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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者(综影视小说) BY 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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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者(综影视小说) BY 浮图

JJ耽美同人,综穿总攻
旅行者阿青在不同的影视小说中穿越的故事。
现代古代,动漫影视、小说都会有,纯粹YY之作。
PS,主攻,爱渣攻,爱嫖文。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天之骄子 春风一度 综合

花样男子(一)
  他叫阿青,是个旅行者,在漫长的流浪生活中,他已经忘记他姓什么,从哪里来,又是为什么会开始这样一段在各种时空中穿梭的生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但是一直记得一句话,旅行的意义,在于沿途的风景,而不是目的地。
  他现在叫花泽青,是日本大商社花泽家的大少爷,有一个弟弟叫花泽类。
  楼下正在举行宴会,绚烂灯火一直铺陈得黑夜如同白昼,衣香鬓影如同繁华盛世,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熏熏然的模样。
  他已经十六岁,一年前开始进入社交圈,目前在英德念书,那些课本知识对于他来说,并不难,重要的是,那是个上流社会的小型缩影,有助于这些家庭出身的孩子结交盟友,打开交际圈,积攒人脉,为将来他们进入家族公司打下基础。
  他正准备下楼,就看见楼道转角处坐着一个人,是他的弟弟花泽类。母亲怀他的时候心情一直不好,喜怒不定,有时候还会酗酒,所以他一生下来,就有些自闭。
  今天家里人多,估计佣人一时没顾上他。花泽青走过去叫他,“类。”
  他好像没听到似的,依旧面朝着楼下的大厅,安静得像只小猫。
  花泽青将手覆盖在他头上,他的头发是温暖的栗色,非常柔软,感觉到抚摸,他转过头来,一张瓷器一样精致漂亮的小脸,一双琉璃一样干净清澈的眼睛,却没有一般孩子的鲜活生动,他静静地看了阿青一会儿,又把头扭回去,
  他的自闭症让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别人都轻易都进不去,即便是父母兄弟,也没法让他多开口说一句话。当然,他们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比不上佣人。父亲和母亲之间不过是面子情,各自在外面都有情人,尤其是生下类之后,家里几乎天天有派对宴会,母亲涂脂抹粉巧笑倩兮地周游在男男女女间,再也不将父亲在外面的桃色新闻放在心上,对类,当然不会放在心上。父亲对两个孩子倒是真心关心的,不过,到底还是事业更重要。阿青本来就不是小孩,当然不会渴望父母的关爱,只是他也从来没接触过自闭症的小孩,以前花泽类不说话,以为只是比较内向安静,等长到五六岁,发现越来越严重,看了医生才知道是自闭症,但这几年,国内国外的医生几乎都看过了,却没有半点好转。父亲是有些灰心了,好在他不是长子,不用继承家业,以花泽家的财力,以后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是没有问题的。
  花泽类也不说话,就盯着楼下的觥筹交错看,阿青试探着问:“类,想下去玩吗?”
  他依旧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过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朝走廊那头跑去,阿青赶紧站起来追过去,他跑进自己的房间,啪一下关上门。阿青站在外面敲门,“类——”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阿青又叫了几声,实在有些无力,转身回了宴会。
  
  宴会一直到凌晨一点才结束,阿青揉了揉疲倦的脸,正准备回房睡觉,路过花泽类的房间,还是进去看了看,屋子里黑漆漆的,床上并没有人,阿青环顾一圈,才在墙角阴影处看到睡着的他,刚将他抱到床上准备离开,他忽然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青——阿青并不是心软的人,但面对一个八岁的孩子那样干净的目光,却也心硬不起来,干脆就侧身躺在他身边,一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一手覆盖住他的眼睛,说:“睡吧。”
  他的眼睛眨了眨,睫毛刷过阿青的掌心,痒痒的。阿青开始思考最近父亲交给他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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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球王子(一)
  阿青现在叫荷井青,十六岁,就读于青春学园高中部一年级,父母双亡,由几个亲戚轮流抚养,一个月前,刚刚到现在的远方亲戚安泽夫妇家。安泽夫妇住在云雀之丘,是一片环境优美治安良好的中产阶级住宅区。安泽家典型的日本家庭,叔叔安泽淳一在一家外企上班,工作卖力,爱护家庭,阿姨安泽优子是家庭主妇,温柔善良,只是没有孩子。
  阿青到这里已经两天,像这样半路接手的情况从前也有,所以并不感到惊慌。荷井青因为从十一岁开始辗转在各个亲戚家,所以性格阴郁,并不爱说话,无论转学到哪所学校,都是有暴力倾向的问题学生,因此同学关系冷淡。
  安泽宅是典型的日式建筑,有些年头了,但被女主人收拾得很干净,阿青的房间在二楼,朝阳,早晨起来洗漱完毕,打开衣橱,里面已经挂了烫好的黑色校服,穿戴整齐下楼,饭桌旁叔叔已经坐着一边看报纸一边吃早饭,阿姨在旁边清洗,阿青拉开椅子坐下,默不作声地吃自己那份,叔叔的声音从报纸后面传来,“新学校还适应吧?”
  “嗯。”
  “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嗯。”
  阿青轻轻搁下碗筷,“我吃好了,去上学了。”站起来,移开椅子,提起书包走到玄关换鞋,安泽优子从里面追出来,“青君,便当。”
  阿青抬起身在安泽优子期待的目光中接过便当盒,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安泽优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看着阿青去上学,“路上小心。”直到看不见阿青的人影了,才走回饭厅,脸上略带了点忧愁,“淳一君,你说青君是不是并不喜欢我们?”
  男主人从报纸中抬起头,安慰她,“只是有些内向吧,时间长了就好了。”
  
  学校的功课很简单,大多数时间,阿青都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窗外的樱花树落光了叶子,简洁优美的枝干宛若木刻一般。荷井青的人缘并不好,阿青也没有想着要去改变什么,辗转多世,他已经养成随遇而安的性格。
  青春学园是附近有名的私立学校,更是网球名门,听说初中的时候得过全国冠军,每年的新生很多都奔着网球部而去,网球部正选更俨然是学生偶像。阿青不愿去凑那份热闹,选择了弓道社。弓道社在社团云集的青春学园属于门可罗雀的冷门社团,除去部长,只有三个部员,也没有正经的指导老师,全靠自身天赋和努力。阿青喜欢弓道那份凝肃冷静,经过长久的酝酿、压抑、犹疑、颤抖、紧张、惧怕,最后松手的一刹那,有着睥睨天下的豪情自信。
  因为弓道社的没落,部员经常不来参加社团活动,连部长自己都很松散,偏僻简陋的练习场,经常只有阿青一个人穿着弓道服,站在夕阳中,射出一箭又一箭,单调而枯燥,往往要练习到星光满天。
  回去的时候,有时候会碰到也是刚刚结束训练的网球部正选,慢慢的,阿青便发现,他经常跟一个网球部的正选同路,那人似乎也住在云雀之丘,但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
  那天练习完,已经天黑,天空飘起了雨丝,冬天的细雨,绵里藏针,冷得刺骨,阿青却被人堵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荷井青,别以为你转了校我们之间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堵他的人是荷井青从前学校的不良少年,与荷井青有过过结,没想到居然能找到他现在就读的学校。
  阿青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满脸不善地三人,心里面暗暗计较着。
  
  与手冢在路口分手后,雨有些下大了,不二周助拿出早上出门时备着的伞,打开,心想,今天似乎没有遇到那个人呢,那个人好像是新搬来云雀之丘的吧,云雀之丘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住户,彼此之间熟识,也没听说又新的住户搬进来,那么是哪家的亲戚?前几天好像听由美子姐姐说优子阿姨的亲戚要过来,大概是那家的吧——
  这样想着,不二周助慢慢地走在回家的必经之路,风夹着雨丝扑在他的脸上,走过一个小巷的时候,忽然从里面摔出一个人影,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是个黄头发打着满耳耳洞的不良少年,满脸的伤,鼻血哗哗地流着,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从他身边跑过。
  不二周助想了想,朝黑暗的小巷走了几步,向里望去,就看见一个人的身影飞起一脚踢在另一个人的肚子上,那人闷哼一声,撞在墙上痛苦地蠕动,地上还有另一个人在□,在不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又是不良少年在斗殴——不二正想悄悄离开,那人已经察觉,转过头来,苍白微弱的路灯光下,少年身姿颀长宛若松柏,衣服有些松垮脏乱,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味道,黑色的头发被雨打湿,贴在额头,眉若刀裁,眼角微微上挑,一瞬间的目光冷酷严厉,宛若一头憩息在黑暗中的野兽,但仅仅只是一瞬,少年就收敛了危险的气息,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并不看不二,慢慢地走出小巷。
  
  晚上吃饭的时候,不二忽然问姐姐由美子,“优子阿姨家是不是来亲戚了?”
  不二由美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是啊,前几天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说起来跟你还在一个学校呢,周助有遇到过吗?”
  不二笑得眉眼弯弯,“姐姐上次说的时候并没有太在意,这几天在放学路上经常遇到一个男生才想起来,姐姐知道他为什么会住在优子阿姨家吗?”
  由美子想了想说:“好像是因为父母都过世了,才不得不在亲戚家住,听说是个问题学生,品行不太好,经常打架,那些亲戚家里都有自己的小孩,怕被带坏,都不愿意收养他呢,说起来也挺可怜,还不是因为父母都不在了,没有人真正教导他关心他,才变成这个样子,听优子阿姨说小时候是个很乖的孩子呢——”
  不二听了,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打架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学校,大家看阿青的目光都带了些异样,私底下窃窃私语,但阿青一出现,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阿青视若无睹,撑着下巴望着窗外,有人喊,“荷井君,上杉老师找。”
  阿青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往教员室。
  教员室里,他意外见到了难得穿着浅灰色套裙的安泽优子。班主任上杉老师慢悠悠地看他一眼,委婉地对安泽优子表示出了对他的担忧,希望大人能够多多教导。安泽优子的神情略略局促,连连点头,阿青站在一旁,没有任何表示。
  
  “听说三班的转学生是个不良少年呢,在外面和其他学校的人打架,把人打进医院了。”
  “啊,真的吗?好可怕。”
  “就是说,学校里居然有这样的人,念书的时候都很不安心呢。”
  “是哪一个?以后一定小心不要得罪他。”
  “当然,会被打死的。”
  走下楼梯的时候,耳朵里听到这样的话,不二的心里面不知怎么的有些不舒服,对身边的手冢说,“那个转学生,是手冢班上的吧?”
  手冢嗯了一声,点点头,回想起班上那个不太合群的转学生,并不像凶神恶煞的人,顿了顿,冒出一句“太松懈了”,也不知是在说那些说闲话的女生,还是阿青。
  不二不由地眯起眼笑,话里面的正主却正好从走廊那边过来,与他们一个照面。不二停下脚步,叫道,“优子阿姨。”
  安泽优子循声望去,手冢跟着微微弯腰问好,安泽优子的脸上绽出温柔的笑,“是周助君啊。”身边的阿青朝不二和手冢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冷淡而疏离。
  走出一段距离,安泽优子向阿青解释道:“是住在云雀之丘的不二家的长子,我跟他妈妈是很好的朋友。”
  阿青并不说话,安泽优子略略担忧地转过头,有些迟疑道,“青君……在学校里跟同学的关系并不好吗?”
  阿青一愣,退后一步,弯下腰歉意地说道:“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安泽优子连忙摆手,“不,并没有麻烦。”她等着阿青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真挚地说,“真的,其实,这样被老师叫到学校,即便是被老师说我家的孩子犯了错误,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呢——”说到这里,她略略有些伤感,“我跟你叔叔并没有孩子,所以,青君能来我们家,真是太好了,希望青君能够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把安泽家当成自己的家。”
  阿青并没有说话,安泽优子略略有些失望。将安泽优子送到门口,阿青弯下腰说道:“您路上小心。”
  安泽优子微笑着跟他告别,转身慢慢地走向回家的路。阿青抬起头,注视着女子已经不算纤细的身影慢慢远去,日光柔和,天地安宁。

网球王子(二)
  期末的时候,阿青再次成了话题人物,他以年级第一的成功拉下自国中开始就蝉联榜首的天才不二周助,把上杉老师高兴坏了,夸奖的话连绵不绝地冒出来。阿青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原来的冷淡疏离在别人眼里全程成了宠辱不惊。
  期末考之后就是寒假,学生的心早就已经飞出学校,放学铃声一响,便三五成堆地涌出教室,兴奋地谈论着假期的安排,很多社团也因此停了训练 。阿青依旧像往常一样去了弓道社的练习场,换上弓道服和护具,站上平时射箭的地方,已经摒弃外物和所有心思,目光清冷专注,在单调枯燥的重复练习中,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下来。
  阿青放下已经有些僵硬的胳膊,收起弓箭,准备回去,不意看见练习场的入口处站着一个清秀的少年,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单肩背着一只运动包,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又站在这儿看了多久,见阿青发现他,便笑起来,“听见里面有人在练习,一时好奇就走了进来,没有打扰你吧?”
  阿青已经认出这是他经常在路上遇到的不二周助,点点头,“没有,我也要走了。”说着,阿青进了里面的休息间,换了衣服出来,发现不二周助并没有离开,站在阿青射箭的地方,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头来微笑着说:“其实我们早就见过很多次了,荷井君,记得吗?”
  阿青点点头,虽没有正式做过介绍,但对不二周助确实早已熟识,听他这样说,伸出手去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荷井青。”
  不二一愣,马上伸出手握住阿青的,“不二周助。”
  两手轻轻握了一下就分开了,不二周助紧接着又笑起来,“荷井君很厉害呢,学习也好,弓道也好,当然,还有打架——”说到打架,他眨眨眼,带着小小的狡黠。
  阿青顿了一下,没有回话,不二周助望望远处的箭靶,说:“第一次被人抢了第一,感觉——很微妙呢,所以就忍不住想认识下荷井君。”他望向阿青眉眼弯弯,十分好看,语气不像不甘,倒有点像小孩子撒气。
  阿青想了想,说:“我要回去了,你呢?”
  “嗯,一起走吧。”
  
  学校里已经没有学生了,静悄悄的,路灯依次亮起来,烟蓝色的天幕下,两个少年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阿青不是多话的人,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身姿挺拔如松柏,给人感觉有点独,却不露声色地配合着不二的步子。不二显然也已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忍不住无声地笑笑,“荷井君假期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假期的时候学校会关闭,到时候荷井君恐怕没法练习弓道了呢——”
  “嗯。”
  “荷井君很努力呢,每天都练习得这么晚,是打算参加全国大赛吗?”
  “不,只是喜欢而已。”
  “喜欢啊——”
  尽管气氛并不热拢,但奇异的,也不令人讨厌,相反感觉还挺舒服的——不二这样想着——虽然之前两人其实已经熟悉,自己家与安泽家关系亲近,但也并没有想着要去结识,但一旦认识后,却也觉得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
  到云雀之丘有一段上坡路,山坡脚下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路过那里的时候,阿青忽然加快脚步朝一边走去,不二愣了一下,奇怪地望过去,原来是安泽优子提着两个购物袋从便利店出来,阿青默不作声接过来,安泽优子愣了一下,脸上绽出欢喜又温柔的笑。
  看见这一幕的不二周助不知怎么的,心里就一动,走过去叫了一声,“优子阿姨——”
  “阿拉,是周助君啊。”
  不二一边伸手去帮阿青拿一个购物袋,一边说:“我也来帮忙吧,荷井君这样有些困难吧。”
  阿青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将一个购物袋分给不二,安泽优子有些歉意地说道,“麻烦周助君了,周助君是跟青君一起回来的吗?”
  “是啊。”不二周助笑眯眯的回答,比起阿青的沉默寡言,他显然非常擅长于长辈交流。
  安泽优子的脸上便露出高兴的神色,“我们家青君在学校里多谢周助君照顾了。”
  “并没有,荷井君很厉害的,考试都是第一名呢。”
  “啊,是真的吗?”安泽优子望向阿青求证。
  阿青嗯了一声,换来安泽优子与有荣焉的笑容,“啊,青君真了不起,你叔叔知道了也一定很高兴,晚上我们庆祝一下吧。”
  
  不二一直将东西送到安泽家才离开,临走的时候安泽优子拿了一食盒自己做的草饼让不二带回去,“请以后一定常常过来玩。”她一直忧心阿青太过孤僻,没有朋友,因此对于阿青和不二一起回来尤其开心。
  晚上安泽优子果然做了一大桌好吃的用来庆祝,叔叔显得也很高兴,平时都不怎么喝酒的他让阿姨拿了清酒出来,还硬给阿青倒了一杯。
  安泽优子有些嗔怪地说:“真是,青君还是孩子呢。”
  安泽淳一摆摆手,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就一杯,男人总要学会喝酒的,青君,来,陪叔叔一起喝——”
  阿青端起酒杯微微沾了沾唇,然后慢慢地喝下去,换来安泽淳一高兴的笑。
  安泽夫妇都是单纯善良的人,原本的荷井青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尝遍人情冷暖,性格乖僻敏感,又多疑,一边渴望着别人的爱,一边又拒绝着别人善意的靠近,其实心里面也未尝不知道安泽夫妇是真心关心自己,却总是不肯轻信。阿青虽不是热情的人,但到底不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偶尔小小的回应,不经意的一些举动,每每令这对夫妇感动,彼此之间的关系不觉已亲近许多。
  
  第二天阿青下楼的时候意外听到不二周助的声音——
  “这是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燕麦,谢谢优子阿姨的草饼,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呢。”声音温润干净,令人如沐春风,一如他这个人。
  “实在是太客气了啊,草饼是我自己做的,你们不嫌弃就好。”
  “荷井君——”不二周助已经看见楼梯上的阿青,笑眯眯地打招呼,确实是很好看的男孩子,栗色头发柔软覆盖,眉目细致姣好如少女,微眯着的眼睛总给人一种小小的腹黑的感觉。
  “你好。”
  “啊,周助君上楼跟青君玩吧,我去给你们泡茶。”安泽优子忽然说道。
  阿青一愣,已明白安泽优子的用意,领着不二周助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青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阳光正好,大面积地从窗口照进来,洒在榻榻米上,榻榻米也被晒得微微发热,木头窗棂上悬挂着一只玻璃的金鱼风铃,微风中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矮桌上摆着一盆小小的绿色盆栽,一管旧口琴,一杯水,矮桌脚边叠着几本从市立图书馆借来的书。
  不二进门先看向了满满的书架,一笑,“荷井君看好多的书啊。”等在矮桌旁盘腿坐下之后,随手拿起叠放着的最上面一本书,惊讶道,“荷井君对印染技术有兴趣吗?”
  “只是随便看看而已。”阿青顿了顿,翻开厚厚的书本,翻到其中一张彩页,指着里面的插图道,“很漂亮吧,是完全用植物颜料染成的,是不是觉得以前的人很了不起——”
  是一张友蝉染的图片,孔雀蓝,真是美得令人心颤,像情人的一滴泪,像最美绝痛。
  不二也被吸引住,忍不住翻动书本,看那一张张美轮美奂的图片,心下赞叹,安泽优子叩门进来,给他们送茶和点心,又欣慰地悄声出去了。阿青倒了一杯茶放到不二面前,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捧在手里。不二好久才将书本合上,又看了看其他的书,都是一些比较冷门深奥的书,心中不由有些诧异,“这些书荷井君都已经看过了吗?”
  “嗯,正准备去图书馆还了。”阿青并没有太在意。
  不二忽然懒洋洋地将手臂往后一撑,笑眯眯地说:“总觉得,荷井君身上有很多秘密,不过——”他故意闭口不说了,等阿青望向他,才故意皱了皱眉说,“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应该多努力努力了呢,总觉得,被荷井君甩得老远呢——”话虽这样说,却并没有半点不甘急躁。
  阿青笑笑,并不说话,捧着茶杯望着窗外如蜜的阳光,这样的天气,真适合什么也不做,躺在阳光底下发懒。上一世他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候,然而如今荷井青的人生显然并不需要他像时刻上紧的发条,他可以预见自己这一世的未来,上一流大学,选择一个热门的专业,毕业后进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有几个可爱的孩子,周末一家人去野餐或者回来看安泽夫妇,假期去国外度假——
  “荷井君还会吹口琴吗?”
  阿青忽然被打断思绪,转头看看矮桌上的那管旧口琴——那是荷井青的旧物,是他父亲买给他的,也是他身上唯一留着的关于父母的东西。
  “一点点吧。”阿青拿过口琴,轻轻地抚摸着已经有了锈迹的琴身,放到嘴边试了几个音,毕竟有些年头了,音已经有些不准了。他拿下来看了看,又重新放回嘴边吹了一小段,口琴的琴声干净,像阳光照着澄澈的溪水,明媚的忧伤。
  不二一愣,看向阿青,他还是那个模样,曲着腿是悠然的姿势,但脊背却是永远挺直的,握着口琴的手修长匀称,低垂着眼,不泄露任何情绪。
  吹完后,阿青就将口琴随手搁在矮桌上,不二却一直没回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觉得有点难过。”
  阿青看他一眼,“为什么?”
  “不知道,总觉得,”不二略略有些出神地说,“很寂寞呢。”

网球王子(三)
  不二周助是个很聪明很敏锐的人,在同龄人中,绝对属于佼佼者,即便是成人当中,也少有人及,难得的这样的人既不妄自尊大,也没有养成古怪乖僻的性格,阿青便渐渐与他熟起来,两人常常在阿青的房间做作业或者看书,阿青性格沉稳安静,很少受外物打扰,往往一个下午就在做自己的事情,不二偶尔抬头,看见端坐在窗边的人,有时候也会觉得奇怪,自己虽然不是闹腾的人,但像这样不说话,换了平时也很难忍受吧,可是现在,却好像也不坏。或许是因为阳光太好了,或许是因为优子阿姨每次都会给他们送来好喝的茶和好吃的点心,或许是因为阿青身上有一种令人安宁沉静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
  高二的时候,阿青和不二分到了一个班,那时候,不二对阿青的称呼已经从荷井君变成了青君,又在某一天变成了阿青。
  新学期开始,桃城和海棠由国三升入高一,顺理成章加入网球部,距当年夺取全国大赛的阵容只差一个远在美国的越前,不二却忽然开始有些意兴阑珊。
  弓道社依旧冷门,只是因为阿青的缘故,比从前有了点人气,弓道社部长毕业后,部长之位理所应当地落到阿青头上,这学期,也吸收了两个新来的社员。
  那天阿青指导了新社员一会儿,就让他们自己练习,转过身来却看见本应该在网球场训练的不二周助,看着自己笑得眉眼弯弯,略带调侃地说:“阿青真是负责的好部长啊,看着你好像看到手冢一样。”
  阿青敏锐地察觉到不二的异样,“怎么过来了,有事?”
  不二却没有正面回答,目光望着练习场上的箭靶,有些怀念地说:“我记得第一次在这里看见阿青射箭的时候,以为看到了古代的武士,坚定又隐忍,没有观众没有喝彩都没有关系,只是单单看着你射出一箭又一箭,就觉得很了不起,阿青真的很喜欢弓道呢。”
  阿青并没有说话,与其说他喜欢弓道,不如说他享受那种凝肃孤独的感觉,摒弃一切,正视内心,好像一刹那能够沟通天地。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不二并不在意,只是说:“阿青,我想退出网球部。”
  阿青略略有些意外,“为什么?”
  “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我十岁的开始拿起网球拍,把黄色的小球以各种方式打回去,很有趣,遇到各种各样的对手,很有趣,和队友一起为全国冠军努力,很有趣,但是——”不二并没有再说下去,眼神略略迷茫。
  阿青看他一眼,冷静地接口说:“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太容易了——从小头戴着天才光环的不二周助,其实比谁都难执着于胜利与荣耀,因为那些对你来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即便中途有过挫折,但只要认真起来,根本不在话下。”
  被人这样毫不留情地戳中心里的真实想法,不二周助的脸色有一刹那的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略略有些不甘地说:“就算是这样,阿青说得也太直接了吧,果然实话总是让人讨厌。”
  阿青想了想,说:“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你会飞,又为什么要像别人一样走路,不需要因为大家都这样,也勉强把自己变成那样,专心一志,始终如一的人固然令人可敬,但三心二意的人也未必可憎。”
  认识阿青以来,很少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二有些发愣,怔愣过后不由一笑,“我总是在想,阿青会有彷徨迷惘的时候吗?”
  阿青并没有隐瞒,“我当然也是有的。”
  不二不由有些好奇,“为什么事呢?”
  “不告诉你。”说完转身就走,
  不二一愣,再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反应过来之后几步追上,扑到他背上咬牙切齿道,“阿青好过分啊——”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训练后阿青和不二结伴回家,手冢忽然从后面追上来,面色比往常更加严肃,有隐隐的怒气,甚至都没有和阿青打招呼,只将一样东西递到不二面前,沉声说:“不二,这个东西请拿回去。”
  阿青看到白色信封上是“退部信”三个字,不二并没有去拿,看着手冢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手冢,我不会拿回去的,我并不是草率做出这个决定的。”
  手冢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现在的我,对网球已经没有当初那份心情了。”
  手冢怔了怔,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理由,刚想开口,不二抢先说道,“我跟手冢不同,手冢是真的爱着网球,但对我来说,网球并不是全部。”他停了一会儿,轻声说,“手冢已经收到德国那边的邀请了吧,职业网球选手的运动生涯有限,如果以此作为目标的话,果然现在就开始比较好吧。”
  手冢的面色冷硬,“我并打算去德国。”
  不二摇头,语重心长地说:“手冢,大和部长对你的嘱托你已经完成,青学不再是你的责任,对现在的你来说,青学已经太小了,它不应该困着你,桃城、海棠、菊丸、大石,还有大家,都在成长。”
  最终手冢什么话也没有说离开了,不二的脸上又是惆怅又是轻松,对阿青笑笑,又故意苦下脸,忧心忡忡地说:“大家知道这件事后,也许不会原谅我呢,尤其是英二,一定会发脾气跟我绝交的。”
  阿青并不安慰,“担心的话,把退部信要回来还来得及。”
  不二呵呵一笑,走到分岔路口,忽然说道,“明天的比赛,阿青要加油哦。”
  阿青点点头“我会的。”
  
  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中学生关东地区弓道比赛室体育馆举行,这是青学弓道社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比起青学小猫两三只的弓道社,其他学校来参加比赛的团队显然气势强劲,尤其是贵族中学冰帝到场的时候,一溜儿整齐统一的枣红色制服,身姿笔挺,齐刷刷地走过,两边的人不由自主地让道,那时阿青正在自动贩卖机前买饮料,拿钱的时候不小心将放在裤兜里的御守弄掉了——想起今早临出门的时候,安泽优子将御守给他,温柔的眼里都是期待,“青君,比赛加油哦!”
  阿青弯腰将御守拾起来,后面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一枚硬币便掉了出去,几下滚到冰帝面前,被最前头的人踩到了脚下。
  “啊,抱歉抱歉!”撞他的人连声道歉,急急忙忙地跑进体育馆去了。
  冰帝为首的那个人停下来脚步,微微移开脚,露出被踩在下面的硬币,然而目不斜视地迈开步子,一行人就这样走过阿青面前。
  直到人走出一段距离,身边才响起窃窃私语——
  “那不是冰帝的迹部的吗?他怎么过来了,他应该是网球部的吧——”
  “今天有网球比赛吗?”
  “听说冰帝弓道社的部长受伤了,所以他才代为出席。”
  “这么说,今年冰帝的实力大降咯!”
  
  阿青面不改色地捡起了硬币,买了饮料回到青学的休息区,发现自己的部员浅野已经紧张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碎碎念着,“怎么办怎么办,手一直在发抖。”看见进门的阿青,唰的一下站好,结结巴巴地说:“部,部长——”
  阿青倚着门,慢悠悠地喝着饮料,说:“不用紧张,跟平时练习的时候一样就好。”
  “是!”声音大的要掀翻屋顶。
  阿青默了默,开始讲比赛要注意的点。
  
  弓道比赛的会馆里,并不像其他运动馆那样热血沸腾,喊声震天,有的只是平静下的有序与安静。
  阿青的比赛已经非常靠后,下午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洒在干净的橡木地板上,阿青穿着襦袢式筒袖和黑色马乘姱,两腿微微分开站于弓道场上,一手托弓一手拉弦,他的手很稳,传递着坚忍专一的力量,黑色眼睛静静地盯着前方,像是亘古不变的陨石,面上全神贯注,庄颜而肃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一种坚持不懈而沉稳绵延的力量感便如小溪般缓缓流淌,令整个浮躁的世界都沉淀下来。
  三箭之后,阿青放下弓,脸上依旧无悲无喜,宠辱不惊,转过身看见观众席上一个张狂的身影,交叠着双腿,微扬着下巴,凌厉的眸子有着睥睨的傲气,眼角一颗泪痣收摄所有的诱惑,就这么深深地看着阿青。阿青与他的目光一触即分,心里倒也暗暗吃惊,真是出色的少年啊——
  
  比赛结束,拉紧的弦一放松下来,十六七岁的少年都一改先前的紧张拘谨,嘻嘻哈哈活跃起来,一边打闹一边收拾东西。一行人走出会馆,忽听浅野一声大吼,“荷井前辈!”
  周围都是来参加比赛的人,被这一声大吼震住,愣愣地停下脚步朝浅野看过去。
  浅野却毫无所觉,深深弯下腰,大声地说道:“以后请多多严厉地指导我吧,我绝对不会叫苦的,我也想成为像前辈一样厉害的人!”
  几句话喊得声嘶力竭,然而放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坚定不移。
  阿青看了他一会儿,淡淡地说:“知道了。”
  浅野直起身,一张略有些愣的脸上都是傻气的笑,满眼放光地看着阿青,“部长——”
  “阿青——”
  阿青转头,循声望去,阳光底下一个俊秀的少年背着手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却是本应该在学校上课的不二周助——
  阿青略略有些诧异,“不二?你怎么会在这儿?”
  “因为是重要的朋友的比赛,所以无论如何想到现场给他加油。”
  “老师同意了吗?”
  不二笑得狡黠,“跟老师说送肚子痛的同学上医务室,老师很痛快地放行了呢。”
  “是吗?”
  不二眨眨眼,面不改色地说:“是啊,原田君好像是吃坏肚子了呢——”他顿了顿,说:“阿青的比赛很精彩呢——”
  何止精彩,不二站在后面,看着弓道场上的阿青,从拿起弓箭的那一刻开始,身上就好像有光华在流转,一种独特的东方韵味,既像上古的青铜器,庄颜素朴,又有玉石般的高贵谦和。
  他知道,在那一刻,所有人都的目光都无法再从这个少年身上移开。

网球王子(四)
  升上高三之后,学习一下子紧了起来。妈妈曾隐晦地问过不二,需不需要报一个补习班,不二当然拒绝了,“不用了,学习我还应付得来,妈妈不用担心。”
  “可是我看很多人都报了补习班呢,是不是也报一个比较好?”
  “真的不需要,阿青也没有报呢。”
  “这样吗?说来青君是不是谈恋爱啦,今天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跟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走在一起呢。”
  不二一愣,“只是碰巧走在一起吧。”话虽这样说,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之前在图书馆后面看到的一幕,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其实只是女孩子朝阿青告白而已,高二的弓道比赛之后,阿青的人气暴涨,会被告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他并不吃惊,只是有些好奇,还有心想调侃调侃自己的好朋友——
  是个并不起眼的女孩子,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说话的声音轻得根本听不见,阿青的脸上没有不耐烦,却也没有欢喜的神情。
  不二已料到阿青的回答,靠在墙上等着那边结束,忽然听到女孩提高声音说:“我……我一定会变成配得上荷井前辈的人的,我……我不会放弃的。”
  不二望过去,阿青已经准备离开,他身后女孩子已经抬起头,刘海下一张清秀的脸,一双眼睛坚定执着,熠熠生辉,脸颊因为激动微微涨红。阿青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头,径自离开了。
  不二忽然就没了一开始轻松的心情。
  
  “周助,在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妈妈在说什么?”不二周助回过神,笑眯眯地反问。
  “在说爸爸有三天的假期呢,正好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一起旅行了,周助觉得怎么样?”姐姐由美子接口说,“今年周助依旧过不了生日,就把这次旅行当做庆祝好了。”
  “是呀,周助想去哪里呢?”
  不二还未开口,由美子就兴奋地建议道,“去箱根泡温泉怎么样,这个季节的箱根很美呢,可以顺便在那里的民宿住一个晚上——”
  
  箱根果然很美,因为有温泉的关系,那里的樱花比其他地方早开,一路过去,两边高大的樱花开得如火如荼,粉色的花瓣被风一吹,哗啦啦地飘散开来,不二拿着相机,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晚上住在山上的家庭旅社,老板娘和女儿,笑容亲切干净,让人宾至如归,八十多岁的祖母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也穿着和服,记忆力好得惊人,还记得八年前他们一家也曾于此投宿,晚饭时跟父亲对酌,彼此感叹着时光匆匆,不二也陪着喝了一杯。晚上泡完汤穿着干净的浴衣,坐在廊下,月亮如一够镰刀,月光清凉如水照在阶前,不远处的石灯笼发出朦胧的暖光,夜樱凄迷,不二心下有些遗憾——要是阿青在这里就好了。又想,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想着想着,自己却先傻傻地笑起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阿青的电话,没一会儿电话那边便传来阿青的声音,“不二?”
  “嗯,阿青在干什么?”
  “正准备睡觉。”
  “啊,已经这么晚了吗?”
  “嗯,你也早点休息。”
  “睡不着。”不二伸直了双腿,并没有挂电话的意思,语气里反而有些小小的撒娇,电话那头停了一会儿,问,“箱根好玩吗?”
  不二的眼睛弯起来,“嗯,很漂亮呢。”他顿了顿,轻轻地说,“阿青,以后也一起旅行吧。”
  阿青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不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阿青喜欢哪里?”
  “小樽。”
  “为什么?”
  “名字好听。”
  “呵呵。”不二笑出声来,再也想不到阿青会说出这样的理由,“这样的话,我喜欢札幌。”
  “是么。”
  不二一时都没有说话,风轻轻地吹,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在悄悄孳生,好一会儿,不二忽然说:“马上就毕业了呢,阿青会在东京念大学吗?”
  “嗯。”
  “这样啊,那么我也在东京念大学好了。”
  “……大学的事情,还是认真考虑清楚为好,不要太草率。”
  “没有草率,我想跟阿青念同一所大学,想跟阿青一直在一起——”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晚了,睡觉吧。”
  
  挂了电话,阿青有些出神,但没一会儿就将此丢开了,桌上摊放了日本各个大学的资料——以他的能力,即便是要出国念最好的大学也是易如反掌,然而现在的他毕竟不是花泽青,安泽夫妇没有子女,将荷井青当做自己的孩子,所以阿青也不愿意离开他们太远。比较了各个大学的优劣之后,阿青心里有了底,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关了手机,熄灯,抖开被子睡觉。
  阿青是被小石子击击窗户的声音弄醒的,一开始还以为是风声,凝神听了一会儿才确定有人在用小石子击打他的窗户,可是这样夜里,会是谁呢?
  阿青爬起来,推开窗户往下望去——东边的天空已经泛着一丝儿鱼肚白,天地间笼着蒙蒙的深蓝,路口的一盏孤灯还亮着,散发着淡白的光,一个少年站在楼下仰着头,俊秀的脸被冷风吹得有些僵硬,看见阿青,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又落下了,抿起唇,总是笑着的眸子这一次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阿青,不是不二周助又是谁?
  阿青吃了一惊,来不及思考原本应该在箱根的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匆匆披了件衣服轻手轻脚地下楼,打开门,略略皱眉看着来人,“不二,你怎么在这里?”
  不二只穿了件米色的毛衣,二月底的夜风还是冷得彻骨,吹得他的鼻头红红的,听见阿青这样问他,却不说话,只是无声地笑了,递给他一个木盒。
  木盒是枣红色的,面上手绘着几朵樱花,非常精致。
  阿青有些疑惑,并没有马上接过来,不二又往他面前送了送,阿青才接过来,轻轻打开,里面居然是满满一盒樱花花瓣,一阵风吹来,满盒的樱花花瓣随风飘散,熹微中,绮丽而凄迷,阿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逐着飞到空中的粉色精灵,鼻端都是淡淡的樱花香气,听见不二轻轻问他:“阿青,好看吗?”
  阿青的目光落到不二周助身上,嗯了一声。
  不二看着他,蓝色的眼眸像温柔的水波,“这是今年第一场樱花雨。”
  阿青的心微微一动,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静默伫立在他们之间,不二眼里的感情呼之欲出,阿青却望着天边,静静地说:“天亮了。”他转过头,说,“先进来吧。”
  不二跟在阿青后面进了屋,忽然几步上前握住了阿青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阿青愣了一下,终究没有挣脱,就这样进了自己的房间,趁着将木盒放到书架上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挣开了他的手,不二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度,心里有些失落,但他惯会掩饰心情,笑笑,“好冷。”
  阿青指指自己的铺盖,说:“先睡一会儿吧。”
  “阿青呢?”
  “我现在不困。”
  不二并没有脱衣服,掀开被子钻进去,棉被里充满着阿青的气息,不二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脸贴在柔软的被子上,望着阿青说:“忽然过来,阿青吓了一大跳吧?”
  “嗯。”阿青背对着不二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路灯暗下去,天一点一点亮起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肃冷,像一柄上古的剑,沉沉的不泛一点光。
  不二没有看到阿青的表情,只是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像陷在一个梦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忽然想见阿青啊,无论如何也想见。”
  他等了很久,并没有等到阿青的回应,身体里忽然孳生一股力量,他掀开被子,走到阿青背后跪下来,从后面抱住他,声音暗哑,“阿青已经知道了吧,我喜欢阿青,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喜欢!”

