。”
  南舟:“这个副本里的时间陷阱,从头到尾,一共有几个?”


第300章 蚂蚁(二十三)
  李银航乖乖记下问题,又四顾一番,压低声音,悄悄道:“南老师,可以告诉我,你在车上到底看到什么了吗?”
  她从不认为南舟有恶意,但她同样知道南舟绝对有所隐瞒,而且一定是相当重要的线索。
  此外,信息不全,她也没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听了李银航的问题,南舟没有说话,而是探手在大雾中拍了拍李银航的双肩。
  李银航:“?”
  在第二个副本中,江舫曾拆除过谢相玉安在了三人组身上的窃听器,笑着交到自己手中,让他捏爆。
  现在,他也从李银航肩后衣物的皱褶里摸索到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窃听器。
  李银航的提问是无心,鼓动她来找自己的人却有意。
  他把窃听器凑到唇边:“自己思考。带着问题来找我。她是,你也是。”
  李银航:“……”
  窃听器那边的元明清:“……”
  ……这是天下老师的统一话术吗?
  外面的空气质量委实堪忧。
  只不过和南舟多说了一会儿话,李银航便有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再次劝南舟登上列车未果,她自己只好先上去。
  窗外的雾气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饱和度,不再增浓。
  原本应当寡淡的雾,现在反倒成了这小小的车站世界中最浓郁的底色,仿佛天地之间正壅塞着一只巨大的、雪白的幽灵。
  只剩下南舟穿着一身黑,浸在雾中。
  隔着窗户,能看到他静静地、固执地坐在那里,像是白水里滴入的一滴墨。
  也像是一颗幽灵的跳动的心脏。
  左右也只是等着,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李银航索性思考起南老师留给她的课后思考题。
  时间陷阱……吗?
  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做笔记。
  现在已有四个人过关。
  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经历进行分析,可以用来分析的情报已经不算少了。
  如契约书上所说,想要通关,就需要用副本世界的虚假自己的“死”,换来车站世界的“生”。
  南舟的破局点,是发现自己记忆中多了一段本不该存在的记忆。
  元明清的破局点,是在他全力通关后,发现这次副本的时间过长,难度系数过低。
  陈夙峰,是要做好每一个选择,并且不一味迷信选择。要主动利用副本中的邪神力量,自我献祭,换取救赎。
  自己则是要甘愿顶在精疲力尽的南极星面前,为朋友牺牲。
  将这些点林林总总记到笔记本上,李银航开始咬着笔头发呆。
  除了共享了“蚂蚁”这个主题外,这些副本游戏之间难道有什么微妙的关联吗?
  这些破局点中,唯一和时间相关的,是元明清。
  她认真地在元明清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圈。
  仿佛是郑重地在空白的数学题开头写了一个解。
  然后她又顺利地卡住了。
  察觉思路又一次出现卡顿,李银航便另起炉灶,尝试把副本的游戏性质一一列举出来。
  她又是连线又是找共同点,硬生生把思维导图画成了一团浆糊。
  草稿纸是满的,她的脑子是空的。
  ……不行,重来。
  李银航另开一页,定气沉吟,在脑海中反复回顾学生时代老师对“注意审题”的提醒。
  时间陷阱……吗?
  她眼前一亮,刷刷刷列出了所有人规定的游戏通关时间和实际通关时间。
  等比数列,等差数列……李银航把这几个数字颠来倒去,算得头都大了,却也还是没找出什么规律来。
  她把笔夹在鼻尖和努起的嘴巴之间,一面记着做题,一面还在心里记挂着未曾回来的江舫,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南极星察觉了她的苦恼,放下了瓜子:“你在想什么?”
  李银航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图给南极星看。
  南极星很认真地对着那一团毛线盘起了逻辑。
  “故弄玄虚。”元明清连李银航都不抱希望,更别提南极星的鼠脑子了,“他真的看到什么,为什么不说?”
  南极星不置可否:“他肯定,有理由的。”
  元明清:“什么理由?私心罢了。”
  南极星跟李银航对话久了,人话也总算说得熟练了一些。
  他在脑中构思了片刻,终于蹦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既然他不肯说,那他就有说了你们也不会信的理由。”
  元明清冷笑一声:“那这个理由为什么偏偏让他……看见?”
  这句话一出,李银航后脊柱一阵电流似的麻痒感直冲而上。
  她脱口道:“是啊,为什么偏偏让他看见?!”
  话脱口的一瞬,元明清也察觉了某种可能,身躯跟着一震。
  陈夙峰还没来得及听他们三人的副本故事,只是各自玩的游戏大类有一点初步的了解,此时当然是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李银航把之前的纸张统统翻过,打开了新的一页。
  由于她情绪激动,她落笔时的字迹都隐隐发了抖。
  “南老师的副本,是我们中最奇怪的副本。”
  李银航说:“他需要在三个盒子世界中穿梭,他唯一的通关方法,就是要猜到‘他不是自己’。可是这难度太大了,他在其他两个世界里,一个掌控不好,就会被每个盒子原有的主角杀死,况且,谁会去怀疑自己的记忆?”
  她拿笔尖指着“南舟”两个字。
  “所以,高维人给了他一个提示。”
  元明清不大情愿地参与了讨论,补充道:“……在他找到每个可以通关的盒子并且打开后,新世界重组、旧世界破裂,这时候,天空会跳出来一些游戏评论。这提醒他,他所在的世界可能有内外之别。”
  陈夙峰一皱眉:“我就没有这样的提示。”
  李银航:“我们都没有。”
  “我们的通关,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赌的成分在,但南老师的这关,游戏人物‘南舟’必须要先觉醒,由这个‘游戏人物’判断是不是要脱出游戏……”
  闻言,陈夙峰打了个寒战。
  也就是说,南舟的命运,在一段时间内,将完全由游戏人物“南舟”作主。
  而他什么也不能做。
  只是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那么,南老师的游戏就会有两种走向。”
  李银航以“南舟”的名字为起点,画出了两条线。
  “第一,这个游戏人物拒绝脱出游戏,继续在游戏世界中生活下去,那么,南老师的游戏就彻底失败了。”
  “第二……他成功回来,而且是第一个回来。”
  南极星做了个更加易懂的总结:“要么不回来,要么最早回来。”
  “不一定吧。”陈夙峰只知道他们三人大致的游戏形式和时间,推测道,“南舟哥和元明清的游戏完成时间不是前后脚吗?要是元明清再快一点……”
  元明清咬牙:“不能更快了。这一关我是用尽了全力的。”
  虽说游戏要求他24小时内完成这一局吃鸡,但元明清知道,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将战线拉得过长,麻痹的不只是敌人,还有可能是自己。
  而且他这局还是顺风局。
  再加上这是事关他未来的最后一局,元明清绞尽心智,耳听八方,靠着极佳的状态一路冲杀,才取得了如今的成绩。
  再开一局,他也不能保证他的用时能比现在更短。
  换言之,近13个小时的游戏时长,是元明清综合各方面的条件能获得的最佳战绩了。
  假如他能赢,他必然是跟着南舟,第二个回到车站的。
  “接下来是我。”
  李银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的牧场战斗游戏,是一个刚开始还觉得能打一打,但越打就会越感到吃力的游戏。不仅需要前期经济支持,还要靠绝对的运气。”
  “我向来是不怎么相信运气的。所以我必然会把大量时间花到打初级怪上,好积攒更多的积分。”
  “等我开始考虑‘牺牲自己’这件事时,游戏肯定是中后期了,南极星也肯定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以,在游戏中,我会出现三种可能。”
  她在自己的名字后画出了三条延长线。
  “第一,我没能完成任务,和南极星一起死在了游戏里。”
  “第二,我察觉可以靠‘牺牲自己’来通关的时间太久了。等我回来,你们中已经有人把这辆唯一的列车开走了。”
  “第三,我顺利回来,但也肯定花费了很多时间。”
  李银航看向陈夙峰:“好在我运气不错,第三个回来。”
  陈夙峰抱臂,回头细思自己的副本,越想越觉得其中诡异莫名。
  他的游戏要求是必须“生存”16个小时。
  那他的第一要务当然就是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相应的,他在副本里表现得越好,回到车站的时间也会越晚。
  他能活着回来,几乎可以算是从生死一线谋得的侥幸。
  这也花去了他将近15个小时,让他成为了第四个回到车站的玩家。
  “南老师说的时间陷阱之一,可能指的就是这个。”李银航说,“我们返回车站的时间顺序,其实都是可以计算的。”
  她在纸上重重画了一个“1”。
  这是第一个时间陷阱。
  车站本身,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崭新的副本。
  这是一个嵌套式的副本。
  “回到车站”,并不是副本的终点,而代表着另一个副本的开启和重新计时。
  “高维人能预测到我们通不通关?”陈夙峰诧异,“如果南舟从第一个世界就没回来,那岂不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陈夙峰并不傻。
  话说到此,他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南老师不回来,对高维人来说才是好事啊。他的游戏失败了,等于舫哥也提前败了。”李银航苦笑一声,说,“舫哥不可能扔下南老师一个人的。至于我们是否活着,对他们都不算很重要了。”
  她不知道,江舫还许过愿,愿意永远和南舟以同一种生命形式重逢。
  高维人的如意算盘,自然要打在他们两个身上。
  他们输了,“立方舟”就垮了一大半。
  元明清挑眉:“就算我们回来的顺序是可以被提前预测的,那又怎么样?”
  李银航:“南老师一定在第一个列车上看到了什么。那就是第2个时间陷阱,也是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的答案。”
  “既然我们的时间都可以被计算,那在高维人规划好的时间表里,南老师和舫哥,必然是最极端的一头一尾,好互相牵制他们两个人。”
  “而且,刚才南老师说……”
  李银航一时沉默。
  刚才,南舟给她布置作业前,曾自言自语道:“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见面呢。”
  他是指和江舫的会面时间。
  明明距离发车不到2个小时了,他为什么会用“好几个小时”这种表述方式?
  他是早就预测到江舫赶不上火车了吗?
  换言之,这不是高维人设置的,而是南舟为她设置的第3个时间陷阱。
  如果赶不上这列车,他会选择留下来等江舫吗?
  他要让自己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吗?
  这些,都需要有关第2个时间陷阱的真相来解答。
  想到这里,李银航鼻尖酸楚,深吸一口气,抱着笔记本,从列车冲入雾中,一路快步走到了南舟面前。
  她坚定而认真道:“南老师,我来交作业了。”
  “时间陷阱,一共有3个。”
  “可以请你告诉我,第2个时间陷阱是什么吗?”


第301章 蚂蚁(二十四)
  南舟却说:“再等等。”
  李银航闻言,强制压抑的心焰又轰然一声升上了三分:“等什——”
  咚——咚——咚——
  车站的巨大时钟嗡鸣着发出了报时音,震得人的心脏一下下跟着共振,酥麻难受,仿佛有蚂蚁在心上乱爬。
  因为雾气过浓,指针上都蓄集了太多的水分,随着钟声响起的,还有水滴砸落在水泥地上的碎响。
  钟声层层沓沓地传递出去,惊出了一声遥远的鸦啼。
  雾中传来了他们早已听熟了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点明黄色的、逐渐迫近的光源。
  那名乘务员提着一盏防风灯,像一只萤火虫,再次翩翩来到了他们身前。
  与先前不同,他换上了一套体面的老式工装,左胸的口袋上别了一根笔,脸上也有了一点笑模样:“先生,女士,要不要登车?”
  南舟说:“不。”
  闻言,乘务员居然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道:“可我需要填写发车记录表呢。”
  李银航一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以前的乘务员都是在他们提问后才会作答。
  倘若他们不提问,乘务员就只会复读同一句话:“要不要登车?”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话。
  南舟却似乎对这一点并不感到诧异:“你可以等到该发车的时候再填。”
  乘务员轻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要先去做发车准备了。”
  南舟:“请。”
  他刚走出两步,南舟忽然在他身后问道:“劳驾,请问一下,这班列车的目的地是什么?”
  乘务员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当然是美好自由的未来啊。”
  李银航看着南舟和乘务员一问一答,心中冒出了个有点恐怖的想法。
  ……这个“人”,看起来怎么越来越像人了。
  这一回,乘务员没有再消失在雾中。
  他提着那盏灯,从附近的3号车门登上了车。
  倚门而立的元明清闪开身体,给他让了个位置,并一路目送着他走到挂在2号车厢厢壁上的空白登记簿前,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支蓝色的老式圆珠笔。
  填好日期后,他的笔端在“乘员人数”一栏旁停了一会儿,又苦恼地叹了一声。
  ……好像南舟“不肯明确是否登车”这件事,给他的正常工作造成了莫大的困扰似的。
  他用笔夹夹住塑料硬板,一路磕磕绊绊地往驾驶室走去。
  元明清回过头来,发现南舟也打亮了手电筒,对自己、以及他身后的陈夙峰招招手:“你们过来。”
  南舟的膝盖上正摊放着三张简易的图画。
  元明清有点不爽,拧亮自己的手电筒查看画的内容时,还在抱怨:“上车去看不好吗?”
  姑且不论糟糕的空气环境,在雾气中,视物能力被动降低,手电筒的光亮只够照亮方圆一小块地方。
  李银航也不喜欢车站的氛围。
  置身其中,原本就稀薄的安全感被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有一只手从后探出,往她的肩膀上猛拍一记。
  直到她看清这画中的内容,另外一股寒意平地从脚跟处窜起。
  被雾气浸泡得湿软的纸张上,用铅笔绘就的素描画看上去有些模糊。
  但在这篇幅有限的三张纸上,南舟尽量完美地还原了自己在车上看到的后三节车厢的血腥场景。
  血迹是黑白的,但由于画面真实,冲击力极强。
  再加上纸张自带的软烂感,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画中渗出的血迹染到了指尖一样,叫人浑身不舒服。
  元明清率先代替其他人发出了疑问:“这是什么?”
  “你们不是问我最先回来,在车上看到了什么吗?”南舟说,“这就是我在车上看到的。”
  有人被掷出窗外。
  有人被断裂的桌板刺穿眼睛。
  有人流尽满身鲜血,死在最后一节车厢。
  ……这是一幅没有尸体的地狱图景。
  元明清骇笑:“这是什么意思?”
  “我第一个回来之后,先于你们看到了这辆车的未来。”南舟简明扼要地解释,“画里面的事情,未来一定会发生。”
  李银航心中乍然一片光亮。
  ……原本缺失的那块可以承上启下的拼图,终于落到了它该落的地方。
  因为南舟的副本时间最短,他被安排在第一个归来。
  只有第一个回来的人,才能钻入时空的某个罅隙,看到列车内的未来景象。
  正是因为看到了未来,南舟才从种种痕迹判断出,江舫应该很难在预定时间内赶上列车。
  所以,南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留下来等江舫。
  回想南舟做出的种种古怪行径,元明清还是半信半疑:“你怎么证明你看到的就是未来?”
  目前,画作中唯一和现实相符的,就是陈夙峰进入4号车厢后,因为踉跄而不小心扯落了一半的窗帘。
  但实际上,那窗帘只扯松了一小半。
  画里染了血的窗帘则完全披靡在地。
  南舟说:“我一直在证明。”
  李银航一时心有所感,注意到了从纸背后透入的淡淡笔迹,好像后面还有内容。
  她顺手把纸翻了个面。
  待她看清纸面背后的内容,她顿时凝住,掩口惊呼一声:“啊!”
  第1、2、3节车厢里,南舟所见的内容,跃然纸上。


第一节 车厢里泡干了的麻辣粉丝,和两个滚在角落里、烫到发软的矿泉水瓶。


第二节 车厢里悬挂在厢壁上的发车记录表,还有角落里滚落的、原本佩戴在乘务员胸口的同款蓝色圆珠笔。


第三节 车厢里堆了一桌子的瓜子壳,还有摊放的杂志。
  画上的内容,都和车里目前已发生的大部分内容重合。
  “我第一次上车,以为车里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南舟举起手电筒,看向了瞠目结舌的元明清。
  元明清头皮发麻:“……可你发现,你和我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南舟一点头:“嗯。后来,我又一个人把车厢从头到尾走了一遍。”
  车内恢复了“正常”,但这偏偏是最不正常的。
  每走出一步,南舟便更确信了一分。
  ——车站,也是一个副本。
  不过,他要与之战斗的,不只是时间,还有人心。
  李银航不免用自己代入了一下那时候的南舟。
  如果易地而处,她是第一个目睹到列车上的诡异现象的人,却又从元明清口中得知,他所目睹的车内景象与自己所见截然不同,自己绝对会异常不安,马上拉着元明清上车,一一讲解自己见到的怪现象,试图证明这辆列车的怪异。
  毕竟这种“仅仅一人知道恐怖是什么”的感觉太糟糕了。
  类比一下,就是宿舍里有一个有且仅有你知道其存在的女鬼。
  只要是个人,正常情况下都会忍不住把这份恐惧分享出去。
  但是,这份分享,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因为第二个回来的人是元明清。
  一个半途被迫加入“立方舟”、根本没有和队伍中的任何人建立起信任的高维人。
  据实以答,并不会换来真心,只会换来猜忌。
  毕竟谁都知道,南舟的唯一私心就是江舫。
  江舫如果没回来,他一定会不计代价拖延列车的发车时间,哪怕牺牲他自己。
  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营造“列车危险”的氛围,而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如实陈述自己“看到列车未来”的事实,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因为他没有证据。
  所以,南舟做了什么呢?
  他在车里转了一圈后,不动声色地下了车。
  他再也没有提一句列车内的事情,只平静询问了李银航在副本里所经历的一切。
  他孤身一人,承担起了本该所有人平摊的恐惧和不安。
  “我从车上下来,就没有再上去过。”南舟淡淡道,“我听银航说要上去弄一点吃的的时候,我就想,开始了。”
  “未来的事情只有发生了,才能一点点变成‘未来’。”
  “未来是需要靠一个个事件去推动、去制造的。”
  “只要我不拆穿未来会发生的事情,那么,随着时间往前推进,我就能找到证据来佐证我的说法,让你们相信我。”
  “但是我拆穿的话,未来就会变轨,我也再找不到办法来证明我说的是对的,最后,我无法劝服你们,你们也不能只相信我的片面之词。最后,你们还是会搭上这班列车。”
  而第一个拼凑起未来的事件,就是“李银航要上车去弄吃的”。
  这样一来,第一节 车厢里,那碗方便粉丝和两瓶矿泉水的来路就有了着落。
  察觉到这样一个事件的出现,更坚定了南舟要“推动未来事件的发生”的想法。
  在这个过程中,他才能凭空制造出足以说服众人的“证据”。
  李银航恍然大悟:“所以,你管我要了这三张纸——”
  南舟点一点头,拿过李银航的笔记本,翻开其中断页的部分,把三张撕裂的纸张对上去。
  严丝合缝。
  南舟抬起头来,看准元明清,说:“这样,就能证明这画不是我提前画好的。”
  “在要到纸后,我也再没上过一次车。……你一直在看着我的,是不是?”
  南舟变成了一个独立于列车这一空间之外的“观测者”。
  列车本身则变成了一个薛定谔的盒子,里面的一切偶然事件,都在自由地发生。
  包括陈夙峰因为站立不稳扯松了的窗帘,包括被李银航遗忘在了第一车厢的麻辣粉丝,包括南极星勤勤恳恳为李银航磕的瓜子……
  这些事件不断叠加,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走向未来。
  ……走向那个血流满地的未来。


第302章 蚂蚁(二十五)
  至此,南舟一切诡异行径都变得合理起来。
  包括他坐得好好的,却突然去打砸报刊亭的行为,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南舟也承认了这一点:“我画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车上的大部分东西我都能理解,只有杂志,我弄不清是从哪里来的。”
  在进入副本前,他们把手头上的所有道具都盘点了一遍,按需分给了每个人。
  他们手中唯一的杂志类道具就是那本可以吸引注意力的【色情杂志】。
  但封设又完全不同。
  所以南舟打算去报刊亭一探究竟。
  可元明清分明记得,就在刚才,自己被玻璃破碎的响动吸引到报刊亭时,南舟并没有站在杂志架面前。
  对此,南舟的解释是——
  “我不是很懂饮料的那些牌子。”南舟说,“我以为所有的饮料瓶都是系统里卖的那样。”
  没想到花花绿绿的,都很好看。
  ……虽然时间点和场合都不对,但听了南舟的描述,李银航还是忍不住脑补了一只小野猫气势汹汹地跳进窗户觅食、结果被一样自己从没见过的逗猫玩具吸引了视线的样子。
  但下一秒,她就乐不出来了。
  元明清:“……所以,那本杂志是……”
  南舟看向元明清,点点头,认同了他的判断:“嗯。”
  “我在列车上看到的那本,就是你过来看我的时候,随手拿到的那本。”
  元明清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发现,所有事情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闭环。
  因为南舟在列车上的3号车厢提前看到了摊放开来的杂志,又不明白杂志的来历,所以才强行破开报刊亭查看。
  自己被响动吸引了过来,又不愿显得太刻意,便随手拿起了一本杂志端详。
  南舟发现自己所拿的杂志恰好是他所见的那一本,便不经意多盯着看了一会儿。
  而自己则因为南舟这一眼,对杂志起了疑心,将这本杂志带回了车上翻阅。
  这本杂志,就此出现在了车上,并充当了南舟所见车中未来的其中一部分。
  首尾相连,圆满呼应。
  正如乘务员所说,这辆列车的终点站,确实是“未来”。
  可能是充满血腥的未来。
  也可能是经过修正后、无限光明的未来。
  他喃喃自语:“……莫比乌斯带啊。”
  李银航是听说过这个名词的。
  大概指的是把一条纸带扭动180度,再将首尾黏连起来的曲面环。
  如果把一只蚂蚁放在上面,就会出现一个奇异的现象:
  蚂蚁绕纸环面爬动一圈,可以在不越过纸边的前提下,把这张纸条的正面两面都爬个遍。
  用蚂蚁举例,这是讲解“莫比乌斯带”、帮忙理解这一概念时的通用例子。
  因此,教她这个概念的老师曾跟他们开玩笑说,世界上每多出一个莫比乌斯带,就有一只蚂蚁惨遭毒手。
  他们就是那群被不知不觉放上了莫比乌斯带的蚂蚁。
  这条存在于虚无中的纸带,即将把他们指引上那个演示给他们看的不归之路。
  但在李银航看来,循环并不难解。
  只要蚂蚁愿意从这条纸带上跳出去,就能终结这永无止境的循环地狱。
  前提是,他们必须信任南舟给出的一切讯息。
  南舟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为了博取信任,他甚至独身一人在大雾中坐了数个小时。
  向来是无条件信任南舟的李银航偷偷借着手电的余光看向了陈夙峰和元明清,发现他们也并没有什么怀疑的神色,不由得偷偷松了一口气。
  南舟拿出的,可以算是实锤了。
  即使是元明清,也不得不信。
  纸是现撕的,不存在提前做伪的可能。
  南舟的诡异行径,让元明清十分关注他的行踪,一直在隔窗窥看他;车厢之间更是前后通透,南舟根本没有偷溜上车伪造现场的余裕。
  当然,也不可能是李银航和他里应外合。
  李银航是继他之后,第三个回到车站的。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元明清眼里,她没有时间和南舟商讨计划。
  即使在她少有的和南舟的独处时间里,元明清也在用窃听器偷听。
  车内的诸般随机事件,都是在南舟拒绝登车后发生的。
  他可以确信,李银航根本没有告诉南舟车内这些小情况变动的时间和空间。
  虽然第1车厢的空水瓶还没有滚落,第2车厢的行车记录表也没有被添上内容,圆珠笔也还好端端地夹在硬壳垫板上,不过,这些细节上的出入都是可以理解的。
  在更远的未来发生的事情,南舟预料不到,也是情有可原。
  想通这些关节后,元明清的脸色却没有好上分毫,反倒更加难看了。
  他手里正握着第2车厢的未来画。
  这张画,按理说没有后三节车厢的血腥,也没有第1、第3节 车厢实锤的“未来正在发生”那样直观。
  可以说,第2车厢里的一切,目前还都没有发生。
  但他还是用手电牢牢对准画面的一个角落,脸色奇差无比。
  有雾气阻隔,李银航当然没办法即时捕捉到每个人的微表情。
  她浑然未觉元明清的紧绷,轻松道:“那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呢?”
  “我们当下所做的一切,都在推动未来。”南舟说,“我们要摆脱未来,只需要在现阶段,让未来不可能发生就是了。”
  这也和李银航的设想一模一样。
  只要剪断纸环,莫比乌斯带自然会解开。
  但李银航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记得,行车记录表里,显示的人数是“4”。
  那也就是说,“立方舟”的5个人中,有4个人上车,注定有1个人落单?
  是舫哥没有回来吗?
  还是他们早在登车之前,就产生了争斗,杀死了一个人,从而埋下了什么隐患的种子?
  结果,她刚刚胡思乱想到这里,一旁的元明清就开始发难了。
  他咬着后槽牙道:“所以,你打算怎么让这个未来‘不可能’发生?”
  “我还没有完全想好。”
  南舟用沾满雾露的、湿漉漉的黑色眼睛看准元明清,看得他一阵火大。
  元明清怒道:“你还是不打算上车,是不是?!”
  听了元明清的话,李银航一头雾水。
  她来不及去想“还”是什么意思,摇头道:“……不对不对。”
  她用手电筒照了四周一圈,发现第2车厢的画在元明清手上,便将一道手电光扫过去,对准了行车记录表的位置。
  “你们看,这不是说有4个人——”
  陈夙峰轻轻在旁补充了一句:“乘务员也上车的。”
  李银航愣了一下,旋即耳膜嗡的一声,轰响了起来。
  ……是啊,4个乘车人员,不是“4个乘客”。
  她的惯性思维,让她以为最后他们能成功上车的人有4个。
  在南舟回来的第3个小时,他问了乘务员,一会儿谁来开车。
  乘务员的答案是他来开。
  当时,李银航就在列车里听得清清楚楚,却并未深想。
  直到现在,她才明了南舟这样询问的用意。
  李银航循着这个思路一路想下去,手足的血液一点点冷凝起来。
  ——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南舟要把这一切称呼为“时间陷阱”。
  她血液逆流,掌心发麻,低声道:“时间陷阱一共有4个,是不是?”
  听到她这样说,南舟终于转向了她,沉默而赞许地点了点头。
  陈夙峰不解:“什么意思?”
  他不能理解,也是正常的。
  元明清投诚时,曾对江舫、南舟和李银航讲述过《万有引力》之所以会存在的真相。
  地球是一个单独的副本世界。
  高维人为了更好地享受游戏,曾经把地球相对高维的时间调得极快,地球的万年,在他们看来,不过短短一日。
  祂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让物种的演化更加快速,体验数据在光速进化中碰撞出的、偶发的美丽。
  后来,因为演算过于真实,地球上的恐龙灭绝,高维人对地球失去了兴趣,便把地球副本废弃了。
  ——这件事说明,他们可以调整副本与副本之间的时间差。
  这是高维人在最后一个副本,把他们先拆分成5个小副本,各自为战的理由。
  这也是一个被李银航忽视的、第1个真正的时间陷阱。
  她苍白着脸,向陈夙峰分析,也好厘清自己的思路。
  她说:“高维人能把‘未来’演给我们看,第一,他们知道我们每个人都会回来;第二,他提前知道我们回来的先后顺序。”
  陈夙峰讶然,埋头细想一阵,断言道:“这两件事都不可能做到。”
  是,理论上,都不可能。
  不管是陈夙峰的临场献祭队友,还是李银航顶替南极星出去战斗,都是灵光一现的个人行为。
  万一李银航完全没有牺牲自己的打算,一根筋辛辛苦苦地玩到最后,结果完全错过列车了呢?
  万一陈夙峰没有反抗成功,被队友们献祭掉了,或是踩中墓中陷阱,不被算作“自我牺牲”,白白折进去了呢?
  别说他们,就连看上去对副本十拿九稳的元明清,也不能排除在副本中被流弹打死的可能。
  假设车站时间和副本时间是同步的,高维人是怎么能演算出他们的未来,并展示给第一个回来的南舟看的呢?
  李银航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定,可是在副本游戏推进到第14个小时的时候。
  那个时候,南舟可早就看到车厢内的未来了。
  然而,如陈夙峰所说,高维人也是不能预测未来的。
  倘若他们能预测未来,当初就不会因为一时狂妄,答应和江舫交换心愿,也不会脑袋一热,选择和江舫赌博,来决战谁是团队榜第一。
  但是,如果……
  她颤声问陈夙峰:“如果,高维人打了个时间差呢?”
  “如果,这根本不是我们……第一次在车站里会合呢?”


第303章 蚂蚁(二十六)
  陈夙峰瞠目结舌。
  四人身处五里长雾中,相对无言,恰和此时众人的心境相符。
  待陈夙峰反应过来,马上不可思议地反问:“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李银航焦虑地咬着手指,满心宛如乱麻缠绕。
  她其实也没有很明确的想法,只是笼统地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可要她用语言描述自己马赛克一样的思路,还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
  呜——
  乍然间,列车的汽笛一路向上,冲破空际,像是一柄竖直的利剑,将浓重的雾气自中剖开。
  她猛地打了一个颤,手中的图纸没能握紧,飘落在地。
  这是车中的“乘务员”拉响的汽笛声。
  它友好而冰冷地提示着他们,距离登车,还有50分钟。
  南舟俯身拾起发软的绘纸,淡淡答道:“做得到的。”
  “我一直在想,在最后一个副本里,高维人先是让我们签订契约书,又把我们分开,肯定有理由。”
  “比如,把我们分开来,各个击破,总能杀死一两个人吧。”
  “可是,会有这么简单吗?”
  “元明清……”说到这里,南舟看向了他们中唯一的高维人,“你说,高维人会满足于只杀死我们中的一两个人吗?”
  元明清深深呼吸,吸入了一肺冰冷的水珠。
  他现在确信,这次副本背后隐含的千丝万缕、错节盘根,的确需要平定心神,一点点从头解起,才有拨云见日的可能。
  让自己的心绪沉淀下去后,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
  以高维人的骄傲,对祂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立方舟”五人组的全军覆没,一个不留。
  但因为有观众的监督和怀疑,祂们即使是真心实意想要送“立方舟”去死,也不得不留下一些破局线索,让他们不至于全无生机。
  魔鬼躲藏在可怕的细节之中,需要他们费心发掘。
  但它也堂皇地出现在大局之间,让人难以觉察。
  比如说……
  元明清问南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南舟的副本难度非常强,一着不慎,他便再也离不开那个游戏世界。
  高维人在南舟的副本难度上可是半分都没有放水。
  元明清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
  “我是在听到你的副本之后才开始怀疑的。”南舟说,“我说过的,你的副本太简单。”
  元明清:“……”
  南舟娓娓分析道来:“你也说过,那是你最擅长的游戏,你只是有一定的可能死在副本中,却不像我、像银航、陈夙峰一样,是九死一生的局。所以,我认为,你的副本本身就是破局的线索之一,告诉我们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
  当时看似嘲讽的话语,如今听来,却有了别样的震撼效果。
  诚如南舟所说,元明清经历的吃鸡副本,横向对比之下,的确是他们中最简单的那个。
  简单到不符合高维人想让他们全部死掉的主要指导思想。
  但身处其中的元明清怎么会嫌副本简单?
  他只会觉得自己幸运,认为是高维人对他还有一点情分。
  直到现在,元明清对高维最后一丝盲目期待终于彻底粉碎,荡然无存。
  祂们同样不希望叛徒活着。
  就算不死在副本里,也要死在其他地方。
  南舟说:“我的副本给了我最多的、最有价值的提示。”
  陈夙峰试图加入讨论:“是副本时间特别短吗?”
  “这是第一点。先记住,留着以后再说。”
  说着,南舟从仓库里取出了五支长短一致的铅笔:“我们已经有四个人通关,都还记得自己的游戏任务说明吗?”
  事关生死,他们当然不会忘却。
  李银航翻开笔记本,一一历数:“南老师的游戏里,每个游戏成就都和蚂蚁相关,而且游戏把三个盒子世界里的主要角色都称作‘蚂蚁’……;元明清的游戏主题是互相杀戮,‘蝼蚁’竞血;我的游戏里,设定是‘小蚂蚁’要找到离开农场的道路;小陈的游戏,是用‘蚂蚁和神明’来隐喻‘人类和邪神’的关系……”
  她合上笔记本,做了个总结陈词:“共同的主题都是‘蚂蚁’啊。”
  “不是要你找相同,要找不同。”南舟一针见血,“我的副本,是除了标题之外,唯一一个详细提到‘列车’的。”
  他们四个人,每个人的副本名称都叫做【蚂蚁列车】。
  只有南舟,在所有人都遗忘了契约书内容的前提下,提前得到了“要去赶列车”这个关键信息。
  当时,他将“列车”理解成了排成一串的盒子世界。
  就像从一个封闭的车厢,走入另一个车厢。
  他的理解并没有错。
  但这样的理解,并不应该局限在单一副本内。
  “第一个线索,我的副本时间是最短的。”
  南舟举起了一根铅笔,又拿起了第二根。
  “第二个线索,只有我的副本提前切题,知道了‘蚂蚁列车’可能代表着什么。但你们应该是在回到车站,看到列车后,才知道为什么副本叫【蚂蚁列车】的吧?”
  李银航和陈夙峰一齐沉默。
  ……的确如此。
  他们的游戏本身,和“列车”毫无关联。
  李银航也曾对这一点表示过疑惑,但最后她强行理解了一波,认为参与游戏的“蚂蚁”是五个,他们“立方舟”的五个人在一起,说不定就是“列车”了?
  后来,回到车站,看到真正的“列车”,李银航便没再怀疑过,又怎么会认真细想?
  在李银航他们缓慢消化信息、试图分析线索2到底要如何和当下联系起来时,南舟把第二根铅笔和第一根并排放置,上下两端完全平齐,随后,他左手手背朝上,用修长的中指和食指牢牢夹住两支铅笔的下端,确保两根笔像是“站”到了他的手指上一样。
  旋即,他用右手取来了第三根笔。
  他说:“第三个线索,是我会在一个平行时空,遇到另一个我。”
  南舟并没有详解这条线索背后的意义。
  但听他这样说,李银航后背凭空滋生出了一股寒意,原本混沌的思路,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确的出口。
  “第四个线索。”南舟如法炮制地夹好第三根后,举起了第四根笔,“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南舟,是一只可怜的蚂蚁。
  他奋力破开硬土,挣扎求生,以为自己觅到了一条生路,但其结果却是被太阳一样的凸透镜投来的光束聚焦,活活焚身而死。
  “第五个线索,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提示。”南舟终于把五根铅笔并排放好,让它们齐齐立在了自己的指间,“我遇到了……时间差。”
  在副本中时,南舟就产生过明确的疑惑:
  当“南舟”打开第一个盒子,进入【南舟】的世界时,他并没有感受到很明显的时间差。
  但当他第一次进入{江舫}的世界时,他因为莫名的昏眩,失去了数分钟的意识,坠下了屋顶,以至于被第三个世界里的{江舫}囚困在了床上。
  “那时候的我,认为这是随着时间递进盒子世界中产生的危机。——每进行一次盒子穿越,我恢复清醒的时间就会越来越长,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很多危险。”
  “但事实证明,后来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情。”
  {江舫}抢夺了他的盒子,做了穿越实验。
  彼时,南舟意识全无,沉浸在破碎的混沌之中,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直到{江舫}回来,把他从混沌中解放出来。
  但对南舟来说,这一个小时,不过是一个霎眼的工夫。
  南舟用冷静的声音,分析着最为可怖的事实:
  “所以,我想,‘副本世界’和‘列车世界’之间,是不是可以人为制造出时间的缝隙?”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齐齐排列的五支笔。
  “我们每个人都认为,我们在完成游戏之后,就马上被传送回了车站。因为我们彼此之间核对时间,都没有出现问题。”
  南舟的指尖拂过了第一根笔的顶端:“回到第一个线索那里。我的游戏完成时间是整整12个小时,虽然是踩点完成的,但也是最短的。”
  他的指尖挪到了第二根笔上。
  “这个倾尽全力的元明清。”南舟说,“他花了13个小时。”
  南舟将第二根笔稍稍向下按去。
  第二根铅笔在力的作用下,越过了中指和食指交叠的缝隙,在他指腹处微微探了一节出来。
  下一支则是李银航,副本用时13小时40分钟。
  所以第三根铅笔按出的长度要比第二根笔更长。
  第四根铅笔代表的是陈夙峰。
  副本用时14小时45分钟。
  因此,他只有一小节铅笔还露在手背上方了。
  四根铅笔,在南舟的操作下,逐渐变得像是被放反了的WiFi信号,长短错落有致。
  也许是前四根笔的挪移,蹭到了被南舟夹在指端、又最不稳当的第五根笔,还不等他动手调整,第五根铅笔便从缝隙滑落到了地上,往前滚出一段,直到碰到了李银航的鞋尖,才停了下来。
  第五支铅笔,代表着还未归来的江舫。
  这样的掉落,背后的意义未免过于不祥。
  南舟沉默片刻,才垂目轻声道:“……我们已知的是,高维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更不可能把未来放给我们看。但在车里,我又明确看到了未来……我们搭上车之后的未来。”
  “这个未来,包含了我们回来的先后次序,也包含我们基于自己的性格做出的各种选择。”
  “高维人就算再擅长模拟,也不可能模拟出这样真实的场景。”
  “所以,我想,他给我们看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陈夙峰本来思路还算清晰,被南舟这么一说,登时陷入混乱:“等等……等等,先别这么快!慢慢捋一下。……你是说,我们完成任务后,回到车站的时间有问题,是吗?”
  南舟俯身拾起了第五根铅笔,握在右手手心。
  “……是。”他一字一顿道,“我们在完成任务后,谁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到车站。”
  “我们在副本和车站之间的缝隙里,被‘缓冲’了。”
  他看向参差错落的四根铅笔,将右手横放在了左手下方。
  “就像在那个盒子世界里一样,我先一步进入了混沌之中。元明清是第二个掉进来的。接下来是银航、陈夙峰。”
  “后来,在最后一个人成功通关后,我们又被按照真实的通关时间,依次投放到了车站里。”
  言罢,南舟松开了左手的食指。
  四根原本代表了不同时间进度条的铅笔,齐齐落于左手掌心,再次变为了平行而立的样子。
  时间线在他们毫无觉察的时候,又恢复了“正常”。
  “对我们来说,从副本回到车站,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而已。”
  “就算我们事后核对,车站的时钟,和我们自己的体感时间,都在告诉我们,时间没出问题。”
  “但是,只不过打了这么一个巧妙的时间差,高维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握我们每一个人从副本中的具体返回时间了。”
  李银航遍体生寒。
  这就是……真正的第1个时间陷阱了。
  陈夙峰:“……可是,他们要掌握我们回来的时间做什么?”
  “方便做出下一步的安排。”
  南舟说:“万一,第一个从副本里回来的是在动作游戏里超常发挥的元明清呢?”
  “或者,南极星一开始就失手,身受重伤,银航甘心替死的时间被提前了好几个小时呢?”
  “再或者,你一开始就被抓了,结果用了同样的方法献祭了所有队友,包括你自己呢?”
  “一旦每个人回来的时间顺序乱了,他们就必须及时调整计划,确保副本能够顺利完成。”
  陈夙峰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
  因为他想到了某种可能,只是仅剩的理性让他不敢去确认。
  “什么……副本?”
  “还不明白吗?”沉默良久的元明清咬牙切齿道,“高维不会预知未来!唯一能解释南舟在车中见到的那些场景,不就只有一种可能?!”
  “我们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这根本不是我们第一次回来!!”
  陈夙峰心神剧震,向后退开数步:“这怎么可能?我们死了,怎么还能复活?!”
  元明清凉凉地看向陈夙峰:“你明明在你的邪神副本里死了,为什么还能复活?”
  陈夙峰的耳畔嗡的一声,弥漫开了流水般的耳鸣声。
  而南舟举起了自己画画时用来垫底的契约书,往他的心口补上了最后一刀:“陈夙峰,你确定,这是我们五个人签过的唯一一份契约书吗?”


