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大唐双龙传(一)
时值隋末,昏君无道,各方起义军此起彼伏,军阀割据。但新安郡乃长江以西一个兴旺大城,因仍未受到战火波及,依旧一派繁华热闹,歌舞升平。
临江的望仙楼乃城中第一大酒楼,丰赡富丽,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子,一律翠绿帘子,文绘藻井,围着楼梯口又摆了五六张散席,此时,靠窗一张桌子,坐了三人,一个头顶高冠,年约五十,脸容古拙的中年人,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褴褛,与乞丐无异,但一个双目炯炯,却又带点儿玩世不恭的洒脱,另一个眉清目秀,神情灵动,这两人正是因一本《长生诀》而搅动天下武林的寇仲与徐子陵,此时却被老奸巨猾的江淮军首领杜伏威制住,强认了做儿子,**着去起那杨公宝库。
寇徐二人聪明有急智,一边与杜伏威虚与委蛇,一边伺机逃跑,此时便故意缠着杜伏威说些引人注目的话,杜伏威被缠不过,加之也有意在两个小子面前显显本事,便也从善如流地说起来,“如今这天下义军看起来风起云涌,实际上都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真正能入眼的,也就瓦岗寨翟让,不过那声势全赖李密,哼,迟早要出事。近来最轰动的事乃鹰扬派刘武周和梁师都一起反隋,这两人原是隋将,所以他们的起事给了隋室一个巨大的打击,加之这两人与突厥关系紧密,梁师都新近还拜了突厥武尊毕玄为师,若有突厥介入,恐怕这形势就更错综复杂了。”
寇徐二人虽本是扬州两个小混混,却心地善良赤诚,加之这几日逃亡所见所闻,此时闻刘武周和梁师都欲勾结突厥,脸上不免愤愤,寇仲道:“关起门来怎么打,那都是我们自家的事,勾结突厥,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杜伏威吃惊地看了寇仲一眼,哈哈一笑,朗声道:“想不到你这小子还有点见识,不错,我就顶看不起那些联结鞑子的人,窝囊透顶,干不出什么大事。”
寇仲又问道:“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什么四大门阀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杜伏威此时对寇仲已有些另眼相看,觉得这小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便也侃侃而谈道:“那门阀乃是指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如今天下四大门阀,分别是宇文阀,独孤阀,李阀与唯一处于南方的宋阀,宇文阀与独孤阀一向乃隋室走狗,不得人心,但阀内确实高手如林,这几门阀大族中唯有宋阀坚持汉室正统,因此在南方士林中极得人心,其阀主天刀宋缺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寇仲奇道:“爹你怎么只讲了三阀,独独忘了李阀?”
杜伏威倒了一碗酒,呷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只因李阀实在没什么好说,论武功,它排四阀之末,阀主李渊为人懦弱又优柔寡断,难成气候,阀内唯有一人可值一提,便是李渊长子李建成,这李建成乃不世之才,十四岁武功已小成,之后据说便离开陇西,游历天下,十六岁时于塞外遇武尊毕玄,被困石头城两年,却不料反被他悟出更高深的武道,击杀毕玄四大高徒,出石头城,至此便行踪不明。”
寇徐二人不由听得咋舌不已,尤其寇仲,想到那李建成击杀毕玄四徒的时候不就跟如今的自己一般大吗?徐子陵虽也是心内震荡,却不及寇仲那样感受深,还分神打量着酒楼的规模情势,看是否有机会逃走。
这时正是晚饭时分,酒楼生意十分兴旺,隔间里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每张桌子上都是满满当当的酒菜,唯有靠楼梯口的拐弯处的桌子上,只有几碟消闲的小食,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便伏在桌上睡觉,黑衣之外罩一件皮背心,桌上放着一柄用旧布包裹着的剑,看起来像个落拓的江湖客。
此时楼梯噔噔噔响起来,显然是有客上楼,上来共一老四少并小二六人,那五人身上都配有刀或剑,其中一十六七岁的妙龄女郎更是惹得寇徐二人两眼放光,那女子见寇徐二人市井无赖般的眼神,立时俏脸一怒,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此时楼上酒座已满,哪有桌子留给这五人,小二不敢开罪那看起来颇有来头的五人,只得好声好气地对那伏案而睡的黑衣男子说:“这位客人,您若是已经用完,能否请结账,这边客人等着桌子用饭。”
五人中的一个年轻人却显然没有这等好脾气,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地动山摇,拍下去后才发话,“喂,小子,用完了赶紧走。”
那黑衣男子被拍醒,茫然抬头。这一露脸,看见的人都不由一赞,只见他蜜色的肌肤上五官削挺,有如出鞘的宝剑般锋芒冷锐,双眉如飞鸟般向两边飞去,双目漆黑清冷,五官完美得像大理石雕像。那妙龄女子一见也是一呆,与他同行的男子原也是俊秀的男子,但不知怎么与眼前人一比,却是差了点味道,心中不由一动。
那原先拍桌的男子见此情景,心绪恶劣,用手一拨黑衣男子的脖颈,想让他将桌子让出来。那人不妨,竟被他踉踉跄跄带出去好几步才站稳。那拍桌的男子看也不看,只对小二道,“还不赶紧收拾桌子?”
小二唯唯诺诺地应了,开始手脚麻利地擦桌子。那黑衣男子立定了,众人也看清了他的样子,忍不住一呆,那人原一直趴在桌上睡觉,并不惹人注意,如今站于黄昏的夕照中,削肩猿臂,细腰窄臀,衬着一身黑色的武士服,说不出的挺秀,年纪大约二十三四间。寇仲和徐子陵至今为止还未见过如此出色的男子,心中一叹,不由瞪向那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心想:人家好好地坐在这儿,哪里碍着你了,酒楼既已客满,你们就该另寻他处。
黑衣的年轻男子已然清醒,环顾了面前几人,大约明白了情况,却也不闹,只拿出两串铢钱放于桌上,自己拿了那用旧布包裹着的剑,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就在这时,那妙龄女子忽然伸手一弹,一枚寒光凛凛的七星镖便朝那黑衣男子的后心飞去,此一变招出乎所有人意料,老者喝道:“无双!”
那黑衣男子仿佛还无知无觉,眼看那七星镖便要击中他的后背,他的手动了,众人只觉眼一花,那七星镖已经哆一声嵌进酒楼的房梁里,紧接着,响起女子惊恐的叫声,只见她那如花玉容上开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鲜血慢慢地从细长的伤口渗出来。
那三个年轻人霍然立起,手都按在各自兵器的把手上,吓得周围食客都纷纷避到角落,不敢出声。那老者脸色也已经变了,他本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就算自己一时大意,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伤人,不由让他脸面大失,沉声道:“此事确是敝侄女有错在先,但阁下出手未免狠辣,当知女子的容貌有时比她们的生命还重要。”
黑衣男子立于昏暗的楼梯间,并没有回头,道:“这么美的脸蛋,这么毒的心肠。”他说话很慢,好像一字一字要去咬准字音,于是便显出一种独特的韵味。
三个年轻人中最俊伟的男子上前一步,傲然道:“在下梁舜明,家父乃朔方梁师都,讨教阁下高招。”这梁舜明一向自视甚高,眼见爱侣被伤,哪肯罢休,自老者身旁扑出,使出家传翔鹰剑法,虚虚实实朝那黑衣男子背后袭来。
那老者对他颇有信心,站于一旁为他押阵。
杜伏威自那年轻人自称梁师都之子,已猜出这一行人的身份,那老者定是与梁师都的拜把兄弟沈天群有关系的人,照这年纪来看沈天群之兄沈乃堂,那女子必是沈天群之女了。至于那个神秘的黑衣剑客,却是毫无头绪,若是平常,他定是要出手试探一番的,但如今有更紧要的事,自是不愿多生事端。
但寇仲和徐子陵已双眼放光,互望一眼,皆明白这是自己逃脱的最佳时机。徐子陵道:“这女孩子心肠未免太狠,人家又没有得罪他,她怎能下如此杀手。”
寇仲一搭一唱道:“这你就不懂啦,娘儿原本就是多三心二意慕少艾的,她见那穿黑衣的小哥形貌俊秀尤甚她身边那什么明的,自然芳心暗许,移情别恋啦,偏偏那小哥瞧都不瞧她一眼,自然因爱生恨,要杀人灭口了。”
他们故意大声说话,好教那边的人听到,杜伏威原本想喝止他们,但又觉得他们的胡言乱语非常有趣,令人开怀。正在这时,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寇仲脸上,原是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的沈无双。她一向自负美貌,平日里连个师兄对她殷勤不断,又有梁舜明这样的人中龙凤心仪于她,对她千依百顺,早就养成骄纵而不知轻重的性子。她见寇徐二人对她目露痴迷,虽心中厌恶,却也不免沾沾自喜,及至见着那黑衣的男子,为他那遗世孑立的形貌气质所惑,一时有些心动,偏偏那人却对她理也不理,一时心急才出手。
沈无双虽为女流,但也是自小习武,愤怒之下这一巴掌,当下打得口中头晕眼花,她尤不解气,正要依样也给徐子陵一巴掌,手掌却被一只大手握住,只觉像被铁箍箍住,又痛又烫。
抓住她手腕的乃杜伏威,杜伏威一生横行霸道,他不来惹你,你已要烧高香,现在竟给人折辱了自己的人,当下双目微凛,目露杀气。
且说那梁舜明一剑刺出,那男子依旧背对着他,直到剑尖离他三寸之时,他才堪堪转身,此时梁舜明忽然变招,竟直取对方咽喉,只一招便想要人性命,当真狠辣。那黑衣男子却脸色不变,身子往后一折,竟让剑锋擦着自己的鼻尖而过,包裹着旧布的剑微微一碰剑刃。梁舜明只觉得千丝万缕的劲气从剑身摄入体内,如万千道钢针刺入。那人手中剑一折,剑柄轻击梁舜明胸口,梁舜明瞬间内息大乱,像被一股热浪击中,猛的向后飞去。那老者脸色大变,伸手去接梁舜明的身子,立时感到一股深沉雄浑的力劲,忙运起内力去化那道劲力,才没有**得后退一步,举目望去。
而那人依旧立于楼梯间,衣袂不乱,连剑鞘都未出。沈乃堂明白这次遇上了劲敌,喝道:“你们带梁公子快走。”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惊叫,竟是沈无双,转头一看,却见杜伏威抓了沈无双,对寇仲和徐子陵道:“这娘们细皮嫩肉,长得倒有几分姿色,爹抓了给你们做几晚老婆好不好?”
沈无双的两个师兄立时抢上前,却只见杜伏威一挥手,单手拍在两人胸口,两人便飞了出去,撞上了桌子,登时人和桌上的杯盘跌做一团,狼狈不堪。
眼见自己的侄女落入敌手,沈乃堂已顾不得那黑衣剑客,愤怒之下,语气中已带了浓浓的杀机,“阁下是什么门派,报上来,看看我沈乃堂惹不惹得起?”
那黑衣剑客掀了下眼皮,冷漠地看了楼上的变故,转身,背影消失在楼梯间——
41、大唐双龙传(二)
寇仲和徐子陵逃脱杜伏威的追踪后,如鱼得水,立时觉得天地辽阔任由人翱翔,这日行到一个荒村,天色渐晚,又遇暴雨,两人匆匆躲进一座宅子。那宅子显见原也是家道殷实的人家,分前后三进,由天井相连,屋内家具一应俱全,只是全覆以蛛网尘埃,庭院里更是荒草过膝,这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样的地方实是不少。
两人议定分工合作,一人去找吃食,另一人找干柴生火。正自转身分开,忽然皆吓了一跳,只因屋内竟还有他人,那人正是在酒楼中见过一面的黑衣剑客,此时正盘腿坐于墙角处,闭着眼睛,长剑横在膝上,无声无息宛若鬼魅。
寇徐二人惊疑不定,他们原也是谨慎之人,加之习练《长生诀》,感官较一般人敏锐得多,但进屋时居然没有发现屋中已有人,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原来那黑衣剑客的武道悟自天地万物,人乃天地万物之一分子,讲究万物齐同,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人身在何处,便能与此处环境融为一体,毫不突兀,呼吸吐纳亦如一棵树一朵花一般自然,其实与寇徐所练内家气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如今他们尚不明白这个道理。
两人对视一眼,寇仲上前一步,哈哈一笑道:“我们兄弟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不想兄台比我们早了一步,真是有缘。”
那黑衣剑客却是眼睛都未睁开,身形如山岳一般一动未动,只有屋外的萧萧风雨声。
徐子陵一拉寇仲,拱手道:“如此我们便不打扰这位大哥了。”话落,便强拉着寇仲出了屋子,站于滴水檐下,小声道,“我看江湖中人脾气都不怎么好的,我们还是离得远一点,不要去打扰他,免得他一个不高兴,便拿我们祭剑。”他们都长于市井中,摸爬滚打长大,最懂得见机行事,能屈能伸,“反正这宅子大得很,我们再找另处休息吧。”
寇仲挤眉弄眼道:“你说这棺材脸的武功跟老爹比起来如何?”
徐子陵道:“这我又怎么知道,你先前不还觉得人家很厉害吗?对他又是敬佩又是羡慕的,怎么如今又改口叫棺材脸了?”
寇仲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只因他不拿我仲少爷当回事,我自然也不需客气啦。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成为一流高手,那就不需要被人这样看轻啦。”
徐子陵道:“一流高手我是不知道,只是现今你仲少爷能否先想法子医治医治我们的肚子呢?”
两人哈哈一笑,勾肩搭背地往厨房走去,看看那逃难的人家有否留下什么能让他们祭五脏庙。
可惜厨房里连半粒米也欠奉,两人翻了个底朝天,失望至极。正在这时,屋外隐隐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与呼喝声。寇徐二人听力过人,来人才刚刚迈进第一进屋子,更兼杂风雨嘈杂,他们心头已浮起隐隐的不安。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到前面,躲在窗子底下往里瞧去――
只见四个隋兵,盔甲不整,手中拿着一柄青光闪闪的单刀,进得屋来,最后一名手中还抓着一名妙龄女子,那女子村妇打扮,头发散乱,衣襟已经被扯开,露出雪白细腻的胸脯,两眼黯淡无神。
那前首的一名隋兵转过头来呼喝了一声,“老张,你他娘的要干就快干,老带着个娘们耽误行程。”
另一个隋兵顺手摸了把那村妇的胸脯,□道:“这小娘们这够劲儿,被你这么折腾还没死,你也真行,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吧。”
那被叫做老张的隋兵得意地哈哈一笑,将村妇抛至地上,便去接自己的裤头,嘴里□道:“让爷再来好好疼疼你。”竟是又要行凶。
寇仲徐子陵目眦欲裂,哪还忍得住,狂奔进去。那已脱下裤子的老张一见屋中闯进两人,吃惊过后大笑一声,“小杂种,是你娘给我干了吗?”
寇徐二人狂怒之下,哪还记得自己手无兵器,飞身而起朝那隋兵扑去。那隋兵一手提住裤子,一手拎起单刀挥过去,寇仲眼见刀锋挥来,一口先天真气变浊,猛得坠到了地上,反而躲过了那一刀。
另三个隋兵立即反应过来,提起单刀便朝徐子陵和寇仲招呼过去,刹那间,精神和肉体进到前所未有的状态,已隐隐可把握到这些兵器挥来的角度和时间,空隙和破绽,以致谁强谁弱,可惜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这突如而来的奇异本领。
寇仲就地一滚,抬脚踢向那隋兵的腹部,没想到一踢即中,他正自大喜,却没料到另一把刀已挥至他的颈边,寇仲大惊失色,心叹吾命休矣――
正在这时,只觉自己眼前一道白色的闪光突起,仿佛一道无形的压力瞬间压向眼睛,眼里出现无数虚影,绚丽的白光乍起,须臾之后,耳朵里传来身体倒在地面沉闷的声音,然后才是兵器落地的声音。
寇仲的眼睛终于恢复了视觉,此时才看到那那四个逞凶的隋兵全部横卧在地,咽喉处一条细细的剑痕,直到此刻,那血才慢慢地渗出来。那四个隋兵至死都未发出一点声音。
寇徐二人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骇,机械地转头看向门外。门口处,一个人缓缓地踱进来,依旧是那身黑衣,曝白的雨光中,映出那刀削斧凿一样俊挺冷漠的脸,手中的剑依旧用旧布包裹着,但已经露出了那朴素无华的剑柄。
寇仲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咽了咽唾沫,道:“好,好剑法!想不到你这个人看着冷冰冰的,倒也有几分侠义心肠。”
那人却是理也不理寇仲,一步一步朝那村妇走去,蹲□,将食指与中指贴在她的颈侧,寇仲和徐子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齐齐赶过去,只见村妇衣不蔽体,双目圆睁,似是对这残酷不公的老天的控诉,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已然咬舌自尽。两人心头皆是一震,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在那四个天杀的隋兵身上在补一刀。
那黑衣剑客合上了村妇的眼睛,站起来又走回了后进的房中。寇仲和徐子陵不忍见村妇暴尸于此,在后院天井中,用隋兵的单刀挖了一个坑,将村妇埋了。做完这些事,他们身上的衣服已全湿了,身上都是泥污,狼狈不堪。两人心情低落地走回原来的屋子,只见里面生了一堆火,那个黑衣剑客却依旧抱剑坐于墙角,望着门外的秋雨,神情凝肃。
寇仲和徐子陵这才觉得冷,忙围坐到火堆旁烤火,那黑衣剑客手一扬,一包干粮便落到寇仲怀里,寇仲和徐子陵早饿得不行,两人碰了碰肩膀,交换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寇仲站起来一本正经道:“请问这位大哥高姓大名,何方人士?我们兄弟也好记着,哪日等我们发达了,定不会忘记高士的救命之恩以及一饭之恩。”
这小子明明已经衣衫褴褛,狼狈之极,半大小子偏偏又装着一副混江湖的样子实在惹人发笑,那黑衣剑客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极浅,却被寇仲捕捉到了,他不由心中大感得意,朝徐子陵挤了挤眼,再接再厉道,“我叫傅仲,他叫傅陵,扬州人士――”对在市井混大的两人来说,随便编个不惹人怀疑的身世,那是易如反掌的。
久久的,那黑衣男子抬起眼皮瞧了他们一眼。寇仲与徐子陵只觉那古井无波的一眼,当下仿佛如照妖镜般照出两个满嘴胡话的蠢货,头皮不由一紧,耳中传来平静低沉的声音,“我叫阿青。”
两人大喜,这时也顾不得浑身狼狈,团团围坐在阿青身周。寇仲道:“阿青大哥,你的剑法实在是太高明啦,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见阿青不答,他便故意装着心生向往的样子说,“要是我能练成你那样高明的武功,就不怕被别人欺负啦,遇到方才那样的情况,也能大杀四方,哪能叫那些没有人性的隋狗这样糟蹋女孩子?”他原本只是想诱阿青教他武功,但说到后来,却动了真情,想起方才的情景,血气翻涌,忘了一心想要的扬名立万,忘了要找宇文化骨报仇,只想着若自己有一身本领,便能嫉恶如仇,即便不能扶大厦于将倾,却也总能做些好事。
阿青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温言道:“我的武功,你学不了。”
寇仲与徐子陵一惊,心下不免失望,只以为阿青不肯教他们,寇仲小声地问道:“是否是我们资质太差?”其实他们早由罗刹女傅君绰口中得知他们的资质乃百年难遇,只是错过了最佳练武年纪,终其一生,武功难大成,但尤不死心。
阿青看着外面,问道:“盯着那雨水,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两人闻言果真齐齐全神关注地盯着那如瀑布般自屋檐下倾泻而下的雨帘,大约十息后,齐齐感觉到眼睛酸涩,扭过头来不解地问道:“阿青大哥,你到底让我们看什么,雨不就是雨吗?”
阿青淡淡地说:“雨水在文人墨客眼里是一篇绝妙的文章辞赋,在琴师的耳中是一首最曼妙的歌曲,在武学宗师眼里,便是一套连绵不绝无懈可击的武功。”
两人齐齐大惊,扭回头继续紧盯雨水,仿佛要看出那到底高明在哪里,半晌之后,徐子陵忽然大叫起来,“我明白啦,这雨水乍看过去虽然相同,其实各个不同,每滴雨水的形状,落下来的速度,其中变化微妙复杂,当真奥妙无穷。”
阿青道:“我的武功便是师法自然,星辰之变化沉浮,草木之枯荣盛衰,流水之连绵不绝,日月之运行,乃至朝代之更迭,都有着亘古不变的规律,在瞬息万变中蕴含永恒不变的奥秘精华。任何人造的事物都不能与自然之生机相比。”
这一番话,若换了听者,恐怕是一头雾水,但寇徐二人天资悟性实在惊人,此时虽还模模糊糊,但已隐隐摸到些什么。
阿青望向屋外,淡淡地说:“要起风了。”话音刚落,一阵大风忽然刮得木门砰砰作响,寇仲徐子陵皆吓了一跳,骇然地盯着阿青。阿青依旧面色如古井般波澜不兴,抱着剑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了。
寇仲和徐子陵讪讪地坐回火堆旁,一边啃着肉干,一边若有所思,半晌,寇仲凑近徐子陵小声地嘀咕道:“我发誓以后绝不叫他棺材脸了,我应当叫他神棍阿青。”
徐子陵的眼睛有些痴迷地盯着屋外的秋雨,道,“我觉得,我好像想通了点什么?”
寇仲问道:“你想通什么了?”