网球王子(五)
  虽然心里已经隐隐有些察觉,但当不二周助真的说出来的时候,阿青还是有些吃惊,让他不由地想起花泽类——
  因为长时间没有得到阿青的回应,不安渐渐扩大,一股失望漫过心头,不二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嘴唇,然后慢慢地放开了眼前的人,低下头,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我,让阿青困扰了,是吗?”声音很涩,竭力镇定,但还是透出一丝惨然。
  “抱歉。”阿青转过身,看着不二说道。
  亲耳从阿青嘴里说出抱歉,不二刚刚回暖的脸又褪去了血色,抖着嘴唇勉强自己问出,“为什么,是因为我是男孩子吗?所以阿青没办法接受?”
  阿青神情凝肃,点头道,“是,我并不歧视男子之间的爱恋,只是觉得你并不是同性恋。”
  “可就是我喜欢阿青,很喜欢很喜欢,想要一辈子在一起,不行吗?”不二抬起头来,盯着阿青的眼睛,像烧得通红的碳球。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放缓语气,说:“这样的喜欢能够持续多久?现在当然没关系,以后呢,你的父母会伤心失望,你的同事上司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你会在社会上举步维艰,仅仅因为,你喜欢一个男人,那时候你还能坚持吗?说什么喜欢,不过是住在象牙塔里无所事事的消遣罢了——”
  听到最后一句,不二的身子颤抖起来,“阿青,好过分!”
  阿青没有反驳,一张脸显得格外肃杀冷酷。
  不二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拳,自嘲地笑了一声,“其实所有的理由,不过是阿青不喜欢我。”
  阿青还是没有说话,绝望一点一点地侵占了不二的,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因为长时间跪着,腿有些麻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阿青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挣开了,他用自己的力量站稳了,并不看阿青,“对不起,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阿青看着他拉开门出去,跟着站起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下楼,看他一头闯进熹微的天色中,单薄的人影踽踽独行,看起来有些可怜。
  阿青回到房间,看见搁在书架上的那只木盒,打开来,里面还有樱花香气。
  
  第二天不二周助没有来上课,听说是生病了。
  阿青坐在位子上,看着窗外樱花树的新芽,想起淡白路灯光下不二缩着脖子望着自己笑的模样——这样一个少年,一腔赤诚喜欢上自己,说不感动,当然是假的,但阿青到底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他更明白现实的艰险,年少的爱情,像演戏,轰轰烈烈、感天动地,非这样不能快意,等走到以后才会明白,人的一生中,爱情,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再见不二,他的脸上虽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人似乎也瘦了一点,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爱笑,依旧喜欢做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只是会下意识地回避与阿青单独相处,如果实在避免不了,便几乎垂着眼睛不讲话,渐渐的,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开始疏远,不再一起回家,更不再一起上市图书馆。优子阿姨有一次无意中说起,“周助君似乎很久没有上我们家玩了呢。”阿青一愣,回答说因为要准备联考,学习太忙了。
  那天阿青从市立图书馆回来,狂风骤雨,广播电视上都是台风的警报,要广大市民做好防台措施,安泽家门口有一个穿青学校服的女孩子正好安泽优子讲话,看见他,忽然慌慌张张地鞠了一躬,掉头就走。安泽优子急急忙忙地追出来,“哎呀,怎么这就走了,青君快去送送那个女孩,这么大的风雨,一个女孩子这样回去太危险了。”
  原来安泽优子从便利店回来,风雨太大,伞被风吹跑了,被这个女孩子看见,二话不说地过来帮忙,还帮着安泽优子提东西,一直把她送到家,安泽优子本来还想请她进来喝杯茶,谁知道女孩子却腼腆得很,急急忙忙跑掉了。
  阿青将书交给安泽优子,撑着伞追出去,没想到阿青不追还好,一追,女孩走得更急了,简直像在逃了,偏偏一阵狂风吹来,将她的伞吹得翻转过来,她两只手尽力拿着伞柄,人却被风吹得东摇西摆,身上的衣裙全部黏在身上,像只落汤鸡,这样狼狈,她简直要哭了。
  阿青赶紧追上去,收了她的伞,将自己的雨伞戴在她头上。女孩像受了惊的兔子,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深深地低下头去。
  只这一眼,阿青已经认出,“你是西园寺玲美?”西园寺玲美,一个极不起眼的女孩,若不是在图书馆后面同他告过白,他根本记不起学校有这样一个女孩。
  被认出来,女孩显得更加局促,头简直要埋到胸口去了,不安地拨了拨湿漉漉地贴在额头的刘海。阿青掏出手帕递给她,“擦一擦吧。”
  女孩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听见阿青问,“你家似乎不在这一带吧,怎么会来这里?”
  女孩又开始局促不安起来,低着头不说话,阿青也没有探人隐私的爱好,只是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女孩摇摇头,小声地说:“我坐公车回去就好了。”
  “那我送你去公车站。”
  这一回,女孩没有拒绝。西园寺玲美的伞已经坏了,两个人撑着一把伞,风雨实在太大,阿青只能尽量将伞往女孩那边倾斜,自己大半个身子倒淋在雨中,女孩儿悄悄抬起眼看了看身旁的少年,鼓起勇气想说些什么,少年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二?”
  狭路相逢。不二周助站在离他们十米左右的地方,撑着伞,呆愣愣地看着他们,脸色苍白,像一片纸,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阿青刚上前一步,不二却转身就走。阿青的脸色忽然一变,“不二!”
  不二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反而加快了脚步。阿青已经顾不得,将雨伞塞到西园寺玲美的手里,卯足劲跑过去,他们旁边原本是一家拉面店,这几日在重新装修,外面架了脚手架,却不想遇到台风天,脚手架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又是一阵狂风,居然吹折了路旁的一棵香樟,粗壮的树干倾倒在脚手架上,脚手架再也支持不住,咯啦一声,轰然倒下来,西园寺玲美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发不出任何声音。不二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但显然太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庞然大物朝自己倒来,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他整个人忽然被扑倒,然后是轰隆一声,身上的一阵钝痛——
  “荷井前辈!”女孩子惊恐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不二的脑袋却混沌一片,冰凉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脸上,夹着温热的液体。
  他费力地扭过头,睁大眼睛,入目的是阿青被血糊住的脸,殷红的血被雨水冲成粉色的小溪,不二被巨大的恐慌攫住,“阿青——”
  
  阿青以为这一次自己又要离开了,因此在醒来的时候见到双眼通红的安泽优子有点恍惚。
  “青君,感觉怎么样?”安泽优子的声音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浓浓的担忧。
  阿青浑身都不舒服,浑身都疼,但并不想要安泽优子担心,于是微微牵了牵唇角,“我没事。”说出口,才发现喉咙干哑得厉害。
  安泽优子马上站起来,倒了杯水一点一点地喂给他,刚把水杯放下,安泽优子已经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捂着嘴小声啜泣,“对不起,青君,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那天是我自己去送人就好了。”
  阿青费力地抬起手,轻轻地说:“不关优子阿姨的事。”
  阿青伤得很重,身上两处骨折,多处擦伤,但最严重却是脸上的伤,长达七公分,非常深,他半张脸几乎都包裹在纱布中,送来的那天,整整做了八个小时的手术。
  后来又做了一次手术,但一个月后拆掉纱布,一条狰狞的疤从额角一直贯穿左眼滑向鼻梁,鲜红可怖,原本俊秀的脸完全毁于一旦,最要紧的是,阿青的左眼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那枚脚手架上的铁钉完全割裂了眼皮,划伤了眼球。安泽优子当场就痛哭出声,软倒在丈夫怀里,阿青心里也有些惨淡,郁郁的不想说话。
  因为受伤的关系,阿青错过了联考,当别人正兴奋地谈论着毕业旅行的时候,他在医院做第三次手术。阿青已经接受了毁容和左眼已看不见的事实,正在努力习惯只用一只眼睛看周围的一切,这并不容易,习惯了双眼的视野,如今怎么看都很别扭,有时候会不小心撞到东西而摔跤,而且眼睛非常容易疲倦,一旦右眼用眼过度,受伤的左眼马上跟着隐隐痛起来,紧接着,脑袋就会一抽一抽的疼。
  住院期间很多人来看望阿青,老师同学,还有西园寺玲美。安泽优子显然非常喜欢西园寺玲美,经常在阿青面前提起她——
  “西园寺同学真是不错的孩子呢,上次无意中说起想喝味增汤,可惜家里的味增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做,今天她就带了一罐味增给我,说是家里的奶奶自己做的——”她一边说一遍解开印花的包袱皮,露出里面一个陶罐,打开来,一股味增的味道便弥漫开来,安泽优子着迷地嗅了嗅,又把盖子盖上,“闻起来就觉得非常地道呢,下次做点什么算作回礼好了——这孩子真是贴心。”她转过头看看阿青,忽然笑起来,“西园寺同学很喜欢青君吧——”
  阿青没有如安泽优子所想的露出害羞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现在的我,并不想去想这些。”
  安泽优子忽然想到他的伤,心变得沉重起来,脸上带出担忧,“青君……”
  阿青看出她所想,笑了笑,说:“并不是因为受伤的关系,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年纪大一点之后再考虑比较好,现在的我们,都还太小,考虑事情并不成熟。”
  安泽优子没有料到阿青小小年纪想法居然这样老成,心下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想了想,还是说:“虽然这样的想法不错,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固然会跟着增长,也会变得更加睿智明理,但一颗心却也会被磨砺得粗粝,很难再产生年少时的那种像钻石一纯粹又明亮的感情了,人的一生中,如果没有一次不顾一切的爱情,不会很遗憾吗?”安泽优子说着说着,脸上带了幸福的神采,“我跟你叔叔啊,可是国中就在一起咯——”

网球王子(六)
  阿青再回学校,已是新学期开始了。他的事情很多人有所耳闻,见到他当面虽不说什么,转过身总要窃窃私语,语气中充满同情和惋惜,面相的异常令很多人不敢接近,自觉不自觉地总将他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久而久之,他就仿佛是独立于整个学校之外的人。
  离放学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学校里渐渐沉寂下来,弓道部的部员已经走光了,阿青站在平时的练习场上,这是他受伤之后第一次拿起弓箭,注视着远处的箭靶,心便慢慢地静下来——微风轻轻拂动着枝头的嫩芽,一支箭破开气流射向箭靶,可惜的是,箭头擦着靶的边缘飞向后方,脱靶了——
  一只眼睛跟两只眼睛的差距,果然很大。
  尽管早已料到,阿青还是心下叹息,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反而去拿第二支箭,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再次射出去,这一回却比第一次还要糟糕,连箭靶的影子都没有碰到。
  阿青放下手臂,望着两支落在地上的箭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身去拿第三支箭——
  阿青醒来后,一直没有见过不二,听优子阿姨说,不二来看过他,只不过那时候他睡着了——知道阿青赶不上联考的时候,不二也对父母说了不参加考试,是由美子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由美子一向最疼这个弟弟,从来没有打过他,那时候不二忽然哭了——
  “那个孩子从懂事以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总是笑眯眯的,温柔又体贴,小时候即便被欺负了,也是一脸倔强,我们看着心疼,他却反过来安慰我们——”不二夫人同安泽优子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也是红的。
  
  “看起来很糟糕呢,眼里全是血丝,下巴都尖了,吓了我一大跳。”安泽优子同阿青说起那次在医院走廊上碰见不二周助时的情景,“我跟他说不要放在心上,好好念书,青君也一定希望他能考上最好的大学呢,但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那个孩子,实在太自责了。”安泽优子说起这些的时候,忧心忡忡,他们夫妇都是善良宽厚的人,虽然心疼阿青,却也没有责怪不二。
  所幸不二最终还是参加了联考,只是原本已经决定在东京念书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大阪大学,或许是因为觉得再也无脸见阿青,或许是因为想要离开这个让自己伤心的地方。
  临走前一天晚上,阿青恍惚好像在自己楼下看到不二的身影,但等阿青再去看时,已经不见了。
  
  高三那年阿青过得波澜不惊,然后是联考,考试那天,安泽优子紧张得坐立不安,瞒着阿青偷偷跑去考场外面等。没多久,联考成绩出来,阿青在榜首,很久以前,他想过当外科医生,也一直朝着这方面做准备,但受伤以后,这个志向只能沦为泡影了,他选择了国际金融。
  入学那天是个好天气,微风拂面,风中夹杂着樱花香气,阿青意外碰到西园寺玲美,她的变化挺大,至少原来那过长的刘海剪掉了,留了一头清爽的短发,一张脸显出年轻的朝气与秀美,与从前畏畏缩缩腼腆的模样大不一样了,看见他,还是叫他前辈。
  阿青点点头,“你也考上了这里?”
  她点点头,身子因为紧张微微颤抖,“是跟前辈同一个专业。”
  “那好好加油吧。”
  
  进入大学后,阿青选择了登山社,登山社里连同部长一共五个人,因为志趣相投而聚在一起,都是赤诚磊落性格豪爽的年轻人,阿青很快融入其中。第二学期的时候,西园寺玲美也加入了登山社,一开始,大家对身为女性的她还有些排斥或者不自觉的忽视,但她实在是个很有毅力的女孩子,慢慢的,大家也把她当做社团的一份子了,平时几个大男人出去喝酒,也会叫上她,她也不矫情,同男生们一起喝酒一起玩,大大方方。有一次喝醉,无意中说起自己中学时的模样,“我那时候啊,你们绝对想不到,是个丑小鸭,在男生面前别说喝酒,就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而且,书念得也不好,至于上现在的这所大学,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所有这一切——都是,爱的奇迹啊!”她醉眼朦胧,但眼里的亮光灼人。
  听到她这样说的男生们开始起哄,女孩子却伏在桌上睡着了。
  阿青坐在一边,静静地喝着啤酒,对于西园寺玲美的心思,即便原来没想到,在他加入登山社的时候也已明白过来,西园寺玲美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认真,努力,体贴,如果阿青要结婚的话,他想,他会娶这样的女孩子。
  
  大四的时候,阿青取得了国际精算师的执照,精算师算是个很吃香的职业,但每年能真正拿到执照的却凤毛麟角,那些能拿到精算师执照的人几乎都过着香车宝马令人称羡的生活,何况是国际精算师,因此阿青大学还没毕业,已经有不少企业对他抛来了橄榄枝,最终他选择了“深蓝投资”。
  深蓝投资在投资界还算个新兴的公司,但他背景雄厚,先天条件足,将来的发展无可限量,这也是阿青选择此的原因。入公司一个月,阿青渐渐摸清公司内部的人事派系,部长是个年轻人,刚从英国念书回来,只比阿青早来了一个月,下面两个课长彼此不对盘,对这位空降的太子爷暗地里颇有微词,表现在面上一个拼命巴结,带着人到处吃喝玩乐,只是重要的事务一样也不让他接触;另一个则一板一眼,不假辞色,一时之间,这个年仅二十三的新部长真有些孤立无援,当然也有年轻女职员对这位英俊多金的新部长表示好感,但对满腔抱负,希望一进入公司就大展拳脚的年轻人来说,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
  阿青的面相决定了他在社会上,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不会是一个大受欢迎的人。人人都知道以貌取人不对,但人总是更喜欢美好的东西,入了社会的人也不会像大学里的人那样毫无心机了,阿青在公司里基本上没有朋友,一开始大家下班后也会客气地请他一起喝酒,但几次之后,都渐渐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阿青第一次见到那位年轻的部长的时候,微微愣了愣,这个人他曾经见过,在弓道大赛的时候,依稀是个骄傲张狂的少年,如今穿一身定制的西装,面容整肃,不苟言笑,一派社会精英模样。有一次阿青晚归,电梯门开,与迹部景吾不期而遇,阿青正准备等下一部电梯,迹部景吾先开口了,“荷井君,一起吧。”
  阿青只是犹豫了几秒钟,便从善如流地跨进了电梯。电梯徐徐下降,阿青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迹部景吾先开口,“听说荷井君对金融投资方面很有见解,我最近在翻看公司前几年的投资案,有些问题想请教荷井君。荷井君现在有空吗?一起喝一杯吧。”
  阿青想,这样的邀请到底是碰巧还是已经筹划很久了呢。在日本这样的国家,如此年纪要坐稳部长之位,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迹部景吾,显然也不是安于现状、遇难则退的人。公司两大课长,根基深厚,使得下面的室长、主任也隐隐分成两大派,只有阿青,初来乍到,身上还没有贴上派别的标志,名牌大学毕业,头上又有国际精算师的光环,实在是最好的帮手。
  那天两人去了附近的酒吧,迹部景吾果然针对投资案提了不少问题,阿青一一解答,却半点也不露出其他意思。
  后来深蓝投资为了融资搭上山崎科技这条线,山崎科技派出负责人却是山崎家的小公子山崎润,谁都知道这个山崎润是典型的二世祖,爱豪车爱美人,爱刺激爱热闹,把他伺候高兴了多大的生意都交给你做,他不晓得从哪里知道迹部景吾,指名要他亲自来谈。迹部景吾去了,山崎润又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把人晾在一边,只顾自己搂着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玩,好在课长伊藤是八面玲珑的人,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遗余力地炒热气氛。等到酒至半酣,山崎润似乎才记起有迹部景吾这么个人,端着酒杯走到人跟前儿,一把揽住迹部的肩,笑嘻嘻地说:“迹部部长来了这么久,怎么也不喝酒,不够意思。”
  迹部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眉头微皱,说:“抱歉,我不大会喝酒。”
  课长有些紧张,山崎润的不着调是有名的,眼看今天的正事都快办成了,就差最后一锤,迹部景吾这样说,实在有点不给面子,课长的脸上堆满笑,打着圆场,“山崎少爷,我们部长真不太会喝酒,这样,我替他喝!”
  山崎润却不买账,脸上带了点冷笑,“不太会喝?那不是还是会喝的嘛,我亲自给你倒,怎么样?”他说着,果真亲自给他满满地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喏,本少亲自端给你,不会不给面子吧?”
  那时阿青也在场,看着迹部景吾坐在那里不说话,交叠着双腿,领带打得整整齐齐,整个人干干净净,带点儿禁欲的味道,跟周围的乌烟瘴气完全不一样,淡淡地说:“山崎专务喝多了,不如我们改天再谈吧。”
  山崎润嘻嘻笑着,眼神打飘儿,“酒都让我给喝了,迹部部长这是怪我招待不周了?”
  课长急得一脑门子汗,好声好气地劝道,“我们部长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代我们部长敬你,一赔三,这样总行了吧?”
  谁知道山崎润一把推开他,“边儿去,没见着我跟你们迹部部长正联络感情嘛,我最佩服年少有为的人了,像迹部部长这样的人,我是一定要结交一番的,迹部部长要不喜欢这杯酒,我替你喝了,待会儿咱们再找个好地方好好……”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迹部伸手拿过几上的那杯酒,仰头咕嘟咕嘟灌下去,一滴不漏,看得山崎润眼睛有些发直。上次跟迹部喝酒的时候,阿青就已经发现,他说不太会喝酒并不是推脱之词,他的酒量确实不好,如今这样一杯酒急匆匆地灌下去,立刻便有些上头,他还勉力保持着镇定,将酒杯放回茶几,手指点了点眼角的泪痣,“可以了吧?”
  山崎润愣愣地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刚想说话,迹部景吾已经先一步站起来了,“我上个洗手间,你们请便。”
  课长连忙朝阿青使了个眼色,阿青跟出去,看着迹部景吾尽力挺直着脊背走向洗手间——从小受到的教养,让他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保持着优雅严谨的礼仪——阿青看着他拧开水龙头,将冷水扑在脸上,然后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迹部愣了一下,接过纸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珠,然后靠在洗手台上,冷笑了一声,“我知道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是算定了我不会在这里久待,所以想着把我哄得高高兴兴地离开,却又怕把我哄得太舒服了,我占着他们的位子不肯走了,又千方百计地给我找点事情——”他的眼睛盯住阿青,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我确实不会待太长时间,深蓝投资不过是我晋身的阶梯,但就算是这样,我也讨厌别人的阴奉阳违,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东西。荷井君,你觉得呢?”
  阿青有一瞬间,在迹部景吾身上看到自己作为花泽青时的影子,聪明、沉稳、野心、自律,还有骨子里的张狂。

网球王子(七)
  临近年底的时候,深蓝投资发生了一场人事变动,根深枝大的伊藤课长居然被解职了,新来的课长是个从总部调来的三十出头的男人,个子不高,见人就笑,精明都掩在一双小眼睛里,原本以为一直与伊藤课长暗暗较劲的小田会趁机坐大,但奇怪的是,小田一系反而蛰伏起来了,隐隐有以新部长马首是瞻的意思。
  这一切,别人摸不着头脑,阿青却再清楚不过的,因为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电梯上碰到迹部景吾,彼此眼中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新课长的欢迎会上,阿青接到安泽淳一的电话,说是安泽优子进了医院。阿青神色一凛,匆匆告辞,迹部看他神色不对,追出来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我阿姨晕倒在家里,现在在医院,我正要过去。”
  “我送你。”迹部想都没想地说,“我在医院有认识的朋友,也许帮得上忙。”
  有熟人确实比较好办事,阿青没有跟迹部客气,一路开车到东京综合病院,没想到在安泽优子的病床旁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不二周助。
  一别经年,不二周助却仿佛还是少年模样,穿一件牛角扣大衣,将两只手都揣在衣兜里,栗色的短发下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从前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如今却染上了烟岚般的哀愁和忧郁,看见他,忽然手脚发冷,目瞪口呆,像个傻子——
  阿青还来不及跟他打招呼,将目光放到罩着氧气罩的安泽优子身上,她静静地睡着,安详又恬静。安泽淳一从外面打水回来,看见阿青,紧皱的眉头略略松了松,“青君,你来了。”
  “嗯,阿姨怎么样?”
  “暂时没有事,具体的检查结果还要过几天。”安泽淳一的眼里是浓浓的担忧,目光转到一边的不二身上,“说来今天还要多谢周助君呢,是周助君发现优子晕倒在厨房里的,不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再晚点送过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阿青的目光落到不二身上,不二却低下头躲开了,阿青环视了满满都是病人的病房一圈,微微皱眉,“不能申请单人病房吗?”
  安泽淳一解释说:“最近医院病床紧张,连这一张床也是刚好有个病人出院才腾出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迹部忽然开口,“病房的事不用担心,我可以帮忙。”
  安泽淳一目光落在明显不是寻常人物的迹部景吾身上,有些迟疑,“青君,这位是——”
  “朋友。”阿青并没有将迹部的身份说出来,只是简单地说明了两人的关系,安泽淳一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正说话间,迹部的朋友到了,深蓝的半长头发,一双深邃的桃花眼掩在圆形镜片下,两只双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阿青瞄了眼他胸前的铭牌——忍足侑士。
  迹部为彼此做了介绍,没想到迹部景吾、忍足侑士、不二周助三人中学时代就已认识。
  忍足侑士家底深厚,家学渊源,父亲是著名的外科医生,兼任东京综合病院理事,忍足侑士留美学医七年,归国子承父业,已小有名气,给安泽优子安排单人病房不在话下,又给她安排医生第二天做全面检查,安泽淳一感激不尽,他推推眼镜笑笑,全然接纳。
  阿青送了忍足侑士和迹部景吾出去,要安泽淳一也回去休息,自己守夜,安泽淳一不肯,“回去也是睡不着,倒不如在这里看着她,也安心一些,青君和周助君回去吧——”
  阿青拗不过安泽淳一,只得和不二先回去,走出医院大楼,冷风扑面,不远处的商业街上已经打出了圣诞节的广告。阿青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罐热咖啡,递一罐给不二。
  不二接过来,并不喝,只是捧在手心,阿青走在他旁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曾经少年时的亲密无间似乎都已经消散在风里,不二嘴里发苦,忽然听到阿青问他,“你回哪里?”
  “回家。”
  阿青噢了一声,又问他工作的情况,彼此都淡淡,说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阿青要回自己在外面租的房子,并不与不二同路,在岔口与他分手。直到阿青已经转身,不二才敢抬头去看他,不过是一个背影,就让他六年来所筑的堡垒轰然倒塌——
  
  安泽优子检查出来的结果不大好,必须尽快做心脏搭桥手术,好在有忍足侑士帮忙,跑前跑后忙着联络医生,安排手术时间,又经常抽空去看望安泽优子,他好像天生对女人有一套,上到八十老妇下到八岁幼童,没有不喜欢他的。住院以来,安泽优子开怀的时候倒比平时还多,有一次拉着忍足侑士的手,当着安泽淳一和阿青的面,说她家里两个男人,一个木讷,一个老成持重,通通无趣死了。虽然这样,安泽淳一对忍足侑士的感激一天比一天多,忍足侑士只是推推眼镜,淡淡地说:“只不过是受朋友所托罢了。”
  这个朋友自然是指迹部景吾,迹部景吾也来看过安泽优子一次,只不过这样的人纡尊降贵地来,不让人惶恐已经不错,自然不像忍足那么可亲。
  手术那天,阿青没有去上班,和安泽淳一陪着优子。手术风险不小,安泽优子心里也明白,拉着阿青的手,笑得非常温柔,“一直想说,谢谢青君来到我们家,这几年,我跟淳一君真的很快乐。”
  忍足侑士领着护士进来,“医生已经在手术准备好了,阿姨只要睡一觉就好了,不要担心。”
  “知道了,也谢谢忍足君,忍足君真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随着话音慢慢低下去,安泽优子的眼睛也渐渐合上了,麻醉已起了效果。
  
  手术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好在一切顺利,阿青和安泽淳一也松了口气。
  很快便是圣诞节,公司内部举行了一个酒会,阿青和迹部中途离开了,一直驱车到山顶。观景台上有一对情侣相互拥抱着取暖。山下的繁华都市都浓缩成灯的海洋,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璀璨,还要辉煌。山风巨大,吹乱了人的头发,迹部景吾站在观景台的栏杆边眺望远方,然后转过身来对靠在车头的阿青说:“我要走了。”
  阿青拢了拢头发,没有说话。
  迹部景吾说:“我跟你说过的吧,深蓝投资不过是我的晋身阶梯,我从英国回来,先后在三个公司待过,都是迹部财团旗下重要子公司,一是为了了解产业结构,二是为了资历好看,好顺利入主迹部财团——”
  阿青依旧没有说话,迹部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零落,“我母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现在的迹部夫人是我的继母,我弟弟如今才七岁,等他长大到可以进入集团揽权,迹部财团大概泰半在我手里了,那位夫人绝对不会高兴看到这些的,所以,这一次回去,我将会有一场艰巨持久的仗要打。”迹部景吾的眼里射出慑人的亮光,盯着阿青道,“荷井青,过来帮我吧!深蓝投资太小了,你不应该让自己的才华浪费在那个小金鱼缸里。”
  阿青笑了,他很少笑,“你能给我什么?”
  迹部景吾的目光中有睥睨天下的傲气,“本大爷给你的,会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给你的,自由和天地,你看着吧,我会亲手缔造我的帝国,我会带领迹部财团走向另一个辉煌!”
  夜空中忽然隐隐传来沉闷的“嘭”的一声,一朵硕大无比的烟花绽放在夜幕中,越绽越大,几乎占了半边天空,紧接着,好几声闷响,五颜六色的烟花一次绽放,整个天空绚丽如梦,但所有的明艳都比不上迹部景吾眼里的灼亮光彩。
  
  回去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雪。迹部送阿青到公寓楼下,阿青的公寓楼下有人,是不二周助,站在花坛边,抿着唇,目光在阿青和迹部脸上游移。迹部也有些诧异,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间,不二出现在这里,总觉得有些不寻常,他的目光从不二身上收回来,对阿青说:“我一月份离开,请在那之前给我答复。”说完,他钻进汽车,吩咐司机开车。
  阿青朝不二走去——
  “我还是爱着阿青,除了阿青,我没办法爱其他人。”
  阿青的脚步顿住,天上还在燃放着烟花,不二的脸在烟花的明明灭灭中,朦胧未明,他却只是固执地凝望着阿青,任凭人间最绚烂的颜色在自己面前呈现最美丽的景致。
  今天这个城市,数万人都在仰望着夜空的绮丽风华,他却只凝望着他。

网球王子(八)
  “别人都说我是天才,但是在阿青面前,我却只是个傻瓜,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冷风中站了太长时间,不二周助的声音有些暗哑,湛蓝的眸子里映着天空此起彼伏的绚烂烟花,固执地盯着阿青看,“我也想过不要再喜欢阿青了,死缠烂打的话,阿青也会觉得厌烦吧,把自己放在那样的境地,也实在太没有自尊了——所以跑得远远的,不见阿青,不发邮件,不打电话,有一段时间,我也以为可以开始正常的生活,想着总有一天,我和阿青还能够回到最初的样子……”
  他低下头,身子微微颤动,两行清泪从眼睛里淌出来,汇聚到略尖的下巴处,大滴大滴地掉在夜里,也像掉在人的心里,阿青微微动容。
  “但是,不行……”不二抬起头来凝视着阿青,眼里蒙着一层泪影,里面却有一把火在烧,“只要一回到这个地方,以前的记忆就全部活过来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阿青,也没有办法不爱阿青。”
  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一股决绝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一向温和的人显出不顾一切的痴狂,因为已经豁出一切,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了,心反而无所畏惧了。
  “阿青曾经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也通通仔细地考虑过,我知道这份感情在别人看来会有多么荒唐可笑,知道爸爸妈妈知道后会有多伤心难过,也知道如果我们在一起,以后的路会比现在艰难千倍百倍,但如果就因为这些未知的猜测和想象,就要我放弃,我做不到。阿青以前问过我,这份喜欢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十六岁开始,我一直一直都在喜欢着阿青,一天比一天多,并且,不打算停下来——”
  阿青一直没有说话,黑色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不二,不二不闪不避,雪花落到他的睫毛上,凝成了水珠,那真是一张好看的脸,却没有一点脂粉气,干干净净,像山溪,像春花。阿青抬起手,摸到他冰凉的泪水下不寻常的高温,眉皱起来,“你在发烧?”
  他像根本没有听到,布满血丝的眼固执地望着阿青,阿青忽然扣住他的脑袋,低头去吻他的唇——他的唇烫而软,有咸涩的泪水的味道。
  不二屏住呼吸不敢动,直到感觉到阿青的唇离开,四目相对,阿青的眼里依旧没有多大情绪变化,乌沉沉的,倒映着自己要哭不哭的模样,不二忽然伸手抱住他,将唇迫不及待地贴上他的嘴唇,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去一样。
  他那么急切,那么笨拙,那么用力,将阿青撞得后退了几步,后背靠上楼道的墙。一声沉闷的“嘭”,一朵硕大无朋的金色烟花绽放在夜空,点亮了两张年轻的脸,又一阵烟火的高、潮开始了。阿青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扶住他的脑袋,张嘴衔住他的唇,轻咬吮吸,不二的手心贴着阿青的背,用尽全身力气拥抱,彼此的舌头纠缠共舞。
  阿青知道自己原本规划的人生已经出现偏差。
  
  他领他回自己的公寓,公寓不大,大约十二张半榻榻米大,阳台做厨房,平时并不开火,只是烧烧开水,或者煮煮泡面,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色植物,在这寒冷的冬日绽出洁净的新绿,看着让人心情愉快。他给他倒水,找药,从壁橱里抱了两床被褥,铺在榻榻米上,看着不二吃完药,脱掉衣服钻进被窝睡觉,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格外温顺,像个孩子。
  阿青将不二喝剩的水倒进水槽,水杯放回橱柜,厨房流理台上有半包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点了一根,站在窗边慢慢抽着,密集的烟火燃放已经渐渐零落,只有偶尔一朵零星的烟花出现在很远的夜空,圣诞节已经过去了。阿青回头看看已经睡着的不二,将烟掐灭了,走回客厅兼卧室,熄了灯,也睡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青听到不二周助的声音,“呐,阿青——”声音清醒,显然刚刚只是装睡,阿青也没什么睡意,问他:“什么事?”
  他仰躺着,睁眼看着天花板,说:“总觉得有好多话想跟阿青讲,但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他停了停,接下去说,“好像做梦一样,怕醒来又是一场自己的妄想。”
  阿青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不二的声音再次响起,“阿青,你想做吗?”
  阿青一愣,瞬间明白他话里面的意思,却并不回答,只说:“睡吧。”
  房间里便再次安静下来,很久也听不见不二说话,阿青以为他终于睡着,便也闭起眼睛,就在这时,他感到一条手臂伸进自己的被窝,抓住了自己的手臂。阿青没有动,不二也没有动,他的手心干燥温暖,指腹有中学时代打网球留下的薄茧。阿青终于决定拂开他的手,就在这时,不二翻了个身,面朝阿青,咬着唇轻轻地说:“我看过片子,我知道该怎么做。”
  阿青的右手抓住不二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拿开,不二不放,一双眼睛像清寒深潭,深深地望着阿青,就这样僵持片刻,阿青放开了手,不二掀开被子钻进来,阿青揽住他火热的身体,用被子将两人裹住,身体大面积地相贴,被窝里似乎更热了,简直要着起火来。
  阿青闭上眼睛,感觉到不二的手在抚摸自己脸上的疤。黑暗中,那疤狰狞可怖,尽管已经做过三次整容手术,但因为伤的地方在眼周,手术并不彻底,不二的手指抚摸着那难看的疤和灰蒙蒙的眼睛,带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感情——在刚得知阿青毁容和瞎了一只眼睛的时候,不二周助的世界毁天灭地,那么优秀的阿青,那么完美的阿青,因为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原谅自己,如果受伤的是自己就好了,如果阿青没有救自己就好了——
  阿青的手覆上他的背,平静地说:“跟你没关系。”
  不二并不说话,抬起头,将唇印在疤痕上,细细亲吻,柔软滚烫的唇像要将皮肤灼伤,带着无限的缱绻眷恋,舌尖温柔地舔过额角、眼皮、鼻梁,温热湿润的口腔包裹着脸上敏、感的肌肤,阿青的口中不自觉地溢出一声舒服的呻、吟,腹部渐渐升腾起一股热气。
  他的手伸进不二的衣服里面,轻轻地抚摸,男人的身体不像女人那样软,但常年运动的身体肌理分明,极富弹性,手指覆上去像有磁力吸附着,光滑细腻。阿青摸过他平坦的腹部,摸到他的胸,捻住胸前的茱萸轻捻慢揉。不二的呼吸渐渐粗起来,微微离开阿青,好让彼此可以脱掉衣服,两人终于坦诚相见,赤、裸的身体交缠,大面积的肌肤相贴、摩擦,引起一阵阵内心的激荡。阿青低下头,伸出舌尖在他肚脐眼打转,又一路湿吻到他的乳、头,吮吸轻咬。不二的身体泛起红潮,眼睛半睁半阖,手指插、进阿青的头发里,无意识地抓着。阿青抬起头,与他交换了一个湿润缠绵的吻后,张嘴含住他的耳垂,一手抬起他修长的腿,剥下他的裤子,抚摸他的大腿内侧,不二的身体颤了颤,身体里涌起巨大的渴望,一波接着一波地朝他袭来——
  毕竟是第一次,彼此都是生手,阿青进去的时候,不二几乎煞白了脸,眼里蒙着一层水汽,张着嘴喘着气,却抓着阿青的手不让他离开,阿青狠狠地吻他的唇,抚摸他前面疲软的欲、望……
  阿青原本并没有指望能在男人身上得到快、感,但或许是因为发烧的关系,他的身体里面紧致滚烫,要将人融化,阿青几乎要疯掉,一开始还克制着自己慢慢来,后来彼此都尝出味道,便有些不管不顾,盖在身上的被子早就滑落,不二周助的身体在阿青面前完全打开,散发着莹白的光,他的眼神迷离,已有些失神,微张着嘴,发出高高低低宛如提琴尾音般的叫声,身体随着阿青的撞击摇摆。整个房间都是浓重的麝香味和咕叽咕叽淫靡的声音。高、潮来临的一刹那,像烟花炸裂,脑中一片空白,灵魂出窍,浑身细胞都暖洋洋地在沸腾。
  阿青趴在不二身上,享受高、潮的余韵,整个人懒洋洋的。不二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说:“阿青,我好快乐。”
  阿青抬起脸,亲亲他的眼角。
  两个人几乎一夜未睡,相互依偎着,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房间里的景致也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到处都是书,经济文学、考古历史,什么都有。阿青什么都整理得干干净净,唯有对书,不喜欢分门别类码得整齐,因为用起来会不方便,也喜欢无论在什么时候闲暇之余手边能有一本书,因此房中零散的书就更多了,“那时候就觉得阿青是个怪人,一般人很少会因为兴趣去看那么多艰涩难懂的书吧。”
  阿青淡淡地说:“是吗?”
  “总觉得阿青身上有很多秘密。”
  “什么秘密?”
  “不知道。”不二拿起放在在一叠书堆旁的一管旧口琴,递给阿青,“想听你吹口琴。”
  阿青接过来,放在嘴边,一段简单的旋律便在房中响起,带着略略的忧伤,像秋天的风吹过野芒花,那时候天色熹微,阿青的神情在微弱的亮光中有别样的温柔。
  不二曲着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曲子吹完了,空气中似乎还有余音袅袅,他回过神,说:“我记得第一次听阿青吹口琴,就觉得好难过,但却不知道在难过些什么——”他停了停,好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也许我那时候就喜欢上了阿青也说不定。”他转头看着阿青,微微笑着,像四月初绽的樱花,目光清亮干净,又说了一遍,“阿青,我好快乐。”

网球王子(完)
  不二毕业后留在大阪一家杂志社做摄影记者,年尾是杂志社最忙的时候,他是抽空跑来东京的,早上主编的电话已经打来三个,他不得不回去。
  阿青送他去车站,将刚买的一袋药递给他。他站在车厢里,看着站在黄线外面的阿青,在车门即将合上的瞬间,忽然跳下车。阿青吓了一跳,车门彻底合上,电车缓缓开动。四目相对,阿青在不二的眸子中读到依恋和不舍。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木椅上坐下,看着电车的影子在眼前飞闪,车内的灯光快速闪过他们的脸。一辆又一辆的电车开出,两人却始终没有挪动一步,直到早上十点半的新干线进站,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不二才慢慢地站起身,转身面对阿青,阿青跟着站起来,忽然扣住他的脑袋,吻住了他。站台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根本没人去注意那抱在一起的两个年轻男人,即便是注意到了,诧异过后也就事不关己地走开了。   
  
  阿青并不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应该要怎么做,他性格冷淡,也不喜欢黏黏糊糊,大部分精力在工作上。不二所在的杂志社发行量大,主编很器重他,也忙,一星期难得有休息的日子,忙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吃,有一次弄得胃穿孔住院,阿青下班后坐新干线赶过去看他,到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他手上打着吊针,阿青一走近就醒了,看着他安静地笑,尽管脸色苍白眼里却都是暖暖的欢喜。第二天,他的母亲从东京过来,把不二数落了一大通,数落完,脸上又露出欣慰的笑,“两个人能够和好真是太好了,那时候我们都很担心呢,两个人明明这么要好,怎么忽然就不来往了呢,果然是闹矛盾了吧,真是,怎么像小孩子一样,以后不许这样了——”
  不二乖乖地应着,被子底下悄悄地勾着阿青的手指。
  两地分隔,平时也就只有下班回家到睡前这一段空闲时间能够打打电话,一开始都是不二在说,后来阿青也偶尔会谈起自己工作上的事,无论谁说话,说什么,另一个人总能安静地倾听,慢慢的,天南地北就什么都聊了,关于旅行,关于摄影,关于电影。阿青是从来不会在女人面前谈起这些的,他对女人的要求一直都是温柔体贴,能够照顾家庭,生儿育女,至于其他的,有自然好,没有也无所谓,这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有时候两个人会忽然安静下来,都不说话,但并不觉得尴尬,电波里似乎传递着彼此的呼吸,有一种别样的宁静妥帖,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两人的相处一直都不温不火,平淡自在,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会略略疯狂。
  
  年假过后,阿青就随迹部景吾去了公司总部。
  财团内部的形势比迹部景吾讲的还要严峻,现在的迹部总裁并不是个有商业野心的人,行事温和到甚至有些优柔,接掌财团十一年,大多数时间却是他的第二位夫人在打理。这位夫人虽不是出身世家,但在商业上却是位铁娘子,雷厉风行不输男子。即便迹部景吾顶着迹部大少的名头,也没讨到几次好,一向沉得住气的他也有些急躁——
  有一次午间休息,阿青上天台,看见迹部景吾低头点烟,一张俊脸满是阴郁烦躁。他一向自律,几乎不抽烟,如今这样,显然心情坏到极点。
  天台风大,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将火点燃,不由地将打火机扔到地上,金属的机身与水泥地面相撞,发出好大的声音。阿青走过去,将打火机捡起来,嚓一声,很轻易地将火点燃了,他用手笼着,递向迹部。
  迹部紧锁的眉被火光微微点亮,眼神郁郁,没有动作,阿青静静地等着,幽蓝的火苗在风中孱弱地扭动——迹部景吾哂笑一下,“算了。”他将烟折断,似乎已将那股暴躁压下去了。
  阿青将打火机收起来,陪着他站在栏杆边——天空灰蒙蒙的,目之所及,是林立的水泥森林,几乎看不到一片绿色,这个城市每天要创造多少惊人的财富,有的人一夜暴富,有的人家破人亡,更多的人,每日工蚁一般兢兢业业上班下班,过着平庸乏味的日子,这样站在制高点俯瞰,不由令人产生睥睨天下的豪情。
  迹部景吾说:“有人跟我说,其实站得太高并不是一件太幸福的事,上面的风太大,一个人站着未免太冷也太寂寞了点,又要担心脚下站着的楼会不会塌,但你看下面的人就绝不会有这担心。”
  阿青勾了勾嘴角,说:“说这个话的人一定是站在这个国家顶端的人。”
  迹部点头,“你说得没错。”
  阿青继续说:“这些话,自然也出自真心,但要他们真的回到地面来,他们一定不愿意。他们早就过惯了那样的日子,一旦离开,会连怎样走路都不知道。”
  迹部久久的没有说话,眉宇之间有沉重的郁色,这些日子来的明枪暗箭让他实在有些疲累,“有时候,我会很怀念中学时代那些打网球的日子,很简单,很快乐,我不用想太多,那时候的队友,现在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小职员,有的开了自己的小食店,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成为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获得了传统意义上的成功,但我却觉得没什么不好,这样的生活不是更加平凡幸福——”
  阿青转过头,黑阗阗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他,说:“别人可以,你却不行。”
  
  阿青想,到底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人生顺遂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碰上这样大的一个挫折,会愤怒,会犹豫,会退缩,也可以理解,阿青自己又何尝不是经历世事之后,才将一颗心锻炼得磐石一样坚硬,好在迹部景吾到底是迹部景吾——那个对阿青说要亲手缔造迹部帝国的男人——骨子里的骄傲决不允许他退缩低头,那次天台谈话好像一场梦。
  阿青说:“怎么树立威信,看一个人在受到打击时能否做出快速有效的反击。”
  迹部果然听进去了,没多久就借别人的手将那位夫人的兄弟发配到东南亚去了,狠狠打了那位夫人一个耳光,也因为此事,他在财团内部站稳了脚跟,不再是有名无实的迹部大少。集团内部越来越暗潮汹涌,迹部则更加意气风发。
  那天下班,迹部叫住阿青,要他一起去放松一下,一起去的还有公司的几个年轻主管,这些都是迹部的人马,将来会成为财团的有生力量,取代渐渐老化的领导机制。去的是银座最有名的娱乐会所,果然金碧辉煌不同凡响。阿青虽和他们属同一阵营,但平时却并无交往,也因为迹部的身份,大家也都不敢太放肆,规规矩矩地喝酒聊天,但会所里的小姐实在高杆,千娇百媚又温柔似水,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很快心猿意马眼神飘忽,紧绷的精神渐渐放松,洋酒跟着一瓶接一瓶地开,喜得小姐愈加殷勤。到后来已完全忘了先前的拘束,拍着阿青的肩叫荷井老弟,大着舌头说幸亏阿青不是对手。散场的时候已近午夜,几乎每个人都搂着一个小姐歪歪扭扭地坐上出租。阿青正要离开,迹部的司机一脸为难地叫住他,“荷井先生,我女儿急性阑尾进了医院,现在我老婆人在医院,小儿子才四岁,一个人在家,我……”
  司机是老实负责的男人,知道刚才里面宴饮,不敢打扰迹部的正事,直到现在才不得以对阿青吐露,也是因为阿青同迹部关系匪浅,四十几岁的大男人,急得眼睛都红了,阿青理解,连忙说:“钥匙给我,我会送迹部回去,你赶紧回家看看。”
  司机千恩万谢,帮着阿青将迹部扶进车厢,又把钥匙给他。
  迹部一个人住在外面的高级公寓,两百平的房子装修得豪华精致,只是冷冰冰的没有人气。阿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迹部弄上床,谁知还没喘口气,本来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忽然睁开眼睛,寒星似的的眸子直愣愣地注视着阿青,阿青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动作和语言。过了半晌,他似乎认出眼前的人,眼睛又闭起来,喃喃地说:“是你啊。”
  阿青帮他脱了鞋子和外套,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睡着。
  
  第二天迹部没来上班,大概下午一点左右的时候,阿青接到他的电话,让他去他的公寓。
  他只穿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衬衫纽扣并不扣到顶,露出优美性感的锁骨,头发有些凌乱,倒别有一分慵懒不羁,眼神发亮,克制着兴奋,没等阿青开口,就抢先说了,“我有个新想法,想跟你谈谈。”
  阿青点点头,进门,发现客厅的茶几上资料堆得到处都是,有些已经掉到了地上,两台笔记本电脑发出轰轰的微弱响声,宽阔的客厅几乎有整面墙的落地窗,阳光正从外面无遮无拦地洒进来。阿青坐到沙发上,迹部转过电脑坐到他旁边,注意力已全部在上面。
  这一谈几乎就是三四个小时,没有片刻的休息,两个人不停地讨论、修改、争论、完善,等到发现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阿青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伸了伸懒腰,“今天就到这儿吧。”
  迹部点点头,揉了揉眉心,站起来走到吧台煮了两杯咖啡,回头看见阿青两条腿交叠搁在茶几上,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个人一向给人严谨克制的感觉,如今这副闲散慵懒的样子倒让迹部一愣,走过去将咖啡搁到沙发上,自己坐到落地窗边的钢琴前,那时正是余晖熔金,照在钢琴和地板上,暖融融一片。迹部掀开琴盖,手指抚上象牙色的琴键,没一会儿,一段流畅的旋律便从指尖流泻,他的半张脸徜徉在玫瑰金色的夕阳中,典雅而高贵,像从英国小说里走出来的。
  阿青端着咖啡,一时看得有些出神。迹部只弹了一小段就停下来了,阿青回过神,赞道,“你钢琴弹得不错。”
  迹部的嘴角往上牵了牵,扬着下巴觑着阿青,“本大爷的演出可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欣赏的!”
  阿青笑笑,从口袋里顺手摸出一样东西,丢给他,“赏你的。”
  迹部将东西抓在手里,摊开一看,是个百元面值的硬币,不由地笑笑,将硬币抛到半空,又伸手接住,仿佛不经意地说起,“我母亲是钢琴教师,父亲当年为了跟她在一起几乎抛弃了整个迹部家,真难想象,他那样温和的人会有这样的举动,我八岁的时候,母亲过世,他伤心得几乎活不下去,后来在爷爷安排下娶了现在的迹部夫人。”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说的都是旁人的事,只有眼底深处一抹淡淡的伤感在咖啡香气里流淌。
  阿青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喝了口咖啡,望着地板上的光斑发呆。
  迹部转过头来问阿青:“一直很想问你。”他点了点自己的左眼,“这里是怎么回事?”
  阿青摸了摸脸上眼睛上的疤,淡淡地说:“意外。”
  迹部扭过头,嘴角往下一撇,好像非常嫌弃,“丑死了。”
  阿青扯扯嘴角,并不生气。过了一会儿,迹部问:“什么样的意外?”
  阿青并不回答,只是将杯子搁到茶几上,站起来穿外套,说:“我还要回一趟公司。”
  迹部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
  
  不二周助站在迹部大楼楼下,看着从车内出来,边走边交谈的两人,目光闪了闪。阿青已经看见他,有些意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不二绽开笑脸,嘴上说着好冷,将手插、进阿青的大衣口袋里取暖。
  阿青愣了一愣,太阳已经落山,温度骤然降下来确实冷得很,他自然而然地也将手放进口袋,握住不二有些凉的手。
  迹部的眼睛盯着那个口袋,脸上的表情瞬息变化,却又回归于无,跟不二淡淡地打过招呼之后,率先进了公司,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刹那,他又去看门口,两个人也并没有做什么逾距的动作,但彼此之间流转的气氛却非常温馨和谐,迹部心思玲珑,很快判断出两人之间不同寻常,惊疑过后心却忽然有些空落。
  
  “辞职?”
  是在吃饭的时候,忽然听不二说他已经辞职,阿青有些诧异,看着对面捧着饭碗低着头的不二,“为什么?那份工作你不是很喜欢吗?”
  不二放下饭碗,抬起头来注视着阿青,说:“因为离阿青太远了,工作的话再找也没有关系,总会再遇到喜欢的。”
  阿青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二有些不安,“阿青生气了吗?因为没有跟你商量擅自做了决定。”
  阿青缓缓地摇了摇头,“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觉得那样比较好的话,我没有意见。我只是在想,”他的目光环视了房子一圈,说,“这个房子两个人住的话实在有些太小了,等周末的时候,一起去房屋中介看看吧。”
  不二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不让自己的嘴角往上翘。
  饭后两人在厨房洗碗,阿青负责洗,不二负责将碗擦干放进碗橱。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常常在外面吃,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做些简单的料理,不能说味道有多好,但很有家的感觉。不二想,这就是他想要的,不要轰轰烈烈,不要惊天动地,平平淡淡,细水长流就好。
  窗外的新月如钩,不二的目光有些飘远,忽然勾起嘴角,说:“呐,阿青,已经一年了呢。”一年之前,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现在这样的日子,那时候的自己,像濒临绝境的野兽,爱而不得的绝望啃啮着他的身体,但正因为曾经那么痛苦,才更珍惜现在平淡的幸福,“有时候我会希望时间走得快一点,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但有时候,又会乞求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过,还有那么多的风景没有看过,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说完——”
  阿青静静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不二反问:“阿青呢,喜欢什么样的?”
  “都好。”
  不二忍不住笑起来,“果然很像阿青的回答。”
  阿青也跟着弯了弯唇角,转过头去吻他,两个人很自然地接吻了,起先还是轻轻的,带着温情脉脉的味道,后来吻到动情处,缠绵悱恻,阿青顾不得两手的泡沫,将不二抱到流理台上坐着,不二的两条腿紧紧地盘在阿青的腰上,两人在狭小的厨房做、爱,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夜风吹在赤、裸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的疙瘩,有些冷,但身体里面是热的,心是热的。
  