第304章 蚂蚁(二十七)
  陈夙峰本能地想要张口反驳。
  荒谬,太荒谬了。
  但他细思之下,却是一字难出。
  他根本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
  南舟的思维独辟蹊径,一切的构想,都构建在了“高维人不可能预知未来”这个绝对的大前提上。
  他拒绝登车,通过六幅画,证明他之前看到的“未来”,是真真切切会在车厢中发生的事情。
  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
  ——明明无法预知未来的高维人,却将一段按照自然逻辑,将会在未来发生的事情播放给了南舟看。
  基于这一悖论,南舟回溯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从一切细节中抽丝剥茧。得出的结论,哪怕再离奇,那也是最接近真相的通关之法。
  陈夙峰不禁想,在等候发车的这六个小时之间,南舟的头脑中席卷着的风暴,恐怕从来没有停歇过。
  陈夙峰静下心来,顺着南舟的思路想下去。
  各自为战的单人副本,不过是漫长的莫比乌斯带中的一环。
  在明确了所有人的返回时间,确定与他们先前的设想无误后,高维人就可以着手布置车站了。
  在这期间,他们五人一直在时间的缝隙里沉睡,一无所知。
  “我想,我们并不是第一次回来了。”
  南舟用极平静的语调,陈述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因为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列车上还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就算上了车,看到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车厢。”
  “第一轮,我们必然得不到任何提示。”
  “所以,一切都顺利地发生了。”
  那后三节车厢的累累血迹,就是铁证。
  短时间的高强度思考,让李银航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她按着太阳穴,望着碎裂窗玻璃上的女性手印,头痛欲裂:“我们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执?”
  难道说,这班列车其实并不通向未来?是假的列车?
  还是说,那名“乘务员”在中间做了什么,挑拨离间?
  他们之中有人有了异心?
  他们中混入了高维人?
  元明清被策反了?
  在诸多乱哄哄的念头间,她的一颗心咚咚乱跳,头脑间好似壅塞了大把大把的念头,细细思量,却又是一片空白。
  南舟清冷宛如山间冰泉的声音流过,适时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银航,跟我玩是或否的游戏。”
  李银航:“啊?”
  即使在雾中,他的目光依然明亮锋利:“高维人早就规划好了我们每个人返回车站的时间点,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为了确保那些规定好的时间点完全准确,不出差错,祂们有可能利用盒子穿梭中的时间差,确定我们每个人回来的具体时间,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第一个回来的是我,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第二个回来的是元明清,是,不是?”
  李银航:“嗯,是。”
  南舟:“你和陈夙峰回来的顺序,稍微变动一下的话,影响不大。但舫哥一定是最后一个回来的。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以每张车票进入仓库的时间计算,车票的有效期是6个小时,是,不是?”
  李银航:“是。”
  南舟:“如果你是高维人,想要做手脚的话,会给舫哥安排简单的副本吗?”
  李银航心脏一抽:“……不,不会。”
  她如果是高维人的话,只会把江舫的副本安排得越难越好,副本流程安排得越久越好。
  他干脆死在副本里,才是最好。
  到那时,南舟一定会等江舫,不会抛下他一个人走。
  南舟的车票一定会过期,他一定会错过列车。
  而南极星……一定会留下来陪南舟。
  它始终是南舟的南极星。
  这个名字,取自于一颗最靠近南天极的恒星,是南舟想寻求自由的愿望缩影。
  如果南舟选择留在车站,流放自己,那么南极星一定会陪在他身边。
  所以,最后成功搭上列车的,除了那木偶一样僵硬的乘务员,一定只有他们3人。
  而没了南舟或南极星的武力压制,车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争斗都不意外。
  问到这里,南舟问:“你现在有冷静下来吗?”
  李银航缓缓吐息:“是。”
  这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南舟没再管她的感动,转向了元明清:“现在应该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了。高维人不会容许我们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试错下去,所以,我猜想,三次轮回,应该是极限了。”
  一般副本,都酷爱使用“3”作为重要数值。
  一旦他们做错选择超过三次,就极有可能会迎来彻底的失败。
  ……
  高维人的演播室内,数据流淌的密度前所未有,稠密得像是波涌的海水。
  在过浓的数据中,偶尔有泛白的高维人人影一闪而过,仿佛是深海中漂浮的鱼骨。
  在极度的高压引发的死寂中,一名员工焦虑道:“他们又接触到这个副本的真相了!”
  正如南舟他们所推想,这个车站世界,也依旧是一个副本。
  这个副本,是另一份契约书里的内容。
  契约书规定,他们会来到一个车站,他们要主动放弃车站里的轮回记忆,来换取通关副本的线索。
  前后共有三次容错的机会。
  南舟他们要寻觅逃生法则,逃出这个副本,才算真正的胜利。
  当然,在进入车站封闭的候车室后,他们五人均被抹去了记忆,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签下了另外一张契约书,分兵而战,各自冒险。
  他们本以为这个副本层层环套,极难破解。
  没想到,除了注定了失败结果的第二轮副本,这已经是南舟第二次顺利地把谜题解出了。
  ……还捎带手把“三次轮回”的契约书内容反推了出来。
  由此可见,南舟的确是个天生的解题人。
  “呵呵。慌什么?”
  导演却是丝毫不乱,盯准屏幕,语音中带着自得的笑意。
  “他上一次,不也推理到了这里吗?他不还是失败了?”
  而且,最有趣的是,南舟他们根本无法判断,目前车站里的轮回究竟是第二轮,还是第三轮。
  只要这一回,他们还做出和上次一样的选择,那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导演冷笑答道:“现在,还是我们的优势局。”
  真正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
  元明清一瞬不瞬地望着南舟。
  “你刚才为什么不回答她的问题?”元明清敏锐地指出,“车上的我们,为什么会发生争执?”
  南舟摇头:“没有线索的事情,我不会去浪费时间推想。”
  元明清锋芒十足:“你是不肯想,还是发现了什么,却不肯说?”
  情势再度急转直下。
  李银航一脸迷惑,在两人中间来回看了一阵。
  她没闹明白,为什么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的元明清会再次突然对南舟发难?
  在她看来,高维人的吃相再难看,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们留生路吧?
  甚至可以说,越是精巧的布局,破局的生路就越简单。
  如李银航先前所说,只要做些什么先前不会做的事情,跳出“莫比乌斯带”,他们这些“蚂蚁”就能重获自由了,不是吗?
  面对南舟和元明清的剑拔弩张,她尝试从中打圆场:“我们做点什么吧。比方说,把那个乘务员干掉?”
  没人应答她的玩笑话。
  她干笑两声,尴尬地抓抓头发。
  开玩笑的,小命重要。
  他们谁都不掌握驾驶老式火车的技能,弄死NPC,他们连发动列车都做不到,直接困死在原地,那才是真实的完犊子。
  元明清对南舟说:“那你跟我们一起上车,一起走。有你在,我们不会起内讧,车里面的惨剧也不会发生了。”
  “的确,这是一个办法。”南舟点点头,“但是不可能。我不可能扔下舫哥一个人走。”
  元明清高举双手,鼓了两下掌,嘲讽道:“漂亮!”
  ……江舫不来,南舟又拒绝上车……
  这样不是又走回了老路了?!
  愕然之间,李银航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了高维人用心之恶。
  她忽略了,莫比乌斯带的特性,还包含了无穷无尽的重复。
  想要逃出循环,哪里是这么简单的?
  “我是一定要留下的。”南舟说,“再说,车里为什么会发生争斗,我的确不清楚。就算上了车,我们照样可能会死。”
  元明清气得浑身发抖:“哈!‘可能’?!你只要不等江舫,就没有这种可能了!”
  南舟:“我说过,我做不到。”
  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僵冷起来。
  “还有一种办法。”
  在死一样的寂静间,南舟坦然地提出:“谁都不上车。所有人一起放弃车票,留在这里,等舫哥回来。”
  此时此刻,李银航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对南舟的违抗:……怎么可能?
  她断断想不到,元明清一直以来的怀疑和担忧,居然成真了。
  南舟的目的,真的是要留他们所有人在车站,一起等江舫?
  陈夙峰也明白了:“……所以,南哥,你是故意拖了这么久,才把这些情报告诉我们的吗?”
  在发车前不到1个小时的时间,他才来把这些事情一一分析给他们听。
  经过他这一场头脑风暴,现下距离登车时间,已经只剩下30分钟!
  南舟根本不是在和他们商量。
  他根本就是在通知他们,他不要上车!
  对陈夙峰的质疑,南舟不置可否。
  他继续道:“列车副本的主题,和我们各自经历的单人副本一样,都叫【蚂蚁列车】,那么主题承上启下,很有可能还是‘牺牲’。这个世界里,或许我们全部拒绝登上列车,自愿牺牲,才是真正的通关方法。”
  “凭什么要我们为一个‘或许’牺牲?”元明清冷冰冰道,“那个乘务员说过,这是唯一一班离开车站的列车了。你为什么不牺牲一下,放弃江舫,上车来啊?”
  南舟低下头,用沉默相抗。
  单人的自愿牺牲,是很容易做到的。
  但当牺牲牵涉到集体,由谁做出“牺牲”,就变得无比重要了。
  ……重要到可以轻而易举地撕裂一个集体。


第305章 蚂蚁(二十八)
  打破静谧的,是再度鸣响的汽笛。
  火热的蒸汽撕裂冰冷的雾气,用新的白填补了旧的白,像是电影里的叠影,呈现出奇妙至极的视觉效果、
  距离发车,只剩下30分钟。
  接下来,每隔5分钟,驾驶室里的乘务员都会鸣响那催命的汽笛,无情地提示他们时间的流逝。
  之前的乱麻已经被一刀斩开。
  目前,他们所有的行动可能,都坍缩成了两个具体的选项。
  上车,或是不上车。
  李银航紧张得气管都在痉挛抽搐。
  在极端的紧张下,空气中潮湿阴冷的嗅感被放大了无数倍,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留给他们选择的时间所剩无几。
  事已至此,李银航反倒想通了,为什么高维人想把南舟设定第一个回到火车上。
  首先,不管副本怎么设计、南舟都是有实力第一个完成任务的人。
  第二,能兼顾观众的观看效果和戏剧效果。
  这点很好理解。
  毕竟如果换李银航打头,自己恐怕会当场表演一个心态爆炸。
  都是决赛局了,高维观众想看的是强强对决,而不是菜鸡跳脚。
  第三,南舟和江舫,是队伍里唯一一对可以形成固定牵制局面的人。
  把他们两个安排在一头一尾,最能激发其他玩家的怀疑,让他们认为南舟的所作所为是有私心的。
  换自己来,就没有这种效果了。
  因为她没有撒谎的理由和动机,大家反倒会相信自己的话。
  能在短期内选出这种水准的副本,也算高维人煞费苦心了。
  最核心的问题是,既然想让南舟和江舫形成牵制关系,那么,江舫明明也有能力破局,为什么不把他放在第一个?
  高维人此举最核心的目的,是他们确信,以江舫的性情,根本不会和他们讲道理。
  李银航都能想象出,如果江舫第一个回来,并目睹了车厢内的异状后,他绝对会当场格杀质疑他的元明清,然后笑眯眯地举着带血的刀,问剩下的两人究竟想不想等南舟。
  他们可以选,自己不会强求。
  李银航本来就是从开局就跟着南舟他们的,哪怕不用暴力要挟,也会更倾向于选择相信他的判断。
  剩下一个陈夙峰,也是孤掌难鸣。
  但南舟和江舫全然不同。
  他的性情虽是冷淡,骨子里却是满满的温柔。
  他的刀尖从来不会朝向队友。
  在那个充满光魅的小镇如此。
  在《万有引力》里也是如此。
  他有实施暴力的绝对能力,却从不崇尚暴力。
  他始终坚持在夹缝中寻找最优解。
  南舟缓缓呼出一口气:“我知道,劝你们不上这趟列车,是很难的。只是车一开,你们再想要下去,就没有后路了。”
  元明清针锋相对地指出问题:“留在这里,就会有后路吗?”
  这个车站是完全封闭的,处境比南舟的永无小镇还糟糕。
  至少那里有新鲜的空气,以及可供基本生活需求的活动场地。
  万一赌错了,要一辈子留在这里……
  单单是想象这种可能性,都叫人头皮发麻。
  似乎是为了和这种焦虑的氛围形成呼应,汽笛骤然拉响。
  像是高维人高歌猛进的号角。
  也像是为他们提前奏鸣的丧钟。
  南舟不为所动,继续分析下去:“我说了,【蚂蚁列车】的主题,是从我们各自经历的五个副本一直延续到现在的。‘自我牺牲’的主题或许也是延续下来的。只有我们所有人一起留在车站,才能谈得上‘牺牲’吧。”
  元明清步步进逼:“这是你的猜想而已。再说,个人战里,我们只有自己,当然只能牺牲自己;现在是团队战,我们五个人是一个整体,牺牲江舫,不也算是‘牺牲’?”
  南舟:“我不认为副本设置的目的是要我们牺牲某个特定的人。”
  元明清:“但你却会因为一个特定的人拉着我们所有人去死。——‘希望我们全军覆没’也是高维人的目的。你自己说过的。”
  南舟:“我的意思是,高维人在设计副本时,不该出现‘某人必死’的选项,这样一来,本身的难易度就会失衡。”
  元明清:“按照你的推测,高维人制造了时间空隙,在明确了我们所有人的具体通关时间后,才把我们投入车站的,那江舫的结局其实早就定下了吧,根本不存在难易度失衡的问题。”
  他盯牢南舟:“你怎么知道江舫是至今还在副本里,还是已经死了?他的存在,本身对你而言就是个‘诱饵’,让你不能放下,不是吗?”
  李银航听着他们密不透风的逻辑战,接不上话。
  她不得不承认,元明清的话虽然句句刺耳尖锐,却都有理有据。
  南舟必须回答这些问题。
  否则,就算是李银航也不敢冒险留下。
  然而,南舟的逻辑异常清晰,丝毫不受咄咄逼人的元明清的动摇:“他是不是活着,跟要不要上车是同一种类型的问题。你负责证明他已经死了,我负责证明留下是正确的。”
  元明清:“……”
  “好极了!”他无言以对后,怒极反笑,摊开手道,“谁愿意留下来陪这个疯子验证他的猜想?”
  李银航和陈夙峰两相沉默,并不作答。
  元明清盯准了李银航:“你吗?”
  李银航默然不答。
  元明清着意看向了陈夙峰,用目光示意他说句话。
  陈夙峰和他一样,都有必须要救的人,绝不能陪着南舟去玩这一场二选一的豪赌。
  乘务员当然有可能说谎。
  车里当然有可能暗藏杀机。
  可一旦错过这班车,他们也有可能在这永远孤独的车站,长久地活着,直到物资耗尽,直到发疯痴癫,甚至自相残杀,互啖血肉。
  如果真的全军覆没,那么谁的愿望都不会达成,《万有引力》这个游戏将会永远持续下去,永远成为供高维观众观赏的生死场。
  这是真正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了。
  面对这样的生死抉择,陈夙峰却表现出了远超他年龄的稳重。
  他虽然立场与元明清一致,却没有被情绪左右。
  毕竟他和南舟从来没有过敌对关系。
  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南哥,如果上车是死,留在车站里就能成功,为什么你还会在这里?”
  李银航一悸。
  她之前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如今被陈夙峰一提醒,她心下更见不安。
  ——如果南舟成功等到了江舫,那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游戏了才对啊。
  陈夙峰坦诚道:“我不想靠赌来决定生死和未来,距离成功只差一步,我只会采取看上去最稳妥、最正确的做法。但是,南哥,只要你能解决我的这个问题,我就相信你。”
  “是,这就是我要说的。”南舟说,“我能证明,上车是错误的行为。”
  元明清抿一抿干涸的唇,并不指望南舟真能拿出什么可以动摇他决定的铁证。
  毕竟留给南舟的时间只剩下20分钟。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源自何方的希望,道:“……你说说看。”
  谁想,南舟果真语出惊人:“我确定,我们失败过两回。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在车站上讨论这件事了。”
  汽笛声再度拉响,扯得人耳膜发痛,也让人的心为之一撼。
  高维人的演播室,将南舟的这句话同步播放了出来。
  闻言,导演志得意满的脸随之僵住了。
  他猛地抄起传导仪器,好将南舟的话听得更仔细。
  不可能的!
  南舟不可能分辨出来,现在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轮回!
  因为在每个场景,他们都会对空间和人物进行再更新。
  狼藉的车厢、被打碎的报刊亭,都会在轮回结束后被修复一新。
  只要人员全部死亡,一切就都会自动刷新到全新的场景!
  他怎么可能猜得到?!
  ……
  在导演疯狂头脑风暴、想要弄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时,车站里的南舟开始了他的分析:“我分析过,第一次轮回,我们是必然失败的。”
  李银航茫然地点头。
  是啊,因为那时车内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南舟看到的就是一列再正常不过的列车。
  所以彼时,他们不清楚车厢的恐怖,所面临的问题就只有一个:
  江舫并没有在南舟的车票过期前成功回来。
  所以,为了等不知道是否会回来的江舫,南舟放弃了车票,选择留在了车站。
  元明清则带着其他人登车离开。
  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未可知晓。
  留在车站的南舟身上,也必然发生了什么。
  总之,全员覆灭,第二次轮回开启。
  还是第一个回来的南舟,在车厢里看到了血染遍地的未来。
  那时的南舟一定会行动起来,像现在这样,穷尽百法,试图说服其他人相信他所见的一切。
  然而,因为立场问题,他始终无法让所有人信服,最终陷入了难解的死循环——
  只要江舫不回来,南舟仍会留在车站。
  而不敢冒险滞留车站的三人,还是会选择按照契约书的指示登上列车。
  按理说,第二次轮回和第三次轮回应该是完全没有区别的。
  南舟怎么能判断现在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
  南舟说:“陈夙峰,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我留在车站,也没有成功完成任务。”
  陈夙峰颔首。
  南舟说:“因为我选的路是对的,你们选的是错的。”
  元明清干笑一声:“太自信了吧?”
  南舟转望向元明清:“车厢里面,你们三人的死是有迹可循的。银航被扔出车窗,你,或者陈夙峰,一个失血过多,一个被捅穿眼睛,但在你们回来前,我同样检查了车站。车站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这种幻象。”
  元明清一眨眼睛,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南舟继续分析:“你是不是想说,‘高维人没有放给我看’?”
  “可如果有的话,高维人真的会不放给我看吗?”
  “如果车站里也有血腥的场景,不是更容易动摇我的判断?让我更加相信,车站也是很危险的,上车说不定才是正确的选择。”
  “所以,我认为,车站上根本没有死过人。祂们根本没有影像可放。”
  “我选的路是对的。我只是没有去走这条正确的路,离开副本而已。”
  李银航脱口问出了此时三人都最为关心的问题:“为什么?”
  南舟答道:“因为,如果你们都死了的话,通不通关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别忘了,我们还要许愿呢。”
  这句话,伴随着冲天而起的汽笛鸣响,让李银航混沌的心神如历洗雪,瞬间明亮起来。
  没错。
  她一心想着副本,却忘了通关后的许愿环节!
  他们的最终目的,明明是要终结《万有引力》这个游戏的。
  如果许愿的人数不足,南舟要么放弃自己的愿望,替人类许愿,自己则永生永世困在游戏中。
  要么,他只许和自己相关的愿望,脱离游戏,哪管游戏里的人类死活。
  南舟道:“就算我活着走出这个车站,外面依然是《万有引力》的世界。游戏也永无终结。”
  “我不会选择这样的完结方式。我也不喜欢。”
  “高维人也正是掌握了这一点。让我没有办法做出走出车站的选择。”
  “第一个世界,我看不到列车里的异象,所以没有证据判断我身处轮回。”
  “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对第二个轮回里的我做出一些提醒了。”
  “在第二次轮回开始后,我一定会尝试做出一些标记,提醒我,不要登车,登车是错误的选择。”
  元明清此时也产生了极度的动摇。
  他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南舟说服。
  他回头看向浸在浓雾中的列车,不知道这朦胧之中静静潜伏的钢铁巨龙,究竟是生之希望,还是一口铁皮棺材。
  他必须要寻找南舟的逻辑漏洞,来填补他此时内心的不安和动摇:“可是祂们根本不会让你留下任何标记的!”
  “嗯,我知道。”南舟说,“我想到了。高维人会刷新一切,就连我自己都可能都是被刷新出来的人。这一点我在第二轮就能想到。……我相信我自己能想到。”
  不管他是在车站的墙上喷涂“不要上车”,还是在自己身上刻字刺青,亦或是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偷偷刻字,都无法留下确凿的证据。
  高维人只要一抬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抹去这一切。
  想要破局,只有——
  “我只要不让他们刷新就好了。”南舟说,“我自己刷新。”
  说话间,南舟从仓库里取出了A级道具【逆流时针】。
  它是【小明的日常】过关的核心道具,但它的评分只有A级。
  因为它和一般的溯时道具不同。
  它并不能携带记忆穿越,只是回溯过往,彻底重置时间与空间。
  正如它的说明那样——
  【时间是世间最不可玩弄之物。】
  【该发生的事情,永远会发生。】
  而此时,这面用儿童笔触草草勾勒出的纸上钟表,显示“正在使用中”。
  底下的小字提示,它已经运行了5小时45分钟,并将于1小时零15分钟后失效。
  三人脸色大变。
  现在,距离发车还有15分钟。
  而南舟在列车离开、独自在车站内等待仅仅1小时后,就选择使用这个道具,逆流时间,溯源而上,重启了整个世界。
  1个小时的等待时间,说明南舟并不是因为长期的等待而绝望,也不大可能是遭遇到了远超南舟实力水平的攻击,不得已而为之——正如南舟之前所说,如果车站上有打斗过的痕迹,高维人绝对不吝复刻过来,让车站和列车两地都满布血腥,好干扰他们的判断。
  排除了一切其他的可能,车站里绝对有可能孕育着全新的生机!
  高维导演骤然捏碎了传导耳机。
  当空间和时间都被重置,谁会判断出,这是道具的力量,还是副本的力量?
  南舟……居然在副本中,骗过了副本?!
  南舟:“我能想到的手头可以利用的道具,就是这个了。没想到悄悄翻出来的时候,发现它已经在使用中。”
  第一次轮回,他什么头绪和线索都没有。
  在得知自己还有两次机会后,南舟自然不会浪费道具。
  他放弃了通关的机会,选择了第二次轮回,好收集更多的线索。
  在第二次轮回的终点,南舟用一个原本功能相当鸡肋的A级道具,骗过了所有人,开启了一轮“假轮回”。
  他也用这个A级道具,向其他三人提供了留在车站里的理由。
  虽然这个证据并不足以证明留在车站是完全安全的,但已经足以说服他们赌上一把。
  结束了这一轮高强度的头脑风暴,汽笛早已响过了数声。
  南舟环视众人:“所以现在,你们怎么想?”
  沉默。
  良久的沉默。
  高维人的演播室也是一片肃静。
  唯有数据密集的水流声,宛如心跳的鼓点。
  导演扣紧了散碎开来的传导器,自我安慰:还好,还好。
  南舟虽然说服了其他三人,但他最后也绝对不可能离开车站!
  因为——
  在这沉默之中,李银航悄悄举起了手来。
  但她却并不是为了表态:“我有一个问题。”
  南舟:“嗯。”
  李银航:“南老师,如果在游戏可以通关的时间点,舫哥也回来了,你们用两个心愿,应该也能换到脱离游戏的机会的吧。毕竟舫哥……”
  接下来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说白了,如果江舫当时回来了,他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他和南舟完全可以许两个心愿,双双脱离系统,哪管背后洪水滔天。
  李银航鼓足勇气,说:“所以我猜,你发现生路的时候,舫哥并没有回来,是不是?”
  她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南舟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反复使用的主语是“我”,而非指代南舟和江舫两人的“我们”。
  她想,南舟虽然已经遗忘了那段记忆,但他一定推测到了什么事情,才会采取这样的表述方式。
  南舟点一点头:“是,他没有回来。这也是我想挽留你们所有人的原因。”
  李银航一愕:“诶?”
  “我一直觉得奇怪。刚才我也这么说了。”南舟说,“假如舫哥的单人游戏副本时间比我们所有人都要长,这就实在太不公平了。游戏的平衡会被破坏,高维观众会不满意这种行为的。”
  “所以我认为,他有可能……”
  恰在此时,一道轻快的脚步声向他们靠近。
  咔哒。
  咔哒。
  “乘务员”先生踏着坡跟皮鞋,披雾踏露而来,在距离四人三米开外的地方站定,双手交握在身前:“各位乘客,距离发车只有五分钟了。请问,各位登车吗?”
  南舟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到了乘务员身前,抬头仰望着他。
  他问:“如果没人走的话,你会把车开走吗?”
  “当然。”乘务员颔首,“未来,是一定有人要去的。”
  南舟“唔”了一声,又前进一步,伸手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很轻很轻地问:“……舫哥。是你吗?”
  此话一出,“乘务员”仿佛是童话里的角色,被解开了某种魔咒。
  他僵硬的肢体明显一松,仿佛被剪断了所有傀儡丝线的木偶。
  那麻木的、仿佛根本不属于他的面孔肌肉,也像水一样溶解、变换了形状。
  一头银发沿着漆黑的帽檐披散而下。
  江舫身着乘务员的服装,微微喘息两声,调匀呼吸节奏后,含着一点笑意,温柔地抚一抚南舟的头:“累坏了吧。”
  南舟:“嗯。累坏了。”
  “湿漉漉的。”江舫冲他招招手,“来,抱抱。”
  南舟一言不发,结结实实地扑在了江舫身上。
  他身上的雾露和着竭尽心智后脱力的冷汗,摇落在了他的肩膀。
  什么解释都可以留在以后。
  他现在只想拥抱江舫,和这位蚂蚁伙伴碰一碰触角。


第306章 蚂蚁(二十九)
  大雾迷漫了整个车站世界,一天一地的风雨气,伴随着呼吸,进入每个人的体内。
  浓雾仍然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其他三人再也不提“我们上车谈”,宁可在车站上忍受糟糕的空气。
  不祥的阴云还未褪去,对南舟来说,他已觉得天地间一片平旷安宁。
  拉着江舫坐下不久,他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感叹:“……啊。”
  车票从他的仓库中消失了。
  他永久失去了登上眼前这列驶向“未来”的列车的资格。
  在场每个人心中都充塞着无数的问题。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江舫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扮演了NPC的角色?
  南舟已无权登车,好在元明清的车票还有50多分钟的时限才到期。
  他们还有时间去盘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银航脑中一片混乱。
  她呆头呆脑地询问:“舫哥,你不应该是最后一个回来吗?”
  她比划了一下:“一头一尾什么的……”
  江舫含笑点点头:“嗯,我猜高维人原本应该是这样设计的。”
  南舟问:“你的副本时限是多久?”
  江舫回答:“20小时。”
  南舟点一点头。
  这个时间是合理的。
  这样一来,五个人的副本最多也没有超过24小时的。
  一方面,这不会让高维观众觉得江舫有被刻意针对。毕竟元明清和李银航的通关时间比他还长4个小时。
  另一方面,副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在规定时间内“通关”,而是要自愿完成“牺牲”这个动作。
  总而言之,就是突出一个表面“公平”。
  江舫说:“我的副本叫做蚁巢迷宫。……实际上就是无数面镜子组成的迷宫。”
  “迷宫上面有封顶,镜子本身也很脆弱,不能翻墙,也没办法占据制高点观察迷宫全局……”
  江舫娓娓道来之余,把帽子摘下来,扣到南舟头上,好替他挡一挡水汽的侵蚀:“任务说明里设定,我是一只勤劳的工蚁。”
  “每一只工蚁都渴望为蚁后做出贡献,换取交配的权利。”
  “我作为工蚁,意外发现了一罐质地出色的花蜜。”
  “迷宫内某些特定的镜子,可以通过折射,制造出另一个‘我’,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生命体。”
  “镜子中的‘我’在诞生之后,它们就拥有了生命。它们是与我相貌相同的工蚁,它们会嫉妒我做出的贡献,要杀死我,从我手里抢走花蜜,去蚁后面前献殷勤,交换交配权。”
  “这些新制造出来的工蚁,可以在镜子和现实迷宫间穿梭——大概是又可以实体化追杀我,又可以从我经过的镜子里突然冒出来偷袭我——不管是普通镜子还是特殊镜子。”
  “我要通过观察,躲避能制造出‘我自己’的镜子,同时躲避已经被制造出来的‘我自己’的追杀。”
  “‘在20小时之内找到处于迷宫中心出口的蚁后、并把花蜜送到它面前’……”江舫说,“这就是我的副本任务。”
  讲到这里,江舫轻松地一耸肩:“……大体就是这样咯。”
  李银航瞠目结舌。
  半晌,她做了个总结:“这是人玩的游戏吗?!”
  江舫笑道:“是吧。我们银航都这么说了。”
  江舫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跟他们谈笑自若,证明他已经从那重重危机间脱身,成功通关。
  因此任谁也提不起什么紧张感来。
  但谁也不知道,在十数小时前,江舫遭遇了怎样惨烈的围杀。
  那时,他的视野四面都带着血的。
  他单手撑在破碎的玻璃碎碴上,旁边倒伏着的另一个他,慢慢被一片镜子碎片吸收。
  “呼……呼……”
  风声回荡,将他的喘息声送到极远方。
  地上散落的玻璃破片,折射出一万颗从他额角滚落的汗珠。
  江舫的指尖草草裹着绷带,边缘不间断地洇出鲜红的血来。
  他虽然用“工蚁”称呼这些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鬼魅,然而,他们都实实在在的是人,是他自己。
  每一个镜子里,都有另一个自己。
  每一个自己都在凝视着他。
  他需要和每一个自己对视,确认它们究竟是真实的影像,还是满怀恶意的魑魅。
  在江舫的目光锁定到其中一个影子、和他对视了十数秒后,镜中人忽然毫无预兆地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江舫一拳击碎了镜面,却只收获了一地碎片,一地残影。
  那种从指尖泛起的疼痛感还没来得及消退,一股冰雪般的冷意就覆盖了上来,替他镇静消痛。
  现实里的南舟在雾里抓住了他的手,轻而认真地摩挲他的指关节,似乎已经猜到了他哪里受伤最严重。
  丝丝的暧昧痒感消解了神经过绷的痛楚。
  多年积习所致,江舫还是不大习惯在众人面前做亲昵的事情,被南舟抚摸得脸颊微红。
  ……好在身处雾气里,看不大出来。
  他不由轻咳一声,继续道:“好在这些‘工蚁’一被制造出来,也不只是为了杀我。它们把一切自己之外的敌人,都当做可以残杀的对象,只不过我拿着花蜜,被杀的优先级最高。”
  江舫的副本,和南舟的副本实际上有些共通之处。
  高维人一致认为,能对付南舟的只有南舟;能杀死江舫的,也只有江舫。
  某种意义上,高维人还挺看得起他们的。
  李银航不禁再次代入,想如果换自己去闯关,她能干什么。
  结果她越想脑袋越大。
  首先,长期处在镜海中,被无数个自己环绕,本身就是极大的精神压力。
  其次,打碎镜子,暴力通关绝不可取。
  镜子是打碎越多、数量越多的特殊介质。
  按照“每一面特殊镜子都会制造出一个江舫”的设定,一旦不小心打碎特殊镜子,或者让普通镜子的碎片落到特殊镜子前,都有可能会复制出另一个自己来。
  再次,绕路规避也很难。
  李银航用脚后跟都能想到,高维人一定会把“特殊镜子”和普通镜子的外形特点设计得相差不多。
  当江舫开始观察镜子的时候,他本人不也会在同一时刻暴露在镜子面前吗?
  她想来想去,认为最好的策略就是在观察出哪些镜子会复制出人之后,尽量避战,能跑就跑。
  实在逃不了,就干脆把花蜜放在地上,撒腿就跑,专心过迷宫,由得那些被复制出来的“工蚁”抢夺花蜜去。
  她只需要躲避一些暗箭,尽量提升通过迷宫的速度,说不定能提前抵达迷宫中心。
  到时候,她只用以逸待劳,截杀抱着花蜜来到迷宫终点的获胜“工蚁”就好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她不了解迷宫的构造,如果轻易把花蜜拱手送人,搞不好这些“工蚁”会比她更快来到终点……
  想到这里,她猛地一拍脑袋。
  ……她又忘了,副本的要旨不是通关,是要完成“牺牲”啊。
  在李银航开足马力思考时,元明清却没有她那样的闲心。
  他的车票的失效时间也快要到了。
  “直接说吧。”元明清说,“你是怎么通关的?”
  江舫靠在凳子上,用手指轻轻抵着太阳穴,用让人听了就来火的温煦笑音答道:“元先生真是一如既往地容易着急。我记得,当初你上我的当的时候,跑得也非常积极,非常快。”
  元明清:“……”
  他强自压下额角跳出的青筋:“……讲重点。”
  江舫直入重点,一鸣惊人:“副本创意很好。可惜不大经拆。”
  江舫在看完规则后,就觉得很奇怪。
  副本难度过高。
  带着花蜜,自己就是被合攻的众矢之的。
  放弃花蜜、借其他“工蚁”之手传递固然是一个方法,但要知道,这些复制出来的“工蚁”是可以在镜子中移动的,效率必然更高,找到出口的时间,肯定比自己更快。
  除此之外,他注意到了一点怪异之处。
  如果副本里每一个江舫都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江舫,那此刻的自己难道是真正的自己吗?
  说不定只是一个镜中的复制人罢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
  但可以说,江舫是唯一一个在刚进副本的时候,就窥破了高维人设计副本的用心的玩家。
  而在他开始实际操作后,江舫发现,游戏难度比他想象的还要更高。
  江舫杀死江舫,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在亲自手刃了三个自己的复制体后,江舫蹲在一面安全的镜子前,沉思了大约一刻钟光景。
  然后,江舫做了两件堪称疯狂的事情。
  第一,他把花蜜兑了水。
  第二,他取出了一样C级道具,也是最无用的道具之一。
  一面普通的小镜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江舫看中的是它的功能。
  【理论上可无限取用。】
  【因为爱美的心是不会停止的。】
  正常人会害怕破坏镜子,制造出更多的分身。
  江舫偏不。
  他在无限的镜海中高速奔跑,用绷带裹住手掌,打碎每一面镜子,并一路丢下可以无限取用的镜子,顺便用一把小小的喷枪,沿途让每一面镜子上都沾上了蜜水。
  不到1个小时,狭窄的、仅供两人通过的走道里,就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江舫”。
  因为复制体过多,镜子里已经塞不下了。
  无数个“江舫”像是繁殖能力极强的旅鼠,以成百倍、成千倍的速度暴涨,在挤压之下面部变形,挣扎呻吟,因为彼此身上的蜜糖香气,疯狂地互相攻击、撕咬。
  江舫好像根本觉察不到这个计划的疯狂。
  他面对着在雾气中各自目瞪口呆的几人,遗憾道:“任务只说让我把蜜带到蚁后面前,又没说让我把整罐蜜带回去。实在不行,我到时候随便割一条沾了蜜的手臂,也算是能交差了。再说。本来只是想增加他们的数量,让他们帮我把所有的镜子挤碎的。谁想到……”
  副本内的镜子数量本来已经够多,江舫短时内又增加了大量不该存在的镜子,极大地干扰了副本的运行和计算逻辑。
  用更通俗易懂的话来说,蚁巢副本里爆出了太多预算之外的蚂蚁,把蚁巢给撑爆了。
  彼时,高维人的演播室里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江舫只用了6个小时,就叮铃哐啷地把副本给拆崩溃了。
  蚁巢中的“江舫”本身是虚假的,本来要通过自我牺牲来完成任务。
  但副本的崩溃,让作为‘副本’一部分的江舫随着副本的爆炸,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上头打来通讯质询:“不是说江舫会在最后一个回来吗?”
  导演焦头烂额地盯着已经进入单人副本和车站副本之间的时间空隙、陷入沉睡的江舫。
  直到现在,祂被刚才画面上同时出现上百个“江舫”的视觉奇观给精神污染得不轻。
  按道理说,江舫的确应该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江舫想要破局,通关点只有一个。
  在他冲破重重阻碍通关、来到迷宫中心后,他会发现王座上的蚁后也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是被囚禁在副本深处的、代表江舫本体的存在,是一个虚拟的符号。
  这个江舫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工蚁江舫需要心甘情愿地把蜜献给他,就算完成了“自我牺牲”——这一路腥风血雨的护送,就代表着“牺牲”。
  但根据团队对江舫的性格估算,他必然会因为多疑,不肯交出蜜,甚至会刺杀这个真正的江舫。
  这样的话,他就将一辈子被迫留在蚁巢迷宫里,取代蚁后的位置,和无数个自己交配,永不停歇地产出后代。
  高维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江舫要么失败,要么被迫完成这么长流程的迷宫追逃战,最后一个返回车站。
  怎么算祂们都不亏。
  谁想得到,他根本和“蚁后”没打上照面,就直接把整个副本暴力破拆了?
  事已至此,也无法可想。
  人都提前回来了,观众都在看着,要想再通过打乱时间线作弊,是不可能的了。
  导演定了定精神,对通讯器那边回复道:“我们会予以补救的。”
  “我们做了planB。”导演发了狠,一字一顿道,“一定万无一失。要是最后出了什么差错,我就去三类世界的数据工厂捡垃圾。”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你的副本很好,拆起来很不费劲