就在此时,蹄声响起,由远而近。豪雨打在屋宇的瓦背、檐棚、纱窗和天井上,发出层次丰富的各种声音,再加上那宛若奔雷般的马蹄声,只觉是千军万马而来。那蹄声越迫近宅子,寇徐二人的心便紧一分,各种念头在心头划过,偏偏阿青却好似毫无所觉,依旧闭着眼睛睡觉。两人悄悄溜至前屋,扒窗望去,只见十几个银色盔甲的武士自高大矫健的战马上下来,进得屋来,一眼便瞧见了地上的死具隋兵死尸――
寇徐二人已知不妙,正待悄悄溜回去通知阿青,心中忽然升腾起强烈的危机感,一只冰冷的手已抓住了他们的后衣领,紧接着,耳边生风,身子腾空然后便被人丢进屋子,一下子被摔得头晕眼花,后背更是火辣辣的疼。两人打了个滚爬起来,抬头便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银甲武士,身上的盔甲在暗夜里反射着慑人的寒光,脸虽平凡无奇,一双眼睛却宛若豺狼一样盯着他们,在他身后,排开十多个同样装扮的银甲武士,威风凛凛,气势惊人。
寇徐二人立时魂飞魄散,却在这时,令人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那原本虎视眈眈的武将忽然几步走上前,沉默而迅捷地单膝下跪,高傲的头颅也深深地低下去代表着敬畏,身后十几人同时整齐划一地跪下,恭敬地叫道:“大公子。”
寇徐二人惊魂未定,半晌迟疑地回过头去,只见阿青抱着剑站在门口,神情还是那样冷淡,却忽然有了一种凛不可犯的尊贵与傲然。
为首的那个武士起身,双手递上一封信,阿青看罢,只吩咐一声,“走吧。”
那武士接过手下递来的披风,抖开,猩红的披风披在阿青身上,衬着暗夜里那一张脸既绮丽又肃杀。银甲武士退开,让出一条道来,等寇仲与徐子陵回过神来,屋子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有密集的蹄声越来越远。
寇仲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我的娘哎。”
徐子陵则怔怔地望着门口,心里有些怅然。
42、大唐双龙传(三)
他叫阿青,是个旅行者,在漫长的旅行时光中,他已经忘了自己姓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趟旅行的,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历经无数次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有时候,他的心也会产生倦怠。
他现在叫李建成,小字毗沙门,是陇西李阀的大公子,他十四岁离家,之后几年一直在外游历,甚少回去,因此与家人并不亲密,母亲更喜欢聪明伶俐又孝顺的二弟世民,妹妹秀宁更是一向唯她二哥马首是瞻,倒是三弟元吉自小崇拜他,四弟元霸一身神力,头脑却有些痴傻,不被父母兄姐所喜,反得阿青欢心。
父亲李渊为人略显优柔,却是典型封建男人,虽也喜聪慧的二子,却更看重长子,此次急信召他回去,阿青已猜到事关李阀存亡大事。李阀地处陇西,位于黄河最大支流渭水上游,沃野千里,交通便利,再加上李家刻意经营,城坚兵利。如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李渊非短视之人,亦非如外人所见留恋着与隋帝那一点亲戚关系,其心也蠢蠢,只差有人帮他下定决心。
晓行夜宿,如此七八日,便至泗水,李阀的三艘五桅大船便停驻于此,响箭于空中升起,没多久,只见大船放下三艘快艇,中间一艘艇上立了两人,一人乃四十几岁的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另一人则是一个年轻公子,华服美冠,目如点漆,傲然卓立,一派渊淬岳峙的气度。
转眼,三艘快艇便至岸边,艇上人下船,那英挺的男子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对坐于马上的阿青道:“大哥总算回来了。”
阿青淡淡地点了点头,又对那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道,“裴先生好。”
那儒生正是一手“忘形扇”会尽天下英豪的晋阳宫副监裴寂,名为李渊棋友,实为幕僚。此时幽幽转着手中的扇子,笑道:“大公子今趟回来,必使李阀如虎添翼,想来有大公子在一旁劝说,李公绝不会再那样固执己见。”
阿青此时已踩着一名银甲武士的背下得马来,随手做了个手势,那十几名银甲武士齐齐甩蹬下马,整齐利落,气势惊人。裴寂暗自心惊,世人皆知李阀大公子于武道上天资卓绝,却不知道此子于兵事上亦出类拔萃,他亲自训练的陇西十六骠骑,集侦查、刑讯、奔袭、暗杀、警卫于一体,既能单兵作战,十六人若配合起来,更能击杀宗师级别的高手。于战场上来去无踪,神鬼莫测,素有影子部队之称。
李世民道:“大哥快上船吧,船上已经备了香汤,待大哥休整一番,咱们兄弟再一诉离别之情。”
阿青不置可否,登上小艇,不一会儿,再由小艇登船,船上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妙龄女子,一双宜嗔宜喜的美目看着阿青,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大哥。”正是妹妹李秀宁,李秀宁身边一位华剑丽服的年轻人亦跟着叫了一声“李大哥”,正是李秀宁的未婚夫柴绍。
阿青只是略微点头,便脚不停步地走进船舱。
船内房间宽敞而大气,于细节处体现簪缨世家的精致与奢华,一架花鸟螺钿屏风后,已经置了浴桶,干净的热水是对风尘仆仆的旅人最动人的诱惑了。被旧布包裹着的剑已被剑童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置于剑匣,阿青站在房中,微微张着手,让两名婢子除去身上的衣物。两名婢子十七八岁,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模样儿,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粉腻的脖颈,却是绝不敢抬眼瞧一眼面前的人,只因她们都知道,在大公子身边伺候,唯有一条,那便是安静、懂事。
她们年纪虽轻,却都是李府长大的,明白大公子不同于二公子,二公子是翩翩公子,待人宽和,有时也同她们说笑,让她们感受到他那如沐春风般的魅力,然而大公子却不苟言笑,更不喜嘈杂,身上总带着点儿冷意,虽则未见他发过脾气,却已让她们心生敬畏,不敢生出一点造次之心。
身上的衣物已被除去,露出青年结实劲瘦的裸、体,身上却不像一般世家子弟般那样光滑细嫩,而是遍布细长的伤疤,体型更是像被风雨锤铸得完美而充盈力量,有着某种合乎天道的超凡美态。
两个婢子拿了换下的衣物,安静地退出房间,顺手带上门。阿青跨进浴桶,热水漫过身体,像一只手温柔地抚过,阿青不由地出了口气,靠在浴桶上,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解开他的发髻,黑色的长发立时铺散开来,那双手灵活地按摩着阿青头部的穴道,纾解他的疲乏。
那双手的主人跪在浴桶边,五官虽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眼睛眼型长得极其漂亮,然而此刻低眉顺眼,那眼里也是一潭死水一般,枯涩乏味。
阿青的手自水中伸出,抚上身后之人的脸,指腹摩挲着他的唇。那人张嘴衔住阿青的手指,舌尖灵活而色、情地□着,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一派木然。大约泡了半个时辰,加了三次热水,阿青哗啦一声自水中起身,跨出浴桶,扯了一边的干布擦干身体,那人沉默地拿过早就准备好的华服,伺候他穿上――
李世民敲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阿青坐在镜前,鹰奴正在静静为他梳头,高大的身形立于阿青身侧,专注地看着手指间的乌发,整个人黯淡得像一尊木偶雕像,仿佛没有灵魂。
他是李家的家奴,身上有胡人血统,是个哑巴,自小便跟着阿青,阿青的饮食起居多由他亲手照顾。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陇西十六骠骑的首领,一身本领皆由阿青所授,这是一个没有自我,没有尊严,没有个性的人,他的存在只因为阿青。
阿青对李世民道:“坐。”
李世民便在一张榻上坐下,静静地看着磨得非常光滑的铜镜中的阿青,道:“大哥,如今形势你也清楚,隋室已无法挽回倾颓之势,我李氏坐拥太原,兵源充足,粮草之丰,更可吃个十年八载,现今鹰扬派刘武周和梁师都北连突厥,起兵反隋,先后攻破楼兰和定襄,只要再破雁门,我们太原便首当其冲,爹若再举棋不定,我们李阀当真要舟覆人亡了。”
阿青道:“爹不是糊涂之人,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起兵之事,我会跟他说。”
李世民脸上露出宽心的笑来,“爹一向最看重大哥你的意见,由你出面,定能水到渠成。说真的,这些日子,我与秀宁也不知道劝爹多少回了,可他固执起来,我们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青道:“如今隋帝在江都应付杜伏威,确实是好机会。”
李世民眼里放出湛然的光,踌躇满志,“如今天下纷乱,民不聊生,正是我辈大施展拳脚之机,我相信,只要我们兄弟联手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他殷殷地瞧着镜中的阿青――一贯冷然的眉眼从暧昧的铜镜中映出,带了朦胧的绮丽,乌发如瀑布般披背,身上穿的乃是翻领窄袖的华丽胡服,更衬得身形挺拔完美,视线与他在镜中相撞,李世民心口忽然涌起一阵热流,脱口而出道,“大哥,今次你不会再走了吧?”
有婢子来通知饭菜已经备好,阿青顺势起来,出了房间,李世民只好压下心中的话,一同走到上舱用餐――刘秀宁、裴寂、柴绍皆在座,见阿青过来,纷纷起来招呼,待阿青入座,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李秀宁用眼神询问李世民情况,显然早知道他去同阿青谈话,李世民装着没瞧见,李秀宁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但她刚开口叫了声“大哥”,阿青已经拿起筷子,淡淡地说了声“开饭吧”,便又只好将话咽下去。
她本来深得李渊宠爱,本身又聪明有才智,于许多大事上亦有发言权,然则碰上这个寡言的大哥,总有些心怵,一餐饭吃得心不在焉,只等着吃晚饭一定要找个机会向李世民问清楚他们之间谈话的结果。
李世民自李秀宁的房间出来已经很晚了,他走至船头吹风。为安全起见,他们晚上并不行船,此时三艘五桅大船接泊于水流缓慢的岸边,岸上是层层密林,见不到一点灯光,寂静的天地里只闻风吹过河面的声音。李世民却无心欣赏这幽静玄奥的夜色,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天下大势,也不知站了多久,感觉身上有了湿气,原是河面上起了薄雾,转身正打算离开,却看见船舷阴暗处立着一人,无声无息的,正是鹰奴,李世民一见他,便知阿青一定在附近,果真在船舱顶棚上见着他盘腿而坐的身影,那把朴实无华的剑横在膝头,他却抬头看着奥妙无穷的星空,已不知维持那个姿势多久了。
正在这时,那个身影忽然动了,虹飞电掣的一剑,只见浓重的夜色忽然被一道青光劈开,却又转瞬即逝,就那么一息的时间,李世民已感觉到那种四面八方涌来的杀气,绵密得透不过一丝风,他也是一流高手,在那一刻,竟如同被钉住了似的,无法动弹,冷汗即刻湿透衣衫,但那种感觉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夜还是那个夜,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阿青已经跃下舱顶,对李世民道:“十日后你达彭城会东溟夫人,我明日启程回太原,此事半月后可见分晓。”
李世民回过神,一惊,道:“大哥你是否已有计划?”
阿青的身影已经没入了船舱,没有回答他。
鹰奴自阴影中走出来,那张寡淡的脸竟苍白若纸,毫无生机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他没有看李世民一眼,木然地走进了船舱。
耳边忽然传来喀拉一声,他转过头,便见岸边的一棵合三人抱粗的参天大树轰然倒下,竟是被那一剑的剑气所影响。
李世民的神情莫测,他亦是天资超绝之人,明白武功与武道的区别,武功以力取,武道以意会,力拙而意巧,力易而意难,是以天下通达武功之人虽多,上参武道之人却凤毛麟角。而那一剑,表明阿青已窥得道之堂奥,正式迈入宗师级别。
43、大唐双龙传(四)
如此过了十几日,眼看便到与阿青的约定之期,李世民便有些心焦,这日正与李秀宁商量,“若大哥也无法说服爹,我们只好耍一点手段,将爹逼反了。”
李秀宁问道:“二哥你有何法子?”
李世民沉吟道:“两年前为对付杨玄感大军,我们从东溟派手中购了不少兵器,这事,是瞒着杨广而为的,东溟派有一本账册,记录着近年来东溟派出售兵器的交收记录,卖方买方俱有画押盖印,列明兵器种类数量。这些年与东溟派的生意往来,都是我在打理,这件事,我最清楚。你说,若是这本账册丢失了,会怎么样呢?”
李秀宁喜悦道,“那爹就不得不反了,若账册之事捅到昏君面前,凭昏君的猜疑之心,他哪里会放过李阀――咱们李阀身家性命全系于爹一念之间,想来爹绝不会再这样顽固――只是,那账册定是被东溟派谨慎收藏着,又怎会轻易丢失?”
李世民的脸上出现惆怅又无奈的神情,“真到那时,恐怕我也只好违背道义了。”
李秀宁眼睛一亮,“不错,东溟公主对二哥你一向倾慕,又怎会防备于你?”
但李世民的脸上并未出现高兴的神情,反是怅怅,想是要利用一个对自己颇有好感的女子于心不忍。
李秀宁刚开口叫了一声二哥,忽然两人齐齐没了声息,只因两人都察觉到船上多了两个陌生的气息,两人对视一眼,李世民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悄无声息地潜过去。
那潜上船的正是寇仲与徐子陵二人,他们自与阿青分手后这一段日子可谓跌宕起伏,这回乃是为了摆脱瓦岗寨俏军师沈落雁的追捕而潜在水中,只等船只经过以双掌依附船底搭顺风船,只因他们所习练的《长生诀》体内自会生成先天真气,不必于水中换气,这匪夷所思的逃脱之法也只有这二人能创出来。此时悄悄潜上船乃是为了偷两套衣服和一些银两,却不想居然摸到了李世民的房间。
李世民乃雄才大略之人,目光如炬,惯会笼络人心,此时不仅不怪罪这小贼,反而慷慨地赠衣赠金,令两人受宠若惊,他们这一路见过多少豪杰,却都没有李世民这番轩昂气度与宽阔胸襟,对他大生好感,两人不愿白白受赠,他们刚潜上船时便听到了他与李秀宁的谈话,此时正欲自告奋勇地去盗账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叫唤,“世民侄,快出来,李公有密信到。”
李世民也是神情一凛,对寇徐二人拱手道,“两位若不介意,稍等片刻,李某去去就来。”
船上的书房内,裴寂、李秀宁、柴绍俱在,李世民一进去,裴寂便兴奋道,“李公信中言,太原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勾结突厥人,已被大公子诛杀。”裴寂顿了顿道,“这王威和高君雅乃是隋帝亲信,一向对李阀颇有戒心,有他们俩在,便是两个隐患,如今被诛杀,想来李公已被大公子劝服,起兵在即,我们立即回去,好助李公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船舱中人人面带喜色,柴绍道:“世叔这回若起兵必先取关中,就怕屈突通在蒲关和宋老生在霍邑的两支精兵。”
裴寂道:“我现在担心的却是突厥人,其势日大,刘武周、梁师都、郭子和都不得不依靠突厥而自立。就怕在我们取关中时,遭受突厥及刘武周等从后面偷袭,到时腹背受敌,恐怕不妙。”
虽则形式并不乐观,然而盼望许久的事如今终于迈出第一步,人人欢欣鼓舞,踌躇满志,议定一番后,李秀宁便去指挥水手改道,李世民想去自己房内的两人,信步走去,与他们简单说了下情况,发出邀请,“我观两位形貌奇伟,不是常人,如今李阀正值用人之际,不若两位随李某上太原,共襄盛举?”
寇徐二人一向受人白眼,哪里被人这样抬举过,何况寇仲本来就有心想要投奔义军,做出一番事业来,便欣然同意。但事实却不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美好,李世民虽待他们亲切宽和,其余人却只拿他们当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并不放在眼里。同行十几日日,两人深感高门大阀的高不可攀,自尊心难免受伤,便同李世民告别。此时李世民正接到突厥进攻太原的消息,心急如焚,忧虑难眠,虽挽留了几句,见他们心意已决,便赠送了若干金子放他们离开。
两人下了船,互望一眼,心情都有些沮丧,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寇仲忽然立住,昂然望着徐子陵道:“我想通了。”
徐子陵问道:“你想通了什么?”
寇仲道:“我和陵少从来并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别人总是不把我们当回事呢,皆因我们欠缺了成就。无论是在江湖还是社会间,没有成就的人都不会被别人瞧得起。大丈夫立身世上,若不能成就一番功业,让宝贵的生命白白流走,岂不是可惜?”
徐子陵哂笑道:“今趟你想做什么了呢?”
寇仲道:“这个我还没有想好,但是有一点却是马上就能做的,那便是好好练功,若我们成了一流高手,无论做什么都是事半功倍,无论是谁都不敢小瞧我们。”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仿佛又回到在学艺滩的时候,说话越来越少,将玩乐练武与起居作息结合起来,捉鱼捕兔,拆招练招,吃东西时,便交流心得,将云玉真传授的鸟渡术与李靖教他们的血战十式变化出更多适合自己的方式。
这日两人脱得光光的,在溪水中洗澡嬉戏,仿佛又回到儿时无忧无虑的时光。徐子陵忽然咦了一声,拉着寇仲悄悄潜到一块岩石后,探头望去,只见水底居然有一个人,黑色武士服包裹着挺削的身躯,束发的头巾大约被水冲散了,因此乌发便像水草一样在水中飘散,与真正的水草纠缠,脸色苍白,与黑色武士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眼睛紧闭,无声无息,竟仿佛是在水中睡着了。
两人骇了一跳,只因这人乃是曾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阿青。寇仲和徐子陵立刻手忙脚乱地游过去。寇仲一手抓住阿青的脚腕,想将他拉过来,却不想他的手刚刚接触到他的脚腕,立刻像有一股巨大的漩涡之力将他拉扯过去,体内真气以奔雷般地速度朝水中那人涌去,寇仲立时大叫,“小陵,不要过来。”一边立刻运劲想要控制住外泄的真气,但那真气宛若脱缰的野马,不片刻,寇仲便面色如金,豆大的汗水自脸上滑落。
徐子陵见状不妙,立时忙将手抵于寇仲后背,他们的真气同根同源,只是一冷一热,一阴一阳,徐子陵的热性真气进入寇仲的奇经八脉,再渡到阿青身上,渐渐的,寇仲感觉到阿青吸食真气的速度缓下来了,正自松一口气,林中忽然隐隐传来蹄声,听声音,竟有十七匹之多,正往他们这边而来。寇徐二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将衣服藏在石后,潜下水,一左一右护在阿青身边。
那十几骑转瞬即至,竟在离他们不远的岸边停下让马儿饮水。寇徐二人当下运起长生诀内功,将自己无声无息地隐在水中,耳朵里传来他们的交谈声――
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我们追了这么久,竟连那小子的影子都没摸到,这小子可真会逃。”
紧接着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的声音,“再怎么会逃,也保不了他的小命,他被师父他老人家一掌打在心口,没有当场毙命,已是侥幸,这会儿,怕是早就死在哪个荒山野岭了。”
先前的那个粗犷的声音立刻得意道,“那是,武尊老人家手下怎可能有活口,我只是惊讶于这小子的胆量,竟敢孤身深入我突厥刺杀大汗――”那声音停了停,迟疑地问道,“拓跋公子,大汗没事吧?”
年轻的声音道,“大汗有长生天佑护,怎可能有事?”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若不是七年前师父他老人家一时起了惜才之心,只将他围困于石头城,也不至让他杀了我四个师兄弟,更不会有今次行刺之事。师父他老人家说此子的天赋之高,意志之坚,他平生未见,此子不除,终是我突厥一大祸患。所以,今次,我们一定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紧接着响彻层林的应喏声。那个年轻的声音淡淡地说:“休息够了就启程吧。”
然后是马蹄声远去的声音,大约又等了一刻,确定那群人已经离开了,寇仲和徐子陵才齐齐自水中起来,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依旧毫无知觉的阿青,眼神复杂。过了一会儿,徐子陵低声道,“你觉得那些人刚刚说的人是阿青大哥吗?”
寇仲脸上有些忿忿,“你没有听到吗?他们明明谈论的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李阀大公子李建成。”他又看看闭目不醒的人,道,“他连真实姓名都未告诉我们,明显并不将我们当一回事,亏你此前还想他――”
徐子陵也有些难过,“不要说了,我们不也告诉他我们叫傅仲和傅陵吗?”
寇仲一窒,说不出话来,目光一转,便流露出混迹市井间的痞气来,“但寇爷我依旧很生气,非得找回点儿场子来不可。”他的眼睛骨碌碌地一转,上上下下打量水中的阿青,“这样看,他长得实在好看,冷冰冰的却又有说不出的味道,就让寇爷先来抱他一抱,看看是否跟娘儿一样教人引死――”说着,脸上露出陶陶然的表情,张手就要扑过去抱他满怀,但手还未触到,徐子陵忽然一掌拍向水面,登时那水面竟被一掌拍得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漩涡,然后才瞬间迸溅开来,水珠带着劲气射在寇仲身上,竟像真被箭射中一样。
寇仲从未见过徐子陵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怔怔,半晌才讷讷道:“小陵,你何时这样厉害了?”
徐子陵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章居然有那样大的威力,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蓦地,他反应过来,着急地朝阿青看过去,怕刚才的劲气伤到他――阿青依旧静静地睡着,仿佛已经与周围的自然融为一体。徐子陵由不放心,握住他的手放出一丝真气去探查他内力的情况――
寇仲讪讪地说:“小陵,你生气啦?”
徐子陵依旧沉着脸,道:“你怎可将阿青大哥当成你那些令你见色起意的娘儿?”
寇仲赔笑道:“我也就随便说说……”
话未说完,一把阴柔的笑声响起,那笑声初还在十丈远,等音落,已经近在跟前了,站在溪水边,悠然地宛若与朋友相见,“我不过是谨慎起见,回来探查一番,想不到这边真有情况,两位小兄弟真是好功夫,令拓跋玉佩服。”
那人二十五六间,头扎英雄髻,穿武士服,外加一件皮背心,样貌俊俏,肩上挂着一对飞挝,颇有点公子哥儿的味道,乍看又似弱不禁风。
寇仲和徐子陵已经听出他的声音,正是刚刚马队中为首讲话的那人——
44、大唐双龙传(五)
心头一凛,心念电转间,两人已自水中站起来,赤身裸体地站在拓跋玉面前,自然而然地挡住水中的阿青,脸上挂着无赖般的痞笑,“这位公子难道不晓得非礼勿视吗?咱们两兄弟的清白之身可就这样被你瞧去啦!”
拓跋玉冷哼了一声,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他的目光在周围搜寻一圈,试图找出阿青的藏身之处,但溪水潺潺,鸟语婉转,以拓跋玉之功力,居然完全察觉不到周围有第四个人存在。难不成那李建成真能飞天遁地不成?
徐子陵道:“那可否让我们先穿上衣服?”他虽身上不着片褛,却依旧有一种卓尔不群的姿态,态度不卑不亢,令人心生好感。
拓跋玉道:“两位请便。”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步,却是将寇徐二人的退路封死了。
寇仲和徐子陵从岩石后面拿出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爬上岸,正思量着如何将拓跋玉引向其他地方。拓跋玉就这么看着他们,依旧神态依旧潇洒,宛若一个翩翩佳公子,等他们爬上来,忽然伸出手,仿佛好朋友似的要拍拍他们的肩。
寇徐二人本是全神戒备,但不知为何,他们明明瞧得清清楚楚,却偏偏无法躲开,那只白皙优美的手便轻而易举地落到徐子陵的左肩,徐子陵立时感到五道幼细绵软的劲气透体而入,全身竟都不能动弹,连忙运起内劲化解――
拓跋玉咦了一声,看向徐子陵的神情有些惊讶,但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去,温和地笑道:“两位朋友无须惊慌,我只问几个问题就离开,绝没有伤害之一。”
此人前倨后恭,令人完全摸不着他的态度。寇仲哈哈一笑,道:“那样最好啦,只是现在我的肚皮饿啦,不如让我们先去打一只兔子,美美地饱餐一顿后再来回答你的问题。”
话音刚落,只见那拓跋玉随手掷出一个物事飞向寇仲的胸口,寇仲只觉得被一硬物打中,立时胸口疼得一窒,血气翻涌,原来是一锭金子,只见拓跋玉还是那副优雅的样子,阴柔的声音像蛇一样滑进人的耳内,“这些钱足够你买上百只兔子了。”
寇仲心中叫苦,脸上却一副见钱眼开的神情,还咬了咬金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谄媚道,“这些钱不仅够买一百只兔子,还够我们兄弟上十趟八趟的青楼呢。”
拓跋玉哼了一声,“现在可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徐子陵道:“不知道你要问什么?”