  本来两人只准备租房的,但那天中介人带他们去看了一所老房子,那房子在品川,走过繁华的商业街,十字路口向东,是一条有些年头的老街,那幢房子就在老街向东南逸出的一条小路上,是很有些年头的欧式建筑,红砖在风雨的侵蚀下都退了原来的颜色,但庭前的花草却被打理得很好,尤其是大门上的常青藤,瀑布一般倾泻。屋主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因为年纪大了,不得不投靠在美国的女儿,以后当然也不会再回来,因此打算将房子卖掉。
  不二几乎是一见那房子就喜欢上了,阿青也很满意。虽是老房子,但屋主出的价却很高,远远超出他们的预算,不二便有些犹豫,“老房子虽然漂亮,但住起来却会有很多问题,维修也是一大笔开支,还是再看看吧。”
  但心里有了喜欢的,再看其他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心里老是惦记着那幢有常青藤的房子,因此兴致缺缺,跑了一天,一无所获,不二的情绪便有些低落。过了几天阿青接到大学时代登山社前辈的电话。
  “毕业之后大家都各奔东西,聚在一起的时候实在太少了,所以想组织一次登山活动呢,一起上同一所大学参加同一个社团都是缘分,不要让这份感情流失了,荷井君,请一定要来。”登山社的前辈是这样说的,那时候刚好完成一项投资,有几日空闲,不二便鼓励他去和朋友聚会。
  “有两家杂志社给我发来了面试通知,我要在家好好准备一下,有时间的话,我也会去房屋中介那边看看的。”那天早上,不二送阿青到门口,这样说。
  阿青穿了冲锋衣,身上背了登山包,闻言说道:“房子我已经有看中的了,这事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吧。”
  不二点点头,“我知道了。”
  阿青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说:“以后一起旅行吧。”
  不二的眉眼便全部舒展开来,像一汪春水,阿青转身下楼,背后硕大的登山包遮住了他的背,那是不二最后一次见阿青。

番外(不二周助)
  阳光很好,从玻璃窗无遮无拦地照进来,照在上了年头的地板上,一片暖融融的金色,灰尘粒子在空中舞蹈,空荡荡的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只旧行李箱,行李箱上贴满了飞机行李空运的条子,从纽约到鹿特丹,鹿特丹到北京,北京到西藏,西藏到尼泊尔……最新的,是从巴黎到东京的。房间里的空气有股长年凝滞的沉闷腐蚀的味道,不二周助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进来。
  庭院里的花草已经荒芜,只有大门口的常青藤长得一如从前,碧绿的叶子舒展开来,从上面密密匝匝地倾泻下来,瀑布一样。门外传来孩子的笑语,大概是附近人家的小孩,跑到这没有人住的老房子来玩,跳着去扯常青藤的嫩芽,无忧无虑的一如这明媚得一塌糊涂的阳光。
  当初一眼喜欢上这幢房子,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这常青藤,觉得等以后老了,摆一把摇椅在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绿油油的常青藤,也会很幸福吧。
  那天早上他离开的时候对他说:“房子我已经有看中的了,这事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吧。”看起来就跟平常一样,不二根本不知道他已经这个房子买下来了,等到得知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总是这个样子,做的永远比说的多。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也从来没说过喜欢之类的话,有时候,不二会非常不安,怕这份强求来的爱对阿青来说是一个负担,怕他不快乐,但那些或温情或缠绵的吻,那些疯狂的肢体交缠,那些偶尔回头时会心的微笑,那些虽然浅淡却体贴的动作让不二渐渐相信,他们是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的。就算阿青对自己的感情不像自己对他的那样深,但他并不贪心,这些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手机铃声响了,是一直以来负责他工作事务的浅野,“老师,BATA那边的负责人又打电话过来,想请老师在他们那边办展览,我已经告诉他们说你暂时并不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办第二场,但他们还是不肯放弃,一定要跟老师当面谈。”
  “好吧,明天展览结束之后我会见他们,地点就在会馆楼下的咖啡馆好了。”
  “好的。”
  又谈了几句,不二挂了电话,没多久铃声又响了,这一回却是姐姐由美子——
  “你是想哪样啊,回国了都不回家,周助是觉得长大了就可以抛弃爸爸妈妈姐姐跟弟弟了吗?没想到周助是这样一个残忍的人呢——”电话那头由美子唱做俱佳,不二不由地露出无奈的表情,“姐姐,我并没有那样想——”
  由美子无情地打断他,“总之,今天晚上回家吃饭,我才不管你现在是多么有名气的摄影师呢,不听话的话,揍你哦!”
  “知道了,姐姐。”
  
  晚上回家,果然被母上大人数落了很长时间,最后以一句“吃完饭后就让裕太去帮你把行李拿回来,哪有自己家不住住酒店的呢”作为结束。
  不二苦笑,“抱歉啊,妈妈,我并不打算回家来住,房子我已经找好了。”
  母亲还要劝说,幸亏父亲一锤定音,“就这样吧,周助也已经大了,要有自己的私人生活了,只要记得要常回家来就好。”
  
  饭后陪着母亲在家附近走走,简单地说说自己在外面时的情况,也听母亲唠叨唠叨邻里之间的那些琐事,谁家的儿子结婚了,谁家的女儿嫁到北海道去了。云雀之丘依旧安静平和,外面的世界再怎么翻天覆地,都无法改变这里真实的、切肤痛痒的生活。说着说着便说起安泽家,母亲的脸上也显出了一点伤感,“青君走后,优子他们很寂寞呢,他们是真的把青君当成自己的孩子。”
  不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看看他们吧。”
  母亲点点头,“也好。”
  
  从不二家到安泽家,大概是十分钟的路程,中间会经过一个小公园,这条路不二再熟悉不过,多少次,怀着少年雀跃又忐忑的心情走在这条路上,又有多少次,被无望爱情折磨的自己坐在公园的秋千上,一直坐到星光满天,冷风浸透肌肤。
  远远的,看见优子阿姨出来丢垃圾,“优子阿姨。”
  安泽优子有些迟疑地抬起头,“呀,是周助君啊,你回来了。”她的眼里慢慢呈现出光彩,非常欢喜,这些年,她明显衰老,秀丽的脸上布满细腻的皱纹,但依旧温婉如昨。
  “是的,过来看看您和叔叔,叔叔呢?”
  安泽优子一边请他进来,一边说:“谢谢你来看我们,你叔叔还在公司加班呢,听说周助君现在是很有名气的摄影师了,真了不起!”
  与安泽优子聊了几句,不二终于忍不住说:“优子阿姨,能不能让我去看看阿青的房间?”
  安泽优子一愣,马上微笑着说:“当然啦。”
  她领着不二周助上楼,打开阿青原来住的房间,对不二说:“你坐一会儿吧,我去给你泡茶。”
  不二没有拒绝。房间还保持着阿青读书时候的样子,干净整齐,让人联想到主人一定是个严谨沉稳的人。窗棂上悬着一只玻璃金鱼风铃,书架上最顶端摆着一副围棋,矮桌上放着一只青瓷茶杯……不二一一摸过,纤尘不染,显然安泽优子每天都在打扫,所有一切都是旧日模样,一恍惚,就能看见当年那个少年坐在窗边吹口琴,一抬眼看见他,便放下手中的口琴,一双安静的眸子不沾染一点人间烟火气,就是在这一刻,思念忽然漫山遍野涌来。在外几年,陪伴不二的,除了那只旧行李箱,就是那管旧口琴,在无数个异乡的夜晚吹起,断断续续忧伤的旋律,缠绕进他的梦里面。
  
  身后传来安泽优子的脚步声,不二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转过身,上前接过安泽优子手里的茶托,动手倒起茶来,“您太客气了,我来就好。”
  安泽优子接过不二递过来的茶杯,捧在手里,怀念地看了看房间的布置,说:“已经六年了呢,时间过得真快啊,有时候在厨房里做饭,恍惚地好像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以为是青君放学回来了——”安泽优子的眼角红起来,脸上却显出柔和的笑意,“青君来我们家那天开始,就已经是我们的孩子了,作为一个母亲,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忘记青君,但是这样的话,青君也不会安心吧,一直沉湎在悲伤中的话,会看不清前面的路。”
  安泽优子的茶褐色的眸子温柔地看着不二周助,“周助君,已经够了,真的,以后,就按着自己喜欢的好好走人生路吧。”
  不二周助张口结舌,好像突然被赤、裸地展示在人面前,“我……”
  安泽优子低头看着茶杯中的漩涡,回忆说:“有一天,青君回来,陪着我在厨房里洗碗,忽然对我说,这一辈子可能不会结婚了,跟我说对不起。那个孩子,一直都很有主见,完全不需要我们操心,突然听到他这样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也没听他再提起,我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原因。”她抬眼看了不二一眼,“是因为周助君吧?”
  不二周助心神倶震,他从来没想到阿青会对家里人这样说,他完全说不出话,面对安泽优子了然的目光,只能低下头,喉头艰涩地说:“对不起。”
  安泽优子摇摇头,只说:“青君和周助君都是好孩子。”说着站起来,走出了房间,一直走到楼梯口,听见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她的眼睛蓦地红了。
  
  不二的身体慢慢蜷起来,像只受伤的野兽,嘶哑悲泣。
  在阿青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整夜整夜的失眠,神经衰弱得厉害,白天精神恍惚,根本没办法工作,看了大半年心理医生,才慢慢地好起来,看起来能够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吃饭睡觉工作,只有他知道他的心已经空了,风吹进来,雨落进来,只有阳光照不进来。
  他总是梦见那天早上,很普通的清晨,阿青背着登山包离开,他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情景清晰得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好像只要他一叫他,他就会回过头来。醒来之后看着漆黑的房间,心里空落得几乎要疯掉,如果没有让他去就好了,如果自己跟他一起去就好了,后来就只剩下一个浅薄的奢望,如果那时候再抱抱他就好了。
  
  是在这一刻,那缓慢持续的痛才一点一点汇聚到神经末梢,然后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他,这一场痛哭,居然迟到了六年。

番外(迹部景吾)
  摄影展的主题是“在路上”,大部分照片都是这些年不二在世界各地拍摄的,他习惯用最原始的手法记录那令人感动的一刻,三分之二的黑白照片没有过多的曝光,没有事后的修改,只有最初的稚拙淳朴,让人感觉一股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有微风在画面中流动。
  展览已经是最后一天,又是雨天,因此展馆里的人并不太多。正在这时,只见展馆的工作人员领着一个老太太朝年轻的摄影师走去,“不二老师,这位黑川夫人想见见您。”
  那是位娇小的老太太,满头银发精精致致,穿手工定制的套裙,戴珍珠项链和耳环,一眼可看出雍容生活下的优雅,看见不二周助,脸上的皱纹全舒展开来,“想不到是这么年轻的老师呢,因为太喜欢您的作品,所以忍不住拜托工作人员让我见见本人,希望不会唐突。”
  “哪里,您能喜欢,我非常高兴呢。”因为对面的人看起来跟自己的奶奶差不多大,态度又温和,不二也觉得有些亲切。
  老太太秀美的眼里露出温柔的神色,“那些夕阳、冬雪、松树,都让我觉得像是透过一个濒死之人的眼睛,充满眷恋和伤感,实在太美了,美得令人心酸,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恋人呢——”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歉道,“抱歉,失礼了,只是觉得很感动,知道今天是展览最后一天,所以忍不住又过来看了。”
  
  不二周助目送老太太慢慢地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子疾步上前扶住她,慢慢地走回去,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对祖孙。不二刚将目光收回来,浅野就急匆匆地过来说:“老师,有顾客想买那幅《雪之舞》。”
  不二略略蹙眉,“我已经说过,那幅是非卖品。”
  “我也这样说了,但那位先生似乎并不愿放弃,想跟您当面谈。”
  不二想了想,抬脚朝浅野所说的地点走去。
  那个展厅里,只有一帧照片——《雪之舞》
  照片是不二在北海道拍的,浮世绘风格的画面宁静、安详,意境深远,弥漫出悠悠的古风。这里的寺是低矮的,不愿凌驾于众人之上;这里的雪是弥漫的,把一切变得柔和;这里的树是苍劲的,守护着千百年来的和谐与淡雅;这里的人是神的孩子,衣袂飘飘,仪态从容。
  画面中弥漫着平和与寂静,让人为之倾倒。
  照片前面站着一个人,穿着棕红色的西装,手插在裤袋里,渊渟岳峙一般。
  “你好,我是……”不二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前面的人转过身来,一张刀削斧凿般绝美无俦的脸,眼角的泪痣像情人前世的一滴泪——迹部景吾。
  “好久不见,不二。”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宛若提琴尾声,身上并没有打领带,衬衫解开最上面两粒纽扣,露出性感的锁骨,手上简简单单一只男士腕表,奢华简约,将八十年代雅痞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比起中学时代的张扬,如今的迹部景吾如窖藏的美酒——不二周助曾在电视上看见过对他的访谈,意态闲适,平静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智慧和灵气,纵横捭阖间沉静从容。
  最新关于他的新闻便是他的订婚消息,对方既不是名门闺秀,也不是商界女强人,只是一个家世普通的女人。
  
  不二微笑起来,“好久不见,想不到你会来看我的影展。”
  “恰好有空。”他淡淡解释,又转回头去看那幅《雪之舞》,目光好像穿过照片落回了遥远的过往,半晌,他说:“我很喜欢这张照片。”
  “抱歉,如果看上其他的,我可以送你,但这张不行。”不二语气轻柔但坚定地拒绝。
  本以为迹部这样的性格,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谁知道他只是又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最后淡淡地说:“那算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不二才收回目光,将过头,看着照片,眼里流露怀念与伤感。
  
  迹部刚走出会馆,司机已经撑着伞来接他,将他送上车,关上门,然后自己绕到驾驶座——“少爷,去哪儿?”
  但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司机奇怪地转过头去,只见迹部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没有一贯的高傲犀利,是少见的惆怅。
  司机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少爷——”
  迹部回过神,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吩咐道,“回去吧。”
  “是。”
  车一路平稳地驶回迹部的公寓。公寓里空荡荡的,两百平的空间对一个人住来说,始终大了点。没有心情看文件,他点了根烟,走到落地窗边的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将烟叼在嘴里,手指一接触黑白琴键,便像有了自主意识,灵活地舞蹈起来,有些昏暗的房间里便响起优美的旋律,像月亮升起,清冷的月光将海面映照得波光粼粼,慢慢的,节奏越来越快,像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地推向前,到最后,几乎看不清演奏者手指舞蹈的痕迹,只觉眼花缭乱,心中肿胀也要破土而出,弦越绷越紧,眼看就要崩断,琴声又渐渐舒缓下来,原本激烈的情绪也跟着平息,心中的野兽再次蛰伏起来——
  一曲弹完,烟灰已吊得老长,迹部将烟从嘴里拿下来,在烟灰缸上磕了磕。外面的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沉沉的压在人的心里。迹部伸手从烟灰缸底下摸出一枚硬币,百元面值的硬币已经很旧了,拿在手里凉凉的,抬头就看见红色的皮面沙发,想着那个人当初翘着腿懒懒地坐在上面,朝自己丢了一枚硬币,说:“赏你的。”
  堂堂迹部大少的演出,居然被人像打发乞丐似的打发,真是——但那时候的自己,心情其实是很轻松愉快的,很久了,没有人像这样对他。
  这枚硬币,当时也不过是随手放在这边,打扫的佣人一向不敢随便乱动他的东西,这枚硬币也就侥幸一直留在那里,等某一天再被自己发现的时候,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迹部第一次见到荷井青是在弓道大赛上,他穿着襦袢式筒袖和黑色马乘姱,拉弓射箭的姿势有一种凝肃的美,好像天地静默。那时候的迹部景吾心里就一震,心下由衷赞叹,真是出色的人啊!
  时隔多年再见荷井青,明明已经淡忘的事情,却忽然全部记起来了,那个明媚的午后,那个冷静优雅的少年,即便他已毁容,甚至瞎了一只眼睛,面对周围或同情或怜悯甚或恐惧的目光,他始终都是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好像任何外物都不能影响他的内心。那时候迹部忽然很想问问他,“你还练习弓道吗?”
  后来,慢慢与他熟起来。
  
  迹部景吾一直没有认真想过他与荷井青之间的关系,上司与下属?合作伙伴?朋友?还是其他什么,或者是,来不及去想吧,荷井青在他的生命中停留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了。那时候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与他并肩作战,笑看天下,那个人一定是荷井青吧,在他身上,迹部从来看不到迷茫软弱,他说“人害怕的往往并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对事物的想象。”
  他说:“一个不成熟的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那天酒醉,忽然醒来看见他俯身看着自己,左眼上的疤在黑暗中狰狞可怖,但完好的右眼温和干净,心里忽然一动,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迹部景吾说:“是你啊。”真好,那两个字却只留在心里。
  迹部景吾并不少朋友,但若是知己的话,或许是不错的感觉,那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在察觉到他与不二周助之间不寻常的关系之后,震惊过后也就抛到了脑后,即便自己是他的老板,即便两人的关系已经不错,但只要不影响工作,荷井青要怎么生活并不是自己能够干涉的。那时候,他忽略了自己内心忽然而至的空落。
  只是有一天下班时,几个从前一起去过银座玩的年轻主管掇窜着一起去喝酒,迹部同意了,这种适当与下属联系感情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但荷井青却拒绝了。
  “荷井老弟,不会是家里有人在等着你吧。”一向不大正经的角田用手肘支了支荷井青的身子,笑得非常暧昧。荷井青却只是淡淡地笑笑,并不说话,迹部忽然就想到了那天在门口的不二周助,将手插、进荷井青的口袋,那么自然亲昵,明明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心居然涨得难受。
  那天晚上他自然又是喝醉了,睡梦中浑身燥热,陷在一个杂乱的梦中醒不过来,忽而是小时候在庭院里玩,母亲坐在太阳伞下喝茶;忽而是父亲痛不欲生的脸;一忽儿又回到中学时代,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拉弓射箭的背影,那人转过头来,赫然是荷井青,黑阗阗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知怎么的又到了公司年会的时候,两人从宴会出来坐进迹部的房车,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交缠在一起了,荷井青脸上的疤痕那么狰狞,他咕哝一声,“好丑”,伸手去摸它,他却笑笑起身了,迹部一急,叫他,“阿青!”
  梦到这里就断了,迹部头疼得厉害,整个人疲累得很,想起梦中的情景,身体一阵一阵起着红潮,酒精在体内挥发,他陷在迷乱之中,侧过身将脸贴在枕头上,身子微微地蹭着被子,然后将手伸到内裤里面……
  那个晚上对迹部景吾来说是一场荒唐的春、梦。
  没多久,那个人就出事了。他去参加了葬礼,礼貌地安慰着安泽夫妇,然后面无表情地坐进车子回程,按下前座与后座之间的隔离窗,他将自己隐在阴影中,他没有悲痛欲绝、念念不忘的资格,感情也没有深到那种地步,在荷井青、不二周助和他三人之间,他是那个站在阴影中的人,任凭外面阳光倾城,那也是跟自己无关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但看到那帧《雪之舞》的照片的时候,脑海中又清晰地浮现出那个人的样子。其实照片拍的是日本神道教寺,大雪,参天的古松,肃穆的古寺,三个白衣的僧人撑着伞走在大雪的走道上,大约是去做早课,整幅画面静到极致,有禅的味道,跟那个人居然那么相似。
  迹部才忽然惊觉,疼痛虽然不剧烈,却一直缓慢地持续着。

{未完,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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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A(一)
  阿青醒来是在女人的床上,那女人背对着他,□着大片白皙的肌肤,棕色的大波浪长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他环顾了一圈,似乎是在酒店的高级套房,地上散落着两人的衣裤。他掀开被子起身,走到洗手间。
  洗手间的玻璃镜里,映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耳上打了好几个环,矫健的身上纹满了刺青,敦煌壁画一般深情妖娆。
  一双涂着鲜红蔻丹手抚摸上他结识的胸膛,属于女人的馨香从耳后传来,镜子里,映出从身后抚摸着他的女人,穿着酒店的浴袍,高挑,美艳,漾满风情,眼里却有不易察觉的寂寞,看着镜子中的阿青有些着迷地说:“真是漂亮的纹身,让很多女人疯狂吧。”
  阿青没有说话,拉下她的手,走回房间捡起地上的衣服开始穿起来。
  “要走了吗?”女人坐到床边,看着他问。
  “嗯。”
  女人打开钱包,拿出一叠纸币递给他。阿青抬头,面无表情地接过钱,塞进裤兜里。女人送他到门口,笑眯眯地说:“下次休假还会来找朝的,朝不要忘记我哟。”
  
  阿青走出酒店,外面是灯红酒绿的大都会。他现在叫藤本青,二十一岁,孤儿,联考落榜后来到东京,白天在超市打工,每周三个晚上在酒吧做DJ,偶尔化名为朝赚外快,酒店里的那个女人就是他的顾客之一。  
  走过一条布满陡峭斜坡和山壁的老街,就是他的租屋,屋子靠近东京湾的工商业集中区,是由仓库改造成的,虽然简陋,但很宽敞,而且因为周围没有住宅,所以无论干什么事都不会有人来投诉,租金又便宜,藤本青自来东京起就一直住在这里,房间里东西不多,倒是有不少奢侈品,都是他那些有钱的女客人送的,房间里最醒目的就是那架爵士鼓,那是藤本青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购置的,对藤本青来说,社会的肯定,女人的爱语,看起来欢闹的同事聚会,相互扶助的邻里……通通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骗局,只有在疯闹的鼓点声中,他才能够将心底被父母抛弃的怨恨,人生于世的孤独,彻底发泄出来。
  这个人,看起来很坚强,实际上比谁都脆弱。
  阿青随手拿了一张CD放进CD机里,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打开,房间里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电吉他、贝斯和爵士鼓的混音,在劲爆的音乐声中,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女声透墙而出,柔美空灵的歌声与乐器一柔一刚,杂糅得天衣无缝。阿青愣了愣,拿起那张CD外套,封面上四个俊男靓女——TRAPNEST。
  阿青将CD封套放下,走到窗边,因为周围没有遮挡物的关系,他能够轻易看见远处东京湾的灯火,繁华如昼,身后乐声倾城。
  
  阿青保持着藤本青的生活规律,闲暇的时候也会练习练习爵士鼓,老街上的孩子有时候会来他房子前面的空地玩,有一次他打爵士鼓的时候,发现一个男孩子踮着脚,扒着窗户着迷地看着他,等到阿青停下来,看过去的时候,他又忽然跑掉了。几次之后,男孩终于鼓起勇气问阿青,“你……你是乐队的吗?”
  当阿青告诉他不是的时候,他明显非常失望,“啊,原来不是啊,本来还想求你带我去看看乐队的训练呢。但是——”他的眼里又放出光来,手舞足蹈地说,“我觉得你的鼓打得超级棒的哦,对了,你可以组建自己的乐队啊,就像TRAPNEST那样,以职业乐队出道,然后全国巡演——”
  “TRAPNEST?”
  “啊,你也知道TRAPNEST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们超级厉害的,我最喜欢莲,当然巧也很厉害,他是队长嘛,但我最崇拜的果然还是莲,我以后可是要成为像莲那样厉害的天才吉他手的!”
  
  以后,这个叫虎次郎的小孩就常常跑到阿青屋里来看他打鼓,阿青也慢慢知道,他是老街寿司屋的儿子,明明才小学五年级,却已经对朋克文化头头是道,性格开朗跳脱,一拿起书却像焉了的茄子,但只要一提起喜欢的乐队又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有一次看完阿青打鼓,期期艾艾地说:“你……你可不可以教我打鼓?”
  阿青略略有些诧异,“你喜欢的不是吉他吗?”
  小孩闻言跳起来说:“我喜欢吉他是没有错,可是我觉得打鼓也超级有型啊,以后作为一个乐队王牌的话,什么乐器都要会吧——”然后他慢慢地鼓起脸,往外吹着气,“而且,我妈说只有我考上帝光国中,才给我买吉他,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嘛——”
  阿青笑出声,“可以哦。”
  
  阿青对小孩子总是多点宽容,也使得,以后阿青这所乏人问津的住所常常充斥着小孩的大呼小叫。虎次郎对阿青的称呼也迅速地从一开始“喂”变成“青大哥”,这孩子虽然咋呼,但对于阿青所教的却非常认真地在学。阿青空闲的时间并不多,有时候晚归,看到小孩趴在房子前面的石板上一边写作业,一边等他,看见他便跳起来,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藤本青的外快阿青已经停止了,倒是接到过几个女人的电话,都是找朝的,当阿青说“抱歉,我已经没有再做这一行了”,那边明显流露出失望的情绪,“那还真是可惜啊,很想念朝呢。”
  说来,尽管是金钱交易,但藤本青和这些雇主的关系倒是不错呢,样子虽然冷冷酷酷的,却意外的体贴,也并不像有些同行,一边享受着女人带给他的金钱,一边轻视着这些轻浮的女人——或许是因为这些花钱买情爱的女人其实跟藤本青一样,内心非常非常寂寞,只能在陌生人的体温中获取慰藉。
  
  那天酒吧打烊之后,阿青走夜路回去,经过一个僻静的小巷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叉着腿坐在地上,身上一套并不是很合体的西装,乱七八糟的,沾惹了灰尘,脸上青青紫紫,嘴唇也破了,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啪一下打开一个硕大的金属打火机,幽黄的火苗照亮他的脸,依稀可辨原本五官的精致出色,点烟抽烟的姿势都非常老练,坐在地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遭遇。
  大约是察觉到了阿青的目光,抬起头来,“啊,想不到这里还会有人路过啊。”
  看样子非常年轻,头发染成银蓝色,耳朵上打了好几个环,阿青第一个反应是不良少年斗殴,略蹙了蹙眉,提醒一句,“快回家吧。”
  谁知道少年露出苦恼的神色,“因为离家出走了啊,所以无家可归。”他摸摸脸上的青紫,懊丧地嚷道,“麻烦了啊,这个样子要好几天开不了工啊,而且,凌子小姐也不在,没法儿去她那里呢。”他忽然抬起头,露出可爱的表情,“哎,你要不要收留我一下?”
  如果忽略他脸上惨不忍睹的伤的话,那确实是个天使般漂亮纯净的少年,只是阿青的眉皱起来了,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这个男孩的职业,“你几岁了,成年了吗?”
  “十八岁。”少年笑眯眯地回答。
  “是么。”阿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少年的嘴可爱的一撇,“好吧,其实是十五岁。”然后,他撑着墙壁站起来,呼一声吐出烟圈,抬起唯一那只还完好的眼睛看着阿青说,“哎,我是说真的啊——”他摘下挂在脖子上的打火机,丢给阿青,“这个就当住宿费好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打火机啊,限量版的哦!”
  那是一只土星造型的打火机,确实非常漂亮。
NANA(二)
  以后几天里,阿青有时候会想起那个叫冈崎真一的少年,虽然长着一张天使的脸,却早熟得过分,看事情意外的敏锐呢,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僻静的小巷,他的说法是“嫉妒啊,因为优纪小姐比较喜欢我,人真是幼稚又爱逃避的生物啊,把错误归咎于别人的话自己就会比较好过。”漫不经心的语气,带点微微的孩子气,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坦率得让人吃惊,笑眯眯地递出黑色的烫金名片,“全套服务十万日元哦,有好的介绍的话可以打我电话。”
  但一回到阿青的租屋,立刻像个孩子一样发出啧啧的惊叹——
  “哇,你的房子很大嘛,超有型!”
  “诶——你还玩爵士鼓啊,蛮酷的嘛。”
  “啊,Sex Pistols的CD,我超爱他们的啊,太帅了啊!”
  大部分时间却很礼貌,睡觉也主动睡沙发,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人却已经不见了,桌子上留着一张便条——
  昨天晚上的事,非常感谢。
  打火机要好好保管哦,我会回来赎的。
  
  压在纸条上的就那只土星打火机,镶着蓝色和红色的假钻,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啪,打开,幽黄的火苗便窜上来。阿青把纸条收起来,洗漱过后便去打工了,慢慢也就将这一件事丢到脑后了。
  
  大概一个月后,阿青下班回家,远远地看见自己家门口前的虎次郎在跟一个人说话,手舞足蹈兴奋得不得了,那个人蹲在门口,脸上也是大大的笑容,纯净得一塌糊涂,走近了才发现是冈崎真一,身上的环比初见的时候更多了,唇环上长长的链子一直拖到耳朵上的一个银环上,朋克味十足。
  阿青打开门让他们进来,少年看到桌上的土星打火机,开心地欢呼一声,“太好了,还在,还是不习惯其他的打火机啊!”说着,啪一下,打开打火机,低头点烟,然后手指夹着烟,舒爽地吐出烟圈,薄薄的白色烟雾飘过他精致的眉眼,他抬头看着阿青,说:“多谢了啊。”
  虽然拿了打火机,却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拉了一把椅子,跨坐着趴在椅背上看阿青教虎次郎打鼓,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加入了一个乐队,周六晚上有乐队PK,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帮你们留比较好的位子。”
  阿青还没说话,虎次郎已经兴奋地跳起来,“真的吗?好厉害,我要去看!”又转头去看阿青,“呐呐,青大哥,一起去吧,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妈妈一定不会让我去的。”
  阿青打完一小段鼓乐,才抬起头说:“抱歉,周六已经有安排了。”
  
  因为开始对风俗民情感兴趣,因此借着空闲时间翻阅了不少相关的书,也跑了不少博物馆、美术馆,开始学着在刷有矾水的薄美浓纸上,描绘片段的画卷,因此最近阿青也在考虑着是不是考个美术大学看看。毕竟现在这样的生活虽然也过得去,但却像纸一样薄脆,经受不起一点风浪。这个社会是现实的,没有好的学历的话,最后会被这个世界渐渐边缘化,乃至抛弃的。
  市立图书馆的珍本收藏室虽然也对一般的市民开放,但是却是需要预约的,而且只能在图书馆查阅。周六一整天,阿青都在图书馆,一直到图书馆关门才离开,天已经暗下来了,他随便找了家咖啡馆吃晚饭,饭后也在咖啡馆继续看影印下来的资料,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外面已经华灯如昼,忽然想起冈崎真一说的LIVE似乎就在这附近的一个地下酒吧表演,经过那个酒吧的时候,果然看到很多打扮朋克的年轻人,本来还想着既然路过了,就进去看看好了,谁知道被告知票三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售罄了,外面的那些人都是没有买到票却又舍不得离开的,阿青稍稍有些意外,居然这样火爆么——
  刚打算离开,却遇到了刚好出来透气的冈崎真一,他张着嘴看见出现在这里的阿青,有些吃惊,马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抽烟一边问:“不是说有安排吗?”
  “事情办完了,刚好路过就来看看,似乎非常受欢迎呢。”阿青说。
  “那是当然的啊。”少年眼角眉梢有小小的得意,打开一边的门,对阿青说,“跟我来。”
  
  酒吧里的气氛已经很热,每个人都像磕了药似的亢奋,阿青略略有些不习惯,好在他站的位子视野虽不是很好,倒也没有人挤人。BLAST出来的时候,气氛一下子热到掀翻屋顶,主唱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画着华丽的烟熏妆,小小的身子爆发力却惊人。舞台上的冈崎真一也不同于平时的样子,身体里面似乎有一股悲愤的力量要破土而出,全神投入的样子也非常帅。
  之后的庆功宴,阿青也被邀请一起参加。
  “难得真一会有正常的朋友。”那个叫泰的鼓手兼队长是这样说的。
  黄头发的吉他手伸夫跟着帮腔,“就是就是,还以为他认识的只有那些大姐姐呢。”
  一行人去了附近的寿司店,因为先前刚吃过东西,阿青并不饿,因此只是坐在一旁抽烟,听他们聊天,聊着聊着,那个叫伸夫的吉他手忽然转头问阿青,“藤本先生觉得呢,我们的LIVE?”
  “虽然不太懂音乐,但感觉很棒,很有感染力。”阿青实事求是地说。
  年轻人的脸上立刻绽放出光彩,“我就说BLAST是最棒的,好想快点出道啊,好想在更大的地方表演啊!”
  “原来你们是要以职业乐队的方式出道吗?”阿青随口问道。
  “那是当然的啊。”
  “但并不是那么容易吧。”阿青磕了磕烟灰,冷静地说道,“地下乐队跟职业乐队的生存方式毕竟是不一样的,说实话,现在也已经不是朋克音乐流行的时代了,公司推出一个新的乐队也要担很大的风险,所以轻易不会这样做。”
  阿青的这番话一出口,饭桌上忽然一阵静寂,然后叫伸夫的年轻人急急地反驳,“但TRAPNEST又怎么说呢,他们现在可是非常非常走红呢,专辑销量突破百万,马上就要全国巡演——”
  “TRAPNEST的歌我也听过,给我感觉已经不算是纯粹的朋克音乐了,更接近大众流行音乐吧,而且——”阿青的目光转向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的主唱大崎娜娜,说,“单论主唱而言,或许现场LIVE的感觉会不相上下,但如果光听CD的话,可能会输掉。”
  嘭,大崎娜娜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上,震得桌上的碗碟跳了跳,她黑色的眼睛像两颗火石,执着地盯着阿青,“跟TRAPNEST的主唱蕾拉比起来,我到底差在哪里?”
  阿青顿了顿,低头又点了一支烟,缓缓地吐出烟圈,说:“真要说的话,先天条件吧,感觉蕾拉的音色非常特别,音域也很广,什么难度的歌都能驾驭,最重要的——感觉整个TRAPNEST乐队都在为他们的主唱服务,编曲也好,配乐也好,都是为了尽情发挥她的唱歌才能,也就是说,那个乐队,是为了主唱而存在的。”
  饭桌上静悄悄的,女孩子一脸受打击的表情,有些失神地望着虚空。队长泰呼的吐出烟圈,静静地说:“藤本先生说自己不懂音乐,但意外地敏锐呢。”
  伸夫叫起来,“哎,泰,难道你也这样认为吗?”
  阿青将烟掐灭了,最后对女主唱说道,“不过我还是非常喜欢你的演出,非常具有个人风尚,掌控全场的能力非常棒,这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而且,腿很漂亮,穿Vivienne的衣服也很合适,有种不可侵犯的刺儿,很抓人眼球。”他说完,也不去管女孩儿忽然暴红的脸,站起来,“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谢谢招待。”
  冈崎真一赶紧抓起外套对同伴说道,“我也先走了。”
  
  阿青走出寿司屋,外面的夜已经深了,吹在身上的风有了深切的凉意,冈崎真一追上他,笑嘻嘻地说:“腿很漂亮,穿Vivienne的衣服也很合适,哈,你还真能说啊,我们教主大人居然脸红了啊——”
  阿青没说话,冈崎真一单肩背着贝斯,心情甚好地哼着歌,过了一会儿,阿青转过头问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少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阿青了然地说:“又想借宿?”
  少年故意露出吃惊的表情,“啊,被你看出来了。”
  阿青没说话,任少年跟着,走了一段路,少年露出苦恼的表情,“好远啊,今天一场LIVE下来超花体力啊,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为什么不坐出租呢,没有钱的话,我有啊!”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币高兴地递到阿青面前,“我们打出租回去吧。”
  阿青停住脚步,从摊开的纸币上面直直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半晌,沉声道,“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冈崎真一的脸慢慢挂下来,浑不在意地收起钱,嘴角讽刺地翘起,“怎么,你要对我说教吗?”尽管态度玩世不恭,眼底却深藏着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尖锐与脆弱,“不要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啊。”
  阿青只是淡淡地说:“乐队如果出道的话,这些事情总有一天会被挖出来的。”刚好一辆出租从他们身边经过,阿青伸手拦下,拉开门,对少年说道,“上车吧。”
  少年一声不吭地坐进车子,一路上安静地望着窗外,外面的霓虹掠过他的脸,交替的绮丽,他忽然开口,“其实,出道什么的,我才没有兴趣,我只要一直做乐队就好了。”
  阿青低头点烟,望着前面说:“那个女孩身上,有一种庞大的力量,好像在以生命为能量地燃烧,大概是叫梦想吧。”
  少年依旧望着窗外,眼里出现一丝的困惑,“梦想,那是什么东西?”
  “大约是人对于现实的一种期许。”
  “那种东西,你也有吗?”冈崎真一转过头来,望向座位另一边的男人。
  “大概有吧,曾经。”
NANA(三)
  早上醒来,一瞬间以为是在哪个酒店,视线里却是仓库式的巨大窗户,阳光大片地从外面照射进来,冈崎真一呻、吟一声,用手臂遮着眼睛,另一只手习惯性的去摸电视遥控器,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摸到,才记起这里是哪里,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连电视机都不买一台啊?”
  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冈崎真一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懒懒地环顾了一圈,才看到房子的主人正伏在案桌上描画着什么,身上披着一件日式的外衣,晨光中,黑色柔贴的短发下侧脸优美流畅,宛如朝雾中的象牙,散发着莹润的光——冈崎真一的目光忍不住转向房间里的那架爵士鼓上——虽然也玩爵士鼓,但感觉却是跟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不会是哪个名门望族的公子吧,因为家道中落什么的,所以不得不出来自己谋生?
  冈崎真一将胡思乱想抛到脑后,起身套上自己的衣服,走到阿青背后,探头望去。“这是什么?”
  阿青抬起头来,“是东海道分间绘图。”
  少年一脸茫然,“所以说,这是什么东西啊?”
  阿青只好解释,“这种绘图就好像将地图和鸟瞰图合而为一,只要记住平面上所写的里程数和距离,就能从自己所在的位置看到两旁所列的山、神社、寺庙等,有些甚至还会绘有它们的侧面简图,是以前的人为了旅行或者赶路方便而发明出来的东西,虽然只是工具,但前人制作这些东西的时候,非常用心,把它当成一件神圣的事,遗留下来的一些分间绘图非常具有鲜艳素雅的风味,是很有艺术价值的。”
  结果,只得到少年两只蚊香眼的回答,“完全没有听懂啊。”
  阿青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饿的话,厨房里还有味增汤和饭团。”
  少年果然立刻生龙活虎起来,“真的吗?太好了!”
  味增汤还是热的,意外的非常美味。身体靠在厨房流理台上,嘴里咬着饭团,看着远处的那个男人,心里想着,这个叫藤本青的男人,果然很奇怪吧,正常人会对那些发着霉味的破纸片感兴趣吗,而且一个男人居然还会做饭,虽然只是简单的味增汤和饭团,但——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在脸上,很舒服,很温暖。
  
  绘了一上午的图,阿青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站起来泡了壶茶,捧着茶杯走到门口透气,从远处东京湾传来驳船的汽笛声,一线海水碧蓝。目光落到近处,因为仓库废弃的原因,前面这块空地也成了旧物回收场,老街的住户经常把坏掉的大件家电丢到这里来,这里也因此成了孩子的乐园。
  房子前面摆着六七盆牵牛花,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着身姿,柔嫩的藤蔓缠绕着插在花盆里的细芦柴努力向上攀援着,蓝色的花朵现在已经谢了。牵牛花是从前面的荒地角落里移植过来的,花盆也是在被人丢弃的废品中找的,虽然简陋,倒也颇有野趣。
  “诶,这是什么花?”身边传来拖着长长声音的疑问,是冈崎真一,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花盆中的牵牛花。
  “牵牛花。因为清晨开花,等到中午太阳光强烈的时候就谢了,所以也叫做朝颜。”
  “啊,真是柔弱的生命啊。”少年感叹一声,站起来点了一支烟,靠在墙上。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打破静默的是冈崎真一的手机铃声,立刻一改颓然早熟的模样,变得可爱又开朗——
  “啊,是优纪小姐啊……有空有空,当然啦……嗯,没关系,马上过来……现在所在地方离优纪小姐那里有点远呢,我可以打出租吗……太好了,非常感谢!”
  少年挂了电话,跟阿青说了一句“有工作”就走了。
  
  阿青又站了一会儿,回屋继续做未完的工作,中午简单吃了一点,下午去了市立图书馆,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琴行,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里面,一架三角钢琴静静立在角落,棕色枫木琴身,带点儿怀旧的味道,阿青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在外看了一会儿终于推门进去。店主是个中年男人,蓄着艺术家的络腮胡,非常热情周到。阿青掀开琴盖,试弹了一小段,钢琴的音质非常好,他便有些心动,目光落在至于钢琴上的标价牌时,不由愣住了——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在的他,根本就买不起这么好的钢琴。
  “抱歉,这架钢琴对我来说实在太贵了。”阿青从钢琴凳上站起来,对店主坦诚道。
  店主一愣,大概没料到这个举止优雅的男子会说得如此直白,但马上宽容地摆摆手说:“没关系,你的钢琴弹得非常棒呢,一定下过很多苦功夫吧?”
  阿青没有回答,店主拿过一本画册递给他,“这是我们店里的目录,刚才那架钢琴也在里面,送给你,闲暇时候可以翻一翻。”
  “谢谢。”
  “平时也可以常过来看看。”
  阿青走出琴行,站在车来人往的马路上,点了一根烟,对着夜空吐出白色的烟圈,想起刚才的情景,不由地失笑——果然习惯这种东西是非常吓人的,自己总以为将每一次的人生分得清清楚楚,实际上,人又不是机器,只要按下重启键就可以清空重来,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其实都像朝雾一样绵延在他的身体里。
  