第307章 蚂蚁(三十)
  发下重誓后的导演一边进行紧急调度,一边庆幸。
  还好,为了确保“立方舟”每个人都按顺序回到车站,高维人特地为他们预留出了一段时间缓冲区,好明确每个人离开副本的具体时间。
  江舫还未睁开眼睛,耳畔就被刺耳的警报声环绕。
  他单手按住耳朵,皱了一下眉,顺道瞥向手中的契约书,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原来“蚁巢迷宫”只是副本中的一个游戏罢了。
  可他既然已经过关,为什么还会留在这样一个老式车站?
  把自己好端端送出去不好吗?
  江舫以最快的速度判断出,这里极有可能是另一个副本。
  尖利的广播声夹杂着哔哔啵啵的电流音,如针一样直刺鼓膜:
  “警告,警告,玩家江舫以违规方式通过副本,将进行惩罚加时赛——”
  “违规就违规吧。”江舫仰头看向广播器,将手中契约书团作一团,掷向发声口,“叫什么叫。”
  导演眼望着从车站实时回传的影像,表面老神在在,心中却是焦虑万分。
  江舫的提前回归是绝对的意外。
  因此,祂的补救不仅要兼顾副本的逻辑,能让剧情按照他们预定的轨道推进下去,还要照顾观众的观感。
  “加时赛”,就是一个折中的办法。
  终局游戏里,“立方舟”和高维人前后共签订了两份契约书。
  第一份契约书,才是真正的【蚂蚁列车】。
  契约内容,也是一个和蚂蚁有关的故事。
  有五只小蚂蚁完成了任务,想要回家。
  离巢后,它们会分泌出信息素,为自己标明回家的道路。
  不幸的是,在一场弥天大雾里,天上降下的露水,洗去了信息素的味道,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但是被淡化后的信息素是会欺骗人的。
  蚂蚁要根据残迹,做出抉择。
  哪一条才是回家的正确的路?
  家,究竟是在脚下,还是在远方?
  上天垂怜,怜悯他们想要回家的心情,因此蚂蚁们前后共有三次试错的机会。
  但上天同时也是公平的。
  每一次重新开始,他们都会遗失上一次的记忆。
  每一次,他们中的某一只蚂蚁也都会得到一点提示。
  他们需要一点信任,还需要一点造化。
  这样,真正的蚂蚁列车才能发动起来,载着他们,驶向他们的故乡。
  导演特地授意,要把第一份契约书的内容做得含混不清。
  这就留给了祂们暗箱操作、掌握最终解释权的机会。
  因为这是最后一个任务,南舟他们不得不签下这份契约。
  当时的李银航还在吐槽,这不就跟那些手游一样吗,不把手机里的私人信息授权给游戏方,就礼貌地飞起一脚把你奔出去不给玩。
  但高维人的没人品显然超乎了李银航的想象。
  签下契约后,他们并没有来到车站,而是进入了一间逼仄的候车小房间。
  ……面前摆着第二份契约书。
  因为第一份契约书里有这样的条款:
  “每一次重新开始,他们都会遗失上一次的记忆”。
  这就是副本为他们定义的“重新开始”。
  他们签订第一份契约的记忆被抹除后,又紧跟着签下了第二份。
  五只小蚂蚁就此被拆分开来,各自完成任务去了。
  现在江舫越了轨,就必须要结合两份契约书的内容予以补救。
  幸运的是,江舫在他的个人副本里确实违规了。
  ——当然,如果不违规、循规蹈矩完成副本,江舫就算能回来,也必然是最后一位。
  所谓的“加时赛”,就是让江舫以车站为舞台,额外进行一轮新游戏。——SRPG游戏,即模拟类角色扮演游戏。
  江舫要扮演一只不合群的蚂蚁。
  他的外貌、声音、身高都会被修改。
  他要完美扮演一个指引众人登车的列车员角色,一只尽职尽责的人肉时钟。
  傀儡丝线会指引他做出合乎人设的行动来。
  比如他一次只能回答一个特定的问题,比如每次报时,都要重复询问十次“是否登车”。
  随着时间的推移,傀儡丝线对他的控制会逐步放宽,不过诸如发动、驾驶列车之类的事情,丝线还是会代劳。
  这场角色扮演游戏对江舫的绝对要求是,他自始至终都不能崩人设,也不能做出任何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情。
  这就是以游戏形式进行的惩罚了。
  要想解除江舫的身份诅咒,有且仅有两种方式。
  第一,就是列车离开车站,并开始平稳行驶之后,他的诅咒会自动解除。
  第二,有人能认出他,并喊出他的名字。
  这也是导演煞费苦心、为江舫量身定制的角色。
  首先,在车站里出现一个“乘务员”NPC,绝对称不上违和。
  其次,江舫如果故意透露讯息给南舟,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高维人都会有合理的理由,以“崩人设”的理由把他即刻绞杀。
  再次,江舫扮演的“乘务员”,形态极其古怪非人。
  他只会被南舟他们怀疑、忌惮,绝不会被信任,更不会有人认为这个木偶一样的人是江舫。
  如果他频繁在南舟他们面前出现,出尽百宝,做出古怪的行径,试图提醒南舟自己的身份,想必南舟在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前,会先对这个形迹可疑的NPC产生杀机。
  南舟手刃江舫,那场面必然万分精彩。
  在仔细聆听了所有的任务后,江舫不去接任务,而是抽出匕首,在布满尘迹的石料地面上划割两下。
  ……理所当然地收获了一连串“禁止ooc”的警告音。
  任何尝试留下线索的行为,都是“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安排完这一切,导演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让精神陷入舒适的波流中,给紧绷的神经进行一轮按摩。
  在他看来,南舟他们败局已定。
  江舫也逐渐被透明的傀儡丝线包裹成茧。
  在他失去自己的声音前,导演清晰地听到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你觉得他会认不出我吗?”
  导演一愣。
  旋即,他明白过来,江舫是在对幕后的操控者,也就是自己喊话。
  导演对着镜头,报之以嘲讽的冷笑:“……他会吗?”
  江舫已经到了他的位置。
  当其他四人或前或后地完成各自任务时,导演半讶异半不爽地嗤了一声。
  运气还真好。
  五个人居然都活着。
  不过接下来,才是最精彩的部分。
  停转的命运时钟开始转动。
  原本该最后一个到来的人,却早早等候在了站台上。
  南舟梦寐初醒,握着一纸契约书,坐在了车站的候车椅上,呆呆望着前方,一声不出。
  江舫隔着密密的丝线,望向那个坐在站台上的身影,微微笑了。
  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南舟身前,用高大身躯的阴影覆盖住了他们,并用嘶哑怪异的腔调问道:“您好。您要上车吗?”
  ——你好,我的小纸人。
  南舟并没有认出他。
  但接下来的故事发展,也让导演颇感失望。
  江舫恪尽职守,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仿佛已经窥破了祂们想要让他违规的迫切用心。
  第一轮,由于列车里毫无异状,大家都在安心等待,只有南舟留在了大雾里。
  他到处走走、摸摸、看看,砸窗进入了报刊亭查线索,并顺手带走了一本杂志。
  江舫听到李银航劝他上车。
  他的答案是:“我再等等。”
  他在等谁,不言而喻。
  南舟想要自己一回来,自己就能直接看到他。
  察觉到这一点的江舫心尖甜得要命。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南舟要等的人始终没有回来。
  元明清开始催促他登车。
  南舟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再等等。”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江舫轻叹一声。
  杀个人啊,宝贝。
  江舫已经隐约猜到,这辆列车不是正确的选项,留在站台里才是正确的。
  不然为什么高维人要多此一举,设计一个车站,还要自己扮演列车员?
  仪式感这么强的吗?
  反正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元明清也没有用了,索性直接一刀杀了立威,少让他催促着发车,这样也能让李银航和陈夙峰不敢妄动。
  经过这样有力的劝说,他们也会“自愿”留下的。
  可惜,他家小纸人性格很好,不愿因为自己要等江舫拖累他人,就这样放他们离开了。
  江舫仍是一字不出。
  他总觉得这个副本里外里都透着古怪。
  迄今为止毫无线索的副本,能称得上副本吗?
  他扮演的“列车员”角色又有什么意义?
  直到他驱车驶出车站数十公里后,尘封的记忆渐渐开启,江舫也随之回忆起了第一份契约书的内容。
  ……啊。
  怪不得没有线索。
  原来要靠轮回的。
  此刻,束缚住江舫的丝线也尽数消融无踪。
  他站起身来,推开车门,离开了已经进入自动驾驶模式的驾驶室,穿过扔着方便粉丝和空塑料水瓶的1号车厢,走到2号车厢时,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蓝色圆珠笔,在蓝色塑料板上夹着的登车人员表上写下了数字“4”。
  随即,他随手把圆珠笔丢弃到了车厢角落,走向了3号车厢。
  他就这样对上了三张茫然无措的脸。
  无视了众人对他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懵然,江舫单刀直入地询问:“都想起来了吧?”
  “你怎么——”李银航突然反应过来了,立时焦急起来,“南老师和南极星没有上车!他在等你!你怎么——”
  江舫没有回答。
  李银航抱持着一丝希望,问道:“列车能掉头吗?”
  江舫摇了摇头。
  来前,他已经做过试验了。
  这辆老式列车的任何一样零件都像是生锈了一样,他根本操纵不了。
  元明清却并不多么在意留在车站里的南舟的死活。
  他口吻轻松道:“我们已经出来了,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江舫仍没有答话。
  他巡看了一下车厢内的瓜子皮和杂志:“我们到4号车厢去聊。”
  ……别把这里弄乱了。
  其他人当然是听从他的安排。
  在所有人都进入4号车厢后,江舫掩好了连接3号和4号的车厢门,直入主题道:“我们要掉头回去接南舟。”
  此刻的江舫,已经猜到了什么叫“蚂蚁的信息素”了。
  这一轮轮回时他们留下的痕迹,会成为指引下一轮“他们”察觉真相的线索。
  李银航欣喜道:“好啊。我们怎么回去?”
  江舫咬下了列车员的白色手套,用嘴叼着手套尖尖,把制服袖子往上折,露出了漂亮的腕侧小骨。
  他活动了一下指骨,噼啪有声:“就这么回去。”
  察觉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机,元明清本来尚佳的脸色骤然变了:“……江舫,你想干什么?”
  “大家配合一下。”江舫把手套塞进口袋,面对三人,礼貌道,“请尽量死得惨一点吧。”


第308章 蚂蚁(三十一)
  死寂。
  在这样的死寂中,李银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舫哥,你说……什么?”
  江舫的回答是一肘捣碎了附近的一扇封死的窗户。
  截止目前,车辆已行驶了将近1小时。
  车底传来的规律的、充满力量感的碾压声,让车身轰隆隆地震颤着。
  他们已经开出了许久,却仍未驶出这蜿蜒如龙的长雾。
  庞大的雾山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支柱,仿佛是凝住的固体,直到车窗开启,才让人恍觉这“山峦”原来是流动着的。
  江舫随手从支架上卸放下一方小桌,单手按住一角,提膝一撞,便把大半块塑料桌板折了下来,只剩下一长条冷森森的塑料尖茬还悬在原处。
  他把塑料板的一端探出窗外,浸入雾中,蜻蜓点水似的,在雾里一点即还。
  待江舫再取回塑料板时,车厢里的三人的脸色瞬间难看到无以复加。
  ——塑料板和雾气接触的部分,居然被平齐地削去了一整片!
  在外间流淌的,根本不是流动的雾气,而是万重的刀片!
  只要落入其中,就会在瞬间碎裂成万千分子颗粒,飘散无踪。
  “看到没有?我们错了。”江舫用遗憾的口吻道,“不该上车。”
  这辆车的确是驶向“未来”的。
  可惜,“未来”的名字叫做死亡。
  元明清后退两步,膝弯撞到了座椅,顺势颓然坐倒其上,干咽了两口口水。
  他想争辩,说不定到了站,或者等这股雾气消散了就好了。
  但他还不至于天真至此。
  陈夙峰诧异道:“可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江舫轻轻笑了笑。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闪电一般捉住了深受震撼、正在发痴的元明清的手腕。
  元明清也并非任人搓圆捏扁的人物。
  在他意欲抬手反抗时,江舫从袖管中滑出一截细钢筋,一个穿刺动作,径直贯穿了他的手掌。
  在他吃痛瞬间,江舫反手扭住了他的后颈衣物,单脚踩在单边座椅上,腰身一拧,险伶伶地跃跳过座椅靠背,在狭小的车厢走廊中,和元明清前后易位。
  他身在半空中时,掌心里就翻出了刚从仓库取出的短匕。
  江舫甫一落地,匕首尖端便朝着意欲向前冲逃的元明清肩颈处共捅了三四刀。
  在接连不断的袭击中,元明清痛得几欲发狂,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而去。
  江舫成功借势,抓住元明清的头发,将他的眼睛瞄准了他刚才亲手劈开、还与桌轴藕断丝连的尖锐桌板,合身引他向前撞去——
  李银航发出了一声尖叫,掩过了血肉四溅的声音。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干脆利索地完成了一场血腥刺杀后,江舫喘匀一口气:“就这个意思。”
  “我特意把门都关好了。”江舫用沾了血的大拇指指了指3号车厢的方位,贴心地补充道,“免得你们把上一节车厢弄乱了,让他弄不懂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夙峰呼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明白了。”
  他们搭上了错误的列车。
  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回到车站,终结这一次的轮回。
  与其被雾气无声无息地杀死,或者被雾气困在车内不敢下车、活活饿死,不如制造尽量多的惨杀,让车厢里的画面越惨烈越好。
  南舟是第一个回到车站、且拥有自主行动能力的人。
  在契约书中提到的“提示”,极有可能是留给他的。
  他们这四只小蚂蚁,需要以自己的生命为线索,给南舟留下足够的“车厢危险”的信息素。
  陈夙峰左右四顾,扯下了4号车厢本就松垮的窗帘。
  ……他在刚回到车站时,由于san值差点归零,心神不属,被李银航扶上了车,又被凸起的胶皮绊了一跤,扯松了这片窗帘。
  现在这道窗帘,可以用来做他的裹尸布。
  陈夙峰平静道:“杀了我吧。”
  面对江舫,他的话音没有太多动摇。
  即使元明清正鲜血斑斑地跪在他面前,垂落的手臂肌肉还在神经质地一下下抽搐着。
  江舫凝视了他半晌,接过了他手里的窗帘,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理性评估道:“你出去之后可能需要让虞律带你去接受一下心理治疗。这样总是想着死可不好。”
  陈夙峰:“……”
  李银航:“……”
  他们虽然都没敢说话,但一致认为江舫才是最需要心理治疗的那个。
  处理陈夙峰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江舫用窗帘绞杀了他,并将他温热的身体横抱着放倒在地,用窗帘仔细地覆盖了他的躯体。
  确保他已经成功断气后,江舫将目光投向了李银航。
  李银航:“……”
  她的后背紧紧贴靠着厢壁,冷汗盈额地同他讨价还价:“舫哥,我们的交情不坏吧。……我可以选择怎么死吗?”
  江舫绅士道:“好的。我尊重女孩子的选择。”
  李银航:“……”我谢谢你。
  她踩着柔软的座垫,站在了源源不断向内涌入雾气的、碎裂了一大片的车窗玻璃前。
  她看向窗外,有种如临深渊的错觉。
  深呼吸几记后,她回过头来:“舫哥,你能过来一下吗?”
  江舫依言靠近,并认为李银航或许是对自己下不了手。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
  元明清已经留下了足够惨烈的迹象了,他不介意让李银航死得更干净无痛一些。
  当他走到李银航身前时,她的丸子头被风拆开了几缕,拂过她的眼睛。
  但她下手是出乎意料的精确。
  ——李银航单手一挥,用掌心里藏着的刀片,割开了江舫的颈动脉。
  她苍白着脸,促狭地对江舫微笑道:“这样……是不是就更像我们在打架了?”
  江舫愕然了一瞬,捂着喷血的颈部,眨一眨眼睛,嘉许地笑了。
  谢谢。
  考虑得很周到。
  也替他省了事了。
  完成了这小小报复的李银航,面朝着江舫,反手扶住了断裂的车窗玻璃茬口,在车窗边缘留下了一个鲜红的血手印。
  她身体后倒,把自己抛到了风里。
  刹那间,她就消匿无踪了。
  从江舫颈间一突一突喷溅出的鲜血,染红了覆盖着陈夙峰身体的窗帘。
  江舫眼前的世界变得一明一暗,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
  呼吸的声音被放大到了无穷大。
  每一次吸入的氧气,都有大半从颈部的创口流失了。
  肺部的机能很快罢工。
  紧接着是其他脏器。
  江舫倒是无所谓,他按着断裂开的动脉一段,慢慢踱步到最后一节车厢,一路踩着自己流下的鲜血,任红意濡湿了他银白的发尾。
  他贴着车厢坐下,把脑袋后仰,对着空气中的某某微笑:“久等了,我来找你啦。”
  第二次轮回,从此开启。
  所有人与车站相关的记忆彻底清空,集体回收,返回原点。
  江舫被车站的警报声吵醒,再一次接受惩罚,被傀儡的丝线包绕入内。
  南舟这回也确凿地看到了他们“自相残杀”留下的影像。
  可惜,结果仍然不尽如人意。
  众人此时都在车站上,身在局中,雾里看花,自然记不得轮回的契约,看不到杀人的雾气。
  南舟虽然设法证明了列车内存在某种“轮回”,却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留在这间看似充满绝望、无路可走的小车站才是他们正确的选择。
  江舫:“……”唉。
  他陷入了同样的惆怅。
  爱人不会杀人,愁人。
  其结果,是列车再次载着四人,发车驶向了死亡。
  再次在驾驶室恢复了意识的江舫:“……”啧。
  连带着恢复的,还有第一轮他们的所有记忆。
  这回,江舫刚刚进入3号车厢,元明清就破口大骂:“你要是再敢把我的眼睛往桌子上撞,我就先宰了你!”
  江舫的笑诚意满满,一点不打折扣:“克服克服。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元明清被江舫的厚颜无耻深深震惊。
  对不起,记性不好,居然又把江舫当人看了。
  而与此同时。
  身处车站的南舟孤独地坐在雾中,等江舫来。
  他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仿佛只是一个刹那间,他周遭浓郁的雾气便尽数散去。
  南舟似有所感,回身望去——
  在原本应该是一堵墙的车站彼端,不知何时,居然诞生出了一条崭新的铁轨。
  区别于刚刚驶离的老旧绿皮火车,一辆明亮整洁、配色绮丽、充满浪漫色彩的卡通列车,正停在轨道上,张开钢铁嘴巴,热情地等待一人守候在原地的南舟。
  它彩灯环亮,奏响了胜利的汽笛。
  嘟——嘟——
  当目光接触到车身的刹那间,南舟沉寂在脑中的记忆全方位苏醒过来。
  上一轮,他也见过这样一辆车。
  在看到车的瞬间,他便明白,游戏结束了。
  ——他孤独地迎来了他的胜利。
  他的舫哥,要么死在了副本里,要么在刚才那辆已经离开的列车上。
  南舟想,大概只有他们死了,自己这边正确的火车才会出现。
  南舟垂下眼眸。
  他没有闲暇去悲伤。
  第一次轮回时,同样是站在这辆列车前面,因为证据太少,南舟不敢确信江舫的去向。
  他放弃了登车,除了想要救银航和陈夙峰,就是想要再试验一次看看。
  这一次试验是有成果的。
  他发现,两次正确的列车到来的时间,都是在错误的列车发车后1小时左右。
  但准确来说,正确列车两次到来的时间并不完全相同。
  这一次,比上一次稍早了些。
  如果说错误列车发车1小时后,就必然会发生什么,有一个强大到可以瞬间抹杀他们几人性命的不可抗力,导致了车里发生惨剧,但为什么前后两次的时间会有差异?
  足足五分钟呢。
  错误列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南舟稍加思索,心里便有了明悟。
  “列车员”的出现,绝不是偶然。
  将这两次的经验叠加起来,再加上他对江舫的了解,如果车里的4人中有江舫的话,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他就会是那个导致了两次差异的不可抗力。
  他是一定要尽快回来找自己的。
  南舟双手扶膝,站起身来,轻轻叹过一口气后,他把南极星揣好,迈上了列车中的一节车厢。
  他不用车票,就拥有了登车的权利。
  一只红白相间的蘑菇骤然跳出,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正是在测试关卡迎接南舟的那朵蘑菇。
  老熟蘑菇了。
  它用小短手叉上腰:“嘿,又见到你了。”
  南舟这回相当熟练地答道:“不好意思,这次我还是不上车。”
  他掏出刀片,以同样熟练的动作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不管是这一轮还是上一轮,他都必须通过“自我牺牲”的方式来放弃胜利,逆转时间,回到江舫身边。
  但同样,不管是哪一轮,他都没有选择在车站上做这件事。
  因为南舟担心,自己的血流在了车站上,万一留下了“信息素”,会在下一轮误导自己的判断,让自己误以为车站也是危险的。
  他连自己的死,都是精心计算好的。
  不过,这次,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不同。
  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血液不断流失的南舟握紧了口袋里一页薄薄的作业扉页,也即从“小明的日常”中带出的【逆流时针】。
  时间开始变相逆转。
  道具下方,从零开始,一秒一秒,开始计时。
  南舟想,久等了。我这就带着证据,回去找你。


第309章 蚂蚁(三十二)
  南舟利用【逆流时针】,将原本正向运转的时钟向后拨转数轮,带领所有人,回到了他们被传送入车站前。
  他虽然做得隐秘,却也并不害怕被高维人察觉。
  祂们就算发现眼前的轮回是第二轮倒带,而并非期待中的第三轮,想要动手脚,总也不能动得太明显。
  当然,能免一点麻烦就免上一点,不被他们发现是最好的了。
  好在,南舟运气不坏。
  这也托了副本设计的福。
  “立方舟”在车站中的三次轮回,都会随着五人的全部死亡自动刷新、再度开启。
  刷新由系统自动化操作,重回原点,恰好和南舟的选择相合。
  导演眼见一切都按照事先拟定的剧本完美推进,也跟着放松了警惕。
  谁都没能察觉到南舟的小动作。
  重新坐回车站候车椅上时,南舟心头涌上一股迷茫。
  清风过处,将他手上的契约书吹得噗啦噗啦作响。
  如道具使用说明所言,回到一个指定的过去时间点后,所有人的记忆也随之倒带清零。
  只有时间再次回到使用【逆流时针】的那个点,遗失的记忆才会重新归位。
  在此期间,它便沉默地躺在南舟的仓库,不引人注目地静静走字。
  南舟发现了单人副本和车站副本之间的时间裂隙,证明了列车内的时间轮回存在,察觉了除了在他们的契约书之外,还套叠着另一份契约书。
  以及……江舫从副本里回来的真正顺序。
  南舟想,自己在绿皮列车发车仅1小时后,就动用了【逆流时针】,只存在两种情况。
  第一,自己在车站上遇到了足以立即致死的突发情况,为了保命,用了溯回时间的道具。
  第二,自己赢了。但是赢得不对。
  先谈第一种可能性。
  既然是轮回,选择也只局限在“登车”和“不登车”两种。
  自己选择了后者,那么“不登车”的结局,肯定也只有两种。
  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如果南舟失败了,那在第一次轮回时,他一定会在车站上留下被杀的痕迹。
  ……就像南舟在列车上看到的血腥残影一样。
  高维人一定会物尽其用,尽可能地让南舟觉得“车站危险”,让他在“登车”和“不登车”这两个选择间更加百般纠结、难以抉择。
  ——南舟在第一次轮回时,选择在正确的列车之上自尽,就是不愿留下痕迹,迷惑了自己。
  事实上,车站上没有任何南舟被杀的痕迹。
  因此第一点并不成立。
  接下来就是第二点。
  南舟的确赢了,留在车站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倘若自己真的等回了江舫,他绝对不肯为救其他三人再入轮回冒险,只会坚定不移地带自己走。
  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有争论。
  争论也是需要时间的。
  就算江舫在错误的列车发车后马上归来,他们仍然要就此事展开长时间的讨论。
  南舟必须承认,在这种事关生死的事情上说服江舫,是件很难的事情。
  最后,他们就算能得出一致的结论,决定放弃唾手可得的成功,回来拯救银航他们,所花费的时间也不可能只有1个小时。
  南舟想,唯一能让自己在1小时内,就干净利索地选择倒带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成功了,但江舫并没有回来。
  或者说,他早就回来了。
  他想,舫哥……如果是“乘务员”呢?
  如果没人猜中江舫的身份,就算其他人全部被南舟说服,放弃车票,留在车站,江舫也还是会被操控着搭乘上这辆列车,踏上这段注定死亡的旅程。
  到那时,南舟悔之晚矣。
  他只会再次拒绝登车,留在站台,永久地在这个副本中等待下去。
  高维人为他们设下的四重时间陷阱,至此,都被南舟一一勘破了。
  现在,活生生的江舫站在南舟面前,让南舟所有的推理和判断更有了明确的佐证。
  去,抑或留?
  车站上的众人虽然仍是记忆全无,但谜底已经昭然。
  陈夙峰当机立断,把车票放回了仓库:“我不走了。”
  李银航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静静对准了元明清。
  ……不必提她。
  她的选择,用不着说。
  在众人从四面投来的目光中,元明清埋下头,攥紧了被汗水渍染得油墨晕开的车票。
  他该赌吗?
  他……能赌吗?
  他眼前闪过唐宋张扬的笑容,以及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拜托你了,我的……朋友。”
  元明清手臂的肌肉绷得近乎痉挛。
  他把他原先视若珍宝的车票揉皱成一团,掷入列车与铁轨的缝隙中。
  他呢喃自语:“我真是疯了。”
  在这句话后,他再没说一句话。
  当元明清也表明放弃车票的态度时,车站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岑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
  而打破沉默的,是李银航的一句略带欣喜的感叹:“……哎,你们看,雾是不是淡了一点?”
  每个人都看到了。
  雾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变淡。
  叫人惊诧的是,待雾气散尽,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并不是肮脏老旧的老式火车。
  ……是一堵墙。
  不知道什么时候,雾气将这辆无人的列车溶消殆尽。
  身后传来了嘟嘟的悦耳音乐声。
  南舟回首,再次在原先是封闭墙壁的地方,看到了那辆被彩灯环绕的列车。
  列车上循环闪亮的彩灯,像是摘落了一天的星,再播洒其上,打眼看去,满眼都是无声的欢喜和热闹。
  当正确的列车映入他们的眼帘时,他们先前被封存的记忆也尽数归位。
  关于死亡,关于轮回,关于某人偏激而又狂烈的爱意。
  五只小蚂蚁如获至宝,鱼贯入内。
  ……当然,被连着摁头往尖锐桌角上撞了两次的元明清有意识地和江舫拉开了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南舟觉得,这一回他上车,蘑菇的成色不是很好,不像上次见到他时那样高兴。
  南舟主动打了招呼:“你好。”
  回应他的是蘑菇的一个白眼:“哼。”
  南舟:“?”
  他顺利过关,幸灾乐祸想看他倒大霉的NPC自然不会开心。
  此时,演播室内的导演早已因为打击过大,数据过载,陷入昏迷,自不必提了。
  为保万无一失,他们登车后却不要求发车,把整辆列车的边角缝隙、里里外外都搜索了一遍,确定无虞后,才向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蘑菇NPC提出了发车请求。
  由于他们在车站中延宕犹豫了不少时间,等雾散开又耗费了一些时间,搜索列车又花了些时间,【逆流时针】的计时眼看就要到期了。
  随着车辆启动,南舟倚窗而立,回望车站,想要看看这见证了他们两次失败的车站。
  ……也是他们共同战斗过的最后一个副本。
  谁想,南舟一眼往外望去,竟看到一个穿着牛仔背带裤、鼻梁微塌、脸颊上散落着星辰一样的小雀斑的男孩,站在站台中部边缘,和他对视。
  南舟一愣,双手扶住窗框,把半个身体探出了窗户。
  “等……”
  虽然未曾真正谋面,但南舟想,他大概能猜到这孩子的身份。
  ……小明。
  他们经历的第一个正式副本里的核心NPC。
  他的声音被逐渐加速的列车运行声和风声稀释。
  一股长风掀起了江舫扣在南舟头上的、乘务员的鸭舌帽。
  南舟一头稍长的乌发凌乱地飘飞在空中。
  那帽子飘飘荡荡,一路顺风回落,落在了小明的怀里。
  他拾起帽子,抱在了怀中,呆呆望着南舟的方向,继而扬起瘦麻杆似的胳膊,用力朝他挥了两下。
  小明渴望回到过去的执念,化作了【逆流时针】。
  他被南舟带离了那个家,带离了那个诅咒。
  当【逆流时针】被使用过后,他也终于得到自由了。
  他的身影,如雾一样变得透明。
  丽日当空,将小明的面容染成了淡金色。
  他怀拥着还带着南舟体温的帽子,仰头望向这正好的天空,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后,渐渐消散至无。
  啪。
  那顶闪着细碎金光的帽子坠落在了地上。
  ……
  外间是绮丽的火烧云,温柔地笼罩了百万里之遥。
  他们在驶出车站后,便一路向上,飞升进入了梦幻的童话世界,与群山一般的红云并排而行,飘飘荡荡,宛若飞翔在半空之中,一路托云踏海,万象皆新。
  五只小蚂蚁排排坐在车厢中,被映照得满脸绮红。
  李银航一个个看过去,大脑终于迟钝地理解了眼前的境况。
  奇迹一样,他们五个都还活着。
  他们正在开往胜利和未来,开往他们现实中的家。
  他们……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李银航后知后觉地狂喜起来,兴奋得拖着南极星满车厢乱转。
  陈夙峰脸上也浮现出了些笑影,去了车厢的末尾吹风。
  元明清不想和江舫共处一室,一看到他就眼睛痛,很想找点什么东西滴个眼睛,于是主动选择滚蛋。
  这样一来,车厢里就只剩下了并肩而坐的南舟和江舫。
  江舫舒展了双腿:“要出去了。”
  南舟点点头:“嗯。”
  江舫侧脸:“害怕吗?”
  南舟:“不害怕。”
  江舫:“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呢。”
  南舟:“我很好学的。”
  江舫笑了:“这倒是。”
  江舫又问:“你想先学什么?”
  南舟:“你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
  江舫凑近了他,英华熠熠的眸光中,倒映着一个南舟:“不然,先学着吻我吧。”
  说着,江舫指了指自己的侧脸,示意他可以就地实操。
  南舟:“……”
  江舫闭上眼睛,面颊上泛起一点浅浅的桃花。
  南舟探过身去,乖乖地要亲他的脸。
  江舫正过脸来,主动迎上他正凑来的唇,温柔一吻。
  南舟被吻得心尖怦然一动,和他柔软的唇畔笨拙地轻碰两记后,南舟抬手,用拇指抵住了他的唇畔,轻声问:“……你之前有跟别人学过吗?”
  他还是很介意江舫说他有很多朋友这件事。
  “大概是天赋吧。”江舫把声音放得缓而温柔,“……爱你这件事。”
  ……
  每个人都需要各自做点什么,去释放一下情绪。
  此时的他们,并没有彻底懈怠下来的权利。
  短暂的温存和放松时间过后,五人再次齐聚一堂。
  江舫单刀直入,引出了他们下一阶段的挑战:“你们都想许什么愿望?”
  在场的人由于刚刚被高维人愚弄得不轻,此刻的统一念头都是希望高维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原地爆炸。
  不过也就想想。
  愿望许得太过分,高维人万一一翻脸,不跟他们玩了,他们就麻爪了。
  然而,在他们还没开始正式商议时,异变陡生。
  列车的行驶速度渐渐放缓。
  四周的云层也逐渐变薄。
  ……他们竟然驶入了一间云间的临时停靠站。
  待车辆停稳后,车门沿着滑轨向两侧打开。
  一个陌生的、西装革履的外国中年男人四顾一番,踏入了车厢。
  “你们好。”
  那人操着一口标准的英语,好在蘑菇适时地举起了语言转换器,同步传译了男人的话。
  他自报家门道:“……你们可以叫我麦丁森。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目前单人玩家排行榜里,排名最高的。”
  南舟和江舫对视一眼。
  的确。
  当时在许愿池边许愿的时候,他们的指引员、钢铁兔子皮卡就有提过:
  “游戏结束后,只要玩家的最后排名达到第一,不管是单人,还是团队,你们的心愿,就都有实现的可能。”
  当初,江舫和南舟带领的测试队伍“。”一路过关,最终折戟在教堂副本中,也为团队赛定下了一个基准分。
  这回,“立方舟”真正意义上实现了我赢我自己,超越“。”夺得了正式比赛中的团队赛冠军。
  当他们超越“。”的时候,游戏系统便宣布,锁定其他玩家的分数。
  那么,这位麦丁森先生,应该就是锁分之后,各个分赛区比较下来,单人得分最高的玩家了。
  和他们一样,他也拥有了许愿的权利。