拓跋玉一一问过他们的来历,这一点又怎么难得到寇徐二人,立刻熟练地编出一段令人信服的经历。拓跋玉徐徐地摸着自己那比女人还美丽细腻的手,忽然问道:“李建成在哪里?”原来拓跋玉先前的所有问题都不过是让寇徐二人放松警惕,这样突如其来发问,人身体的反应快于头脑,就难免露出马脚来。
徐子陵一呆,立刻反问:“李建成是谁?”
寇仲接口道:“我们只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小人物,什么李建成、李建功一个都不认识。我们只是在这里洗澡玩耍,这荒山野岭的,今天除了大人你,是半个鬼影都没有瞧见。”
拓跋玉深深地看着他们,似乎在辨他们话中的真假,半晌,他的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拱手道:“今趟真是麻烦两位小兄弟了,拓跋玉告辞。”
他说着,便转过身去,抬脚就要离开。寇徐二人还没有松口气,只见那已背对他们的人忽然转过身后,一掌拍出,迅若闪电,离他比较近的徐子陵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似地高高飞起,落入溪水中。
“小陵!”寇仲心胆俱裂,再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文弱如书生的人竟如此狠毒,转手杀人脸上还带着微笑,脑中一片空白,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全身真气暴走――
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口鼻,徐子陵的心口疼得要裂开来,微微张嘴,就有红色的血液涌出来,将附近的水染成好看的粉红色,人却昏昏欲睡,没有一点力气,只是缓缓地沉下去,沉下去――
忽然,一只手掌贴上了他的后腰,一股温暖的真气涌进来,往他的奇经八脉流去,那原本已经停止运作的真气立时开始自行循环,左脚涌泉穴开始热起来,一股生机缓缓生成。徐子陵张开眼睛,便看见碧绿的水中,阿青黑色的武士服被水鼓起飘荡,像黑色的百合一样,乌发飘飘,刀削斧凿的脸依旧苍白,一双黑曜石清冷又坚硬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徐子陵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情,又有些孺慕又有些激荡,他微微张嘴,一串气泡缓缓上升,阿青已经靠过来,将双唇贴在他的唇上,将气渡给他――
徐子陵一震,其实他在水中能够运用内呼吸,完全不需要用口鼻呼吸,但是这一刻,他完全忘了这些,只怔怔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容颜,感觉到紧贴的双唇的柔软和微微的棱角,他的心忽然又热又软,像一颗糖暴晒在烈日下,化了开来,粘稠又甜蜜。
这时,阿青已带了他缓缓上游,然后猛的自水中窜起,带起万千水珠,如一场暴雨般落下,人稳稳落于岸边。
阿青将徐子陵放在一边,人如一支标枪般挺立,锐目望向战场,首先看到的是离自己较近的寇仲,此时他双膝跪地,人已失去神智,咽喉口鼻俱渗出细细的血丝,样子非常可怖。拓跋玉虽还勉强保持着玉树临风的风度,但飞挝已在手,衣袍下摆也沾上了污渍,看到阿青,立刻双目灼灼,射出兴奋而狠毒的光,道:“大公子终于现身了!”
阿青的湿发披在后背,更衬得一张脸白得如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拓跋玉笑起来,“看来大公子伤得不轻,能在武尊手下逃过一命,大公子是第一人,令人佩服,拓跋玉实在很想与你亲热亲热。”
阿青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冷声道:“毕玄亲来,或可取我命,但你――”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就如月光破开乌云,露出一线的皎洁,令整张脸都生动起来,“不如你算算能在我手下走几招――”
拓跋玉脸色铁青,哼了一声,道:“大公子果然好心计,只要我真盘算能接你几招,自然生出不能力敌的心态,气势自会随之消减。若是大公子未受伤,恐怕拓跋玉确实不敢硬拼,但如今,天时地利皆在我这边,我又何惧之有?”
阿青淡淡地说:“是么。”他的话音刚落,俯身从地面上捡了一根树枝,随手一画,便是一剑,简简单单的一剑,拓跋玉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由起始到结束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仍感到整个过程浑然天成,就像苍穹上星宿的运行,大海中连绵起伏的波浪,日升月落,没有开头,自然也没有结尾,完全不着痕迹。这一剑似乎已全融在周遭的环境当中,与溪水、树叶、微风、泥土、天地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杀气,却已让人感到那种至深的玄奥。
阿青的目光投向已经变了脸色的拓跋玉,道:“我这一剑,原本想留给毕玄的,今次,不若先拿你祭剑。”
阿青的话音刚落,拓跋玉已经率先出手――他的飞挝乃奇兵异器,最是难使,也意味着能将此当成自己的看家兵器的拓跋玉实非庸手,但此前阿青那一剑早就破了他的气势,原本坚定的心在自己都未察觉到已动摇,心里时时防备着那神妙的一招,又刻刻盘算着自己是否有能力接住,如此瞻前顾后,功夫自不能发挥平时的五成。
瞅准时机的阿青已出手,那用来当剑的树枝已从他手中脱出,宛若流星般带着锋利无匹的劲气射向拓跋玉的眉心。拓跋玉迅捷后跃,但那树枝竟也忽然加速,却在距离眉心五六寸的时候,由中间劈开,分左右两箭擦着拓跋玉的太阳穴飞过,咄咄两声,几乎同时射进后面的树干,那树枝终究只是凡木,哪里承载得起阿青深厚的内劲,竟全部化作粉末。
拓跋玉已经呆若木鸡,冷汗透背,良久,感觉到太阳穴边火辣辣的痛,竟是被剑气割伤,如今缓缓地渗出血来。拓跋玉神色一凛,道,“大公子好剑法,拓跋玉领教了,改日再来讨教。”说着,人轻飘飘地往后一跃,没入林中不见了。
此时,寇仲在徐子陵的疗伤下,已经恢复神智,两人见了这短暂却又神妙的一役,心中皆受震荡,那真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绚丽最完美最神鬼莫测的一剑,见拓跋玉败退,还来不及欢呼,却见阿青的身子直直地倒下来。
“阿青大哥!”徐子陵连忙奔过去,接住他。
阿青原本就白的脸色已经只能用惨然来形容了,徐子陵一时只觉得心痛如割,至此他们这才知道,阿青刚刚不过是强弩之末,非是不杀拓跋玉,而是不能也。若非他先以那恍若神迹的一剑震慑住拓跋玉,乱了他的心神,后果实不堪设想。
阿青勉强提起一口气,道:“走。”
三人果断窜入深林中。
45、大唐双龙传(六)
月亮东升之时,三人来到一个峡谷前面,那峡谷陡壁万仞,最多只容一人一马通行,狭窄处只能瞧见一线青天,更有瀑布悬空而下,险峻至极。
三人依次进入峡谷,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豁然开朗,原来已到峡谷尽头。那尽头处却不像刚才那一段路那样艰险,而是一个半圆形的腹地,百丈高的瀑布飞溅下来,形成一汪清潭。
阿青环顾了一周,道:“我们就在这边休息,等拓跋玉来。”
寇仲奇道:“拓跋玉不是被阿青大哥你击退了吗?怎他还会不知死活地追来?”
阿青道:“拓跋玉一向聪明狡诈,此次败退,不过是因为势单力薄,他又不肯做孤注一掷的搏杀,只能回去重整人马,突厥人中有擅追踪者,相信没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个峡谷。”
寇仲惊道:“那怎么办,阿青大哥你受了重伤,我和小陵的功夫又不行,那岂不是要被人瓮中捉鳖了?”
阿青道:“拓跋玉带出来的人中,最厉害的莫过于毕玄亲手训练出来的塞北十八骠骑,若单论武功,他们不过是堪堪跻身二流,但十八人有一套天衣无缝的合击之术,非常厉害,若在开阔的平原遇上他们,我们这番确实凶险了,但这处峡谷入口仅容一人,任凭他们再厉害,也须得一个人一个人来――”
徐子陵眼睛一亮道:“不错,如此一来,他们完全发挥不了长处,而我们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实在占据了天时地利。”
寇仲顿生豪情,哈哈一笑,“就让寇大爷守在这里,让他娘的十八骠骑变成十八狗头。”
徐子陵听得亦微微一笑,忽心中一动,转头朝阿青望去,阿青的嘴角也溢出一丝笑意,总是冷冰冰的脸刹那间好看得不得了。徐子陵顿时面红耳赤,想起水底那旖旎的一幕,不知怎的,原本是不掺任何杂思的救命之举,如今却无端的有了别的意义。
阿青道:“我要运功疗伤,你们也休息一会儿。”言罢,盘腿坐于水潭边,闭目凝神,飞溅的水珠落于他的乌发黑衣上,他如渊亭岳峙般岿然不动,已进入心境澄明的状态。
徐子陵呆呆地看着,忽然被寇仲拉到不远处坐下。他们两个原本都受了极重的伤,险些掉了性命,然而《长生诀》实在非同一般,两人互输真气后,伤竟已好了七七八八。此时寇仲伸着脖子瞧了水潭边的阿青一眼,瀑布的声音很大,但他不仅压低了嗓音,还运功将声音聚拢不至扩散开去,“小陵,你是否心里欢喜着阿青大哥呢?”
徐子陵目瞪口呆,像被人剥了衣服般,血色从耳根腾起,一直涨满整张脸,好一会儿,他才镇定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你不也欢喜着他吗?”
寇仲点点道:“咱们从小到大,受尽白眼欺辱,除了娘,也唯有阿青大哥没有看不起我们,虽然他不常讲话,对我们亦算不上嘘寒问暖,但我总觉得他十分可信任,同他在一起觉得安心,我实也说不清心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仿佛有些欢喜又有些其他什么,就像对娘那样。”
徐子陵与寇仲一起长大,了解甚深,已明白寇仲对阿青已产生了一点朦胧的感情,只是这感情还夹杂了对强者的崇拜,对兄长的孺慕――寇仲虽一向口花花,见着漂亮的娘儿便心猿意马,但实对感情一事还单纯得很。但自己呢,自己从前虽也一直和寇仲嚷着要去青楼开眼界,可自从习练《长生诀》以后,心性却越来越淡了,对男女之情越发不上心,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会对阿青产生异样的感情,只觉得单单看着他,便是满心满肺的欢喜,这难道就是爱吗?可对象是个男人,会否太惊世骇俗了点?
寇仲看着脸色他的好兄弟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叹了口气道,“小陵,你有什么打算吗?这次逃脱拓跋玉的追杀后,你是否想随阿青大哥回李阀朝夕相处呢?”
徐子陵脸色一变道:“他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单看那神情倨傲的李秀宁和柴绍,便知道我们这样的小混混又怎么可能入得了他们的眼?我们既然已经离开,又怎么好再腆着脸回去?”
寇仲道:“这回跟上回的情形又不一样,上回我们什么也没做,显不出本事,人家自然不把我们当回事,这次,我们总算是跟阿青大哥共患过难。”
徐子陵打断他,道:“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这样说都是为了我,但我也知道你实在不喜欢那些世家大族,你总说要做一番大事,这大事绝不是屈居人下。老实说,我也不喜欢看人家的脸色行事,这次事后,我们就同阿青大哥告别吧。”
寇仲豁然开朗,拍着徐子陵的肩膀笑道:“一世人两兄弟,我就知你绝不会丢下我。”
两个人说完心里话,挨着头睡了,没一会儿,寇仲便进入了黑甜的睡梦中。徐子陵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天边的那一轮圆月,一会儿想起娘,一会儿想起寇仲,一会儿又想起阿青,想起这段注定要夭折的初恋,只觉得人世的一切感情都如此烦扰,他只想自由自在地游走在天地自然间,箪食壶浆,探索武学的奥秘。
忽然,他意有所感地坐起身,朝水潭边望去,只见阿青已经行功完毕,正在俯身喝水,想了想,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朝他走去。
“阿青大哥。”
阿青转过头,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巴,微微点了点头。徐子陵犹豫了一下,坐到他旁边,面对着飞玉四溅的水潭,想起今次阿青无声无息地沉在水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却能自动吸收接触到他的人的真气,那景象真是怪异极了,不由好奇地问出口。
阿青淡淡地说:“人身上除了口鼻供人呼吸外,密不可数的毛孔亦是内外界连通的渠道,我的功法悟自自然,练到高深处,身内精气与天地精气畅通无阻,浑成一体,于水中便不需用口鼻呼吸。突厥位处北方,人多不识水性,所以我潜在水中封闭五感运功疗伤,至于你说的自动吸纳真气,乃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否则我在封闭五感时若被人发现,岂不是任人宰割。”
徐子陵这才知道原来是他和寇仲好心办坏事,露了阿青的行藏,脸上便有些歉意。
阿青猜到他心中所想,说:“你们不必感到歉疚,拓跋玉心思细腻,精于追踪,没有你们,他也很可能发现水中的我,到时只要围而不攻,我便祸福难料了。况且你们的真气十分精妙,一冷一热,却同宗同源,跟我所练的先天真气十分相似,对我的伤势大有裨益。如今,我的伤势已好了泰半,生死一役后,功力更有所精进,算是因祸得福。”
此时月儿升上中天,皎洁的清辉洒在飞珠溅玉的水潭上,反射着银星似的亮光,像蒙着一层薄纱的美女,又加上水声潺潺,吹拂在脸上的风凉而舒适,此情此景,说不出的清幽动人。徐子陵虽已下定决心将那一份爱恋永远埋在心里,在这一刻,心却不可遏制地火热起来,他既不愿说话打破这片令人舒畅的宁静,却又怕就此错过与心上人交谈的机会,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以后,他还可能再见他吗?
正在此矛盾之际,阿青开口了,“今次你们既被瞧见与我在一起,以后来自突厥的追杀恐怕也会算上你们一份。”
徐子陵闻言,毫不在意地说:“那就让他们来吧,反正我和仲少身上的追杀令已不少,可我们依旧活蹦乱跳,债多不压身,就让我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他说这话时,双目湛然,怡然不惧,有种卓尔不群的轩昂气度。
阿青看了他一会儿,转头望向瀑布,道:“你能一剑将瀑布斩断吗?”
徐子陵一愣,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有何深意,呆呆地回答:“这怎么可能?别说一剑,就是千剑万剑也无法将它斩断啊,只因它的水是生生不息的。”
阿青道:“不错,生生不息,若人的武功也像流水一样生生不息,那就能无敌于天下。”
徐子陵仿佛抓住了些什么,皱眉道:“但人的武功终归是人为,又怎可与大自然的奥妙媲美呢?”
阿青点头,“你的悟性确非常人,正是因为人为的东西永远比不上自然的生机,所以一切人为的不论多么臻于完美,看似无隙可循,其实都有破绽。”
徐子陵灵光一现,隐隐已抓到阿青这番话的关键所在,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阿青,阿青盘腿坐着,抬头望着圆月,仿佛已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月光下轮廓分明的脸泛着莹莹的光,宁静而优美。徐子陵痴痴地看着,一颗心柔软得能拧出水来。
“哈,昨晚你们谈星星谈月亮谈得好不投机,却将仲少爷我撇在一边,该当何罪!”
徐子陵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一道曙光自东边的云层中射出,i丽无比。面对寇仲的挤眉弄眼,徐子陵微微苦笑,昨日他与阿青坐于水潭边,静静地欣赏感受着大自然的奇妙美丽,回味着阿青说的话,没多久,身心便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中,谁知一醒来,一个晚上居然已经过去了,而身体不仅没有半分疲累,而且神清气爽尤甚从前,他不由地去寻阿青的身影――
阿青早已不在水潭边,正站在峡谷口,神情严肃,道:“来了。”
寇仲与徐子陵立时跃起来,到阿青身边,运功于耳,果真听得五六里开外的马蹄声。阿青看了他们一眼,将身体靠在山壁上,道:“拓跋玉一贯谨慎,绝不会以身犯险,开路的定是十八骠骑的人,可给你们练练手。”
寇徐二人一听,顿时摩拳擦掌,又兴奋又紧张——
46、大唐双龙传(七)
大业十二年五月十三,突厥进攻太原,以始毕可汗弟咄为统帅,率军六万,陈兵城外,太原告急。太原太守李渊杀通敌奸细王威、高君雅,大得人心。唐国公次子李世民坚守城门,当时太原兵力三万,双方实力悬殊,再加上突厥铁骑一向骁勇,更有北方刘武周虎视眈眈,太原危在旦夕。
十六日清晨,进攻的号角吹响了,这是几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进攻,声势浩大的精锐突厥军队涌向肃杀孤独的太原城,几十架的J车涌向城门,J车后面是弓箭手,最后一拨乃突厥军队的精锐――骑兵。
黄昏时分,城楼上的守军惊讶地发现,突厥军队在撤退――这是真的吗?还是突厥军队在耍花招,引他们出兵追击?消息很快报给守将李世民,李世民一身戎装,立于城头,凭过人的军事触觉,他断定,突厥人是真退了――
李世民凝目观察,见突厥军的撤退迅速而有序,打消了出城追击的念头。不过一个时辰,太原城外已不见突厥军队的影子。战后的战场一片肃杀,到处都是折断的箭矢、染血倒地的战马、和被遗弃的士兵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血与焦木混合的硝烟味。
留下一队士兵清理战场,李世民带着亲随骑马回国公府。
国公府的议事大厅里,李渊端坐于高位,两边坐着的乃是他的左膀右臂裴寂和刘文静,李世民坐于裴寂下手,几人正为突厥的突然退兵疑惑不解。裴寂道:“咄乃勇武善战之人,虽则此次进攻太原遇挫,却绝不会令他就此心生退意,除非是突厥内部出了大事,他不得不赶回去。”
李世民道:“我看他退兵时虽井然有序,却未免显得急切,看来这事一定非同小可。”
李渊叹了口气,虽太原之围已解,但他并没有喜形于色,反是忧心忡忡地说:“今次突厥虽退了,但还有下一次,下下次,只要北面威胁不除,我们将寸步难行。”
李世民傲然道:“父亲无需担心,对突厥我们可以用诈。如今突厥势大,与之交恶,我李阀将腹背受敌,进退失据,不如虚与委蛇,许以财帛美人,再给足面子,如此一可免后顾之忧,二可从突厥手中获得战马,三则联合突厥,以增兵威。”
李渊乃精通厉害计算的政治家,闻言眼睛一亮,却又随之皱起眉,“世民所谓的给足面子,是否要我李阀向突厥称臣呢?”
李世民道:“父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成王败寇,等到定鼎天下那天,世人所见的皆是父亲您的雄才大略与忍辱负重。”
李渊五十出头,肚子微微往外凸,眼角下垂,外界传闻他懦弱而好色,单看他的外貌,确实乃酒色过度之相,只有偶尔闪过眼睛的精光,才显示他其实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此时,他神情凝重,转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显然非常犹豫,过了片刻,他已有了决定,“这事,等你大哥回来再说。”
“我已经回来了。”随着话音,阿青已从外面步入议事大厅,身上穿的是一套窄袖胡服,萧肃妍丽的五官隐隐透着一股杀伐决断之气,从容拱手道:“见过父亲和两位先生。”
李渊大喜,自座位上起身迎了几步,托住阿青的手道:“我儿平安归来,为父实在欣慰。”
李世民吃惊过后,眼睛亦迸发出欣喜的笑,叫了一声,“大哥。”
裴寂和刘文静亦站出来纷纷让座,道:“大公子请上座。”
阿青于李渊下手坐下,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始毕已死。”
众人大惊,尔后是狂喜,裴寂失态地问道:“大公子这话可当真?”
阿青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刘文静已经笑着出声,笑声里说不出的畅快,“难怪咄急匆匆地退兵,必是接到了突厥来的消息――突厥蛮化之地,一向讲求强者为尊,始毕一死,他的儿子又还年幼,几个弟弟皆狼子野心,绝不肯屈居人下,必有一番激烈的争斗,再也无暇顾及中原之事。”
阿青的双目微冷,道:“不错,突厥想通过支持各方反隋势力,永远维持中原四分五裂的形势。而它则不断寇边抢掠,以战养战,从中称霸。那我便教它自己先乱起来。”
刘文静哈哈一笑道:“妙极,此时关中精兵尽出对付李密,正是李阀进军关中的最佳时机,只要夺得西都长安这坚强的固点,再去薛举父子这西面之患,便可遥看关中群雄逐鹿,一边增强实力,一边坐收渔翁之利。”
李渊听得豪情万丈,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道:“昏君杨广倒行逆施,弄得民不聊生,我李渊虽不才,却也愿奋力而起,解百姓倒悬之苦。”
大业十三年七月,唐国公李渊公开誓师,发檄文痛陈隋帝杨广骄奢淫逸,穷兵黩武,致使民怨沸腾,豺狼充于道路。令四子李元吉留守晋阳宫,负责太原事宜,以李建成李世民为三军正副统帅,尊立杨广之孙代王杨侑为帝,遥尊远在江都的杨广为太上皇,起兵太原。
十一日,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攻克西进之路上的第一个障碍西河郡,仅用九天,令李渊喜出望外。之后,李渊建立自己的军事和政权机构:设置大将军府,自称大将军,长子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领左三军。李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领右三军。裴寂和刘文静为长史司马。
暴雨像炮弹似的密集地落下来,砸在人的身上,灌满衣服和靴子,每走出一步都要花费比平时多出一倍的力气,更令人难受的是,眼睛被雨水打得根本看不清,视距变短,唯一多见的便是前面的人的后背。
攻克西河郡之后,李阀军队并未多做休整,而是紧接着便直奔霍邑。
一月前,闻李渊起兵,代王杨侑派虎牙郎将宋老生率精兵二万驻守霍邑,另派屈突通驻守河东,与宋老生遥相呼应,以拒李渊。
却没想到,李渊大军遇上连日暴雨,道路泥泞,行军变得尤为困难。
距霍邑十里,阿青下令就地休整,尔后便独自上了附近的一座小丘,立于山头,霍邑城便遥遥可望。没多久,李世民也上来了,首先看到的鹰奴,标枪似的立于阿青身后十丈处,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平凡无奇的脸上,在下颌处汇成小溪淌下来,他却连眼睛都不眨,无声无息地仿佛一个影子,但等李世民要跨步走近时,他却一步挡在李世民面前,依旧没有表情,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姿态。
李世民目射如电,威压便有如实质般朝他倾轧过去,鹰奴垂了眼睛,额上渐渐渗出汗水,身子却一动不动。蓦地,李世民收回威势,朝十丈开外的阿青叫道,“大哥,是我。”
阿青转过头,略微点了点头,鹰奴驯服地退到一边,李世民看了他一眼,抬脚朝阿青走去,与他并立山头,遥看霍邑城,道:“大哥对这一仗有什么打算?”
阿青反问:“你对宋老生有何了解?”