  酒吧的暧昧的灯光缠着慵懒低迷的音乐声舔着人的伤口,从琴行出来后,阿青就在这边独自喝酒,夜色、灯光、酒是最好的迷幻剂,他并不是禁欲主义,偶尔也享受这种半真半假,半兽半仙的微醺状态,像云散雪霁花残月缺,身体里的小兽渐渐柔软,悄悄伸出爪子,用身体拱他——有女人上来搭讪,但阿青并不太想说话,女人没趣,又找别人去了。
  酒保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调酒的动作不会像有些酒吧的酒保那样故意帅酷,反而非常有节制,看着让人舒服。大约喝到第三杯的时候,酒保在给他倒酒的时候,不经意地用指甲刮了刮阿青的手,阿青抬起眼,酒保一边拿手巾擦着桌子,一边说:“我九点下班。”
  这样明显的暗示,阿青不会不懂——又是一个熟谙欢场规则的人,男人和女人,都是欲、望的动物,即便是没有爱,也一样可以上床。阿青喝尽杯中的威士忌,他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才走过一个拐角,一个男人忽然从后面抱住他的腰,阿青被撞得向前一趔趄,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混着酒气从耳后传来。
  “喂?”阿青勉强站住,一边拿手去挣男人的手臂,一边蹙着眉头转头去看后面的醉鬼——是个长头发的男人,个子蛮高,跟阿青差不多,一张俊帅的脸上是一双狭长的凤目。
  “什么啊,原来是男人啊!”长发男子放开阿青,毫无诚意地道歉,“抱歉抱歉,认错人了!”
  说着退后一步,靠上了后面的墙,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居然就沿着墙坐了下来,曲起一条腿,一只手将掉下来的长发全部往后梳,露出脸上四根红色的手指印,嘴里浑不在意地抱怨着,“真是受够了女人啊!”
  阿青刚要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啊拉,朝?”
  阿青转过头,灯光下站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紫色连衣裙,棕色大波浪长发,美艳而高挑,居然是阿青第一次醒来在酒店见到的那个女人,“明子小姐。”阿青微微点点头。
  女人一脸笑容地走过来,挽住了阿青的手臂,“好久不见了,居然在这里遇见了,听说你已经退出那一行了,没有朝在身边,很寂寞呢,朝就破例陪陪我吧。”
  阿青冷淡地拂开女人的手,“抱歉,明子小姐。”
  “啊,朝真是无情呢。”明子小姐半真半假地娇嗔道,转而又说,“那也没办法啦,谁让我这个老女人的魅力不够呢,但是如果朝复出的话,一定要第一个联络我哦,我会捧场的。”明子小姐踮起脚尖,在阿青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拿着提包摇曳生姿里离开了。
  阿青转回头,正对上一双了然又戏谑的眼睛,那个长发男人就坐在地上这么看着他,见阿青要走,忽然叫住他,“哎——”他墙壁站起来,因为喝得多了,脚步虚浮,然后一把拉住阿青的衣服,借力站起来,顺便将阿青压到墙上,嘴角露出一抹诱惑的坏笑,“要不要陪陪我?”
  阿青皱起眉,没说话。长发男子露出一脸苦恼的样子,抱怨道,“实在是被女人搞得烦透了,哭哭啼啼不行转眼就翻脸打人,我可是要靠这张脸吃饭的啊,真是一点都不懂事,是不是找个男人会比较好呢,都是男人,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吧?”
  他的眼睛狭长而凌厉,眼尾微微上挑,如今懒洋洋地眯着,流泻出一线诱惑的光,唇薄而锋利,棱角分明,微微勾着嘴角,三分冷漠,三分肆意,三分风流再加一分薄情。
  阿青与他对视良久,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张嘴含住他的唇。他一愣,不甘示弱地反吻回去,舌头灵活地撬开阿青的唇,在里面肆意点火。这个人,明显是情场浪子,手段高明,熟谙各种技巧,两个人很快在酒吧黑暗的一隅交缠在一起,火热的呼吸交缠,都是年轻的身体,很快欲、望抬头。
  那人勉强推开阿青的身体,喘着气说:“我可不打野战,被人看见就不妙了。”说着掏出一副茶色的墨镜架在鼻梁上,一手插兜,率先走出酒吧。
  阿青跟着他上了他的一辆奔驰四驱车,车子开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开房,拿房卡,然后走进电梯,经过两个年轻的女孩时,其中一个忽然回过头来惊讶地说:“好像是TRAPNEST的巧。”
  但那人一脸镇定,电梯门缓缓关上。
NANA(四)
  几乎是房门一打开,两个人就交缠在一起,吮吻,抚摸,在彼此身上点火。那人一手抚着阿青的背,一手摸索着将房卡□门口的开关处,一时之间,房内大亮,两人跌跌撞撞地倒向大床,嘭一下,交叠地摔在柔软的被子上,长发男子呻、吟一声,皱起眉头,手抚上额头,“啊,貌似,有些喝多了——”
  阿青翻身躺在床上,松了松领口,过了一会儿,撑起身子站起来,说了句“我去洗澡”,就进了浴室。浴室非常豪华,阿青脱了衣服泡在热水中,浑身懒洋洋的,不大想动,直到听到哗啦一声水声,睁开眼睛看见那个长发男人长腿一迈,也跨进浴缸来,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眼尾在阿青露出水面的纹身上一瞟,“诶,纹身挺漂亮的啊。”声音醇厚如酒,带点儿慵懒的醉意。
  哗啦,他坐下的时候,水漫出浴缸,流到地上。
  浴缸很大,就算两个人一起洗也不会觉得挤,阿青重新闭上眼睛,那人的声音却又响起了,带着似真似假的抱怨,“真是冷淡啊,这样的话,我可能会下不了手啊——”
  这回阿青终于正眼看他,对面的男子长发披肩,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撑着浴缸边缘,嘴畔一抹笑,目光像带着钩子,奇异的,让人感觉又禁欲又风流。阿青慢慢地靠过去,水下的手抚上他的大腿,水中紧致结实的皮肤毫无滞感,薄薄的皮肤下蕴满力量,那人主动抬起腿微微蹭着,阿青来到他身边,伸手抚上他的俊脸,张嘴衔住他的唇,并不深入,只是轻轻地啄了啄,又离开了。男人的唇追过去,咬了咬阿青的嘴唇,又吻过他的下颌,身子也跟着慢慢往水下溜,一路轻吻过阿青喉结、锁骨,又转过去吻他漂亮的肩胛骨,最终嘴唇停留在纹身上——
  纹的也不知是什么,壁画一样,在水汽的熏蒸下,越发妖娆艳丽,像要脱离阿青的身体飞出来,缠绕住观者的四肢。长发男人的手指拂过令人着迷的图画,用充满诱惑的声音说:“很性感呢,朝。”
  那一声“朝”故意压着声音,像舌尖舔过你的神经末梢,引起身体的震颤,阿青将手指插、进男人的发间,垂下眼睛看他,说:“这样说的话,你也很吸引人。”
  男人发出低低的愉悦的笑声,好像觉得非常有意思,手掌拍到水面,溅起大蓬的水花。阿青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来,水流从他身上落下,露出宽肩细腰,长腿跨出浴缸,随手将身体擦干,披上酒店的浴袍,走出了浴室,坐到床上,低头点了一根烟。
  没多久,那男人也出来了,身上同样披着浴袍,坐到他旁边,倾过身从阿青的烟盒里拿了一根烟,凑到阿青的嘴边,借着他的烟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朝半空吐出烟圈,然后转过头,两人很自然地接吻了。
  倒在床上的时候,男人的长发披散下来,覆在阿青的脸上和肩上,发尾有些湿。阿青扣住他的后脑勺,压向自己,一边用力地吻他,一边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都是年轻的身体,欲、望上来得很快,直到阿青的手探向他后面的神秘之谷时,男人的身体忽然僵住,一把抓住阿青的手,喘着气说:“等等,我可没有兴趣做下面那一个啊。”
  阿青的眼角被欲、望染成薄红,沉沉地盯着身下的男人,说:“我也没有兴趣啊。”
  男人露出头疼的表情,“麻烦了啊。”
  阿青并不管,扳过他的脸吮咬他颈侧的肌肤,一边抚摸着他的大腿,引导着盘在自己身上,侧过身手指一路向下滑进他的股逢。男人先还和他争夺主导权,慢慢地被欲、望燃烧的意志便软化下来,便有些半推半就,推搡着伏在自己的身上的阿青,有些不爽地嚷道,“至少先让我出来啊。”
  
  酒店里的床很舒服,被子也很柔软,但,睡不着。身边的男人倒是睡得挺熟,趴睡着,黑色长发铺散在白色的枕头上,裸、露的后背散发着蜜色的光泽,非常漂亮。阿青拿了床头柜的遥控器,开了电视,喧嚣的音乐忽然充斥在房间内,电视上正在播放TRAPNEST的成名曲,屏幕里的长发男子穿一身白西装,弹贝斯,眼神冷而酷。
  正在这时,被吵醒的男人忽然抓起床头的手机砸向电视,暴躁地嚷了一声,“吵死了,让我安静地睡觉!”
  阿青关了电视,房间里又重新安静下来。阿青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TRAPNEST么?
  他拿过床头柜的烟,点了一根,掀开被子,捡起地上的裤子套上,穿戴整齐后走到书桌前,拿起笔,想了想,又将笔扔回去了,打开门,走了。
  
  一之濑巧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撑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呻、吟一声,抬起眼来环顾一圈,是在酒店,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虽然因为酒精的关系,对昨晚后来发生的事有些模模糊糊,但身体被异物侵入的感觉还是记得非常清楚,即便后来也有享受到,但还是觉得非常不爽啊,尤其是,发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居然就这么走了?
  一之濑巧沉着脸,拿起床头的烟盒,结果发现是那个男人的烟——black stone——褐色的细长烟身,沉稳、内敛、追求品质。
  一之濑巧嗤了一声,将烟盒扔回床头柜,房间里忽然响起手机铃声,最后在床尾的地上找到了自己屏幕裂了一条缝的手机——
  “到底有什么事,快说!”不知不觉发了脾气,说话的语气非常暴躁。
  电话那头的经理人小竹吓得说话都打了疙瘩,“那个……巧,还没有起床吗?还是身体不好?十二点半有一个电视访谈节目要录制,如果身体不好的话……”
  一之濑巧揉了揉眉心,打断了小竹的罗嗦,“知道了,马上过来。”
  拖着酸软的身体走进浴室,大玻璃镜里映出自己阴沉的脸,打开水龙头,将冷水扑在脸上,让自己精神一点,结果还是无法克制身体里面蠢蠢欲动的烟瘾,只好又走回房间,拿起那个男人的烟,点了一根,烟草的味道总算让自己舒服了点,不由地失笑,昨天果然是有点喝多了,女人真是麻烦的动物啊,两个人在一起只要尽情享受身体上的快乐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向别人索取爱呢?
  爱,只会让人卑微,令人陷入刻骨的悲观主义不可自拔,陷入终生的自由的服役。所以,一之濑巧的人生里,永远不需要那种东西。
  
  六月份的时候,阿青考上了东京的美术大学。打工的超市老板听说他考上大学后,通情达理地将他工作的时间调到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酒吧的工作已经辞了,这样一来,忽然收入少了一大半,支出却成倍地往上涨,学费、画布、颜料,都是不菲的开支。阿青干脆活用他正在做的一些业余研究,充当歌舞伎里负责准备小道具人员的咨询老师,有时还帮忙考证百货公司里所摆设的人偶衣裳,然后从这些地方收取微薄的费用,这样一来,认识的各行各行业的人也多了起来,生活虽然清苦,但很充实。
  当然,美术大学这种怪人成堆的地方,对阿青来说,也是很新鲜的经历。
  冈崎真一有时候会过来借宿,慢慢的,居然跟虎次郎熟起来,奇异的,两个人居然非常聊得来,凑在一起,经常会发出大惊小怪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冈崎真一,本质上,只是个单纯的孩子。曾经有一次,那个少年问他为什么会把他带回家——
  “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做吧,这个社会,人跟人之间的信赖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赶紧离开,不要惹麻烦上身。是有什么企图吧,虽然长着一张无害的脸,谁知道内里是怎么样的人,也许是少年犯也说不定——正常人都会这样想吧?”少年垂着头,冰啤酒拿在手里轻轻晃着,灯光在他的头顶打了一个温暖的光圈,脸却投入了一片阴影中,垂着眼睛,说着无所谓的话,却让人感觉,有些孤单。
  阿青站在他旁边,眺望着夜晚的东京湾,喝了口啤酒,淡淡地说:“我不是救世主,也没有想过能够拯救什么人,只是那时候,你恰巧出现在我面前而已。”
  “只是恰巧么,也就是说,我并不是特别的,也许换一个时间,换一个人,你也会这么做——”
  阿青看他一眼,大手覆盖在他的头顶,用力地往下压了压,说:“假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遇到的人是你。”
  头顶的手宽厚而温暖,听到这样说的少年忽然觉得非常开心,但还是虎起脸,挥掉阿青的手,抱怨,“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啊!”
  
  入学两周后,天气开始慢慢炎热起来,那天下课后忽然接到冈崎真一的电话。
  “……总是,就是我们女王大人邀请你过来参加麻将大会——”少年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然后隐约传来女孩子的大吼——混蛋,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了,我只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而已,明明是你自己那样想的——那边人似乎很多,吵吵嚷嚷的,什么也听不清,再接着,手机终于换人听了,是个沉稳的男声,“藤本先生么,你好,我是高木泰士,上次见面之后一直都很想跟藤本先生聊聊,我们家真一一直以来受你照顾了,不介意的话,过来一起打麻将吧。”
  刚巧那天也不用去打工,因此阿青就答应了下来,在附近的和果子店买了一盒樱饼作为礼物,按响了那幢欧式老公寓707的门铃。
  没过多久,门开了,门后面的男人,穿深蓝的花色衬衫,黑色的长发披肩,一双狭长凌厉的眼睛带着客气的笑意在见到阿青之后,忽然有些凝结。

23、NANA(五)

    “是八公吗?”大崎娜娜从麻将桌那边探出脑袋望过来。

    一之濑巧迅速掩去了眼里一瞬间的惊讶和僵硬,露出老少通杀的迷人微笑,“不,似乎是其他客人呢。”他让开身子,将阿青的身影展露在众人面前。

    “啊,藤本先生!”正在打麻将的伸夫高兴地朝阿青打招呼,坐在他上家的冈崎真一哗一下将手中的牌翻倒,“清一色,胡了。”

    “啊,小真太狡猾了,你真的是初次打麻将吗?”伸夫不甘心地嚷嚷起来。

    少年吐出一个帅气的烟圈,明明自得得不得了,还偏偏要装作一副没什么了不起的样子,说什么“麻将很容易嘛”之类的讨打的话。

    大崎女王一巴掌拍在桌上,暴躁地吼道,“我说过在我面前要禁烟的吧,而且,未成年人抽什么烟!”

    但是少年完全不买账,耷拉着眼睛,拖着长音反驳,“为什么只对我这样要求啊,明明莲也在抽啊,自己的男人就区别对待吗?娜娜好过分――”

    女孩果然转移怒火,“莲,你也不许抽!”

    意外的,热闹呢――

    挂着一脑门汗的队长泰接过阿青手里的和果子,“让藤本先生见笑了,请进来吧。”

    阿青笑笑,与一之濑巧擦肩而过,跟着泰朝里面走去。

    老公寓里面吵吵嚷嚷的,笑声,叫声,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和成一团,平时看起来酷酷的人,这时候却都意外的孩子气。除了BLAST四人,还有TRAPNEST的两人,一个是已在门口见过的一之濑巧,另一个是娜娜的恋人本城莲。上次在寿司店,阿青已经察觉出娜娜对TRAPNEST抱有敌意,但今天看来,其中内里的关系似乎又有些复杂。

    高木泰士是个非常稳重可靠的男人,如果忽略他的墨镜和鼻钉的话,完全是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谈吐有礼,进退有度,看待事物透彻又成熟,阿青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翻着杂志,一边跟他聊天,一之濑巧站在窗边,嘴里叼着烟,眺望着远处的不远处的多摩川。两个人完全是一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模样,不露半点端倪。

    直到阿青起身走开,一之濑巧也装着去洗手间的样子,将他堵在拐角的阴影处――

    “好久不见了啊,朝。”一手撑在墙上,压低身子靠近阿青,那一声朝从舌尖滑出,带点千回百转的缠绵与暧昧。

    阿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之后干脆放松身体靠在墙上,“是好久不见。”

    “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很失落呢,朝真是无情。”似真似假的抱怨,鼻息和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全部都喷在阿青裸、露的肌肤上,但黑色眼睛的深处翻滚的却是怒火与暴躁――唯我独尊的男人,习惯掌控一切,如果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就会觉得被冒犯,不爽,非常不爽――

    阿青好像没有看出男人压抑的愤怒,只是低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放进嘴里,点燃――

    呼――白色的烟雾从嘴里喷出来,扑上对面男人冷峻风流的脸,“我以为,作为一个当红艺人,应该不会喜欢这种会引发丑闻的纠缠才对。”

    阿青的脸在轻薄的烟雾中有些朦胧,不像他们这些玩音乐的,身上戴着过多的配饰,他总是干干净净,头发也剪得很短,让人联想到初雪、新竹之类的事物,着装也很得体,以稳重为主,一点都不像干那一行的。

    一之濑巧盯着阿青看了许久,忽然一笑,眉目都舒展开来,一派风流倜傥,“这样说是没有错,但是,朝是特别的啊。”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应该说,不愧是一之濑巧。

    阿青的手穿过他的头发,扣住他的后脑勺,微微用力压向自己,张嘴吮吸了一下他的唇,像一片雪花落在唇间。

    一之濑低低地笑起来,用力压向阿青,“这样可不够啊――”最后的尾音已经消失在相贴的唇齿间。

    耳边又传来冈崎真一和了的声音,然后是伸夫的抱怨,娜娜的吼叫,莲的低笑,紧接着又是稀里哗啦的洗牌声,然后是开门声,似乎有什么人回来了。

    拐角里的两个人却吻得难分难舍,手指在彼此的身体上游走,暧昧的唾液啧啧声引燃身体里的野火,欲、望似乎有些抬头,不太妙啊,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一之濑巧却没有一点要制止的意思。

    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低呼,两个人终于分开,扭头看去,一个棕红头发的女孩子捂着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们。

    见鬼了啊,一之濑巧心情抑郁,连带着脸色也有些不好,阿青却轻轻巧巧地推开他,随手用拇指抹去嘴边的涎水,整了整衣服,走了出去。

    一之濑巧长长地出了口气,平息了身体内涌动的欲、望,转过头对已经石膏化的少女一笑,“奈奈小姐?”

    女孩忽然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回答,“是!”

    一之濑巧忽然抓起女孩的手将她禁锢在身体与墙之间,脸上挂着危险又迷人的笑,“奈奈小姐是看见我做什么不好的事了吗?好像很怕我的样子――”

    语气虽然温柔,但出于野生动物的直觉,小松奈奈的汗毛立刻就竖了起来,连气都不敢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男人笑起来,“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不然我会很困扰的。”低头,轻轻地在女孩脸颊落下一个蝴蝶般的轻吻,放开她的手腕,抚了抚有些弄乱的衣服,抬腿走了出去。

    结果,整个晚上,小松奈奈一直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一之濑和阿青身上游移,如果眼神一不小心接触到一之濑巧的视线,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迅速低下头。她这样的反应当然被不明真相的众人解读成见到真人偶像惊喜过度,以致紧张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娜娜――小松奈奈在心里泪流满面――已经不是惊喜了,而是惊吓呀!为什么她会在自己家看到巧跟一个男人接吻呢,而且这个男人还是真一的朋友。想到一之濑那轻柔却危险的语气,小松奈奈更觉得幻想破灭,难道这就是现实中的巧,简直是大魔王啊!

    等到麻将大会散场,巧、莲和阿青离开后,小松奈奈神神秘秘地将冈崎真一拉到一边,问他:“藤本先生和巧先生好像关系很好的样子?”

    冈崎真一一脸你在开玩笑的表情,“怎么可能,那个男人的生活土得掉渣,每天不是打工上学就是埋在那些发霉的破纸堆里,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TRAPNEST的真人啊。”

    听到冈崎真一这样说的奈奈,回想起整个晚上,两个人之间确实生疏得很,根本没有半点暧昧,难道之前所见是幻觉吗?所以自己异想天开的毛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

    依旧是那家酒店的客房,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大都会的灯红酒绿,房间里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呻、吟令人脸红心跳,床头灯昏暗的灯光照射着一片有着妖娆纹身的背,起起伏伏,光线宛若酒液般在他背上流淌,身下的人长发铺散在枕头上,狭长的眼睛微阖着,瞳孔涣散,一手抓着身上的人的肩膀,脸上的表情似欢愉似痛苦。随着被狠狠顶到某一处的时候,他的眼睛倏然睁开,喉咙里克制不住地溢出一声惊叫,紧接着,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身体里面化开来,他的眼睛一瞬间失神,脚背绷紧,脚趾舒服地蜷起来,整个身体仿佛被抛到高处,又缓缓落下,片刻之后,他忽然狠狠地推了□上的人,神情恼怒,“不是说了不要射在里面吗?生病了怎么办,天亮之后我还有工作!”

    阿青不为所动,依旧趴在男人身上享受高、潮后的余韵,过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翻过身,将自己的东西从他身体里抽出来,一边伸手去够床头柜的烟盒,一边说:“待会儿帮你弄出来。”

    长发男人的脸色依旧难看,“算了。”掀开被子爬起来,也不披浴袍,就这么光着身子走进浴室,没一会儿,浴室里就传来了水声。

    等到洗完澡出来,阿青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虽然时间还早,一之濑巧也没有再回床上,穿上自己的衣服后,走到书桌前,随手写下一张便条,将笔扔回桌上,开门出了房间。

    虽然有过两次愉快的鱼水之欢,但对一之濑巧来说并没有特别值得留恋的地方,这跟从前很多次的一夜情没有本质的不同,只是对象换成了男人。留下那张便条,也不过显得不那么赤、裸裸而已,走出酒店之后,占据他脑子的只有马上要开始的为期一个月的全国巡演。

    阿青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电话是美术大学的同学打来的,通知他上午川岛老师的素描课改了时间。阿青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出来便看到留在书桌上的便条,上面只有一个手机号码,显然是一之濑巧的,阿青随手将便条扔进了垃圾桶,穿上衣服,离开了酒店。
24、NANA(六)

    正式开始学画画之后,阿青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平时临摹虽然非常出色,能够绘得跟原图一样逼真,但若是撤去参照物,则脑袋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如何下笔,只能埋头苦练基本功,这样大概两星期之后才略略有了些样子,但每日重复做着相同的事未免也有些乏味,阿青便起了去旅行的念头。

    在百货公司工作的山田先生听说之后极力建议他去东海道走走,“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可以在那边多待几天,你绝对会流连忘返的,那个地方有着奇异的魅力,我啊,年轻的时候几乎每年都要去一次,想一辈子就走在那些松林、木桥和老店之间啊。”年届五十的山田先生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是一脸向往。

    而且,东海道这片地方多古驿站、旅店、寺庙,很多都还残留着从前的习惯风俗,正好也对他平时的业余研究有帮助,这样便定下了东海道之行,一边散心,一边收集素材。

    美术大学那边只说要寻找灵感,收集素材,很容易就批下一星期的假来,超市那边的工作干脆就辞掉了,也没有什么人要特别通知的,锁了门,背了一个登山包就出发了。

    在静冈下夜车,迎面吹来一阵凉爽的清风,令人心情愉快,白雾笼罩着的安倍川发出湍急的水流声,微亮的清晨中,芥末酱菜和鲷鱼鱼松的大招牌微微浮动,令人心情非常舒畅。

    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的一个好处是,你可以更加理智清醒地看待曾经的生活方式,发自内心地自我审视和反省。阿青认为,这个是非常重要的。

    正如山田先生所言,东海道确实是个迷人的地方,它的美并不在于壮丽的山河或者绮丽的风光,而是那种历史关照下幽微的人情与残旧的月色。耀眼又美丽的阳光或者微雨的傍晚,长满杜鹃花的山丘或者黄绿色的新芽,热腾腾的麦饭香气或者昏暗阴翳的山峰旧道……

    阿青走走停停,有时候会在比任何现代建筑年纪都要大的客栈一连住好几天,从老人口中收集一些旧有的风俗习惯,或者临摹旧器物上的图案,有时候也会出去写生。

    阿青一直到假期最后一天才搭车回东京,结果碰上东京大雨,好在车站有雨伞提供给乘客,从出租车上下来,到自己的租屋,有一段泥泞的路,完全没有路灯,黑漆漆一片。阿青弓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快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家门口有个人,蹲在地上,平伸着的手臂上撑着一件衣服。

    “真一?”阿青有些迟疑地叫道。

    那人抬起头来,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脸,有深刻的悲伤和孤寂。房子因为原来是仓库,所以屋檐很浅,基本无法遮雨,他整个人都已经湿透了,而被他用衣服保护在下面的,居然是那几盆朝颜花。

    阿青赶紧走过去,收了伞,拿钥匙开门,“快点进来。”

    “花……”因为长时间蹲着,他的脚有些发麻,声音也有些嘶哑,眼睛却还担心地看着花盆里的朝颜花。

    “别管那些花了,人先进来。”阿青伸手揽过他的肩,把他推进门,自己将背包放下,开了灯,又飞快地将那几盆花搬进来,关上门,外面的风雨一下子好像离远了。

    阿青抹了一把额角的雨水,脱了外套,看来一眼呆呆站着好像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年,进去里面给浴缸放水,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少年蹲在花的旁边,脚下已经汇聚了一小滩水,发尾还在滴着水,衣服贴在身上,显现出嶙峋的脊背,没了以往那种骄傲张扬,不可侵犯的刺儿,他居然显得那么小,灯光下孤零零的,像个孩子。

    阿青走过去,听见他问:“会死吗?”

    阿青看了眼被风雨打得东零西落的花,说:“应该不会,虽然很柔弱,但也没有那么容易死,植物也像人一样,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哦。”他好像放心了,站起来,转过身面朝阿青。阿青将干毛巾覆盖在他的头上,去擦他湿漉漉的头发,他忽然紧紧抱住阿青,手臂用力得几乎要折断,十五岁的冈崎真一,个子只到阿青的肩膀,身形也单薄,平时拽拽的酷小孩,忽然流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阿青愣了愣,什么话也没说,缓缓抬起手,覆盖在他的头顶。

    少年将脸完全埋在阿青的身上,努力抑制住要流出眼角的眼泪,轻轻地说:“好温暖。”

    阿青摸了摸他的头,说:“洗澡水应该已经放好了,去洗澡吧。”

    少年又抱了他一会儿,默默地放开,一声不吭地进了浴室。

    浴室和外面只隔了一道帘子,阿青看了那帘子一会儿,确定冈崎真一在乖乖地洗澡,才打开自己的旅行包。水有些渗进包里面了,有些画卷的边角已经被弄湿,阿青一张一张地摊在地上晾晒,刚开机没多久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阿青按下通话键,里面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啊,藤本先生吗?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是高木泰士。”

    阿青有些意外,站起来说:“是,你好,有什么事吗?”

    “请问真一有没有去你那里?因为他一直没回伸夫那里,所以稍稍有些担心。”

    阿青看了眼浴室的帘子,开了门,走到外面,说:“嗯,他在我这里,忽然跑过来,浑身都湿透了,吓了我一大跳。”

    电话那边似乎松了一口气。外面的风有些小了,雨却比刚才更大了,高木泰士平静的叙述在喧嚣的雨声中传递到阿青的耳朵里,“因为要签约的关系,所以稍稍查了下真一的事情……今天,真一似乎遇到了他父亲,大概,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那个孩子,是从小在缺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如果不管他的话,也许最终会走向毁灭也说不定……”

    漆黑的夜色,偶尔闪现曝白的雨光,明明是初夏了,这样风雨的夜晚,依旧让人觉得冰冷凄苦,阿青挂了电话,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屋继续刚才的工作。没一会儿,冈崎真一洗完澡出来了,穿着阿青的衬衫,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腿,趿着有些大的棉拖,已经完全恢复平时的模样了,一副拽拽的样子,看见满室的画纸,发出啧啧的赞叹,“都是你画的吗?超级厉害啊!”

    他在画纸之间走来走去,像寻找宝藏的孩子,也像巡视领土的猫,看见感兴趣的,便拖着长音开口,“呐,这是什么房子,为什么我完全没有见过?”

    “这是伊势造型的房子,著名的伊势神宫就是这种建筑风格。”

    “诶――很奇怪啊,为什么要把房子造成这个样子,在东京完全没见过的说。”

    阿青耐心地解释,“这是秉承弥生时代建筑文化的表现形式,抽象,洗练,崇尚自然和自我压缩的风格,是最展现日本建筑洗练之美和日本特有的空间艺术之美的。”

    当然,冈崎真一根本就是一头雾水,兴趣很快转移,“呐,这个呢,是什么?”

    “是鸣海绞染的布匹,经过美浓的时候买的,是一种将布等用线一处一处扎住后染出来的技法,现在还在贩卖这种鸣海绞染的店也就只剩下一两家了。还有一种友蝉染,也非常漂亮。”

    “G――”少年发出长长的语气词,蹲在满室的画纸之间,说:“懂的好多啊,你难道真的是哪个望族出来的少爷吧?”

    “不,事实上,我是孤儿。”

    少年的身形忽然僵住,瞳孔惊讶地放大,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阿青,有些迟疑地问:“你,也是被父母抛弃的吗?”

    阿青没回答,只是说:“睡觉吧。”

    大概觉得自己戳到了别人的伤口,少年什么也没再说,爬上沙发,将被子盖在身上,直挺挺地躺着,望着高高的屋顶。阿青洗完澡,也上了床,关了灯,房间里一下子暗下来,外面的风雨声变得清晰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冈崎真一的声音,“呐,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过了很久,阿青才嗯了一声,少年掀开被子,爬到阿青的床上,钻进被窝,乖乖巧巧地睡在一边,只是眼睛依旧空茫地望着黑暗的虚空,“好奇怪的感觉啊,除了工作,我还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过。”

    少年清澈的声音有着无论怎样都无法排遣去的寂寞,过了很久,久到阿青以为他已经睡着,冈崎真一侧过身,背对着阿青,静静地说:“听说妈妈在生下我之后就自杀了,完全不知道父亲是谁。养父和同母异父的兄长厌恶着代表耻辱的我,虽然从来没有缺衣少食,啊,不,应该说,十五年来,过的一直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从来不正眼看我,无论我取得多么大的成就或者去杀人放火,完全没有人在乎。在那个家里面,我就是幽灵一样的存在。”平静无波的叙述,讲好像全是无关痛痒的话,但阿青能够感觉到少年的胸口有一个大洞,乌溜溜地淌着血。他伸出手,将掌心覆盖在少年的眼睛上。

    略带薄茧的手掌有些粗糙,少年眨了眨眼,眼睛忽然有些湿润,身体里巨大的痛苦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忍不住蜷起身体,“我想知道,妈妈在怀着我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既然没办法好好把我养大,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又没有拜托她让我来到这个世界!”随着这些话,他的眼泪也终于决堤,濡湿了阿青的手掌。

    一夜风雨过后,被水洗过的天空蓝得令人心动,上面大朵的棉花糖一样的白云。阿青是被冈崎真一的惊呼闹醒的,揉着眉心走到门口,几盆牵牛花已经被少年搬到了外面,少年就蹲在花盆旁,大呼小叫,“居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开花了。”

    晨光中,昨晚被风雨摧残的牵牛藤依旧东零西落,不少叶子也被风吹折了,但一朵蓝色的牵牛花迎着早晨的微风微微抖动,柔嫩的花瓣还带着昨晚遗留的一滴雨滴,在太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一如少年的脸上绽放的笑容,明媚又纯净。

    阿青点了一根烟,静静地说:“出生虽然不是我们所能够决定,但只要活着,总会遇见一两件令人高兴的事的。”

    冈崎真一的目光望着远处,轻轻地说:“呐,阿青,听到你说你是孤儿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开心……这样的话,阿青就跟我一样了,我觉得,稍稍不那么寂寞了。”
25、NANA(七)

    今天天气很好呢,

    晚上TRAPNEST巡演最后一站,在东京,

    会和伸夫一起去看。

    阿青呢?

    肯定又是老土地窝在家里看书吧,

    感觉一不小心认识了一个老头子啊……

    LIVE之后会参加TRAPNEST的庆祝活动,能见到真人版的蕾拉小姐呢,超兴奋!

    ――By真一

    最近,经常会收到这样的短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简单地报告自己做了什么,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和人,吃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或者只是单纯地说说自己的心情或者天气情况,从字里行间仿佛可以听见少年总是略微拖着声音的语气,轻快的,或者微微抱怨的,这种情况,似乎是从那天之后开始的。阿青很少回他,即便是回,也不过是简短的几个字,但他好像乐此不疲的样子。

    “小真最近好像心情很好啊。”走在川流不息的人行道上,小松奈奈看看身边背着贝斯的少年,说道。

    冈崎真一将手机收进放回裤兜,虽然依旧板着一张酷酷的脸,但感觉眼角有快乐的笑意流泻,转开话题,“阿八不跟我们一起去看TRAPNEST吗?你不是很喜欢巧吗?让娜娜跟莲说一声的话,可以帮你弄一张票,现在也还来得及哦。”

    女孩子掩饰地笑着说:“不用了,因为要打工。”

    少年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小松奈奈忽然用手托住额头,呻、吟一声,不行,还是非常介意啊,连最喜欢的TRAPNEST的演出都没办法去看,她转过头有些不确定地问少年:“哎,小真,TRAPNEST的巧先生喜欢的应该是女孩子吧?”

    “哈?”少年一脸莫名其妙,“干嘛忽然问这种问题,正常男人喜欢的都是……”他的声音忽然没了,略略睁大眼睛,“阿八,你不会是喜欢上那种男人了吧?不行不行,那个男人一看就是花花公子,是不会带给阿八幸福的。”一边说,一边为了加强语气连连摆手。

    女孩子连忙辩解,“我对巧的喜欢,只是FAN的那种喜欢啊。”女孩的脸上慢慢地笼罩上一层忧愁,“事实上,那天麻将大会,我看到巧跟藤本先生在走廊上接吻。就像小真说的,一般男人喜欢的肯定是女人,从前跟巧传过绯闻的也都是女孩子,虽然那些绯闻大部分是捕风捉影……”

    “喂,你,在说些什么?”少年的声音有些艰涩。

    奈奈倏地住口,露出懊恼的表情,“啊,对不起,因为小真总是表现得很成熟,不知不觉就把你当大人了,这种事情,我果然不应该对才十五岁的孩子讲……”

    “喂!”少年打断他,脸色略略有些苍白,“你刚刚说了什么?巧跟阿青接吻?”

    “果然很奇怪吧!”女孩子像找到了同盟,将这些日子来闷在心里的话噼里啪啦地一股脑倒出来,并没有注意到少年失魂落魄的神情,以及抓着贝斯肩带越来越紧的手。

    TRAPNEST最后一场演出,火爆到几乎要将体育馆炸掉,耳朵里都是疯狂的追随者的喊声,有些激动的歌迷,甚至痛哭出声,伸夫也是亢奋得不得了的样子,当然,演出也确实很精彩,蕾拉的歌声也好,莲的吉他也好,都强烈地吸引着人的眼球,但整个晚上,真一的目光都在那个长发男人身上,即便是在舞台上,他也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狂热,眉头微微蹙着,眼神冷酷。

    冈崎真一的脑子里自虐般地回响着阿八说的话――这个男人,跟阿青,接吻了。

    接下来的庆祝宴会,也完全心不在焉,即便是见到喜欢的蕾拉小姐,也提不起任何兴致,看到一之濑巧在吧台坐下,也跟着走过去,那个男人忽然转过头对着他一笑,“那么火热的目光,就算我要装作不知道也很难啊,少年,我会误会的!”迷人的微笑,醇厚低沉的嗓音带着若有若无的欲望。

    冈崎真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也是用这张脸和这样似是而非的话勾引阿青的吗?”

    “阿青?”男人一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谁啊?”

    少年端着酒杯的手瞬间握紧,“别装傻啊,你跟阿青接吻了吧,那次麻将大会上。”

    男人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啊,是他啊――”紧接着,压低嗓音,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不仅接吻了,还做过了哟。”

    愤怒终于冲破了最后的禁锢,少年一把抓起男人的衣领,眼神像两把刀,好像要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你……”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喝得两颊酡红的伸夫回过神,叫道,“哎,真一!”

    一之濑巧的脸已经挂下来了,阴沉地盯着少年,语气却依旧轻佻,“哈,你这是在吃醋,还是什么,我可不想被你这种小鬼在我的庆功宴上这样对待啊。”

    冈崎真一死死地盯着巧,蓦地,他的嘴角慢慢地扯开一条线,怒火好像忽然平息,“啊,是吗?”这样说着,他放开男人。

    一之濑巧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忽然,一杯红酒兜头淋下,少年手里拿着空酒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伸夫急急地追上去。

    耳边是经理人小竹的惊呼和其他吵吵嚷嚷的声音,但一之濑巧充耳不闻,只是盯着少年离开的背影,眼底深处有着无处发泄的怒火和恶意,“拜你所赐,让我对原本已经抛之脑后的人重新生出了兴趣呢。”

    阿青走出美术大学的校门,抬头便看见校门口前的林荫道上停着一辆奔驰四驱车,一个戴着茶色墨镜的长发男人正倚着看着自己,修长的双腿,风流不羁的气质,又有名车在一旁陪衬,真是风流。

    阿青拉开车门坐进去,第一件事是拿出烟盒点了一根,因为画室里不许抽烟,让烟瘾颇大的他有些难熬,直到烟草的味道弥漫在身体里面,才放松身体靠在车座上,去看一之濑巧,“你怎么在这里,不怕别人认出来吗?”

    “没关系啊,我的名气还没有大到那种程度,蕾拉和莲的话倒是会有这种困扰,我和植树,大家只会说,哦,那个长头发的,或者那个黄头发的。”一之濑巧开玩笑地说,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名气比不上队友,而且语气轻快,心情很好的样子。

    “是么。”阿青随口应道,一之濑巧指指阿青拿上车的画夹,“你的画吗?我可以看看吗?”

    阿青打开画夹,将画递给他――

    画都是阿青在旅行时候的作品,结果被导师批评为完全是商业明信片之流的画作,献媚于普通大众的庸俗的流水线作业,没有送去任何画展的价值。

    “真正的大师之作,就算是普通的取材也会有神来之笔,你一站到画作前面,就感觉到灵魂的震颤,恐惧或者喜悦,主题像刀子一样从画面中直接捅出来,深深扎进观看者的心中。”四十几岁的川崎老师说起画画的艺术还是一脸狂热,然后看了阿青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你嘛,没有才能,也许作为一个三流的商业画家会很成功,因为那些银行家啊、大企业家就喜欢这样漂亮甜俗的画,对于真正的艺术却不屑一顾。”

    被人这样说,即便是阿青也有点被打击到啊。虽然也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大师,但既然已经开始学画了,也想做出点成绩看看吧,换成别人,估计早就被彻底摧毁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信仰了。

    一之濑巧听了阿青转述川崎的话之后,不仅没有安慰,反而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充斥在狭小的车厢,“他真的这么说吗?”

    “啊。”阿青点点头,并不介意,才能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活得越久阅历越深就能获得的,它是上天赐予的,代表着一种天意。

    然后笑声静止,两个人很自然地开始在车里接吻,舌头探进彼此的口腔,搜刮里面带着烟草气息的唾液,再纠缠在一起共舞,车厢内响起啧啧的水渍声,和略微急促的喘息,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阿青抽了张面纸,擦了擦被唾液沾湿的嘴,听见一之濑巧有些埋怨的声音,“难得给你留了电话号码,结果别说电话,连短信也没有一条,不会是没有看到我留的便条,或者,是根本将它当做垃圾扔掉了?”

    阿青回头看着他笑了一下,“你想我打电话给你?”

    “想啊,一直在等着呢,结果好失望啊――”他的语气有些夸张,“巡演一结束就想见你啊,结果发现根本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好在你曾经无意中提过这边的一家小食店,想着你会不会就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呢,所以迫不及待地过来碰运气。”

    他凑过来,靠近阿青,黑色的眼睛蕴含着无尽的深情,低低地说:“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呢,阿青――”那声阿青叫得缠绵又动情。

    阿青的手指摸上他的唇,他色、情地张嘴含住他的手指,舌尖在他的指腹打转,眼神带钩——


26、NANA(八)
    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套房,豪华得如同宫殿,站在落地窗外往下望,楼下的夜都会灯光闪烁,海市蜃楼一般的浮艳虚迷,少年穿着浴袍,就这么一直站着,总是向上竖起的发型因为洗过澡的原因,已经柔柔地垂下来了,这样看来,比平时的样子小得多,就像个被娇宠着长大的乖巧的十五岁少年。
    “不仅接吻了,还做过了哟。”耳边又响起一之濑巧轻佻的声音,那个男人狭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浑不在意和挑衅。冈崎真一的身体瞬间紧绷,拳头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嘭一声的闷响,“可恶!”
    从浴室里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见此一幕,戏谑地笑道,“小真心情很不好哦。”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打火机点烟,但打了好几次,都没将火点燃,眼睛看到冈崎真一的那只硕大的土星打火机,便拿起来,啪的一下打开……
    少年转过身走过去,温柔但坚决地将打火机拿回来,“这可是我很喜欢的打火机,即便是优纪小姐,也不可以随便拿啊。”
    女人躺在床上倾云吐雾,看着少年勾了勾嘴角,“外表虽然看着像天使,内里却已经全部都腐烂了呢。”
    少年充耳不闻,脱掉浴袍,开始穿衣服。
    女人咦了一声,“要走了吗,不留下来?”
    少年将打火机挂到脖子上,随口答道,“因为明天还有重要的事。”
    女人也不在意,打开钱包掏出一叠日元递给他,冈崎真一拿过来看也没看就塞进裤兜里,笑眯眯地说着“谢谢惠顾”的话,转身就出了套房。
    东京的夜晚比白天更加热闹繁华,街道两边的橱窗映出明亮的光。打扮时尚的女孩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经过,远处的霓虹映照得夜空姹紫嫣红,看不到一颗星星。
    已经说过晚上不会回去了,所以不能回伸夫那里,即使现在回去,也很有可能撞见他和奈奈。真好啊,这两个家伙,单纯善良又温暖,能够在一起真是太好了,让冈崎真一也开始相信,人和人之间,除了欲、望,还能够以爱的方式缔结在一起。但是,自己的话,不可能吧,不被爱着的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去爱人。
    阿青呢,在干什么?想见他,好想见他啊,想听他亲口说那些都不过是巧的谎话。对啊,他这样生活方式老土,性格刻板又沉闷的人,怎么可能会跟巧那样的大明星有牵连呢?
    想到这些的冈崎真一,连忙拦了一辆出租。
    下了出租之后到阿青租屋的那一段路,黑黢黢的,一点亮光也没有,完全让人想不到魔都东京的夜晚还有这样寂静的地方,只有远处有隐隐约约海浪起伏的声音,天上已经能够看见一两颗星子了,离租屋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奔驰四驱车,冈崎真一的脚步慢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晚了会在这里看到一辆名车,而且,这辆车子,他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租屋里还亮着灯,漏出来的一点亮光像风雨中的灯塔。
    怀着略略不安的心情,冈崎真一一步一步地走向租屋,租屋前的朝颜花在夜色中舒展着柔嫩的枝桠,幽微的美丽令人心生怜爱,冈崎真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准备敲门,然而下一秒,他的浑身僵硬――
    从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传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是藤本青从旧家具店买来的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铁床,因为老旧,一旦动作剧烈,就会发出这样的呻、吟。不用亲眼看到,冈崎真一也知道里面在做什么。
    一之濑巧,那辆奔驰四驱车是一之濑巧的!那天麻将大会,他看到那个男人开这样一辆车。
    “事实上,那天麻将大会,我在走廊上看到巧跟藤本先生接吻。”
    “不仅接吻了,还做过了哟。”
    小松奈奈和一之濑巧的声音交替在他耳边出现,那么,里面的人,果然是一之濑巧么?冈崎真一的背贴在冰凉的铁门上,血色一点一点从脸上褪去,只觉得五脏六腑被灼烧般的疼痛――被骗了,以为是正直又洁身自好的人,其实跟那些花钱买情爱的女人一样,根本就是欲、望的动物,浅薄又轻浮,难得开始信任一个人,结果就这么被背叛了,好难受,没办法呼吸了――
    他的身体沿着铁门一点一点往下滑,耳边还是持续不断地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拼命地捂住耳朵,痛苦地将脸埋在两腿之间,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不要再响了,求求你,不要再响了……
    比起被背叛的愤怒,他更加害怕的,是阿青要被抢走了。
    “接下来会有二十天的假期,难得有时间休息,阿青要好好陪我啊。”情、事过后,一之濑巧这样跟阿青说,神情懒洋洋的,让人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阿青撑起手臂,越过一之濑巧的身体去拿床头柜上的香烟,说:“以后还是去酒店吧,我这边有时候会有朋友过来。”
    “那就过来好了,我不介意啊。”两人上半身虽然各据着床的一边,被子下面的四条腿却像蛇一样缠在一起,一之濑巧一边说着,一边还用脚趾去刮阿青的小腿,故意压低声音,低沉地说:“我想要更多地了解阿青呢。”
    这样的话阿青当然不会相信,但一之濑巧却真的如他所言,开始有意识地出现在阿青的生活中。比方说,接阿青下课;出现在阿青的租屋附近;或者突然心血来潮打电话给阿青,□的地点在他的要求下从酒店套房换到了阿青的租屋。有时候还会在他那里过夜。阿青的房子里渐渐多了一些一之濑巧的私人物品,牙膏、毛巾、拖鞋、内裤,床头柜的抽屉里也常备着保险套、KY。
    其实两人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爱,因为想不出对于他们来说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可以做,虽然身体有着最亲密的接触,但灵魂却始终在一边旁观。
    一之濑巧这个男人,足够清醒,足够理智,也足够冷酷,信奉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身体的愉悦却是最真实的,正是因为如此,他能面不改色地拿甜言蜜语喂给需要这些东西滋养人生的女人,游刃有余地游走在花丛中,从不曾跌过跟头。
    大约是阿青对他从来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渐渐明白这个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也慢慢收起了那些花花公子的做派。对于一之濑巧这样将百分之九十的精力放在工作上的男人而言,这样的相处,反而更令他身心舒畅,有默契却不张扬,有倾诉却也有旁观,当然,还有身体上那种极致的愉悦,令人迷醉。渐渐的,两人再见面也不仅仅只是□了,偶尔一起躺在床上抽一根烟,随口聊一些话题,心情好的时候,一之濑巧也会跟阿青说自己少年时代的事情――
    “……把学校窗户全打碎了,那时候超级暴躁啊,还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少年犯呢……”身体泡在浴缸里,手里夹着香烟,笑着说道,好像口中的那个不良少年并不是自己一样。
    现在看起来浑身优越感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大商社的公子,事实上出生在海边小城镇的他,却有着灰暗的过去:懂事开始就缠绵病榻的母亲,酗酒且有暴力倾向的父亲,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充满阴暗、戾气、孤独、愤怒,无助……
    “如果没有音乐,也许现在在某个监狱也说不定呢――就算是现在,有时候还是会忽然克制不住想要毁掉一切的冲动。”男人笑眯眯地说着令人害怕的话,看着对面的阿青,期待着他的反应。
    阿青只是动了动水下的腿,说了一声,“好挤,洗完了就出去。”
    一之濑巧故意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微微抱怨道,“不要,不是叫你买一个大一点的浴缸吗,我想在浴缸里做啊。”一边说着,一边往沐浴球倒了一些沐浴露,靠过去,帮阿青搓背。阿青拿过他嘴里的香烟,自己抽了一口,慢慢地对着虚空吐出烟圈,“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真是深远呢――还有,我现在是穷人啊,想要新浴缸的话,自己去买好了。”身后是一之濑低低的笑声。
    阿青将整个身子都浸在水中,洗去泡沫,然后站起来,跨出浴缸,随意地将身体擦干,披上浴袍,绕过帘子,走出了浴室。
    正是黄昏,玫瑰金色的夕阳从巨大的仓库式窗户洒进来,阿青站在窗边,意外地看到窗外的常青藤不知何时已攀上了窗台,脑海中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所老房子:红砖的老洋房,门外常青藤肥厚碧绿的叶片呈鳞片状重叠在一起,将整片门扉遮住,看起来像一面青翠的石壁,恍惚间有个少年转过身来,宛如夏天朝雾里的象牙,眉眼弯弯,笑如春山――
    “忽然露出这样惆怅又怀念的表情,难道是想起了什么人?这样的话,我可是会吃醋的。”一之濑巧披着浴袍,浴袍带却不好好系着,敞开着衣襟,露出赤裸结实性感的胸膛,牵着嘴角露出揶揄的笑,走过来站到阿青旁边,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许久,他的眼神略略茫然,轻轻地开口,“哎,阿青,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无论做什么,心里面,都无法得到真正的满足,想要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这个问题阿青没有回答他,那是属于一之濑巧的孤独。
27、NANA(九)

    假期过后,一之濑巧开始忙碌起来,阿青很难再看见他的人影,倒是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在百货公司的电视上或者市区人流量大的十字路口屏幕上常常见到TRAPNEST四个人。

    阿青找了个新工作,帮剧团画宣传海报。过了几天,北森琴行送来一架钢琴,正是他曾经看中的那架枫木三角钢琴,付款人签名是一之濑。阿青愣了一下,继而失笑,那不过是有一次阿青翻着琴行目录的时候被一之濑瞧见,便随口说了“喜欢的话就买回来好了”,不过阿青只是将目录丢回床头,懒懒地抽着一根烟,说:“我可买不起。”

    一之濑巧越过他的身体拿过那本目录,浑不在意地说:“不如我买给你。”

    “你想要花那份钱的话,我也不介意啊。”那时候阿青是这样回答他的,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一之濑巧看上去也没有上心的样子,头也不抬地翻着目录,问:“钢琴、提琴、萨克斯、单簧管,喜欢什么?”