第310章 心愿(一)
  麦丁森相当绅士友好,落座后便规规矩矩坐下,和每个人礼貌地点头致意。
  大家纷纷挂起商业笑容,表面寒暄,心中各自打鼓。
  蘑菇拿着翻译器暂时离场。
  这个红伞伞不大想替这群胜利者打零工。
  李银航忧心忡忡,用手立挡在嘴巴一侧,轻声询问南舟:“南老师,你说这人能是真的吗?”
  南舟模仿着她的样子和语气,回答道:“观众还在看着我们。”
  闻言,李银航稍稍放松了一点。
  也是。
  任何综艺比赛都要有个结局,观众才会心满意足地放下遥控器。
  高维人就算没能取胜,也不敢随便夹塞一个生面孔到他们面前来,欺骗他们是单人赛冠军。
  除非……
  四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元明清。
  元明清明白他们目光中的用意,叹了一声:“他不是我们的人。”
  李银航并不相信。
  既然这是全球性的游戏,元明清在这个游戏区,麦丁森在另一个游戏区,元明清怎么能打包票自己认得他?
  元明清单看眼神,就晓得他她在想什么:“我们能认出来同类的。”
  他抬手,抵住了自己的右眼眼尾:“你们可以理解成……一种符号?”
  即使元明清后来因为背叛,一切特权都被取消,可这种“认出同伴”的本领是天生而来,写在每个高维人的初始数据中的。
  因为高维人拥有随意捏脸的权利,常有人会按照自己的喜好,为自己选定不同形态的外设。
  兽人、天使、精灵,或者干脆是拥有智能的四足动物、蜻蜓、蝉。
  正如这个烙在元明清眼中的标志,它会印在外设中最显眼的地方,是祂们出厂自带的出生身份证明,能够让高维人一眼就辨认出同类的身份,不致杀伤对方的性命。
  元明清并没在麦丁森的眼里看到这种证明。
  这种证明是不可损毁的,不存在高维人为了瞒骗过元明清、动用手段把这种标志暂时销去的可能。
  可在他这样说过后,其他几人都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明显是不怎么信任他。
  不过十几分钟过去,元明清就深刻领会到南舟百口莫辩、必须自证清白的苦楚了。
  “我骗你们做什么?”元明清苦笑,“都一起走到现在了,我和你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李银航不置可否。
  她想说,你都赢了,自然要考虑后路了。
  向高维人示好的最好方式,不就是“将功补过”、出卖他们么?
  如果他真的撒谎,这位麦丁森先生是他的同谋,两个人不管谁许愿“立方舟许的愿统统不成真”,他们都要完蛋的。
  到时候,只要讨了高维人的欢心,等回去之后,他不管想要什么,是复活唐宋,还是不受惩罚,都可以和高维人慢慢谈。
  那是内部矛盾,没什么不好解决的。
  似乎是窥破了李银航的心思,元明清叹息一声:“你放心……祂们个个骄傲得很,不会跟我谈条件的。我只能自己争取。我是不会跟祂们赌善心,浪费掉我的愿望的。”
  除此之外,元明清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自辩了。
  “你们要是怀疑我,我就把麦丁森砍了。”元明清自暴自弃道,“反正免得节外生枝,这样最好,一了百了。”
  “好啊。”江舫做了个“请”的手势,并以热情邀请的口吻道,“没关系,不要有心理负担,他是人也没关系啊,最后我们银航也能把他复活。”
  元明清:“……”
  他默默翻了个白眼。
  反正是杀你自己的同类,你都不在意,我有什么可在乎的。
  眼见元明清要起身,麦丁森先生突然冒出了一句纯熟的中文:“这可不好。我也有自己的愿望呢。”
  元明清:“……”
  李银航:“……”
  她脸蛋一红。
  合着别人听得懂中文?!
  他们还在他面前叭叭了半天怎么杀他的事情?
  江舫却是半分都不忸怩,用十分理性客观的语气跟麦丁森先生探讨道:“您好,您有什么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吗?”
  “你们看,这是我的儿女。”麦丁森先生也不避讳,从颈间拉出一条项链,“……是一对漂亮的双胞胎,我很想念他们。他们在七年前的一场校车事故中去世了。”
  那项链和照片,看成色已经很久了,镶嵌照片的银饰微微发黑,该是有人时时握在手里怀念把玩。
  在这样先进的年代,能用这样传统的方式来长期纪念一个人,不似作伪。
  “……我希望他们能活过来,回到我身边。”
  麦丁森先生用湛蓝的眼睛瞧准了江舫:“如果你们能有办法帮我许愿,我愿意死。”
  江舫笑道:“我们这里正好有要许愿亲人复生的人呢。”
  被间接点名了的陈夙峰微微动容。
  他的目标,就是复活他在车祸中丧生的哥哥。
  麦丁森先生的心愿和遭遇,恰和他一致,让他无法不共情。
  失去至亲之人的痛楚,他体会过。
  如果有能让死去之人魂兮归来的机会,却要因为己方的猜忌不得不放弃,那实在是太过遗憾了。
  他轻轻对江舫摇了摇头。
  意思很明显。
  他并不认识麦丁森的儿女。
  而且,这对小弟弟小妹妹的去世时间和他哥哥陈夙夜不同。
  陈夙峰担心,如果自己代麦丁森许愿,会因为细节上的差误让那一对小孩子无法复活。
  同时,他也有一点私心。
  他的愿望只想为哥哥而许,怕影响到哥哥复活的效果。
  察觉陈夙峰心有犹豫,麦丁森也知道他不大乐意帮自己。
  他看向江舫,哈哈一笑:“您总不会想让我自己去死吧?毕竟我也不了解你们,你们的保证,我真的可以相信吗?”
  他开怀畅言的样子,与刚上车时的谨慎守礼是大相径庭了。
  江舫也笑开了:“可以理解。再说,我就算想杀您,恐怕也不被允许吧。”
  说着,他朝着另一节车厢正坐在小凳子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小短腿的蘑菇瞄了一眼。
  “您猜,为什么会有一个蘑菇在?”
  麦丁森先生努了努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用玩笑的语调道:“谢谢上帝,也谢谢蘑菇。”
  它的存在,极大可能是要保护单人赛和团队赛的冠军。
  想也知道,它不会允许“自相残杀”或“冠军自杀”这种事情发生。
  想通了这层关节,元明清脑瓜子一嗡:“……那你刚才为什么鼓动我去杀?!”
  江舫回过头去:“没事,你们是自己人。蘑菇未必会弄死你。”
  就算蘑菇真的因为元明清杀害麦丁森,反手弄死元明清,他们也正好减少了两个不确定因素,皆大欢喜。
  元明清:“……”
  他的心里滚过了一万句脏话。
  江舫不理会被他气得连做了五个深呼吸的元明清,转而看向南舟:“你怎么想?”
  南舟言简意赅:“要小心。”
  江舫看上去是在问接下来的许愿环节怎么样。
  但南舟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自己怎么看待麦丁森。
  在南舟看来,麦丁森先生是个很有技巧和小心思的谈判专家。
  他一上来,就判断出这五人是一组的。
  麦丁森非常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全然陌生的成员临时加入他们,必然会遭受怀疑。
  他也不知道这队“团队赛冠军”是什么样的人。
  尽管有NPC蘑菇头保护,他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这就是他一开始说英语,并假作听不懂他们的话的理由。直到他们的话锋对准了他,他才出言为自己辩解,并用最快的速度为自己找好了让他们不会立即杀害自己的理由。
  不论这个理由是真是假,他这份不动声色的沉着和应变力都值得人佩服,也值得警惕。
  毕竟直到现在,连江舫也摸不透他的性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当然,没有这点心理素质,他也不可能成为单人赛的第一。
  不过,既然有蘑菇在,就不能干净利落地杀死此人,麦丁森先生又绝不会自觉自戕,那就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江舫灵活地将话题调转到了许愿上:“你听说过猴爪的故事吗?”
  麦丁森插话道:“啊,一篇很著名的恐怖小说。”
  南舟没有看过。
  他看准了江舫,等他讲故事。
  于是,在童话列车于漫天彤云间穿山过海时,江舫简单地为所有人讲述了这个故事。
  一个和许愿相关的故事。
  一对年迈的夫妇意外得到了一只能够许三个愿望的猴爪,同时也从它原来的主人那里得到了一句警告。
  “最好不要随便使用猴爪”。
  老夫妇沿袭了任何此类故事里主角的行为模式,就是不听劝。
  他们的第一个愿望,是许愿得到200英镑。
  200英镑到手的同时,他们得到了儿子的死讯。
  在工厂里工作的儿子被机器绞死。200英镑,正是他的死亡抚恤金。
  老妇人悲痛欲绝,用猴爪许下了第二个愿望:“不管什么代价,请让我的儿子回来!”
  夜深之时,门外传来了森森的敲击声。
  这敲击声吓坏了他们。
  慌乱之际,老夫妇许下了第三个愿望:“希望死去之人回到他应去的地方。”
  最终,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叩响他们房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银航想到了许多和许愿相关的故事,有好的,有坏的。
  七色花、神龙、以及《渔夫与金鱼》中的金鱼。
  他们自然不能寄希望于高维人是有求必应的哆啦A梦。
  “现在我们要去许愿,可他们会怎样实现愿望,代价是什么,会怎么善后,我们统统不知道,也不知道许愿的具体形式会是什么。究竟是我们所有人共同许,还是分开许,以及前一个人许的愿,会不会被后一个人覆盖……”
  江舫说:“所以,要记住一点:不管怎么许愿,每个人在尽可能排除其他变量的前提下,把自己的愿望说得清楚。”
  按照当初通报的许愿规则,他们总共有6个愿望可许。
  每个人当前都有需求和欲望。
  麦丁森先生率先表态:“我的愿望刚才已经说过了。”
  江舫看向南舟。
  南舟说:“我的愿望在一开始就许过了。”
  他想要变成人。
  江舫点点头,又看向元明清。
  他说:“我再想想。”
  他还在纠结,到底是取消唐宋和自己和高维人签订的合同,让他们的家人免受巨额赔偿和阶级降位的痛苦,还是许愿让唐宋复活。
  江舫给他继续思考的机会,看向陈夙峰。
  陈夙峰目标明确,毫不犹豫:“我希望我哥哥活过来。”
  说完,他看向了李银航。
  李银航也清楚自己的使命,简略道:“我希望所有在游戏中死去的人复活。”
  但她注意到,江舫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这个愿望许得并不漂亮。
  “我……”
  李银航刚想要开口补充,她的身体就随着列车的停运往旁侧轻轻一倾。
  ……他们到站了。
  这梦幻的列车在停稳后,骤然解体,破碎成无数细碎的光尘。
  一片闪着光晕的地面从他们脚下向四周延展开来,形成了一个面积阔大、约有500平方米的圆形悬空广场。
  广场四周,无数粗如榕树、绘制着生命树图腾的白玉庭柱,一根根环绕着他们拔地而起,营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浮空的伊甸园。
  广场上空无一物。
  只有中心的檀木圆桌上,环圈点着6支漂亮的雕花蜡烛。
  蜡烛烛身上的图案,也是卡巴拉生命之树。
  此时,《万有引力》内,所有分区的5处安全区内,均响起了和公园商场散场关门时的同款音乐。
  伴随着舒缓动人的旋律,所有人在同一时刻收到了语种不同、语调悠长的广播。
  【各位玩家,感谢你们这数月来在《万有引力》内的游玩】
  【即使心有遗憾,但也不得不散场;即使难分难舍,但也不得不分离】
  【目前,游戏已决出胜负】
  【中国区服团队赛冠军“立方舟”,联邦区服单人赛冠军米基麦丁森,将在众位玩家的见证下,完成最后的游戏许愿】
  【请各位拭目以待,期待这最后的精彩吧】
  这时,正值午夜时分。
  易水歌站在基站顶部,双手扶住铁栏杆,望向天际陡然生出的、壮观宏伟的倒悬广场。
  在他脚底下,无数幸存的玩家被广播唤醒,如蚁聚来。
  他们以同样的姿势,仰头看着这天造的奇观,眼里统一闪着希冀、担忧、期待、不安的光。
  ……终于要结束了吗?!
  易水歌托腮,感慨道:“嚯,挺快的嘛。”


第311章 心愿(二)
  一只脚轻勾在了易水歌身旁的铁栏杆踏脚上。
  易水歌头也不回,也知道身边人是谁。
  他迎着拂面而来的风,问:“如果这上面的是你,换你许愿,你会许什么?”
  谢相玉眼睛也不眨一下:“我许愿你有生之年天天阳痿。”
  “好素质。”易水歌面不改色地夸奖他,“从一而终,我越来越有和你过一辈子的信心了。”
  谢相玉:“……”
  我他妈是在骂你。
  你他妈不要侮辱成语。
  “许愿你胖一点吧。”易水歌顺手揽过他的腰身,轻拍了拍,“腰都给操细了。”
  谢相玉:“……”骂人.jpg
  他翻了个白眼,尖酸道:“义警易先生不是心怀天下吗?怎么不许个让世界和平的愿望?”
  易水歌笑了,把一头略自来卷的头发往后捋去,露出一个美人尖:“我不在上面啊。……我要是在上面,现在恐怕要苦恼死了。”
  塔上塔下,每一个声音都在讨论许愿的事情。
  大多数人并不像易水歌。
  他们把这件事想得单纯又美好。
  “铿锵小玫瑰”之前做信息贩子的工作,小日子过得紧巴巴,被生活所迫,转职到“家园岛”做农业生意后,她们却误打误撞地走上了一条正途。
  四个穿着沾着泥巴的牛仔裤的姑娘,坐在她们蓊郁果林的排水沟旁。
  卢璐露捧着苹果,虔诚且由衷道:“希望以后每天的收成翻倍再翻倍。”
  话没说完,她的脑袋就挨了两下打。
  “地你还没种够啊。”陈美冰没好气道。
  楚微也含笑评价说:“傻。”
  唯一一个没动手打她的是队长邵倩。
  她温柔地揉了揉卢璐露的脑袋:“没种够的话,等我们出去,我把工作辞了,咱们一块找个地方种地去。”
  卢璐露也不疼,抿嘴一乐,枕在了邵倩肩上。
  在她们看来,一切都要结束了。
  此时的“锈都”。
  “青铜”的陆比方,像是一只温驯高大的大型犬,伏在二楼窗边,和四周其他玩家以同一个姿势仰望天空。
  梁漱见他手里仍握着那面印有他与女朋友及妹妹陆栗子照片的小镜子,一时失笑。
  以前,梁漱看这小子这么惦记他的妹妹和女朋友,人又憨厚,一副死心塌地要立flag的样子,总怕他一个不小心,出了点儿事,没能苟住,平日里就尽量顾着他,可也架不住他为人实诚,干什么事儿都爱冲在最前头。
  没想到他运气不坏,只受过两三次伤,就这么跟头踉跄地活到了现在。
  贺银川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将穗咬得一翘一翘。
  他沐浴在月色和天柱的双重光芒下,倚在楼下含露的草坪上,轻吹着《红河谷》的口哨。
  梁漱笑道:“贺队,心情不错?”
  贺银川单手倚在膝上,指尖敲击着膝骨,打着拍子,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心情溢于言表。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颜顿敛:“小周?”
  他身后盘腿而坐的周澳:“……”
  他已经放弃告诉他自己其实比他大两岁的事实了。
  贺银川忧心忡忡地把周澳的手抓来,细细研究,自言自语:“等出去后,你的手不知道能不能好。”
  周澳低头望一眼裹到了指尖的绷带。
  他的小臂和双手早在一个副本中,为所有人保障后路时,被坠下的石门齐肘碾碎。
  要不是贺银川玩命,在下一个副本中把完成率冲到了100%,给他赢得了一个能代替他双手功能的S级道具。
  如果周澳没记错的话,那是他第一次把过关放在最优先的位置。
  周澳不以为意,淡淡道:“只要能活着就不要紧了。”
  贺银川抱着他的手,蛮惊讶地瞥了他一眼:“谁说不要紧?你要是手没了,等你找到媳妇前我都得给你做饭啊。”
  梁漱在旁边忍笑忍得肩膀微颤。
  周澳望着贺银川藏在鬓角发丝内的一刃微亮的刀疤:“那就不找了。”
  贺银川没抬头:“不找哪儿行。我做饭可难吃啊。”
  周澳:“吃过。可以的。”
  贺银川担心完周澳,余光一转,才发现他们中少了一个人。
  他四下环顾:“小林呢?”
  林之淞独身一人站在铺满驳光的街道上。
  他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
  之前,林之淞曾和易水歌短暂探讨过许愿的事情,知道这背后的利害,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来。
  他的双拳垂在身侧,攥着两把满满的汗。
  深呼吸两记后,他抵着衣服狂跳的心脏才稍稍恢复了些正常。
  他望向天空。
  ……拜托你们了。
  一部分玩家因为游戏接近尾声而狂喜。
  一部分在想那个多出来的外国佬是谁。
  一部分玩家仍在担忧“立方舟”会趁这时候对追杀过他们的人展开报复。
  各人的心思不同,却都不约而同地对上面的人寄予了厚望。
  这些人一生的祈祷和浓重的希望,都化作无形的重担,沉沉压在了千尺高空之外的“立方舟”的肩膀上。
  麦丁森先生倒是对周边的环境不甚好奇。
  他的双眼都锁定在平台中央亮起的6根蜡烛上,眼中盛放出热烈的光芒。
  注意到南舟和江舫靠近平台边缘,查探情况去了,他便试图向桌子方向靠拢。
  李银航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腿却是虚软的。
  她想要跟身边的南极星说话,分散一下此时的紧张感:“南……”
  紧接着,她骇然发现,自己张口时,声音小得超乎寻常。
  这里的空气虽然能供人顺畅呼吸,却不再是能够传递声音的介质。
  ——她想要说的话根本传不出去。
  李银航张了张嘴,并没有陷入慌乱。
  她在第一时间尝试打开自己的仓库。
  然而,不管是仓库、等级栏,还是世界频道的对话框,她面板上的一切状态被锁死了。
  包括她想要取用的纸笔,都呈现出“无法使用”的死灰色。
  她唯一庆幸的是,南极星并没有被南舟放入仓库。
  他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前,和她同时发现了他们只能干张嘴、发不出声的事实。
  望着他困惑的面容,李银航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南极星和这些道具一起被冰封在这些格子里、面目铁青、丧失活力的样子。
  悦耳的提示音恰在她心底一片冰凉时响起:
  “欢迎。”
  “欢迎南舟先生、江舫先生、李银航小姐、元明清先生、陈夙峰先生、麦丁森先生,来到我们最后的许愿环节。”
  “现在,请有序进入等候室。”
  那声音平旷辽远,响彻全球游戏区,让底下喁喁的低语声一时止息。
  等候室?
  这里一马平川,哪里有房间?
  当李银航心底冒出这个疑问时,她脚下浮空的大地抽搐震动了起来,发出了隆隆的低吼。
  下一瞬,一面巨大的灰色墙壁贴着她的肩膀凭空升起!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避这平地而起的异变,一个踉跄,眼前便是一花。
  她被南极星保护在怀里,向后疾拉而去!
  数道耸立的高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羊一样将本来是分散站立的几人等份切割了开来,形成了六个并排而立、长、宽、高均为3米的正方形房间。
  房间内显而易见地没有任何出口。
  察觉到他们现在成了笼子里的小白鼠,李银航愤怒至极,怒擂了一记墙壁。
  现在他们说不出话,且无法利用纸笔沟通,连当面写字都做不到。
  他们还没有商量好!
  可高维人明摆着是不打算给他们任何准备的机会。
  广播中悠扬的女声中也适时浮现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请决定许愿的顺序。”
  说着,高分子材料的墙壁上亮起了一个长方形的输入框,下方自带输入数字的软键盘。
  接下来,是一片听不见呼吸声的、窒息至极的宁静。
  被强制禁言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手心的微汗感。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那个愉快的女声:
  “请六位优胜者,从1-6这六个数字中,选择自己许愿的次序。”
  “许愿的次序,按照从小到大的数字顺序顺位排列。”
  “友情提醒,许愿的顺序,讲究先到先得哦。”
  南舟望着屏幕,凝思半晌后,选择了“6”。
  他可以担任收尾的工作。
  万一许愿有什么纰漏,他可以补全。
  但当他键入数字“6”、并不大娴熟地点下“确认”按键时,他的指端传来了报错的异常震动感,输入框也在刹那间转为了刺目的鲜红。
  ——“6”这个数字,已经有人占据了。
  是谁?
  与南舟有同样困惑的,是身处他隔壁的江舫。
  他垂下手,微微摇头。
  这可不大妙啊。
  最后一个位置至关重要。
  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占去了,那可糟糕了。
  然而事已至此,也无法转圜了。
  江舫删除了“6”,转而键入了“1”。
  “1”仍然是一个关键位。
  如果能给后来的人做好榜样,或许能弥补他们前期对于“许愿”细节沟通不足的麻烦。
  望着再次亮起的红灯,江舫轻叹了一声。
  ……看来,有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啊。
  最终,江舫的许愿位锁定到了“3”。
  所有人的许愿位置,在极致的沉默中被择定。
  当最后一个人键入自己选择的顺序后,女声再次响起。
  “……每个人都在生日时许过愿望。”
  “许下心愿后的常规环节是什么呢?自然是吹熄蜡烛咯。”
  南舟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着每一个细节。
  他没有过过一个正式的生日。
  但他清楚地记得,平台中央的桌子上,有六根燃着的蜡烛。
  “请各位许愿者按照确定下来的许愿顺序,听取提示,依次离开等候室,来到许愿台前,说出自己的心愿后,并吹熄蜡烛。”
  “请记住,每个许愿者有且仅有一根蜡烛可使用。”
  “每根蜡烛上都有相应的编号。不可以任何形式触碰、损毁、熄灭其他许愿者的蜡烛。做出以上行为的许愿者,本人愿望无效。”
  “放心,被触碰、损毁、熄灭的蜡烛,会被调换成新的蜡烛,不会影响许愿的效果。”
  “注意:排位靠前的许愿者,愿望一旦形成,后来者不可以任何形式否定前者的愿望,只能增添相应的条件,予以补充。在后来者的愿望不与先前愿望产生本质冲突的前提下,愿望将可成立。”
  “那么,如果对基础规则没有疑惑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李银航:“……”
  NND他们有“表达疑惑”的机会吗?
  在她腹诽时,轰轰然地,一扇等候室的门拉开了。
  一只脚在门内驻足犹豫了许久,方才一步迈了出来!


第312章 心愿(三)
  地面很坚硬。
  但在步步迈向“许愿台”时,元明清却觉得宛如是踏着风雾前行,心底和脚底都是一应空落落的。
  他一边走,一边用这短暂的时间环视着悬浮在天的广场。
  如果最后是他和唐宋赢了,这时候的唐宋会说些什么呢?
  ……唐宋。
  元明清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想起他了。
  可溅到他口中的血液的咸腥味,偏也在此时浓烈起来。
  在距离桌子约10米时,元明清踏入了一个透明的空气泡。
  在穿越那层看不见的透明薄膜时,空气中出现了明确的阻隔感。
  他似有所感,低低咳了一声。
  “咳——”
  他仿佛是正对着广播的扩音器,只不过一声低嗽,声音便层层沓沓地从四面八方扩散了出去,久久在高空中回荡,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对主持秩序的蘑菇指一指自己的嘴,拉了个拉链。
  ……这个扩音器能关掉吗?
  蘑菇用小短手正了正自己的蘑菇帽,高傲地挡住了视线,看向一边,并不理会他的眼神示意。
  元明清:“……”啧。
  元明清回过头,垂下眼睫,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蜡烛的烤灼。
  他将指尖抵在标号为“1”的蜡烛边缘。
  蜡烛是楔死在凹槽中的,无法取拿。
  一滴盛在烛坑中的蜡泪被他的动作惊动,滚滚而下,迅速包裹了他的指尖。
  在烧灼的细微疼痛中,元明清并没有撤回手来。
  在察觉到“愿望有可能被所有人听到”这个设定后,他由衷地感到欢喜。
  他能明白高维人的意图。
  其实,如果不是有观众收看这个节目的话,“立方舟”的利用价值恐怕就到现在为止了。
  高维人其实根本没有实现他们心愿的必要。
  他们大可以随便找个空房间,让他们说出自己的心愿,给他们希望、戏耍他们一番,然后把他们随手碾作飞灰,再从幸存在现世的地球人中精挑细选一番,开启《万有引力》第二季。
  然而,现在的他们被摆在万米高空上。
  全球的游戏参与者都能听到他们的心愿。
  细究起来,这其实算是高维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祂们想赚钱,于是把游戏面向了公众。
  《万有引力》天然的直播性质,注定了它与普通游戏的命运不同。
  这个游戏节目在高维里人气相当火爆,很多高维观众在观看游戏直播并投入大量金钱的同时,也对副本中的地球人产生了奇妙的感情。
  就像大家爱游戏里的纸片人一样。
  很多人觉得,就算游戏完结了,心满意足地放下游戏操作柄的同时,这些游戏中的人也应该继续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没有哪个游戏打到头,直接把游戏里的所有角色杀了重开的道理。
  再说,如果第一场游戏里的人没有回去,全部死亡,就算重开第二季,新玩家们看不到希望,游戏的动力必定大打折扣。
  所以,对大多数高维人而言,这不过是一个节目的完结而已。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不烂尾的谢幕。
  被践踏了脸面的只有游戏主办方。
  “立方舟”已经为他们贡献出了一场完美的实况游戏演出,那么,实现一下这些“小蚂蚁”们的心愿,可能会稍微麻烦一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行性。
  地球更是完全没有毁灭的必要。
  在大多数喜滋滋地等待着游戏直播完结撒花的高维人来说,只有极少一部分的清醒派,在忧心地球的发展,会影响到高维人。
  因为在研究过发展轨迹后,这些高维人意识到,现如今高高在上、身而为神的祂们,在某一个历史阶段,和现在茫然而快乐的地球人们何其相似。
  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地球人会在重重暗夜森林中,跨越千里而来,刺穿他们的喉咙,完成这一场迟到的报复。
  那也许需要千年。
  或许根本用不到千年。
  ……只是安于幸福现状的羔羊们和大部分高层不会瞧得起地球人,更不会认为这种未来会有发生的可能。
  元明清曾担心过,这场高层间的博弈,会以清醒派的胜利告终。
  好在,从目前看来,是“安于现状派”更胜一筹了。
  不甘心的同样只有游戏主办方而已。
  所以,主办方才为他们置办下了这样一个公开的悬空大广场,当众公开所有人的心愿,想给唯一提前用掉了许愿份额、试图回到现世的南舟制造最后的一点麻烦。
  ——毕竟所有参加过游戏的人类玩家,都知道南舟不是人。
  他就算能出去,难道还能活?
  这从侧面映衬了主办方的妥协。
  换言之,祂们一定会完成他们的愿望!
  当然,南舟未来死活与否,和元明清无关。
  在等候室的选择屏跳出来的瞬间,元明清毫不犹豫,第一个做下了选择。
  ……序号1。
  他的愿望必须实现。
  这听起来是句废话。
  走到现在的人,谁没有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只是,他比旁人更自私,也更了解高维人。
  望着眼前这六朵跳跃着的烛火,元明清冷冷哂了一声。
  主办方埋下的雷,可不止“南舟的身份”这一点。
  规则显示,靠后许愿的人,无法修改靠前许愿的人的愿望,只能在两个愿望逻辑不相悖的情况下,合理地补充一些条件。
  也就是说,许愿顺序越靠前,越能掌握主动权。
  更何况,这6根蜡烛是一齐点燃的。
  ……而蜡烛是消耗品。
  规则只说,“不可以任何形式触碰、损毁、熄灭其他许愿者的蜡烛”,并详细地说明了,如果蜡烛被破坏后不会影响许愿效果,云云。
  看似是对他们非常友好。
  但是,规则可没有说,如果轮到许愿者许愿时,蜡烛自然烧尽了,那许愿效果会怎么样?
  这正是元明清担心的。
  如果前面的人在思考中浪费了过多的时间,或是许了其他愚蠢的心愿,恰和他的愿望相悖,元明清怕影响到他的许愿效果。
  趁着思考的间隙,元明清仔细观察了蜡烛的高度和燃烧的速度。
  蜡烛是普通的蜡烛。
  根据外露火芯的长度判断,这些蜡烛,恐怕只够燃烧30分钟。
  他们的许愿时间,远比他们想象中更短,更仓促。
  然而,即使时间如此紧迫,元明清也不得不浪费相当的时间,来审慎思考许愿的措辞。
  在沉思了将近三分钟后,他终于缓慢地开口了。
  元明清条分缕析、口齿清晰地许下了他的心愿。
  “您好,《万有引力》游戏的主办方。”
  “在不能单方毁约,并必须如实履行契约的前提下……”
  “在不动用任何记忆修改、进入幻觉、身陷梦境等非现实手段,让我误认为我实现了愿望的前提下……”
  “在没有任何副作用的前提下……”
  “在后续无责的前提下……”
  “取消编号DMS12和DMS13和‘万有引力泛娱公司’除隐私条约外签订的一切合约。”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拯救自己和唐宋的家人,让祂们不至于陷入那绝望的第三阶级的数据工厂中去。
  他和唐宋的独一无二的个人代码和公司名称,他都准确无误地使用了高维语,在不让底下的地球人知晓真相的前提下,确保表意一丝不错。
  他放弃了一切报酬,单独保留了隐私条约,为的是担心后续公司故意公开他和唐宋的身份信息,让他和他的家人永无宁日。
  许过愿望后,元明清在不干扰其他蜡烛的前提下,轻轻吹熄了属于自己的蜡烛。
  接下来,是长达十数秒、对他而言却漫长得像是一整个世界的等待。
  元明清双手扶住许愿台,扣在桌底的指腹因为过度用力而泛了白。
  直到——
  “叮。”
  “恭喜元明清先生,许愿成功。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元明清紧绷着的肩颈肌肉骤然放松。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了瘫坐在地的欲望。
  好在,最后,他还是站稳了,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
  此时,元明清高速运转到几乎停转的大脑,终于有空隙去想想其他的事情了。
  他想,一定有玩家在质疑这个古怪的愿望。
  他为什么要浪费这样宝贵的愿望,来和某个公司“解约”?
  可惜这疑问声传不到这万米的高空中来。
  关于自己的这个诡异选择,或许会在未来成为许多普通地球人的谈资吧。
  广播并没有提示他回到等候室。
  于是,元明清便退到了一边,等待着抢到了2号位的许愿者到来。
  之所以非抢到第一个许愿位不可,除了私心之外,元明清也有一点隐隐约约的真心。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是高维人,最了解高维人的思路。
  他需要向这些人示范许愿的正确姿势。
  其一,绝对不要动用任何“无尽”、“大量”等指代意义模糊的词汇。
  举个例子。
  如果许愿拥有“无尽的生命”,那高维人大可以把人变成一块拥有思维的石头、一具被良好贮藏的木乃伊。
  如果许愿拥有“大量的金钱”,那高维人可以完美利用一整本刑法,从各种违法途径给你送来有也不敢花的钱。
  许愿的用词越明确,越具体,越好。
  其二,从预设前提入手,尽可能规避一切能够让高维人大做文章的坑。
  其三,绝对不能许过于宏大的愿望。
  包括高维死绝、世界和平。
  因为谁也不知道高维人会以什么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的方式完成你的愿望。
  悦耳的女声再次响起:“第1名许愿者已经许愿完毕。请第2位许愿者做好准备——”
  六个等候室中,又有一扇门凭空生出,应声而开。
  看到从等待室里走出的人,退出了许愿泡泡的元明清略讶异地扬起了眉毛。
  李银航越过了他,对他轻点了点头。
  她的神情远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候成熟淡然。
  ……当然,假如不看她走一步打一下摆子的双腿的话。
  已经退出了可以发声的“空气扩音室”的元明清,对李银航比了个“二”的手势。
  为什么要选第2个?
  李银航踏入了那空气泡的瞬间,发现自己的呼吸声再次变得清晰可闻。
  根据刚才她听到的元明清的声音,她判断,当自己靠近许愿台时,就能重新恢复说话的能力、音画同步了。
  “我的愿望很重要。”她简明扼要地解释道,“所以越早许愿越好。”
  元明清耸了耸肩。
  能在所有人开始集中抢号的时候马上想通这一点,她的确成长了许多。
  但元明清并没有进入扩音室内、手把手指导李银航的意思。
  他的帮助,也只能点到即止。
  他已经完成了游戏,马上要回到高维去,没有再给自己找麻烦的必要了。