李世民道:“此人名声虽不显,却很有几分本事,据说长得背阔腰圆,彪悍魁梧,使一柄大砍刀,听说受过高人指点,颇具气象。”顿了顿,他接着说道,“他有精兵两万,又有坚城可据,若守城不出,我们恐怕就要陷于被动了,持久战对我们很不利。”
阿青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仅仅说了一句,“看他没有派兵驻守霍邑门户贾胡堡,任凭我们长驱直入,便知此人有勇无谋,他想守城,我们就逼他出城。”
他的话刚说完,原本还疾驰如箭的暴雨便渐渐停了,李世民欣喜道:“雨停了。”
暴雨之后的天空像雨洗过的良心,澄明美丽,苍翠的树叶滴着晶莹的水珠,那绿就像人心尖上的一点爱恋,清新娇俏,呼吸间有一股泥土和水汽混合的清鲜味道。但如此美景,却无一人欣赏,雨停之后,李渊便听从两个儿子的意见,将军队分成十几队,从城东南到西南,摆出一副安营扎寨,准备攻城的样子,并着人于城下辱骂宋老生。
宋老生性格暴烈,如何忍得了,又仗着一身过硬的外家功夫,果真打开城门,亲自领兵出战,只见当先一人威风凛凛坐于马上,面如紫茄,身量虽不高,却遒劲壮实,最惹人注目的乃颌下一把飘逸的白胡子,一直飘至胸前,双目精光内敛,大喝道:“李渊小儿,乱臣贼子,敢在老夫面前猖狂,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说罢,手中大砍刀威风凛凛地一挥,便于空中划出一道威猛的刀劲,身后士兵齐声喝彩。
李渊见状,立时率军转身就跑。宋老生见状哈哈大笑,拍马便追,追出一里,忽觉不对,自两边山头冲下两队骑兵,冲击宋老生的军队,趁机占据东门与南门,截断宋老生后路,领兵的正是李建成与李世民,李渊趁机掉转回头与宋老生的隋兵厮杀,三方形成包抄之势。
宋老生始知自己中计,气得须发皆张,怒意迸张,大砍刀更是舞得虎虎生威,连番砍倒身周十几名李阀兵,一时间,双方竟僵持不下,忽空中传来蕴含内劲的声音,“宋老生已死。”那声音威而不露,竟能覆盖方圆数里,并在刀剑相交,喊杀声震天,人人头脑发热之际清晰地传到人的耳朵里,可见那传话之人的功力之深。隋兵听到此话无不一愣,正在此时,那声音再度响起,“宋老生已死”。
不明真相的隋兵心下犹豫,不免心生退意,隋兵军心大动。宋老生怒极,暴喝一声,“他奶奶的,有种给我站出来,使这种下九流的阴招!”这一声暴喝蕴含内劲,虽比不得刚刚那人的声音能覆盖整个战场,却也稳定了部分的军心,而他,已发现那出言的人――
那人高坐于马上,银色铠甲,猩红披风,手中乃是一柄略弯的腰刀,刃身只有寸许阔,那人刀法迅捷诡变,被那腰刀砍中的人,竟是连声音都未出,仿佛并不晓得自己已魂归地府――正是阿青。
宋老生实也是强横彪悍之人,夷然不惧,驱马冲向他,所有拦截之人皆砍翻在地,一时竟有些万夫莫敌之势,瞬间,他已迫近阿青一丈内,身子忽如大鹏展翅般高高跃起,重逾百斤的大砍刀如山洪暴发般直劈而下――
“当!”
双刀交击,发出震耳欲聋的激响。
阿青座下马因受不了着骇人的爆裂劲气,竟长鸣一声。宋老生闷哼一声,身子往后抛跌数丈,吐出一口鲜血,已明白自己绝不是那人对手,正在这时,他那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大砍刀竟寸寸而裂,心胆俱寒。此时战场上两方鏖战许久,隋兵已摧枯拉朽一般呈现不可挽回的败势,宋老生立时抢了一批战马,往城门逃去。
正在这时,空中再度传来“宋老生已死”的声音,军心溃败,已被杀得心生怯意的残兵一股脑地涌向城门,堵住了城门,宋老生竟一时不能接近城门,城上守军知机,立时放下绳索。宋老生夺过一个李阀兵的长枪,挑开从左胁砍来的刀,又一枪刺中前方的敌人的胸膛,迅速拔出,以枪尖支地,身子借机高高跃起,运起身内仅剩的真气,扑向城墙,抓住了那条救命绳索――
但他已不能到达城头了,只因为,一支劲箭破开虚空,从他后背射入,染血的箭头从前胸透出二寸有余,箭尾还在剧烈震颤。
阿青坐于马上,缓缓地放下手中之弓,眼神神情比铠甲上的反光还要冷——
47大唐双龙传(八)
阿青走进书房,李世民比他早到了,立在书桌右前方一丈的位置,见到他进来,叫了他一声,坐于书桌后的李渊抬起头,微微舒展了眉头,道:“大郎来了。”
这是李渊大军临时的指挥所,原是霍邑守备的府邸,霍邑被攻占之后,自然收归李渊所有。李渊大军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因此霍邑城并未出现动乱局面。之后以李渊为首政治集团立刻发檄文征兵,痛陈隋帝罪状,打出“义兵”的旗号,争取民心,力量迅速发展。
阿青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问道:“父亲召我过来,是否因为瓦岗的信使到了?”
李渊点头,“不错,来的人是俏军师沈落雁。”
李世民插口道:“此女不仅长得美艳动人,更是心思缜密,智计百出,与徐世绩两人乃瓦岗的智囊,我们不得不防。”
阿青点点头,道:“沈落雁是李密的心腹,如此看来,瓦岗如今应该泰半已在李密手中,大龙头翟让的地位岌岌可危,不出多久,瓦岗内部必有一场内乱。凭李密的才干眼光,他自然看得出我李阀如今正占据了天时地利,只要攻下长安,便可据关中之险而养势,以他之野心和谨慎,怎会不生警惕之心?但如今他分、身乏术,只能派人稍加试探,看看父亲是否是有野心之人。”
李世民附和,“大哥说得不错,我们只需与李密虚与委蛇,令他放下戒心——然后全力进攻长安,只有攻下长安,这天下才有我李阀的一席之位,我们决不可错失良机。”他说完,看了阿青一眼,眼内精光闪烁,满满的都是自信和因为与阿青想到一起而产生的异样感情。
李渊沉吟片刻,道:“若我大军全力进攻长安,则河东的屈突通必回援从后攻打我大军,屈突通手下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到时我们腹背受敌,该如何?”
阿青的眼神宛若磐石般坚定,道:“我为父亲守潼关,保大军无后顾之忧。”
李渊的脸上终于出现笑容,道了一声好,“今晚开宴招待瓦岗特使——世民,这几日,你就好好陪沈姑娘四处走走,你们年纪相仿,应当有很多话题可聊。”
李世民已经欣然会意,李渊此话当然不是真的要儿子陪此女游山玩水,一是为了监视,二是为了看看能否趁机套取一些瓦岗机密——在李渊看来,沈落雁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女人总是对出色的男人无法狠起心肠。
沈落雁坐在宴会厅的左手第一个位子,这个位子,代表了李渊对她的重视,上首自然是李渊,眼角微微下垂,眼皮浮肿,显示出沉迷酒色之状,如今脸上挂着殷勤的笑,不断地劝着沈落雁吃菜喝酒,他的下手席开两列。沈落雁的对面,是一个空席位,歌舞酒菜已至半酣,那个席位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而其他人对此似乎见怪不怪,连提都未提起来。
空位的下首就是李渊那个文武双全的次子李世民,她与他已有过短暂接触,即便心高气傲如沈落雁,也不禁对这个男子的谈吐、见识、胸襟、风度折服,心中不由暗暗警惕,若说整个李阀还有什么人值得密公重视,恐怕就是这个李世民了。李世民的下首,依次是霍邑城原守备荣源和首富刘干其,他们只是这一次宴会的陪客,不足道。
另一列则以自己为首,依次是李渊的左膀右臂裴寂与刘文静,皆是一身文士打扮,另有两个军中将领陪于末座。沈落雁心细如发,才初初几个照面,已在心中计较着这些人的性格才智。片刻之后,她在心里有了盘算,开口对李渊道:“早听闻李公的两位贵公子皆是人中龙凤,今日已见了二公子,果真是皎皎如明月,峨峨如山倾,令落雁拜服,只不知今天有没有幸见着大公子?”
李世民代他父亲答道:“沈军师谬赞,沈军师才是巾帼不让须眉,更兼有女子的明媚婉约,实乃世民平生所见第一奇女子。”这一番赞誉出自风度翩翩的李世民之口,真诚而大方,令沈落雁这样的女子心头也微微泛起一阵异样,抬眼瞧了斜对面的李世民一眼,配着那不经意流露的风情,当真有芙蓉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之感。
上首的李渊已经眯起眼睛,盯着沈落雁国色天香的脸目露迷恋,嘴上说道:“不错,沈军师才是人中龙凤,不然也不会令蒲山公如此倚重。我大儿一心醉心武道,性格比较孤僻,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沈军师见谅。”
沈落雁微微一笑,道:“是我唐突才对。”
李渊忽然叹了一口气,露出满脸愁容,沈落雁看见,不解地问:“李公何故叹气?”
李渊道:“众所周知,我与昏君杨广乃姨表兄弟,若非他倒行逆施,弄得民怨载道,又一再辱我疑我,我也不会被迫起兵。但我自知才疏学浅,绝无取而代之之心。如今放眼天下,唯有蒲山公雄才大略,实令渊佩服至极,我只愿奉他为主,助他创一番不世之业——”
沈落雁的神情凝重起来,望着李渊问道:“李公这番话可是真心?”
李渊道:“自然是出自真心,说来我同蒲山公同为李姓,实乃一家,我们父执之辈更曾有过交往,如今若能再续前缘,实也算一大快事。”
沈落雁的嘴角露出微笑,“李公何不修书一封,由落雁亲自带回去呈给密公,我想,密公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李渊当下大喜,连宴会都顾不得,匆匆回书房写信,不片刻,再出现时,已满面笑容,珍而重之地将信交由沈落雁。
子时刚过,整个原守备府已陷入黑甜的梦乡。过了片刻,一扇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闪出一个穿黑色夜行衣的人,身材玲珑,一头乌黑的秀发紧紧地束于脑后,赫然正是瓦岗特使俏军师沈落雁——她奉李密之命,此次来霍邑,一为试探李渊态度,与李渊大军暂时结盟,以图大业;二为趁机打探李阀军事机密。二者之中以前者为重,后者为次。
沈落雁心细如发,这几日一直留心守备府暗哨位置与巡视换岗时间班次,再加上她本身亦懂这种防卫方面的事情,心中对这次的暗探已非常有把握。悄无声息地落于一座屋宇的瓦顶,压低身子伏在屋脊,由上而下望去——只见高墙内大小屋舍在五六十座,有廊道与园林天井连接,李渊安排给她的天香苑在东北角,而主宅大堂则在正中,与其他建筑比较起来自然巍峨堂皇。沈落雁避开巡逻哨兵,跃高窜低,穿廊跨园,朝着可能是书房之类的地点驰去。忽然寂静的夜里响起一道声音,“沈姑娘兴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那声音清越低沉,像初春积雪消融,却令沈落雁悚然一惊,只因那身边仿佛近得就在耳畔,但沈落雁并未看到任何人影,可见那人修为之高深,一时之间,她竟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懈可击的包围圈,令她不敢轻易动弹。
忽然,黑暗中有一簇灯火骤然亮起,原来是西北角的一间屋子,黄色的灯光自纸糊的窗户泻出,照出庭院里一株腊梅优美遒劲的枝干,然而在沈落雁眼里,只像一只暗地里伸出来的魔爪,她浑身戒备,只听吱呀一声,那屋子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人仿佛刚从床上下来,身上披着一件绛红绣暗纹的外袍,腰带随手系在腰间,露出大片蜜色的肌肤,乌黑的长发披在后背,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浑身洋溢着世家贵公子的奢华写意,又有几分浪子的随兴不羁。
沈落雁已被叫破身份,心念电转间,已有了腹稿,干脆一个翻身,轻轻巧巧地落入院中,劲气灌满全身,却隐而不露,目射房中之人,伺机而动。
那人全身似随便而立,更透着一种倦怠之感,全身上下处处破绽,但沈落雁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因为仿佛只要一动,就能使自己处于无懈可击之位,像一个圆,既无起始,也无结束。沈落雁的脸上挂起甜蜜的笑容,仿佛闲庭漫步般一步一步走向屋中人,“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落雁这厢有礼了。”
这位李密帐下的俏军师果真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容貌与才智,明艳得宛若带毒的罂粟,昏黄的灯光更勾勒着她动人的曲线,那人的目光却像古井般波纹不兴,更有一种透骨的寒凉,静静地说:“人之所以有烦恼有纷争,皆是因为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饭,睡觉的时候不好好睡觉,沈姑娘觉得呢?”
沈落雁笑道:“若人人如此循规蹈矩,人生岂不是失去很多乐趣,落雁也不会遇上像公子这样的妙人。”她的脸上巧笑倩兮,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人的来历,蓦然记起那宴席上的那张空席位,能居于李世民之上的,自然是李渊的长子李建成,按消息称这李建成武功高强,性格高傲孤僻,居于这偏僻清静之地倒不是不可能,她决定赌一赌,于是双手抱拳道,“传闻大公子龙章凤姿,修为精深,今日一见,果叫落雁拜服。”
此时沈落雁与那人只一丈半距离,眼角便可清晰看到屋内华丽的陈设,鼻端更有一种苏合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她非没有经人事的女儿,自是明白这种味道代表了什么,心中已八分确定此人身份。
阿青却并不买账,道:“我却不大高兴见到你,你打扰我睡觉了。”
被人如此直言不讳,沈落雁却面不改色,道:“原来是我冒昧了,落雁告辞。”她的脚步刚往后退了一步,只听那人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鹰奴,送沈小姐回去。”
只见从门内无声无息地走出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沈落雁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只因为她在门口那么久,那么近的距离,她竟毫无察觉屋内有第二个人,忍不住抬眼朝那名叫鹰奴的男子看去——只见他一张平凡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宛若木偶一般,一双眼睛黯淡如死水,弯下腰,朝一边的走廊伸出了手。
沈落雁静静地跟在鹰奴的身后,敏、感地嗅到苏合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心中微微有些讶异,转过屋角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见那男子依旧靠在门边,手笼在袖中,整个人沐浴在黄色的灯光中,不像这个世上的人。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李渊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李世民统领,沿渭河夺取关中各地,迂回包围长安,一路由长子李建成统领,屯永丰仓,守卫潼关,防御屈突通与李密入关,占据永丰仓粮饷之地,保李世民顺利夺取长安。
十六日,屈突通率精兵回救长安,至潼关附近,被李建成所阻遏。时隋将刘纲守卫潼关,屯军都尉南城,屈突通欲与刘纲合兵,李建成手下陇西十六骠骑率先袭占都尉南城,斩杀刘纲,屈突通被迫退守都尉北城。李建成看破屈突通急于进军的心理,诱敌夜袭,以刘文静坐镇中军,自率五千骑兵自南山击隋军背,前后夹击,隋军溃不成军。此一战,李建成亲手建立的骑兵营金吾卫扬名天下,屈突通被俘,后降。
二十一日,李渊大军顺利攻下长安,拥代王杨侑为帝,李渊为大丞相,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立李建成为世子。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很抱歉停更了这么久,只因为家里出了大事,初三那天半夜里,家里着火,那时只有我跟妈妈两个人睡在楼上,楼下烧得一塌糊涂,损失惨重,空调整个都烧没了,可见火势之大,至今还心有余悸,幸好人没事。在此也警告大家,一定要注意电器安全,用完了,最好连电源插头都拔掉,以前没经过这种事,从来不在意,现在才知道有多危险。
48大唐双龙传(九)
大业十四年三月,宇文化及煽动军士进入扬州行宫,缢杀隋帝杨广,自此,隋室王朝正式分崩离析。而此时,南方形势却被两个年轻人搅得大乱,这正是寇仲与徐子陵,刺杀青蛟任少名一战使得他们名动天下,被提为与多情公子侯希白、影子刺客杨虚彦、塞外高手跋锋寒并列的年轻一辈可数的高手。
不过,这两个被四方关注的人却没有一点高手的风范,正化名为傅宁、傅晶当了飞马牧场的糕点师傅,此时两人送上了精心烹调的熏鱼,靠壁坐于绕屋而筑的回廊处,一边倾听着前宅大厅传来的觥筹交错的声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猜测着美人儿场主如此珍而重之的北方贵客会是谁,婢女小娟笑盈盈地走过来,对他们道:“客人很喜欢你们做的熏鱼,场主让我带你们去前厅待客。”
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站起来跟着小娟朝前厅走去。趁着没人注意,寇仲凑到徐子陵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才想着其实做奴仆也没什么不好,马上便要做令人不自由的事。”
徐子陵道:“你待在这儿不过是想看人怎样养战马吧?不高兴咱们立刻可以走。”
两人被小娟带进正厅,透过镂花屏风,朝坐满了人的酒席瞥了一眼,立时色变,那坐于上位头戴金冠,身着玄色华衣丽服的男子不是阿青又是谁?原来商秀珣口中的北方来的贵客就是李阀的大公子,不,如今应该说是唐王太子李建成。一个月前,杨侑已经禅位于李渊,李渊定国号为唐,立长子李建成为太子,次子李世民为秦王。
寇徐二人心下震乱,掉头就想溜回去,偏偏被馥大姐叫住,任凭两人胡搅蛮缠只是又好笑又好气,却绝不肯让他们回去,正在这时商秀珣银铃般的声音传过来道,“小宁,小晶,你们在干什么,还不过来,你们做的熏鱼秀宁公主很喜欢,还说要拜你们做师傅哩。”
这话一出,正厅在座之人的目光不免都朝两人望过来。两人只感觉像被剥了衣服一样尴尬和不堪,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啊!”李秀宁娇甜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们曾在李阀的船上待过十来日,这李秀宁此时自然认出了两人。
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阿青,忍不住偷偷朝他望去,却见那人只是端着酒杯,始终不曾抬起头来看他们,全部精神集中于手中的酒盏,金冠乌发华衣,簪缨之家熏陶下的尊贵大气,只眉尖的一点冷锐一如当初。
他们原怕被人叫破身份,如今见阿青一副不认得他们的样子,心下却又忍不住难过不忿。彼此之间距离明明近在咫尺,但一个是高门大阀的公子,如今更有机会问鼎天下,另两个却身着奴仆服,寇仲只觉得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至于如此窝囊丧气。
回到房中,寇仲颓然跌坐椅中,徐子陵看着他欲语无言,最后躺到床上,双手枕着后脑静静地看着屋梁。片刻之后,寇仲终于按捺不住,转头对徐子陵道:“你是否因见了心上人,欢喜得傻了,不然为什么不说话?”
徐子陵依旧看着屋顶,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话,你该知道我心里并不比你好受。”
寇仲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的眼里渐渐升腾起熊熊的烈火,但眼底却冷静无比,更有慑人的光芒,衬着他那张阳刚而棱角分明的脸愈加英武,他对徐子陵说道:“还记得我们的目标吗?”
徐子陵翻身而起,看他一眼,道:“那是你的目标,而我早已说过,待帮你起出杨公宝库,我便要离开了。”
寇仲苦笑一下,又恢复了刚才的锋芒,道:“如今,我的心再确定也没有了,我想要参与到这场争霸天下的游戏中,人活一世,总要做些不令自己后悔的事,总要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才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徐子陵的面色严肃下来,盯着寇仲一字一句道:“你可否告诉我实话,你想争霸天下,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还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寇仲叹了口气,道:“我若说为了天下百姓,你一定不信,因为我也不信,但这两者并不冲突不是吗?天下若落到宇文化骨抑或老爹那样的人手上,老百姓的日子依旧不会好过,而那些高门大阀,亦都是高高在上,但我与你,自小长在市井,最明白底层百姓需要什么,如此,你依旧不愿意助我吗?”
徐子陵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早知是无法劝服你的了,你如今的全副心神都已在这件事上了,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若有一天,你与阿青大哥站到了对立面,你是否会杀他?”
寇仲的身子一僵,脸上的神色急剧地变化着,最后转过头避开了徐子陵的目光,道:“如今我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手上连一个兵都没有,又怎可能与他相提并论?”
徐子陵却不放过他,“我知道以你的能力,若真的全副心神做一件事,鲜少有做不成的。总有一天,阿青大哥会成为你争霸路上的敌人,那时候,你是否真的会杀他?”
寇仲被徐子陵逼问得无路可逃,只得愤而出声,“你为什么还叫他阿青大哥,他明明并不叫阿青,只因你心里,到现在依旧不愿将他当做李阀的大公子,我说得对吗?”
徐子陵的脸色有一瞬间惨然,眼里划过深刻的伤痛,默然不语。
寇仲心里也不好受,放软了声音,说:“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说这些话让你难过的。”他顿了顿,说:“其实,在我看来,男子间的感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未来怎样也不知道,何不趁着还活着,做令自己快乐的事呢?”
徐子陵站起来,走向门口,道:“让我好好想想吧。”
徐子陵走后,寇仲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眼看时辰渐晚,久等不见徐子陵回来,却等来了飞马牧场的美人儿场主商秀珣,来询问他们与李秀宁的关系,好在寇仲舌灿莲花,暂消商秀珣的怀疑,殷勤地送走她之后,寇仲悄无声息地潜入夜中。
寇仲伏在场主府一座钟楼之顶,只见远近屋脊连绵,灯光处处,间有府卫婢仆在院落廊道中经过。他依陈老谋所授的方法,迅速判断出哪处是主宅,哪处是招待宾客的舍馆,只要再经侦查,定可找出今夜李建成所居之地。
他心中不由地叹了口气,矛盾得很,实不知这样做是否做得对,小陵若知晓了,又是否会怪他。不过转瞬他的理智却被心里燃起的另一种感情淹没,掠过几处院落之后,落脚在一棵榕树的横枝上,他已瞧见了他想见了的人——
今夜是晴朗的月夜,皎洁的月光水银似的泻在院落中,远处有瀑布声隐隐传来来,桂花馥郁的香气混着水汽的清新,更衬出此地的幽静可爱。庭中的石桌旁坐着一人,玄色宽袍大袖绣着细密繁复的缠枝纹,抬起手来斟酒,这一简单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有着说不出的韵味。
寇仲不由地便想起宴席上那高高在上的唐王太子,他与徐子陵虽是早知阿青的身份,但是直到今天,才明明白白地看到彼此之间的身份差距。他压下心头思绪,翻身落地,并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精气,就这样大喇喇地走到阿青对面的位子上坐下,竟也不问主人的意思,拿起酒壶,仰起头张开嘴,醇香的酒液便注入他的口中,然后他放下酒壶,随手一抹嘴唇,陶醉地喟叹一声,道:“真他娘的带劲,好久没有喝到这样的酒啦,做人奴仆果真不是长久之计。”
阿青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悠然,指腹微微擦着酒盏,手指上戴着一枚青金石的戒指和一枚红宝石戒指,越发趁着那双手修长优美,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寇仲撑着下巴,无赖似的看着阿青,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阿青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你跟小陵两人一直让我惊讶,我刚认识你们的时候,你们还是两个孩子,如今,却已是两个能令人严阵以待的男人了。”
寇仲咧开嘴笑起来,这一刻又像曾经那个大男孩了,但没多久,他便收起了笑容,道:“很多人都对我们说过类似的话,但不晓得为什么,从阿青大哥你口中说来,却格外让我高兴。”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这或许是因为,你对我跟小陵来说是特别的,你若一直是我们的阿青大哥该多好。”
阿青静静地看着他,不过一年,寇仲的变化已是翻天覆地,高挺英伟的身子如山岳一般令人难以撼动,脸上褪去了稚气,轮廓愈渐分明,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蕴满了野心与慑人的光芒,令人一瞧之下便不敢小觑。阿青开口道:“这是否代表你将来会与我为敌?”