    “钢琴。”

    棕色的三角钢琴摆在空旷简陋的屋子里,优美流畅的琴身像少女婀娜的胴、体,阳光下棕色的枫木像涂了一层蜜,润泽光滑,阿青的手抚摸着琴面,掀开琴盖,随手弹了几个音,音色清透,是上好的钢琴。他转头看看另一边的爵士鼓,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乐器分据两端,像一场你来我往的拉锯战,充满矛盾。

    晚上一之濑巧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了,脱下来的外套放在手臂间,另一只手撑在墙上,神色疲倦,说:“抱歉啊,录完节目就十二点了,一整天都忙着录音上节目,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揉着眉心走进来,看见房间里的钢琴,说:“啊,已经送过来了啊,池田动作很快嘛。”池田是一之濑的私人助理,想来这样的事情他也不会亲自去做,吩咐一声,自然有人帮他办得妥妥的。

    阿青点了一根烟,头也不抬地说:“下午送过来的,但是摆在这里,跟整个房间风格都不搭。”

    一之濑巧笑起来,“难得买回来了,别想着搭不搭啊,至少先给我弹一曲吧。”

    阿青于是坐到钢琴前,掀开琴盖,转头问坐在床尾的一之濑巧,“你想听什么?”

    一之濑巧打了个哈欠,“随便吧,反正我对古典乐并不是很懂。”

    阿青将烟叼在嘴里,十指虚放在琴键之上,酝酿了一会儿,指尖落下,简单优美的旋律流泻,像春天的雨点落在桑叶上,像阳光下成片的向日葵田,明媚的忧伤。

    一之濑巧弓着背看着弹钢琴的男人,像藤本青这样的男人在这个国际大都会里其实并不少见,有悲惨的身世,一张不错的皮相,住着低廉的租屋,干着出卖劳力和色相的活,在那些人身上,你可以轻易看出他们骨子里的卑劣和愤怒。

    但藤本青是不一样的。

    一之濑巧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框住正在弹琴的阿青,胸膛贴着他的背,长发荡下来,拂在阿青的颊边,就这么抱着他看他弹琴,阿青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甲缝里残留着画画的颜料。男人伸手压在阿青弹琴的手上,琴键下压,发出暗哑的音,他的手指穿过阿青的指缝,与他十指交握,另一只手拿掉阿青嘴里的烟,送上自己的唇。

    琴声就此中断,两人交换了一个缠绵湿润的吻。然后一之濑巧将下巴扣在阿青的肩头,懒洋洋地说:“刚才忽然想,如果就此安定下来,也不错的样子。”

    阿青的笑声就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之濑巧有些恨恨地捏着他的下巴,一边将自己的唇压过去,一边说:“就算是嫌我煽情,不笑纳也不必扫兴吧。”

    接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身体压到琴键的时候钢琴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两个人又吻在了一起。

    第一次,两人躺在床上却没有做、爱。一之濑巧显然真的非常疲倦,几乎一沾上枕头就睡熟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手机闹钟响起,才撑着身子起来,一眼看见已经坐着喝茶的阿青,问:“今天你都不用去学校吗?”

    “早上没课。”

    “真好啊,学生。”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走进浴室。

    敲门声响起,阿青起身去开门,门外是冈崎真一。阿青有些意外,冈崎真一从来没有大早上来过他这里,这么一愣,少年已经闪身进了门,坐到床尾,放下背在肩上的木吉他,抱在怀里,冲着阿青一笑,自信满满地说:“现在,冈崎真一的演唱会正式开始。”

    阿青还未开口,木吉他简单的和弦已经响起,不知道这首歌是不是少年自己写的,曲子转圜之地还显生涩,歌词写得也不流畅,但却非常动人,干净剔透得像一片雪花,少年眉目清凉,纤细柔软间静静生长一种浪漫俏皮,细看下似乎还有点极力隐藏的忧伤,他在干净的木吉他声中唱:

    树林深得像绿色的梦

    我握着梦的水晶球

    如果你就是我要等的人

    我做的梦

    可以矜持又卑微地呈现给你

    让你被爱是我光荣

    一曲完了,少年抬起头来,神情略微紧张,眼里却含着期待。阿青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笑着问:“买新吉他了?你在乐队里担当的不是贝斯手吗?”

    少年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嗯了一声,又生怕阿青误会,急急地提高声音解释,“但是,用的是我自己的钱。”他的手握成拳头,看着阿青说,“以后,我不会再做那种事,因为,我想要拥抱阿青,也,只想要被阿青拥抱。”

    他的话音刚落,浴室的帘子忽然唰一下地被拉开,一之濑巧阴沉着脸出现在两人面前,狭长的眼睛里蕴满了冰冷的风暴,看着冈崎真一,扯起一边的嘴角,带着微微的嘲讽说:“就算是要告白,也请先搞搞清楚对方是不是已经有伴了吧!”

    冈崎真一的脸唰一下褪去了血色,站起来盯着那个长发男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哈!”一之濑巧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脸上的表情不屑又狂傲,“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你吗?别做着挖人墙角的事还一副无辜的表情,所以说我最讨厌仗着年纪小就肆无忌惮的小鬼!”

    冈崎真一呼的一下站起来,愤怒地向前一步,但被阿青拉住了,阿青只是看着长发男人淡淡地说:“一之濑,别太过了。早上不是还要录音吗?”

    一之濑深深地看了阿青一眼,嗤了一声,拿起外套和车钥匙,经过少年身边时,忽然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充满恶意地说:“跟我抢人,你还早一百年呢。”

    少年的瞳孔一瞬间放大,一之濑巧早就直起身,若无其事地说了声“我走了”,开门,外面的阳光一下子争先恐后地闯进来,房内大亮,嘭,门关上,阳光又被重新挡在门外。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少年垂着头站立着,身侧的拳头捏得死紧,简直在微微颤抖了,“所以,阿青是真的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吗?”

    阿青还没有说话,少年抬起头来,眼角已经薄红,“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男人,阿青也像那些肤浅的人一样迷恋上因为他的外表和身份带来的虚荣吗?你知不知道他在背后怎么谈论你,如果是重要的人,又怎么会用这样无所谓又轻佻的语气?一旦被狗仔队知晓,那个男人一定会选择保护TRAPNEST而舍弃阿青的,到时候,受伤害的,不都是阿青吗?”

    “够了。”阿青长长地出了口气,点了一根烟,抬起头来看着少年,说,“就像你说的,人都是欲、望的动物,我并不是圣人,想要跟人上床做、爱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跟一之濑,就是那种关系,所以,我既不需要他的爱,也不需要他的保护。”

    听到阿青这样说的少年,眼里迸发出光彩,急急地想要开口,但阿青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那首歌,做的很棒,我听了,也很感动,但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少年张了张口,声音暗哑,表情受伤。

    “我现在,没有想要开始一段感情的打算。”——
28、NANA(十)

    阳光已经开始有些热了,但冈崎真一并没有感觉到温暖,走在盛大的太阳光下,远处是碧蓝的海水,近处是荒无人烟的荒地,堆积着附近人家丢弃的旧家电旧家具,少年失魂落魄的状态在见到一之濑巧时立刻转化成浑身戒备。

    原本以为早就离开的男人此时正倚着一辆车抽烟,车并不是他常开的那辆奔驰四驱,也因此冈崎真一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男人娴熟地将烟头弹远,一步一步朝少年走来,然后一把抓起他的衣领,眼神阴鸷,“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生气过了,你最好别再给我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可不会管你是未成年人而手下留情的。”

    少年并不害怕,反而扬起下巴,争锋相对起来,“我们?你和谁?别擅自把阿青同你归为一国好不好?就算是恋人,也没有权利干涉他的事情。何况,你们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

    一之濑巧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里面酝酿着黑色的风暴,“不是那种关系?他是这样告诉你的?”

    “没错!”少年趁机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理了理衣服,露出嘲讽的笑,“不过是因为欲、望而结合在一起的,你有什么资格说那样的话?”

    男人的脸色沉沉,让人看不清里面翻滚的思绪,良久,那狂风暴雨似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好像面对的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因为对彼此有欲、望而上床,继而发展出稳定的关系,这可不是在拍青春偶像剧啊,这是成人的世界。”

    他说完,转身向车子走去,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刚要坐进去,又直起身来,一手扶着车门,嘴畔掀起一抹恶劣的笑,说:“啊,对了,既然口口声声说着喜欢,那么你知道他喜欢古典乐超过喜欢现代流行音乐?知道他一直想要一架钢琴却因为没有钱只能翻琴行目录过眼瘾吗?说到底,你能给他什么?又凭什么跟我争!”

    眼见着少年因为这一番话而大受打击,一之濑巧却并没有因此放过他,反而装作忽然想起来的样子,轻飘飘地说:“啊,我差点忘记了,你只要向那些大姐姐撒撒娇,她们自然会乐意给你钱花,还真是轻松啊!”

    少年的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男人开车扬长而去。

    但貌似占尽上风的一之濑巧并没有因此开怀,阴沉着脸,嘴里叼着烟,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打打火机,但打火机里好像没气了,打了好几次都没点燃,他烦躁地一挥,打火机被砸到副座上的窗户,又反弹到座位上。手机铃声响起,是经理人小竹打来的,问他怎么还没到――

    “已经在路上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即便是电话里,也能够感受到那边的低气压,小竹立刻反射性地回答,“不,不,没有问题了。”

    阿青原本以为经过早上的事,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冈崎真一,就算是因此断了来往,他也不会意外。但那天他爬在三角架上张贴剧院的海报,低头便看见少年背着贝斯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阿青爬下来,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罐饮料,将一罐递给少年。少年默默地接过,依旧仰头看着上面的海报,“这些都是阿青画的吗?好厉害!”

    阿青坐到旁边的阶梯上,打开易拉罐,冰凉的液体滑入食道,顿时一阵清凉。少年走过来跟他并排坐在一起,伸着双腿,低头将饮料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阿青问他:“现在要去练习?”

    “嗯。”他点头,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开口,“呐,阿青,我想过了,很仔细很仔细地想过了。现在的我,即便说喜欢,阿青也不会相信吧。比起一之濑巧,无论哪一方面,我都逊色好多,但有一样,那个男人一定比不上我。”他抬起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坚定,“爱。对那个男人来说,阿青是寂寞时的消遣,但对我来说,阿青是独一无二最重要的存在。”

    剧院前面的车声、人声,商场的音乐声都混杂在一起,传过来,少年的声音在这一片嘈杂中却尤为清晰,“我绝对会成为比一之濑更出色的男人,比他更有名,做出比他更棒的音乐,赚更多的钱,我绝对会的!”他站起身来,看着阿青说:“阿青说过吧,现在不想谈感情,那么,阿青也不可以爱上一之濑巧。等哪一天,阿青想要恋爱的时候,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少年说完,扬起一个笑脸,“想说的就是这些,我先走了。”他朝阿青挥挥手,转身没入人潮。

    阿青依旧坐在原地,喝完一罐饮料,起来继续干活,没多久,剧团的负责人青田先生出来看海报张贴情况,笑眯眯地对阿青说:“辛苦了,藤本君。”

    阿青爬下梯子,听见青田先生问他,“这个时候,大学里应该已经放假了吧?”

    “是。”

    “下个星期剧团就要开始东海道巡演了,沿着江户时期京都到东京的五十三个驿站,藤本君似乎去过东海道旅行――”

    “是。”

    “有没有兴趣一起来呢?老实说,现在这个时代我们这种传统的歌舞伎早就已经没落了,剧团里也只剩下我们这些真正热爱的老人勉强支持。难得有像藤本君这样的大学生对古时候的民俗风情有深入的研究,对我们的帮助真的非常大,这回东海道之行,如果有藤本君加入的话,大家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回想起那次东海道之行,确实是非常令人心旷神怡,久久难忘的,阿青也一直想抽个时间再去一趟,青田先生这样一邀请,阿青也就顺势答应下来了。他一个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要走的时候只要把门一锁,留一张便条在门上,只说自己要出门一段时间。

    东海道之行十七天,阿青跟着剧团沿着古驿道而行,说是五十三个驿站,但剧团真正到达的也只有九个,一共十八场演出,虽不能说是空前成功,但每到一处,确实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熏陶着历史文化呼吸着青山绿水长大的东海道人,似乎更能发自内心的欣赏这种古老的剧种,他们以纯朴的笑容和粗劣的米酒招待着剧团的众人。

    落脚的地方有些是阿青上次来过的,很多人都还记得阿青,兴冲冲地告诉他一些上次阿青走后他们得到的信息,比如某某家里还留有古时渡河所用到的莲台,比如若想知道伊势神宫的参拜习俗,可以去拜访关町里的老人家,他们会详细地告诉你等等。一切都让阿青感到亲切。

    剧团一共八个人,除了阿青,还有一位童星出身的艺人,才二十四岁的他热情洋溢――“因为一些原因,公司暂时中断了我的演艺活动,所以就跟着剧团跑来看看,从青田前辈他们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呢,不仅仅是关于歌舞伎的,还有对于艺术和人生的态度,这一次东海道之行,对我来说,真的受益匪浅啊。”一次演出之后,剧团的人聚在居酒屋喝酒,他是这样跟阿青说的,灿烂的笑脸上一点也看不出遭遇不公平对待的愤懑。

    剧团的人都是豁达的前辈,十分照顾两个年轻人,尤其是青田先生,出来之后似乎变得尤为开朗,话也多起来,空闲的时候的就给他们讲些东海道路上的传说和野史,比如平重衡所爱的艺妓千手,比如连歌师宗o,比如关于朝颜之松的传说,比如烈女小万的故事……

    东海道之行结束后,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双脚踏在东京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入目的都是冷冰冰的高楼大厦,一下子令人产生泄气的感觉。

    “真想掉头回去啊。”青田先生这样说,其他人笑着打趣他,“青田先生再不回去的话,老婆和孩子会有很大意见的呀。”

    众人说说笑笑在车站分手。

    想着家里的颜料快没有了,阿青转了趟美术商店,出来的时候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住胳膊,转头看到一之濑巧那张熟悉的脸,还没等阿青开口,他已经将他拉上一辆白色的保姆车,车门迅速关上,阿青一下子对上TRAPNEST三人和经理人小竹,面面相觑。好半晌,主唱蕾拉眨眨眼睛,疑惑地问:“是谁?”

    一之濑巧脸色阴沉,上车后便一声不吭,仿佛自己跟自己较劲。经理人小竹急得满头大汗,好声好气地说:“那个,巧,我们现在要去电视台啊,是不是……”

    一之濑根本不理他,两只眼睛盯着前方,沉着声音问:“去哪儿了?”

    阿青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但还是回答了,“剧团去东海道巡演,所以就跟着去了。”

    一向不大会看场合气氛的植树兴奋地嚷起来,“诶,你是剧团的吗?什么剧团?”

    结果,自然没有人回答他,只是使得车内的气氛更加尴尬诡异而已,小竹抹了一下脑门的汗,开始朝莲使眼色,希望他能出声缓解一下气氛,结果莲只是将帽檐拉得更低了,闭着眼睛假寐,完全置身事外。

    车内忽然响起一之濑巧的一声阴阳怪气的嗤笑,阿青的眉终于皱紧了,“没有要紧事要说的话,我走了。”说着,阿青的手伸向车门拉手,刚打开一条缝,又被一之濑巧嘭的一下用力关上了,他狭长的眼睛布满血丝,怒气喷薄而出,“你生什么气,该生气的的人不是我吗?”

    这一声怒吼之后,车厢内阒然无声,反应慢一拍的植树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原本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的蕾拉脸上也没了轻松的笑意,半晌,她故意用轻松的声调说:“巧化身大魔王了啊,好可怕!”一之濑霍的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事,外人不要给我插嘴。”

    蕾拉的身体顿时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一之濑巧,外人?她是外人?

    小竹想要说些什么,但一之濑没有温度的声音已经在车厢响起,“我对你来说,难道连让你打电话通知一声的资格都没有吗?还是说,你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划清界限,要跟那个叫冈崎真一的小男孩双宿双栖了。哈,居然被人这样挑衅,是我做人太温和了吗?”

    阿青原本的好心情也荡然无存,脸色一点一点地挂下来,“不要随便把真一扯进来。我确实不觉得我要上哪里去有向你报备的必要,同样的,你去哪里在做什么也从来没有通知过我,一向不都是这样吗?不要将对方拉进自己的生活,这是一开始就心照不宣的守则。”

    阿青的手搭上车门拉手,最后说:“我现在要走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他对车内的其他几人微微鞠了下躬,“抱歉,打扰了。”说完,打开车门下车,又顺手关上门。

    车内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可怕的低气压,一之濑巧沉着脸,神情莫测地盯着侧前方,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掐出了指痕。小竹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巧,待会儿上节目没什么问题吧?”

    男人狭长的眼睛一挑,“你觉得我有什么问题?”

    小竹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就快点开车,迟到的话对TRAPNEST的形象可是非常不好的。”
29、NANA(完)

    大概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一之濑巧敲开了阿青的门,门外的男人没有了平时的意气风发,或许是工作劳累,精神显得有些颓废。

    阿青让他进来,自己依旧走到水槽前清洗画具。男人将外套放到床上,弓着背坐在床尾,用手心用力地搓揉了下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抬起头,看着厨房里阿青的背影,就这么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来,走到阿青背后,框住他的肩膀,鼻尖和嘴唇贴着阿青的脖颈,细细地嗅吻着,一手徐徐地伸进他的衬衫里面,抚摸里面结实光滑的肌肤。

    一之濑的技巧是毋庸置疑的,但阿青只是闭了闭眼,转过身来,抓住了男人肆意的手,淡淡地说:“抱歉,今天不想做。”

    一之濑巧的身子僵了僵,但并没有因此退开,反而冲他露出一个风流又惑人的笑,一边抚摸他的身体,一边迅速地解开阿青的衬衫纽扣,细细地一路从胸膛湿吻到腹部――一之濑巧对阿青的身体早就熟悉,故意撩拨挑逗之下,阿青不由地也有些意动,但他没动。一之濑的身体慢慢地滑下去,跪到地上,手指灵活地解开阿青的皮带,拉下他的内裤……

    湿热温软的口腔包裹住下、体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欲、望便直击阿青的大脑皮层,阿青嘴里无意识地溢出一声呻、吟,伸手抚摸一之濑的脑袋、耳廓,手指穿过他的长发,渐渐的,从心底里钻出来的欲、望之虫越来越不知满足,他抓住一之濑巧的头发,有些粗鲁地将他的头压向自己……

    高、潮来临的刹那,阿青全数射进了男人的嘴里,男人猝不及防地吞了一大口,急急地退开,还是被呛到了,扶着水槽咳得满脸通红。

    阿青从洗手间抽了几张纸巾,将自己擦干净,重新穿好裤子,出来看见一之濑巧拿着水杯在漱口,眼睛还是红的,睫毛上挂着咳出来的泪珠。阿青走过去靠着流理台,一之濑两手撑着水槽瞟了他一眼,低低地笑起来,“这么浓,这些日子都没有纾解过吗?”

    阿青没说话,点了一根烟,透过轻薄的烟雾,静静地看着这个名叫一之濑巧的男人。

    一之濑抓过阿青夹烟的手,凑到自己嘴边吸了一口,让烟草在自己身体里转了一圈之后,又缓缓地喷出,喷在阿青的脸上,然后他脸上露出一贯风流随性的笑,“干什么这么看我,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阿青点点头,“啊,想问。”

    一之濑巧侧过头狭长的眼睛流露出放荡不羁的神情,半真半假地说:“也许是因为我迷恋上你了也说不定。”

    阿青抽了口烟,并没有因此高兴或者不高兴,只是淡淡地说:“那还真不幸,迷恋的结果通常不是幻灭就是毁灭。”

    男人放声大笑,很愉悦的样子,“一起毁灭么,听起来不错的样子。”一面说着,一面绕过浴室的帘子,走到里面放水洗澡。

    阿青靠在靠在床头,一只脚放在床上,一只脚垂在地上,听着里面的水声,慢慢地抽着烟,说:“一之濑,目前为止,我还不想要谈感情。”

    里面很长时间没有声音,然后,响起一之濑巧淡漠的声音,“那正好,我也这样想。”

    帘子被拉开,一之濑巧随手解开围在下半身的浴巾,扔到沙发上,自己赤、裸着爬到床上――

    结果还是做了,甚至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还要疯狂,一个晚上,变换着体位做了好几次,到最后,一之濑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两眼空茫地望着屋顶,张着嘴喘息,像一尾搁浅的鱼,阿青趴在他身上,背上有情浓时被抓出来的红色抓痕,疲倦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一之濑勉强抬起手,温柔地摸着阿青的头发和耳朵。渐渐的,做、爱时癫狂迷乱燥热远去了,身体冷却下来,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盏孤灯轻轻摇曳。一之濑眯起眼睛,觉得心里面的黑洞似乎越来越大,他推开阿青,拖着酸软的身体走进浴室,将自己连头一起淹没在水中,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窒息的感觉……

    早上被手机短信的声音吵醒,身边阿青趴睡着,根本没有要醒的意思,一之濑巧闭着眼睛一通乱摸,终于在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惺忪着双眼看了一下手机屏幕――

    呐,阿青,还记得我们说过的关于梦想的话题吗?

    现在的我,终于也有属于自己的梦想了――

    我想要和阿青相爱,一直,一直地爱下去。

    ――By冈崎真一

    手中拿着的手机,并不是自己的,一之濑的脸上没有了刚开始的睡意,一种不爽从心底升起,正在这时,又有新短信进来了――

    好想跟阿青做啊,

    我想跟阿青融为一体,紧紧的,融为一体。

    虽然一直知道,不管两个人再怎么靠近,也不可能变为一个人,

    但是我真的好想,让阿青属于我,或者,让我属于阿青。

    ――By冈崎真一

    一之濑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拿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用力,眼里有墨色翻滚,手机短信声再度响起,依旧是冈崎真一,这一回,只有简短的一句,“今天晚上,可以跟阿青见面吗?”

    一之濑久久地盯着那一行字,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他将手机扔回床头,手指插、进长发往后梳,坐在床上转头看睡得正熟的阿青,被子搭在腰间,露出性感的裸、背,青色的纹身像妖娆的壁画,要透体而出。一之濑就这样看着,然后脸上渐渐恢复不动声色的平静,掀开被子下床,身体依旧酸软使不上劲,他勉强站住,走进洗手间洗漱。阿青迷迷糊糊醒来,身子懒懒地不想起来,枕着枕头假寐,洗手间的水声停了,他睁开一条缝看见弯腰捡衣服的一之濑,问他是不是要走了。一之濑嗯了一声,低头扣衬衫纽扣。阿青摸到床头的烟,点了一支才清醒了点,神色淡淡地说:“一之濑,我们到此为止吧。”

    对面正在扣衬衫纽扣的男人顿住了动作,抬头看他。阿青依旧那副表情,平静之中带着淡漠,好像昨天疯狂做、爱的并不是他们。他们之间,一开始就是目的明确的交换,如果掺上感情的因素,则会变得非常麻烦。一之濑巧显然也非常明白这一点,并没多言,只是点点头,说:“行啊。”扣上最后一颗纽扣,将外套搭在手臂上,俯身和阿青交换了一个吻,“既然都要结束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当做告别好了。”

    晚餐在一家著名的法国餐厅,一看就是有钱人的私人俱乐部,他们的座位靠窗,望出去就能看见著名的东京铁塔,下了一点蒙蒙的小雨,灯光朦胧闪烁,浪漫得像一个童话。

    一之濑巧没做任何伪装,好在客人都是高素质的富裕阶层,也没有出现过来要签名的情况。法国菜做得很地道,侍应生也相当专业,只是客人中多情侣,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多少引人注意。

    “今天七夕。”一之濑巧淡淡地解释,神色没有任何不自在。

    阿青恍然大悟,点点头,也不怎么在意。一整个晚上,一之濑巧表现得都很正常,谈笑风生,言语幽默,还问了阿青今后的打算。因为七夕,店里搞了些小活动,给每桌送上了制作精美的诗笺――

    “把愿望写在上面,然后挂在高处,据说可以梦想成真,每年这天,蕾拉都要在整个房子里都挂上诗笺,连公司里也不放过,小女生啊,就喜欢这些异想天开的事情――”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兴致勃勃地拿过笔,一边写一边说,“不过今天难得心情好,我也幼稚一回写一张好了。”

    阿青也从善如流地写了一张,才写好,就被一之濑巧抢了过去,展开一看,立刻笑出声来,“世界和平,真是伟大的愿望啊。”说着招来侍应生,将阿青的诗笺交给他,“记得帮我这位朋友将诗笺挂到最高处。”说着付了不菲的小费给侍应生,侍应生笑着点头,“好的,先生,要不要也帮您把诗笺挂上去?”

    一之濑巧的嘴角一哂,“我的就不用了。”说着,随手就将自己的诗笺撕掉了。

    走出法国料理店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一之濑巧一定要送阿青回去,坐上车之后却又不开车,两手扶着方向盘,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已经没有了在料理店有说有笑的样子。阿青坐在副座,没有催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机械地系上安全带,拉开手刹,慢慢地将车开出停车场。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视距缩短,马路上的车都放慢了速度,谨慎慢行。

    一之濑巧异常沉默,身上的气息有些危险,令人不安,车子在不断加速,直到接连闯过两个红灯,阿青终于忍不住开口,“一之濑――”

    一之濑巧转过头来,双目赤红,忽然扳过阿青的脸来凶狠地吻他,那么大的力气,简直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样――

    车子失去控制,车轮打滑,阿青最后的视线里是一之濑巧黑色的睫毛和撞向自己的集装箱车——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世界,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尊的。

30、番外(一之濑巧)修
    入目的是白色的墙,墙上的壁挂式电视机,似乎,不是在自己的房间,也不是酒店,那是在哪里?
    浑身都疼,耳朵里一直嗡嗡嗡嗡地响,令人烦躁。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一之濑巧拔掉手上的点滴,勉强撑着身体下床,一步一步地移向门口,渐渐的,门外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似乎是莲他们。他打开门,外面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蕾拉双目含泪,忽然激动地扑向他,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哭着说:“太好了,巧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他摇晃了几下,伸手扶住墙才勉强站住,好在莲飞快地拉开了她,“蕾拉,不要这样,巧的身体还非常弱。”
    蕾拉擦着眼泪,露出羞赧抱歉的表情,“我只是太高兴了。”
    一之濑巧扶住头疼欲裂的脑袋,问:“发生,什么事了?”
    莲略略皱了下眉,开口道:“忘记了吗?你出了车祸,这里是医院。”
    车祸?停顿的思维慢慢地运转起来,脑海中浮现一些吉光片羽,靠在床头抽烟的男人,法国菜餐厅,许愿诗笺,大雨,疾驰而来的集装箱货车……
    脑袋又开始抽痛起来,莲和小竹一起扶着他躺上了病床,一边给他盖被子一边说:“现在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也不要随便出病房。因为车祸现场有很多群众,所以你出车祸的事第一时间就上报了,现在外面有很多狗仔队蹲守。你再忍一忍,我去找医生问问看能不能转院,私人医院的话,环境和保密措施都会好一点。啊,那些狗仔还真是没有人性啊,一点都不体谅别人刚发生不幸的事,只顾着挖掘爆点。又正值TRAPNEST发行新专辑,真是多事之秋啊……”
    小竹的絮絮叨叨的话语显得非常非常的遥远,仿佛隔着一层玻璃,他只能听到嗡嗡嗡的响声,一之濑张了张口,问:“他呢?”
    小竹的张着嘴的样子非常好笑,一之濑巧又问了一遍,“藤本青,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呢?”
    小竹的脸上出现悲戚可惜的神情,张了张嘴,小心翼翼地说:“巧,车祸很严重,你仅仅伤成这样已经是奇迹了,你那位朋友……”
    莲冷静地接口说:“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停止心跳了,抢救无效。”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异常安静,以为可能到来的伤心悲痛并没有出现,一之濑巧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慢慢地将头转向窗外,双眼空茫,喃喃地说:“居然,死掉了啊。”
    小竹担忧地看着他,还想要开口安慰几句,但被莲拉住了,“总之,你好好休息,乐队的事暂时不用操心,藤本青的事,我也感到很遗憾。”
    莲他们退出去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冰冷的液体从塑料细管中一点一点地流进他的静脉,一之濑慢慢地举起左手搭在额头上遮住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
    两个月后,一之濑巧出院,除了了额头和腿上多了一条深刻的疤,车祸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后遗症。那时候,媒体对他车祸的事已经吵吵嚷嚷了很长时间,电子眼拍下了他连闯两个红灯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双目赤红,精神显得极不稳定,各种不负责任的猜测接踵而来――醉驾,嗑药,吸毒……
    结果,偏偏又在这时候曝出本城莲和大崎娜娜的恋情,一时之间,关于TRAPNEST的负面新闻比出道起加起来的还要多。
    一之濑巧将报纸扔回桌上,低头点了一根烟,靠在沙发上扯着嘴角冷冷地笑,“至少证明TRAPNEST还在当红,比起攻讦诽谤,无人关注才令人悲哀。”
    车祸以来,一直紧绷着弦精神高度紧张的小竹松了一口气,“说的也是呢,正是因为TRAPNEST非常走红,才会这样被人关注啊。”
    他的话音刚落,一之濑巧就转过头来看他,狭长的黑色眼睛满是危险的气息,“就算是这样,但负面新闻太多的话也会影响乐队形象,公司也许会停止TRAPNEST的演艺活动也说不定,我可不想我的乐队到此为止啊!”
    小竹深有同感地点头,“果然不愧是巧,想得比别人周到。”
    “既然这样,那还不快去给我想办法,你是我们的经理人吧!”完全化身斯巴达,房间里的人一时之间噤若寒蝉,不敢去看一之濑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小竹更是首当其冲,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知道了,这就去想办法。”
    小竹几乎是逃似的走向门口,刚将门打开,一之濑催命似的声音又响起了,“去跟公司上面提议,这次的MV拍摄去国外吧,正好可以避开国内的这场风波。”
    “好,好的。”
    门关上了。
    一之濑巧走到阳台抽烟,对着手提上网的蕾拉有些担心地说:“最近巧的脾气很暴躁呢,烟抽得也比平时凶,眼睛里总是充满血丝,好像根本就没有睡觉。其实,我并不觉得莲和娜娜的恋情被曝光有什么不好啊――”
    一直照顾蕾拉的玛丽温柔地说:“巧先生是个把TRAPNEST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正因为这样,所有阻碍乐队发展,让乐队蒙上负面色彩的人和事在他看来都是难以容忍的,也包括他自己,他的压力可想而知。而且――”玛丽的声音放低了,“离车祸发生才过去没多少时间,死亡的阴影一定还笼罩着他,明明是自己开的车,结果自己反而没事,同车的朋友却失去了生命,这种感觉,是没有人能够体会的,他一定非常痛苦内疚。”
    蕾拉的心也变得沉重起来,望着阳台上凶狠抽烟的巧,明明那么近的距离,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靠近,那个人,就算是世界末日,也只会一个人自己承受。
    去国外拍摄的提案很快得到得到公司批准,能离开国内纷扰狭小的环境,一直以来生活得像高塔上的公主的蕾拉也稍稍觉得**了些,因此,心情也变得愉快,但在拍摄间隙的时候,莲与她并肩坐在台阶上,一边低头点烟,一边说:“蕾拉,多注意一下巧吧,他的状态似乎不大对。”
    “诶?”蕾拉蹙起眉,“可是拍摄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异样,依旧挑剔魔鬼。而且――”蕾拉孩子气地嘟起嘴,略带醋意地说,“今天他的拍摄任务一结束就完全看不到人影了,一定是去会他的旧情人Stellar了。”
    莲长长地出了口气,眉间有些忧虑,“或许是我多心了,我总觉得,车祸之后的巧非常令人不安,好像,要毁灭了一样。”
    公司对能够带来无数利益的TRAPNEST一向大方,酒店一向都是订最好的,他们住的是一个总统套房,蕾拉、巧和莲一个套房,植树和小竹、玛丽则在另一个套房,既方便平时工作,彼此照顾,又能保护隐私。
    半夜里醒来,外面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应该是巧回来了,蕾拉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一定是从哪个女人身上的床上下来的。
    蕾拉有些愤愤地想,又想起白天莲说的话,再也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悄悄地起床,打开房门。客厅的灯居然亮着,蕾拉试探地叫了声,“巧?”
    没有人回答她,她又叫了一声,轻轻地推了一下一之濑巧的房门,门居然没有关,房间里黑漆漆的,“是在洗手间么,巧――”她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但依旧没有人回答她,不知为什么,心里产生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将洗手间半掩的门推开,客厅里的灯光到达这里已经非常微弱,洗手间里的窗户打开着,风吹动着白色的窗帘,清淡的月光照着满地的水,反射着冷冷的光,女孩儿倒抽一口气,瞳孔紧缩,“巧!”
    一之濑巧穿着衣服睡在浴缸里,一只脚还挂在浴缸外面,脚上的鞋子也未脱,冰冷的清水淹没了他,黑色长发和蓝色的丝绸衬衫漂浮在水面上,像一朵盛开的艳丽的花――他好像已经死了。
    蕾拉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边手忙脚乱地放掉浴缸的水,一边费力地拉扯一之濑巧的身体,不知所措地哭叫着,“巧,巧……”
    在房间里听到动静的莲赶过来,大吃一惊,迅速地将一之濑拖出浴缸放平到地上,一边挤压他腹部的水,一边快速地吩咐蕾拉,“蕾拉,打电话给医院,另外快点把小竹叫过来。”
    “是,是――”蕾拉惶急地要拿手机,才发现手机不在身上,又慌慌张张地转身向客厅跑去――
    一之濑的脸色惨白,头侧在一边,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莲一下一下地按压着他的腹部,额上背上已经沁出了汗,好一会儿,他的嘴里终于吐出了水,紧接着,人就咳嗽起来――
    蕾拉哭着跑回来,“莲,我不知道急救电话。”
    莲刚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抬头抹了一下额上的汗,“已经没事了。”一之濑巧虚弱地睁开眼睛,一瞬间有些茫然,看到浴室里的两个人,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莲的眼里射出严厉的目光,“如果不是我们在这里,你恐怕已经死掉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被这样一说,记忆有些回笼了,那种四面八方被水倾轧过来的感觉,濒死的感觉,其实非常地令人着迷,将灵魂彻底摆放出来,任人处置,痛并快乐着,他撑着虚弱的身体慢慢地坐起来,靠在浴缸上,低低地笑道,“干什么?我只是洗澡而已……难道你们以为我会自杀吗?”
    自杀这种软弱的事情,一之濑巧才不会做,即便是被身体里的黑洞啃食,像过期的食物被放在烈日下发臭腐烂,他也会活得好好的。
    “有穿着衣服洗澡的吗?而且,浴缸里都是冷水――”莲的双眼逼视着浑身湿淋淋的男人,然后皱起眉来,“你喝酒了?”
    “一点点而已。”其实当然不可能只有一点点。
    本城莲沉默半晌,转头对还呆立着的蕾拉说:“蕾拉,这里已经没事了,你先去睡吧,明天还要拍摄。”
    蕾拉张了张口,“但是……”面对莲无声的坚持,女孩终于将担心的话咽回了肚子,乖乖地走出了浴室。
    本城莲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滴着水狼狈无比的男人,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你这家伙,快点起来收拾一下,明天的拍摄,你这个队长不出现可不行啊。”说着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男人,一之濑巧却一动不动,垂着头,虚幻飘忽的声音从垂下来的长发里面传出来,“哎,莲,给我一点那种东西吧。”
    本城莲悚然一惊,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但那个男人只是低着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吓人的话,整个人像从湖底泛起的千年淤泥,散发着阴寒、沉郁、腐烂、绝望的气味,“我知道你在吸那种东西,给我一点吧。”
    莲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无与伦比的愤怒,一把抓起一之濑的衣领,“喂,你这样,非常不像那个叫一之濑巧的男人,我认识的一之濑巧,冷酷坚定,想要的东西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当初是你叫我到东京来的,为了这个,我抛弃了深爱的女人,你现在说这样的话,我会恨你的。”
    “那就恨吧。”一之濑巧软着身子任他抓着自己的衣领,盯着满脸怒火的莲,说,“反正我也不在乎,我啊,亲手杀死了我爱的人。”
    莲的瞳孔一瞬间紧缩,一之濑巧似乎从中得到了快意,脸上的笑越来越大,似乎克制不住了,只能五指张开紧紧抓着自己疯狂扭曲的脸,笑声从手掌下传出来,飘在浴室里,非常}人。
    曾经有女人这样形容过一之濑巧,“巧你啊,就像大海,很多人都喜欢大海,却没有多少人了解**,看起来温柔多情的大海实际上是最冷酷最危险的,既漠视一切又吞噬一切,我有时候怀疑,巧你的血管里流的可能都是冰冷的海水吧,如果你真的爱上一个人,带给别人的也不会是温暖。”
    真像一个诅咒。
    在成为TRAPNEST的队长之前,一之濑巧的人生没有任何可供瞻仰的地方,从少年时代起,他的身体里就充斥着愤怒,对酗酒成性无法担当起家庭责任的父亲的愤怒,对懦弱得几乎没有任何个性的母亲的愤怒,对为了摆脱那样的家庭环境而早早嫁给一个钟表匠的姐姐的愤怒,对无法改变现状的自己的愤怒……这些愤怒燃烧着,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毁灭别人连带着毁灭自己。
    他爱音乐?不,**是,他需要音乐作为自己发泄的出口,让TRAPNEST成为日本第一的乐队,让自己获得话语权,满足支配欲,让别人同意他的主张,服从他的命令,在台上酣畅淋漓地享受舍我其谁的优越感,世界此刻他最大,他掌管事物的对错,顺便操纵别人的生活。
    阿青说要结束的时候,他很平静地同意了,在粗糙缺爱的环境中长大的自己,并不向往那种温暖的感情,爱情这种东西,他不想要,也没办法给予。就算藤本青身上有令他迷恋的地方,但迷恋这种东西就像阿青所说的,最后的结果不是幻灭就是毁灭,只是,他无法忽视心底里涌起的那种愤怒和无助,就像曾经那个将学校窗户全部打破的少年。
    他们一起吃最后一顿晚餐,在七夕这个特别的日子,看对面的男人平静用餐,沉静从容,好看的眉眼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明明出身比他还要不堪,为什么他却能像一棵健康的绿色植物,光线充足,自然优雅地向上生长,轻易复苏着一个灵魂的命运与梦想,让人相信,即便前面是绝路,可希望仍在转角。
    他看着,专注地,温柔地,心里却在酝酿一个疯狂的念头,下一刻,世界末日就好了。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呢?一之濑巧的人生里,没有爱情那种东西,他没有爱人的能力,他只是,只是好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抛弃。
    瓷砖地板冰冷的温度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一之濑巧的身体,他的笑声渐渐零落,慢慢变成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听着由衷地让人感到害怕与心酸。
    莲撑着身体站起来,去拉一之濑巧,“喂,别坐在这里了,赶紧去睡觉。”
    男人坐着不动,居然已经睡过去了。莲弯腰费力地将男人拖起来,走出浴室,却正对上捂着嘴泪流满面的蕾拉――莲明白从中学时代起,蕾拉对巧,就一直有着深刻的迷恋――他什么也没说,将一之濑巧半拖半抱地放到床上,一沾**,一之濑巧就顺势滚到了一边,仿佛怕冷似的,高大的身体蜷缩成母亲子宫里时的模样,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显出从所未有的脆弱。
    莲看了一会儿,费力地脱掉他的衣服,盖上被子,走出房间,蕾拉还站在那里,孤零零的样子,非常可怜。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莲这样吩咐着蕾拉。
    蕾拉一动不动,含着眼泪的双眼无助地看着莲,“莲,巧说的是爱,对吗?他居然说了爱,他居然说了爱,我以为,他的身上,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
    莲担忧地蹙起眉,摸了摸蕾拉的头,“去睡觉吧,巧只是喝醉了。”
    蕾拉咬着嘴唇,哭笑着说:“对巧来说,我也就只有唱歌这项才能能让他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只是他的工具,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唱歌,他会毫不留情地抛弃我。”
    莲略略皱眉,“没有那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女孩单薄的身体溢满了悲伤,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本城莲是被蕾拉疯狂的敲门声吵醒的,打开门,便看见女孩惊慌失措的表情,“莲,巧不见了,他不见了,不在房间,不在小竹他们那里,也没有在楼下吃早餐……”
    一瞬间脑海中就浮现了昨晚一之濑巧整个人泡在浴缸里的情景,心头闪过一阵不安,勉强安抚了已经快哭了的蕾拉,莲开始在酒店角角落落找起来,最后终于在天台找到了正在抽烟的一之濑巧,天台风大,吹着他的长发和衬衫衣摆,有一瞬间,莲几乎觉得他会跳下去――
    本城莲出了口气,慢慢地走过去,说:“巧,不要再做些令人担心的举动了。”
    一之濑巧既没有转过身也没有说话,只是从嘴里吐出白色的烟圈。莲与他站到一起,看着楼下异国城市的风景,说:“虽然很不想说,但是,我庆幸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你,TRAPNEST是因你而存在的,不要毁了它。”
    一之濑巧终于开口了,“莲,当年离开家乡上京的时候,为什么跟你的女人分手,明明还爱着的吧,明明还可以用邮件、电话联系,为什么却两年没有音讯?”
    本城莲没有说话,一之濑巧也不需要他的答案,他抽了口烟,淡淡地说:“我们这些人就像长在阴沟里的植物,即便外表再怎么光鲜亮丽,心却永远都是残缺的,温情脉脉的方式对我们来说都是无聊又乏味的,只有亮出刀子来,血肉横飞才能感觉到疼痛和欢愉,才觉得快意。如果不能拥抱,不能接吻,不能做、爱,不能让身体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就算爱着,也没有任何意义。永远什么的我不稀罕,也不相信,我只相信真真切切把握着的一瞬,如果不能在一起,那就一起死掉好了。我就是这样扭曲,一直以来,我小心翼翼地掩藏着本性,注意不要一不小心摧毁别人活或者摧毁自己,但是显然,这种功夫是白费的。”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他们这些人的表象,露出赤、裸裸的本质来。
    本城莲也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后转向一之濑巧,眼里有着洞若观火的清明,“有一件事,有点在意,告诉我,那个车祸,只是单纯的意外吧?”
    一之濑巧笑起来,用手指将头发全部往后梳,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转头看向本城莲,狭长的眼里有妖娆雾气,“你猜。”
31、番外(冈崎真一)

    莲和娜娜的恋情被媒体宣扬得热热闹闹,连带着娜娜黑暗的过去都被无孔不入的狗仔队翻出来,加以恶意的揣测,大崎娜娜,被渲染成一个阴沉又颇有心机的女人。

    结果,BLAST以这种最不想要的方式彻底出名了,顺理成章地被摆在与TRAPNEST对立的位子。

    “这一次的事,应当也有公司暗地里的默许,制造轰动性的话题才能引起民众的关注,不管这种关注是善意还是恶意,只要能赚钱,公司是不会在乎的,至于最后BLAST是不是会被毁掉,于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暂时摆脱掉狗仔队,住进了廉价的旅馆,聚在娜娜的房间里商讨着今后的打算,泰冷静地分析着目前的形式。

    房间里一时都安静下来,一向元气十足的伸夫也沉默了――这就是现实,冷冰冰得没有一点温度。

    “那就比TRAPNEST更加有名,做出比他们更棒的音乐啊。”怀抱着贝斯的冈崎真一忽然开口,声音尽管不大,却充满着愤怒,让房间里的其余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冈崎真一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处于变声器略微低哑的声音传出来,“别人怎么想的,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是再也不想看到一之濑巧那个男人得意的脸,我会毁掉他所拥有的一切,TRAPNEST也好,或者其他什么,我会让他一无所有。”

    少年声音里那种刻骨的恨意令人心惊,娜娜有些担心地开口,“喂,小鬼――”

    冈崎真一从床上起来,向门口走去,伸夫连忙叫住他,“真一,你上哪里去,不是说了一起商量吗?而且外面现在也不安全。”

    冈崎真一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房间,只剩关门声空空地回荡着。

    好久,屋子里的人回过神来,伸夫皱起眉,“真一没事吧,感觉他现在很偏激啊,有些担心。”

    泰叹了口气,“那个孩子,心里面一直在哭。不管他的话,真怕他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娜娜低头点了一根烟,说:“不管怎么说,我跟真一那小鬼的想法是一样的,只要比TRAPNEST更红就好了,我一定会打败他们,笑看那个长头发的男人哭。”

    “娜娜对巧的怨念好大,难道也是因为藤本先生?”伸夫好奇地问。

    “不,只是本能地讨厌。”

    “是因为他把莲从你身边带走了吧。”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冈崎真一面无表情地点了一根烟,阿青出事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脑袋里白茫茫一片,像溺水的人一样,灵魂被生生抽离,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以为自己也会死掉,但是渐渐的,阿八的、娜娜的、伸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耳朵里,眼睛也能够看清他们焦急担忧的神情了。

    到现在,他依旧不相信那个男人已经死去了,怎么可能呢?啊,对,他不过是去旅行了,只是这一回他去的地方比较远而已,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那时候自己应该已经长高了吧,一定要长得比阿青还要高,那样他就可以从后面将阿青整个抱住。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阿青的租屋,屋檐下的几盆朝颜花在风雨中柔弱地颤抖着身体,是阿青的花,得保护它们,阿青回来看到它们死了的话会难过的――这样想着,他快步走过去,却吃惊地发现,门,开着――

    阿青,阿青回来了――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似乎,只要推开这扇门,阿青就会从案桌上抬起头来看他,手指触上门面,却又缩了回来,他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最后用尽了全部力气,将门推开了,光亮争先恐后的跑进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灰尘的房间,依旧是熟悉的房间,床尾坐着一个男人,佝偻着背,在抽烟,青白的烟雾缠绕着他,像要把他拉进地狱里去,影子浅浅地映在地上,地上已经都是烟头,不是阿青――

    冈崎真一的目光尖锐起来,“你来干什么?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一之濑巧缓缓地站起来,狭长的眼睛阴翳与冷酷,“该说这个话的是我才对,我已经把这里买下来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你现在可是站在我的房间里。”

    “你说什么?”长久以来的愤怒和仇恨终于爆发出来,这个人抢走了阿青,现在又要来抢他唯一所能寄予希望的地方?少年一步上前揪住一之濑巧的衣领,“你这个杀人凶手,把阿青害死,怎么还能厚颜无耻地做这些,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你不去死?”