第313章 心愿(四)
  女声响起时,高塔之上、距离中天之坛距离最近的易水歌沉默发力,攥紧了掌中的遥控器。
  ……来了。
  “立方舟”中唯一的女性,只有她了。
  是李银航。
  元明清所许的心愿,只与他个人有关,和其他人无碍。
  李银航要许的,才是事关所有人未来和存亡的第一个愿望。
  高塔上的易水歌,是看不到天上高台是什么样的情景的。
  但他知道,高维人不会那么好心。
  祂们绝不会事先告知“立方舟”许愿的规则和形式。
  所以“立方舟”只能在事前简单了解每个人的愿望,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许愿方式。
  方才,李银航对元明清那句“我的愿望很重要”的解释,也随着广播大范围扩散开来。
  易水歌听得清清楚楚。
  ……李银航居然需要对元明清解释她之所以会出现在第2位的理由。
  也就是说,他们连许愿的顺序都没有机会商量。
  那就更加没有机会商量许愿的内容了。
  易水歌担心,她会单纯许愿,让所有的玩家都复活。
  这是好事,却也是一个过于庞大、指向不明的心愿。
  庞大到有太多可以操纵的余地。
  正如他之前的推测,高维人的所谓“复活”,极有可能是回到《万有引力》危机尚未爆发的某个“存档点”。
  但彼时彼刻的存档点位,没人知道高维人正在对他们虎视眈眈。
  他们仍是会在懵然无知中走上老路。
  就算她附加了条件,让玩家们可以带着所有的记忆复活,他们又该怎么反抗高维人绝对的控制力?
  当然,易水歌相信江舫会在后期予以补正。
  可惜,一棵树的根基如果扎得歪斜了,不管事后怎么修补,那也会旁逸斜出。
  易水歌垂目,望向了掌心中的控制器。
  当初,他建立信号塔的初衷,就是为玩家们建立最后一层屏障。
  “立方舟”在“斗转”赌场和曲金沙争胜并进入决胜局时,易水歌曾经试验过信号塔的作用,干扰了高维人的发频信号,自己取而代之,顶替了高维人原先计划好去协助“如梦”的荷官。
  事实证明,一个小小的指令,就能干扰高维人对他们施加的影响。
  高维人将整个《万有引力》的沙堡,建立在原先地球人制造的《万有引力》的地基之上,的确是一件大大的幸事了。
  他们对外宣布,建立信号塔的初衷,是为了联系外面的世界。
  事实并非如此。
  第一,是给那些能力不足以应付副本的玩家找点事情做。
  第二,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
  李银航如果许愿许出了大错,真的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局面,易水歌就会尝试启动全部信号塔,屏蔽高维人对中国区服的一切影响,让中国区服从高维人的视线中直接消失。
  他会把所有的玩家困死在这五个安全区中,重新制订游戏和交易规则,利用原有的一些元素,和其他人共同努力,构建起一个小社会。
  他宁可所有人的愿望都不实现,也不愿他们一无所知地回到过去,重蹈覆辙。
  就算他们的科技水准在高维人面前不值一提,易水歌也要把这面无形的、简陋的盾牌举起来,抗衡这来自光年之外的无尽的洪流。
  易水歌不愿将自己的螳臂当车当做英雄主义。
  ……毕竟,他们总要做点什么。
  易水歌冷静地策划着他们的后路,被茶色墨镜盖住的双目一瞬不瞬,遥望那环绕的天柱台。
  他一头蓬松微卷的长发被夜风向后撩动,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自从和元明清成功交接后,李银航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
  四下里也被这气氛感染。
  就算想要开口和身旁人说些什么的,因为这彻骨的岑寂,也没了发声的胆子,只好闭口不言,呆呆地遥望天际。
  一时间,天地俱静,只能听得到虚拟的夜行昆虫拍打翅膀的细响。
  易水歌准确且机械地读着秒。
  短暂而漫长的第五分钟即将过去时,所有人都听到,李银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您好,《万有引力》游戏的主办方。”
  她完全沿袭了元明清的“大前提”许愿模式,重复过前两条后,她又补充道:
  “在愿望一定能实现的前提下……”
  “在没有任何副作用的前提下……”
  “在回归方式合理,不会引起社会动荡和安全危机的情况下……”
  “所有在《万有引力》正式服、测试服中,因各种自然、非自然原因死亡的玩家,和存活至今的、存在于现有榜单上的所有《万有引力》游戏玩家一起,在公历2059年7月16日,统一以保存了一切个人从出生起,到失去清醒意识的前一秒的全部意志和记忆的、保存了一切个人正常生命形态特征的形式,返回地球上中国C城的工人体育场。”
  这个愿望许得漫长至极,活活绕出了个九曲十八弯。
  以至于大部分人听得双目圆睁,一头雾水。
  谢相玉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声感叹:“嚯。”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口吻有多么像易水歌。
  易水歌久久凝望着半空中的高台,高速跳动的心脏缓缓止住了发狂之势,扣住发信器的指尖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身处“锈都”街道上的林之淞身体前后摇晃了两下。
  一直钢铁般紧紧绷住的双腿肌肉松下来时,他便单膝跪倒在了街道上。
  ……成了。
  谁也不知道李银航偷偷在心里酝酿了多久。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许愿”这件事背后潜藏的陷阱的。
  或许是在元明清当初告知他们高维人的存在的时候。
  或许,就是在刚刚在等候室时。
  高塔上的谢相玉把侧脸枕在臂弯上,看向易水歌:“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个抱大腿的寄生虫。”
  见易水歌不理他,他没趣地耸耸肩,自言自语地嘟囔:“7月15日,C城的工人体育场……还挺会选。”
  ……
  高台上的李银航殊无得色。
  她只是静静俯下身,闭目吹熄了蜡烛。
  这回,通报的女声等待了很久,才以极其不情不愿的态度,给出了回应。
  “……恭喜李银航小姐,许愿成功。”
  “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李银航双手往许愿台上一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空气泡。
  在千人追击战时,在世界频道里,南舟说,因为我们有李银航。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很重要。
  南舟的愿望份额早就用掉了。
  她更不应该指望依靠着江舫,去补全她的愿望。
  他只需要锦上添花,不需要雪中送炭。
  李银航别的不行,在利益计算方面,头脑是相当清楚精明的。
  许愿的时间、地点、人物、条件,缺一不可。
  首先就是时间。
  失踪事件是从7月8号正式爆发的。
  李银航则是第5天进入副本的。
  根据他们第一个正式副本的搭档“顺风”,也就是沈洁队伍提供的信息,曲金沙是在第1天就进入了副本。
  他拉起“斗转”赌场,经营得煊赫辉煌,足足花了半年多的时间。
  后来,经过摸排和打听,李银航得知了确切的时间:在他们正式进入副本的那一天,曲金沙已经在副本中呆了整整8个月。
  元明清说,高维人可以操纵“地球”这个总副本的时间流速。
  所以,以曲金沙作为参照物,地球时间过去了5天,副本时间则流转了8个月。
  李银航他们在副本中的时间,加上休息时间,也不超过3个月。
  这样折算下来,7月16日,正好是地球副本的现在进行时。
  也是灾变发生的第八日。
  高维人可以控制流速,却无法倒转时间。
  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不是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而是保有全部记忆地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
  既然时间确定了,接下来就是地点。
  她选择的地点是C城体育馆。
  那是全中国最大的体育馆之一,能够容纳十万人共坐。
  全球死了的、活着的游戏玩家就算在同一时间全部集中在那里,在“不会引起社会动荡和安全危机”的条件限制下,也不至于会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
  然后,是任务和条件。
  所有玩家都必须保有记忆,不能糊里糊涂地回去。
  李银航相信,高维人会做好游戏数据的相关备份。
  她刻意把回归时间设置在16号,留出了一段时间做提前量,就是让高维人有充足的时间,把已死之人的数据从垃圾场中找回。
  “一切个人从出生起,到失去清醒意识的前一秒的全部意志和记忆”,保全的是玩家们的记忆。
  “一切个人正常生命形态特征”,保全的是玩家们的肉体。
  她不敢估算高维人要为此付出多少劳力,更不敢确定他们会不会由于嫌麻烦,拒绝实现她的愿望。
  她也在赌。
  只要祂们答应了自己的愿望,她就能把所有人带回去。
  如果不是时间不足,蜡烛燃烧的时间有限,她又不知道除了中国区服以外其他玩家的情况,她恨不得把所有已有的的名单都念上一遍,以免高维人耍赖皮。
  ……该死的高维人。
  李银航垂首站在空气泡边,心中一点也不快乐,反而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好像已经做到极限了。
  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够好呢?
  在她出神思考时,又一扇等待室的门轰轰而开。
  她迎来的是江舫温柔的笑脸。
  他双手交掌,轻拍了几记。
  虽然无声,但李银航清楚,这是对她的赞美。
  她弯起嘴角,眼泪却因此滚滚而下。
  太难了。
  她回去要吃火锅,然后睡上三天三夜。
  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她。
  江舫和李银航擦肩而过时,又顺手轻搭了一下李银航的肩膀。
  她实在是许了一个很好的愿望。
  他来补全李银航的愿望了。


第314章 心愿(五)
  台上的烛泪大量流淌,纵横交错。
  所有的蜡烛已经燃烧过半。
  属于江舫的3号蜡烛的火光不住跳动,在他淡色的瞳仁里进行着一场小型的熔冶工作。
  到目前为止,大家选择的次序并不超出江舫的预料。
  而江舫本人又不是第一次和高维人做交易。
  一回生,二回熟,他的神态相当轻松。
  面对着许愿台和无数隐形的摄像头,他展露出了一个漂亮的笑颜:“亲爱的《万有引力》主办方们,你们好。”
  和前两人一样,江舫不厌其烦地预设了大量的前提。
  这是必走的环节,毕竟谁也不知道高维人会抓住什么漏洞,给他们的愿望偷工减料。
  而江舫真正的愿望是——
  “《万有引力》的幕后主持者们,和一切与主持者们具有共同生存形式的生命族群,在《万有引力》彻底终结、将所有玩家送回C城体育场后,不得再以该生命族群理解范围内、能力范围内的任何方式,对地球内一切生命体、非生命体的物质进行观测和干扰。”
  同样是复杂而有效的愿望,目的是杜绝这无休止的高维游戏。
  江舫曾想过,要许愿让高维人们失忆。
  但地球的发展已经到了这一步。
  就算高维人们集体忘却了宇宙的角落中还存在这样一个被祂们荒弃的副本,总有一日,地球人也会在打破科技壁垒的同时,再次面对高维的单向侵略。
  除非地球人放弃一切发展,安于现状,再也不在科技上寸进分毫。
  江舫觉得那样没有趣味。
  江舫也想过,干脆签订一个让高维人来保护地球人的条约好了。
  但借别人的手保护自己,本质上还是把原本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未来主导权让渡给别人的愚蠢行为。
  “保护”,也是个太宽泛的词汇。
  在高维人看来,圈禁也可以是一中保护。
  所以,他择定了这样一个方式,让地球彻底消失在高维人的观测视野中。
  两者各自失落在茫茫宇宙中,切断一切联系,再不相见。
  李银航挽救和保存了所有游戏玩家们的生命。
  江舫则一刀斩去了束缚着他们的锁链。
  当然,他也不是毫无私心的。
  这条高维人缔结的锁链,既系在人类的颈上,也系在江舫的颈上。
  当初,为了救回南舟,他的代价是“一直做测试,直到《万有引力》不再需要我”。
  他为李银航的愿望补上了“《万有引力》彻底终结”的条件后,游戏终结后,自然就不再需要他了。
  他和高维人先前的契约就此解除。
  而他也将作为李银航愿望中“存活至今的、存在于现有榜单上的所有《万有引力》游戏玩家”中的一员,和南舟一道重返现世。
  他要还给南舟一个完全自由的江舫。
  当江舫和李银航完成了这一场愿望接力后,便轮到下一位了。
  ……四度敞开的等候室大门内,走出了南舟。
  他一步步走到了许愿台前,仿佛当初一步步走向“锈都”的许愿水池。
  过去是水,现在是火。
  南舟面对着4号蜡烛,再次重申:“我当初许下的愿望,是想要带着南极星,一起变成人类。”
  细细盘算起来,他许下的愿望其实是很轻易草率的。
  因为那时的南舟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变成人。
  彼时,他以为自己想要自由。
  后来他知道,他想要的,只有江舫。
  江舫微微翘起嘴角。
  想也知道,听到南舟的许愿,现在他们脚下的安全区会是怎样一番天翻地覆。
  然而,南舟没了下文。
  女声:“……许愿的话,请您吹熄蜡烛。”
  南舟说:“可我想先知道,我的彩蛋具体能怎么使用?”
  起先,南舟认为“带南极星一起变成人”这个条件就算是“幸运加成”。
  但后来他细想了想,觉得把“幸运加成”这样理解,不大妥帖。
  当时他们的引领员钢铁兔子对金币作用的解释也相当浮皮潦草,心不在焉。
  南舟想,它可能是把生活中的糟糕情绪带到了工作中。
  这样不好。
  他需要再明确一下。
  高台上一片沉寂。
  显然,如果南舟不提这茬事,高维人压根儿没打算提,只想要把这一章草草揭过。
  “提示——”女音开始变得不大耐烦起来,“因为玩家南舟曾获得彩蛋【幸运女神的金币】,愿望可以进行部分幸运加成……”
  南舟锲而不舍:“幸运加成是指?”
  女声死样活气地解说道:“总共有三中加成方式。”
  “第一,调整愿望的优先级。您的愿望会最优先实现。”
  “第二,调整愿望实现的难易度。您的愿望会比其他人更容易达成。”
  “第三,在原有的愿望上,增添不与先前愿望相矛盾的条件。”
  说话间,当初被池水吞没的幸运币,出现在了许愿台上。
  “请通过抛掷硬币选择幸运加成的方式。”
  “硬币正面是字,是第一中加成方式。”
  “正面是生命树绘像,是第二中加成方式。”
  “硬币立起来,是第三中加成方式。”
  ……这不想让南舟调整愿望的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
  南舟低头研究了片刻硬币,果断回头:“舫哥。”
  “在呢。”江舫越过他的身体,从他手中接过硬币,一手撑住南舟的肩膀,另一手指腹抵住硬币略厚的边缘,绕中心法线旋转数圈、熟悉过手感后,问道,“想要哪中方式?”
  南舟:“第三中。”
  江舫用大拇指轻挑住边缘,下压手腕,在女声出言制止不许有人代投币前,就将硬币抛上了半空。
  硬币侧棱着桌,轻跳了一跳,旋即开始在满桌凝固的蜡泪间转着圈穿行。
  江舫的手劲使得极巧。
  当它停止滚动时,硬币的侧棱面仍是稳稳朝上,竖立在了桌面上。
  在三支尚燃烧的蜡烛映照下,硬币的双面均是流光泛泛。
  南舟知道,自己先前的愿望过于简易。
  如果不增添一些新的条件,他很容易被钻空子。
  在同样叠加了相当的前提条件后,南舟宣布了自己的新愿望:“我希望,我和我的朋友南极星,在保有自己身体基础特性、拥有正当社会身份的前提下,成为和李银航同一中类的生命形式。”
  闻言,一旁化成了蜜袋鼯形、从等候室内就扒在李银航丸子头上的南极星开心地偷偷甩了两下尾巴。
  女声:“……”
  她麻木道:“恭喜南舟先生许愿成功。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许愿推进到现在,已经只剩下两个名额。
  南舟退出空气泡后,目光便对准了两个还未开启的等候室。
  下一个许愿的人,会是谁?
  他也很好奇,谁的手速那样快,选择了最后一名。
  第5扇门仿佛碾着人心一样,吱吱嘎嘎地打开了。
  麦丁森先生迈出了门槛。
  看到那一头的金发,李银航略开心地一握拳。
  第5位是他,那第6位就是陈夙峰!
  再怎么说,他们也有人保底了!
  陈夙峰肯选最后一位,说明他的确稳重了不少。
  陈夙峰知道,李银航想要复活所有死去的玩家,那么,虞哥就能回来。
  这样一来,他的愿望就只剩下了“复活哥哥陈夙夜”。
  这是一个附加条件。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抢占了末位、确保之前所有人的愿望不出问题后,才肯谨慎地许下自己的愿望。
  他虽然年轻,已经先后从哥哥和虞退思的死亡上,习得了沉稳和盘算。
  陈夙峰盘腿坐在地上,交握着汗津津的双手,充满希望地酝酿着自己的愿望。
  要怎么才能完整无缺地带回哥哥?
  高维人是否拥有哥哥还活着时的存档呢?
  谁想,外界久久没有传来任何声息。
  久到让陈夙峰抬起头来,满怀诧异地看向了封闭的四面墙壁。
  ……外面发生了什么了?
  麦丁森为什么不说话?
  此时的麦丁森先生,面对着许愿台上仅剩的两根蜡烛,伫立良久,不发一言。
  他的左手搭在台面上,一敲一敲,震得桌上的瘦弱的灯火摇落。
  两根蜡烛眼看就要燃到尽头。
  李银航被他的小动作看得无端火大:“……”干什么呢?
  可她强制按捺下了心中的躁郁,并不想打扰麦丁森先生的思考进程。
  他要复活他的一双子女。
  这在《猴爪》的故事里,也是相当困难的。
  谁也不能保证高维人跨越时空,为他带回来的是怎样的一双儿女。
  麦丁森先生有权进行深思熟虑。
  可等着等着,李银航又觉得不对劲了。
  她之前许的愿望,也包括了“死人复生”的内容。
  尽管不算尽善尽美,但再怎么说,也能有一点参考价值吧?
  他用得着思考这么久吗?
  李银航往空气泡的方向靠近了几步,踮脚张望。
  情况未明,她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轻举妄动。
  他们之所以在许愿完毕后,第一时间内离开空气泡,就是怕自己的某个动作过大,掀起一点风,不慎吹熄了自己或是旁人的蜡烛,导致自己的愿望全盘作废。
  再说,他的心愿可是复活自己的儿女,这难得的机会,他们如果过分催促,未免不近人情。
  可蜡烛的燃烧时间毕竟有限。
  如果他这样延宕下去,陈夙峰又该怎么许愿?
  李银航替他焦躁万分时,等候室内的陈夙峰早已起身。
  他判断了许愿台的方位,抚摸着朝向许愿台的那面墙壁,试图寻出那扇隐形的门和墙壁的接缝。
  陈夙峰知道这是无用功。
  但他可以通过这样的动作,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良久过后,麦丁森终于开口了。
  有些奇怪的是,明明精通中文的他,是用拉丁语许的愿。
  不过这也不算特别奇特。
  人在要精确表达时,往往是会采用自己更熟悉的语言的。
  若是换高中时的叛逆版陈夙峰,连英语都常年在及格线上下徘徊的他,必然如闻天书。
  然而,和虞退思住到一起后,为了生活,他必须要以五花八门的方式挣钱。
  可巧,陈夙峰在网上接过人工翻译的单子,曾尝试自学过一段时间的拉丁语。
  ……因为每篇拉丁语单子的单位价格更高。
  陈夙峰的拉丁语水平其实非常一般,顶多停留在“勉强看懂”和“勉强能听”。
  可是,陈夙峰听出,麦丁森先生的表达也非常初级。
  ……这并不是他擅长的语言啊。
  他有口难言,只能凝神细听,拾起早被自己荒废了一段时日的拉丁语记忆。
  不大娴熟地报出一长串的前提后,麦丁森吸了一口长气。
  “我的愿望是李小姐的愿望的延伸……”
  这句话,他是用英语讲的。
  但正式许愿的内容,他还是用了拉丁语。
  因为他只会拉丁语中最简单的词汇,所以他的语速很慢。
  “我希望……以《万有》……游戏正式运行后的时间计算……不要让第10个月后死亡的玩家……活过来。除了他们,玩家都可以活。”
  女声总算是打起了精神。
  她含笑道:“只是增加了部分时间条件限定,和前面的愿望没有本质矛盾。”
  “恭喜麦丁森先生许愿成功。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陈夙峰抵在墙上的双手倏然间僵住了。
  ……他在干什么?
  他刚才,说了什么?
  ……
  同一时刻,南舟也在用目光问江舫:他说了什么?
  江舫轻轻摇头。
  江舫是个语言通没错,可仅限实际应用。
  早就没有国家用拉丁语进行日常的交流沟通了。
  这是一门只残存在书页间的、已死的语言。
  既然从江舫这里得不到答案,南舟便径直去问当事人。
  在麦丁森先生离开许愿台,动作优雅地打算离开空气泡时,重新进入空气泡的南舟拦住了他。
  他单刀直入:“你许了什么愿望?”
  麦丁森对答如流:“希望我的儿女复活啊。”
  南舟:“太短了。”
  麦丁森:“唔?”
  南舟:“你的愿望太短了。不像是要许愿你的儿女复活。”
  麦丁森望着南舟年轻的面容,嘴角含笑。
  他想到,自己在游戏后期,是怎么为了获取某个副本的大量积分,设计害死一大批玩家的。
  身处等候室的麦丁森把李银航他们许的愿望统统听入了耳。
  他不得不放弃了要发大财的愿望。
  麦丁森不可能让这些玩家带着记忆,活着返回现世来找他麻烦。
  麦丁森觉得自己已经很克制了。
  毕竟副本推进到后期时,早已是大浪淘沙,容易死的人早死了,真正死在副本中的人已经很少了。
  骗“立方舟”自己要复活儿女,也不过是他的计谋罢了。
  他们有五个人,自己孤身一人,不打些感情牌博得他们的同情,委实很难。
  尤其是那个最年轻的、姓陈的小男生,望着自己的眼神,可真是共情满满啊。
  麦丁森回过神来,轻声笑道:“我的语言是这样的,可以用很精炼的形式表达精确的内容。您放心,我的愿望和你们没有太大关系。”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而且,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的心愿罢了。”
  说罢,麦丁森先生笑着对南舟点一点头,从南舟右肩绕过,便要向外走去。
  谁想,下一瞬,麦丁森的脸颊就发出了一声让人骨刺牙酸的闷响。
  从等候室冲出的6号陈夙峰一拳砸中了他的下巴。
  麦丁森吃痛,身体往后一跌,仰面倒去,眼看后脑勺就要砸翻许愿台,一侧的南舟抬脚一勾,托住了麦丁森的后背,再狠狠照他脊骨一踹,麦丁森先生顿时像一团狼狈的垃圾一样,朝空气泡外横飞而去!
  陈夙峰紧追上去,自后抓住摔得头破血流的麦丁森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狠狠磕向地面。
  鲜血四溅!
  在极致的沉默中,陈夙峰陷入了极端的疯狂。
  他无声地痛打着麦丁森,拳头上沾着凝干的瘀血。
  他每一拳怒砸下来时,都像是在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麦丁森口唇破裂,面颊肿起,口角接连不断地淌下黏连的鲜血。
  事发突然,他连喊也喊不出来,只能用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隙的眼睛,求助地看向了远处的蘑菇。
  可蘑菇抱着一双小短手,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高维人让他们不痛快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一半。
  麦丁森先生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南舟在他泄愤到一定程度后,从后压住了陈夙峰的肩膀,指向了许愿台的方向。
  那里只剩下一丁蜡烛,在孤独地燃烧着它仅剩的生命。
  不要打。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打他,留给你的许愿时间都不够了。
  陈夙峰什么也没有说。
  他用发红的眼睛盯准了南舟,睫毛细细地发着抖,连带着攥住麦丁森衣领的手也跟着哆嗦不停,喉头不住发出轻而细的哽咽,仿佛无声的哀求。
  南舟:“好的,我明白了。”
  他半跪下身,从陈夙峰发颤的双手中,解救出了可怜的麦丁森先生。
  麦丁森先生如获大赦,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了南舟的衣襟。
  南舟用双手温柔地托住了他的头颅。
  他用口型问麦丁森:你许了什么愿?
  麦丁森在疼痛难忍间,还在思考要怎么应对,就看南舟再次用口型说:算了,我不在乎。
  咔嚓一声,麦丁森的脖子被干净利落地扭转了120度。
  李银航讶然:“……哎。”
  南舟将麦丁森的尸身放下,单膝跪地,看向李银航,满不在乎地一耸肩。
  ——如果你的愿望能实现,那死在游戏中的他一定能复活的,对吧。


第315章 心愿(六)
  陈夙峰望着自己的指尖。
  他的皮肤原本是干净匀健的小麦色,如今指尖上血色尽褪,几近透明,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殷红一片。
  陈夙峰轻声问:“麦丁森许的愿望,能算数吗?”
  女声愉悦道:“您好。是算数的。”
  陈夙峰的眼中张出细细的血丝。
  可他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平淡冷静:“为什么?李小姐许愿所有人活着,他凭什么能让进副本10个月以后的玩家死?”
  他抬眼望向天际,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天问:“这样随便改掉前面的人许愿的内容,也是可以的吗?”
  李银航瞬时骇然。
  等回过味来的时候,她面颊抽搐扭曲两下,一抬脚狠狠踹在了颈骨碎裂的麦丁森的太阳穴上。
  “陈夙峰先生。”女声礼貌且无情道,“需要我重申一遍规则吗?‘在后来者的愿望不与先前愿望产生本质冲突的前提下,愿望将可成立’。”
  “李小姐的愿望本质是‘希望玩家复活’,麦丁森先生的愿望本质是‘希望部分玩家不复活’,麦丁森先生的愿望只是附加条件。这哪里有冲突吗?”
  “愿望……本质?”
  陈夙峰轻轻地哦了一声:“也就是说,我只要用好这个‘本质’,哪怕和他愿望的本意相悖,我的愿望也能达成吗?”
  女声没有回答,或许是在计算和思考。
  陈夙峰追问:“是吗?”
  女声高傲地哂笑了一声,重申道:“陈先生,您的愿望,不能和他有本质上的冲突,也即不能否定他的心愿本身。”
  “除此之外。只要你能,我们就能达成。”
  节目组放进麦丁森,本来是想放进一条“鲶鱼”,让这个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给南舟和江舫他们捣捣乱。
  没想到,这混乱着落在了陈夙峰身上。
  这也不坏。
  电车难题,也是高维人最爱看的戏码。
  复活哥哥陈夙夜,和复活虞退思是两码事。
  哥哥陈夙峰死在两年前的车祸,虞退思死在副本中。
  二选一,陈夙峰会怎么做这道选择题?
  南舟对此并不感到多么紧张。
  他记得自己和陈夙峰探讨过该怎么许愿。
  只要许愿那场造成悲剧的车祸没有发生,他的哥哥、虞退思,还有虞退思的双腿都能救回。
  当然,倘使陈夙峰这样许愿,因为麦丁森而死亡的其他玩家是必定救不回来了。
  可祸是麦丁森惹的,陈夙峰也不能直接否定麦丁森的愿望,规则如此,就算事后清算,也怪罪不到陈夙峰身上。
  陈夙峰久久不言。
  他望向蜡烛的眼光,无限接近于永恒。
  但蜡烛无法带给他永恒。
  它已经到了烧尽的边缘,只剩下一滩鲜红的蜡泪,和苟延残喘地留在上头的一捻焦黑的芯绒。
  一明,一灭。
  女声催促他:“蜡烛将灭了。请尽快许愿。”
  “许个愿望吧。”
  陈夙峰闭上眼睛,耳畔响起的,却是哥哥陈夙夜轻快爽朗的声音。
  那是他17岁时的生日。
  饭店包厢里的陈夙峰不动,毫不客气地一指虞退思:“他怎么在这儿?”
  陈夙夜轻拍了他的脑门一记:“犯浑了不是?”
  陈夙峰气鼓鼓的:“咱爸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你搞这个……这个,不打断你的腿才怪呢!”
  陈夙夜哈地乐了一声:“你去,今天晚上做梦跟爸告密去。我腿没了,你也别想好。”
  陈夙峰不跟他拌嘴,直眉楞眼地瞪着虞退思:“问你呢!我过生日,你跑来干什么?”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虞退思,挽着衬衫袖子,干干净净地坐在那里,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只是平静地推一推镜架,答道:“他在这儿,你在这儿,我就在这儿。”
  陈夙峰:“……”
  这话说得圆融漂亮,让陈夙峰想发作都找不到理由。
  “蛋糕是我买的,蜡烛上边儿的‘17’是你虞哥给你挑的。”陈夙夜一边拆蛋糕,一边跟陈夙峰讲话,“他就怕你不吃。”
  “蜡烛你使劲儿吹,吹不坏。”虞退思适时在旁补充,“努努力,看看能不能吹到天边去。”
  陈夙峰被气得鼻子都歪了。
  偏偏陈夙夜大笑起来。
  想到这里,身处天心高台上的陈夙峰,也在令人沉醉的夜风中静静微笑了。
  李银航担心他受打击过大,迈入空气泡,搭上了他的肩。
  她不敢把声音放得太大,唯恐吹得哪口气过重,吹熄了那摇曳的残烛灯火:“抓紧许愿吧。总能救回来一两个的。要是这么拖下去……”
  陈夙峰并不傻。
  他睁开眼睛,双目不挪,凝视那小小的火苗,任由这一团火在他眼中升腾成了一轮灼热的太阳。
  是啊,他是要选的。
  他可以让车祸不发生,救回两个人。
  其他的那些死去的人,关他什么事?
  ……当然,他也可以只救回一个人。
  他的思绪又随着烛火的摇动,回到了之前的某天。
  那时,虞退思已经重伤,自己则刚照顾他不久。
  他推虞退思去阳台上晒太阳,自己去做午饭。
  等他回来时,虞退思已经在融融的金黄日色中睡着了,膝盖上摊放着一本照片集。
  这是他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拍的。
  腿脚健全、斯斯文文的虞退思,打起壁球来又轻灵又凶悍,毙得自诩运动神经一流的陈夙峰满地找牙,气得他那天晚饭都没吃,对着虞退思磨了一个小时的牙。
  想到过去幼稚又无聊的自己,陈夙峰无声地抿了抿嘴,轻手轻脚收起照片。
  细微的动作惹得虞退思发出了一声低哼,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每当初醒时,虞退思总会把自己认成陈夙夜。
  陈夙峰已经做好了被他认错的准备。
  然后,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虞退思带着一点惺忪的鼻音,叫了他的名字:“夙峰?”
  这是二人相处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瞬间了。
  不旖旎,不浪漫,不暧昧,只是虞退思醒过来后,没有认错人,第一个叫了照顾自己的人的名字。
  陈夙峰的一厢情愿,就起源于这个午后。
  他回过头,看到暖阳在虞退思的眼里开出一点光焰,正如他眼前跃动的火光。
  这团火透过他的眼睛,燃在了他的心里。
  从那时,经年的烈火燃烧在他心里,越升越高。
  陈夙峰知道那是错,可心长在他的胸膛里,他挖不出来。
  单靠他一个人,要怎么扑灭这罪恶的滔滔巨焰?
  哥哥已经死了。
  他死了……很久很久了。
  他和虞退思,两人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相爱、相恋,日子里都是恬淡幸福的,没有经过任何风浪。
  和虞退思经历过真正的磨难、痛楚,乃至生死的,明明是自己。
  现在,选择权捏在自己手上了。
  他选择谁,放弃谁,都是情有可原,都是其情可悯。
  陈夙峰喃喃道:“我的愿望……”
  “我希望……”
  可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口来。
  从他口中嘘出的气流,惹得将灭的灯火又黯淡缩小了几分,孱弱的样子,几乎给人它已经熄灭的错觉。
  李银航在旁看着,直替他上火,打算再劝他两句。
  忽然间,陈夙峰回过了头去。
  偏在分秒必争的现在,他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哎,江哥。”
  空气泡外,被点名的江舫点一点头:你说。
  陈夙峰恍惚道:“如果没有我,刚才在列车上,你会杀掉他的,对吧?”
  他所说的“他”,自然是麦丁森。
  这是他从刚才起就在思考的问题。
  蘑菇就算要故意给他们找麻烦,禁止玩家自相残杀,他们还有南极星。
  为求万全,不管麦丁森如何巧言令色,以情动人,江舫一定会设法杀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麻烦。
  他们不杀麦丁森,一部分原因是后果不明,但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陈夙峰在。
  麦丁森所谓“复活亲人”的愿望,恰好踩在陈夙峰的痛点上。
  一念之差,便就这样放了他一码。
  听到陈夙峰的问话,江舫似有所感。
  他猜到了陈夙峰可能会许什么愿望。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往前走了两步。
  陈夙峰想,江舫猜到了。
  但他也不会来阻止自己。
  南舟不大明白。
  他在人情世故这一节上,终究是缺了些常识。
  他跟在江舫身后,轻扯了扯他的衣角,用目光询问出了什么事。
  江舫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反手伸出,握住了他的手腕,用指节顶住了他右腕的蝴蝶纹身,轻轻摩挲。
  残余的蜡烛爆出了灼热的灯花。
  这是它生命最后的光火了。
  陈夙峰花了一分钟时间去回想。
  他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有发挥过什么作用。
  他的脑子不大聪明,所以,副本中大多数需要动脑子的环节,都是靠着虞哥。
  要说对“立方舟”有什么协助,他不过是在“轮盘赌”这个环节上稍稍锦上添花,并没有提供太大的助力。
  他那点个人积分,换另外一个人来顶位也无所谓的。
  在【蚂蚁】副本中,他也是单人作战,不会对其他人造成什么特殊的影响。
  有他没他,都无所谓。
  甚至,如果不是他在“千人追击战”中主动去找“立方舟”结盟,虞退思不会被高维人盯上,不会给他们困难的副本。
  如果没有他,江舫不会放过中途上车的变数麦丁森。
  如果没有他,哥哥不会为了缓和他和虞退思的关系,带他们去旅游,就不会遇上那个疲劳驾驶的司机。
  发现自己这一生从头到尾的确没什么建树后,陈夙峰终于安心了。
  他用一声静静的叹息,作为了收尾。
  “我的前提,和许愿的南哥、江哥、银航姐一样。”
  “陈夙峰,XX地质院三级研究员陈夙夜的弟弟,身份证号为110105……”
  他怀着一点解脱的心情,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许下了他的愿望:“我希望,陈夙峰在他还在母胎一月的时候,因流产而死。他从始至终,从来没有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没等他身后的李银航明白这愿望究竟代表着什么,陈夙峰鼓起腮帮子,噗的一声,轻轻吹熄了蜡烛。
  愿陈夙夜没有这个弟弟。
  愿虞退思从没有认识过他。
  愿哥哥和虞哥百年好合。
  愿一切经历过苦难的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女声这回沉寂了许久,许久。
  陈夙峰的愿望,的确和先前任何人的愿望都没有悖逆。
  因此,祂们只能作如是答:
  “恭喜……陈夙峰先生许愿成功。”
  “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小世界之外,高维人的脑袋都大了。
  彻底抹去一个人曾存在于世一切踪迹,抹去因果,是一项极其庞大的工程。
  但这是胜者的心愿。
  规则如此,必须完成。
  自此之后,世上再无陈夙峰。
  他的愿望被满足了后,谁都可以得救,包括死去的麦丁森。
  除了他自己。
  李银航心中惶恐至极,伸手去抓他的肩膀:“不,不……”
  陈夙峰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笑。
  下一瞬,他在李银航掌下,化为了一片数据的沙。
  他心中的那团火终以死亡作结,凝结成冰。
  哥哥,虞哥,我爱你们。
  你们不必爱我,因为我从没有活过。
  我真高兴。
  陈夙峰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长梦。
  梦里是他的十七岁,有两只长着白色翅膀的鸟结伴从他的窗前飞过。
  它们是那样温存,那样美好,不知道有人曾多么羡慕地望着它们的身影,却始终不允许自己去追逐它们的脚步。