寇仲懒洋洋地伸直了双腿,道:“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我来这里,其实是想问阿青大哥一个问题?”
阿青说:“你问。”
见阿青如此干脆,寇仲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脸上难得出现踌躇的表情,看着对面的阿青。阿青并没有催他,那双子夜一样的双眸既有着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冷淡洒脱,又有着繁花落尽的安静,被那样的眼睛一望,仿佛当下便如照妖镜似的照出任何鬼蜮伎俩和难以启齿的心思。
寇仲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干咳了一声,感觉到自己面部的温度在升高,但心底渐渐平静下来,抬起头来,认真地望进阿青的眼里,问道:“阿青大哥如何看待男子断袖之事?”
阿青微微愣了一愣,深深地看了寇仲一眼,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男女女,亦无分别。”
寇仲的眼睛亮了一下,燃起了希望,他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什,放在桌上,然后推到阿青面前,那是一个大约六七寸高的木雕,雕的是一个穿武士服的抱剑男子,连衣服纹理都雕得精细无比,栩栩如生,但面部却是一片空白,令人猜不出雕的到底是谁。
寇仲徐徐道:“有一个人,心里欢喜着另一个人,却又不能说,不能见,只能偷偷将心上人雕在木头上,他用了十二分的心神和十二分的情意,将木人雕得惟妙惟肖,连世上最厉害的巧艺大师都自叹不如,但他却一直不将五官刻上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青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木人上,伸手拿起来,出手温润光滑,显然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摩挲。寇仲看着阿青,道:“小陵心里面喜欢着阿青大哥,因为喜欢得太深了,所以才无从下手,又怕若真的雕成了,那也始终是假的,倒不如留着一点空白,让自己做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谢谢大家关心,现在开始恢复更新~撒花
49、大唐双龙传(十)
寇仲回到房中,徐子陵还未回来,他一头倒在床上,一边为自己的好兄弟高兴,心里却又有说不出的苦闷,只想大醉一场。没过多久,徐子陵便推门而入,急匆匆道:“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寇仲自床上翻身而起,道:“我也有一件事同你说。”
徐子陵诧异道:“什么事?”
寇仲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原来徐子陵无意中发现飞马牧场里有内奸与外人勾结,原想跟踪探查,不想对方身法高明,竟一时跟丢了,只得赶回来与寇仲商量。寇仲一时被内奸之事吸引心神,忘了要说的话,与徐子陵商量半天,决定按兵不动,暗中探查内奸。
不几日,果真被他们发现内奸乃飞马牧场大总管商震的爱妾苑儿,与之勾结的竟是李密方面的人,其中更有李密的儿子李天凡和老熟人俏军师沈落雁,又时值四大寇联手进攻飞马牧场,两人分析情势,断定这是一个针对李建成的阴谋,哪里还坐得住,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去助商秀退敌,一路去给李建成报警。
两人穿上鲁妙子提供的夜行衣,带上面具,摇身一变,成了另两个人,差点互相认不出对方来,不由哈哈大笑。寇仲拍拍徐子陵的肩,道:“给阿青大哥报信这件事就交给你啦,放心,这样英雄救美的事,我是不会跟你争的。”
徐子陵不由苦笑。
阿青望着手中的木人有些出神,此次来飞马牧场,自然是为购买战马之事,在这个军阀割据的战争年代,拥有优质战马与彪悍骑兵的飞马牧场绝对是各方势力要拉拢的目标,但飞马牧场族人遵循祖训,绝不参与到任何**斗争中。
但在这样的乱世,拥有别人梦寐以求的资源,想要独善其身根本就是做梦。李家如今刚于关中立稳脚跟,最大的威胁来自陇右薛举父子,暂时无暇他顾,但阿青看来薛举此人的既非如李渊王世充般乃原隋大将,此前就身经百战,更不是像杜伏威那样地盘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抢来的,他的起义不过是适逢其会,再加上地处西疆,附近再无对手,因此才看起来声势威猛,实则此人出身富贵,一向挥金如土,爱结交朋友,这样的人除非一直顺风顺水,否则一旦受到重挫,便难以坚持下去。因此阿青才会抽空亲身前往飞马牧场――
若能说服飞马牧场归顺唐军,则无疑会成为李家在南方的一个据点,进一步掌控竟陵,攻下襄阳,为唐军南下打下坚实基础。
有人敲门,阿青将木人放到一边,说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陪他来此的叔父李神通,李神通在江湖上的威望尤甚李渊,擅使三叉戟,钩、啄、割、刺变化万千,名震北方,乃李阀内元老级高手。他进来便直言道:“我看商秀那娘们没有想要归附我们李家的意思,我们几次试探,都被她不冷不热地挡回来,秀宁说,只要她论起天下大势,她便岔开话题,即便她们一向交好,秀宁也不敢轻易再提。”
阿青只是淡淡地说:“叔父,坐。”
李神通大马金刀地坐下,随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还有何计策,不要藏着掖着,依我说,最好的方法便是你娶了那个美人场主,男人三妻四妾,稀松平常得很,你是太子,依商秀的身家,即便不够身份做太子妃,做个侧妃也可――你若肯花一点心思,这个寂寞的美人还不手到擒来?到时候,飞马牧场自然是她的嫁妆。”说到后来,仿佛很满意自己的计策,李神通摸着胡子笑得非常得意。
阿青失笑,“叔父,是否父亲托你说这番话?”
李神通不由大感尴尬,干咳一声道:“其实大哥也是关心你,如今,连秀宁都有了人家,偏你这个做**哥的还是孤身一人,若非当年你早早地离家远游,如今怕是连孩子都可叫我叔祖父了。”
阿青并不接口,指节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道,“叔父可知道,杜伏威近期极有可能进攻竟陵?”
李神通一惊,脸色不由变得郑重起来,“你如何得知?”话问出口,他立刻想到阿青手下的陇西十六骠骑个个都是精于勘察、收集情报之人,这也是李建成能屡战屡胜的凭据之一,由此也可见掌握先机的重要性。
李神通并非愚人,若让杜伏威攻下竟陵,将直接威胁到飞马牧场。
阿青道:“杜伏威虽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却绝对是一流的统帅,兵精马壮有备而来,竟陵必破,若再取飞马牧场,到时拥有充足后援物资,取襄阳而沿当初宇文化及之路北上,进军关中,哪里还有李家立足之地?”
李神通眼内出现焦急,“如今竟陵名义上由独霸山庄掌控,独霸山庄也如同飞马牧场一样,一直保持着中立,而且与飞马牧场遥相互助。我们是否要助独霸山庄守竟陵?”
阿青沉吟道:“若杜伏威之势不可挡,那我也要他付出惨重的代价,无力北上。”他顿了顿,道,“我想要叔父亲自走一趟竟陵。”
李神通的目中精光一闪,点头,“我明白了。”忽而哈哈一笑,现出英武豪迈的气概来,道,“我倒也很想见识见识名震天下的袖里乾坤。”
忽屋外传来打斗声,阿青与李神通对视一眼,走出屋子,一眼便瞧见鹰奴在与人动手,夜闯之人乃三十几许的粗犷汉子,一张古铜脸,坑坑突突,右颊还有一道三寸长的刀疤,一副杀人放火的江湖大盗模样,只身形笔挺俊伟,有种说不出的狂野味儿――正是易了容的徐子陵,如今他也正心中叫苦,他的内功真气源自《长生诀》,若论隐匿,就算宁道奇亲来也难察觉,偏偏漏算居然会有人藏在暗处保护阿青。
“朋友夜闯环绿园,请问有何贵干?”李神通高声说道,话虽说得客气,但那声音里满含劲气,听在人的耳里,令人耳鼓生痛,双目炯炯,隐含杀机。
鹰奴已经一个翻身落于徐子陵的左后方,与李神通成犄角之势,封住徐子陵的退路。
原本徐子陵只要将身份表明,说明来意,便可将事情解决,偏偏一向冷静的徐子陵那一刻也不知为什么怎么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解释,只是看着不远处的阿青,人却像标枪一样挺立着一动不动,他实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既有些对此前避而不认的愤怒,又有些委屈,还有太多的伤情与思念。
李神通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喝道:“朋友再不表明身份,别怪老夫手下不留情了?”
正在这时,阿青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淡漠,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变色,“夜了,叔父先去休息吧,这里的事我会处理。”
李神通看看自己的侄子,虎目又怀疑地看了徐子陵一会儿,才缓缓收起三叉戟。
没一会儿,园子里就只剩下阿青与徐子陵,徐子陵这才感觉有些局促,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勉强压下心绪,抱拳冷然道:“李大公子,敝人此来只为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你放心,我绝不是飞马牧场或其他势力的人,说完我就走。”
阿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往上牵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徐子陵立时感觉像被人拆穿了把戏,脸上大热,幸亏戴着面具,此时哪还有平日对敌时的潇洒飘逸,只觉得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过了片刻,才恢复一点镇定,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阿青说道:“进来吧。”说完,转身朝屋里走去。
徐子陵跟着进门,眼见阿青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袖中修长优美的手指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垂着眼睛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心中泛起难言的酸涩――他不是阿青大哥,无论是堂堂李阀大公子,还是如今尊贵的唐王太子,都是他高攀不起的人――心中不由一凉,脑袋冷静下来,他原来于男女□上便看得极淡,既知已不可为,便也只能潇洒放手。
想通之后,徐子陵一刻都不想多待,只是简明扼要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李密的阴谋告知阿青,然后便静等阿青的反应。
却见阿青只是眉尖略剔了剔,迟迟没有开口。徐子陵忍不住道:“你……”
阿青好像才发现屋中有另一个人,抬起眼,道:“坐吧。”
徐子陵原准备立刻就走,然而两只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过来好一会儿,他才机械地移动脚步,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耳边听到阿青说:“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些。”
徐子陵低着头机械地说了声,“不谢,我只是瞧不惯李密而已。”
阿青道:“你的面具非常精致,是否出自巧艺大师鲁妙子?”
徐子陵心头一震,霍的抬起头来看阿青,才晓得他早就将他认出来了,苦笑一声,道:“原来什么都瞒不过你,可笑我还以为自己天衣无缝,演了那么久的戏。”
阿青道:“人的容貌固然可以改变,但有些东西却是很难变的,比如眉眼的间距、身形、呼吸的频率、脚步的轻重,要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除非是长年累月的练习,今趟该是你第一次易容吧?”
徐子陵只觉得沮丧无比,摘下面具,露出那张丰神俊朗的脸,比起寇仲,他的变化更大,简直像脱胎换骨一样。
阿青站起来,对他说:“你等一等,我去吩咐几声就回来。”说着出了房间,徐子陵知道他是去布置人手,以应对李密的阴谋。只要李家这边提前有防备,凭李建成的武功和才智,无论李密想要耍什么手段,恐怕都要铩羽而归,恐怕还要担心李天凡的小命。他们与李密实有深仇,能见他倒霉,实在欢欣鼓舞。今趟任务不管过程怎样,总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放下来,不由地去观察李建成的这所临时居处。
商秀给这唐王太子的住所自然精致舒适到极致,更兼得大方雅致,他的目光突然被一物什吸引住,拿起来一看,竟是他以为被自己弄丢的那个木人――轰一下,血气立时上涌,脑袋嗡嗡作响,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根本想不到这个东西怎会在阿青这里,正在这时,阿青已推门进来,一眼便瞧见拿着木人呆站着的徐子陵。
徐子陵整整地抬起头来,看着阿青,脑中循环往复只有一句话――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这一刻,徐子陵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是否应该当做毫不知情的样子将木人放回原处,就这样告别离开?
阿青已经走近了,从他手中将木人拿走,依旧坐回椅子,低头看着手中的木人,好一会儿,他说:“谢谢。”
徐子陵的身子一震,总算不再像个傻子般不知所措了,转过身来面对阿青,艰涩地开口,“这个,怎么会在你手中?”他顿了顿,忽然微微苦笑,“是了,一定是寇仲那小子,除了他,谁还会做这种事呢?”他都不知道是该感激寇仲还是恨他——
50大唐双龙传(十一)
天空碧蓝如洗,飘着朵朵雪白的云,偶尔遮住日光,便投下大片的阴影。飞马牧场四面环山,围出十多方里的沃野,站在山城顶,可鸟瞰整个牧场,只见山下田畴像一块块几何图形的毯子,色彩不一,青、绿、黛连缀成片,其中如明珠般镶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湖泊,草原尽头山峰连绵起伏,构成一幅美妙绝伦的画。
更有白色的羊群、黄或灰色的牛,各色的马儿悠游其中,一派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风范。谁又能想到,就在昨天晚上,四大寇进逼飞马牧场,飞马牧场一度危急,场内战士浴血奋战,死伤无数,若非有李阀高手和扮成络腮胡大汉的寇仲帮忙,飞马牧场恐怕早已易主。而场主府内,亦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李密方面欲阴谋对付李建成,阿青干脆将计就计,趁机斩杀李密方面陈天越、夏心泉、马方等高手,更重创李密独子李天凡和俏军师沈落雁,所受之伤,一年半载难以复原,令李密顿失臂膀。
飞马牧场之围既解,牧场中人对李建成自是心怀感激,态度愈加恭敬。而寇仲和徐子陵也是摇身一变,由两个不起眼的糕点师傅,成了人人敬重的英雄。虽则商秀珣对于两人欺瞒身份混进牧场感到生气,但两人到底有恩于牧场,认错态度又良好,也就重重提起,轻轻放下了。
这一日,乃是为看飞马牧场新近培育的一批战马,能够与北方刘武周自突厥人手里获得的战马相抗衡的,唯有飞马牧场精心配种的精良战马。一行人以阿青和商秀珣为首,身后乃李阀方面的李秀宁、李纲和飞马牧场的柳宗道、骆方,寇仲和徐子陵也有幸被邀同行。大战过后,人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情,彼此有说有笑,气氛非常融洽。
寇仲与徐子陵走在最后,寇仲拉着他嘀嘀咕咕地说:“你瞧美人儿场主会否因这次李阀解了牧场之围而倒向唐呢,我还从未瞧过这娘儿这样温柔的模样。”
徐子陵本来正在欣赏依山而建由牧场主人聚居而成的山城,两边屋宇连绵起伏,粗犷质朴,形制恢弘,他们此时正走在下山的主道上,道上车来人往,孩子更联群嬉戏。昨夜的血战仿佛已经离得很远,徐子陵不禁深深地为这种平凡的温馨宁静感动,听到寇仲的话,便不由地朝前头的商秀珣和阿青望去——
商秀珣今日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脚蹬长靴,身材玲珑,英姿飒爽,宛若太阳一般艳光四射,阿青乃是一套深蓝的窄袖胡服,更衬得身材轩昂挺拔,只看一个背影,便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写意高贵,两人走在一起,当真如一对璧人。
徐子陵不由想起那日被撞破心思的自己,在阿青面前简直进退失据,连最后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又是如何走出房间的也忘了,事后想起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躲个十年八年不出来,忍不住横了寇仲一眼,“我却不晓得原来你寇大爷还兼做媒人?”
寇仲嘻嘻一笑,搂住他的肩膀,道:“你小子就是太骄傲,心里就是欢喜一个人也总不肯说出来,这样人家又怎么会知道?”
徐子陵想了想,说:“明知没有结果,为什么还要白白惹人烦恼?”
寇仲正色道:“你还没有做过任何尝试,为什么就这样放弃呢?也许你再努力一点,他也会为你心动呢?”
徐子陵沉默了很长时间,说:“我只是觉得,强求来的感情并没有什么意思。”
前方的骆方此时回转过来同他们,他因昨夜一役,被提为副执事,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兼之几日下来,与寇徐二人感情渐增,此时见两人落于后头,便故意同他们讲话,不至让他们感到冷落。两人只好暂停了刚刚的话题。
一行人走下山城,只见草原广袤,一碧千里,实在令人想要一抒胸臆,高歌一曲,忽然前面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一大群马匹急奔而来,当中一个穿黄衣的牧人挥鞭约束,至阿青一行人五六丈左右时,那马群才定住,黄衣牧人飞身下马,几步上前拜见场主商秀珣。
商秀珣问了几句的情况,才转过头来对阿青道:“这是我亲自配种的战马,力量大,速度快,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就算是突厥马也要甘拜下风。”言辞之间甚为得意。
阿青走近拍了拍马群前列的一匹淡金色的骏马,只见那马体型饱满而优美,四肢修长,皮薄毛细,再衬以弯曲高昂的颈部,神骏非凡。那马群之马目测估计有五百多匹,颜色或淡金,或棕红,或黑色,匹匹都是上等战马,与阿青同行的李纲、窦威都目露欣喜。
没一会儿,牧场的牧人给马上了鞍,再牵到阿青几人面前。寇仲早就按捺不住,一个翻上了一匹黑色的马匹,笑着对徐子陵道:“陵少,不如我们来赛一场,看看谁先到那边的山头。”
众人见他们少年心性,也不以为意,因两人乃柳宗道引进来的,昨晚又立如此奇功,与有荣焉,对两人更是宽容爱护,提议道:“不如今天就只玩乐放松,一切正事稍后再提,场主和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商秀珣不由征询阿青的意见,见阿青不反对,便也从善如流,实也因为昨日一场大战,到现在为止,她一直在处理战后收尾工作,还未合过眼,精力略有不济。众人依言各自选了马,由飞马牧场的人陪着李阀的人四散开去,而阿青自然由商秀珣亲自陪伴招待。
没一会儿,只见李秀宁和寇仲骑马一前一后小跑至他们面前,李秀宁对商秀珣道:“珣姐,这个小子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骑术天下第一,不如珣姐给他点颜色瞧瞧,好教他知道东西可以乱吃,牛皮不可乱吹。”
寇仲坐于马上,高大身材英伟非凡,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对女性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此时哈哈一笑,道:“美人儿场主肯不肯下场来同我这个无名小卒赛一场呢?”
商秀珣秀目一瞪,道:“你叫我什么?”
寇仲一点没有扮作奴仆时候的战战兢兢,英武豪迈中透着玩世不恭,道:“场主既是美人,喊一声美人儿场主也没有不对的地方。”
商秀珣的脸上升起两抹霞云,更是美丽不可方物,嘴上却发狠道:“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把你赶出飞马牧场。”
寇仲立时收了玩笑之色,怪模怪样地拱手道:“再不敢啦,小人寇仲请商场主下场赐教。”立时逗得两个美人扑哧笑出声。她们皆是高门大户的小姐,身份尊贵,所见男子不是对她们恭恭敬敬,便是斯文有礼,寇仲那种粗野不羁反给她们一种新鲜刺激,心中对他实有异样的感觉。
阿青并没有去骑马,一个人靠在牧场围栏上,看着远处寇仲与商秀珣、李秀宁骑马玩耍,再远处,一条迂回的明如玻璃的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整个天地令人心旷神怡,再升不起任何争斗之心。忽然,他意有所感地睁开眼睛,便看见徐子陵牵着一匹淡金色的马站在五丈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身上穿的虽是不起眼的粗布会意,但洒脱飘逸的气质却无法掩盖。
“飞马牧场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外面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这里却平静美丽得像天堂,连我亦忍不住生出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想法。”
两个人缓缓地牵着马走在原野上,满眼都是翠□滴,四面有小丘,羊群一会儿上了小丘,一会儿又下来,像白云朵朵绣于绿毯之上,天空明朗。徐子陵忍不住流露真情。
阿青淡淡地说:“天下一日不平,这里的平静快乐便是悬崖上的危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
徐子陵转头去看他,他的表情既非悲天悯人,亦非淡漠无情,而是一种通透之后的淡然,“阿青大哥,你想当皇帝吗?”
阿青有些吃惊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微微扯了扯嘴角,道:“谁不想当皇帝?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一呼百应,唯我独尊。”
徐子陵清澈坦率的眸子真诚地望着阿青,道:“但我觉得阿青大哥并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
阿青反问:“我又是什么样的人?”
徐子陵望着远方,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个人若有野心,即便是装,也会装得礼贤下士,胸怀大度,会关心万民苍生,会向着权力的高峰不断攀登。”他停了停,望向阿青,说,“你知道吗?就在刚才,秀宁公主招揽我和寇仲进天策府。”
阿青的表情并没有这句话而动容,让徐子陵有些惊讶,“你似乎并不难过或者气愤——”
阿青道:“人都有亲疏远近的区别,我十四岁离家,那时候秀宁才六岁,自然是比较亲近一直照顾她疼爱她的二弟,这就是人之常情。就比方说,虽然你心里欢喜着我,但若要在我和寇仲选择,你一定会选择你的兄弟。”
徐子陵的身子一震,再没有想到阿青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心神大乱,一时想到他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些话,是否代表着根本未将自己的喜欢放在心上,心下酸涩绞痛,一时又想到若真有一天,阿青和寇仲站到对立面,自己会否真的如他所说选择寇仲,他只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将刀尖对准寇仲,但他亦不会对付阿青。
徐子陵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阿青牵着马走上前面的小丘,似乎并不在乎他有没有跟上,风有些大了,吹得衣衫猎猎作响,全贴在他身上,更衬得身形挺拔坚毅,阿青一人一马立在小丘上,有一种旷远孤独的味道。他看了很久,心下终于下了决定,牵着马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小丘下面是个水塘,几只野鸭自芦苇丛中飞出,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波纹。徐子陵看着水面,道:“寇仲永远不会与你为敌。”这其中的原因怕只有他才知道。
阿青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徐子陵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牵着马走到了水塘边,然后放了缰绳,任马儿自己吃草喝水,阿青也将马放了,坐到水塘边,看着这宁静优美的景色。徐子陵转过头问他,“阿青大哥,你成亲了吗?”
“尚未。”
徐子陵的心头涌起一道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欢喜,“我原想过永不让你知晓我的感情,不仅因为这感情不正常,为世人所不容,更因为,在这样的乱世,我连明天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都无法保证,更谈什么其他呢?但如今我却有些感激寇仲,如果明天我就要死啦,如果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如果以后你娶妻生子,或者有了心爱的人,我会不会很后悔没有对你讲明一切呢?也许生命就是一场豪赌,我不想尚未上赌桌,便已落荒而逃。”
他漆黑的眼眸清澈而真挚,谁也不会怀疑他眼里的感情。阿青深深地看着他,良久之后,阿青道:“后日我便回长安了,你是否随我一起去?”