    一之濑巧的脸色像阴霾的天空,乌压压地要落下雷来,反揪住少年的衣领,将他抵到墙上,言语刻毒,“无耻的人是你才对吧,顶着一副天真的模样,却卑劣地插足别人的感情,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到那种地步,说不定他也不用死,别反过来把责任全推到别人身上,罪魁祸首不是你吗?”

    仿佛一个铁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脸上,冈崎真一瞬间脸色惨白,然而双目却一点一点红起来,“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一边这样吼着,一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一之濑掀翻在地,跨坐上他的腹部,提起拳头就往男人身上砸,男人也毫不示弱,两个人居然就在地上扭打起来。到底一之濑巧是成年人,略胜一筹,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又摸了摸破了的嘴角,看着地上的少年眼神阴鸷,“我早说过,跟我抢人,你还早一百年,就算是死了,他也是我的。”

    少年精致的脸混着灰尘和泪水,显得尤其狼狈,双目里的恨意有如实质,仿佛随时闪出两把大刀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一之濑巧,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听到这样的话,一之濑巧嘴角只是露出似哭非哭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啊,我等着。”

    他走出房子,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夏天已经要过去了。他一步一步走在雨幕中,背影挺直冷酷,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一之濑巧坐进自己的车里,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泰,“喂,快点把你们家小鬼领回去,不然,我可不保证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打完电话,他坐在车子里,并没有直接离开。嘴角隐隐作痛,眼角微红,但他用常人难以想象地毅力生生地将要流出来的液体逼回去――他真的非常非常地讨厌那个叫冈崎真一的小鬼,讨厌到甚至想毁了他――

    “不要再去挑衅一之濑巧了,那个男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将冈崎真一带回旅馆之后,泰是这样跟他说的,但少年一声不吭,迎面遇上来看他们的小松奈奈,他也是视而不见地擦身而过。女孩儿有些错愕,疑惑地看向泰,泰的表情有些沉重,什么都没有说。

    小松奈奈转头看看已经进了自己房间的冈崎真一,总觉得有些担心,过去敲了敲门,“真一,我是阿八,做了好吃的寿司给你们,快过来一起吃吧。”

    当然里面没有任何声响,她转动门把手开门进去,小小的房间,少年坐在墙角的阴影里,被雨淋湿的头发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

    小松奈奈走过去蹲下,摸摸他的头,“不要坐在这里,会感冒的哟。”

    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沙哑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呐,阿八,我真的,非常非常地痛恨着一之濑巧那个男人。”

    女孩儿微微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少年抬起头来,原本还略略青涩的脸却显出不寻常的凝重与肃杀,仿佛一夜长大,他看着小松奈奈轻轻地说:“他把我的梦想和可能得到的幸福,全部,都毁掉了――我不会放过他!”

    小松奈奈坐了下来,慢慢地揽过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温柔地抱着他,小声地哄着,”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也相信小真一定会打败那个人的,现在,就乖乖地睡一觉吧,乖――”

    女孩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像母亲的子宫,少年靠在女孩的腿上,大睁着眼睛,过了很久很久,他的眼泪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漫出眼眶,随着那些水流出来的,还有那一直以来无处发泄的悲伤。他蜷缩起身子,抓着女孩的裙摆,抓得指甲都陷进肉里面,他说:“阿八,我好想阿青。”

{未完,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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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逆水寒(一)

  大雪,漫天的大雪,像扯破了的棉絮,纷纷扬扬地往下落,覆盖在阒然无声的苏州城。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那是凌晨时分,店铺还未开门,墙角缩着两三个乞丐,手插在袖筒里,身上堆着厚厚的积雪,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大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以极慢的速度在移动,等行到近处,才发现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上从头到尾裹着一块又旧又脏的毯子,只露出一双坚定的黑色眼睛。
  冷、饿,侵袭着少年的意志,但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宛若标杆,脚步也依旧没有停下来。忽然,他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噗一声,整个人倒在了雪地上——
  墙角的乞丐掀了下眼皮,又事不关己地闭上了。雪,还在下,悄然而冷漠地落在少年身上,落在这风雨飘摇的帝国之中。
  
  阿青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屋子里,屋里很简陋,但炉火烧得很旺,暖洋洋的。天色已经黑了,从前面院子里隐隐传来一片莺歌燕舞的嘈杂之声,隔得太远,听不大清。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阿青最后的记忆是雪,用不停歇的大雪,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他记不起这个身体的任何事情,这个少年,仿佛就是突兀地出现在这片白色的天地间,孤身一人,没有过往,也看不见未来。
  身体依旧没有力气,脚上的冻疮肿得像个馒头,落地就疼,但他强撑着推开房门,入目的是一个静悄悄的被雪覆盖的小院子,再往前,是一栋灯火通明的小楼,那些歌声、嬉笑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阿青打开院子的门,一个绮丽迷离的世界便扑面而来,精致的雕梁画栋,亮如白昼的烛火,猩红如血的绸缎,身着艳丽衣裙腰肢柔软的妙龄女子,羽扇纶巾的书生,天南地北的镖客,豪爽的呼喝声,柔媚悦耳的轻笑声,全部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生动活泼的妓院浮世绘,绚烂得像一个迷梦。
  一个喝醉酒的大汉脚步踉跄,朝阿青跌来,阿青后退一步,大汉已被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扶住了,娇笑着劝走了。阿青的面前出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提着食盒,眉清目秀的脸上没有一点孩子的天真无邪,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这里是不许随便进来的,被鸨母知道的话,会有麻烦,快点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迈开腿朝阿青来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示意阿青跟上。
  
  莺歌燕舞又渐渐远去了,落雪无声,阿青回到了那个凄清的小院子,小男孩费力地将食盒放到桌上,说:“吃饭吧。”
  食盒里是两个半冷的馒头,和一小碟酱菜。阿青已经饿坏了,并没有客气,只说了声“谢谢”便取过馒头来吃。他也不知道此前这个身体饿了多久,不敢吃得太快,只能一点一点地掰着馒头和着桌上的一壶冷水慢慢咽下去,小男孩一直没说话,仿佛全不当阿青存在,坐在床上透过朦胧的窗户纸看着外面。
  阿青问他:“这里是哪里?”
  “揽翠阁,妓院。”小男孩简短地回答,说到妓院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看着阿青,仿佛等待着预料中的反应。
  但阿青只是淡淡地问:“是你救了我?”
  “不是。”小男孩又转回头去了,不再说话。
  
  阿青在两天后才见到那个救自己的人。
  白天,阁里的姑娘都还在睡觉,没有烛火、酒色的映照,揽翠阁像残妆半褪的女人,露出了那一条条岁月的沟壑。
  阿青穿过兜兜转转的回廊,来到二楼东面的房间,听到里面的应声之后,伸手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女人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精致的软榻上,微阖着眼睛抽旱烟,猩红的华服,金簪子,银穗子,红璎珞,殷红的樱桃小嘴,镶玛瑙的细长烟杆……半开半阖的点绛唇中,徐徐吐出一团白雾……这是水明楼——揽翠阁,不,是整个苏州曾经名动一时的花魁。
  尽管,在现在这个时代看来,她已经老了,然而在阿青看来,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尤物。十几岁的女孩固然明媚鲜妍,然而毕竟年轻,阅历修养都不够,只能暂时满足男人的虚荣心,没法深度交融。只有这种历尽千帆将风情刻在骨子里的女人,才能从根本上动摇男人的心。
  她见阿青进来,并不起身,只是用烟杆磕了磕烟灰,眯着眼睛问他的来历。他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她居然也不多问,只说:“若是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我会让妈妈给你找点活儿做,晚上就跟小顾住一屋。”
  她在阁里很有地位,虽属半退隐状态,但身后依旧有不少达官贵人供养她昂贵的花销,又兼做阁里的教习师傅,教姑娘琴棋书画及待客之道,鸨母对她十分客气,近乎谄媚。
  虽说是妓院,其实并不是阿青印象中的那种只要谁付了夜渡资就可以住夜的。古时的人由于早婚,性是不成问题的,然而盲婚的夫妻虽然也有在婚后发生爱情的,但到底少了紧张悬疑,憧憬与神秘感。又因为古时礼教所限,男女正常交往有限,最大的自由居然是在妓院这样的社交场合,客人看上哪个姑娘,也不是出了钱就能到手,还要看姑娘愿不愿意,这就需要一个过程,近似于现代的恋爱。很多男人,来妓院是为了一种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爱情,虽然听着荒唐,但却是事实。
  
  第一次落脚在这样全然陌生的时空,曾经的技能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阿青只能随遇而安,在揽翠阁后面的院子里住了下来,平日里帮着做一些粗活,也帮楼里的姑娘跑腿做事,后来经人介绍,做了一个铁匠的学徒。
  与他同住的小顾是楼里的孩子,叫所有的姑娘姑姑,沉默寡言到近乎阴沉,平日里除了去厨房拿自己那份饭菜,几乎不到前面去,只待在房间里习字看书,楼里的姑娘有时会让他跑腿买些零嘴或者胭脂水粉什么的,然后趁机笑嘻嘻地摸一下他的脸,塞一把糖果给他,或者给他一本从自己客人那边要来的书,随便什么书,小顾总是看得非常入迷。水明楼有时候会过来教他念书,或者教他弹琴下棋,却并没有多少耐心。有一次,小顾不知道做了什么,惹得水明楼大怒,一巴掌甩在小孩的脸上,拂袖而去。小孩的左脸肿得老高,却倔强地不肯掉泪。
  阿青叫他,“小顾——”
  他不抬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咬着唇,依旧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习字,小小的孩子脊背挺直,眼里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悲愤。
  那天是上元灯节,水明楼差人来叫阿青,给他几两碎银子和一瓶消肿的药,对他说:“带小顾去看灯吧。”
  他们出门的时候,正遇上水明楼出堂会,一身华丽的衣裙,金色与红色交织,那样浓烈与缤纷,大开的领口露出雪白的肌肤,端庄之下的放任,惊艳得令人心悸。她一眼都没有看站在旁边的小顾,弯腰进了轿子,轿子缓缓抬起,平稳地远去。阿青去看小孩,小孩肿得老高的脸因为涂了药已经消退了一点,却依旧触目惊心。
  
  尽管宋朝廷与辽人的战争不断,然而战火终究还没有蔓延到富庶的南边,上元灯节依旧游人如织,隐隐可见“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的热闹繁华。天色渐暗,街道两边陆陆续续华灯初放,家家户户门口悬挂了形形色、色的花灯,花蓝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礼花灯、蘑菇灯,更有灯内置香片,上灯之时,熏香四溢,也有那走马灯,将悲欢离合才子佳人的故事绘于灯面上,随着光影流转,故事也高低起伏着。又有各地戏班、杂耍班子在街头上演鼓乐杂戏。
  小顾看得目不转睛,眼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脸上终于有了孩子的表情。阿青怕他走丢,拉了他的手,他转过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看阿青,又看看两人相握的手,心里有陌生而温暖的东西在发芽。
  阿青带他去吃馄饨,馄饨鲜美,小孩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头顶的夜空忽然炸开来五颜六色的烟花,照得人脸上明明灭灭,他捧着碗忘了吃,只顾着抬头看,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身边的阿青,阿青穿粗布短打,貌不惊人,漆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花灯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午夜,阿青背着他,慢慢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小孩一路沉默,手里捏着阿青买给他的泥人,直到睡觉都不肯放。
  
  阿青在揽翠阁一待就是三年,因为长时间从事体力劳动,他比一般十六岁的少年长得高,也长得结实,五官依旧平凡,但棱角分明,眼神坚定,已渐渐有了男人的阳刚之气。
  他依旧没有想起关于这个身体的事情,唯一似乎跟原身有关的只有一本破旧的刀谱,阿青并没有着力研究,只是闲暇时候翻翻看看,这么三年来,断断续续的,也看出一些名堂。
  三月,春寒料峭,阿青已经耍完一套刀法,赤、裸的上身布满晶莹的汗珠,他随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走到水缸边,舀起一勺冷水浇在自己身上,水流顺着他古铜色起伏的胸往下流,阳光下闪闪发亮,充满雄性的魅力。阿青旁若无人地将洗完,抬头正对上一双有些痴迷的眼睛——
  阿青一愣,不动声色地问:“阿锁姑娘,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阿锁是揽翠楼里的姑娘,八岁的时候被鸨母买来做了养女,逃了几次,被打得几乎去了半条命,后来便学乖了。她是天生美人胚子,高鼻深目,不像苏州女孩娇娇小小,婉约动人,她是明目张胆的美丽,跟水明楼有些相似,却又比她多了几分野性与不驯,是鸨母专门培养来接水明楼的班的。如今十八岁的阿锁美得令人惊艳,似乎刚刚从床上起来,头发随意地披在背上,水红色的衣服不端不正地穿着,一双白嫩的脚趿着一双绣花鞋,藏八露二,一股浓重的暧昧成分,性感得让人忍不住想撕扯蹂躏。
  她懒懒散散地走近,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阿青的胸膛,笑着说:“我的胭脂用完了,要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春意轩,买盒新的来。”
  阿青点点头,说:“好的。”
  她拿一锭银子塞到阿青的手里,“这是钱,多的你给我买几条金鱼,再买一个鱼缸。”
  阿青答应了,晚上从打铁铺回来,买了胭脂和金鱼,送去阿锁的房间给她。她把鱼缸放在桌上,光着脚趴在桌上盯着斑斓的金鱼,忽然对阿青说:“我就像这金鱼,永远也逃不出这么小的鱼缸,就算再漂亮,也是供人娱乐的玩物。
  阿青站着没说话,她仿佛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转头望向窗外,有些恍惚地说:“春天了啊,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每天推开窗,所见的都是一样的风景,从我的房间到楼下的大堂,我所拥有的,就是这么一小块天空……你说,我家乡的桃花是不是已经开了?”
  阿青说:“阿锁姑娘,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离开了。”
  阿锁仿佛没有听到,依旧痴痴地望着窗外,阿青走到门口,伸手开门,她忽然飞奔过来,从后面抱住了阿青的腰,紧紧的,她说:“带我离开吧,离开这里——”
  阿青没动,阿锁将脸贴在阿青的背上,温暖的泪水流出眼眶,洇湿了阿青单薄的衣衫。阿青缓慢而坚定地挣开了她的手,静静地说:“阿锁姑娘,我只是个打铁的无名之辈,既没有出人头地的鸿鹄之志,也没有高攀姑娘的妄想,实在很对不起。”
  阿锁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缓缓地放开了手臂,阿青打开门出去,没有回头看一眼。出门却遇上了小顾,他飞快地看了阿青一眼,匆匆离开。阿青的目光落到了隔壁水明楼的房间,紧闭的门窗里传来浓重的中药味——水明楼已经病了两个月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照在阶前清亮如水,揽翠阁的靡靡之音隐隐约约地传来,阿青坐在阶前吹一只陶笛,陶笛是自己做的,曲声呜咽,像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苍凉中带着深深的孤寂。小顾从屋里面出来,靠着门问他:“你为什么不带阿锁走?”
  十一岁的孩子眉目冷峻,眼里已经藏了世故与激愤。
  阿青吹完一曲,思绪有些飘远,怔怔地望着前方,没有不答话。
  小顾与他并肩坐到门槛上,问他:“你是因为阿锁是□,才不愿意带她离开?”
  阿青摇头,“阿锁很好,但我没有负担起另一个人的人生的打算。”
  小顾低下头陷入沉思,阿青又吹起了陶笛,呜咽的声音与前楼柔媚的靡靡之音交缠着,然后脱颖而出,在月夜下流淌。
  
  阿锁依旧是那个明艳桀骜的揽翠阁花魁,凭着她的姿色和不懈努力。她就像扑克牌中的女王,一面光彩夺人,温柔缠绵,是对付男人的一招鲜,一面彪悍耍浑,粗俗不羁,是对付同类女人的核武器。她的艳名与恶名以同样的速度在苏州城的才子商人乃至贩夫走卒之间传诵,多少人为这样矛盾大胆的女人趋之若鹜,痴心不悔,她却仿佛是铁石心肠,将男人捧上的真心玩弄在掌心。
  而曾经的一代艳妓水明楼已经病入膏肓了。那天,水明楼差人把阿青叫过去。还是阿青初次见水明楼的那间房,水明楼躺在里面的床上,床帐已经全放下来了——她不愿意让男人瞧见她难看的病容。她的声音已经虚弱,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她说:“那天我从楼上看见你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起来,就叫人把你抬进来,请了大夫。你的冻伤很严重,又好几天没有吃饭,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死在那个雪天了。”
  阿青点头,“是的。”
  “既然你这条命是我救的,那我要求你报答,应该也不过分吧?”她的声音陡然有些激动,好像要掀开床帐倾过来抓着阿青的衣襟。
  阿青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水明楼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力说:“我要你照顾顾惜朝。”
  阿青没有说话,她喘了口气,说:“顾惜朝就是小顾,频频惜朝顾,念念不相忘,这就是他名字的来源……”她的声音有些恍惚,像陷在旖旎而哀艳的往事中。
  久久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过来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情绪似乎已经稳定下来,静静地说:“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以后,鸨母一定不会再白养着他。我生了他,却没有好好养他,我甚至都不愿意看到他,没有让他叫我一声母亲。他很聪明,心气又高,可是身为□之子,这种性格是个悲剧,他若是生得愚笨些,倒反而好了。我不能要求你看顾他一辈子,但他现在只有十一岁,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
  阿青说:“我答应你。”
  水明楼似乎感到很欣慰,声音里有了轻松,“谢谢你。”从床帐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手里是一本破旧的剑谱,“这个是他父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替我交给他,以后的路,他要怎么走,我已经管不到了,你也不用让他再来见我,来了我也不会见他。”
  阿青接过剑谱,听见水明楼说:“这几年我一直在观察你,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过往让你缄口不语,但我看你是个踏实有责任心的孩子,答应下来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梳妆台上有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银钱,我已经全部兑换成银票了,你拿走,今天晚上就带着小顾离开吧,否则鸨母一定不会让你们走得这样轻松,她贪图我的这些钱已经很久了。”
  之后她再不肯说一句话了,阿青将剑谱和银票放进怀里,轻轻打开门,门外的夕阳照射进来,洒在精致华贵的梳妆台上,已经有了一丝暮气,床帐里隐隐约约传出旖旎的小调——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夏日游,杨花飞絮缀满头。年少轻狂,任意不知羞。为比花容,一身罗裳玉搔首,休言愁……”
  轻轻袅袅,断断续续,像少女的一个残梦。
  
  阿青离开小楼,回到他和小顾住的院子,小顾不在。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又出门雇了一辆马车,然后坐在门前等他。天快擦黑的时候,小顾出现在门口,身上的衣衫都是泥,脸上又被树叶割伤的伤痕,手里抱着一捧姜花,白如堆雪的花朵散发着娇嫩动人,衬着碧绿的叶子,像月光下美人出浴,那是水明楼最喜欢的花——还不是姜花盛开的旺季,他跑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找到这些。
  阿青走到他面前,跟他说:“小顾,我们要离开了。”
  他有些疑惑,抬头看他,“离开?”
  阿青点头,“马车会在我师傅的打铁铺等我们,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们悄悄的,不要惊动别人。”
  手上的姜花掉在了地上,小顾急急忙忙去捡,捡到一半又抬头去看阿青。阿青说:“我们会离开很久,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你还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吗?”
  他手里抓着一枝姜花,小顾机械地摇摇头,忽然明白了什么,疯了似的往小楼跑,阿青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他不停挣扎,拳打脚踢,无声而凶狠,泪水像小溪一样流淌,月光下闪闪发亮,阿青一掌将他拍晕。
  前楼又开始了一天的迎来送往,后院却已经人去楼空了,徒留一地凌乱的姜花散发着幽幽的芳香。
  
  阿青抱了小顾,背着行李快步来到他师父的打铁铺,张铁匠赤着身子挂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围裙,正端着大海碗吃饭,阿青说明了来意,并同他告别。张铁匠是实诚人,这三年来阿青受他照顾颇多,他也尽心尽力地教授这个徒弟,听到他要走,难免露出伤感之意,转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匕首,竹制的刀鞘和刀柄,轻巧至极,刀身略窄,烛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现在路上也不太平,这把匕首你拿着防身吧。”他将匕首递给阿青,阿青接过来放进怀里,谢过张铁匠,转身抱了小顾进了马车。
  张铁匠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车夫扬鞭,马车碌碌地朝苏州城外驶去。

33逆水寒(二)  
   
    从醒来后,小顾一直就不言不语。阿青将干粮递给他,他默不作声地拿过来,逼自己吃下去。阿青就在旁边看着,既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
  天色渐渐亮起来了,林中鸟儿啁啾,清脆的声音传进马车里来。阿青掀开帘子,清冷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林中白雾缭绕,树木青翠,初升的阳光轻薄灿烂,车把式心情甚好地唱起家乡小调来,粗哑的嗓音开阔悠长,令人一抒胸中闷气。
  这日行到大名府境内,见一条清澈的溪水环绕着村子,溪水两边遍植桃树,正值花期,粉色的桃花如霞如云,一阵风过便落英缤纷。阿青让车把式停车,已决定在此落脚。
  村子名叫黄安村,四十几户人家,民风淳朴,阿青对外宣称两人是兄弟,父母早亡。村长见他们不过半大少年,心生怜惜,帮着阿青上县城办了落户手续,又叫来村中壮丁帮忙盖了三间屋子。
  新居落成那日,阿青摆了酒请全村的人过来吃,热热闹闹一直吃到将近午夜才散场。累了一天,阿青也没有精力再收拾一院子的杯盘狼藉,扶着有些晕沉的脑袋,坐到门槛上,朗月当空,离开苏州城已经两月有余,那些温柔的风,动听的吴侬软语,娇俏朴实的卖花姑娘,还有三年来在揽翠楼生活的一切,都离得很远很远了。
  他吹起了陶笛,陶笛幽咽的曲声在静静的夜色下流淌。小顾从屋里出来,坐到他旁边,静静地听着,曲声渐渐稀了,小顾问阿青:“她死了吗?”
  阿青说:“我不知道。”
  小顾说:“在揽翠阁的时候,我每一天都在想,等她死了,我就要离开那里——现在,她真的死了,而我也轻而易举地离开了,但我为什么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小顾望着前方,脸色平静,仿佛说的全是不相干的事,明明是切肤的痛却在无知无觉间像暗涌的河流,无处发泄。
  阿青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举起木陶笛轻轻地吹起来,月色清凉,院中花树微茫,风中飘来桃花的香气。那个晚上,他们在门槛上坐了很久很久,后来,小顾靠在他肩头睡着了,小小的少年,眉目已渐见明晰,可以想象成年后的清雅无双。
  
  比起苏州城,黄安村的生活几乎算得上寡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的人每日最大的娱乐也就是晚饭后聚到村头的槐树下喝茶唠嗑。那里有一个茶寮,卖最粗陋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水,两文钱一壶,若干自家制的小零嘴:花生米、茴香豆、炒豌豆……因为茶寮就在通往大名府的必经之路上,有时也有带刀的江湖人在此落脚,说些江湖轶闻,朝堂动静。
  阿青的打铁铺就在茶寮的隔壁,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度日。
  清晨时分,茶寮里还没有客人,冷清得很,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风筝挂在了槐树的树枝上,像一艘被搁浅的船,几个村里的孩子围着槐树伸着脖子仰望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跳将起来去够那只风筝。阿青随意看了一眼,便开始卸打铁铺的门板,将炉火烧起来,开始一天的工作。
  日头渐渐升高,阿青古铜色的上身已经布满汗珠,将锻打成型的铁块取出来放进冷水中,嗤一声,一阵白烟冒出来,阿青等铁块彻底冷却之后,取出来看了看,然后放到一边,抬头望了望外面——槐树下已经没有孩子在玩耍了,树枝上的风筝在风中微微晃动。
  他擦了擦手,走出去,几下就攀上了槐树,将风筝取下来了。是只制作得非常精致的纸鹞,色彩明丽斑斓,可惜有些坏了。阿青将风筝拿回打铁铺,又取了些工具,蹲在地上细细地修补起来。
  小顾过来给他送饭,他长高一些,原来的衣衫穿在身上露出一小截手腕和脚腕,看着有些拘紧,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眉清目秀间藏着三分轩昂。阿青将修补好的风筝给他,说:“捡来的,给你玩吧。”说着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饭菜,埋头吃起来。
  小顾呆呆地拿着风筝,心底有陌生的东西在涌动,就像那年上元灯节,各色的花灯在他眼前流转,他贪婪地看着,带着惊惶和幽微的欢喜,觉得自己也是普通的男孩子,被人纵容着可以疯,可以混,混得乱七八糟地回来,博人宠宠的,无可奈何地一笑。
  
  风筝被他挂在房间的墙上,从来没有被取下来过,转眼五年,风筝鲜艳的颜色已经有些黯淡了,黄安村桃花溪两边的桃花又开始缤纷,被父母拘了一个冬天的孩童像疯长的野草,呼啸着跑过村头巷尾,放纸鸢,抓泥鳅,摘野菜……
  这几日,黄安村村头的茶寮有些热闹,三不五时地就有江湖人路过落脚歇息。这一日,阿青正在铁铺干活,他已经完全是一个男人了,精壮的上身露着,被炉火映得发红,两条手臂像铁铸的一样结实有力,每一下挥动铁锤击打,牵动身上连绵的肌肉,起起伏伏。
  屋里忽然一暗,有人进来了。阿青抬头一看,是个身形高大的昂藏男子,披一件旧大氅,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开口对阿青说道,“打铁的,我要打一对马镫,形式不拘,好用就行,这是定金。”他的右手捏着二两碎银,那只手布满厚厚的老茧,碎银置于他的手指间,倒像个柔弱的小姑娘了。
  阿青取过碎银,问:“客人贵姓?”
  那大汉说:“我姓戚。”
  阿青并不再多言,只说:“三日后来取。”
  那大汉也干脆,点头说:“好。”转身便出了铁铺,往大槐树下走去,树下有一匹红棕色的马,皮毛油光水滑,极是神骏,显然是大汉的坐骑。
  那大汉解开缰绳,正欲翻身上马,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听说那帮皇帝采办花石的朱椤正在大名府举办‘英雄会’,谁能技压群雄,便可擢升为他身边的团练使,官拜三品,负责保护朱椤的性命安危,这几日,各路各派三山五岳的人马都来了,倒也热闹非凡,难不成一向平视王侯的戚少商也想去展展身手不成?”
  随着说话的声音渐渐挨近,一个一身红袍劲装的年轻男子牵着一匹马走来,脸上挂着戏谑的笑瞧着戚少商。
  戚少商原本戒备的神情早就已经放松,笑道:“红袍,你怎的也来了?”
  那阮红袍说:“我自然也是冲着那三品团练使的名衔来的。”
  戚少商哈哈大笑,“本来人各有志,功名利禄所非我所愿,却也不能阻止别人去追求,只是那朱椤借采花石为名,趁机为奸,弄得民不聊生,咱们正好一同去看看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者的丑态,等哪个赢了全场后再上台将他撵下来,挫一挫朱椤的威风!”
  阮红袍听到他这样说,也极为赞同,两人相伴着骑马离开。
  
  阿青干完一天的活,下了铁铺的门板,踩着落日余晖往家走,刚推开院门,只觉一道凌厉的剑气迎面扑来。阿青见机双足足跟不动,只是足尖右磨,身子随之左转,轻轻巧巧地避开,顺手抄起放于篱笆边的一把短锹横在胸前平平递出,这一招实在不算精妙,任何稍有武学根基的人都可看出这不过是入门的浅显招式,然而在他使来却气凝如山,有若长江大河。
  这几年阿青虽没有丢下那仿佛跟他身世有关的刀法,却也没有苦心孤诣地钻研,只是将这套刀法当成强身健体之功,每日早晚打个三遍,招式早已深深印入身体成了本能,他又心性豁达澄明,见识颇广,熟谙刀法套路之后,反将它彻底丢开了,只是每每身随心动,以气惯之,三十六路刀法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那来袭之人足尖一点便已落花一样轻轻飘远,立于庭中,素袍青衫,长身玉立,晚风中袖袂翻飞,五官冷峻清雅,微微笑着看着阿青——当年那个倔强沉默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郎,文韬武略,才华横溢,只是眉间总笼着一股沉郁的忧愁,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阿青将短锹放下,走进屋来,桌上留着给阿青的饭菜,用碗倒覆着保温。阿青拿下碗,坐在桌前沉默地吃起来,小顾坐在门口,望着夜幕四合,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讲过的寒山与拾得的对话?”他不等阿青开口,便接着说,“昔日寒山问拾得:‘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之?’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但那只是没有能力之人的自我安慰之言,若我手握重权,位极人臣,又哪里有人敢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
  他站起来,大步走到阿青面前,双目湛然,里面像燃烧着两团火,“如今边疆不平,烽烟四起,正是国家用人之际,以你我之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又有何难?”
  阿青抬起头看他,平静地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投军。”他的双目炯炯有神,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军中无人,只能从小卒做起。”
  “那便从小卒做起,以我之才总会遇到慧眼独具的伯乐,我不相信我顾惜朝会是一辈子的小卒。”
  阿青静静地看着孤高骄狂的少年,他是出色的,说一句人中龙凤也不为过,若有好风可借力,便可扶摇直上九万里,小小的黄安村早就困不住他了。
  阿青站起来,慢慢地收拾着碗筷,说:“我答应你娘看顾你,但现在你已长大,想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我没有权力干涉。”
  小顾的脸色微变,几步跟着阿青走到外面,“阿青,你跟我一起走吧,你的才华见识如今世上又有几人比得,你怎么甘心就此埋没在这穷乡僻壤?”
  阿青并没有回答,只问他:“什么时候走?”
  小顾极力隐忍着,低下了头,小声地说:“明天。”
  阿青点点头,进了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些银票和一把刻刀。银票是水明楼给的,当初用掉了一些,其余的阿青都收了起来。刻刀是他闲时的尝试,将现代冶金熔炼技术运用了进去锻造而成的,只有六七寸长,刀鞘刀柄都是简单的墨竹制成,入手轻巧,刀身窄,摧金断玉,锋利无比。
  阿青将银票和刻刀都交给小顾,说:“江湖凶险,你自己小心吧。”
  阿青回了房没有再出来。
  
  小顾站在院中,呆呆地看着阿青的卧室,他想起了幼年在揽翠阁里的生活,他提着食盒,面无表情地穿过浮华绚丽的走廊,腰肢细软艳丽无双的女人轻佻地坐于二楼的栏杆上,露出一条圆润结实的大腿,楼下是莺声浪语,空气中浮着令人堕落的脂粉女儿香。他见惯所有金粉堆砌下的世故、卑劣、贪婪、嫉妒……
  第一次逃出揽翠阁,是在明白□之子所代表的含义后,外面绚丽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天快黑了才看到城门,但他没有走出城——阁里的龟公找到了他,把他带了回去,水明楼打了他一巴掌,跟他说,他就是□的儿子,一辈子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如果没办法接受,那就去死好了。他一直记得她当时的眼神,那么冷酷那么凶狠。他第一次恨她,也是第一次在心底里生出强烈的怨憎和不满,他一定要出人头地。
  他又想起那年上元灯节,满城花灯,游人如织,那碗馄饨真是鲜美。
  心绪翻飞,他忍不住执剑而舞,剑气凌厉,时而霸气决绝,如鹰击长空,天地也为之肃然,时而剑走偏锋,险招迭出,充满独行人间的孤愤与偏激,时而又行云流水,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他练了一夜的剑,天边泛了鱼肚白,院子里的景物渐渐显现熟悉的轮廓:院墙边的石榴树,攀着篱笆的葫芦花,接雨水的大瓦缸,青石之间生长的蕨类植物……阿青房间的窗户黑漆漆的,顾惜朝回屋取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打开院门,又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五年的小院,一头闯进熹微的天光中。

34逆水寒(三)