第316章 心愿(七)
  许愿台消失了。
  天心广场上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
  滔滔如流水的黑暗攫住了天上地下的每个玩家。
  南舟能感觉到,自己思想中的一隅在被修改、调整,发出无声的爆裂。
  可他无能为力。
  地球这一废弃副本上诞生出的崭新的生命芽苗,早已超出高维的控制权限。
  祂们并不能强制对地球上的生物施加影响。
  就连《万有引力》的游戏,也只是利用了原有的游戏平台进行了高强度的系统优化。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
  ——和当初南舟用记忆换回江舫一样,陈夙峰向高维人全盘开放了“授权”。
  一旦获得授权,高维人对陈夙峰的操控权限就瞬间提升到了顶格。
  既然要完成陈夙峰“从来不存在”的心愿,也连带开放了其他人有关陈夙峰的记忆。
  不同于祖母悖论,他不是自己穿越回去杀死自己,要杀死的人也只有自己。
  用便于理解的概念来解释,陈夙峰甘愿从真人变为了高维人的游戏角色,从历史的档位中,删除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人生档案。
  从他删档后,历史便开始了漫长的自我修复和重整。
  但这实际上也只发生在一瞬间。
  因为过去的修正,也只在过去完成。
  南舟抚上了自己的手腕,摸上了刺青蝴蝶的翅膀。
  陈夙峰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一只再孱弱不过的小蝴蝶,单凭他的双翼,能扇起多大的风暴呢?
  南舟并不知道。
  因为陈夙峰实在很少讲起他自己。
  南舟只记得,陈夙峰讲过,陈夙夜和虞退思相恋,是因为地质院要打一个劳动争议的官司,恰好和虞退思的事务所对接上。
  陈夙夜和虞退思的相恋,与年轻的陈夙峰无干。
  但他们的一死一残,在陈夙峰看来,却和他息息相关。
  ——如果不是他不接受虞退思,陈夙夜根本不会策划这场破冰的旅行,不会遇到疲劳驾驶的司机,更不会有惨剧的发生。
  随着陈夙峰的离去,这段过往也会被抹去吧。
  没有糟糕的旅行,没有车祸,没有他这个讨厌又幼稚的弟弟。
  陈夙夜会和虞退思顺利地同居,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温柔地亲吻、做爱。
  当然,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谁也不知道他的哥哥陈夙夜是不是命中必有此一劫。
  但陈夙峰愿意为哥哥、他的虞哥,还有因为麦丁森的愿望而死的玩家去做这一场豪赌。
  就像他在“斗转”中对自己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恐怕在陈夙峰那里,“倘若没有自己”这件事,早被他翻来覆去想了许多次。
  没有自己的话,哥哥不会死,虞退思不会残废。
  陈夙峰不会因为和虞退思在一起,而让两人同时被拉入游戏。——高维人说不定只是想抓他一个人而已。
  虞退思也不会因为陈夙峰没和他商量、主动凑上去,表露出要和“立方舟”结盟的意图而被高维人盯上,死在高难度的副本中。
  哪怕在搭档死亡、他试图来找“立方舟”时,陈夙峰也还是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贡献。
  当时,“立方舟”已经有了元明清加盟,积分扶摇直上。
  要不是高维人不死心,强逼曲金沙加入“如梦”,游戏早该在那时候就进入决赛局了。
  “立方舟”在“斗转”翻弄风云,占据了绝对优势后,才在“国王游戏”环节拉他进队。
  陈夙峰心里很明白。
  “立方舟”肯收容他,一是因为当初“千人追击战”时曾承诺给他一个席位,二是因为,他们不希望最后“立方舟”的人数是“4”,给高维人让他们2V2自相残杀定胜负的机会。
  “斗转”赌场之中,陈夙峰唯一能称得上贡献的,就是在“俄罗斯轮盘赌”环节悍不畏死,用气势活活吓退了对方。
  可在惯性自卑的陈夙峰看来,这根本没有什么。
  即使在最后的“蚂蚁”篇章,他为“立方舟”团体做出的贡献,对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信任”而已。
  从头到尾,都是陈夙峰不肯放过陈夙峰。
  表现就是,他居然能把那个垃圾人麦丁森成功许愿的源头也怪在自己头上。
  他心里的病真的很重。
  这沉疴顽固,一病经年,终于让他用最极端的方式杀死了他自己。
  南舟与陈夙峰有关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果陈夙峰从未存在过,那他许的愿望,岂不是也不该存在?
  ……这也是南舟最后一次想起“陈夙峰”这个名字。
  笼罩在他们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才缓缓亮起一豆明光。
  光芒越聚越浓,终至破晓。
  高台上不见了麦丁森的尸体。
  仿佛自始至终,这里都只有5个人。
  一个陌生高挑的男人站在了他们面前。
  他是很温柔多情的长相,斯文尔雅,生得非常好,脑袋上扣着一顶儒雅的风帽,和……是完全不同风格的人。
  ……和谁呢。
  “你……”
  新的记忆涌入脑中,自动更新后,李银航脱口唤出了他的名字:“……陈……夙夜?”
  她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并疑心自己叫错了人名。
  此时,空气泡、许愿台和等候室均已消失。
  他们也成功恢复了沟通交流的能力。
  陈夙夜正望着虚空中的某处发呆,听到这一声呼唤,陡然一愕,转向了他们:“嗯?”
  南舟看着这个人,与他相关的记忆慢慢被唤醒。
  陈夙夜从第一个副本就和他们相遇。
  那时,他的队伍名字叫做南山。
  因为这是他和爱人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厅的名字。
  他的同性恋人并没有和他一起进入游戏。
  因为陈夙夜先生是在上班的途中被那股奇异的力量带入异空间的。
  他在游戏中找了一个搭档,组了一个双人队。
  他在攻略副本的过程中性格偏于稳重,稳扎稳打,因此表现一直不温不火,排名不算太靠前,但他因为为人良善,处事熨帖,和“立方舟”关系一直不错。
  在“千人追击战”中,他也是少有的出言支持“立方舟”的玩家之一。
  在搭档意外死在副本中后,他就一直独来独往,没再找过旁人。
  后来,在结束“斗转”之战后,“立方舟”找到了他,拉他入队,来填补单人的空隙。
  陈夙夜虽然稳重,但该他承担的时候,他也扛得起来,不会推三阻四。
  他同意入队。
  陈夙夜在最后【蚂蚁】篇章的单人环节中,在东躲西藏中翻阅笔记,推测出或许向邪神献祭自己才是最佳策略。
  但因为个性求稳,他还是把时间拖到了靠后的位置,被队友擒抓后,才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献祭,顺利过关,
  搭上列车后,察觉到麦丁森这人出现得蹊跷,陈夙夜也在最大限度上体现了他的稳重。
  “弄死挺好。”他略狡黠轻快地一眨眼睛,“省得出问题。”
  终于,他和“立方舟”一起,站在了高台之上。
  和南舟他们一起同步回顾了新角色“陈夙夜”后,高维演播室内嘘声一片,大失所望。
  他们本来认为,重新修正历史过后,或许出现在高台上的不会是“立方舟”。
  毕竟修改过往会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
  可惜,陈夙峰这只蝴蝶真的太小太小了。
  他从没有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连抹去他整个人的存在,也都不会对历史的走向产生太大的动摇。
  ……这不仅让麦丁森的愿望落了空,居然还白送给了他们一个愿望。
  与此同时。
  南舟注视着陈夙夜温柔的下垂眼:“你许的愿望……”
  “啊……”陈夙夜摸摸帽子边缘,爽朗自嘲地轻笑一声,“是有点蠢吧。”
  他说:“我这辈子挺幸福的,也没什么想要的。”
  这话是实话。
  陈夙夜从小优秀出挑,除了在学术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生平所求,唯一个安心而已。
  他平静道:“我这个人性格就这样,总是想着稳妥最好。你们的愿望已经够了,我就不再画蛇添足了,就许一个我和我的爱人平安喜乐,白头到老的愿望吧。……这样最好。”
  陈夙夜没有说,其实他这辈子,还是有过一点痛苦和遗憾的。
  那源于一个在母亲腹中夭亡、从未出生过的孩子。
  他一直想要有个妹妹。
  有个弟弟也不坏。
  只是,他距离那个孩子已经过于遥远。
  他无法确定这个孩子是什么样的,连是男是女也不知晓,他也不能单方面做主,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童年的幼稚的遗憾,是不适宜在决定人类命运和未来的重大关口,将之宣之于口的。
  他只好掩去心中那一丝失落,笑道:“稳当一些,比什么都好。”
  南舟望着他:“你和他……”
  他想到,他这个样子,和某个狂热激烈的赌徒完全不同。
  ……明明是那么相似的一双眼睛。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另一双眼睛的主人了。
  在南舟回想那双眼睛应该属于谁时,一个深沉又冷淡的声音,在所有玩家耳畔轰然鸣响。
  “五位玩家许愿结束。”
  “《万有引力》游戏至此终结。”
  “感谢这些日子的陪伴,祝愿各位晚安。”
  “有缘,再会。”
  这宛如公园散场一样的提示音过后,李银航眼前一暗,一股巨大的晕眩感扑面而来。
  她仿佛陷入了一场宏大的长梦。
  梦里血火交织,海水翻涌,但她定睛想要看清时,一切又都化为了朦胧暗流,构筑出一个叠加了烟雾滤镜的新世界来。
  李银航有种预感,她可以出去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跟南舟他们道别。
  她还没有问一问,她许的愿望到底有没有问题。
  待她再睁开眼时,再度映入眼帘的一切,让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四周暮色四合。
  身边人面孔不同,肤色不同。
  月色将每张生动的面孔都勾勒得光影分明。
  李银航正坐在一个塑料座椅的卡位上。
  因为坐得不稳,从刚才起,她就一直靠在一个年轻姐姐的肩膀上酣睡。
  ……C城体育场。
  ……她回来了。
  她还记得,她还有记忆!
  由于受到了过度的惊吓,李银航失却了语言能力,只是呆呆地坐着。
  在她睁开眼睛时,数万人同时苏醒过来。
  数万人一起发呆的场面,堪称壮观。
  身侧的每一双眼睛,都和她一样茫然。
  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有一半人都轰然站起身来。
  一部分争先恐后地向出口方向涌去。
  一部分四下唤着自己的熟人,声音凄厉尖锐,声震万里。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只在最开始混乱了一番,屁股将将离开了座椅,但很快就坐了回去。
  经历过生死,能活下来的人,至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镇定。
  哪怕是假作镇定也好。
  他们没有必要去增加踩踏的风险。
  李银航看到有人匆忙地站起来组织纪律,她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身影是贺银川。
  可她说不好现在是什么心情。
  她独自坐在人群中,垂着头,试图用时间来消化这眼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一只手轻轻在她右肩击了一掌。
  一个紧张中带着一点羞怯的声音,期期艾艾地在她耳畔响起:“这里,人……真多,是不是?”
  ……
  相较于C城体育场的一片躁动,坐在某城商场天台边缘的南舟眨了眨眼睛,在微凉的晚风吹拂中,望向了远方的一片黯淡的霓虹灯彩。
  他旁边是一块不亮灯的广告牌,上面是一幅耳机广告的海报。
  南舟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江舫好看,也没有自己好看,便挪开了视线。
  海报中的人物带着甜美的笑容,仿佛能听到全世界的天籁之声。
  但对南舟来说,这世界好大,也好空。
  习惯了身在副本中的南舟,第一次发现自己看不到某个世界的边际。
  ……可是,他要去哪里找江舫呢?
  直到现在,南舟这才发现,自己许的愿望是自己以合理的方式变成人,并没有强调要和他们一起出现在C城体育场。
  所以祂们把自己单拎了出来,扔到了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高维人,真讨厌。


第317章 现世(一)
  一个钟头后,南舟被抓到了警察局。
  因为自杀未遂,外加毁坏公物。
  失踪事件发生的七天来,人们人心惶惶。
  相当多的人因为亲人朋友的莫名失踪痛苦万分。
  为避免有心理脆弱的人一时糊涂,把路走窄了,当地政府每天都会组织人手,在高楼、水库等地附近进行巡查。
  南舟就是被一个红袖标大爷巡夜的时候发现的。
  那时候,他半个身子悬空在十五层高楼外,侧着脚面,踩着仅有五寸宽的外饰钢架,在吱呀吱呀的细响中,拿着从天台角落里找到的小半瓶黑色喷漆,往耳机海报上的明星脸上喷字。
  他刚喷了第一个字,就被一道扫来的手电光晃到了眼。
  大爷出现在了天台边缘。
  ……怀里抱着一个西瓜。
  南舟:?
  他看了大爷一眼,继续专心致志破坏公物。
  大爷试探着走到他身前,踮起脚,略吃力地搬起那个大西瓜,朝着楼下狠狠一摔。
  南舟停止了搞破坏的手,愣住了。
  “小伙子。”他诚恳劝慰道,“你看,你要真摔下去,就会变成这样。”
  南舟拿着喷漆罐,望着底下散落一地的鲜红瓜瓤:“……?”
  大爷也不敢拿手电筒去晃他的眼睛,憨厚道:“小伙子,还想跳不?”
  从来没想跳楼的南舟盛情难却,被大爷拉上了一辆双排的老年代步车。
  把南舟安顿好后,大爷举着手机,多角度拍摄南舟的破坏现场取证。
  坐在副驾驶座的南舟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清香。
  他回头看去,发现后驾驶座上堆着十来个用细网兜住的西瓜。
  也不知道大爷靠这朴实的西瓜救援法,将多少想要跳楼轻生的人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被大爷一路领到附近的警局时,通过读取虹膜,南舟在扫描仪上看到了自己的身份ID。
  他好奇地歪一歪头,和照片里的自己对视,想要伸手去触摸,可惜那头像一闪即逝。
  这就是自己的身份……吗?
  因为失踪的都是年富力强的壮劳力,为保证维.稳系统还能正常运转,已退休的老警员也被返聘了回来。
  戴着玳瑁老花镜的老警员,捧着一茶缸热水,在休息室门外打量着这个漂亮到有点非人感的年轻人。
  外间没来得及关闭的广播里,还在沙沙地播放着晚间播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现在开始每日例行播报。”
  “请全体居家的人民群众,如有用水、用电、用气、医疗、心理辅导等生活需求,可向各乡镇人民政府、各街道办事处、村委会、居委会、派出所拨打电话,也可统一拨打市长服务热线12345,我们会根据您的区域位置信息尽快调度派单。”
  “请全体港、澳、台同胞,如有如上需求,可就近向特区行政机构、特区联络办、市、县、乡、社区、里村等派出机构求助,或统一拨打——”
  “党员及人民军队将始终保持先进性,冲锋在前,替民分忧,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我们必将克服时艰,盼得亲人的归来。”
  南舟竖着耳朵听了很久。
  直到老警员和巡视员交涉归来,也没有坐到他对面,把一杯热水放到他面前,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他身侧,打量了他两眼,热热地抿了一口茶,操着一口偏软的腔调,批评道:“年纪轻轻,这么好的一张皮相,干嘛要死啦。”
  南舟坐在柔软的转椅上,双手扶膝,坐得笔直:“我没有要死。”
  老警员举着手机上的照片,不相信道:“人家都给你拍下来啦。”
  南舟看着照片上一副寻死相的自己,坚持道:“我在找人。”
  闻言,老警员枯橘皮一样的面容轻动了动,在手机上滑了两下,看到了南舟搞破坏的实迹:“你要找的人,姓江?”
  南舟点头:“嗯。”
  老警员咳了一声,往前拉了拉椅子。
  这些天,他见多了为找亲友心急如焚,什么出格的事儿都肯做的人。
  他宽慰南舟道:“别做傻事,人总会回来的。要是知道你寻死觅活的,笑不笑话你啊。”
  南舟非常老实:“嗯。笑话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人已经回来了。”
  老警官略怜悯地看他一眼。
  这孩子怕是钻了牛角尖,都快魔障了。
  他熟络地在他肩膀拍了两下,感受到了极有弹性的肌肉,嚯了一声,又说:“行了。准备准备,可能要交一下罚款。”
  南舟:“……”
  警官觑了他一眼:“现在虽说是乱了,可规矩也没坏。小伙子,盼着那张海报不贵吧。”
  他打了几通电话,联系了那栋商厦的负责人,辗转了几手,联络到了广告商,告知了他们海报被损毁的事情,并试图咨价。
  挂了电话后,老警员舒了一口气:“人家说不追究,可小伙子,你这行为也不漂亮,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这是违反治安管理法的你晓得吧。”
  南舟似懂非懂。
  老警员低头:“留个联系方式。”
  南舟诚实道:“我没有联系方式。”
  老警员:“……你家人的联系方式?”
  南舟:“我家人现在找不到。”
  老警员:“……”得了,还是再观察观察吧,免得贸然离开这里,这傻孩子一拍屁股,又跑去哪里闹自杀了。
  他把笔帽一合:“那先写个500字检讨书吧。”
  南舟:“……???”
  老警员给他拿了纸笔,放在眼前,看到他正对着一张白纸,端端正正地在题头位置写上了“检讨书”三字,微微叹了一口气。
  ……和他孙女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啊。
  他也丢了一个小孙女。
  想到这里,老警员一股恻隐之情油然而生。
  他走到南舟身后:“吃晚饭了没得?”
  南舟:“没有。”
  加上在【蚂蚁】副本里的单人线+双人线,他该有30多个小时水米未进了。
  老警员:“叔这里有方便面,吃一口?”
  南舟乖乖地:“嗯。”
  老警员叹了一声。
  这么听话的小子,一时想不开,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多可惜。
  他端着茶杯,转身欲走时,就听南舟问:“C城在哪里?”
  “哟,怎么着都一千多公里外吧。”老警员回头问他,“还有亲戚在C城那边?”
  南舟“啊”了一声,对这个距离概念颇觉模糊。
  他埋头想了一会儿,倦意却渐渐来袭。
  南舟抬头,礼貌道:“我困了。叔叔,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儿吗?醒了我再写。”
  老警员瞧着他漂亮的脸蛋,疼爱之心水涨船高:“吃完再睡。”
  ……
  C城的工人体育场中,混乱渐息。
  因为最近发生的连环失踪事件,体育场内原先预定的演唱会和相关赛事都取消了,出入口的自动卷闸门都落下了,还从外头挂上了大锁,把他们牢牢封死在了体育场内。
  所有玩家死中逢生后,当然是统一的归心似箭。
  见一时出不去,手机没丢弃的玩家,第一件事便是掏出自己的手机,联络自己的家人。
  糟糕的是,偏偏这附近设有一个信号屏蔽基站。
  所有移动设备的信号格都是空空如也。
  在经历过最初的躁动后,大家也都渐渐安分了下来。
  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就算这么冲出去,也不能马上买到车票回家。
  在宣泄的骂街声之外,大多数声音都在激动地问:“我们真的回来了吗?”
  “祂们……就这么放我们回来了?”
  “那些……那些东西,会不会以后再来?”
  易水歌翘着二郎腿,评价道:“还挺狡猾。”
  他身侧的谢相玉难得赞同他的说法:“拙劣的手段。”
  当陈夙夜许愿后,不到三分钟,身处信号塔高处的易水歌便觉眼前一黑。
  高维人将所有玩家弄晕,没有给他们任何心理准备,就把他们扔了回来。
  而不是有条不紊地处理好一切,再把他们送回。
  恐怕,他们就是要利用这样突如其来的落差,在玩家心中人为制造出不安和疑窦。
  他们是否还在游戏中?
  高维人是否会卷土重来?
  他们是不是永远被困在了一个仿真的副本里却不自知?
  这种反复不定的疑忌,足以把精神意志力不强的人逼疯。
  当然,易水歌除外。
  他相当看得开。
  高维人再怎样被“立方舟”他们愚弄,也始终占据着优势。
  这也是祂们傲慢的资本。
  谁会和一个游戏里的“蚂蚁”们计较?
  不过,高维人也有小心眼的权利,说不准就违背了“立方舟”许的心愿,把他们丢入了一个虚拟的世界,让他们以为自己回到了地球。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人生本身,不就是一个漫长、无聊、偶有起伏的副本吗?
  易水歌余光一瞥,与距离他十数步开外、十一点钟方向的一个男人对上了眼神。
  易水歌一挑眉毛,无比热情地冲他挥了挥手。
  那人悚然一惊,收回视线,仓促回头,后颈处的一丛毛发都炸了起来。
  谢相玉好奇:“熟人?”
  易水歌:“这倒不是,一个强奸犯。”
  谢相玉:“……?”
  易水歌轻松道:“被我宰过一次。”
  谢相玉冷哼:“哦,原来是你的同类。”
  易水歌脸不红心不跳:“嗨,我们两个怎么也算是和奸吧。”
  谢相玉啐了他一口。
  易水歌笑着,低头去翻自己的口袋。
  谢相玉大腿根部一酸,本能地收缩了臀部,往旁侧一挪,色厉内荏地怒吼:“你要做什么?!”
  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就是要拿什么丧天良的东西来调理他了。
  可在看清他掌心摊放的东西后,谢相玉面颊一红。
  “我的地址在S城高新区的玉馨家园,2号楼3栋801室,我自己全款买的,跟你大学离得也不远。”易水歌说,“喏,备用钥匙。周一到周日,什么时候想我了,来看看我。我看你也行。”
  为了掩饰自己此地无银的尴尬,谢相玉骂了一声:“谁会想你?”
  易水歌抬手,大方地拍了拍他的尾椎骨。
  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通到后颈,酥得他腿都软了。
  谢相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老实点!我他妈报警你信不信?!”
  说完后,他扇自己一巴掌的心都有了。
  “有这种意识最好。”易水歌笑道,“以后要继续培养这么良好的法制意识啊。”
  在两人调笑着拌嘴时,小型的冲突不断爆发。
  在发现一时半刻离不开体育场后,很多人开始翻副本中的旧账了。
  尽管有人自发维持秩序,但也做不到面面俱到。
  东侧看台上,一个外国人正在被一群同样是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擒住衣领痛殴。
  可同样得罪了大票游戏内的犯罪分子的易水歌,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硬是没人敢凑上来寻他晦气。
  谢相玉开始东张西望。
  易水歌问他:“看什么呢?”
  谢相玉:“你看到南舟和江舫了吗?”
  他对南舟还是有那么一点执念的。
  副本中也应该也有不少人想要感谢他们。
  可他观望了许久,却没办法从这么多张面孔中准确地找出那两人来。
  “我刚才看到李银航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易水歌撑住下巴,“江舫和南舟不在她身边。”
  谢相玉:“那……”
  易水歌笑笑,无所谓地一耸肩:“有缘自然会遇见的,是不是?”
  这一片突如其来的聒噪,自然吸引了居住在体育场周边的居民的注意。
  有人拨打了应急热线投诉。
  负责看守体育场的人打着哈欠,用指纹开启了中控系统,打开了体育场封闭起来的双重门锁,前来查探情况。
  吱嘎——
  吱嘎——
  听到四道卷闸门同时上卷的声响,倏然间,体育场内变得寂静一片。
  老人提着巨大的发电式手电,蹒跚着走进来,随手摁亮了体育场的应急大灯。
  噔——
  灯丝呜呜地燃烧起来,炽白热烈的灯光,宛如太阳,将灼人的光芒浇到了每一个人身上。
  一只飞蛾寻光而来,落在了大灯的边缘。
  老人眯缝着眼睛,看清楚了这坐满了体育场的数万人。
  他手中的手电掉落在地,张了张嘴巴,发出了一声喟叹:“天哪……”
  ……
  清晨时分,老警员接到了一通上级的电话,询问是否有一个叫“南舟”的人留在警局。
  确认他还在后,上级便让他找两个帮手,把警局后的篮球场清空,把篮球架挪开。
  老警员不解其意,但还是照着做了。
  大约一小时后,一辆直升机旋开一地的尘灰,轰然降落在了篮球场的半场。
  紧跟着,第二辆也降了下来。
  这样壮观的场景,老警员只在电影里见过。
  他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两队身着军装的军人,从直升机上鱼贯而下。
  打头的正是贺银川。
  他对一头雾水的老警员敬了个礼,一身的风尘仆仆:“劳驾,请问,南舟在哪里?我们检测到了他的身份ID在这里使用过。”
  老警员望了一眼他身后两队军容严整的军人,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想到了那个和衣睡在休息室里的漂亮青年,试探着提问:“他是通缉犯吗?”
  “不。他是……”贺银川想了想,认真作答,“是英雄。”


第318章 现世(二)
  南舟身上罩着老警官的薄外套,躺在用数张椅子拼起的临时床铺上,睡得鼻尖微微沁汗。
  朦胧中,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南舟双眼还在交睫中,体内的应急机制乍然启动。
  他惯性地在黑暗中擒住对方手腕,双指下扣微压,要用巧劲卸下对方手腕。
  对方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察觉情势有异,一脚飞起,哗啦啦踢翻了他腰身往下的两张椅子。
  南舟腰力奇好,并不像常人一样侧身滚动躲避,单脚踢凳借力,高高弹起,双腿微分,绞住来人颈部,鹞子一样轻灵地翻跳到他颈上,狠狠一甩——
  跳,绞,甩,倒,在一秒内一气呵成。
  这早就是南舟的肌肉记忆了。
  他在《永昼》里,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在肌肉苏醒后几秒,小豹子一样蹲踞在一片狼藉中的南舟才成功睁开眼睛。
  ……他向来不擅长在睡眠后快速整理思路。
  他先看到了贺银川,再看到了屋里环绕着他、军容严整的两队军人,最后看到站在休息室门口、满面惑然地望着他们的老警员。
  南舟困顿地望着他们,心中疑惑。
  ……好多人。
  贺银川甩了甩手:“嗬。”
  他的手腕正以一个不大正常的角度翻折着。
  南舟呆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似乎惹了祸:“……啊。”
  贺银川急忙解释:“没事儿没事儿,我习惯性脱臼。嗨,早些年不大爱惜身体,给自己造成这德行了,跟你没关系哈。”
  为了表示没事,他动作异常麻利,咔地一下把自己的手腕接了回去。
  南舟看向其他军人。
  他们也在静静打量自己。
  气氛一时凝滞。
  忽然,一曲慷慨激昂的《本草纲目》rap在寂静狭窄的休息室内炸响。
  南舟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被吓了一跳。
  老警员愣了愣,四下里望了望,才发现那嗡嗡的震动和洪亮的铃音来自自己裤袋里的手机。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来不及细看来电者,便急匆匆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老警员略抱歉地对他们点了点头,把手机塞回原处。
  谁想,不到10秒钟,铃声再次响起。
  他“嘿”了一声,重新掏出手机。
  可这一眼望去,他就挪不开眼了。
  屏幕上一明一灭的名字,活活把他变成了一具泥雕木塑。
  老警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按下接通按键的。
  “……喂?”
  电话那边聒噪得紧,每一个声音都在重复着同样无意义的“喂喂喂”,掺杂着激动的哭叫和呼告。
  那边的人轻声说了一句话,似乎是怕吓着他。
  可是,那声音被无数欢喜的声音淹没了。
  “妈妈,妈妈——我回来了,我要回家,我——呜——我想吃你做的酱汤……”
  “是我,嗯,我回来了,我在C城,女儿也在我身边。……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老大!老大你在哪儿?……我们在哪儿?”
  众声鼎沸。
  这逼得电话那边的人不得不提高了声调:“爷爷,我!”
  这下,就连南舟都听到了。
  李银航满怀喜悦的声音透过信号从千里之外寄送而来:“我,小银行!”
  屏蔽信号的基站关闭后,每个人都在拨打电话,都在尽力抬高声调,好将自己的喜悦无尽放大。
  李银航已经在第一时间联系过了父母,本来怕老人家受到的情绪冲击太大,想等到回去再慢慢跟爷爷讲。
  可是周遭的喜悦是会传染人的。
  她等不及。
  老警官举着手机的手微颤了颤,皱缩的眼角润湿了。
  他的小银行。
  户籍都是他亲手办的小银行。
  但很快,多年从警的经验,让他迅速冷静了下来,并稳准狠地抓住了重点:“刚才我听到有人讲,你在哪边?”
  他顿了顿,看向了南舟:“……C城?”
  另一边,贺银川也没跟南舟含糊:“怎么样,跟我走吧?”
  南舟把老警员的外套拎在手里,仔细地理了理皱褶,披在一把还立着的椅子的靠背上:“去哪里?”
  贺银川:“去看江舫。”
  只用四个字,贺银川就不费吹灰之力,成功诱拐了一只纸片人。
  临走前,南舟走到了老警员面前,乖乖提交了昨天自己听话吃泡面后拟写的检讨书。
  字迹锋折有力,言辞恳切认真。
  是可以摆出去做模范检讨书的水平。
  老警员看着这个写检讨也写得不同凡响的漂亮青年,一时讲不出话来。
  南舟却有话同他讲。
  “银航,她很好。”南舟组织了一番措辞,认真道,“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类。”
  ……
  携南舟登机后,贺银川简单向他解释了现况。
  江舫的情况和其他人不同。
  在半年多前,《万有引力》爆发出原因不明的事故,全球数百名玩家陷入昏迷,并先后离世。
  唯一还活着的人只有江舫。
  于是,江舫的身体被有关部门接手,转入了代号101的机密医院,被各种高精尖医疗器械围绕,精心照顾,日夜监测,希望他能早日醒来,说明情况。
  半年之后,大规模失踪事件爆发。
  所有人都怀疑,失踪事件和当初玩家的异常昏迷和死亡脱不开关系。
  所以,即使在人手最紧缺的时候,也始终有人在实时观测江舫的身体状况。
  “他现在已经在医院醒过来了。但医生不让其他人进去看他,也不叫他说话,说要做一个系统检查再说。”贺银川说,“我们的目的地就是医院咯。”
  南舟点了点头:“体育场……”
  贺银川续道:“小周他们接手了。那里的情况……也挺复杂。”
  南舟用目光传达出了一个疑惑的“嗯?”
  “不是什么大事。”贺银川抬手搔一搔侧颊,“简而言之……就是死掉的人复活了。”
  在李银航的愿望里,复活的对象包含《万有引力》中内测和正式运行中的所有人类玩家。
  “我遇到的人里,有个叫宋海凝的姑娘,还有个名字很古怪的……啊,对,华偲偲,他们在现实中已经去世了,骨灰葬进陵园,身份ID也注销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麻烦事儿,接下来可有的忙了呢。”
  “唔,这样的话,的确会很忙。”南舟问,“你怎么不留在那里?”
  贺银川一耸肩,爽朗笑道:“天塌下来有小周顶着呢。他个儿高。再说,我跟你们怎么说也是有点交情,让我来接你,比一个陌生人来,总会感觉好点儿吧。”
  南舟也跟着他的称呼,道:“小周,你的朋友,他的手……”
  他比划了一下。
  贺银川愣了一下,自然理解了他想要说什么,满开心地一咧嘴。
  他嘴角翘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一并都是笑着的:“李银航同学不是说了吗,要所有玩家都恢复‘个人正常生命形态特征’。真断了两只手,也不算‘正常生命形态特征’吧?”
  南舟“唔”了一声,安心不少。
  他看了看背脊挺直的一队军人后,返身看向了窗外。
  他们驶入了丛云之间,千形万象的浮云伴着初升不久的日光,仿佛揉碎了亿万个太阳,倾囊遍洒,直往人的眼眸和心里流去。
  贺银川着意望着他:“问了这么多,不问问你自己?”
  南舟问:“你们带走我,是需要我干什么吗?”
  贺银川扳了扳手指:“可能……参加一点政治学习,多看一些书,上上课,接受一些测试,然后……”
  他压低了声音:“拿个编制。”
  讲到这里,他又恢复了自然的讲话腔调:“当然。我们第一件事,还是去看他。”
  南舟将鼻尖轻轻抵在飞机玻璃上:“我们还要多久能到他身边?”
  贺银川看了一下表:“我们这是最先进的军用直升机,每小时差不多450公里……两个小时后,怎么都能到了。”
  南舟:“唔。”
  贺银川:“急吗?”
  “不急。”南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说,“我要记住,把这朵云讲给他听。”
  贺银川循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发现他们正钻入一条蜿蜒盘旋的云柱。
  仿佛穿越这条凭天之巧手铸造的云间隧道,下一刻,他们就能降落到江舫面前。
  贺银川本人天生没什么浪漫细胞。
  他望着这一天一地的云海,只是想,嚯,小周要是在这儿就好了。
  ……
  南舟没有来过医院,因此他不知道,鲜少有医院会是这样寂静的。
  一群人的脚步声磕在地板上,仿佛能在人的灵魂上踏出阵阵回音。
  在院长的引领下,他们抵达了诊疗楼的顶层。
  在这样的知死方生之地,因为蕴含了太多贪嗔痴怨,爱离别苦,所以连空气都是冷窒的。
  仪器细微的滴答声,电流运转的嗡嗡声,构成一曲生命的重低音交响乐。
  当他们抵达江舫的病房前,江舫的主治医师也接到护士的通知,从门内走出。
  贺银川迎上去:“他怎么样?”
  主治医师戴着厚重的口罩,压低声音,轻声和贺银川交换情况。
  护士只不过一错眼的功夫,一只猫就轻捷无声地溜进了病房。
  护送了他一路的军人步子往前迈了一步,思索片刻,却也没有出言阻止他。
  南舟站到了江舫身前,
  病床上的江舫侧过头来,静静望着他。
  他整个人都白到透明,白到连颈脉和眼白都泛着淡淡的蓝。
  他张了张嘴,指尖微挪,南舟便会意地用指尖去追随他的,和他食指相抵。
  江舫笑了,轻声道:“小王子,你的骑士还是把你带出来了。以后……你愿意跟骑士去周游世界吗?”


第319章 现世(三)
  南舟在医院住下了。
  但他总感觉,江舫的主治医师不喜欢他。
  在他向江舫陈述自己的这一想法时,江舫刚咽下一勺熬好的薄粥:“怎么会?”
  南舟:“他总是瞪我。”
  江舫笑了:“他说不定瞪的是我。”
  南舟:“为什么?”
  江舫:“他不喜欢我。”
  南舟:“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口吻理所当然得好像喜欢江舫应该是所有人天生都会做的事情。
  “他呀……”
  江舫刚要说话,他们的话题就被强行截断了。
  主治医生推门而入。
  他戴了一副没有边框的眼镜,整个人的气势都透着股手术刀式的凌厉,见到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眼镜上方猛瞪了病床方向一眼。
  因为此刻的两人不分彼此,所以一起吃了这记白眼。
  南舟回头看江舫:你看他。
  江舫抿嘴一乐。
  南舟并没有要听医嘱的意识。
  因此,在他第一次偷溜进病房后,他不幸错过了主治医师和贺银川的对话。
  当时的贺银川见医生一直在翻记录,略担心地追问:“他有什么事吗?”
  周澳的胳膊都好了,江舫应该不会——
  医生推了推眼镜:“没大问题。”
  贺银川:“啊?”
  病人谜之昏厥,又谜之康复,整个过程过于全自动,让医生实在没什么成就感,因此他的回答也相当简洁:
  “他的身体状况很特别……各项数据和昨天相比,像是被重新刷新过一样。要说有什么问题,也就稍微有点营养不良,需要进行一些简单的康复运动。如果条件允许,他下午出院都没有问题。”
  贺银川放心地拖长声音喔了一声,抚着下巴思忖片刻:“……那个,能想点儿办法吗?留他在医院多呆两个月。”
  医生为人也是干脆利索,不问缘由,啪地将手中的诊疗册合上了:“嗯,我了解了。”
  贺银川点了点头,透过窗户,看向蹲在江舫病床边的南舟。
  他需要一段时间,来完成一份详实的观察报告,来佐证南舟是对社会无害的。
  于是,这份汇报工作的其中一部分,交给了冷面冷情、脾气暴躁的主治医师楚纠。
  楚纠面无表情地走到病床前,询问了几句江舫这两天的饮食情况,又掀开他的被子,按压他的腿部肌肉。
  “嘶——疼。”江舫身体一软,上半身靠入了南舟怀里,撑在身侧的指尖去寻找南舟的手,“南舟……”
  南舟乖乖把手递给他,并抬头对楚纠说:“医生,我们可以轻一点。”
  楚纠:“……”
  他额上的青筋乱跳。
  你顶多是没劲儿,你疼个屁。
  偏偏江舫演得极其逼真投入。
  之前,楚纠已经不下三次怀疑过,为什么每次触诊他都能疼成这样。
  他想,症状因人而异,可能他和别的患者不一样吧。
  直到某次,自己来诊疗时,南舟恰好不在病房。
  江舫捧着一台游戏机,看到楚纠进来,便主动掀开被子,继续操纵着飞机在枪林弹雨间灵巧穿梭,在他触诊期间,连大气都没多喘一口。
  彼时,楚纠还天真地以为他的情况有所好转:“今天不疼吗?”
  “不疼。”江舫闻言抬头,粲然一笑,“他不在嘛。”
  楚纠:“……”
  他听到自己的后槽牙响了一声。
  他强行在这个装病的患者面前,保持自己的翩翩风度:“嗯,你这个情况,我会及时告知你的家属的。”
  江舫又从百忙中抽空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可以说啊,我不介意。我好得快,你们也安心,对不对?”
  楚纠:“…………”
  限于要把南舟稳在医院两个月这一任务,楚纠的确什么都不能说。
  而且他严重怀疑,江舫猜中了他们要把他留在医院的意图,吃准了他只能对南舟守口如瓶。
  ……他要憋死了。
  再次触诊完毕,江舫额上覆了薄薄一层冷汗。
  楚纠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小兔崽子演得跟真的一样。
  他愤然离开狗情侣的病房,又返过身来,透过观察窗看了一眼。
  江舫倚在南舟胳膊上,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蹭得南舟肩侧的袖子微微上卷。
  他睫毛上带着一点汗珠,从他胳膊上抬起眼来,轻望了一眼南舟。
  南舟眨了眨眼。
  他隐约猜到,这是求偶行为。
  因为他被撩到了。
  于是,他很认真地吻了一下江舫被咬出齿痕的唇。
  楚纠:“……”瞎了狗眼。
  但他还是强忍着花一千字控诉病人的冲动,在观察日志上写下了古板正直的“一切正常”。
  相比之下,贺银川的南舟观察日志就很有内容。
  他们有意识地放任南舟去做一些事,也经常和南舟谈话,进行一些测试。
  目睹南舟把一个握力计揉面团一样轻松捏成一团废铁后,贺银川问过他:“许愿的时候,怎么想到要保留着原来的能力啊?”
  这也是最让一些人担忧的事情了。
  想要进入人类社会,南舟的这点“不合群”会是致命伤。
  南舟诚实答道:“我想,你们如果对我不好,我还可以带着他一起跑。”
  贺银川大方地一笑:“我们会努力的。”
  南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往自己喉咙位置比划了一下:“你的嗓子有点哑。”
  贺银川:“……啊?”
  说着,南舟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排喉宝糖,分了一块给他,自己也顺便咬了一块。
  他的腮帮鼓起了一小块,嘟嘟囔囔地解释喉糖的来历:“他让医生给我的,说空气和永无镇的没法比,让我保护好嗓子。你也要保护好。”
  贺银川将这段对话附在本轮谈话记录之后。
  ——南舟的同理心很强,甚至超过一部分人类。
  几天后,南舟第一次接触到网络。
  贺银川给了他一个平板电脑。
  ……当然,每个软件开的都是青少年健康模式。
  南舟的学习能力的确是一流的。
  他很快学会了看短视频。
  在观摩了半小时后,南舟走到了江舫的病床前:“我给你变个魔术。”
  江舫看着他手里装满水、又拧开了盖子的瓶子,已有预感。
  但他仍然问:“什么?”
  南舟把瓶口亮给江舫看:“你过来看这个。”
  江舫微微叹一口气,凑上去。
  在他的脸完全凑到瓶口上方时,南舟一捏瓶身。
  他的手劲让瓶子里的水变成了一个活喷泉。
  江舫:“……”他就知道。
  看着水珠顺着江舫下巴不间断淌下来后,南舟的嘴角弯了一弯,凑上来亲了一下他嘴角的水珠。
  江舫扳正了他的脸,在距离他的唇只有半公分的位置,含笑低声纠正道:“亲错了。”
  他加深了这个吻。
  ……权衡利弊后,你的笑比较重要。
  根据数据组统计,南舟在网络上关注和检索的内容,大体包括魔术、绘画,以及甜点的制作方法这几个方面。
  比大部分人类都健康得多。
  他搜索的问题,也代表了他这些日子的见闻和困惑。
  比如,“这是什么鸟[附一只停在医院窗口树梢上的鸟类照片]”。
  “苹果的营养价值有多高”。
  “怎么应对爱人频繁的求偶行为”。
  “怎么克制对爱人的生殖冲动”。
  “总是想要拥抱是一种疾病吗”。
  堪称早期野生南舟驯服ipad珍贵录像。
  南舟第一次接触大批人群,则是上面有意没有放营养餐,让南舟独立尝试穿越秘密病区,前往医院前端的公共食堂打饭。
  当然,贺银川让人在暗地里安排了一些人手,以防突发情况。
  没想到,南舟刚按照指示牌、端着空饭盒一路找到进了食堂大门,刚掀开布帘子,就呆了一呆,整个人身子向后,慢慢退了回来。
  尾随他的人员:“???”
  南舟不动,他们也不能动。
  南舟抱着饭盒,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分钟,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人。
  ……很多人。
  他没见过密度这么大的人类。
  冷静消化了这个事实过后,南舟又站起身来,深呼吸一口,满怀勇气地踏入了食堂。
  当天,贺银川的南舟观察日志里又多了一条。
  ——南舟很讨老年人的喜欢。
  理由是,不明南舟身份的打饭阿姨,在看到南舟的脸后,满怀爱心地给南舟的拉面里多加了两片牛肉。
  与此同时,南舟当日的搜索记录也成功喜加一:
  “食堂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半个月后,江舫开始复健。
  一开始的时候,南舟还坐在一旁,偷喝江舫的运动功能饮料。
  因为很甜。
  直到他发现,复健是一件会和人有很多肢体接触的运动,而负责江舫的复健医生是个年轻英俊的小帅哥。
  南舟咬着吸管,觉得饮料的口感不大好,有点酸。
  他主动走到医生身侧:“你教教我吧。”
  江舫的确因为躺了半年,四肢发软无力。
  由此可见,高维人显然在“恢复正常生命形态特征”这方面给江舫单独打了折扣。
  他撑着平行杠练习立位平衡时,汗水滚珠似的往下掉,整个人像是被过度雕琢了的玉器,美则美矣,质地便显得脆弱了。
  南舟就站在他面前,时时把饮料软管放到他唇边,替他补充水分。
  江舫连续走了几个来回,还是因为脚下一个发软,踉跄着往前倒去。
  南舟马上前迎,揽住了他的腰身。
  江舫枕在南舟肩侧,肩背因为喘息一耸一耸。
  南舟的指腹掠过了他的腰间,带起了他的病号服,露出了一截柔韧的腰身。
  南舟用指尖轻拂着他露出的一截脊背骨,落到尾椎时,又反摸上去,想着一些和江舫有关的心事。
  忽然间,他后颈侧边微微一热,好像有人把一个吻烙在了那里。
  这个吻过后,他面颊的热度隔着衣服融融地传递过来。
  倒好像是这个吻把他自己弄得害羞了起来似的。
  南舟一切从心,把江舫抱紧了,轻轻地用自己的头颈和他一碰一碰,模拟小动物的交合。
  在复健室外目睹了这一切的贺银川颇感欣慰。
  这证明南舟有和人缔结亲密关系的能力。
  因为和数据组的任务不互通,他并不知道南舟天天在平板上搜索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
  于是,贺银川在观察日志上大笔一挥,写道:
  ——南舟和江舫感情要好,亲如兄弟。
  一写到兄弟,他又想到周澳了。
  也不知道他们那边忙得怎么样了。