徐子陵的心像蓦地腾起一簇烛火,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便欢喜得要哭出来,但他依旧摇摇头说:“我虽然心里欢喜着阿青大哥,却从未想过要带给你任何困扰,也并不想像女子般痴缠,听到阿青大哥这一句话,我已经非常开心了,真的。”他看着阿青,然后屏住呼吸,缓缓地靠近阿青,见阿青没拒绝,才大着胆子,嘴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嘴唇,嘴唇相贴的刹那,他的脑海中蓦地想起曾在水中的那个吻——
是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阿青就有了异样的感情呢?或者更早,在酒楼初见时的惊艳,便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在这个人人争名夺利的乱世,人命如危卵,而阿青却总给他遗世孑立,孤独而坚定地走向前路的感觉,于万千人中,一眼即可辨认。
阿青扣住徐子陵地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徐子陵的心激荡得完全不能自已,身体微微颤抖,却完全没有阻止,只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阿青,直白而火热——
两个人终于躺到地上,塘泥湿滑,两人的身子朝水塘滑去,却谁也没用武功阻止,任凭身子相拥着滑进水中,温柔而凉的水一下子漫过头顶,却浇不息身体里的野火。
水下的世界美丽而清澈,两人的乌发水草一样缠绵摆荡,衣衫被水鼓起,飘飘荡荡。徐子陵的身体朝阿青完全打开,青涩而火热地迎接阿青的进入……
远处山丘起伏,被夕阳渲染得温柔迷人,水塘亦呈现一片胭脂红,芦苇被镶上金边,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悠闲地吃草。阿青和徐子陵并排躺在小山坡上,身下垫着阿青的红色披风,望着夕阳下的美景,良久,徐子陵的声音响起,“若生在太平盛世,你会做什么?”
阿青道:“或许会走一条追求武道极致的路,或许会做个富贵闲人,斗鸡走狗过一生,或许会和你这样,塞外放牧,并看夕阳。人生实在有太多种可能性,而每一种,其实都有它的精彩动人之处。”
徐子陵笑起来,“这想法倒和寇仲的想法有些相似之处,他常说,生命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你完全不知道下一刻会面对什么。”他停了停,说:“你猜现在他们是否已经开始到处找我们了?”
阿青撑起身体,俯视徐子陵,然后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睛,他温顺地闭起眼睛,伸手抚上他的脸,轻轻地说:“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51、大唐双龙传(十二)
果然如阿青所言,第三日一早,李阀人便辞别了商秀,乘船北上回长安,二执事柳宗道亲自送往码头。
徐子陵和寇仲大白天挤在一张床上呆望着屋顶,如今的屋子早已随着两人的水涨船高换成了宽敞的华屋,但两人心中却没有丝毫欢喜。良久,寇仲叹了一口气,道:“有时候,我实在不太明白陵少,为何能够如此坦然地看待离别?”
徐子陵淡淡地说:“因为一开始,便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已在相聚的时候好好珍惜,虽然很短暂,却是实实在在的把握在手里,已经尝过世界上最美妙的滋味,我想,我已没有什么遗憾了。”
寇仲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竟这样觉得?”旋即又叹气道,“这大概就是你与我的区别,你总是比较容易满足,随遇而安。你今趟还是首次如此坦诚地谈起感情,但是,难道你真的不想送送他?”
徐子陵沉默了一会儿,从床上一跃而起,道:“你说得对,虽然早已接受这样的结局,我心里面却依旧很想见他。”他话音未落,房间里已不见他的人影。
码头泊着三艘五桅大船,此时已经缓缓离开岸边,柳宗道一行人上马,勒转马头,正准备回去,迎面便看见飞驰而来的徐子陵,一怔,正欲打招呼,却见徐子陵呆呆地看着离岸的大船,神情凄惶失落。柳宗道心里讶异,看这情形,难不成徐子陵是瞧上李秀宁了?想起李秀宁的国色天香与聪慧绝伦,的确有令天下男子倾倒的本钱,心下不由有些同情。旁边骆方已先一步问出口:“子陵怎么来了?”
徐子陵被这一唤回过神来,忽然展开身法,身子像大鸟展翅般跃向李阀中间的船,柳宗道一惊,就算如他这样功力高深者,用尽全力一跃最多七八丈,而那船离岸已有十丈有余,到时徐子陵空中无处着力,岂非要跌入水中?
果真徐子陵优美潇洒的身姿到离船还有三四丈左右的时候,已往下落,就在众人着紧却又遗憾的同时,徐子陵身子竟又纵跃凌空,堪堪落到船上。
众人纷纷惊讶,只有眼力高明如阿青,才看清刚才徐子陵是脚点在一条跃离水面的鱼背上才借得少许力,不至于落到水中。
徐子陵一站定,便遇上阿青沉静的目光,一时不由面红耳赤,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李秀宁娇甜的声音在一边响起,“子陵这样急着赶来,是有事要与大哥说吗?”
徐子陵一时尴尬无比,干咳一声,道:“我确实有些事要与太子殿下谈。”他说完便偷眼去瞧阿青,却见阿青一贯的凝肃神情,朝自己浅浅地点了点头,“跟我进来吧。”
徐子陵硬着头皮跟在阿青身后,进了阿青的房间。
阿青的房间自然是整艘船最豪华舒适的,位于第三层船舱,房内的陈设精致典雅无比,徐子陵却无心欣赏,讷讷地说:“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重要事要说,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阿青此时正支起窗户,河岸秀丽的景色涌入眼帘,随着而来是混着水汽的清鲜空气,闻言转过头来看他――徐子陵与他对视,问道:“你是否觉得我有点傻呢?”
阿青望着他,一时有些恍惚,半晌之后,微微牵起嘴角,“我却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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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薛举亲帅大军攻打泾州,沿途纵兵掠掳,直杀至豳州、岐州附近,震动关中。李渊派李秀宁亲自出使凉州,招抚李轨,册封为凉王,并承诺可得西秦国部分土地。去此后顾之忧后,太子李建成督师出征,以刘文静、殷开山为副,领兵前往对垒高庶,初战告捷。正此之时,薛举被人刺杀与中军帐中,据闻刺杀他的人乃影子刺客杨虚彦,薛举一死,西秦军军心大动,薛举之子薛仁杲武功尤甚乃父,擅速战速决,当得上将骁卒悍、兵锋锐盛,不听老将宗罗侯之言退守西秦,以哀兵对阵唐军。
李建成坚壁不出,对垒数十日后,薛仁杲粮尽,薛仁杲威信不及薛举,又赋性骄横,与诸将不合,此时军心动摇,手下诸将纷纷降唐。李建成觑准时机,施计诱大将宗罗侯决战于浅水原,大败之,斩敌数千,接着李建成亲率两千精锐轻骑,赶至薛仁杲拥兵自守的折庶城,稍后,唐军各路队伍纷纷赶至,入夜后,守城者趁黑争相下城投降。薛仁杲无路可逃,亦只好率众投降。
平凉张降,河内萧着,以及控制扶风、汉阳两郡的地方势力先后依附李家。
唐军终于平定关内,声势大振,威胁关外。而此时瓦缸李密亦大败宇文化及,进逼洛阳,洛阳王世充外有李密,内有独孤阀制掣,无奈之下,联络李阀,以洛阳双艳之一董淑妮献于李渊,以求结盟。
而天下至宝和氏璧也终于出现在洛阳,据闻会由散真人宁道奇亲手交予慈航静斋传人师妃暄,由她考校天下群雄,代天择主。
洛阳一时风起云涌。
阿青见到化名为秦川的师妃暄是在洛水的一艘小船上,阿青此来洛阳乃是秘密,明面上是由秦王李世民负责此次洛阳之行,他一行藏除了几个亲信,没有人知道,师妃暄能够找上他,确实有些本事。
这位绝世仙姝尽管一身男装,却难掩空山灵雨般遗世独立的飘渺仙气,轻轻落于小舟一段,小舟纹丝不晃,显示着这仙子身法高明,她并没有进船舱,只是立于船头,聚音成束,“在下秦川,想请教太子殿下几个问题。”
阿青坐在舱内,面前是一套茶具,小火炉里煮着一壶水,水开了,噗噗地往外冒着白烟似的蒸汽,阿青拿干布裹了水壶柄提起来,洒在茶壶与茶杯上,漫不经心地说:“师小姐何不进来喝杯茶?”
立于船头的人沉默一会儿,似乎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果真高明,只不过妃暄尚有要事在身――想请教太子殿下为君之道。”
“咯”一声,乃是茶壶盖碰上茶壶的声音,声音清脆短促,却恍如当头棒喝般令人耳鼓一阵激荡,心神松散,奇怪的却是头顶天灵穴像被凿开,一丝清凉空灵静气钻入。师妃暄心神一凛,她自幼修习《慈航剑典》,刚刚那仿若不经意的一声,实乃重神不重形的高明一着,深合道佛两家真髓,其中的奥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直到此刻,师妃暄才意识到李建成的武功实已臻至化境,再不敢小觑。
阿青此时抬起头来,目光平平地望过来,“真巧,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师小姐。”
师妃暄在他的目光中避无可避,只得答道:“太子殿下请问。”
“师小姐在师门可曾习得为君之道?”
看似毫不着迹的一问,却仿若高丽奕剑大师傅采林奕的剑之道,封住了对手所有变化后招。若师妃暄不曾习过为君之道,不曾习过经世致用,如何有资格评判别人的为君之道?
阿青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了不得的问题,意态依旧从容闲适,提起茶壶往茶杯中注入茶水,清香立刻蔓延整个船舱,“据说慈航静斋讲求静坐、闭关、参悟,因此,静斋每二十年才有传人入世,师小姐今趟是首次下山,可知天下土地几丈,青壮多少,税务几种,苗人与摆夷人又如何分而治乎?都道杨广无道,但看如今繁华东都,千里运河,利在千秋。书生清谈,人人皆会,其中又有几人比得上杨广文韬武略,横槊赋诗,笑傲前尘,他最大的错处,就是太急于做一个功盖万古的明君,以致南征北战竭民力,如画江山尽丧失。”
一向词锋敏捷犀利的师妃暄竟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深深地看了阿青一眼,道:“妃暄受教,告辞。”说罢,便如来时一般消失在船头。
阿青缓缓将茶杯中茶水喝尽,目前形势,李家是师妃暄为代表的白道最有利的选择,慈航静斋本身便位于长安,可以说,谁控制长安,谁就有可能得到慈航静斋的支持,何况如今李阀声势正好,军队纪律严明,唐军治下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唯一可与之对抗的便是李密,然李密先有杀翟让之祸,此人又猜忌心重,一力提拔亲信,打压翟让旧部,如今唐军尽败薛举父子,令一向隐忍的李密再也忍不住,他只有攻下洛阳,才有资本与李家一战,如今歌舞升平的洛阳,其实已是岌岌可危。
小舟微微晃了晃,又有人落到船头,一身浅蓝滚银边的华服,一张白皙优美的脸,若不是肩上那对飞挝透露来人的身份,简直要以为他乃是洛阳某个翩翩贵公子――正是曾追杀阿青,毕玄的爱徒拓跋玉。
拓跋玉进了船舱,就坐到阿青对面,笑看着他,“好久不见,大公子真有闲情逸致,不知道有没有幸尝尝大公子亲手泡的茶?”
阿青抬眼看了他一眼,道:“好像不知道我们是敌人似的?”
拓跋玉微微一笑,无限风流,“可我知你已被师尊视为可以一战的对手,所以,他会亲自动手宰了你,大公子要小心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很不必再针锋相对,说实话,不用再与你动手,我也觉得浑身轻松呢。大公子应当也不会趁人之危杀我吧?”
阿青没有说话,拓跋玉自来熟地拿起旁边的茶杯,递到阿青面前,“给我来一杯吧。”
阿青提起茶壶,将他茶杯倒满。拓跋玉微微眯起眼睛,先闻了闻茶香,然后才缓缓地饮尽,最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青,道:“好茶,大公子人美泡的茶更好喝,唉,你为何要杀了师兄弟和始毕大汗,让我们之间再无转圜余地,你可知,我真的很欢喜你。”
阿青神色不变,只当对方在说笑。
拓跋玉微蹙眉心,语气略略有些阴柔,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尚记得第一次见着你,是在饮马驿,一个人杀了十几个马贼,血溅到你的脸上,像雪地里开出了红梅,非常迷人,那时候,我就欢喜上你了。跟了你三天三夜,你明明晓得我跟着,却偏偏当做不知道――”
拓跋玉看着阿青脸色,失望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好吧,我走了,希望你不要那么容易的被师尊宰掉,那样我会很痛苦。”
小舟终于又恢复了宁静。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细雨,细密雨丝斜织成一张大网,笼罩着这座千年古都,阿青走至船头,沉浸在这一方闹市中的寂静,脚下小舟虽无撑船掌舵之人,却因有阿青脚下劲气操纵,依旧缓慢而悠闲地向前行驶,慢慢地接近天津桥。忽然,阿青意有所感地抬起头,便见熙熙攘攘的天津桥上,徐子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因为太突然,脸上还来不及掩盖原本的失魂落魄,但在那一刻,周围喧嚣全部退远了,徐子陵眼里只有那个卓立船头的身影——
52.大唐双龙传(十三)
徐子陵落入船头,却只知如呆子般傻傻地看着阿青,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毫无所觉。阿青抬头静静地看着他,说:“怎么不进来?”
徐子陵始惊觉,机械地走进船舱,在阿青面前坐下。
阿青问他,“寇仲呢?”
徐子陵蓦然想起他们此来洛阳的目的正是为盗取天下至宝和氏璧,而目前师妃暄最有可能将和氏璧交予李阀,那岂非与阿青为敌?心绪一时有些乱,只讷讷地说:“他有些事情要办,约好在天津桥汇合。”
阿青不以为意,依旧闲适地烹茶,柔和、连贯的韵茶姿态,处处凝练出舒雅与高贵,徐子陵的心渐渐舒缓下来,好像天地间再也没有其他纷扰,只有他们。蓦地船舱里一暗,原来是船驶进了天津桥下。徐子陵终于开口,“阿青大哥,你来洛阳是否也是为了那和氏璧?”
阿青摇头,“我来洛阳另有要事。”
徐子陵不知道心里是否有松一口气,面对阿青,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将所有的纷乱矛盾的心情全部袒露,自寇仲决定争霸天下那天起,他的心已经难以回复从前的宁静淡泊,他既无法眼看最好的兄弟用生命冒险,只得被迫卷入残酷的争斗中,他很怕有一天,寇仲泥足深陷,再不是原来的寇仲了——
“阿青大哥,你想要和氏璧吗?”
“和氏璧的作用在于它的象征意义,有当然好,没有,也不能改变我要走的路。”
徐子陵沉默了很久,轻叹道,“阿青大哥,我不懂你。”
阿青笑起来,“如果一个人声称将另一个人已经看透,那绝对不是恭维,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没有人能真正懂得另一个人,这就是人性的复杂之处。”阿青停了一会儿,朝他伸出手,“过来陪我一起看雨吧,雨中的洛阳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城市。”
徐子陵像个孩子般将手放到他的手心里,驯顺地坐到他身边。阿青的手心温暖而干燥,令徐子陵的心扑扑地狂跳起来,身体自然而然地记忆起肌体相贴交缠时的火热旖旎,但阿青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身边人的胡思乱想,双目专注地望着雨帘。
船舱内静悄悄的,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茶香,雨箭射在雨棚上,淅淅沥沥。阿青轻叹一口气,“我感觉自己变得非常多愁善感,这是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徐子陵略有些诧异,试探地问:“阿青大哥是有什么烦恼吗?”
阿青道:“我的烦恼,大概是永远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尽管我可以寄情于很多新鲜而有趣的事情,不去想前路,但有时候,我会非常颓唐疲倦,甚至突如其来地想要毁灭什么。”他转头平静地看着徐子陵,手指捏住徐子陵的下巴,凑近他,缓缓道,“就好比现在,我可能会毫无征兆地杀掉你。”
徐子陵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阿青,他的五官依旧仿佛集中天地之灵秀,透着青黛远山似的旷远寒凉,然而他能真切地感受到他说这话时的认真,以及那种浸体的寒意,这一刻的阿青,是危险的。徐子陵再也不能确定,他所认识的阿青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青捏着他的下巴,凑过去吮吸他的下唇。徐子陵的身子一僵,忽然疯了一般地扣住他的脑袋,反过来吮吻阿青,像在沙漠中口渴的旅人,抛弃一切只为那一点点甘泉。两个人摔倒在床舱内,小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才勉强停住,阿青躺在席上,徐子陵在他上面,两人目光对视,阿青忽然笑起来,徐子陵挨过去,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船舱不大,勉强容下两人并肩而躺。阿青摸着他的鬓角,叹道:“真是个傻瓜。”
船轻轻地靠岸了,阿青起身回头对徐子陵道:“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说着带上斗笠,轻轻跃上岸,徐子陵几步追出船舱,急忙道:“我去哪里找你?”
阿青的身子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你不用来找我,我很快就会离开洛阳。”
徐子陵眼睁睁地看着阿青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充满惆怅,他们每次相聚,都那样匆忙,时间转瞬即逝,而他更不知道下一次,他们会在哪里见面,还会否再见面。
阿青回到位于西城的小院,便看见李世民立在院中,怔怔地看着院中的一棵老槐,雨丝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好像毫无所觉,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叫了他一声,“大哥。”
隔着三丈的距离,阿青看着眼前的李世民,经过战场的洗礼,李世民就像一把开了封的宝剑,显出峥嵘的气象,他的天策府,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俨然一个小朝廷,说他没有野心,谁都不会相信。
阿青收了伞,站在滴水檐下,李世民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似乎想起遥远的往事,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道:“大哥,我忽然想起我们还在太原的日子,那时候,你能想到今天吗?”
阿青并没有回答,李世民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今趟他是一个人来的,内心更充满矛盾——诚然,他们从来不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却也没有交恶,甚至在某一个时期,这个强大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兄长是他们的憧憬——
师妃暄曾跟他坦白道,她看不懂阿青,每个人都会有欲、望,能从他的一系列行为中判断出此人的性格特征和行事作风,唯独对阿青,这位兰心蕙质的仙子表示无能为力,她甚至在他身上看不出善恶,正因为不懂,所以不敢轻易将和氏璧交予他,她怕他会是另一个杨广,那样她便罪孽深重。
“大哥,你太高傲啦,你高傲得不将任何人放在心上,甚至不将整个天下放在眼里,这或者会是你犯的最大的错误。”
这是李世民离去前最后说的话,李世民是做大事的人,一旦他认定你是敌人,务必会不择一切手段杀死你,这对曾并肩作战的兄弟终于走到了对立面。
阿青在回长安的途中遭到了伏击,对方选取的地点、时机都完美无缺,两百人的骑队配合默契,联手搏杀威力无穷,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其中领头之人穿夜行衣,罩黑头罩,不露行藏,明显不欲被人发现身份,武功更是神鬼莫测,只见他左爪变为直急冲射,湍怒有声,另一只手变得屈折弯曲,悠扬深缓,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无法相信世上还有如此爪法。甫一交手,阿青便可断定此人来自魔门——脑中忽然忆起几日前得到的消息,朗声道:“言帅亲来,怎需如此藏头露尾?”
那人攻势一顿,阿青便已肯定此人乃突厥国师赵德言,更是魔门中仅次石之轩、祝玉妍之辈。始毕死后,他的兄弟相争汗位,处罗在毕玄的支持下登位,是为处罗可汗,但没多久,处罗可汗“病逝”,劼利登上汗位,重用汉人赵德言。赵德言此人,野心勃勃,欲趁中土四分五裂之际,统一魔门,号令天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李建成都是他欲除之而后快之人。
如今天下,论单打独斗,即便是三大宗师亲来,也不能将阿青击杀,但对方既能在阿青返回关中的必经之路上伏击,自然有万全之策。此次洛阳之行,阿青只带了包括鹰奴在内的三人。赵德言的归魂十八爪果真邪异至极,即便是阿青,一时也弄不清虚实,双方拼杀得天昏地暗,等到阿青四人突围而出,人人皆是真元耗尽,身负重伤,鹰奴更是被赵德言的魔功伤至险些走火入魔,直到上船,人也依旧未醒过来。
他本不会受如此严重之伤,却在阿青与赵德言相斗正炽之时介入,被赵德言一掌打在胸口,邪劲入体,生机全无,若非阿青以精纯真气护住他心脉,早已魂归黄泉,但他一日不醒,便无法确定真实情况。
鹰奴虽口不能言,但性格坚毅不拔,忠诚可靠,武功更是稳居十六骠骑之首,因此在阿青的亲卫中,极得人心威望,受此残害,人人心情沉重,对赵德言的仇恨压抑在眼底。
阿青立于窗边,房内并没有点灯,皎洁的月色自窗户泻进来,照亮阿青大理石般完美而肃杀的脸。鹰奴躺在床上,脸上那双唯一可堪称赞的眼此时紧紧地闭着,眼珠不停地转动,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身上忽冷忽热,像陷在一个可怕的梦魇中。
阿青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妥,走过去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用真气缓缓地梳理他体内的经脉,片刻之后,鹰奴体内乱窜的真气缓缓归于平静,并开始自行运转起来,那双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来,向来如死水般的眸子在那一刻射出慑人的亮光,一瞬间点亮了整张脸。
他终于发现了坐在床边的阿青,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与阿青几乎没有感情的目光对视。良久,他的眼帘慢慢地垂下来,一双眸子重归于死寂。
阿青的目光若有实质,手术刀似的将床上的人层层透视,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没有死?”
鹰奴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甚至整个人都因为恐惧而在微微颤抖,掀开被子,一骨碌地跪倒在地上,深深地垂下头,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阿青的眼里闪过戾气,一脚踢出,看似不着力,实在蕴含内劲,鹰奴的身子便如断线风筝似的往后翻飞,撞在墙壁上,又落到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阿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舱房。
鹰奴失宠了,这是整个东宫中人的认知。谁都知道太子殿下性格冷淡,甚至有些挑剔,不喜欢生人靠近自己,唯有自小一起长大的鹰奴可贴身服侍他,为了照顾他,身为陇西十六骠骑首领的鹰奴更是住在太子寝宫的偏殿,虽则难免令某些人私下议论纷纷,拿异样眼光看鹰奴,但也代表了太子对他的信任和宠信,然而现在,鹰奴不仅搬回了戍卫所,从洛阳回来后,太子更是从未提起过他。他原本便不是深具存在感的人,如今更仿佛已被人彻底遗忘。
阿青于回长安途中,收到消息,和氏璧在净念禅院被盗,盗宝者据说是寇仲和徐子陵,阿青看完密信洒然一笑。天下传闻,和氏璧与杨公宝库,二者得一可得天下,对于和氏璧,阿青没什么兴趣,但对杨公宝库却是势在必得,究其原因,从各方面所得信息筛选总结,阿青得出杨公宝库就在长安,而长安乃大唐的国都,又岂容他人时刻觊觎?