  小顾离开后,阿青生活依旧。茶寮的辛大娘问阿青:“最近怎么没见你兄弟来给你送饭?”阿青就着咸菜啃冷馒头,简单地说:“他出远门去了。”
  这日正是那戚姓大汉来取马镫的日子,阿青早早来到铁铺。午牌时分,三个兵差来到黄安村,说是奉了朱大人的命搜罗花石,趾高气扬地推开阿青进了铁铺,钦钦哐哐一通乱翻,没有见到值钱的东西便有些不满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往村子里去了。茶寮的辛大爷和辛大娘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等三个兵差走远了,才敢扶起被踢倒的凳子。
  当今官家无心国事,痴迷花石,命搜全国奇石进京,甚至荒唐地封石为侯。上行下效,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上峰,自然卯足了劲儿到处搜寻,尤其是江南一带,因多奇石,不少百姓人家因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又为运巨石进京,役夫千万,耗资巨大,荒废漕运。
  黄安村穷乡僻壤,地属北边,受花石之害影响还小,然而依旧有差官、兵士借花石之名趁机敲诈勒索。阿青想到自己家中无人,兵差却并不会因此放过,决定还是过去看看,将铁铺托了辛大娘夫妇暂时看顾,自己朝家走去。
  还未走到家门口,忽然听到一声吆喝:“你这个傻子还不给差爷爷让开!”紧接着是放声大哭的声音。
  声音正是从前面翠花婶子家发出来的,翠花婶子家就只有她和她那个傻儿子方宝儿,方宝儿已十四,长得人高马大却只有七八岁孩童的心智,平日里受村中孩子的欺负,却只是傻傻抱头躲避,不晓得反抗,为这个,翠花婶子曾拿着铁锹追得那些孩子满村乱窜。这个时间,翠花婶子应当在田里干活,阿青疾步走去,见那三个兵差正在翠花婶子院门口,满脸怒容,每人各握一柄单刀,青光闪烁,地上倒翻了一淘箩的赤豆,方宝儿正坐在地上大哭。
  原来这三名兵差乃结义兄弟,今日正好休沐,相约去赌坊试试运气,不成想运气不佳,将一个月的饷银全输光了,却又不肯就此罢休,便商量去哪里捞点油水,这便来了黄安村,只是几家下来,却没有多少收获,正自火大,就到了这边,见一个憨傻的少年坐在院门口数豆子,便一脚将它踢翻了。
  方宝儿最听他娘的话,他娘让他守着自己家门,他便一步也不肯离开,他娘让他数豆子,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如今见家中来了陌生人,豆子又被踢翻,立刻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左颊有黑痣的兵差怒极,一脚便踢在方宝儿的心窝子上,方宝儿咕咚一下倒在地上,居然翻起了白眼。阿青一惊,身体已先于思想掠过去,堪堪挡在方宝儿面前。那黑痣的兵差也兀自骇了一跳,后退一步,怒目而视,“你是什么人?敢打扰差爷爷办事?”
  阿青并不理他,只是扶起方宝儿,用手抵住他的背,将内力渡给他。另一红面兵差已认出阿青,见他对自己结义兄弟甚是不敬,便跳将出来,一面叫道,“打铁的,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一把抓住阿青的左腕,要将他提起来,谁想陡然间阿青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的掌心逃脱。红面兵差已知不妙,正待退开,手腕一紧,已被阿青反手抓住,霎时间便像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热,急忙运功抵御,哪知整条手臂已酸软无力,腕上奇痛彻骨。
  正在这时,方宝儿已幽幽转醒,还不知道自己已从鬼门关走了一圈。阿青撤回手掌,顺势放开那红面兵差的手腕。红面兵差急速退开,见手腕上已经留下四根清晰的手指印,其余两个兵差不由又惊又怒,只见从未开口的第三个面色青黑的兵差沉着眼道:“这位兄弟是哪条道上的,普通山野村夫哪有这般劲力?”
  阿青站起来,脸色平静,反问:“几位又是什么出身,怕也不是普通官兵?”
  三人脸色大变,互相看了一眼,忽然齐齐向阿青扑来——原来这三位曾是小有名气的山贼,杀人越货,专做不要钱的买卖。只因惹上了一个不得了的仇家,被逼无奈,才会藏身军中,这时以为阿青已经识破他们身份,便要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这几人武功虽不算一流,但也曾下过苦功夫,如今三人一齐上阵,配合默契,招招凶险,阿青手中无刃,又要护着方宝儿,难免左支右绌,几次置身于惊险之地。方宝儿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早就吓得瑟瑟发抖,眼见阿青遇险,忽生一股力量,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将眼前黑痣之人拦腰抱住,撞向土墙。黑痣兵差脊背一痛,没料到在这个傻子身上吃了亏,大怒,便用刀柄狠狠击打方宝儿的背。方宝儿痛极,却死也不肯松手,黑痣大汉正欲下杀手,阿青已赶到,左手掌缘在他手腕上一击。那黑痣兵差腕上一阵酸麻,五指登时无力,手中大刀已被阿青夹手夺取。阿青一手抓住方宝儿后衣领,提起来随着劲力往屋内一松,道:“躲在里面,不许出来!”
  方宝儿只觉自己像被一阵有力的风送着,撞开屋门,跌在地上,还有些发懵。
  阿青既有兵刃在手,立时便如虎添翼。那三人在江湖中厮混已久,武功既杂,见识也广,各家刀法都有涉猎,却从未见过阿青这样的,数招过后,三人居然迭遇凶险,见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内劲,招式连绵,明明自右侧劈来,偏偏却又不知如何转到了左侧,心中发冷。
  阿青暗想,这三人连一个脑袋有问题的孩子都不放过,显见是凶恶之徒,睚眦必报,今日既已得罪,便不可放他们回去,否则他日后患无穷,他自己一个人大不了就此远走,但黄安村老老小小却要因此遭灾了。
  思想间,阿青引着三人往西面林中而去。三人只当阿青畏惧,心下大喜,疾步追进林中,却忽然不见了阿青的身影,三人小声商议一番,红面的兵差便大声吆喝道:“打铁的,莫要躲了,老子已经看见你了,快点出来受死——”他一死字音还未落,只见青光一闪,胸口已自一凉,一柄大刀正插在自己胸口,面前之人面目平凡,一双眼睛精光内敛,一击得中,便拔出大刀,往后跃开,那红面兵差啊了一声,后继已无力,仰面倒下,双目圆睁。
  那一刀太快,快得根本瞧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后面两人便见自己的结义兄弟已倒在厚厚的落叶之上,立刻挺刀而上,与阿青缠斗起来。只见林中人影起落,刀风密集。只听啪一声,阿青右掌劈出,只用刀背击中黑痣大汉的顶门,黑痣大汉闷哼一声,软软倒下。最后一名兵差见阿青顷刻间毙了自己两位兄弟,心中大骇,转身便逃,顷刻间便已逃出数丈,阿青摸出怀中匕首飞将出去,哆的一声便已嵌入那人后脑勺,那人四肢乱舞,噗一下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连杀三人,阿青的脸上依旧如同石头般坚硬,只一双眼睛狼一样的阴翳,他走过去拔出那兵差后脑勺的匕首——那匕首乃是他临行时教他打铁的师父送他防身的,他一直带在身上——他将匕首上的血污在死人身上细细地抹干净,却不收回怀中,暗自戒备,朗声说道:“看够了就出来吧。”
  林中除他之外只有三个死人,风吹过树梢发出阴惨惨的声音,有些瘆人。忽然,有一个高大的声音从一棵树上跃下来,稳稳地站在阿青后面五丈见方的地方,赞道:“想不到这荒野山村,也有深藏不漏的高手。”
  阿青缓缓地转身,只见来人披一件大氅,手执一柄重剑,相貌堂堂,正是三日前来铁铺打马镫的戚姓大汉。阿青并未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与他对视。那大汉微微一笑,拱手道:“这位朋友无需戒备,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我来时见朋友诛杀这三个恶贼,不好再轻易现身免生误会,因此才做这藏头露尾之事,还望朋友不要介怀,在下戚少商。”
  阿青静静地打量了戚少商一番,说:“我叫阿青。”说完便不再理他,用大刀在地下掘起大坑来,戚少商帮着将三具尸体掩埋,收拾好林中一切打斗的痕迹,感慨地说:“这三人作恶多端,落得如今这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阿青问他:“你认得他们?”
  戚少商点头,“不错,这三人本是山贼,仗着一身过硬的外家功夫横行冀中,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去年八月,我在回程路上碰见这三人正在作恶。说来惭愧,我本可以一刀宰了他们,不想这三人阴险狡猾,花言巧语地诓骗于我,我一时大意,竟被他们逃了出去,我追了他们三天三夜,这时却收到寨中兄弟的飞鸽传信,言辽兵来犯,边关吃紧,我不得不赶回去,想不到这三人居然躲到了军中,更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被阿青兄弟你诛杀,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两人又走回翠花婶子家中,方宝儿听阿青嘱咐躲在家中,直到听到阿青说出来吧,他才从床底下钻出来,满头灰尘,一张脸跟花猫似的。阿青扒开他的衣衫,瞧见他被踢中的胸口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戚少商当下拿出祛瘀活血的药酒替他抹开,他疼得眼泪汪汪,却也不说一声,果真是傻子。
  阿青嘱咐了方宝儿几句,走出院子,对戚少商说道:“你要的马镫已经打好,你随我去铁铺取吧。”
  戚少商摆手,“这个不急,可惜这村里只有茶寮没有酒馆,不然,我真想跟阿青兄弟好好喝上一杯!”
  阿青看他一眼,说:“要喝酒也不难。”说着走回自己院子,从后院桂花树下挖出两坛酒,说道:“这是去年重阳的时候我自己酿的,一共酿了八坛,成了的只有两坛,埋在这树下。”说着,递了一坛给戚少商。戚少商接过来拍开泥封,仰头便倒,那酒入口绵,落口又微甜,滑入食道带着辛辣清香,滋味醇厚,连绵不绝,戚少商忍不住赞道:“好酒!”
  阿青将另一坛酒重新埋回去,与戚少商一同走回了村口铁铺,谢过了辛大娘,又要了一碟蚕豆,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就在铁铺里与戚少商对桌而饮。阿青难得这样放纵,他虽安于乡下清贫的生活,但有时却也难免寂寞。戚少商大江南北闯过,见识颇广,又胸有丘壑,言谈有物,兼之性格豪爽,光明磊落,两人相谈甚欢,彼此倒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又说起那三个恶贼借花石之名,行盗窃勒索之事,戚少商不由一掌拍在木桌上,震得杯盘跳动,他尤蹙紧眉头悲愤道,“边关多少好男儿为抗辽抛头颅洒热血,官家在后面不思如何犒赏这些义军,却为几块破石头劳民伤财!京城无山,他却偏要在东北堆一座万岁山,实在是荒唐可笑!”
  阿青不像戚少商那样激愤,只是提起酒坛替他斟酒,淡淡地说:“官家酷信道教,自称道君皇帝,在京城东北堆石筑山乃是为改善京城风水格局,欲多子多寿。人心本多贪婪,连秦皇汉武这样的英主也破不了长生不老千秋万代的迷梦——”
  戚少商听闻后,脸色一凝,叹道:“原来这花石的源头竟是在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人凡胎肉身,又怎可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
  阿青已有些醉意,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说:“因为不可得,所以才妄求。他若是真的长生不老千秋万代了,千百年后,他怕是又要求着死了。”
  戚少商想着阿青说的话,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戚少商提起酒坛给阿青斟了酒,道,“阿青兄弟,凭你这份见识和这份武艺,实在不该埋没乡里,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上连云寨?”
  阿青笑笑,“戚大当家错爱,我只是黄安村一个打铁的手艺人。”
  戚少商已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之意,心下难免失望,不过他是豁达之人,“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不过——”他举起酒碗敬向阿青,“你这个朋友去我却是交定了。”
  阿青举杯与他相碰,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戚少商赞道:“痛快!”说完,也仰头喝尽杯中酒,随手一抹嘴巴,又提起酒坛,道,“好男儿立世,绝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有美酒有朋友相伴,当喝他三百杯!”
  那一晚,两人喝完了一坛酒,戚少商兴之所至还舞了一回剑,第二日他同阿青告别,“这次大名府之行有两大快事,其一便是在这偏远山村遇着了一个又会打铁又会酿酒胸有锦绣的顾阿青,明年这时候我若得空,一定回来再与你痛饮,到时,我请你喝一种叫炮打灯的酒,那种酒只有连云寨脚下的旗亭酒肆才有卖,你一定要尝一尝。”
  阿青说:“好。”
  戚少商翻身上马,大氅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潇洒的弧度,一蹬马腹,那马便撒开四蹄像前奔去,转眼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戚少商离开后,阿青一连几天都上大名府悄悄打听。他所杀三人毕竟是军中之人,无故失踪他怕会引来官兵调查。几日打听下来,他得到一些消息,那三人本就来历不明,总有些鬼鬼祟祟,因此军中并无朋友,寻了他们几日不见踪影,只当他们当了逃兵,便丢开不管。又过了几日,替皇帝搜罗花石的朱椤带着他的兵离开了大名府,阿青便放下心来。
  自那日之后,方宝儿对阿青亲近起来,平日里阿青在铁铺干活,他便坐在铁铺门口自己跟自己玩耍。方宝儿人虽不聪明,模样却长得非常周正,总是被他娘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不会惹人讨厌。阿青有时便给他些花生米、豆腐干等小零嘴,他便冲着阿青憨憨地笑。
  一日阿青从铁铺回来,刚准备吃晚饭,翠花婶子拉着方宝儿来了她家,进门便说了来意,想让方宝儿在阿青那边做学徒,怕阿青拒绝,连忙将带来的两斤腌肉和十二颗鸡蛋放到桌上,“肉是我过年的时候自己腌的,鸡蛋是自家母鸡下的,东西是有点少,你别嫌弃。”
  阿青蹙了眉没说话,妇人一巴掌拍在方宝儿脑后,喝道:“教你说的话都忘了?怎么说的?”
  方宝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眉楞眼地说:“阿青师父,我会乖乖的,我听你的话。”他翻来覆去只会说那么几句,明明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脸上却还是一派孩童的天真懵懂。翠花婶子有些恳求地望着阿青,眼里蒙上一层泪影,“这孩子自五岁的时候烧坏了脑子,就一直这样一副傻不愣登的模样,话也说不清,可他心眼儿实在,知道谁对他好,冬天天冷,怕我冻着,总要先把我的被窝睡暖了才肯回自己的床上去。他那死鬼爹早早丢下咱们娘儿俩,我活着还能照顾他,我若有什么长短,他该怎么办呐。我想着,让他学一门手艺,可——”翠花婶子红了眼睛,有些难堪地说:“我也知道,他这个样子,谁愿意教他呢?阿青兄弟,你就当收个打杂的,端茶送水,扫地敲背,这些活儿他都是干惯了的,他脑袋不灵光,但还有一身蛮力,你高兴的时候,就随便教他点什么——”她说着,踢了方宝儿一脚,方宝儿立刻砰砰磕起头来,嘴上还是那句“阿青师父,我会乖乖的,我听你的话。”
  阿青一把拉住他,运了内劲将他扶起来,淡淡地说:“明天早上去铁铺等我吧。”翠花婶子大喜,拉着方宝儿连声道谢,推着桌上的东西让阿青收下,阿青只收了鸡蛋,腌肉依旧让翠花婶子拿回去了。
  第二日一早,阿青去铁铺,发现门口蜷着一个人影,正是半夜就开始等在这里的方宝儿。
  阿青既收了方宝儿,便也耐心教导他。方宝儿人虽不聪明,却有一颗赤诚的心,而且愚笨之人往往更加容易专注于一物。
  转眼又是一年,戚少商并没有来,只差人送来一封信,言寨中多事,无法脱身,约他明年再一起喝酒。阿青也不在意,将信收起来。方宝儿在铁铺已待了一年,虽还是愚笨,却也能帮上阿青的忙了,他对阿青的话言听计从,阿青让他练习挥捶,他便一天到晚地练,练得整条胳膊都肿起来也不停歇。阿青给他上药推拿,他也不知道喊疼,只晓得傻傻地笑。
  阿青如今二十二,人长得周正结实,踏实肯干,家中又有薄产,本来早就应该娶妻,只因家中没有长辈,又是外乡人,到底不知底细,有些媒婆即便有那个意思却也不敢轻易开口。阿青自己不在意,翠花婶子却看在眼里,心疼阿青每日自铁铺回家,连口热饭也吃不上,她自己是寡妇,便托了辛大娘帮忙张罗。
  一日邻村搭台唱戏,阿青被辛大娘拖了一同去看戏,到了戏台下,辛大娘却让他瞧从一辆骡车上下来的姑娘,那姑娘穿得花枝招展,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见有男人瞧她,瞬间涨红了脸,狠狠瞪了阿青一眼,扭头又进了骡车。
  晚上,辛大娘同翠花婶子笑容满面地来阿青家里,说那是邻村崔家的大姑娘。
  就这样,辛大娘又来回跑了几趟,亲事竟说成了,没多久便过了定礼。
  这日,阿青自铁铺回来,正是晚霞满天的黄昏,他推开院门,瞧见家门洞开着,门槛上坐着一个青衫男子,脚边几个白瓷碟上放了颜料,手中拿着一杆毛笔,正低头给一只旧风筝上色,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俊雅无俦的脸,眉若远山,目光清湛,笑容清浅而温暖,对阿青说:“这只风筝挂在房里五六年,我却从来没有去放过它,今日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很想去放风筝。”

35、逆水寒(四)
    一盘爆炒蹄筋,一盘青菜炒香菇,半只烧鸡,酒香飘在空气中,烛火映在窗户纸上,窗外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小顾已有了醉意,包着黄布的剑搁在桌上,他一手覆在其上,对阿青说道:“我去过京城,京城繁华,巍峨的城墙,华丽的酒楼,威风凛凛的禁军,无论哪一样都透着天子脚下的煌煌大气;我也去过边关,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天地寥廓,人烟渺茫,我见过那边的落日,苍凉、大气――哦,对了,我还有了一个新的伙伴,它是一只黑鹰,它很有灵气很聪明,比大多数人都聪明,我叫它微风……”
    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说:“阿青,你真该同我一起去看看――”
    阿青问他:“你去投军了吗?”
    小顾的手指摩挲着包剑的旧布,低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掀起眼睑看阿青,说:“我去了,我当了一名小卒,我向领军作战的将军献计,他却让人打了我二十军棍,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疯子,我受够了那些只知喝醉睡女人的莽夫,所以我又离开了。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赏识我的人。”
    阿青往酒碗中倒了酒,问他:“你为什么回来?”
    小顾微微一笑,“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家了,这里虽然什么都没有,但还有你。”他的眼睛略略出神,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我还记得那年上元灯节,你买给我一个泥人,那是我第一次拥有一个泥人,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开心。我顾惜朝时乖命舛,不知道父亲是谁,自小便被人轻贱,但是我还有你――”他看向阿青,目光那么认真那么恳切,“我九岁那年风寒,每晚咳得睡不着觉,你背着我,在房间里来回走,直到我睡着。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把你当成了我的兄弟。这一辈子,只要你不负我,我顾惜朝定不相负。”他忽然一声轻笑,摇头往自己酒碗里倒酒,“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喝酒!”
    阿青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说:“下个月初八,我成亲。”
    小顾一愣,抬起头来看他,表情傻傻的,忽然蓦地一笑,脸上出现喜色,说:“恭喜!”他舔了下唇,显得非常高兴,心却有些乱,张了几次唇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又重复了一句,“恭喜!”一边伸手去拿酒坛,往酒碗上哗啦一下倾倒,倒得太急,酒水洒到了衣服上,他却似乎毫无所觉,端起酒碗仰头喝尽,随手用衣袖抹了下嘴,朝对面的阿青一笑。
    阿青说:“即便是我成了亲,这里依旧是你的家。”
    小顾点点头说:“我知道。”但他心里更知道,那已经不一样了,他又伸手去提酒坛,酒坛里已经没有酒了,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说:“我知道你在后院桂花树下埋了好酒,我去取,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院,一弯新月高挂于夜空,清辉泠泠,夜风吹动他的衣衫,他孤零零地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回过神,走到桂花树下,挖出树下的一坛酒,拍开泥封,仰头将酒灌进嘴里,冰凉的酒滑入他的食道,辛辣得仿佛要将喉咙烧起来。
    那个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到最后,两个人都醉了,躺在床上抵足而眠。
    第二日阿青扶着头醒来,已不见了小顾的身影,昨日的杯盘狼藉已经收拾干净。阿青推开门,外面下了蒙蒙的细雨。他洗漱完,吃了两个馒头,刚锁好门准备去铁铺,小顾自院外进来,还是那袭青衫,行于花树微雨中仿佛遗世独立,走到阿青面前展颜一笑,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你成亲那日,我恐怕有事在身无法赶回来,这个算是给嫂子的见面礼。”
    是两匹布和一套银头面,他一大早起来上县城买的。阿青接过来,说:“你费心了。”
    小顾只待了两天,第三日一早,他翻身上马离开,行到西边林中,天空出现一只盘旋的黑鹰,偶尔发出嘶鸣,顾惜朝勒马站住,呼唤一声,那鹰便直直地俯冲下来,稳稳地停到他的剑上。他取出绑在鹰腿上信,展开一看,看完后随手捏在掌心,用内劲将纸条震碎。他让微风回到空中,自己坐在马上一动不动,神色凝肃,带着挣扎,片刻过后,他似乎已下定决心,握剑的手横在胸前,眼里闪动着枭雄的凌厉狠绝,一蹬马腹,伏低身子朝京城疾驰。
    八月初八,宜嫁娶、出行、安葬、开市、纳财、开池。
    那天,阿青娶了崔家的大姑娘,小顾果然没有回来。婚礼虽然简单,但也热热闹闹地持续到了午夜时分。
    成亲第二日,新妇早早起来做饭,却怎么也生不起灶火,弄得自己满脸煤灰,阿青将她拉开,自己生了火做饭,稀饭摆上桌,对她说了一声吃吧,她不吃,低下头哭了,眼泪掉在碗里。她虽被叫崔家大姑娘,实际上上头还有三个兄长,她在娘家,是唯一的闺女,娇惯一些,从小只会做些针线活。初为人妇,孤立无援,于家事上又手忙脚乱,颇不习惯。回到娘家,曾向她父亲哭诉。她父亲问:“你做饭难吃,你男人说你了吗?”
    “他什么也没说,每次都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的。”
    “那你还哭什么?”
    她果真再也没有哭过,她虽难免有些孩子气,却是要强的女子,家事在她手里慢慢变得容易,洗衣做饭,洒扫缝补,甚至还向翠花婶子讨教了养鸡的诀窍,托人从集市上买了六只鸡仔,养在院子中,精心照顾着。家中也渐渐有了家的样子。
    这日阿青自县城回来,手中拿着一包醋渍话梅和一包糖霜桃条,崔氏已怀孕三个月,孕吐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这些东西是阿青专程买给她的开胃的,怀里还有一支珠花。走到村口,发现大槐树下围着一群人,走近了才发现树上贴着一张黄榜,一个瘦骨伶仃的年轻人正大声地将上面的榜文念给不识字的大伙听,大意是说连云寨戚少商通辽叛国,朝廷正对他发出通缉,若有知情相报者,赏银若干。
    那人刚刚念完,只见一个老者呸一声一口口水吐在地上,骂道:“通辽卖国,狼心狗肺,这样的人就该大家一口一个唾沫淹死他!”他话音刚落,其他人纷纷响应,一个个啐在那黄榜的画像上。
    那通缉榜阿青在县城就已看过,想不到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他低头往家走,没多久就看到自家的院子了,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崔氏养的鸡养大了两只,此时正在地上啄食,大门开着,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但阿青却敏、感地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在自己的屋内。
    他环顾一圈,在院墙边看到一把柴刀,悄悄拿在手上,跨进门槛,一道威猛的刀风忽然向他袭来,阿青拿柴刀一挡,只听刺啦一声,金属相撞,碰出一点火星,阿青的拿刀的手掌发麻,可见那一刀的威势。抬头一看,只见是个满脸凶狠的汉子,手持一柄长刀,威猛刚烈。里屋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声,“相公!”是崔氏的声音。
    阿青大怒,见大汉又要举刀砍来,不退反进,竟似以命相搏。那大汉的长刀原是战场上的利器,大开大合,威力无边,在这屋内却反而施展不开,处处掣肘,阿青便是料定这一点将他逼近屋内,自己手中一把柴刀在他身边劈来划去,招招不离要害,唰的一下竟以钝刀割破他的披风。
    那汉子哪里料到这穷乡僻壤中竟藏着这么一个好手,他性格直率冲动,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非将眼前之人制住不可,忽听一声大喝:“老八,住手!”
    里屋的帘子被掀开,一个高大的男子撑着重剑走出来,他身上的大氅混着泥土和血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白得像纸一样,那一声大喝,似已用尽他的力气,他踉跄了一下,差点倒下。那原本还与阿青颤抖的汉子立刻退到男人身边,关切地叫了一声,“大当家。”
    阿青注视着那个一身狼狈却依旧像一座山的男人,说:“戚少商。”
    戚少商艰难地抬起眼看阿青,脸上流露出一点故人重逢的喜悦,“阿青兄弟。”
    阿青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如今外面都传言你通辽叛国,是个大汉奸。”
    戚少商的神情变得沉重而悲愤,但一双眼睛坚定地望着阿青,问他:“那么,你信么?”
    阿青深深地看着戚少商的眼睛,好一会儿,他说:“我不信。”
    戚少商的脸上出现似悲似喜的表情,只觉一股热流流向四肢百骸,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字,“好。”他点头,连日来所背负的冤屈,被信任之人背叛兄弟被杀的愤怒和悲伤缓解了一些,他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里屋又传出崔氏的叫声,“相公!”
    阿青疾步走过去撩开帘子,只见崔氏白着脸半扶着躺在地上方宝儿。崔氏一见着阿青,就哭出声来,“相公,宝儿,宝儿他死啦,他被他们杀死啦!”
    阿青一惊,立刻去摸方宝儿的脉搏,果真毫无脉息,阿青霍的抬起头,目眦欲裂,狼一样的目光射向戚少商。戚少商脸色大变,转头怒视穆鸠平,穆鸠平也是一惊,“不可能,我只是怕他太吵会惹事,点了他的穴道而已,那是红袍姐教我的!”
    戚少商只觉一把心火烧得肺疼,沉声道,“那是死穴。”

36、逆水寒(五)

    穆鸠平面如死灰,戚少商一把推开他,大步走到方宝儿身边,单膝跪地,运劲在身上拍了几下。方宝儿却毫无知觉,戚少商再次凝聚内劲拍在少年的胸口,内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去,崔氏不晓得他在干什么,想去阻止又不敢,只是狠狠地瞪着戚少商。

    戚少商的额头冒出一颗一颗黄豆大的汗珠,沉声说:“我若救不回这位小兄弟,便拿我的命赔他!”

    穆鸠平闻言,脸上露出痛苦自责的表情,“大当家,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错,要赔也是我赔,我穆鸠平堂堂男儿,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闭嘴!”戚少商喝道,眉头紧蹙,脸上已布满了冷汗,却依旧没有停止真气的输入,穆鸠平见此更是心痛难当。阿青始终未曾开口,整个人像放在案桌上的古剑,散发着沉重而冰冷的杀气,连空气都微微震颤。

    一阵轻微的咳嗽打破了房内冷凝的气氛,方宝儿幽幽转醒,脸上还是一片茫然,看见阿青,眼睛一亮,却又难受地皱起脸来,说:“师父,疼。”

    戚少商当下松了一口气,撤回掌力,人却吐出一口血,在穆鸠平的惊呼声中倒下了。他原本就中了箱子燕剧毒,身上又受了极重的伤,一路逃亡,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真气也因为救治方宝儿用尽了,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昂藏男子抖得如风中烛火。穆鸠平急得双眼通红,在戚少商身上乱点,妄图缓解他的伤势,阿青喝道,“你不懂点穴就别乱点,把他放到炕上去。”

    穆鸠平忍住怒火,依言抱起戚少商。方宝儿再见凶神恶煞的穆鸠平,立刻抓住阿青的衣角,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师父……”阿青一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一手摸摸他的头,说:“莫怕,师父在这里。”

    阿青将泪眼汪汪担忧不已的崔氏和方宝儿安置到西厢房,嘱咐他们不要出来,然后回到正屋,脚刚踏进门槛,穆鸠平就嘭的一声关上了门,阿青喝止他,“不要关门,大白天房门紧闭,傻子都知道不对劲。”

    穆鸠平的脸上一僵,又愤愤地将门打开,转身撩了门帘进了里屋,戚少商无声无息地躺在炕上,脸白如蜡,布满冷汗,穆鸠平跪在他旁边,却又束手无策,恨得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阿青不理他,麻利地脱下戚少商身上的铠甲,撩开衣服一看,从胸口到腹部居然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身中数刀,早已血肉模糊。阿青自认再惨烈的情况也见识过了,却依然不忍睹之,眉心蹙起来,道:“药呢?”

    “没有了,我们的药早就已经用完了。”

    阿青沉凝了半晌,起身往外走,穆鸠平挡在阿青面前,长刀横到胸前,双目怒瞪,“你去哪儿,我告诉你,你哪儿都不准去,大当家信你,但我不信你。”

    阿青面沉如水,说:“你若还想要戚少商活着,就给我让开。”

    穆鸠平脸色凝重而痛苦,深深地看着阿青,说:“大当家没有叛国,他不是汉奸,我信他,我们连云寨所有的兄弟都信他。只要你能救大当家,你叫我做什么都行。”他说完,缓缓地让开身子。

    太阳已经西斜了,阿青缝完最后一针,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整整二百十一针,才将戚少商身上的伤口缝合,阿青最后撒上了药,那药粉药力强劲,先是麻麻的,像成群结队的蚂蚁钻进细长的伤口,慢慢的,疼痛像火星一样蔓延,伤口灼热得像在烧。戚少商痛苦地呻吟一声,终于被疼醒了。一直靠在墙上抱着长刀默不作声的穆鸠平连忙冲过去扶住他,嘴上叫着大当家。

    戚少商朦胧之间看见穆鸠平晃动的关切的脸,略略扯了下嘴角,表示没事,又看到一个人低头在替自己裹伤,心中顿时一暖,苦中作乐地说:“想不到我们再见面,竟会是这样一种境地。”

    阿青并没有接口,反而说起他的伤势,“你的毒,已经转化成体内的阴毒,我替你逼出一点,余下的,我没有办法,你现在,最好尽快静坐疗伤,凝聚真气,否则,这一身功夫恐怕要废了。”

    戚少商看着阿青,诚恳地说:“多谢你。”

    即便是到了这样一副境地,他依旧是光明磊落心怀坦荡的男子,阿青看了他一眼,说:“你疗伤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他说着,撩开门帘,正要出去,戚少商叫住他,指着穆鸠平言道:“阿青兄弟,我这个兄弟人称阵前风,上阵杀敌威猛刚烈,从不手软,只是为人冲动莽撞,先前的事,实是他不对,我代他向你道歉。”他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下床便要赔礼,穆鸠平连忙扶住他,自己单膝下跪,折下腰来对阿青言道:“我闯的祸我自己担,不干大当家的事,先前差点误杀那位小兄弟,我愧疚得很,我给你赔礼,你想要如何报仇,我都没有意见,只是可否留待以后,如今大当家处境危险,我要保护他,不能再受伤。”

    阿青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撩起帘子出去了。

    穆鸠平感觉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噎在那边,忍不住去看戚少商,戚少商的脸上浮现愧疚自责,道:“老八,待我伤势稍稍稳定一些,咱们就离开。他本不是江湖中人,我决不能连累他。”

    阿青走进厨房,生了火,崔氏小心翼翼地进来,接过阿青手中的淘箩,说:“我来吧。”

    阿青微微蹙起眉,“你怎么出来了?”

    崔氏有些不安地说:“我……我实在担心得很,相公,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阿青道:“你不用怕,他们不是坏人,小宝呢?”

    “他还在屋里。”

    “我去瞧他,这个时间,翠花婶子该来叫他吃饭了。”他走出厨房,走到西厢房,方宝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个崔氏正在做的荷包,见到阿青,便麻利地下了炕,欢欢喜喜地跑过来。阿青拉住他,问他还难不难受,他摇摇头,阿青对他说:“小宝,你且回家去,不要告诉别人今天的事,这几天也不要上这儿来,知道吗?”

    他脸上一片懵懂,但还是乖乖地点点头。阿青拿了一些醋渍话梅和糖霜桃条给他,他摇头不要,说:“给妹妹吃。”他口中的妹妹便是崔氏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就认定了是妹妹。

    阿青将他送到院门口,他有些踯躅地看着阿青,又有些恋恋不舍,叫:“师父。”

    阿青摸摸他的头,对他说:“回去吧。”

    他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阿青。

    戚少商运功一周天,觉得身体已经好了一点,便挣扎着下床,拿过逆水寒剑,道:“老八,走。”穆鸠平正要劝,门帘掀开,阿青端着食盒进来,问:“你去哪儿?”

    戚少商坦白地说:“落脚在你这儿,已是万不得已的事了,追杀我的是个极其聪明又不择手段的人,恐怕没有多久就会发现这里,我必须离开。”

    阿青没有反驳,只是将饭菜端出来放在桌上,淡淡地说:“先吃饭吧。”

    戚少商还要坚持,穆鸠平也急忙劝道,“是啊,大当家,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怎么会有力气杀顾惜朝那个狗贼,替兄弟们报仇!”

    阿青拿碗的手顿住,戚少商已被说服,坐了下来。阿青将筷子递给他,他拿了,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忽而一笑,有些惨淡地说:“我还记得那年同你在铁铺喝酒舞剑论事,何等快意,原本拟待第二年再来同你相聚,怎奈琐事缠身,无法成行。今年二月初的时候,我本想写信给你约你喝酒,谁知道转眼――”他说不下去――初见戚少商,他英武豪迈,磊落洒脱,令人一见倾心,如今,眉宇间却已有了深深的抑郁和苦大仇深。但他还是提起精神,举起茶碗道,“我还没有恭喜你成亲,以水代酒,敬你。”

    阿青微微一笑,也举起盛着白开水的碗一饮而尽,道:“你若要喝酒,我后院桂花树下的酒便替你留着。”

    戚少商闻言,脸上迸发出光彩,笑道,“好,待我洗脱罪名,一定再来找你!”他的目光落在一切的起因逆水寒剑上,自言自语道,“这逆水寒剑到底藏了什么秘密,给我剑的那个人,又到底是不是大汉奸李龄?”

    阿青端着茶碗也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不经意地问起,“追杀你的人叫顾惜朝?”

    提起这个名字,戚少商的脸又沉郁下来,露出悲愤的神情,“不错,我在连云镇旗亭酒肆遇见他,我们喝酒、舞剑、弹琴,讲各自的心上人,我以为他是光明磊落胸怀天下的侠士,将他引为知己,将连云寨大当家之位让与他,却不想,将一头狼引进了家门,我六位兄弟全死在他手上,我戚少商今生若不杀顾惜朝,愧对兄弟,愧对天地!”

    阿青的脸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他端着酒碗,眼睛却望着窗外,仿佛陷在什么情绪中,好长时间后,他叹了口气,转头正对戚少商,静静地说:“真巧,我有个弟弟,他的名字也叫顾惜朝。”

    话音刚落,只见逆水寒剑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微微的嘶鸣,戚少商和穆鸠平的脸色大变,穆鸠平的杀气爆满,一刀劈向阿青,刀尖几乎抵住他的鼻尖――

37、逆水寒(完)

    阿青脸色不变,目光落到逆水寒剑上,说:“听说绝世的宝剑在主人遇到危险时会越匣而鸣,果真不假。”

    穆鸠平恶狠狠地瞪着阿青,道:“顾惜朝杀了我兄弟,我今天也宰了他的兄弟!”话音刚落,他的长刀已经递出,阿青偏头避开锋芒,身形未动,身子已经稳稳地往后飘出一丈。戚少商还来不及阻止,穆鸠平已经喝声向前,又是一刀,宛若蛟龙出海,气吞山河。阿青揉身向前,伸手抓住长刀刀柄,内劲一震,穆鸠平已感觉到虎口一震发麻,紧接着整条手臂酸痛难当,但他性格彪悍,绝不肯就此弃刀,竟跟阿青比拼起内里来。

    阿青于武学上一向秉持顺其自然,他心境平和澄明,阅历又深,每有感悟,便细细碾磨。这些年来,便犹如百川入海,内力不知不觉中已精进不少,虽不常与人动手,但体内真气实与他融为一体,圆融贯通,又哪里是穆鸠平这样性子冲动易怒的人可比的。不过半盏茶功夫,穆鸠平已经面色如金,大汗淋漓了。

    戚少商也暗自吃惊,几年前见阿青击杀冀中三贼,已知他武艺不凡,今日再见,却已比从前高出一倍不止,心知再这样下去,穆鸠平的手臂就要废了。便不管自身安危,强自闯进两人之间,阿青顺势收手,长刀在空中一挥,掉转刀锋,面向戚少商。

    戚少商望着阿青,说:“你要杀我?”

    阿青缓缓地收回长刀,走回饭桌,坐下来。戚少商也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看着阿青,问道:“顾惜朝真是你兄弟?”

    阿青点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徐徐说道:“不错,从他八岁起,我便在他身边。他幼年坎坷,早早体会了人世辛酸,我知道他胸有抱负,恃才傲物,却又难免过于孤愤偏激,失之海纳百川的圆融气度,在这人世行走,恐怕会很艰难。”

    戚少商久久地没有说话,人事竟是那样难料,即便戚少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再也想不到阿青和顾惜朝会是兄弟,一个是身怀绝技却甘于平淡,心怀坦荡的小小打铁匠,一个是才华横溢却难掩孤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戚少商的心头又沉重起来,“你打算怎么做?”

    阿青的神情淡淡的,好像再大的恩怨情仇都在他眼里都是过眼云烟,他说:“我虽答应他母亲看顾他,却也不能替他走人生的道路。他的荣华富贵与我无关,哪一天他若穷途末路了,我总还要拉他一把的。”

    戚少商道:“你就是那个会给他买泥人,吹陶笛给他听,不管他富贵还是落魄,始终都会待他好的人――”他并没有用疑问,仿佛已经非常肯定,也不需要阿青回答,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很想喝酒。”

    阿青起身,撩了帘子走到屋外,过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中抱着一坛酒,放在桌上。戚少商拍开泥封,将自己的酒碗倒满,端起来对阿青说:“不管你是不是顾惜朝的兄弟,我戚少商能够结识于你,却从未后悔,不管今后如何,到现在为止,你依旧是我的朋友。”他说完,一仰脖子,喝尽了碗中酒。

    阿青提起酒坛,往自己碗里倒了酒,也端起来喝。戚少商的脸上现出光彩,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忧来明日愁。

    夜色温柔地笼盖着宁静的黄安村,一弯新月挂在当空,夜色皎洁而清泠,洒在不大的院落里。穆鸠平靠在墙上已经睡着了,鼾声如雷,戚少商本应早该入睡了,他伤得那样重,三天三夜,他几乎都未合过眼,然而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他的脑子停不下来,积郁在胸的悲愤和抑郁让他不能成眠。

    静寂的深夜,忽然传来幽咽的陶笛声,那曲声舒缓而忧伤,带点儿苍凉,让他想起连云寨,满眼的黄沙,单调而粗犷的土窑,倒塌的土墙边一朵小花,初秋的阳光明媚灿烂,好像一生中最美好心酸的时光。

    不知不觉中,戚少商的眼睛竟蒙上了一层泪影。他下了床,将窗户开了一条缝,从窗户缝里望出去,便见清寂的院落中,月光洒下一片清白,西厢房的门口,躬身坐着一个人正在吹陶笛,清清瘦瘦的身形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黑色影子,是阿青――

    戚少商想起旗亭酒肆初遇顾惜朝,他说:“我心上的那个人,有经天纬地之才,我再没有见过第二个像他那样才华横溢却甘于平淡的人。”

    那时戚少商并不懂顾惜朝口中的他不是她,只是说:“那真是个奇女子,她一定很美吧?”

    顾惜朝说:“在我眼里,他是最好的。他很少笑,偶尔一笑,就像溪水潺潺流过白烁烁的野芒花,好看得要命。我们一同长大,相依为命,我知道,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他待我更好。但我依旧离开了他,为了心中金碧辉煌的京城,为了日日喧腾不能舒展的抱负。”他的神情慢慢抑郁下来,惨淡一笑,“一年前的今天,他成亲了,我大醉一场,醒来后决心忘了他。”

    戚少商问他:“那你忘了吗?”

    顾惜朝摇头,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说:“没有,他长在这里。哪一天我若死了,大概便能忘了。”

    回忆到这里便中断了,只因院中那人已没有再吹陶笛了,只是怔怔地坐着望着月色,离得有些远,戚少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惆怅。

    第二日一大早,戚少商和穆鸠平就要离开。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阿青牵着马立在将明未明的天幕下,身形挺拔如松,面凝如铁,好像这个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变色,令人生出一种心有所靠的感觉。他说:“我送你们一程。”

    戚少商的心微微激荡,这个世界上虽有不少卖友求荣,背信弃义之人,却还总有人于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担起江湖道义。他望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点头,只说了一声,“好。”

    马车碌碌地驶出黄安村,片刻不停驶往雷家庄,中午时分,终于到了螃蟹河上游,阿青正想告辞离开,却不想刚好遇上了顾惜朝的截杀。

    那人依旧一袭青衫,衣袂于风中猎猎翻飞,手中拿着那把用旧布包裹着的无名剑,清雅无双,使荒芜单调的草甸子顿时生动起来,面对穆鸠平的咒骂和侮辱,连云三乱忿忿不平,他却依旧面不改色,只盯着马车的帘子说道:“戚少商,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你所坚持的道义到底给你带来了多少好处,这一路,你一直被出卖被背叛,这样,你还敢说,你的坚持是对的吗?”他的意态闲适而优雅,杀机全掩在那宛若老朋友叙旧的话里面。

    马车内的戚少商看了阿青一眼,道:“昨日之前,我确实曾经动摇过我的信念,但是如今,我比谁都还要相信江湖道义。”

    顾惜朝一声轻笑,“哦?那我倒是很好奇,你究竟遇到了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马车的帘子被微微掀开,露出阿青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虽是貌不惊人,然而双目漆黑澄明,精气内敛,他叫他,“小顾。”一如既往,仿佛带着叹息。

    顾惜朝目瞪口呆,脸上的表情似喜非喜,“阿青?”

    忽而传来一声大喝,“十八尊,你们还在等什么?射杀戚少商及其一干同党!”

    阿青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后密密麻麻排列着甲胄在身的士兵,个个手执长刀坐于大马之上,那马也同人一样,披着银色战甲――正是奸相傅宗书跟前的红人黄金鳞和他大名鼎鼎的金戈铁马。

    黄金鳞的话音未落,只见十八个手指弓弩的战士排阵型,嗖嗖嗖嗖,力道强劲的弩箭直奔马车而去。顾惜朝脸色大变,翻身跃起,运劲于袍袖,竟将那射出的弩箭全收在袖中,手一挥,那弩箭居然被内劲通通震断。他立于马车之前,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谁都不许放箭。”

    黄金鳞面色微变,怒道:“顾惜朝,你要干什么?你竟敢包庇戚少商?”

    顾惜朝微微拱手道:“顾惜朝实不敢包庇戚少商,只是……”他不敢将阿青的身份在戚少商面前讲出来,只怕戚少商会拿他来威胁自己,因此面露为难。黄金鳞却一向不喜顾惜朝,此时冷笑一声说:“我看你是存心要放戚少商走,你几次三番都杀不了一个身受重伤的人,相爷早就不满了,我劝你最好给我让开――你还不知道吧,相爷已经禀明皇上,将捕杀戚少商的事交由神捕司铁手铁二爷总理,如今铁手已经上路了,等他到了,也就没你顾惜朝什么事儿了,功劳是铁手的,你依旧什么都不是,依旧是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顾惜朝的脸色难看至极,身体微微颤抖,他已听惯了别人的冷嘲热讽,见惯了他们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态度,他以为自己可以装作不在意,可以将这些当做天降大任的磨砺,然而,就在这时,在阿青的面前,他感觉到身体里沸腾的杀气和难以忍受屈辱。神哭小斧感受到主人的悲愤,散发出神鬼夜哭般的阴冷杀气。

    就在众人以为顾惜朝不会善罢甘休之时,他撩开衣袍下摆,缓缓地矮□去,单膝跪地,垂下头,言道:“黄大人,戚少商我一定会杀,但不是现在。还望黄大人通融一下,稍后,我会亲自呈上戚少商的人头和逆水寒剑,给相爷一个交代。”

    黄金鳞居高临下地觑着顾惜朝,不屑道:“你这也是求人的态度?”

    “小顾――”阿青出声叫他,他却没有回头,那标枪一样仿佛永远也不会弯曲的脊背慢慢地弯下去,身子深深地伏在地上,一字一顿地说道:“求黄大人通融。”

    那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斤重,砸在人的心里沉甸甸的。戚少商看着那个惊采绝艳狠辣阴险的男子如此卑微地跪在地上,只为了一个人,心中也是一震,穆鸠平的神情也有些波动。

    阿青深深地看着顾惜朝,沉声道:“小顾,你起来。”

    顾惜朝充耳不闻。

    看着从来恃才傲物的顾惜朝跪在自己面前,黄金鳞似乎觉得快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脸色忽然变得阴狠,冷酷道:“金戈铁马,听令!”

    他身后的全副武装的战士整齐划一地一声威喝,响彻天穹,黄金鳞宛若死神般的话在肃杀的螃蟹河畔弥漫开来,“诛杀戚少商,取逆水寒剑,阻挡者,杀无赦!”——

38、逆水寒(完)

    冲天的杀阵响遏行云。

    黄金鳞的金戈铁马乃是他的私人军队,配备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战马,一共百名,乃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个个内力深厚,有一身过硬的外家功夫,又经严苛的军事训练,号称以一当百,以百当万,乃是战场上无坚不摧的利器。江湖中人虽称能于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但若真对上骁勇的军队,也只有避其锋芒。

    现在,金戈铁马已经折损过半,不灭神话就此结束。

    黄金鳞依旧高坐于马上,周围团团围着六名金戈铁马,鲜于仇、冷呼儿见情形不对,已经退到他的身边,瞧着那些悍不畏死的江湖莽汉,实在心有余悸。黄金鳞的脸色阴沉,精心培养的战士一个一个倒下,他却没有下令撤退,他已不能退――

    如果折损大名赫赫的金戈铁马,依旧不能将戚少商一干人等斩杀,那么,他就会取代顾惜朝成为京城最大的笑话。他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这黄沙漫天的不毛之地,为的,可不是这个。

    连云三乱已死,他们曾经因为顾惜朝而背叛戚少商,如今,却也算是为戚少商而死。老八穆鸠平的一条手臂被金戈铁马所断,他却只用衣袖扎紧了伤口,单手挥动大刀,牢牢守住戚少商,戚少商已是强弩之末,每行几步,便哇的吐出一口血,他已有预感,今次,恐怕再也没有那个运气逃出生天了,他只觉得对不住阿青。

    阿青身上已多处受伤,但他的身形依旧如同松柏一样坚定不移,即便是在浴血奋战之时,他给人的感觉依旧是疏远的,萧冷的,却在那漠然中透着一股骁勇的悍气。顾惜朝寸步不离地护在他身边,青衫也已满是血污――攻击还在一波一波地上来,金戈铁马并不是普普通通的战士,他们是只知听命于首领的死士,若命令让他们向前,前面就算是悬崖峭壁他们也不会后退一步――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大叫,“不要欺负我师父!”

    小山坡那头冲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张老实敦厚的脸此时全是着急,正是偷偷跟着阿青而来的方宝儿。方宝儿人痴痴傻傻,却难得有一颗赤诚之心,这些年来,早把阿青当成最重要的人,他追着马车而来,但那马车行得甚急,哪里是他两条血肉铸成的腿可比的,没多久,便被远远地落下了。他不认得路,却还是要一心一意地去找阿青,走得两只脚都磨出了血泡,不想真被他误打误撞地找来了――

    交战激烈的战场忽然闯进这样一个少年,直如羊入狼群,金戈铁马并不管那只是个懵懂的孩子,执刀便向他挥去,眼见少年即刻便要命丧黄泉,少年忽然闪身,举手往那敌手肩背平平一推,竟将那人推出丈外。原来这傻子自当了阿青的徒弟,阿青并不因他傻而敷衍塞责,平时除教他打铁,偶尔也传他刀法,虽只传了七刀,但他知自己愚笨,只用勤来补拙,反复操练下,也有了几分像样。他并不懂得临阵对敌,这时顺手使来,竟是颇有威力,自己也吃了一惊,呆呆地望向阿青,但战场上哪容他走神,一击不中的金戈铁马立时卷土重来,方宝儿立时便又使出阿青所教授的另外几招,一时之间,别人竟也拿他无法。

    忽然一支利箭划破空气,噗的一声没入方宝儿的胸前,那箭势未消,透体而出五六寸,才堪堪停住,方宝儿睁大眼睛,只觉得体内一阵冰凉,人扑的一下倒在地上,脸上还是茫然。那金戈铁马举刀便挥,但那一刀永远挥不下去了,只因一把单刀直直沿着铠甲接缝处插、入他的背部,捅破了他的心肺。背后,是阿青杀神一样的脸,刷的一下抽回刀,随之而来的血溅了他一脸。方宝儿见着阿青,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道:“师父,我找着你啦。”

    阿青的脸上的神情微动,却只对赶过来的顾惜朝道:“你护着他。”话音未落,人已掠出几丈远,竟是直奔着黄金鳞所去。

    那一箭正是黄金鳞所射出,此时,他的嘴角还挂着冷冷的笑意,仿佛在笑阿青的自不量力,然后他缓缓地开臂拉弓,金戈铁马簇拥在黄金鳞周围,枕戈待旦,面对阿青的冲天气势和毫无惧怕的凛冽眼神,竟一时找不出破绽。阿青的刀是朴实无华的,一刀递出明明平平无奇,却有山崩地裂的气势。黄金鳞已经开臂拉弓,弓拉至极限,他的眼里已显出志在必得的野心,这一箭射出,阿青身在半空,必中无疑,若是强行扭转,体内之势一断,必落入金戈铁马的包围圈。

    阿青没有躲,他的刀直直劈下,竟将射来的箭用劲气劈为两半,劲气未消,刀影随至,只是一刀,却看似千刀,黄金鳞的脸色已来不及变,只觉得满天地里似乎都是木叶肃肃,艳遇潇潇,一场青色的大雨沛然而至。

    黄金鳞拿手中之弓去挡,两物在那突然响起的风雨声里瞬息一触,然后,那青色的刀挺然而进,黄金鳞手中的弓居然寸寸而裂,阿青的刀直直地砍进了黄金鳞的颈部,将整把刀几乎都没进去了――

    很多年后,江湖还在纷传着那惊艳的一刀。那是阿青第一出现在江湖闲话中,也是最后一次出现。

    阿青的身后,忽然传来小顾惊恐疯狂的叫声,“阿青――”

    从正午到黄昏,这一役已经惨烈到天地都肃杀,螃蟹河的水都被染红了。来时威风凛凛的金戈铁马,回去的时候只剩下四十一人,十八尊几近全灭,更搭上一个生死不明的四品枢密使黄金鳞。惯于见风使舵的冷呼儿、鲜于仇已经可以料到回京后的下场,但他们更不敢留下来――

    金戈铁马安静迅速地退去了,荒凉的草甸子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阿青缓缓挪动了下脚步,朝方宝儿他们走去,每个人都看着他,顾惜朝的脸上出现似悲似喜的笑,却因为脸被血糊住了而显得有些狰狞,他受伤不轻,一袭青衫全被染红了,一移动步子,便踉跄地要倒下,勉强站住了。阿青在方宝儿身边跪坐下来,少年挣扎着醒来,一双眼睛真是泉水一样干净纯洁得要命,他的目光落在胸前的箭支上,似乎有些不解,小声地对阿青乞求,“师父,我好难受。”

    阿青伸手摸他的脑袋,温言道:“你乖乖的,师父待会儿帮你拔箭,会很疼,你怕不怕?”