第320章 现世(四)
  想人人到。
  第二天,周澳就到了医院。
  贺银川大笑着抱住了他,朝他后背猛拍两把,又捋起他的袖子,摸了摸他小臂内肘的陈年伤疤,满意道:“还好,零部件都全着呢。”
  周澳被他摸得耳根微温,冷着一张脸“嗯”了一声。
  可以用两只手抱住你,就挺好。
  跟着周澳来到医院的,还有李银航,以及南极星。
  月前,所有出现在体育场的玩家都在第一时间被统一保护起来。
  当局分别听取了“青铜”、“鎏金”、“陨铁”三支走到游戏后期的官方队伍的汇报后,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商讨,紧急拍板征用了当地数家已经停业的宾馆,让玩家好好休息。
  在着手梳理整个事件前因后果的同时,他们也为玩家们提供了基本的通讯服务。
  但网络还是停留在2g的水平,暂时未全部开放。
  不少玩家都为了个人生存,在游戏中主动或被动地害死过人。
  如今大家一齐死而复生,难免尴尬。
  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事实。
  而且,李银航的愿望也只能保证玩家们的身体健康,护不住他们的心。
  不少人出了游戏后,记忆还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精神创伤。
  有的人因为终于解脱,欣喜若狂,反倒又哭又笑,精神崩溃。
  最后,即使有些玩家表面正常,也要接受为期半个月的治疗和观察,才能回家。
  这是一项过于繁重的任务。
  但至少,停顿的社会秩序有了继续前进的信心。
  卡锈的齿轮,再次咯咯吱吱地运转起来。
  街上零零星星地添了人烟。
  身着耀目橙色的清洁工开始打扫街道上的狼藉,竹丝拂在地上,丝拉丝拉,窸窣有声。
  街边支起了一口油条锅。
  满锅新油在日光下亮得晃眼。
  趁着刚出锅的油条还酥脆焦香,一把芝麻撒上去,更添滋味。
  有人闻着香味,打开了数日不开的窗户,玻璃在窗轨上划出了细细的响动。
  有人认得炸油条的大爷,趴在窗边大喊道:“老苏,多少钱?”
  卖油条的苏大爷用围裙擦擦被热气烘到的眼角,扯着嗓子叫:“不要钱,都拿去!拿去!”
  伴随着嘹亮的呼喝,新的一批油条下了锅。
  刺啦——
  日子是要过出来的,所以总要发出点儿声响。
  这也是李银航坐在车上,一路上所看到的。
  她比手画脚、满怀欣喜地向南舟讲解着一个城市的苏醒,一定是味蕾醒得最早。
  南极星现在还是小鼯鼠的形态,正抱着一支香蕉兴致勃勃地剥皮。
  南舟望了它一眼:“它怎么样?”
  “很好。”
  李银航想要多讲一些这些天两人相处的心得。
  比如为了更好地安抚初到陌生环境的南极星,知晓南极星真实身份的人在仔细问过李银航的意见后,安排她和南极星共住一间双人房。
  比如南极星最近在认真学习读文识字,和她各自占据房间一角,玩成语接龙游戏。
  比如李银航打电话跟死而复生的室友车洁聊天,两人哭成一双泪人,南极星手足无措地蹲在她旁边,用手搭在她的膝盖上,弹出一双软软的鼠耳给她rua。
  但是话到嘴边,她竟然说不出什么旁的,心中只笼统地有着一种心情。
  她不自觉地笑了:“……就是,很好。”
  南极星舌头很尖,爱吃,也会吃,单是每日送来的盒饭,吃得多了,他也能一一分解出调料和火候,显然是个颠勺的好胚子。
  他现在也在一心一意地啃香蕉,专心致志地享受着美食。
  明明是那样强悍勇猛的生物,却甘愿困于这一碟满盛的人间烟火。
  正因为此,李银航很想教他懂得更多,懂得这世界美好,光阴动人。
  江舫靠在软枕上。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斜斜搭着肩膀,结了一个漂亮的辫子:“银航,你今后怎么打算?”
  李银航耸耸肩,坦然一笑。
  她知道,他们的未来注定不会普通平凡了。
  在网络正式恢复后,恐怕大半个世界都会知道他们的名姓。
  她或许会改个名字,独自转遁他乡。
  或许,她会被邀请留在一个特殊的地方工作,和一两个非人类做邻居,偶尔一起穿着拖鞋,开着用工资新买的四座轿车,去小吃一条街买炒牛河和泡泡馄饨吃。
  日子叠着日子,怎么样都能过起来的。
  见李银航垂目沉思,周澳在旁简单道:“一切看你。”
  他今日带李银航来,就是想让他们见一面,也让李银航对她的未来拿个主意。
  李银航和南舟、江舫、南极星是不同的。
  她是正儿八经的人类,思想健康,为人良善,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抽身离去。
  李银航做事情,常常是行一步,看三步。
  见不到江舫和南舟的这些天,她一直在想这件事。
  于是,面对着周澳和贺银川,她很快给出了她的答案。
  她回过头去,务实道:“留下的话,包分配吗?”
  贺银川笑:“当然,会找一个适合你的岗位的。”
  李银航:“给分房吗?”
  她一指江舫:“就住在他们隔壁,成吗?”
  ……
  三月光景,一闪即逝。
  南舟参加过几场体能和心理测试。
  他自己不晓得结果,可看贺银川的神气,就知道结果不坏。
  南舟偶尔会从医院的图书馆里借来几本书睡一睡,高兴的时候便用眼睛读一读。
  渐渐地,他知道了这世界的许多故事,几多复杂,也几多绚烂。
  江舫的身体康复得很快,很快到了可以握着手杖和南舟一起去看院中红叶的程度。
  秘密医院自带的小院内,植满了枫树,泼洒了一世界的红。
  一簇簇殷红的火焰在他们头顶燃烧。
  一点火星飘飘荡荡地到了南舟头上。
  他动手取下枫叶,对着太阳照望。
  叶脉异常清晰,一条一缕血脉都延展着流向天际。
  南舟心头微动:“以后,我们一起种一棵树吧。”
  那棵需要一年才能成熟的苹果树,到底还是没在他们的仓库中长出来。
  南舟想要他们将来在一起的地方,也有枝繁叶茂的苹果树。
  江舫同样心念一动,捉住了南舟的手。
  “算一算,日子快到了。”江舫说,“我们去有一万亩苹果林的地方,去摘很多很多苹果,好么?”
  听过他们的要求,贺银川面上难得有了点犹豫。
  江舫笑说:“问一下你上面的人吧。他从一个监牢里出来,不该困进另一个监牢里。再说,我们不出国。九百多万平方公里,够我们瞧的了。”
  贺银川点点头:“好,我去请示一下。”
  请示的结果很快就下来了。
  同时,他们拿到了一辆原本就记在江舫名下的房车钥匙,和一套完备的野营设备。
  当然,也附赠了一套中控的GPS系统。
  贺银川也爽快,在交车时,大方地告知了他们车中定位系统的存在。
  江舫和南舟都没有意见。
  他们也理应给别人一些安心。
  将一切准备停当后,江舫载着南舟,从一条单独的通道,缓缓驶出了充满了消毒水气味的医院。
  南舟趴在窗边,看向外面一格格向后移动的远大世界,出神。
  还未出城时,忽然间,他坐直了身体,咦了一声。
  江舫忙着看路,路上的车辆已经多了起来,他无暇分神:“……怎么?”
  “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南舟给出了一个奇怪的答案,“但我不认识他。”
  江舫确认过前方路况后,好奇地侧身去看南舟所说的那个熟悉的陌生人。
  可惜,他们已然失之交臂。
  虞退思长身玉立,站在天光下,手里端着一杯香酽的咖啡,站在某个大学的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面朝着学校的荣誉公示栏,一个个看过去。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轻快地搭了一下。
  虞退思回过头去,身侧却没人。
  他再回头时,便有一个陈夙夜言笑晏晏地背手站在他面前:“看什么呢?”
  这里是陈夙夜的母校。
  他在《万有引力》事件中的失踪,大大牵动了他已经退休的导师的心。
  老人家无神论了一辈子,为了这个得意门生,特地去求了一趟观音菩萨。
  于情于理,陈夙夜都要来看看老人家。
  虞退思拿热咖啡去贴他的面颊:“没什么。”
  但他还是着意往看了一眼,仿佛有什么在意的事情。
  陈夙夜肯定道:“你有心事。”
  “也不是什么心事……”
  虞退思在荣誉栏的某处比划了一下:“我记得……有人在几年前,得过一个市级篮球赛联赛冠军,是不是?”
  说完这话,虞律师自己也觉得这话没有逻辑,轻轻一哂。
  陈夙夜一挑眉:“是暗示我可以从现在开始学打篮球的意思吗?”
  虞退思微扬了扬嘴角,摆摆手,目光却还留在原本该挂有冠军奖牌的地方。
  那里空空荡荡,好像理应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
  江舫和南舟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阿克苏的地方。
  没过两天,他们驶入了天与沙的交界点。
  江舫很重享受,原本的房车就一切按照最舒适昂贵的规格来,行驶在路上,好像是两只小蜗牛开着他们的家在路上自由驰骋。
  夜间,二人在一处天然且无名的沙海清泉旁休憩。
  江舫手把手教南舟烧烤。
  可惜任何食物经了南舟的手,都有化神奇为腐朽的能力。
  江舫只是去取个蜜汁的工夫,一对鸡翅就比翼双飞,变成了一对乌鸦翅膀,走得齐齐整整。
  南舟的烧烤钎子被抢了。
  他盘腿坐在一旁,拿出了自己的素描本,用他那自成一格的画锋,在纸间涂涂抹抹。
  一切都变慢了。
  野风吹皱泉水的声音。
  江舫翻动烤物的动作。
  落日下滑的速度。
  最后,一捻细细的弯月升入半空,照在人眼中,眼睛都是清凉的。
  饭罢,恰好起风,时间赶得刚刚好。
  沙粒扑扑打在房车外壁上,像是下起了一场滔滔的大雪。
  两人躺在柔软的房车床铺上,穿着同款的短裤,裹着同一条被子,打着一盏小灯,漫无边际地聊着他们的奇思妙想。
  他们有许许多多话可讲。
  比如,今天他们在构思一件奇妙的事。
  起因是南舟想到了在最后一个副本里,滞留在了车站的小明。
  他小声问:“舫哥,如果时间能倒流,倒流到你想回去的那个点,你会做什么?”
  江舫也小声答:“我去找你的作者,逼着他给你写一个来到我身边的结尾。”
  南舟很是赞成:“嗯,等我出来,就去敲你家的门。”
  江舫逗他:“我家住在公寓,不住独栋。”
  南舟:“我去爬窗户。”
  江舫:“我家的窗户很高的。”
  南舟:“我很会爬高。”
  江舫摸了摸这只自豪自己会爬高的猫猫的头发,用耳语的腔调继续和他说着平凡的情话:“乌克兰不大也不小,光是基辅,窗户总共也有几万扇吧。”
  南舟:“那我就一扇一扇慢慢地开。”
  “不嫌麻烦?”
  “找到你,不麻烦。”南舟说,“你也可以在窗下种一棵苹果树,给我指路。”
  “找到我之后怎么办?”
  “嗯……”
  良久的沉默后。
  “就像现在这样。”南舟说,“和你躺在同一个被窝里,告诉你,我来了。我们在一起,七十岁、八十岁也年轻。”
  被子间,两双腿裸露的皮肤将触未触,将离未离,但都被不远处透来的热度烫到了皮肤。
  “……是啊。是这样的。”
  江舫的声音变得沉郁而温柔。
  他侧过身来,压倒在南舟身上,亲吻了他的侧颈。
  在他们生活的这方宇宙沙盒中,存在着一个固定的定律,那就是万有引力。
  就像苹果树萌芽。
  就像苹果下落。
  他们必将相遇,就是这个宇宙的终极法则。
  在黑暗中,南舟喘息渐渐转急。
  微汗的一缕黑发沾在他的额头上。
  他困惑地紧着声音,低声道:“你在……做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江舫笑着在他耳边念诗:“‘做春天在苹果树身上做的事。’”
  江舫还要动作,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抬起头来,对于虚空中的某处粲然一笑:“还要看吗?”
  那边负责观察他们动向的,早就红着脸关掉了一切图像接收装置。
  江舫转过脸,转向了屏幕,活泼地一眨眼:“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活在哪个世界的你们,也不许看了。”
  世界啪咻一声,归于黑暗。
  唯余满目山河,繁星闪烁。


第321章 番外一
  他们的旅途比计划更长。
  在见过阿克苏的苹果海后,他们一路穿过塔里木盆地,越过半个青海,到了川藏之交。
  进入草原的这一天,他们的房车可谓命途多舛。
  午间时分,他们的右前轮被一颗尖石子扎漏了气。
  本来他们打算先换上备胎应付应付,不巧备胎刚一换上,便马上显示胎压不足。
  行驶到日暮时分,他们在荒野上遇见了十几户牧民,终于从一户人家借到了全套工具,补胎成功。
  这时,天色已晚,他们索性不再上路,和牧民比邻而居。
  夜间,他们点起熊熊篝火。
  这里是最原生态的地方,远离科技,远离城市,远离一切纯粹以外的东西。
  热情的草原汉子看上了江舫这个明显带着毛子血统的年轻人,挽起袖子,邀请他摔跤。
  不过江舫更擅长藏锋。
  如果不是必要,江舫不爱在人前显露锋芒。
  他柔弱地摆摆手:“我?我一般。……可我弟弟还行。”
  南舟正在试图用一把青草骗到小马驹,就被莫名拉到了场地中央。
  看着比自己高出近一头的汉子,南舟仰视了他一小会儿,回过头去看江舫,抬手沉默地比划了一下。
  比你高。
  高大健壮、脸膛通红的草原汉子也打量着这胳膊还没羊棒骨粗的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操着一口塑普问:“嗨,你行吗?”
  客人虽然身量高挑,可白瓷似的茕茕立在那里,是一樽他不敢乱碰的玻璃花樽。
  要是把客人弄伤了,那可不好收场。
  在草原汉子开始暗暗挠脑壳时,江舫向南舟简单解释规则:“摔倒他就好。”
  南舟:“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听到他这样问,底下善意地哄笑一片。
  向来爽快的汉子面对这样天然的同性美人,竟难得地手足无措了一下:“那你要什么嘛。”
  南舟想了想,指向了远方一片披满月色的山丘:“我要那座山。”
  汉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啥?”
  南舟:“山。”
  那座山就是一座山,是广袤草原上的一点隆起,或许最资深的地理学家也不会知道它的名字。
  它的独特之处,或许只是它从他们的角度看去,正天柱一样扛着一眉新月。
  汉子眨巴眨巴眼,憨直道:“山是国家的嘛。我又扛不过来。”
  南舟认真答复:“我不要你扛过来。我只要知道,这里有我的一座山就好了。”
  汉子:“你输了咋办嘛。”
  南舟指上天际:“我送你一颗星星。”
  汉子不懂,哈哈地乐了:“星星也不是你的呀。”
  南舟却很坚持:“我输了,我以后都不看它。”
  汉子揉了揉鼻子,沉腰抬手:“那行。来。”
  南舟:“嗯,来。”
  后来的事情,汉子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
  他只晓得自己脚下一悬,眼前一黑,这玻璃花樽就把自己这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按倒在了地上。
  他还在发呆之际,听到南舟轻声道:“这算倒了吧?”
  当夜,南舟挑遍了牧民中所有年富力强的壮劳力,却倒在了半杯度数不到20的马奶酒上。
  他喝醉了酒,酒品却很好,不吵不闹,只老老实实地蹲在羊圈旁想他的心事。
  一只小羊好奇地用前蹄踩过栅栏,抬高身体,和他对视。
  小羊:“咩。”
  南舟郑重地:“你也好。”
  江舫哭笑不得,把人半哄半抱地拉回了房车上,打算用自热水壶烧点热水,冲醒酒茶让他喝了,胃里能舒服点儿。
  彼时,篝火晚会已散,大家三三两两地各归帐篷安睡。
  去借水的江舫走到一处帐篷边,隐约听到粗布帐篷里有人在“谝闲传”,窸窣的说话声混合着昏黄的灯色,一并暖融融地透出来,声音慢而浑浊,显然是一对老年人在挑灯夜话。
  老婆婆说:“他们都输了,你听着么有?”
  老公公很是愤慨:“现在的年轻人,真不中用,我要是再年轻个三四十岁,哪个懂输是啥意思?”
  老婆婆:“是啦,你最了不起,年轻个四十岁,敢上天揭天盖盖哟。”
  老公公:“揭了天盖盖不至于,倒是能揭了你的红盖盖。”
  帐篷内传来一阵笑和捶打声。
  “瞎扯。你讲,一觉起来,真年轻了四十岁,你还娶我啊?你肯定跑了,去敲隔壁阿娜尔的毡房。”
  “结果敲错咯,又敲回了你的房。”
  “瞎扯,瞎扯。你不会瞧路哇?”
  “你说我瞎扯,我就瞎摸呗,摸啊摸,年轻的瞎子又到你门口啦,这位年轻的好姑娘,你给我开门吗?”
  江舫听得微微笑开了,刚要转身离开,才发现身后无声无息地多了个和他用同样姿势偷听的脑袋。
  南舟微红着脸庞,小声问他:“开门之后呢?”
  果然,老婆婆笑着捶着他:“开门之后呢?”
  老公公:“开门之后呀,小娃娃跑出来三四个,都长成了大小伙子大姑娘,我们的牙齿也都掉光啦。”
  南舟感叹:“啊。”
  江舫逮走了偷听墙角的猫,赶回了床上,又去另一家帐篷里借到了一壶热水。
  回到房车前时,江舫发现房车的门被关上了。
  他似有所悟,心脏热烘烘地发着烫,笑着叩一叩门。
  南舟带着醉意,靠在门后问:“是谁?”
  江舫:“走错门啦。”
  南舟撩开了门旁窗户的内帘:“那你为什么不走?”
  江舫调笑:“等着小娃娃跑出来呢。”
  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南舟。
  二人用紧紧贴靠在一起接吻的方式,从内关上了房车车门。
  江舫撩起了一点他被汗水濡湿的额发:“总想着小孩子。你很想有一个孩子吗?”
  被抱放到床上的南舟以非常理所当然的正直口吻道:“出来后我看过了好几本书的,我不行的。可我只是想试着做我没做过的事情。”
  言罢,他咬着江舫的耳朵,轻轻说了他的秘密:“所以,每次我们做完,我都会抱一会儿腿。”
  江舫胸口发热,拥抱着南舟,喘息渐深。
  江舫的喘息声很悦耳,和他本人一样,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相对来说,惯于忍受一切的南舟是不知道自己在快乐时也是可以喘出声来的。
  他只是努力忍耐,只在实在耐受不住时,才从齿关间逸出一两声轻吟。
  夜凉,夜静,夜也很长。
  ……
  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和一场初雪偶遇了。
  雪是在后半夜下起来的。
  他们起初对此一无所觉。
  江舫早起后,起身摸一摸南舟的小腹。
  肚子柔软微热,看来昨晚事后清理得挺干净的。
  他翻身起床的同时,开始计划今日的食谱。
  当然,首先要通风扫除。
  他信手拉开窗帘,偶遇了一天一地的白。
  屋外有一轮雪白的太阳,不冷不热地透过玻璃照进来,几束光丝牵动着灰尘在空中舞蹈,不刺目,很温和。
  江舫坐在床边,凝望南舟许久后,俯下身子,想悄无声息地送他一个早安吻。
  偏在这当口,南舟睁开了眼睛。
  江舫下意识退了一点。
  与人亲密这件事,他已经颇有心得,但在和南舟的眼睛接触时,二十余年来的习惯残余,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些不大好的本能。
  幸好,南舟不在意这些。
  他张开双臂,把江舫抱了个满怀。
  他抱得很认真,仿佛是要把自己的心送到江舫的胸膛里去。
  他在江舫耳边拆穿他:“你亲我。”
  江舫抵赖:“没有。”
  南舟顿一顿,用清冷中透着点软的声调说:“那你亲亲我。
  南舟喜欢亲热,南舟也喜欢雪。
  从醒来后,他就一直在看雪。
  金黄的秋意中搀着一点动人的白,给远山的林木增添了一番层次,远远望去,仿佛正涌动着一股股微亮的波澜。
  南舟除下了单薄的黑风衣和衬衫,穿着一件高领毛衣,面颊冻得白里透粉,团在一张舒服之至的半黑半白的羊羔绒毛毯中。
  整体配色看上去像是一只可爱的企鹅。
  他伸脚踩在伸缩梯上,用心画雪。
  江舫在用从牧民那里采购来的羊肉清炖。
  一撮薄盐,一捧花椒,几点翠色的香菜末浮在烧得直滚奶白汤泡的羊汤上,色泽诱人咽唾。
  再下一把当地的手工粉条,热滚滚的汽儿烹得雪花都不往下落了。
  两只肚大的青瓷碗,结结实实地盛起了两碗温暖。
  羊肉堆得很满,在汤上冒着尖尖儿。
  江舫走到南舟身边时,南舟恰好也抬起头来。
  他用笔指向那处无名的、被他赢来的小山:“你看,我们的山下雪了。”
  他们走了上千里路,南舟走到一处,就会向天、向地、向人要一处风景。
  一片苹果林。
  一条星河。
  一道涓流。
  现在,又有一座小山入账了。
  江舫问他:“要这些做什么?”
  “我要赢一个世界给你。”南舟低头,在画中小山的上方勾勒着昨夜的月色,“你有很多家。这是我送你的家。”
  江舫心脏一紧,紧跟着便是丝丝泛起的甜:“别人以后路过,看到我们的家了,怎么办?”
  南舟逻辑自洽:“那是客人。怎么能不让客人来呢。”
  客人会说,好美的山,好清澈的溪流,好浩瀚的星海。
  南舟会骄傲地说,是吧?这是我和他的家。
  南舟之前要画的只有一个小镇。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世界,是无法穷尽的一幅画卷。
  世界是让人挪不开眼的花花世界。
  人是让人舍不得放开的挚爱之人。
  这就够了。


第322章 番外二
  二人返回C城时,已是深冬时节。
  南舟第一次喝到腊八粥、惊为天粥后,又在新居中迎来了自己的生日。
  南舟现在仍是南老师。
  他的头衔是国家特聘的格斗教练,分到了一间大院的公寓房。
  这里曾是一名退休教授的家,装修都是现成的,偏于中式,电视墙别出心裁,一处处划格分类,做成了一面书墙,可谓一室风雅。
  电视里播放的新闻中,喜气洋洋,万象更新。
  亲人失而复返,所有人对这仪式感早已胜于内容的新春佳节,难得生出了几分真心。
  家家户户贴出春联,除垢扫灰,对未来一年的美好满心期盼。
  李银航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南老师,饺子吃什么馅的?”
  南舟认真地给出答案:“苹果。”
  李银航:“……”
  她传话给拌馅的南极星:“猪肉大葱。”
  南极星立在流理台前,腰间系着围裙,笃笃地切着肉:“嗯。”
  肉馅在几滴葱段煸炒过的熟油间吱吱作响。
  李银航则把一盆扒好了凹塘的水、面、蛋放到南舟面前,给他简单讲解了一下该怎么把这一团混合物变成面坯。
  于是纸片人南舟老师听话地抱稳一口铁盆,乖乖揉面。
  千揉万揉,揉出了一屋面香。
  李银航拿了一只蜜桔,剥着皮的同时,跟他讲解:“南老师,你明天过生日,今天包饺子,这就叫‘包小人’。明天可得吃长寿面啦。”
  她絮絮叨叨的:“我本来想留下来给你过生日的,可是春节的车票真不好抢,抢来抢去,就只剩下明天的两张票了。”
  南舟的手一顿:“两张?”
  “嗯。”李银航往厨房看了一眼,“我和他。我们俩。”
  厨房内锅碗瓢盆互碰的声音低了些,显然是有一只蜜袋鼯的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南极星在两家都有窝。
  他要是想串门,就开了窗户,在两家的防盗网上跳上两跳,笃笃地去叩另一家的窗户就是。
  但是他最近往李银航家里去得勤了些。
  主宠两个肩并肩窝在沙发上吃苹果时,南舟还好奇地问过他:“银航家里有什么?你那么喜欢去。”
  南极星咬着苹果,面颊上金光微微:“她家里有……有……”
  究竟有什么,他期期艾艾了一阵儿,终究也没说出来。
  为此,南舟还特地去李银航家里调研过。
  他发现两家格局高度相似,除了细节处的装修外,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南舟困惑了一阵后,一锤掌心,豁然开朗。
  鉴于以前南极星还是蜜袋鼯时,总是爱咬些书页磨牙齿,有一次还吃了他一个画册角。
  它大概是看着书牙痒,又知道不能搞破坏,怕舫哥生气,才到李银航家去躲一躲的。
  李银航笑说:“他说……想看看我的家。”
  南舟点头:“嗯。我有了一辆车,但我还不会开。你要吗?”
  李银航务实地摆摆手:“不要不要。家远。加油费又贵。”
  南舟也就没多问,继续老老实实地揉面。
  李银航折返回了厨房。
  南极星虽然懵懂,但和南舟又有不同。
  ……他在感情方面的理解进步神速。
  他闷着头说:“我……我还是留下吧。我不去了。”
  李银航着意看他一眼,猜中了他的小心思,却不拆穿,故意叹气道:“票买了哎。明天早上9点的……现在发车前24小时退票,要有20%退票费的。”
  南极星小声:“那怎么办?”
  李银航不答他的问题,歪头反问:“怎么啦?说好要去的。”
  南极星气闷着切土豆:“我,不好看。”
  李银航笑:“我们好看着呢。”
  见她不明白,南极星只得如实把自己的顾虑讲出口:“……我很奇怪。”
  他指了指面上细细的、褪不去的金色纹路。
  李银航早就打好了腹稿:“就说你喜欢cosplay呗。”
  已经学会了看家庭狗血剧的南极星:“你家亲戚会问我是谁的。”
  李银航一摆手:“没事,我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还没我能唠呢。”
  南极星:“……可你怎么跟他们说,我是谁?”
  “唔……”李银航叼着橘子,“你是南极星,是我的好朋友,是国家包分配的小厨子,还是……”
  南极星耳朵一尖,等她的下文。
  可李银航忽然惊喜地咦了一声:“那一半挺酸的,可这一半是甜的诶。”
  不由分说,她将一点甜蜜塞到了南极星口中。
  南极星含着甜甜的橘子,抿着嘴巴,有一点高兴,有一点怏怏。
  可他不知道后者是由何而来。
  就像他不知道李银航扭过身后、不明原因地微红了的脸蛋。
  屋内的暖气实在开得很足。
  南舟正在揉面,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就穿着柔软的法兰绒拖鞋,踢踢踏踏地去开门。
  进来的江舫面颊微红,一遇热气,睫毛上就凝上了薄细的水珠。
  他晃一晃手里的塑料袋:“醋买回来了。”
  李银航转出厨房,接过他手里的醋壶,一抬头看到他的半丸子头,抿嘴一乐。
  “他扎的。”
  江舫简单地解释了自己新发型的来历后,又笑盈盈地指了指自己英伦风的外套夹克和灰羊绒质地的围巾。
  “他搭的。他系的。”
  李银航:“……”
  往好处想,这应该是她今年的最后一口狗粮了。
  面馅醋转眼齐备。
  李银航发出一声呼唤:“洗手包饺子啦——”
  换上了家居服的江舫一边挽袖子,一边道:“不急,先等一等他。”
  李银航:“……啊?”
  大约一分钟后。
  电视上温柔可亲的女主持人说:“本节的新闻直播间就是这样,感谢您的收看,再会。”
  电视这边的南舟礼貌地一点头:“再会。”
  隔空慰劳了在他生日时还专心为他播报新闻的主持人,南舟也学着江舫的样子,挽起袖子走向了那一盆面、一盆馅,走向了他的人间烟火。
  ……
  此时,正是万家饭熟时。
  S市。
  贺银川家。
  贺银川是老拼命三郎了,哪怕被调任文职,也能在岗位上做出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连续加了两天的班,被领导勒令他滚回家休轮休假。
  他倒下后,一枕黑甜,直到日落时分。
  他迷迷糊糊睁眼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可屋内并不是黑的。
  隐隐有煎炒烹炸的细响从厨房方向传来。
  贺银川穿着黑色背心和只到大腿一半的平角短裤,晃到了厨房,见到了周澳的背影。
  他不意外。周澳有他家的钥匙的。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
  周澳也知道他在蹑手蹑脚地靠近。
  他故意把菜刀放到一边,转头去拿菜码。
  果然,下一秒,有人就一个飞扑,上到了他的后背。
  周澳腰身一板一挺,伸手托住他挺翘结实的屁股,把他牢牢背在了身上。
  贺银川膝盖处的一块陈年伤疤轻蹭着周澳的裤线。
  有人浑然不知。
  有人装作浑然不知。
  贺银川给人背在了背上,一时有点说不出的狼狈。
  但他既来之则安之,索性直接环住了周澳的脖子:“哈,又逮到我们田螺小周了。”
  周澳则是干脆利索:“早饭午饭都没吃?”
  贺银川:“……”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和昨天中午好像也……”
  周澳:“……”
  他颈上的青筋都起来了。
  贺银川见势不妙,及时认怂:“错了错了,以后听周队的话。”
  见周澳也没有责难,他松了一口气,偷偷从周澳身上溜下来,又去摸他切好的黄瓜吃。
  他刚咬下一截来,就听重又拿起菜刀的周澳平静道:“……以后,我常来。”
  贺银川不解其意,笑眯眯地又去摸黄瓜,却被周澳示警地打了一下手背。
  贺银川一点也不生气。
  他盯着周澳重生的手掌,得意地翘起了嘴角,扬手照周澳屁股上出其不意地猛拍了一巴掌,等他回敬。
  他还想让周澳多用用他的手。
  他瞧着就高兴。
  没想到,周澳回身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贺银川:“??”
  他有些困惑地抚了抚自己的鬓角。
  自己的目的,好像也算是达成了……?
  ……
  一对玩偶正和福利院的小朋友们飞吻道别。
  一个身强体阔,一个娇小可爱。
  孩子们眼中满是不舍,不断和他们挥手。
  直到离开孩子们,来到了停车场中一辆略旧的面包车前,二人才各自摘下了自己的头套。
  这样冷的天,他们闷在玩偶服内,也出了一身水洗似的热汗。
  娇小少女的一缕粉毛黏在侧颊上,她也浑不在意,用肩膀随便蹭了一下。
  旁边的高大男人沉默地递了一只皮筋来,她才笑着接过,给自己扎好。
  《万有引力》游戏中的种种,“朝晖”的种种,譬如昨日死,宛如今日生。
  可苏美萤不是只能活七天的萤火虫。
  她忘不掉那个被【回答】操纵后的自己犯下的那些弥天大错。
  所以,她要让自己忙起来,累起来,好让自己的心好过些。
  好在,有人愿意陪在她身边。
  扎好头发后,她问魏成化:“我们去哪里?”
  还没等魏成化作答,身后就传来一声招呼:“这还用问?喝啤酒,吃火锅去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了另外三张熟悉的面庞。
  蜘蛛纹身,四眼,还有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
  她呆站在原地,在夜色中望向她的“朝晖”,张了张口,想要打一声招呼,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
  同一时刻,孙国境可是忙得团团转。
  他的烧烤摊重新开张了,生意更胜以往。
  罗阁成件成件地搬运着新到的啤酒,齐天允正在炭火中烟熏火燎,被笼罩在牛肉和辣椒的香气中,看不清面目。
  孙国境正围着围裙,给人点单。
  他接待的客人,好巧不巧,正是沈洁。
  她这回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
  可惜,他们虽然都和“立方舟”合作过,可也仅限于知晓名字,见面也并不相识。
  沈洁和每一个普通的客人一样点单:“十串牛肉,五串干豆腐,五串鱿鱼,五串烤心管。都少辣。”
  孙国境也和每一个人情练达的老板一样拖长了声音:“得嘞——”
  一声洪亮的叫喊,将深夜路边的那点自得、那点欢喜,尽数唤出。
  ……
  饭后,李银航带着南极星告辞。
  时近午夜,趁着南舟洗澡,江舫下了一趟楼。
  待南舟出来,江舫拐走了湿漉漉的猫,把他带到客厅里,说12点的时候才许他回卧室。
  南舟就缩在江舫怀里看纪录片。
  期间,他数度想溜去卧室一窥究竟,都被江舫成功捕获。
  直到午夜12点时,江舫才一手牵着南舟的手,一手捂住他的眼睛,站在他的身后,将他一步步引导向了门扉紧闭的卧室。
  吱呀——
  门扉缓缓而开。
  捂住南舟眼睛的手也随之松开。
  南舟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堆精美的包装盒,齐齐整整地摆在他们的卧室中。
  PS7。
  一张黑胶唱片。
  一本翻开就可以总览山河的立体书。
  一个可以实时记录他们生活的拍立得。
  一套齐全的高级画具和颜料。
  一个手绘板。
  ……
  南舟数了数,一共有24件生日礼物。
  “过去的那些年,是我不好,错过了那么久你的生日。现在,我一次性把礼物给你补齐了。”
  江舫从后拥住了他,把下巴轻抵在他的肩窝,轻轻摩挲:“以后,一年一年的,都是你了。”
  南舟说不好此刻的心情。
  他只知道,现在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于是,他返过身,扯住江舫的衣领,微踮起脚,温柔地与他接吻。
  与他同频共振,才是最好的。