十一月,北方刘武周联合突厥南下攻打太原,太原守将李元吉不敌,逃回长安,太原失守,刘武周、宋金刚连续攻下绛州、龙门等地,直接威胁潼关。秦王李世民主动上表请求领兵出征,李渊亲往华阴长春宫为其送行。
李世民屯兵柏壁,坚壁不战,以待宋金刚粮尽北撤,进行反击,一日八战,八战皆捷,大败宋金刚,收复失地。至此,李世民的军事才能进一步得到证实,在唐军中的威望与太子李建成不相伯仲。
与此同时,王世充在寇仲的帮助下于偃师大败李密,李密大军由此由盛转衰,无力为战,转投李唐,李唐声势大盛,而王世充终迫得杨侗退位,登基称帝,寇仲与徐子陵转返南方,于彭梁成立少帅军,接连大败三大寇、朱粲联军与宇文化及的军队,成功解江都之围,一时间,少帅军异军突起,南方形式变得愈发莫测。
阿青走在回东宫的路上,他刚见过李渊,李渊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所宠爱的张婕妤得了一种怪病,他的整副心思都在这上面。权力很能改变一个人,李渊便是最好的例子,他一方面怀念着从前的江湖岁月,一方面却又深深沉溺于皇宫奢华靡艳的生活,享受大权在握唯我独尊的感觉,并且逐渐疏远了自己的儿子,内心里对极有可能取代自己的两个儿子心怀防备,他巧妙地玩着一种帝王制衡之术,令李建成和李世民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有当这两个大唐最具人心才干的将领势均力敌,他才能从中操控。
为张婕妤的怪病,李世民特意请来了长安名医有活华佗之称的韦正兴,但却依旧不见任何起色,令李渊迁怒于李世民。正在这时,神医莫一心的名号传进长安,李渊终于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这个事实上由寇仲假扮,机缘巧合下成为神医的人身上。
谁晓得张婕妤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寇仲更是在侯希白与雷九指的帮助下,使张婕妤恢复如初,令李渊龙颜大悦,莫一心一时成为长安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一日,寇仲医治张婕妤完毕,出来看见这几日陪同他进宫的常何正与一位穿绛红武士服的人在说话,那年轻武士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古拙严肃,像铁器一般不可撼动,呼吸绵长,精光内敛,显然是一流好手,见到他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道,“莫神医,在下萧问,不知莫神医现今是否有空?”
常何连忙解释道:“这位萧大人是太子殿下的贴身护卫。”
寇仲立刻醒觉,常何的岳家沙家原是洛阳首富,以矿藏起家,五金工艺闻名天下,全国兵器厂更过百家,如今举家迁至长安,依附太子李建成,自然不敢得罪太子方面的人。而他既寄居沙家,自然也要为沙家考虑。
萧问抱拳道:“莫神医、常大人无需顾虑,我仅仅代表我萧问一个人来请见莫神医,太子殿下对此全不知情,只因我一个朋友自受伤后一直难以痊愈,令他意志消沉,我们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毁了。”
寇仲立时对这个看来不大好相处的汉子心生好感,爽快道:“医者父母心,萧大人带路,我这就过去看看。”心里面却在祈祷,这次东宫之行,但愿不要遇上阿青,尽管他扮莫一心已经扮得得心应手,但以阿青的眼力,肯定可以一眼看穿他的伪装。
寇仲跟着萧问经重明门,过显德门,往东宫戍卫所而去,忽耳边传来拳脚相击声和众人的喝彩声,原来是演武场上有人在较量,一群人围着在比斗场周围呼喝呐喊,看其服饰装扮,想见是轮休的长林军戍卫,再看台上比武的两人,一人一身黑色武士服,却是寇仲曾在阿青身边见过的鹰奴,另一人却是一身浅蓝窄袖胡服,英气逼人,使一把银色长枪,人随枪走,趋避进退,攒、打、挑、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缨红光点点,竟将鹰奴逼至无力还手。
寇仲已非当年刚出道的小子,眼力何等高明,已看出此人枪法高明至极,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但令寇仲诧异的是鹰奴,他身为名震天下的陇西十六骠骑首领,武功更亲自由李建成指点,绝不会仅仅如此,寇仲已经察觉到鹰奴体内的真气似乎无法运转自如,令他每每失却先机,更令招术滞涩,败北已是意料中的事了。
果然,那胡服男子使出一招,银枪由缓至快地旋转,刺至一半的时候,已形成一股漩涡的劲流,遥遥地将对手锁住,即便是寇仲,也无法正面硬撼这一枪。
鹰奴退后三步,身形晃了晃,没有吐血,但明眼人都知道,他输了。
那银枪男子持枪而立,阳光□形挺拔英伟,虽稍显脸孔狭长,却轮廓分明,极其英俊,又透着一股不羁的野性,此时哈哈一笑道:“鹰兄承让。”说罢,跃下比斗台,翻身上了一匹白马,竟扬长而去——
寇仲好奇地问道:“此人是谁?”
萧问的脸色不太好,似乎不大愿意提起他,“他叫蔚行云,来自龟兹,武艺高强,一向独来独往,很得太子宠爱,太子甚至准其骑马出入东宫。”他说完,朝鹰奴走去。
鹰奴依旧沉默得像一个影子,平凡的脸刻板乏而寡淡,好像没有喜怒,没有爱憎,但他既还是一个人,就一定会有人的七情六欲,只是他将它压抑在心底。寇仲这才知道,萧问找他来就是为了鹰奴——他自因赵德言的魔功受伤,险死还生,武功却再难恢复到巅峰。寇仲放出一缕长生气,探测他体内情况,已明白症结所在。他的长生气乃疗伤圣药,专门克制魔门真气。听说有望根治,这个寡淡木讷的男人一瞬间眼里迸发出灼人的亮光,令平凡的脸都生动起来,但没多久,他的眼睛重新黯淡下来——
别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武功退化而失宠于太子,只有他知道不是,他已再不可能跟在阿青身边,因为,他的真名不叫鹰奴,而叫做厉鹰,是始毕可汗的儿子,母亲是隋义成公主,他幼年便流落草原,落入马贼手中,又辗转进了李家,跟着阿青长大,他以为他早就忘掉过去,然而两个月前,赵德言终于找上了他。他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但依稀还记得刚烈而忧愁的母亲,她抱着年幼的他,摇着手中的拨浪鼓,眼睛却望着大隋的方向,咚咚的鼓声在黄昏旷远的草原,有种说不出的苍凉忧伤,这个场景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没有人能忘记自己的母亲,那是他心底唯一的温暖和期盼。母亲眷恋着故土家园,因此深恨着颠覆大隋的人,尤其对李唐更是恨之入骨,因此不惜与赵德言合作,妄图颠覆大唐,扶植杨勇之子杨虚彦上位,恢复大隋国体,而李建成便得他们一定要除去的人。
寇仲运用长生气的治伤效用,再辅以金针刺穴,引导鹰奴体内的邪劲流向自己,再用自己体内的长生气化解,如此两个周天,鹰奴果真觉得体内滞涩之感稍缓。
“今天的治疗先到此,欲速则不达,过几日我再来一趟,如此两三次后,定可恢复如常。”
听到寇仲这样说的萧问,喜不自禁,与鹰奴亲自送寇仲出去,却不想于长林门碰上了阿青与蔚行云,寇仲立时头皮发麻,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萧问向李建成介绍寇仲,并高兴地坦言鹰奴的旧伤将不日痊愈。然而阿青只是淡淡地扫过寇仲,又瞥向已经垂下头的鹰奴,点了点头,带着蔚行云离开了。
寇仲不由地望向鹰奴,鹰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李建成与蔚行云离开的背影,如铁打一般的神情此刻说不出的涩然沉重。
阿青已经确定寇仲和徐子陵乔装进了长安城,为的自然是杨公宝库。鲁妙子确实是天纵奇才之人,杨公宝库不仅库下有库,而且有真假之分,宝库内更是机关重重,里面的地道四通八达,若为不法分子掌握,长安后果不堪设想,若没有寇仲徐子陵这般师承鲁妙子的弟子,常人确实很难进入,但阿青不是常人。事实上,阿青早就尽得杨公宝库之中的财宝与兵器,这件事,他连李渊都没有告知。
过段时间,李渊会依例往终南山春狩,到时会带秦王、齐王一同前往,盘桓大约七八日。狩猎场位于鹿谷,长期有水自东南山淌下,四面有高山挡去寒风,故冬季时牲畜都躲到谷里去,是狩猎的好地方,却也是伏击的最佳场所,只要将谷口封闭,谷内将成困斗之局。这样好的机会,有心之人绝不会放过,如果干掉李渊、李世民、李元吉,剩下一个李建成无疑独木难支,更可将一切推至李建成身上,到时李建成绝对会成为杨广一样弑父杀弟的失德之人,令魔门大有作为。
但李建成又必须坐镇咸阳,因为寇仲与徐子陵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去起杨公宝库,而打击魔门的计划必须在阿青的主持下进行。
阿青与李世民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自洛阳分手之后,他们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便有些微妙,李世民绝不是一个甘心屈居人下的人,北征刘武周就是他用来对抗李建成的一招棋,但同时他亦是世家子弟,自小的教育便是以家族为先,在面对整个大唐的敌人时,他绝对会放下私人情感,不遗余力地与阿青合作。在这一点上,李元吉远远比不上李世民,虽然李元吉一向以阿青马首是瞻,甚至曾向阿青提议刺杀李世民,但其中有多少私心,阿青一清二楚。李世民是个文治武功皆世所罕见的人才,如非必要,阿青不会杀李世民。
李渊的春狩队终于浩浩荡荡地驰出朱雀大门,进入朱雀大街,庶民夹道欢送,鞭炮响个不停,热闹至极,随行的还有一众文武大臣,和数百名近卫,李世民亦悄悄调动他的三千玄甲兵,往终南山而去。
李渊的队伍刚出发没多久,阿青布置下的以地听之术监视整个长安城动静的亲卫便来报告情况,杨公宝库终于开启了。
寇仲和徐子陵再也没有想到,千辛万苦进得宝库,所见的不过是十几箱奇珍异宝,和一些已经生了锈的武器,这些财宝若运出去自然可以摇身一变成为长安最富有的人,但如何养得起一支军队?寇仲由不死心,忽然想到鲁妙子所说的机关之术其实乃心战之术,换过别人若寻到这匹宝物定已欣喜若狂,当自己已尽得杨公宝库,而事实上,真正的宝库绝非这个,何况邪帝舍利又在哪里?
如此两人再次重新摸索,小心求证,终被他们找到真正的宝库,然而,库内兵器财宝早已搬空,只余下邪帝舍利,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一个危险的念头——此人心智高明至令人胆寒,此人既有能力取尽库内财物兵器,为何独独留下邪帝舍利?这根本就是个阴谋,如今人人皆知寇徐二人知道杨公宝库,更紧盯着邪帝舍利,只要邪帝舍利一出世,石之轩、祝玉妍、赵德言等此魔门中人定争相夺取,这是否就是那人的目的?
寇仲看看徐子陵,涩声道:“你想到了谁?”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必看我,我知你心里想的人与我是同一个。”除了阿青,又有谁有理由有能力办这件事呢?
寇仲打起精神道:“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得把邪帝舍利取出来,最佳办法就是令魔门中人斗个两败俱伤,然后将这玩意儿交给你的师仙子,那样可稍微弥补先前吃了和氏璧的罪过。”
徐子陵沉下脸,道:“什么我的师仙子?”
寇仲打哈哈道:“算我说错了,陵少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我是因为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面难免失落,没有杨公宝库,我自然只能回去解散我的少帅军,然后与你回扬州开一家酒楼。”
寇仲和徐子陵出了宝库,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外宾馆后院墙内,一个翻身落入院内。赵德言长笑声起,出现在小楼的台阶处。事实上他根本不信寇徐二人带来的乃真舍利,真实目的乃为了诛杀这两个已经能够左右天下形势的人。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们今天来并非是要跟言帅你分个生死,难道你连看看舍利是真是假的时间和耐心也欠奉吗?”说着双手抓紧罐盖,格拉一声打开,其实心里也极其紧张,只因他们实也不确定里面是否是真的邪帝舍利,只能小心地用刀去往罐中挑去。
只见刀锋处一颗拳头般大小的黄晶球,似柔似坚,半透明体内隐隐流动着似云似霞的血红色纹样,赵德言立时目现贪婪。
寇仲忽然虎躯猛震,被人点穴般伫立不动,一股沉重如山,奇寒无比,邪意至极的至阴气流虽刀狂涌而来。徐子陵立时察觉到不对,一掌拍向邪帝舍利,妄图将它震碎,谁知道自己的真气居然被邪帝舍利吸了一干二净。但两人的长生诀真气一阴一阳,互不排斥,竟形成螺旋劲气分送回体内。两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竟将邪帝舍利内的真元吸收的七成。
邪帝舍利既出,赵德言哪还管寇徐二人的生死,刚将邪帝舍利收入瓠中,西突厥国师云帅、阴后祝玉妍、婠婠、闻采亭、辟守玄、石之轩等魔门高手相继出现,一时之间,外宾馆周围,风起云涌,各人使出浑身解数,勿令邪帝舍利落入自己瓠中,直令天地变色。
忽然,天空中升起一道红色的烟花,紧接着,东南方、西南方、东北方等各升起各色烟花,几乎是在一瞬间,密密麻麻的唐军自四面八方成合围之势,一时之间只觉像是面对千军万马——诚然,在场的诸位,个个皆是武林中已迈入宗师级别的人物,但若陷进千军万马中,只有力竭而死的下场,在战场中,你根本使不出任何高明的招式。
军容严整的唐军忽然流水似的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大唐最尊贵的太子坐于一匹枣红色的高大战马上,锦衣华服,身上披着一件华丽的大氅,衬得一张脸像白玉雕成般尊贵而完美,微微狭长的眼睛子夜一般漆黑肃杀,他的腰际挂着一刀一剑,刀是弯刀,镶满各色宝石,仿佛装饰性大于实用性,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威力,只因这是李建成于战场上的武器。剑是普通的剑,比起奢华的弯刀,它简直粗陋得羞于见人,但却比弯刀更具震慑力,因为传言他的剑已达天道。
李建成的身边是李神通、李孝公、蔚行云、李靖、红拂女、独孤凤、尤楚红,个个皆是可开宗立派的好手,身后是名震天下的陇西十六骠骑,胯、下战马一丝不动,可见训练有素。另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长得娇俏明媚,穿一身红衣,只有她在肃杀的大军前,依旧保持着讨喜的笑脸,并且不停地从荷包里拿出零嘴来吃。
阿青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前面一军忽然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高两丈的盾牌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盾牌手后是一组持火统的步兵,黑色的枪管齐齐对准前方,第三排乃连弩手,第四排乃长弓手,最后是李建成最精锐的骑兵金吾卫。
雪落无声,更添荒凉肃杀。
53、大唐双龙传(十四)
一夜大雪,整个长安城白茫茫一片,屋檐挂下长短不一的晶莹冰凌,在厚厚的积雪笼罩下,所有的房子啊,树啊,都仿佛变得格外低矮,永安渠的水也静止不动,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挨挨,船篷顶上亦是厚厚的白雪,整个世界仿佛都仿佛静悄悄地沉浸在无边的深渊当中。
沿街的一家店铺终于卸下了门板,穿得严严实实的伙计探头往外望了望,被侵体的寒气又逼了回去。积雪足有七八尺厚,彻底掩盖了昨晚的惨烈的一战,但大多数长安城的居民绝不会忘记昨夜宵禁之后摇山憾岳的震响,令天地变色的厮杀声。
那一战,魔门损失惨重,闻采亭、辟守玄、赵德言、白清儿、安隆皆死于围剿,祝玉妍重伤,与双双突围而出,险死还生,最后关头,石之轩抢得邪帝舍利,但同时亦被阿青重伤,遁逃不知所踪。
而鹿谷那边,亦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京兆联杨文干、杨虚彦联合突厥人欲至李渊、李世民于死地,反被李世民利用,尽歼敌军,杨文干、杨虚彦死。这一战,明面上使李渊愈发器重李世民,事实上,对他的忌惮更深。
傍晚时分,阴沉的天空又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徐子陵坐在一艘小艇内,小艇停泊在寂静的永安渠中,船舱内茶香袅袅,阿青就坐在他的对面。
此情此景与在洛阳时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徐子陵面对的再不是那个黑衣孤傲的绝世剑客,而是大唐最尊贵的太子――他的身上是深紫银纹的锦衣,外披华丽的大氅,双手笼在一只精致的暖炉上。
徐子陵涩然地开口,“你是否早料到我和寇仲会来长安起杨公宝库?”
阿青点头,“这并不是秘密。”
“但你却在等这一天,让我们像两个傻瓜似的落入你的算计中,还以为自己占尽先机。”
阿青深深地望着徐子陵,道:“在争霸天下这条路上,谁够狠谁就赢,没有第二条途径。人没有情义不好,但太具情义了,却只会是个悲剧。”
徐子陵的双目忽然射出灼热的光芒,脱口而出道:“阿青大哥,你是否有一点点在乎我?”
阿青看着徐子陵,道:“我在乎你。”
徐子陵只觉眼眶发热,竟想痛哭一场,然而他只是勉强压下激荡的心情,惨然一笑道:“我一直记得在飞马牧场的时候,你说过,若生在太平盛世,或许你会同我塞外放牧,并看夕阳。我多么希望那是真的,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变成事实。”
阿青没有说话。
徐子陵站起来,道:“我要回去啦,阿青大哥,再见。”
这是徐子陵第一次对阿青说再见,这一声再见,是否意味着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呢?
徐子陵冒着风雪,在长安大街上踽踽独行,等回到他与寇仲落脚的院子,头上、肩上已落了一层白雪。寇仲自屋内窜出来,看见他的样子,吃了一惊,道:“为什么我会有不好的预感?”
徐子陵拍掉身上的雪,走进屋里来,并不回答寇仲个的问题,反问道:“如今杨公宝库已成为泡影,你有什么打算?”
寇仲苦笑道:“老实说,我很不甘心,若再给我一年时间,我相信我绝对有与李唐一争的实力。”
“但李唐绝不会给你时间,李建成、李世民都是最会把握时机的人,当初起兵的势力哪一个势头不比李阀强劲?然而到现在,又有哪一支军队可堪与李唐大军相抗?王世充虽据洛阳,势头旺盛,却任人唯私,大封亲族,又恩将仇报,已大失人心。窦建德虽战绩彪炳,却也因为他从未遇上过像李建成、李世民那样的军事天才。如今长安内经昨晚一役,上下肃清,军民团结一致,士气大盛,不日将挥兵洛阳,洛阳既克,你的少帅军根本不堪一击。”
寇仲惨然道:“不要说得那么现实好吗?你有否发现,你说的是李建成,而非阿青大哥,是否因为昨晚的事,令你心存芥蒂?”
徐子陵不语。
寇仲道:“老实说,我的心里面也不舒服,但是更明白站在阿青大哥的立场上来说,他这样做无可厚非,我既选择争霸天下,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或许因为你是个真正纯粹而高尚的人,因此才无法容忍。”
徐子陵叹了口气道:“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暂时无法想通而已,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了好吗?”
寇仲道:“好吧,让我们说回目前形势,据我猜测,最迟下月月底,唐军定有调动,以做攻打洛阳的准备,到时阿青大哥肯定是主帅。”
徐子陵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会是阿青大哥?他是太子,最大的职能应当是跟着皇帝学习如何治理一个国家,君子不立危墙,大唐既有一个能征善战的李世民,李渊绝不应当令一个太子冲锋在前,自灭薛举父子之后,阿青大哥再未带兵出征。”
寇仲道:“因为李世民的军功太盛了,李渊已经有了危机感,若让李世民攻下洛阳,他若据洛阳拥兵自守,李唐将四分五裂,后果不堪设想。而除李世民外,能攻下洛阳的,非阿青大哥莫属,而他既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就绝不会割据称王。”
徐子陵沉默了很长时间,道:“你是否依旧不肯放弃争霸天下?”
寇仲心下愧疚,他本来答应徐子陵,若寻不到杨公宝库,便放弃争霸天下,然而他的少帅军在阴差阳错之下提前成立,如今的他,已非一个人,他必须为那些心甘情愿跟随他,将性命托付给他的人一些交代。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非常难受,“若有一天,我与阿青大哥在战场相见,子陵你该如何呢?”
徐子陵垂下眼,静静地说:“如果你死了,我会向阿青大哥要回你的尸体,带回娘埋香的小谷,将你葬在那里,而我会结庐而居,永远陪伴着你们。若阿青大哥死在你的手里,我会走得远远的,再不见你。”
寇仲一时心中大痛,说不出任何话来。
阿青回到东宫,路遇演武场,正瞧见鹰奴一个人在练枪,白雪皑皑的严寒天气中,他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矫健的上身,□只着一条黑裤子,银色枪光宛若劈开天地的闪电,迅猛刚烈,像想要将心中的郁愤全发泄出来。
阿青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看着,雪花落到他的身上。跟在他身边的红线,十六七岁,穿一身娇俏的红衣,好奇地看看太子殿下,又看看演武场上的男人,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鹰奴已经停下练枪,双膝跪在地上,垂下脑袋。阿青不再看他一眼,径自走过他身边,倒是红线停下脚步,探头瞧着鹰奴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戳戳他铁打般的身体道:“喂,殿下已经走啦,你可以起来了。”
鹰奴不动,依旧保持着跪着的姿势。红线一屁股坐到演武场的台上,晃着两条腿,天真地问道:“你不是跟殿下一起长大的吗?你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啦?”
鹰奴还是如同木雕似的,红线从荷包里拿出她的零嘴杏脯,递到鹰奴面前,问:“你吃吗?”
当然没有得到鹰奴的任何反应,小姑娘终于觉得无趣了,跳下演武台,蹦蹦跳跳地走了。
三月,冰雪初融,李渊果真如寇仲所料令太子李建成率兵东征,李世民镇守长安,负责粮草补给,由此拉开了李唐出关东征的序幕。李建成率军攻打洛阳,在新安郡安营扎寨,王世充为抵抗唐军的进攻,一面派魏王王弘烈守襄阳,荆王王行本守虎牢关,宋王王泰守怀州,加强洛阳外围的防御;另一方面又调兵遣将,严密部署对洛阳的守备;并亲自率兵三万在洛阳西边的磁涧,摆出与唐军决战的架势。
李建成从容布置,亲自率领骑兵冲人敌营,在与王世充骁将单雄信数百骑的搏斗中,虽众寡悬殊,但临危不惧,沉着果断的命令“左右先归,独留后殿”,只身单骑掩护部队突出重围,还活捉了王世充左建威将军燕琪,旗开得胜,凯旋回营。
磁涧突围灭了郑军的威风,大长了唐军的士气。第二日,李建成指挥雄师五万挺进磁涧与郑军隔水对垒。另遣行军总管李靖自宜阳南据龙门,河间王李孝公自太行东围河内,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断其饷道,李神通自河阴攻回洛城;大军屯于北邙,连营逼之,采取从南东北三面包抄,主力由西向东的四面合围战术,派精兵袭怀州,取轩辕,切断了王世充对外的联系。唐军所向披靡,攻无不克,郑军闻风丧胆,杨公卿、张镇周等郑将相继来降。
寇仲和徐子陵自塞外回来,听到的便是这一个消息,心情不可谓不沉重,他们曾与杨公卿、张镇周并肩作战,这两位老将皆是身经百战之人,若由他们守虎牢与磁涧,洛阳或可稳守,但王世充始终是个私心太重的人,不信任异姓将领,这两元大将投向李建成,王世充已到末路。
徐子陵看着寇仲道:“我去长安,帮雷九指对付香家,顺便帮阴兄找他的妹妹阴小纪,你则去见阿青大哥。”
寇仲立时脸现为难,乞求道:“你不要这样丢下我啊,没有你在身边,我怕我会做错事。”
徐子陵的目光望着远方道:“一世人两兄弟,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争霸天下,并不是想要做皇帝,你只是天生的冒险家,情况愈艰难,你便愈是斗志昂扬,你在其中获得无穷的乐趣。但战争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们已见过太多的死亡,也经历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如今天下一统的局面已经形成,你若一意孤行,受苦的还是百姓。”
寇仲不语。
徐子陵道:“还记我们与锋寒兄三人孤守赫连堡的日子吗?面对吕骁勇的金狼军,我们用完了最后一支箭,靠坐在石窗旁,那晚草原的夜空真美,我们都以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那样美丽的星空了,彼此说起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最想见的人。”
寇仲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个浴血奋战的夜晚,道:“我记得,老跋说,原来直到那个时候,他最惦记最爱的人是芭黛儿;而你,你说起了飞马牧场的小湖泊,你说那是你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
徐子陵道:“但轮到你的时候,你却缄默不语。”
“我……”寇仲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面想的人是谁。”
寇仲的神色大变。
徐子陵却视而不见,道:“你该知道我绝不会看着你痛苦。你去见阿青大哥吧,不论是为了你的少帅军,还是其他,把你心里的话都对他讲吧。”
寇仲到阿青的驻军之地,孤身一人,就那么运劲朗声叫道:“寇仲在此,请见太子殿下,烦请通报。”驻守的唐军军容整肃,齐齐拦住寇仲去路,目光既戒备又目含敬意,只因赫连堡之战与奔狼原之战,使寇仲之名震响塞外,令中土人人扬眉吐气。
只见一人骑白马而出,手持银枪,正是寇仲曾在长安做神医时见过的蔚行云,那蔚行云枪尖一指寇仲,抬着下巴嚣张道:“你就是寇仲?让我先来领教领教你的井中月。”
寇仲也不知怎的,对这蔚行云十分看不惯,大约是因为李建成宠爱他,若换做平时,定要跟他较量一番,让他吃点苦头,但今天身上却另有要事,不欲节外生枝。正在这时,走出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正是智计闻名天下的魏征,当初李密投靠李唐,正是他在从中斡旋,后来又投入李建成门下,十分受器重。他身边有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好奇地瞧着寇仲,笑嘻嘻地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寇仲呀,我好欢喜你!”
寇仲还从未遇到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便示爱的女子,一时竟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他人却脸色不变,似乎已习以为常。那女孩从随身荷包里拿出桃脯热情地递给寇仲,“你吃吗?”
幸好魏征适时插、入他们之间,笑道:“殿下已知道是少帅大驾光临,着我请少帅进去一见。”
寇仲昂然跟着魏征进入中军帐中,阿青一身戎装坐于案后,他正在看从长安传来的消息,放下案牍,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卓立的寇仲。魏征已悄悄退出帐外。
寇仲觉得喉咙发干,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正色道:“太子殿下,今天我寇仲来此,是为了天下苍生,自杨广倒行逆施,百姓已经受尽苦楚,连年的征战,令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唯一能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的方法便是天下一统,政通令行,我愿意率少帅军归降,以缓解百姓倒悬之苦。”
阿青自案后走出来,对寇仲道,“军中严禁喝酒,陪我出去走走吧。”
寇仲脱口叫了一声,“阿青大哥――”
阿青看他,“怎么了?”
寇仲像下定决心般,道:“我之所以放弃争霸天下,一半是因为子陵,他是与世无争的人,我永远不可能真正令他为难。而另一半――”他的眸子像烧红的碳球,灼灼地看着阿青,道,“我下决心争霸天下,是为了你,我厌恶那些高门大阀,其实是因为我自卑,你是高高在上的李阀大公子,唐皇太子,而我不过是个草根,是个混子,你也许永不会正视我,我想要取得与你一样的高度,甚至超过你,让你知道我是可以与你站在一起的人。但那日在赫连堡,生死关头,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阿青深深地看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淡淡道,“若少帅军并入唐军,你有什么要求?”
寇仲再没有想到阿青会在这种情况下提起这些,一时竟呆呆地愣住了。
阿青看了他一眼道:“平定洛阳之后,我就要成亲了。”
寇仲如遭雷击,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大唐是不会需要没有子嗣的皇帝的,李世民连儿子都有了,李建成又怎么可能不成亲?对此,徐子陵确实比他想得通透。
五月,李建成率领精骑五百来到北邙山魏宜武帝陵观察形势。王世充提一万步骑狂扑而来,妄图以绝对的优势生俘李建成。唐军被围,李建成首当其冲,单雄信引槊直逼,在此危险时刻,寇仲跃马大呼,飞奔而至,一刀横劈单雄信于马下。唐将士奋力拼杀,郑军惊魂未定,在援军的配合下,李建成人马杀人敌阵,杀敌千余人,俘获六千余人,生擒王世充大将军陈智略,取得了邙山战役的胜利。此役王世充损兵折将,只身狼狈逃往洛阳。寇仲重伤。
阿青进账的时候,寇仲刚上完药,精壮的上身自左肩至腰腹缠着白色的绷带,看了阿青一眼,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子不说话。他本来不会受这样重的伤,只是他太想发泄心内的悲郁之气,那一刻,他好像变得不像自己,敌人的刀斧砍在身上,竟觉得痛快,若不是有强硬的护体真气,他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阿青对他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寇仲没有说话,但阿青就像能够透视他的心情一样,静静地说:“很多人都以为那会是自己最难过的时刻,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但其实那只是他们的以为。”
阿青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寇仲忽然从后面紧紧框住阿青的肩膀和脖子,火热的嘴唇雨点般落到他的颈部,呼吸喷在他的肌肤上。阿青的的眸中墨色翻涌,抓住他的手往下一拉,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他。
寇仲只觉得手腕像被烙铁箍住,又痛又烫,体内真气自动对抗起来。寇仲像沙漠中几天没有水喝的旅人,饥渴地盯着那得来不易的甘泉,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大跳,却没有要退却的意思,眼睛微红地看着阿青,哑着嗓音说:“我从未想过能够天长地久,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因为我是永远都不会同子陵争的。但是我很想我们之间能够留下点什么,就一个晚上也好。”——
54大唐双龙传(完)
寇仲不是不知情、事的初哥,他也曾喜欢女子的柔软温香,然而这一刻,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手心里都是湿汗。阿青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缓缓地靠近,湿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寇仲心跳如擂,屏住呼吸,阿青的唇在离他毫厘之间时,停住了,那停顿的时间仅仅只是几息,但对寇仲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然后阿青退开了,放开了寇仲的手。
“为什么?”寇仲双目赤红,脱口而出。
阿青撩开帐子的手顿住,并没有回头,冷然道:“因为这对我不具有任何意义。”
寇仲的脸瞬间惨白,心下痛极,面上却哈哈大笑,“好,我以后再不会说这样的话。”他的脸色已恢复一贯的从容豪迈,“我手下有不少兄弟,都是才能出众的人,如果他们有意愿做官,还请太子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善待他们。”
阿青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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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三年,李建成先于虎牢大败窦建德援军,再围洛阳两月,洛阳粮尽,王世充降。唐军既克洛阳,江都李子通、江淮杜伏威等纷纷归降,天下初步大定。
武德五年,突厥联军蠢蠢欲动,欲逼太原,侵我中华,李世民告李建成通敌突厥,陇西十六骠骑之首鹰奴乃突厥王子,与李建成相互勾连,欲取李渊而代之。翌日,李渊召太子入宫,同众大臣审核。李世民率伏兵于玄武门,欲诛杀李建成。与此同时,东宫被李世民玄甲兵团团围住,务必令李建成一系全军覆没。
李建成洞悉先机,寇仲、徐子陵先一步控制太极宫,向李渊告发李世民谋反,利用杨公宝库地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秦王的掖庭宫。
鹰奴在保卫东宫的战役中身中数箭而死,李世民被贬为庶民,幽禁宏义宫,李渊禅位太子李建成,退居太安宫。李建成即位为帝,第一件事便是集结军队,抗突厥联军,以寇仲为帅,一边采取分化离间之策,一边以精锐轻骑强憾劼利金狼军,令其败走白道。
此战之后,寇仲、徐子陵弃官远扬,李建成亲往岭南见天刀宋缺,两人于磨刀堂一战,无人知道此战结果,只知此后宋缺解散宋家军,受封岭南公,因袭三代。
崇元四年正月,李靖大败突厥,劼利被俘,彻底解除困扰中土多年的大患,此战名震塞外,一洗自汉亡以来中土军威不盛的颓势,四夷归服。
阿青看完一本奏折,轻轻放于一旁,身子靠在椅背上。内侍张公公知机地将茶碗递到他面前,阿青接过来,发了一会儿愣,又放回去了,重新拿起了那本奏折——奏折是李靖写的,上奏隋义成公主自刎。她原本是隋室宗室女,千娇万宠长大,为了家国天下,先后嫁与启民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劼利可汗,从父亲到儿子,从哥哥到弟弟……男人,像一根又一根刺疼的钉子,扎进她柔弱的生命里。她在突厥生活了三十多年,把瑰丽的青春献给了陌生的突厥可汗,也献给了隋朝的“靖边事业”。她对隋朝的感情太深了,始终认为李唐是篡逆,她宁肯刚烈地死去,也不向敌人投降。
阿青站起来,不让人跟着,自己慢慢地行走在宫道上。道旁的侍卫老远见到他,已经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目之所及,皆是头盔铁灰色冰冷的反光,在这个庄颜而辉煌的宫中,已经没有多少人敢抬头直视龙顔,这是天下至尊的位子,却也是天下最孤独的地方。
阿青走过长而寂静的永巷,来到一座偏僻的宫殿。大唐立国不久,为了休养生息,阿青并没有大幅度地修缮皇宫,这宫殿的一个檐角已经倾颓,门上油漆剥落,门半开着。
吱呀一声,阿青推开木门,里面的院子却并不是想象中的杂草丛生,而是种了满满一圃的芍药,那是春末十分,姹紫嫣红的芍药铺展开来,令这个冷肃荒凉的宫殿都鲜亮起来,花圃中,一个穿灰衣的人,佝偻着背侍弄着芍药花,他的两只粗糙的大手都沾满了泥土,整个人黯淡得要低到尘埃里去。
他没有生机的眼中仿佛只有他的泥土,他的芍药,直到视线里闯进一双明黄色的靴子,靴子上绣着五爪金龙,他的身子一震,缓缓地抬起头来——那是一张绝不该出现的脸,他本应该已死在天策军围剿东宫的那场战役中,但他现在出现在这里,依旧是那张枯槁平凡的脸,只左边脸颊上多了一道三寸许的疤,一双眼睛亮得如同夜空中的启明星。
阿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李靖大军不日将归朝,随行的除了劼利,还有义成公主的棺椁。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真正的隋朝公主,我会将她葬在隋室的公主陵。”
跪着的身形一震,然后深深地伏低身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一件物事从他怀里掉出来,落入泥土中,鹰奴的脸色一慌,急急忙忙将东西捡起来——
阿青已经看清楚那东西,是一只木陶笛,因为长时间地抚摩,泛着润泽的光。这应当是很久很久以前,阿青自己动手做的,后来,大概是弄丢了。这一刻,阿青确实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初见鹰奴时那个倔强寡合的孩子——
鹰奴原是李府内一名小小的马童,因为性格木讷又口不能言,总是被别人欺负,然而他打起架来却凶狠得不要命,像荒原上一匹孤狼。阿青就是被他那凶狠劲儿吸引,才将他带到了身边。鹰奴从来不懂阿青——他的性格冷淡,即便是对着亲人也是总有些疏离,但却亲自教他识字,教他练武,闲暇的时候,会用木头刻些小东西。他把他养在身边,像养着一个玩意儿。
太原晋阳宫的墙比皇宫的墙低矮,晋阳宫也不像太极宫那样恢弘庄颜,很多个黄昏,他们坐在宫墙上,坐在檐角上,看远处浑圆苍凉的落日,偶尔,他会吹陶笛,那时候,鹰奴的心很安宁。
十六岁那年,阿青喝得很醉,大笑大恸,仿佛很开心,又仿佛很难过,疯疯癫癫,一点不像平时的样子,他并不懂,只是安静地陪着他。他扳住他的嘴重重地吻他,两个人滚到一起,他并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被动地承受,那种感觉并不好,但那时候阿青的眼睛很专注,好像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受到蛊惑一样,发了疯似的去亲他的眼睛、鼻梁、脸颊、嘴巴……
然后阿青就睡着了,他却一直睁着眼睛,身体很痛,但心里面却有些甜蜜。后来,他趁着阿青未醒,小心地收拾好一切,却偷偷拿走了他的陶笛。有时候,他会悄悄避开人前,学吹陶笛,但他永远也学不好,他并没有这个天分。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阿青变得越来越冷,他也越来越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将自己变成了他的影子,永远躲在阴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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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和善,照得太液池波光粼粼,阿青陪着李渊坐在游船上,船头有健美的娈童在为他们吹乐助兴,李渊身边挨着他新近极为宠爱的杨婕妤,她穿一件华丽的露肩衣裙,露出雪白饱满的胸脯和圆润的肩头,头发被风轻轻撩起,每一寸肌肤都荡漾着风情,趁着李渊昏昧着双眼沉浸在乐曲中时,她做作地朝阿青帅过一个眼神,笑意挂在嘴边,充满不经意的挑逗。
李渊明显老了,退居太安宫的日子毕竟不好过,他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唯我独尊,一旦失却手中的权力,他只能沉湎于笙歌艳舞,在这方面,阿青绝不会亏待他。
阿青在宫城东北面建大明宫作为李渊避暑离宫,李渊非常满意,让他觉得他还是被尊重的,因此,他很高兴李建成陪他游湖,又邀请他参加下午与波斯人的马球赛,将他奉在上座,那一天,他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又过了一把皇帝瘾。
然而,等回到寝宫,李渊就病倒了,他毕竟已年迈,这几年的酒色生活也掏空了他的身体,几个子女轮流在旁侍疾。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害怕这死亡,御医全天候地待在偏殿,随时听他传唤,有时候,他会忽然害怕,需要御医一遍一遍的保证才能睡去,有时候,他又变得非常暴躁,不信任任何御医,一定要阿青将神医莫一心找回来。
有一天,李渊稍稍清醒了点,恢复了一点从前作为李阀阀主的镇定从容,拉着阿青,叫他大郎,说阿青当年刚出生的时候,他多高兴啊,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他讲了很多从前的事,想起十几岁便夭折的三子玄霸,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你们母亲早早去了,若见到你们兄弟现在这个样子,心都要碎了。世民虽做错了事,但他到底还是你的弟弟,你将他放出来,让我看到你们兄弟和睦,冰释前嫌,我才能安心地去见你们的母亲。”
李建成去见了李世民,他是微服去的,身边只有李公公。宏义宫虽比不上秦王的掖庭宫,却也是形制恢弘,依山而建。但阿青一路进去,并不见一个下人,花圃开辟成了菜园,绿油油的青菜长势喜人,偶尔零星几点金黄的油菜花,粉蝶偏飞,恍如进入到一个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
忽一颗小石子朝他们射来,李公公的袖子就那么一挥,石子便已落到了他的手中,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还不出来?”
左边的一棵大槐树枝桠间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个七八岁的男孩,长得玉雪可爱,手中拿着一个弹弓,却并不怕李公公,扬着下巴高傲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我家?”
阿青盯着那个男孩看了一会儿,嘴角的露出了一丝笑意,“你是承乾?”
那男孩被叫破身份,瞪着眼睛鼓着嘴往外吹着气,“你是谁?”
一道温和而严厉的声音响起,“承乾,下来。”
那孩子一见到来人,立刻缩了缩脖子,然后麻利地爬下了树,跑到父亲身边。阿青注意到,那孩子的一只脚似乎有些问题,跑起来的时候便有些一瘸一拐的。
李世民摸着孩子的头说:“承乾,这是你皇伯父。”
孩子靠在父亲身边,大胆而好奇地阿青,并不叫人,还朝他扮了个鬼脸。
李世民终于抬头看向李建成,他并没有行礼,仿佛并不将九五之尊当一回事,“大哥难得过来一趟,我让贱内做几个小菜,我们兄弟俩喝一杯。”
阿青也没有在意他的无礼,道:“我看你的菜园打理得不错。”
月上中天,阿青与李世民坐在后院的石桌旁,桌上的小菜比起御厨来简直太不堪了,却都是长孙氏自己做的。李世民已有了些醉意,道:“先前我们无论种什么都不成功,但她比我有恒心有耐心,请教府内的老人,慢慢摸索,现在,她已经是一个相当能干的主妇了,比起任何一个乡下妇人都不逊色,我们还学着一起酿酒。在这里,我们有很多时间,我再也不需要关心其他的事情。”
阿青问他:“你真的不关心其他的事情吗?”
李世民笑了,“直到现在这一刻,我依旧没有后悔过曾经做的一切,我一直相信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大哥,我跟你不同,我爱大唐,爱大唐的每一个子民,我愿意动用我所有的勇气和激情去完成这一项伟大的壮举——成王败寇,我输了,但我并不认为我比不上你,也许,我只是欠缺了那么点运道。”
阿青并没有反驳,他们一直谈到了深夜,离开的时候,阿青带走了那个叫李承乾的孩子。两日后,李建成下旨,封李承乾为太原公,将大唐的龙兴之地太原分封给他,但因其年幼,暂居宫中,替罪父承欢太上皇膝下,由阿青亲自教养。
崇元四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厚厚的白雪覆盖着整个皇宫,整个皇宫都沉浸在白茫茫的寂静中。李公公匆匆自外殿进入内殿,里面的暖气扑面而来,立时令头发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他镇定了下情绪,整理好仪表,才镇定地走向阿青的寝殿,一眼便瞧见还穿着寝衣的阿青坐在镜前,鹰奴正在一侧静静地为他梳头,他还是那副样子,一张平庸而乏味的脸,目光却明亮清澈,专注地看着手指间滑动的乌发。他的目光在镜中与阿青的相遇,便微微垂下眼睑——
李公公赶紧低下头,对此视而不见,恭敬地行到阿青身侧,低声道:“陛下,太上皇薨了。”
阿青的神情顿了顿,最后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国丧的钟声由太极宫一遍一遍传响整个皇宫,乃至整个长安城,再蔓延至整个大唐。臣民缟素,停止一切宴乐婚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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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长安城,因着国丧,崇元四年的年过得非常冷清,如今国丧已过去,又遇上元灯节,宫中早早支起各色华丽的宫灯,上绘山水、花鸟、仕女等图案,又嵌金镶玉,缀一流苏穗子,富贵华丽,许多乃是大臣所献。宫女来来去去,忙着装饰各个宫殿,脸上个个喜气洋洋的,打扮得比平日更加精心。
长安城中更是比白日还要热闹,早一个月,各地戏班、杂耍班子等早早进京,就为赶此盛会,更有吉祥法会,鼓乐杂戏,满城灯火,最热闹的要数东市与西市,因着大唐一统,丝绸之路畅通,长安城多来自西域各国的胡商,他们皆是精明而热情的冒险家,带来充满宝石与香料,还有美貌如花的胡姬,令长安城变成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
不过仅仅四年,李建成便已完成攘内安外的千秋大业,内则励精图治,四年而天下大治。否则又哪里会有如此盛世?
红线依旧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依旧爱穿一身红衣,荷包中依旧装满各种零嘴,她来自苗疆,性格热情而精怪。阿青威严日重,只有她依旧不怎么怕他,更拉着他偷溜出宫玩。舞龙的队伍渐渐过来了,红线兴奋地伸着脖子跳着脚看,指着前头嚷道:“你看多好看,比宫里面有意思多了。”
天空忽然炸开五颜六色的烟花,一下子将人的脸映得明明灭灭,阿青抬头去看,就那么一会儿,红线已经不知溜到哪里去玩了。阿青也不在意,慢慢走在热闹的人群中。大唐风气开放,趁此佳节,更有年轻公子小姐公然出游。
忽前方传来轰然叫好声,只见前方用竹竿巧妙地搭着一个高台,最上面置着一只精致的球,球面是精致华丽的镂空花纹,内里有一个香球,那工艺巧夺天工,几个自认身手不错的年轻男子正争相爬竹台,下有两个壮汉用大木锤抽打下面的竹竿,他们抽打的角度与竹竿打都很巧妙,可令竹台摇摇欲坠却不倒,那几个原想争彩头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落回地上,只有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腰间系一条黑色压金腰带,衬得身形清峻挺拔,脸上却带着一只丑陋的昆仑奴面具,身形矫健,当他终于拿到那个香球,周围一阵轰然叫好声。
那人回过头来,不知怎的,明明人群重重,他却好像一眼就看见了阿青,手中的香球忽然朝阿青飞来,阿青愣了一下,随手接住,周围又是一片叫好声。阿青再抬头去看,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阿青拿着那香球,回想那人昆仑奴面具下的一双光彩斐然的眼睛,不由一笑。
寇仲懒洋洋地靠在巷子里,徐子陵摘下丑陋的昆仑奴面具,朝他一笑。寇仲道:“你不想要去见他吗?”
徐子陵摇摇头,“不需要了,这样就很好了。”
寇仲一把勾住徐子陵的肩膀,道:“接下来陵少爷你有什么样的意见,我们已经看过长江与黄河的源头,还去了趟塞外找老跋喝酒。”
徐子陵道:“或许我们该就此分手,我向往山林长河间闲云野鹤般地云游,你则喜欢新鲜刺激的历程,我想,你会喜欢去西域各国走一趟,或者出海去寻另一种有趣的生活,我们只要约定一个时间一个地点见面,讲讲分开后各自的经历,这样是不是更有意思?”
寇仲哈哈一笑,“果然知我者陵少也,我们就约定十年后在长安再见面,那时,也可再来瞧瞧阿青大哥这个皇帝做得是不是苦不堪言,哈哈。”
两个人又戴上了昆仑奴面具,逆人流而行,徐子陵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回头望去,人群重重叠叠,他自然看不清阿青,但他知道,他就在那里,并且很好,心里便觉得熨帖。
作者有话要说:大唐终于写完了,不会有番外了,不用等了。
另,因为暂时没有特别想写的故事,也许会停一段时间,又或者,我会让阿青穿一段我自己的原创,可能是军文或者末世文,因为不属于同人范畴,所以大家如果不想看可以不买。以后还是会回同人的。
{未完,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