第323章 番外三
  第三类世界的数据处理工厂,不同于地球的喧嚣吵嚷,是极致的静谧。
  每个在此工作的高维人,都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沉默。
  他们只负责静坐在营养舱内,佩戴着联通设备,贡献出自己的大脑,作为运算和筛选的一样工具。
  高维人的大脑很奇妙,将高功能性和低使用度这两种特性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譬如【脑侵】工厂,旨在通过开发食用型大脑,赋予它各项情绪和刺激,在它孕育“成熟”后,高价贩售,以满足高维人的口腹之欲。
  譬如元明清所在的数据垃圾处理厂,利用的就是高维人大脑自带的高效处理能力。
  联通设备会将各种垃圾碎片汇流传输入脑,经过功能强大的大脑审阅过后,再分门别类,投入各自的数据垃圾桶。
  工位的名字叫“蜂巢”。
  连成片的工位叫“蜂箱”。
  现在,元明清就是“蜂巢”中的一员“工蜂”。
  在用胜利者的愿望、将自己和唐宋的家人从严酷的合同条款的泥淖中拉出后,元明清主动申请,独身前往第三类世界的数据工厂,做了一名低等的数据垃圾分类员。
  此时的元明清,也不再是游戏中那张面孔。
  他之前使用的那张脸,认识的人太多,可谓全球知名。
  他不好做事,也不好生活。
  于是元明清向官方申请了外貌修正,给了自己一张崭新的人类面孔。
  好在这也不违和。
  人类的面孔,是高维近来的流行款外设。
  《万有引力》毕竟是风靡全球的游戏,高潮迭起,最后的收尾也不失精彩,给大家带来了极强新鲜感。
  即使游戏现在已经停服关闭,却因为这种“急流勇退”感,在高维留下了一片风潮余韵。
  只是究竟是不是真正有高维人在幕后操控,在高维人的论坛中,仍是众说纷纭。
  这本来就是节目组自己理亏,为防万无一失,在游戏中塞了预定的冠军,还多塞了一堆私货和辅助。
  如今,他们如果不主动切断和地球副本的联络,必然有好事者要去一探究竟,看看地球里究竟有没有“元明清”、“唐宋”这一号人。
  恰好,江舫也许了让高维和地球脱钩的愿望。
  所以,节目组最终决定顺水推舟,了却这一桩隐性的麻烦,也好给自己留一些体面。
  连接既然一断,一切便都无从查起。
  高维人们热热闹闹地议论了几日,便又期待展望起下一场大型游戏又能整出什么精彩的花活了。
  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元明清的真正去向。
  由于他许的愿望中包含了保密条款,因此知道元明清真实身份的人,除了中控系统外,实在寥寥。
  就像现在元明清的直系组长,也只晓得,这个年轻人主动要求,要单独负责了《万有引力》运行期间某一日的所有数据垃圾。
  要知道,高维产生的数据垃圾多得骇人,短短十秒的垃圾,便要花上整整一日去分类处理。
  他要了那一天,就等于付出了他的71年。
  今日,和元明清坐在同一排“蜂箱”中的工友们和以往一样,均各百无聊赖。
  有人坐着打瞌睡。
  有人望着营养舱一角螺丝上的花纹发呆。
  有人在心里盘算今日会有什么数据餐下发。
  只有元明清在高速掠过的图像、影音垃圾中,一一过筛,认真地寻找着他四散的朋友。
  他原先认为,李银航让“所有玩家复活”的愿望,或许能带回唐宋。
  等元明清回到高维,看到身旁空空的游戏舱,这点侥幸自然落空。
  李银航的愿望,是把玩家全部送回地球的体育场。
  ——高维绝不会给地球留下一个可供研究和参考的高维人的。
  既然没有捷径可走,那他就老实些吧。
  元明清本就清秀瘦削,因为近些日子来格外用功,更是清减了不少。
  一日的工作很快了结。
  大家经历了这一天无聊的做工,个个面灰如死,步子都迈不开,僵尸似的拖曳着步伐,整齐地列队前行。
  只有混在队伍中的元明清眼睛发亮,走路带风。
  这缘由,是他掌心中的三片属于唐宋的碎片。
  他今日收获颇丰,值得一乐。
  元明清心情不坏,左顾右盼时,居然瞧见了一个熟面孔。
  值得一提的是,元明清的工友之中,还有《万有引力》的导演。
  元明清这种工作人员,本来是无缘和导演碰面的。
  但他是和元明清同一天来到这里,还是被人强行送来的。
  他毫不体面地挣扎喊叫,在斯文尽毁间,把自己的身份出卖了个彻彻底底。
  但第三类世界有自己的法则。
  在第一类世界养尊处优、拥有一切高阶的美食代码使用权的导演先生终究反抗无果。
  从此之后,这位导演先生每天都是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和他们一起吃着黏黏抓抓的豆糊。
  不得不说,元明清看他这张愁云惨淡的脸,觉得还蛮下饭。
  吃过饭后,一群面白唇青的“工蜂”又在工头的带领下,晃回了休息室。
  与其说是休息室,不如说是一间间邋遢窄小的鸽子笼。
  在来到休息室楼下后,他们便可以正式解散了。
  一批高维人回屋休憩,一梦不醒。
  也有一批高维人会前往专门为他们这一类人设计的杂货店。
  他们每日的工分都可以用来兑换廉价的代码使用权。
  这些代码可以让他们换到1到3听廉价的酒类,换到几个频道的节目,或者换一个生活在第一、二类世界中吃香喝辣、美人在怀的绮丽梦境。
  元明清则是有自己的大事要做。
  他哪里都没有去,径直返回了自己的小屋。
  小屋只8平方米,方方正正的,只够摆得下一方置物柜,一张小床。
  床上躺着一个闭目沉睡的俊秀青年。
  ……拼齐外貌是最容易的。
  难的是找回他的记忆。
  元明清捧着三枚遗落的碎片,融入了他的体内。
  他的睫毛微动,紧接着徐徐张开了眼睛。
  元明清这种拼拼凑凑的工作做久了,也学会了不再抱着无谓的希冀。
  毕竟希望落空的滋味不大好受。
  他伸手,堂而皇之地逗弄着唐宋的睫毛。
  他不像其他的“工蜂”那样,把工分都花在购买娱乐设备上。
  他亲手拼凑出来的朋友,就是他最好的玩伴了。
  直到唐宋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元明清心中一悸:“你认得我吗?”
  唐宋的目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仿佛眼前的人让他熟悉,又陌生。
  元明清自嘲地一哂。
  ……他就知道,不能抱希……
  可在他的嘴角刚刚弯起时,他清晰地听到唐宋说:“你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个回答,元明清身子剧震,兴奋无端,一时间情绪失控,死死抱住了唐宋,把自己毫无保留地送到了他的怀里去。
  他的眼尾生出兴奋的重重红晕,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发狠地拥抱,再拥抱。
  他终于找回他来了!
  哪怕只是一部分——
  可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彻底失去了元明清的掌控。
  他的身体被一阵巨力翻覆,后脑重重磕在了床板上。
  此时的元明清已经不是游戏里被官方特意优化过数据的优质玩家了。
  唐宋的身体素质本就胜过他,他数据碎片中的各项数值也还是游戏里的顶尖配置。
  无窗的房间本就压抑,被一个身高一米八多的男人就这样死死压在身下,元明清一时间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元明清大脑高速运转,却是运算无果。
  他并不知道自己还给了唐宋什么样的记忆。
  或许那三片碎片,是他的生殖记忆?
  又或许是……
  他心下里一片茫然,只觉得这样的情形似乎不对,但又似乎……
  是欠他的。
  只是一个犹豫间,情况陡变。
  下一秒,元明清忍不住脱口痛呼一声,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拳头,双腿内并绞紧,让唐宋也发出了一声痛吟。
  可强大的负罪感,先于疼痛和羞耻攫住了他。
  元明清松开了死死攥住唐宋头发的手,顺着他的颈部,慢慢抚摸了几下,咽下了从额头渗下的一滴冷汗,忍痛低声道:“你慢一些……啊……慢一点……”
  唐宋自上而下地注视着元明清,不知为何,微微面红。
  他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元明清的锁骨、眼角、嘴唇,仿佛是在回忆,又仿佛是在用心进行新的记忆。
  可他很快发现,元明清抖得厉害,面颊潮红,一张唇却是煞白煞白。
  他似乎觉出自己这样的举动是在趁人之危,眨眨眼睛,有些慌乱地伸手掩住了元明清的眼睛。
  此时的唐宋记忆残缺,意识懵懂,如同初生的兽类。
  他一切从心而动,却也笼统地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错事。
  于是他急匆匆地掩耳盗铃。
  ——你不要看我呀。
  这一捂,把元明清的心都捂得软了下来。
  他把自己渗着冷汗的手掌抬起来,轻轻覆盖在了元明清的指掌上,安慰地轻拍了拍。
  不要紧。
  不要……担心。
  隔壁也听到了些许声音,凑趣地敲打起薄得仅有一层聚合材料的墙壁来。
  砰砰砰,砰砰砰,替他们打着节拍。
  听着起哄的口哨声,元明清羞愧得无地自容,如遭火灼,几欲晕倒,羞耻的冷汗顺着鼻凹两侧汩汩流下。
  可因为精神力强悍,无论如何也晕不过去,只能忍耐着潮汐一样波涌的怪异快感,发力扯紧枕头,任一额细密密的汗珠在一点雪白的顶灯照耀下泛出薄光。
  元明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流下眼泪时,唐宋停下了动作,定定望向他,轻轻吻掉了他的泪水,像是要哄他,不要哭。
  元明清的嗓音里透着一丝行将崩溃的颤抖:“你到底,在想什么?”
  唐宋的脑子里大半都是空白的,却有一半的内容都是元明清。
  听他这样问,唐宋没头没尾地想到了一句话:“这天气不好。”
  ——江舫一枪崩碎了唐宋的膝盖时,他卧床养伤,伤势却因为天气恶劣每况愈下。
  这句话,是元明清为了宽慰他说的。
  当时,他身体伤痛难忍,心情自然不好,便没有理会他。
  现在,他终于可以贴在元明清耳边,耐心地给出了回答:“只要有你在,都是好天气。”
  他感觉身下的人一阵抖颤,什么话也没再多说,只是反手揽紧了自己,仿佛在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无以为报,只好回以更加热烈的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元的社畜生涯w


第324章 番外四
  谢相玉举起钥匙,对准日光,细细观察。
  这把钥匙的制式相当独特,是一张通体漆黑的石质卡片,触手温润,滑开侧槽,可以取拔出一枚小小的实体钥匙。
  他在心中第N次嗤笑一声:骚包。
  宿舍的门嘭的一声被人推开。
  三个室友鱼贯而入,正高声笑闹着,瞧见他在,便都安静了些。
  室友A笑嘻嘻地出言调侃:“谢哥,今天没去图书馆?”
  谢相玉抬起头来,柔和温良道:“嗯。”
  谢相玉在宿舍中年龄最小,身高最矮,可因为学习拔尖,为人谦冲,大家也乐得半调侃半真心叫上他一声“哥”。
  其时,《万有引力》的大规模失踪事件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唯余心底余震不休。
  距离大学生们返校开学,也过去了整整两周了。
  见谢相玉笔记本电脑的搜索栏上还有“万有引力”四个字,室友A和另一名室友B对视一眼。
  B忍不住试探道:“谢哥,搜这个干嘛?现在什么都搜不到的。”
  谢相玉点头:“我知道。”
  网络渐复后,关于《万有引力》的所有话题讨论,在国内国外的互联网上一律禁绝。
  实际上,游戏中根本无人死亡,所以这段伤痛会变成一段谈资。
  如果拿到现实中来讨论,可以预见,一切会逐渐变味。
  没有参加的人会指手画脚该如何通关、如何许愿。
  在游戏中缔造的仇恨有可能蔓延到现实中。
  经历过游戏的一部分玩家可能会拿游戏中自己的见闻,添油加醋、博取流量。
  为了避免焦虑情绪在世界范围内不可控地传播,索性一了百了,禁了干净。
  高维人的事情,就交给有志于此的人去烦恼。
  普通人放下过往,安心生活就好。
  室友A字斟句酌,小心打探道:“当时失踪的事情刚发生,群里辅导员就挨班儿点名,看有没有少人。咱们班就你怎么都联系不上……”
  “我当时手机屏幕正好坏了,渗液得厉害,要去修。”谢相玉撒谎时眼睛也不眨一下,一身的纯真气质,“不好意思哈,让你们担心了。”
  在外人面前,谢相玉始终是这样规规矩矩的性子,良好的家教浸润出通身的书香气,再加上他长得英气又正派,这让他的话天然就添了几分可信度。
  更何况他的确换了新手机。
  谢相玉这话一出,室友ABC同时释然。
  C走上来,大力拍了拍谢相玉的肩膀:“嗨,哥几个总担心你心重,进去了又不肯跟我们讲……要是真进了那个游戏,那个那个……你人这么呆气,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谢相玉微微笑弯了眼睛:“不会的啦。”
  这桩事儿不大不小,压在这几个半大青年的心上,也的确够呛。
  现在大家心神一松,说话的嗓门都大了不少。
  A抱起房间一角的篮球,笑嘻嘻地冲谢相玉一摆手:“哥几个占场子去了哈,晚上吃烤串去,你去不?”
  谢相玉乖巧道:“不了。我今天有事。”
  一群人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走。
  寝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后,谢相玉嘴角一挑,随手敲下了键盘上的一个按键,将笔记本电脑切换到了另一个页面。
  在体育场中分别后,谢相玉还是去过一趟易水歌的家的。
  ……趁易水歌不在家的时候。
  他偷偷用钥匙插入锁孔,没有扭动,就听滴的一声细响,门应声而开。
  平心而论,公寓的装潢不错,是谢相玉喜欢的风格。
  他溜入易家,在卧室窗帘的滑轨后面安装了一个针孔摄像头。
  谢相玉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白被他折腾这么久,他打算找几张易水歌劲爆的私密照,发到某个同性网站上去,再替他打上一句广告:
  深夜寂寞,急招猛1。
  原先,谢相玉是这么打算的。
  他的私密文件夹里,已经存了七八十个特意剪切出的视频。
  有易水歌裹着柔软的毯子,在床上用投影仪看电影。
  有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睡衣一角上掀,露出紧实漂亮的腹肌轮廓。
  或者,他趴在床上,用平板加变速齿轮,玩一些无聊的和手速相关的小游戏。
  飞机大战、星球飞弹之类的游戏,他像个大男孩似的,打得乐此不疲。
  那双曾经折腾得他死去活来的灵活手指,在屏幕上频频闪动。
  可只是看了一会儿,谢相玉就受不了了。
  他扶着桌子,咬牙切齿地挺着自觉地泛起酸意的腰站起身来。
  他扶着墙,一路来到了公共洗浴间,一路心跳如鼓,祈祷没有人路过,目睹他的狼狈,又莫名渴望有人路过,瞧见他潮红的双颊、发软的双腿。
  谢相玉喜欢他自己立起来的乖学生人设,却又向往平淡生活里的强烈刺激。
  他隐隐向往这种在公众面前身败名裂、被人用怪异眼神瞩目的感觉。
  可惜,他从小到大,运气都实在很好。
  除了易水歌,他的狼狈、失控、不体面,少有人见。
  现在不是洗澡的时候,更衣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寥寥几道水音从澡堂内传来。
  谢相玉寸缕不着,手握着易水歌的钥匙,慢慢走进了浴室。
  这里是南方的澡堂,彼此之间并非坦诚相见。
  两面贴了瓷砖的墙壁,一层薄薄的蓝色浴帘,隔开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如果有人在此时路过,会从帘下看到一个人面朝墙壁,微踮着脚尖,踝骨两处的肌腱因为过度的拉扯,在足跟侧形成了两个诱人的圆窝,在氤氲的热气中不住颤抖。
  可惜,期间无人路过。
  谢相玉的秘密仍然无人知晓。
  等到勉强缓解了那难耐的苏痒,穿好裤子,谢相玉还是衣冠楚楚、清洁干净的谢相玉。
  只是他说不出的不痛快,在回宿舍的路上,无声地痛骂了易水歌一路。
  回到宿舍后,谢相玉忍着身后微妙的不适,百无聊赖地敲击着键盘,用指尖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敲来敲去,他又习惯性地敲回了实时监控易水歌的画面。
  可这随便的一眼看去,他的脸色骤变。
  易水歌的床上躺着一个人,睡得正香,被子正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
  由于光线昏暗,角度奇异,谢相玉看不见那人的脸,只看到他从被尾露出的一只脚。
  可谢相玉早看惯了易水歌的身量。
  这哪里是他?!
  谢相玉霍然起身,盯着屏幕看了许久,“哈”了一声。
  这人欲望之旺盛,自己可是亲身领教过!
  他果然耐不住寂寞!
  他在宿舍内焦躁地绕了几圈,嘴角挂着怒意勃发的冷笑。
  真好,他妈的。
  太好了。
  他不是让自己有空去找他吗?
  那他现在就去找找看!
  谢相玉背着单肩包,气冲冲地一头扎出学校西门后,刚要往公交站走,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带着轻佻意味的招呼声。
  “哎。”
  谢相玉猛然驻足。
  还没见到那人的脸,他的心脏就不争气地怦怦乱跳起来。
  他侧过半个身来,向后看去。
  单手支颐的易水歌,坐在一辆车窗下摇的S级奔驰里,笑笑地看他:“去哪里啊,谢同学,我载你一程?”
  谢相玉心里乱了一阵,可面上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到了易水歌的车边。
  他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易水歌指了一下停车线:“这里是能停的,不违法。”
  听他意有所指地提到“违法”,谢相玉又想到体育场里自己被他调戏时,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这样犯法”,脸颊不免一红。
  为了缓解尴尬,谢相玉挑衅地看着他:“你不会每天都来这里等我吧?”
  “倒也不是。”易水歌笑道,“你钓鱼吗?”
  谢相玉:“……哈?”
  易水歌:“我得放个饵,等小鱼来咬了钩,我才会出现在你面前啊。”
  谢相玉缓了一下,才琢磨明白他这话里庞大的信息量。
  ——以易水歌的手段,他想在自己的监控视频上做手脚,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这点不难勘破。
  可谢相玉硬是气得上了头,什么也想不到,直冲了出来找他算账。
  明白自己被算计了,谢相玉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你成心的是不是?你耍我——”
  话脱口而出后,他自己反倒僵住了。
  ……这也就意味着,易水歌早就知道自己动的手脚……
  “小偷窥狂又违法了,受害者来抓你走。”易水歌斜斜飞了个眼风,又浪又明艳,“……上车?”
  谢相玉憋了好半天,才忿忿然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
  他故意不系安全带,任由提示响个不休,冷冷地、示威一样地看着易水歌。
  孰料易水歌仿佛读不懂空气一样,越过半个身体来,绅士地替他扣上了安全带。
  “遵纪守法是好习惯,要继续保持啊。”
  说完,他往谢相玉嘴角轻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样、潇洒地一进一退后,易水歌坐回了驾驶座,在拧车钥匙时,由衷地慨叹道:“想死这个味道了。”
  谢相玉烧红了一张脸:“……”你他妈要不要脸?!
  易水歌把他带回了他的家。
  谢相玉先前来过,因此左看右看,还挺轻松。
  走到门前后,易水歌让了个位置,让他开锁。
  谢相玉无所谓地一耸肩:“你那破钥匙我早扔了。”
  闻言,易水歌也不动怒,笑眯眯地又站到了门前。
  谢相玉眼睁睁看着易水歌在门上某处轻轻一点,按压指纹,开门解锁。
  他随口道:“你的门花样还挺多。”
  易水歌:“倒也没有,只有远程解锁和指纹解锁两种模式。它不如你,放心。”
  谢相玉:“……”
  他自动忽略了易水歌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可思议道:“可我——”
  “啊,你说你来的那一次。”易水歌答说,“那次我看着你来的,给你远程解的锁。”
  谢相玉不信,掏出钥匙,发现只有锁眼匹配,插进去后,却真的怎么也拧不动。
  他的眼里怒意又要喷薄而出:“你骗我?!”
  “钥匙的事情,你也骗我。”
  易水歌抬手按住他的额头,轻轻往后一弹一推:“我们扯平。”
  谢相玉骂着易水歌的祖宗十八代,攥着他的钥匙,和他一起进入公寓。
  他站在门口,把守退路的同时,有意觑着易水歌的一举一动:“现在天也不晚,你不上班?”
  易水歌走入水吧,坦荡道:“最近失业。”
  谢相玉眉心一挑。
  对,《万有引力》出事,易大顾问的工作也没了呢。
  想到这儿,他脸上自然流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神色。
  易水歌从保温壶里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我不赚钱,你高兴啊?”
  谢相玉在易水歌面前,才脱去了那层伪装,陡觉轻松不少,连说话的语气都在不自觉间松快了许多。
  他热热地喝了一口:“高兴啊。”
  “看出来了,是挺高兴。”易水歌说,“都敢随便喝我的东西了。”
  谢相玉刚才没来得及品尝水的滋味,闻言面色大变:“你——你——”
  易水歌却不答他,只问:“今天晚上回去吗?那得赶早,路上发作了可不好。”
  被他这样一说,谢相玉只觉小腹一股紧,一股热,绞得发涨。
  他脑补了自己在公共交通工具上难以自控、辗转厮磨双腿的模样,喉头一阵阵发着干意。
  “待会儿吃点蛋糕?”易水歌又把冰箱打开,将一个打着丝缎的黄桃蛋糕展示给他看,“新鲜的,今天刚买的。”
  “……或者,你更喜欢‘使用’它?”
  几个简单的字眼、一个简单的动作,谢相玉已经感觉被冰冷的鲜奶油挤入时怪异的畅快感。
  谢相玉感觉自己只用几句话,就被他轻松玩弄在股掌间。
  这种挫败感和他身体内的情愫混合,发酵出了莫名的冲动。
  他努力撑住已经开始发软的双腿,维持住矜持的样子,不许自己随意磨蹭双腿,缓解那股从体内升起的燥热感。
  “废什么话。”他故作冷漠地昂起下巴,“要干就干,你回来了就不行了是吗?”
  他装作很见过世面的样子,走到卧室前,拧了一下门把手,发现无法开启。
  他眉毛一皱:“干什么?把门给我打开。”
  尽管知道不大可能,他还是忍不住想,不会里面真的藏了什么人吧?
  易水歌问:“你不是有钥匙么?”
  谢相玉心脏怦然一跳。
  他给他的,一直是卧室的钥匙。
  最私密的地方。
  也是他们开始一切的地方。
  他将信将疑地拔出钥匙槽,向内一插。
  严丝合缝。
  在门扉发出滴的一声自动音后,它自动向内开启。
  房间的投影屏上,正投射着用代码写成的三行情诗。
  如果我今天见到你。
  我会和你共享内存。(sharedmemory)
  也共享未来。(sharedfuture)
  在他脸色微红时,易水歌从后轻轻亲吻了他的颈部,成功催软了他的腿。
  可惜将谢相玉压倒在床上后,易水歌一开口就不是人话:“真的要在这里吗?会被你自己录下来的。”
  谢相玉喘得厉害,口不择言道:“你管不着!”
  “其实我什么都没加。”当情意渐浓时,易水歌贴在他耳边,“那只是普通的水而已。”
  谢相玉一愣,张嘴就要骂骂咧咧。
  但易水歌只一动,他便连话也讲不出来。
  阔别了两月,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真的已经熟透了,宛如一颗饱胀的石榴,每一颗榴实都在迸流着甜汁,亟待开采和赏味。
  易水歌摸一摸他,在他耳边调笑:“真的渗液得厉害啊。”
  谢相玉心脏一震。
  这他妈是他今天才和舍友说过的话!
  “你——”
  谢相玉很容易就想到了。
  一定是他送给自己的这把见鬼的钥匙干的好事!
  他怒发欲狂:“你才是偷窥狂!你偷听我说话!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易水歌反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扔掉我的钥匙?”
  谢相玉张口结舌。
  易水歌温柔地亲一亲他的唇:“我知道的,你想我。”
  谢相玉:“谁想你?”
  易水歌用额头抵一抵他的,从容地承认:“我想你啊。”
  谢相玉耻于提到一切和“爱”有关的字眼。
  他认为“爱”是庸俗的字眼。
  他不会爱人,他没有正向的感情,他小肚鸡肠,他锱铢必报,他快乐的阈值很高,高到他在现实生活里找不到任何寄托。
  可他承认,他也想易水歌。
  只是他不会说。
  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说。
  天色将暗,蛋糕新鲜,情诗动人,鱼水交融。
  这一刻,我想……我在想你。


第325章 番外五
  (一)端午节
  家里飘着箬叶和艾草的清香。
  江舫没学过包粽子,但是他在家务这一层上是一点即通,很快掌握了要领,包得又快又好。
  南舟包出来的东西,则煮成了一锅香黏的糯米红枣粥。
  但南舟不很沮丧。
  他还是吃到了甜粽,手腕上也系了五彩绳。
  午后,他和江舫小憩。
  他握着江舫的指尖,上面沾着清淡的箬叶香气。
  他趁江舫睡着,偷偷吻了他的人间。
  (二)儿童节
  儿童节的标配,自然是游乐场了。
  刚一进园,南舟就盯上了卖棉花糖的摊位。
  做棉花糖的大叔一边让丝丝缕缕的糖丝卷云一样翻裹住糖棒,一面善意地笑道:“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还吃棉花糖啊。”
  江舫站在南舟身前,仿若无闻:“您好,要最大的,还要两只兔子耳朵。”
  有人宠着,他想要一朵天空那么大的棉花糖都行。
  等一整支棉花糖慢慢在南舟口中融化后,他们穿上薄透的雨衣,登上了激流勇进的橡皮艇。
  游乐场的激流勇进有两个落坡。
  当橡皮艇在动力阀作用下、缓缓爬上第一个坡时,江舫悄悄使了坏,一把拉下了南舟的雨衣帽子。
  南舟:“???”
  咚——
  哗啦——
  南舟的黑发濡湿了一大片,白衬衣也湿透了,露出细细的漂亮乳晕。
  南舟盯住江舫看。
  江舫难得像个孩子一样搞恶作剧,如今恶作剧成功,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正要亲亲道歉时,南舟抬起手来,把江舫被水珠沾湿了一点的脸用尚干的袖子擦干了。
  在江舫心尖被甜得发酥之际,他注意到了一件不妙的事情。
  ——南舟的眼睛,盯上了前排玩家的雨衣帽子。
  ——他好像误会激流勇进就该是这么玩的了。
  江舫眼疾手快,抢在南舟动手前,先把人搂进了怀里,制止了一场破坏。
  这让南舟走下橡皮艇后,相当想不通。
  ……那为什么被浇湿的只有我呢?
  不过,这个问题没有在他脑中盘桓太久,他就被他的舫哥用海盗船诱惑走了。
  在海盗船上,南舟很开心,芜湖起飞。
  在过山车上,南舟也很开心,芜湖起飞。
  在大摆锤上……
  南舟懵了。
  颅内压的急速增高,刺激到了他脑袋里的小孔雀,蠢蠢欲动地舒张开了翅羽。
  这让他从摩天轮上下来后,还持续性地坐在长椅上懵逼。
  最后,他被江舫用一根烤肠成功哄好。
  稍事休息后,他们又来到了游乐园的鬼屋。
  经过观察,江舫发现,南舟对鬼屋的理解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他觉得,在鬼屋里能吓唬到人,就算谁赢。
  之前,江舫带南舟去过一个真人鬼屋。
  在这个鬼屋中有一个游戏环节,鬼会随机带走一个幸运玩家,而这名幸运玩家将有幸体验到一个单人游戏流程,喜提被电锯狂魔追杀的环节。
  兼顾到部分胆小又运气不好的玩家,以及自己挣钱的需求,所以,店家提出了一个折中手段:
  如果玩家不想被抓走,就需要花钱购买一个在黑暗中可以发光的荧光手环,作为标志。
  只要佩戴手环的玩家,就不会被鬼选中。
  南舟为了省钱,没买手环。
  他果然被摸黑带走。
  然后,他就抢回了电锯,追得穿着皮套的演员满屋子狂跑,成功解救了其他玩家。
  南舟想,我赢了。
  不过,赢的代价是在事后请演员吃了一顿压惊饭。
  这次,南舟总算大概知道正确玩法了。
  但作为资深boss,他还是对鬼屋的运作非常感兴趣。
  这次的鬼屋,是一个“鬼宅”的固定路线探索游戏,全流程共计15分钟,期间会有鬼魅冒出来吓人。
  女鬼小姐姐蹲在一口井里,远远听到了脚步声靠近,便尽职尽责地踩着陡然阴森起来的音乐节拍,幽幽探头。
  ……没看见人。
  当女鬼小姐姐正要转头张望时,突然听到她的背后传来一声礼貌的问候:“你好。”
  还没等南舟询问她的工作体验,一声尖叫便划破长空。
  某鬼见愁再次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鬼屋。
  此时已经到了夜间。
  游乐园的灯光秀即将开幕。
  他们登上了摩天轮。
  南舟四下望着,虚心请教江舫:“摩天轮是怎么玩呢?它会很快地转起来吗?”
  江舫笑:“不会啊。”
  南舟便安静地等待着它的精彩时刻到来。
  可是,一路都是那样平稳。
  和彼此一起放到半空中时,他们共同来到了城市的天际线。
  南舟眨眨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在这缓慢、悠长的游戏流程中,他眼前的人被夜空、玻璃和烟花添上了一层迷人的滤镜。
  时间流逝的节奏被放得极缓。
  南舟带着一点恍惚,问他:“我们会这样走多久?”
  江舫说:“一直走啊。”
  去春天的尽头。
  去时间的尽头。
  或者就和你留在原地,就这样望着彼此,永生永世。
  (三)万圣节
  南舟听说,有个叫做万圣节的外国节日。
  他对该节日的理解是,只要扮成怪物,就能要到糖。
  既然能拿糖,那当然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南舟觉得自己本来就是怪物的一种,所以不用刻意化妆打扮。
  于是,在万圣节当天晚上,他提着小篮子,去敲了邻居的门。
  在每一家,他都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外加一把糖。
  南舟虽然不很笑,但乖巧懂事,每次见到年纪比自己大的人都会乖乖行礼,还会在下班回来的路上帮几个老人提水果、拿鸡蛋。
  公寓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老人,几乎都相当喜欢这个年轻人。
  因此,当万圣节前一天,江舫拿着一篮子糖,笑吟吟地请他们帮自己一个忙时,他们都非常乐意。
  (四)世界读书日。
  江舫的家里有一套完整的《永昼》。
  那是最初的一版漫画,陪伴着江舫,渡过了他最幸福、最富奇思妙想的小骑士时期,也陪伴过了他最孤独、最黯淡无光的少年荷官时期。
  上面记录了太多他想要对南舟说的话。
  既有荒诞虔诚的骑士之情。
  又有渴望陪伴的情愫。
  总而言之,突出一个中二。
  最近,他们到附近来旅游,恰好入住这一栋小别墅。
  江舫知道这里有这套书,表面镇定,心里实在紧张得很。
  偏偏他又舍不得把书扔掉。
  至于藏起来,更是不可能。
  他家南舟最擅长从犄角旮旯里扒出东西。
  这点习性着实像是一只家猫。
  于是,江舫指着书房,对南舟说:“那个房间不能进。”
  南舟:“为什么?”
  江舫眼皮也不眨地:“进去的话,要和喜欢的人强制做7天,除非心里不再想着他,否则不能出来。”
  南舟被震撼了一下:“……?”
  南舟试探道:“这是……游戏规则吗?”
  江舫笃定地点头:“是的。”
  然后,南舟就直勾勾面对着书房,琢磨了一下午心事。
  江舫也得以安心,去忙活着炖汤烹饪了。
  反正南舟对万事都好奇。
  他以前还有过想问洒水车司机他的车为什么会公然唱歌,而骑着自行车尾行了洒水车数条街、最后打电话告知江舫自己不幸迷路的记录。
  等晚上要睡觉时,江舫找遍了楼上楼下,硬是没找到南舟的身影。
  最后,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在禁地书房里逮到了南舟。
  南舟告知了他思考一下午的成果:
  “我正在想,你如果不来,我们要怎么做呢?”
  江舫没说什么。
  他去准备了一点食物和水,放在了书桌旁,旋即温柔又亲昵地吻上了南舟的唇。
  就这样歇歇停停地做了不知道几多时间后,南舟虚软着声音问:“还要多久?”
  江舫看了一下表,哑声答道:“六天零十八个小时。”
  南舟大惊失色,开始思考江舫会不会坏掉。
  南舟还牢记着这个房间的规则:“你……嗯……可以尝试用意志力克服一下吗?”
  江舫笑着摸一摸他发汗的鬓角:“那要你克服。你先进来的。”
  无法,南舟贴在江舫身上,夹着他的舫哥,小心翼翼地挪出了屋门。
  踏出房门后,南舟长舒一口气。
  他说:“我做到了。”
  他又说:“虽然你刚才在我身体里,但是我很努力不去想你。这样是不是就算结束了?”
  江舫笑着亲亲他:“就是这样,真棒。”
  谁想,南舟下一秒就贴着他的耳边,说:“那你跟我讲讲那本《永昼》吧。”
  江舫的脸倏然烧红了。
  “你想要玩,我就陪你玩。”南舟在轻轻含住江舫的同时,揽住他的脖子,“这样,你还会孤独吗?”
  (五)世界海洋日
  他们去了海边。
  海风微咸,海风撩人。
  江舫坐在沙滩边,用南舟的素描本留住海鸥和夕阳的影踪。
  南舟最近在教他的新学生绘画。
  显然,成果喜人。
  南舟则认真堆砌着沙堡。
  江舫捧着完成的画作,回过头来,刚想对南舟说些什么,就见他为了方便操作,把自己的下半身都埋入了沙堡间。
  现在,他的双腿就是沙堡的地基,把自己砌了进去,压根儿动弹不得。
  两人相对无言,一字未发。
  只是他望着他,他也看着他。
  江舫平静且温柔地微笑了。
  他越过半个身子,就在正好的日光下、正暖的海沙上,在沙堡即将完工的屋顶,和南舟接吻。
  一切都正好。
  包括每一个已经到来,和行将到来的日子。
  ——end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完结,快乐撒花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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