    方宝儿艰难地摇头,“我不怕,我是男子汉,我要保护师父的。”

    阿青笑了笑,说:“好孩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方宝儿还是一派天真憨厚,说:“我见师父要出门,所以想问问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阿青道:“月圆的时候我就回去啦,你在家乖乖的,好好看着铺子,要听你娘的话,还要保护妹妹,教你的东西每日都要练,我回来要检查的。”

    方宝儿点头,“我知道啦。”话音刚落,只见阿青已经用力拔出体内的箭,方宝儿一声痛呼,戚少商迅速地点住他伤口周围的穴道,刚做完这一些,他已经又吐出一口血,倒在地上起不来,阿青也已用尽体内真气,靠着单刀撑着,才未倒下,他的背后早就血肉模糊,已不知被人砍了几刀,深可见骨,最深的那一刀乃是杀黄金鳞时背后空门大露,被金戈铁马一刀刺穿心脏,是凭着无上的毅力和深厚内功才撑到现在。

    “阿青――”顾惜朝单膝跪在阿青旁边,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狠辣无情的枭雄,只是一个仓皇无措的孩子,“你同我说说话,你是不是生我的气啦?”

    阿青没有回答他,小顾又叫了一声,“阿青――”哀艳的,乞求的,绝望的,阿青已经永远不会回答他了,他的心脉已断,生机已失,就那么垂着头,直挺挺地跪坐着,脊背已经挺直,人却永远不会睁开眼睛来了。

    小顾忽然发出癫狂的笑声,那笑声在残阳如血的螃蟹河畔,说不出的凄凉,风呼啸过草甸子,将他那}人的笑声待得很远,笑到后来,已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了,他忽然一剑指向戚少商,杀气若有实质地射向那个男人,眼里的滔天恨意几乎要将人淹没――

    “戚少商,你为什么要出现?”

    戚少商一呆,随后惨然一笑,沉重地闭上眼睛,“不错,我若不出现,他必还在黄安村好好地打铁,过不久,便可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世,虽然生活清贫平淡,却可安乐一生,是我害他。”

    穆鸠平挣扎着起来,挥舞着长刀指向顾惜朝,双目赤红沉痛道:“顾惜朝,原来你也会痛,那你杀我连云寨兄弟时,可想过我们的痛?”

    顾惜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厉狠绝的笑,“那些人,我杀便杀了,那又如何!”

    穆鸠平闻言,怒火上涌,手一抖,长刀便向顾惜朝挥去,却被戚少商喝止了。穆鸠平看了一眼阿青,收回长刀,说:“顾惜朝,你记着,我今天是因为你兄弟才不杀你。”

    顾惜朝冷笑一声,却又有说不出的凄然,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意思,他缓缓地放下了剑,再不看那两个人,只说:“戚少商,你走吧。”

    戚少商撑着逆水寒剑,站起来,深深地看着那到如此境地依旧不改骄傲轻狂的书生,他忽然很想问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后悔离开了那宁静朴实的黄安村,是不是后悔为了虚无缥缈的前程抱负放弃了心上的那个人,但他只是说了一句“顾惜朝,你好自为之”。

    顾惜朝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缓缓地张开手臂,揽住阿青的身体,将脸贴靠在阿青已经渐失温度的脸上,闭上眼睛。

    长河落日,寥落无际的天幕下,他就这样靠着他,抱着他,好像又回到揽翠阁后面的那个小院子,前楼是旖旎的歌声曲声笑声,他们并肩坐在门槛上,寂寂的夜色,那段寂寞而孤独的时光因为有另外一个人的陪伴,无端的,有了色彩。

39、番外

    柳絮乱飞,杂树生花,初春的天儿还带点料峭的寒意,艄公撑着船慢慢靠近渡头,对坐在渡头边的一个年轻人道:“小哥,要不要渡船?”

    那坐在木桩上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眉目周正,却显得有些憨傻,摇摇头,认真地回答,“我不渡船,我在等人。”

    艄公道:“我看你前天、昨天也一直在这里,你要等的人恐怕不会来了吧?”

    那年轻人摇头,“不会的,他说过月亮圆的时候他就回来啦。”

    艄公看了看那年轻人,心里叹道,原来是个傻子,摇摇头,撑着船离开了。

    道路那头出现一个五六岁的女童,穿一件粉红的短袄,长得玉雪可爱,却小大人似的皱着眉,老气横秋地对那年轻人喊道:“大宝哥哥,回家啦。”

    那年轻人闻言站起来,焦急地朝小女孩走去,牵住她的手,问道:“你怎的到外面来啦,我娘说外面有黑心眼的拐子,专门拐你这样好看的娃娃。”

    那小姑娘俏脸一绷,眼里浮起了委屈的泪影,“我爹爹不会回来啦,他永远也不会回来啦,我娘说他被坏人带走了。”

    那年轻人急急地摆手,想要解释,却又笨嘴拙舌说不出话来,急得满头大汗,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不会的,不会的,师父说他月圆的时候就回来啦,他不会骗我的。”

    一大一小的两人牵着手,说着话慢慢地走回村子,推开自家院子的门,却见院中站着一个男子,身形高大,肩阔腰窄,一派英雄气概。

    两人正好奇,屋里的崔氏忽然泼出一盆水,当头淋在男人头上。方宝儿和小姑娘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过去,崔氏一把搂住女孩的身体,指着那男人,忿忿道:“二丫,你记着这个人的脸,就是他害得你爹爹再也回不来了。”

    女孩儿闻言,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真仇恨地瞪向那个男人,被一个孩子这样的目光一看,戚少商的心头一震,一阵难言的苦涩沉重席卷了他的心,他上前一步,试图与崔氏好好说话,然而他刚开口叫了一声大嫂子,崔氏抄起扫把忽然朝他挥去,“你出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我家,你出去!”

    扫把疯了似的打在戚少商身上,戚少商狼狈地躲避。崔氏毕竟是妇道人家,没多少力气,一会儿便已气喘吁吁了,便唤道:“宝儿,把这个人赶出去。”

    方宝儿听了,便上前伸手一推,那起手平平无奇,待掌心触到戚少商的肩头,才感觉到汹涌而来内劲――原来这几年这傻子一直勤练阿青教他的那几招刀法,他心思单纯,心无杂念,反而契合了上境武学的宗旨,内力在不知不觉间精进,他七式刀法虽还是朴实无华,看起来毫无高妙之处,却已隐隐有了名家风范。

    戚少商不愿与他动手,只得退出院子,离开了阿青的家,经过村头的铁铺时,他停下脚步,想起那年同阿青喝酒论事的场景,竟是恍如隔世,他的心像被泡在那些沉重悲伤的眼泪中,又酸又肿胀,忽然很想醉一场。

    那年的追杀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那是他一生中最寒冷的日子,背负着叛国的冤屈和兄弟们的血债,一路逃亡,从连云寨到京城,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但最后,他依旧走了下去,因为,那已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了,为了他,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的人,他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最终,傅宗书的阴谋败露,随之垮台,他与连云寨沉冤昭雪,而曾经的九现神龙戚少商也成了如今的神龙捕头。他从来不求闻达于诸侯,但历经那一场追杀,他总还可以做些他们来不及做的事,多做一些自己原本想做而没有做、不敢做的事,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牺牲,也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草长莺飞的三月,戚少商来到了小桥流水杏花春雨的江南,停留于苏州,一为办案,二为见一个故人。

    春天的苏州,就像一笑就露出小白牙的婢女,秀丽而亲切,浸润着南方的潮湿与雅致。戚少商走进一条陋巷,青石板上还留着几日前的雨水,石缝中生长的小花迎风招展,戚少商来到一扇剥落了油漆的大门前,年老失修的木门半开着。

    吱呀一声,戚少商推开了门,里面是个不大的院落,院落里却堆满了风筝,各式各样的风筝,金鱼、老鹰、蝴蝶、美人脸儿……缤纷而绚丽。戚少商朝屋内喊道:“有人在吗?”

    很久,屋里才转出一个人影,一身粗布衣裳,微微佝偻着背,手上拿着糊风筝的工具,抬眼瞧了来人一眼,又漠不关心地垂下眼,坐到一张小马扎上,专心糊起风筝来――

    戚少商的脸上闪过诧异,目光锐利地盯着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一字一顿道,“顾惜朝。”

    螃蟹河一役后,顾惜朝就失去了踪影,戚少商以为他至少会将阿青的尸体带回去给崔氏,然而事实上,他将重伤的方宝儿用马车运回去,自己却没有露面,至于阿青,更不知被他带去了哪里,这也是戚少商对崔氏最愧疚的地方,他竟连尸体都无法还给一对孤儿寡母。

    这五年来,戚少商一直在找他,但江湖中却再也没有了玉面修罗的消息,他仿佛已从这个世上消失。谁又想得到,曾经那个雄才大略一袭青衫惊艳边塞的顾惜朝会躲在这样一条陋巷中以靠扎风筝为生。这一刻,戚少商的心头千百种滋味交融,竟一时分不清楚――

    顾惜朝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淡淡地问:“这位客人是来买风筝的?”

    戚少商道:“我不买风筝。”

    顾惜朝终于抬头了,嘴畔微微一抹轻笑,依稀带着从前的的优雅与狠辣,“那么,你是来杀我的?”

    戚少商没有说话,他原本有很多话要问他,但是现在,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离开了那个堆满风筝的院子,走出阴暗的陋巷,阳光重新照在他的身上,竟有些刺眼,他大踏步地走开,已决心将顾惜朝这个人忘掉――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身边驶过,然后在他出来的巷子口停下,马车上下来一个一身华服的女子,金色和红色交织,缤纷浓烈得像一场盛宴,她小心地扶了扶鬓钗,嘱咐随从在此等候,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巷子,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坐在马扎上的男子抬起头来,轻笑一声,“今日我这小院倒是热闹得紧。”

    那女子在院中立定,看着那粗布衣衫也难掩风华的男子,微微一笑,叫他,“小顾。”

    顾惜朝道,“你是阿锁。”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彼此之间并不是经年未见,阿锁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她已不算年轻,但这一笑,却依然带着点儿少女的纯真,加上长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风韵,当真是一笑倾城,她说:“小顾,我嫁人啦,给人做填房,我男人是做木材生意的。”

    小顾说:“恭喜。”

    她抿了抿鬓发,看着眼前的男子,好像看到曾经那个阴郁早熟的孩子,轻轻地说:“小顾,你同你娘长得真像,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啦。”

    小顾说:“我也以为我不会再回来的。”

    阿锁微微长叹,举目望向四周的风筝,捡起一个,说:“好漂亮的风筝,多少钱一个?”

    “三文钱。”

    阿锁摸出一两碎银子,挑了一只红色的大金鱼,离开的时候,她转头问顾惜朝,“小顾,他好吗?”

    顾惜朝站在院中,说:“很好。”

    “那就好啦。”她笑着,从前那种令人不敢逼视的桀骜的美,已全部沉淀成冲淡平和,眼角带了岁月赋予的沧桑和慈悲。她拿着风筝走出陋巷,重新上了华丽的马车,车轮碌碌地转着,转回一个少女曾经想飞的梦。

{未完,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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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大唐双龙传(一)

    时值隋末,昏君无道,各方起义军此起彼伏,军阀割据。但新安郡乃长江以西一个兴旺大城,因仍未受到战火波及,依旧一派繁华热闹,歌舞升平。

    临江的望仙楼乃城中第一大酒楼,丰赡富丽,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子,一律翠绿帘子,文绘藻井,围着楼梯口又摆了五六张散席,此时,靠窗一张桌子,坐了三人,一个头顶高冠,年约五十,脸容古拙的中年人,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褴褛,与乞丐无异,但一个双目炯炯,却又带点儿玩世不恭的洒脱,另一个眉清目秀,神情灵动,这两人正是因一本《长生诀》而搅动天下武林的寇仲与徐子陵,此时却被老奸巨猾的江淮军首领杜伏威制住,强认了做儿子,**着去起那杨公宝库。

    寇徐二人聪明有急智,一边与杜伏威虚与委蛇,一边伺机逃跑,此时便故意缠着杜伏威说些引人注目的话,杜伏威被缠不过,加之也有意在两个小子面前显显本事,便也从善如流地说起来,“如今这天下义军看起来风起云涌,实际上都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真正能入眼的,也就瓦岗寨翟让,不过那声势全赖李密,哼,迟早要出事。近来最轰动的事乃鹰扬派刘武周和梁师都一起反隋,这两人原是隋将,所以他们的起事给了隋室一个巨大的打击,加之这两人与突厥关系紧密,梁师都新近还拜了突厥武尊毕玄为师,若有突厥介入,恐怕这形势就更错综复杂了。”

    寇徐二人虽本是扬州两个小混混,却心地善良赤诚,加之这几日逃亡所见所闻,此时闻刘武周和梁师都欲勾结突厥,脸上不免愤愤,寇仲道:“关起门来怎么打,那都是我们自家的事,勾结突厥,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杜伏威吃惊地看了寇仲一眼,哈哈一笑,朗声道:“想不到你这小子还有点见识,不错,我就顶看不起那些联结鞑子的人,窝囊透顶,干不出什么大事。”

    寇仲又问道:“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什么四大门阀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杜伏威此时对寇仲已有些另眼相看,觉得这小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便也侃侃而谈道:“那门阀乃是指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如今天下四大门阀,分别是宇文阀,独孤阀,李阀与唯一处于南方的宋阀,宇文阀与独孤阀一向乃隋室走狗,不得人心,但阀内确实高手如林,这几门阀大族中唯有宋阀坚持汉室正统,因此在南方士林中极得人心,其阀主天刀宋缺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寇仲奇道:“爹你怎么只讲了三阀,独独忘了李阀?”

    杜伏威倒了一碗酒,呷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只因李阀实在没什么好说,论武功,它排四阀之末,阀主李渊为人懦弱又优柔寡断,难成气候,阀内唯有一人可值一提,便是李渊长子李建成,这李建成乃不世之才,十四岁武功已小成,之后据说便离开陇西,游历天下,十六岁时于塞外遇武尊毕玄,被困石头城两年,却不料反被他悟出更高深的武道,击杀毕玄四大高徒,出石头城,至此便行踪不明。”

    寇徐二人不由听得咋舌不已,尤其寇仲,想到那李建成击杀毕玄四徒的时候不就跟如今的自己一般大吗?徐子陵虽也是心内震荡,却不及寇仲那样感受深,还分神打量着酒楼的规模情势,看是否有机会逃走。

    这时正是晚饭时分,酒楼生意十分兴旺,隔间里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每张桌子上都是满满当当的酒菜,唯有靠楼梯口的拐弯处的桌子上,只有几碟消闲的小食,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便伏在桌上睡觉,黑衣之外罩一件皮背心,桌上放着一柄用旧布包裹着的剑,看起来像个落拓的江湖客。

    此时楼梯噔噔噔响起来,显然是有客上楼,上来共一老四少并小二六人,那五人身上都配有刀或剑,其中一十六七岁的妙龄女郎更是惹得寇徐二人两眼放光,那女子见寇徐二人市井无赖般的眼神,立时俏脸一怒,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此时楼上酒座已满,哪有桌子留给这五人,小二不敢开罪那看起来颇有来头的五人,只得好声好气地对那伏案而睡的黑衣男子说:“这位客人,您若是已经用完,能否请结账,这边客人等着桌子用饭。”

    五人中的一个年轻人却显然没有这等好脾气,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地动山摇,拍下去后才发话,“喂,小子,用完了赶紧走。”

    那黑衣男子被拍醒,茫然抬头。这一露脸,看见的人都不由一赞,只见他蜜色的肌肤上五官削挺,有如出鞘的宝剑般锋芒冷锐,双眉如飞鸟般向两边飞去,双目漆黑清冷,五官完美得像大理石雕像。那妙龄女子一见也是一呆,与他同行的男子原也是俊秀的男子,但不知怎么与眼前人一比,却是差了点味道,心中不由一动。

    那原先拍桌的男子见此情景,心绪恶劣,用手一拨黑衣男子的脖颈,想让他将桌子让出来。那人不妨,竟被他踉踉跄跄带出去好几步才站稳。那拍桌的男子看也不看,只对小二道,“还不赶紧收拾桌子?”

    小二唯唯诺诺地应了,开始手脚麻利地擦桌子。那黑衣男子立定了,众人也看清了他的样子,忍不住一呆,那人原一直趴在桌上睡觉,并不惹人注意,如今站于黄昏的夕照中,削肩猿臂,细腰窄臀,衬着一身黑色的武士服,说不出的挺秀,年纪大约二十三四间。寇仲和徐子陵至今为止还未见过如此出色的男子,心中一叹,不由瞪向那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心想:人家好好地坐在这儿,哪里碍着你了,酒楼既已客满,你们就该另寻他处。

    黑衣的年轻男子已然清醒,环顾了面前几人,大约明白了情况,却也不闹,只拿出两串铢钱放于桌上,自己拿了那用旧布包裹着的剑,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就在这时,那妙龄女子忽然伸手一弹,一枚寒光凛凛的七星镖便朝那黑衣男子的后心飞去,此一变招出乎所有人意料,老者喝道:“无双!”

    那黑衣男子仿佛还无知无觉,眼看那七星镖便要击中他的后背,他的手动了,众人只觉眼一花,那七星镖已经哆一声嵌进酒楼的房梁里,紧接着,响起女子惊恐的叫声,只见她那如花玉容上开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鲜血慢慢地从细长的伤口渗出来。

    那三个年轻人霍然立起,手都按在各自兵器的把手上,吓得周围食客都纷纷避到角落,不敢出声。那老者脸色也已经变了,他本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就算自己一时大意,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伤人,不由让他脸面大失,沉声道:“此事确是敝侄女有错在先,但阁下出手未免狠辣,当知女子的容貌有时比她们的生命还重要。”

    黑衣男子立于昏暗的楼梯间,并没有回头,道:“这么美的脸蛋,这么毒的心肠。”他说话很慢,好像一字一字要去咬准字音,于是便显出一种独特的韵味。

    三个年轻人中最俊伟的男子上前一步,傲然道:“在下梁舜明,家父乃朔方梁师都,讨教阁下高招。”这梁舜明一向自视甚高,眼见爱侣被伤,哪肯罢休,自老者身旁扑出,使出家传翔鹰剑法,虚虚实实朝那黑衣男子背后袭来。

    那老者对他颇有信心,站于一旁为他押阵。

    杜伏威自那年轻人自称梁师都之子,已猜出这一行人的身份,那老者定是与梁师都的拜把兄弟沈天群有关系的人,照这年纪来看沈天群之兄沈乃堂,那女子必是沈天群之女了。至于那个神秘的黑衣剑客,却是毫无头绪,若是平常,他定是要出手试探一番的,但如今有更紧要的事,自是不愿多生事端。

    但寇仲和徐子陵已双眼放光,互望一眼,皆明白这是自己逃脱的最佳时机。徐子陵道:“这女孩子心肠未免太狠,人家又没有得罪他,她怎能下如此杀手。”

    寇仲一搭一唱道:“这你就不懂啦,娘儿原本就是多三心二意慕少艾的,她见那穿黑衣的小哥形貌俊秀尤甚她身边那什么明的,自然芳心暗许,移情别恋啦,偏偏那小哥瞧都不瞧她一眼,自然因爱生恨,要杀人灭口了。”

    他们故意大声说话,好教那边的人听到,杜伏威原本想喝止他们,但又觉得他们的胡言乱语非常有趣,令人开怀。正在这时,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寇仲脸上,原是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的沈无双。她一向自负美貌,平日里连个师兄对她殷勤不断,又有梁舜明这样的人中龙凤心仪于她,对她千依百顺,早就养成骄纵而不知轻重的性子。她见寇徐二人对她目露痴迷,虽心中厌恶,却也不免沾沾自喜,及至见着那黑衣的男子,为他那遗世孑立的形貌气质所惑,一时有些心动,偏偏那人却对她理也不理,一时心急才出手。

    沈无双虽为女流,但也是自小习武,愤怒之下这一巴掌,当下打得口中头晕眼花,她尤不解气,正要依样也给徐子陵一巴掌,手掌却被一只大手握住,只觉像被铁箍箍住,又痛又烫。

    抓住她手腕的乃杜伏威,杜伏威一生横行霸道,他不来惹你,你已要烧高香,现在竟给人折辱了自己的人,当下双目微凛,目露杀气。

    且说那梁舜明一剑刺出,那男子依旧背对着他,直到剑尖离他三寸之时,他才堪堪转身,此时梁舜明忽然变招,竟直取对方咽喉,只一招便想要人性命,当真狠辣。那黑衣男子却脸色不变,身子往后一折,竟让剑锋擦着自己的鼻尖而过,包裹着旧布的剑微微一碰剑刃。梁舜明只觉得千丝万缕的劲气从剑身摄入体内,如万千道钢针刺入。那人手中剑一折,剑柄轻击梁舜明胸口,梁舜明瞬间内息大乱,像被一股热浪击中,猛的向后飞去。那老者脸色大变,伸手去接梁舜明的身子,立时感到一股深沉雄浑的力劲,忙运起内力去化那道劲力,才没有**得后退一步,举目望去。

    而那人依旧立于楼梯间,衣袂不乱,连剑鞘都未出。沈乃堂明白这次遇上了劲敌,喝道:“你们带梁公子快走。”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惊叫,竟是沈无双,转头一看,却见杜伏威抓了沈无双,对寇仲和徐子陵道:“这娘们细皮嫩肉,长得倒有几分姿色,爹抓了给你们做几晚老婆好不好?”

    沈无双的两个师兄立时抢上前,却只见杜伏威一挥手,单手拍在两人胸口,两人便飞了出去,撞上了桌子,登时人和桌上的杯盘跌做一团,狼狈不堪。

    眼见自己的侄女落入敌手,沈乃堂已顾不得那黑衣剑客,愤怒之下,语气中已带了浓浓的杀机,“阁下是什么门派,报上来,看看我沈乃堂惹不惹得起?”

    那黑衣剑客掀了下眼皮,冷漠地看了楼上的变故,转身,背影消失在楼梯间——
41、大唐双龙传(二)
    寇仲和徐子陵逃脱杜伏威的追踪后,如鱼得水,立时觉得天地辽阔任由人翱翔,这日行到一个荒村,天色渐晚,又遇暴雨,两人匆匆躲进一座宅子。那宅子显见原也是家道殷实的人家,分前后三进,由天井相连,屋内家具一应俱全,只是全覆以蛛网尘埃,庭院里更是荒草过膝,这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样的地方实是不少。
    两人议定分工合作,一人去找吃食,另一人找干柴生火。正自转身分开,忽然皆吓了一跳,只因屋内竟还有他人,那人正是在酒楼中见过一面的黑衣剑客,此时正盘腿坐于墙角处,闭着眼睛,长剑横在膝上,无声无息宛若鬼魅。
    寇徐二人惊疑不定,他们原也是谨慎之人,加之习练《长生诀》,感官较一般人敏锐得多,但进屋时居然没有发现屋中已有人,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原来那黑衣剑客的武道悟自天地万物,人乃天地万物之一分子,讲究万物齐同,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人身在何处,便能与此处环境融为一体,毫不突兀,呼吸吐纳亦如一棵树一朵花一般自然,其实与寇徐所练内家气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如今他们尚不明白这个道理。
    两人对视一眼,寇仲上前一步,哈哈一笑道:“我们兄弟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不想兄台比我们早了一步,真是有缘。”
    那黑衣剑客却是眼睛都未睁开,身形如山岳一般一动未动,只有屋外的萧萧风雨声。
    徐子陵一拉寇仲,拱手道:“如此我们便不打扰这位大哥了。”话落,便强拉着寇仲出了屋子,站于滴水檐下,小声道,“我看江湖中人脾气都不怎么好的,我们还是离得远一点,不要去打扰他,免得他一个不高兴,便拿我们祭剑。”他们都长于市井中,摸爬滚打长大,最懂得见机行事,能屈能伸,“反正这宅子大得很,我们再找另处休息吧。”
    寇仲挤眉弄眼道:“你说这棺材脸的武功跟老爹比起来如何?”
    徐子陵道:“这我又怎么知道,你先前不还觉得人家很厉害吗?对他又是敬佩又是羡慕的,怎么如今又改口叫棺材脸了?”
    寇仲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只因他不拿我仲少爷当回事,我自然也不需客气啦。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成为一流高手,那就不需要被人这样看轻啦。”
    徐子陵道:“一流高手我是不知道,只是现今你仲少爷能否先想法子医治医治我们的肚子呢?”
    两人哈哈一笑,勾肩搭背地往厨房走去,看看那逃难的人家有否留下什么能让他们祭五脏庙。
    可惜厨房里连半粒米也欠奉,两人翻了个底朝天,失望至极。正在这时,屋外隐隐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与呼喝声。寇徐二人听力过人,来人才刚刚迈进第一进屋子,更兼杂风雨嘈杂,他们心头已浮起隐隐的不安。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到前面,躲在窗子底下往里瞧去――
    只见四个隋兵,盔甲不整,手中拿着一柄青光闪闪的单刀,进得屋来,最后一名手中还抓着一名妙龄女子,那女子村妇打扮,头发散乱,衣襟已经被扯开,露出雪白细腻的胸脯,两眼黯淡无神。
    那前首的一名隋兵转过头来呼喝了一声,“老张,你他娘的要干就快干,老带着个娘们耽误行程。”
    另一个隋兵顺手摸了把那村妇的胸脯,□道:“这小娘们这够劲儿,被你这么折腾还没死,你也真行,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吧。”
    那被叫做老张的隋兵得意地哈哈一笑,将村妇抛至地上,便去接自己的裤头,嘴里□道:“让爷再来好好疼疼你。”竟是又要行凶。
    寇仲徐子陵目眦欲裂,哪还忍得住,狂奔进去。那已脱下裤子的老张一见屋中闯进两人,吃惊过后大笑一声,“小杂种,是你娘给我干了吗?”
    寇徐二人狂怒之下,哪还记得自己手无兵器,飞身而起朝那隋兵扑去。那隋兵一手提住裤子,一手拎起单刀挥过去,寇仲眼见刀锋挥来,一口先天真气变浊,猛得坠到了地上,反而躲过了那一刀。
    另三个隋兵立即反应过来,提起单刀便朝徐子陵和寇仲招呼过去,刹那间,精神和肉体进到前所未有的状态,已隐隐可把握到这些兵器挥来的角度和时间,空隙和破绽,以致谁强谁弱,可惜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这突如而来的奇异本领。
    寇仲就地一滚,抬脚踢向那隋兵的腹部,没想到一踢即中,他正自大喜,却没料到另一把刀已挥至他的颈边,寇仲大惊失色,心叹吾命休矣――
    正在这时,只觉自己眼前一道白色的闪光突起,仿佛一道无形的压力瞬间压向眼睛,眼里出现无数虚影,绚丽的白光乍起,须臾之后,耳朵里传来身体倒在地面沉闷的声音,然后才是兵器落地的声音。
    寇仲的眼睛终于恢复了视觉,此时才看到那那四个逞凶的隋兵全部横卧在地,咽喉处一条细细的剑痕,直到此刻,那血才慢慢地渗出来。那四个隋兵至死都未发出一点声音。
    寇徐二人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骇,机械地转头看向门外。门口处,一个人缓缓地踱进来,依旧是那身黑衣,曝白的雨光中,映出那刀削斧凿一样俊挺冷漠的脸,手中的剑依旧用旧布包裹着,但已经露出了那朴素无华的剑柄。
    寇仲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咽了咽唾沫,道:“好,好剑法!想不到你这个人看着冷冰冰的,倒也有几分侠义心肠。”
    那人却是理也不理寇仲,一步一步朝那村妇走去,蹲□,将食指与中指贴在她的颈侧,寇仲和徐子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齐齐赶过去,只见村妇衣不蔽体,双目圆睁,似是对这残酷不公的老天的控诉,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已然咬舌自尽。两人心头皆是一震,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在那四个天杀的隋兵身上在补一刀。
    那黑衣剑客合上了村妇的眼睛,站起来又走回了后进的房中。寇仲和徐子陵不忍见村妇暴尸于此,在后院天井中,用隋兵的单刀挖了一个坑,将村妇埋了。做完这些事,他们身上的衣服已全湿了,身上都是泥污,狼狈不堪。两人心情低落地走回原来的屋子,只见里面生了一堆火,那个黑衣剑客却依旧抱剑坐于墙角,望着门外的秋雨,神情凝肃。
    寇仲和徐子陵这才觉得冷,忙围坐到火堆旁烤火,那黑衣剑客手一扬,一包干粮便落到寇仲怀里,寇仲和徐子陵早饿得不行,两人碰了碰肩膀,交换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寇仲站起来一本正经道:“请问这位大哥高姓大名,何方人士?我们兄弟也好记着,哪日等我们发达了,定不会忘记高士的救命之恩以及一饭之恩。”
    这小子明明已经衣衫褴褛,狼狈之极,半大小子偏偏又装着一副混江湖的样子实在惹人发笑,那黑衣剑客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极浅,却被寇仲捕捉到了,他不由心中大感得意,朝徐子陵挤了挤眼,再接再厉道,“我叫傅仲,他叫傅陵,扬州人士――”对在市井混大的两人来说,随便编个不惹人怀疑的身世,那是易如反掌的。
    久久的,那黑衣男子抬起眼皮瞧了他们一眼。寇仲与徐子陵只觉那古井无波的一眼,当下仿佛如照妖镜般照出两个满嘴胡话的蠢货,头皮不由一紧,耳中传来平静低沉的声音,“我叫阿青。”
    两人大喜,这时也顾不得浑身狼狈,团团围坐在阿青身周。寇仲道:“阿青大哥,你的剑法实在是太高明啦,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见阿青不答,他便故意装着心生向往的样子说,“要是我能练成你那样高明的武功,就不怕被别人欺负啦,遇到方才那样的情况,也能大杀四方,哪能叫那些没有人性的隋狗这样糟蹋女孩子?”他原本只是想诱阿青教他武功,但说到后来,却动了真情,想起方才的情景,血气翻涌,忘了一心想要的扬名立万,忘了要找宇文化骨报仇,只想着若自己有一身本领,便能嫉恶如仇,即便不能扶大厦于将倾,却也总能做些好事。
    阿青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温言道:“我的武功,你学不了。”
    寇仲与徐子陵一惊,心下不免失望,只以为阿青不肯教他们,寇仲小声地问道:“是否是我们资质太差?”其实他们早由罗刹女傅君绰口中得知他们的资质乃百年难遇,只是错过了最佳练武年纪,终其一生,武功难大成,但尤不死心。
    阿青看着外面,问道:“盯着那雨水,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两人闻言果真齐齐全神关注地盯着那如瀑布般自屋檐下倾泻而下的雨帘,大约十息后,齐齐感觉到眼睛酸涩,扭过头来不解地问道:“阿青大哥,你到底让我们看什么,雨不就是雨吗?”
    阿青淡淡地说:“雨水在文人墨客眼里是一篇绝妙的文章辞赋,在琴师的耳中是一首最曼妙的歌曲,在武学宗师眼里,便是一套连绵不绝无懈可击的武功。”
    两人齐齐大惊,扭回头继续紧盯雨水,仿佛要看出那到底高明在哪里,半晌之后,徐子陵忽然大叫起来,“我明白啦,这雨水乍看过去虽然相同,其实各个不同,每滴雨水的形状,落下来的速度,其中变化微妙复杂,当真奥妙无穷。”
    阿青道:“我的武功便是师法自然,星辰之变化沉浮,草木之枯荣盛衰,流水之连绵不绝,日月之运行,乃至朝代之更迭,都有着亘古不变的规律,在瞬息万变中蕴含永恒不变的奥秘精华。任何人造的事物都不能与自然之生机相比。”
    这一番话,若换了听者,恐怕是一头雾水,但寇徐二人天资悟性实在惊人,此时虽还模模糊糊,但已隐隐摸到些什么。
    阿青望向屋外,淡淡地说:“要起风了。”话音刚落,一阵大风忽然刮得木门砰砰作响,寇仲徐子陵皆吓了一跳,骇然地盯着阿青。阿青依旧面色如古井般波澜不兴,抱着剑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了。
    寇仲和徐子陵讪讪地坐回火堆旁,一边啃着肉干,一边若有所思,半晌,寇仲凑近徐子陵小声地嘀咕道:“我发誓以后绝不叫他棺材脸了,我应当叫他神棍阿青。”
    徐子陵的眼睛有些痴迷地盯着屋外的秋雨,道,“我觉得,我好像想通了点什么?”
    寇仲问道:“你想通什么了?”
    就在此时,蹄声响起,由远而近。豪雨打在屋宇的瓦背、檐棚、纱窗和天井上,发出层次丰富的各种声音,再加上那宛若奔雷般的马蹄声,只觉是千军万马而来。那蹄声越迫近宅子,寇徐二人的心便紧一分,各种念头在心头划过,偏偏阿青却好似毫无所觉,依旧闭着眼睛睡觉。两人悄悄溜至前屋,扒窗望去,只见十几个银色盔甲的武士自高大矫健的战马上下来,进得屋来,一眼便瞧见了地上的死具隋兵死尸――
    寇徐二人已知不妙,正待悄悄溜回去通知阿青,心中忽然升腾起强烈的危机感,一只冰冷的手已抓住了他们的后衣领,紧接着,耳边生风,身子腾空然后便被人丢进屋子,一下子被摔得头晕眼花,后背更是火辣辣的疼。两人打了个滚爬起来,抬头便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银甲武士,身上的盔甲在暗夜里反射着慑人的寒光,脸虽平凡无奇,一双眼睛却宛若豺狼一样盯着他们,在他身后,排开十多个同样装扮的银甲武士,威风凛凛,气势惊人。
    寇徐二人立时魂飞魄散,却在这时,令人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那原本虎视眈眈的武将忽然几步走上前,沉默而迅捷地单膝下跪,高傲的头颅也深深地低下去代表着敬畏,身后十几人同时整齐划一地跪下,恭敬地叫道:“大公子。”
    寇徐二人惊魂未定,半晌迟疑地回过头去,只见阿青抱着剑站在门口,神情还是那样冷淡,却忽然有了一种凛不可犯的尊贵与傲然。
    为首的那个武士起身,双手递上一封信,阿青看罢,只吩咐一声,“走吧。”
    那武士接过手下递来的披风,抖开,猩红的披风披在阿青身上,衬着暗夜里那一张脸既绮丽又肃杀。银甲武士退开,让出一条道来,等寇仲与徐子陵回过神来,屋子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有密集的蹄声越来越远。
    寇仲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我的娘哎。”
    徐子陵则怔怔地望着门口,心里有些怅然。
42、大唐双龙传(三)

    他叫阿青,是个旅行者,在漫长的旅行时光中,他已经忘了自己姓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趟旅行的,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历经无数次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有时候,他的心也会产生倦怠。

    他现在叫李建成,小字毗沙门,是陇西李阀的大公子,他十四岁离家,之后几年一直在外游历,甚少回去,因此与家人并不亲密,母亲更喜欢聪明伶俐又孝顺的二弟世民,妹妹秀宁更是一向唯她二哥马首是瞻,倒是三弟元吉自小崇拜他,四弟元霸一身神力,头脑却有些痴傻,不被父母兄姐所喜,反得阿青欢心。

    父亲李渊为人略显优柔,却是典型封建男人,虽也喜聪慧的二子,却更看重长子,此次急信召他回去,阿青已猜到事关李阀存亡大事。李阀地处陇西,位于黄河最大支流渭水上游,沃野千里,交通便利,再加上李家刻意经营,城坚兵利。如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李渊非短视之人,亦非如外人所见留恋着与隋帝那一点亲戚关系,其心也蠢蠢,只差有人帮他下定决心。

    晓行夜宿,如此七八日,便至泗水,李阀的三艘五桅大船便停驻于此,响箭于空中升起,没多久,只见大船放下三艘快艇,中间一艘艇上立了两人,一人乃四十几岁的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另一人则是一个年轻公子,华服美冠,目如点漆,傲然卓立,一派渊淬岳峙的气度。

    转眼,三艘快艇便至岸边,艇上人下船,那英挺的男子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对坐于马上的阿青道:“大哥总算回来了。”

    阿青淡淡地点了点头,又对那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道,“裴先生好。”

    那儒生正是一手“忘形扇”会尽天下英豪的晋阳宫副监裴寂,名为李渊棋友,实为幕僚。此时幽幽转着手中的扇子,笑道:“大公子今趟回来,必使李阀如虎添翼,想来有大公子在一旁劝说,李公绝不会再那样固执己见。”

    阿青此时已踩着一名银甲武士的背下得马来,随手做了个手势,那十几名银甲武士齐齐甩蹬下马,整齐利落,气势惊人。裴寂暗自心惊,世人皆知李阀大公子于武道上天资卓绝,却不知道此子于兵事上亦出类拔萃,他亲自训练的陇西十六骠骑,集侦查、刑讯、奔袭、暗杀、警卫于一体,既能单兵作战,十六人若配合起来,更能击杀宗师级别的高手。于战场上来去无踪,神鬼莫测,素有影子部队之称。

    李世民道:“大哥快上船吧,船上已经备了香汤,待大哥休整一番,咱们兄弟再一诉离别之情。”

    阿青不置可否,登上小艇,不一会儿,再由小艇登船,船上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妙龄女子,一双宜嗔宜喜的美目看着阿青,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大哥。”正是妹妹李秀宁,李秀宁身边一位华剑丽服的年轻人亦跟着叫了一声“李大哥”,正是李秀宁的未婚夫柴绍。

    阿青只是略微点头,便脚不停步地走进船舱。

    船内房间宽敞而大气,于细节处体现簪缨世家的精致与奢华,一架花鸟螺钿屏风后,已经置了浴桶,干净的热水是对风尘仆仆的旅人最动人的诱惑了。被旧布包裹着的剑已被剑童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置于剑匣,阿青站在房中,微微张着手,让两名婢子除去身上的衣物。两名婢子十七八岁,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模样儿,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粉腻的脖颈,却是绝不敢抬眼瞧一眼面前的人,只因她们都知道,在大公子身边伺候,唯有一条,那便是安静、懂事。

    她们年纪虽轻,却都是李府长大的,明白大公子不同于二公子,二公子是翩翩公子,待人宽和,有时也同她们说笑,让她们感受到他那如沐春风般的魅力,然而大公子却不苟言笑,更不喜嘈杂,身上总带着点儿冷意,虽则未见他发过脾气,却已让她们心生敬畏,不敢生出一点造次之心。

    身上的衣物已被除去,露出青年结实劲瘦的裸、体,身上却不像一般世家子弟般那样光滑细嫩,而是遍布细长的伤疤,体型更是像被风雨锤铸得完美而充盈力量,有着某种合乎天道的超凡美态。

    两个婢子拿了换下的衣物,安静地退出房间,顺手带上门。阿青跨进浴桶,热水漫过身体,像一只手温柔地抚过,阿青不由地出了口气,靠在浴桶上,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解开他的发髻,黑色的长发立时铺散开来,那双手灵活地按摩着阿青头部的穴道,纾解他的疲乏。

    那双手的主人跪在浴桶边,五官虽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眼睛眼型长得极其漂亮,然而此刻低眉顺眼,那眼里也是一潭死水一般,枯涩乏味。

    阿青的手自水中伸出,抚上身后之人的脸,指腹摩挲着他的唇。那人张嘴衔住阿青的手指,舌尖灵活而色、情地□着,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一派木然。大约泡了半个时辰,加了三次热水,阿青哗啦一声自水中起身,跨出浴桶,扯了一边的干布擦干身体,那人沉默地拿过早就准备好的华服,伺候他穿上――

    李世民敲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阿青坐在镜前,鹰奴正在静静为他梳头,高大的身形立于阿青身侧,专注地看着手指间的乌发,整个人黯淡得像一尊木偶雕像,仿佛没有灵魂。

    他是李家的家奴,身上有胡人血统,是个哑巴,自小便跟着阿青,阿青的饮食起居多由他亲手照顾。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陇西十六骠骑的首领,一身本领皆由阿青所授,这是一个没有自我,没有尊严,没有个性的人,他的存在只因为阿青。

    阿青对李世民道:“坐。”

    李世民便在一张榻上坐下,静静地看着磨得非常光滑的铜镜中的阿青,道:“大哥,如今形势你也清楚,隋室已无法挽回倾颓之势,我李氏坐拥太原,兵源充足,粮草之丰,更可吃个十年八载,现今鹰扬派刘武周和梁师都北连突厥,起兵反隋,先后攻破楼兰和定襄,只要再破雁门,我们太原便首当其冲,爹若再举棋不定,我们李阀当真要舟覆人亡了。”

    阿青道:“爹不是糊涂之人,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起兵之事,我会跟他说。”

    李世民脸上露出宽心的笑来,“爹一向最看重大哥你的意见,由你出面,定能水到渠成。说真的,这些日子,我与秀宁也不知道劝爹多少回了,可他固执起来,我们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青道:“如今隋帝在江都应付杜伏威,确实是好机会。”

    李世民眼里放出湛然的光,踌躇满志,“如今天下纷乱,民不聊生,正是我辈大施展拳脚之机,我相信,只要我们兄弟联手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他殷殷地瞧着镜中的阿青――一贯冷然的眉眼从暧昧的铜镜中映出,带了朦胧的绮丽,乌发如瀑布般披背,身上穿的乃是翻领窄袖的华丽胡服,更衬得身形挺拔完美,视线与他在镜中相撞,李世民心口忽然涌起一阵热流,脱口而出道,“大哥,今次你不会再走了吧?”

    有婢子来通知饭菜已经备好,阿青顺势起来,出了房间,李世民只好压下心中的话,一同走到上舱用餐――刘秀宁、裴寂、柴绍皆在座,见阿青过来,纷纷起来招呼,待阿青入座,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李秀宁用眼神询问李世民情况,显然早知道他去同阿青谈话,李世民装着没瞧见,李秀宁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但她刚开口叫了声“大哥”,阿青已经拿起筷子,淡淡地说了声“开饭吧”,便又只好将话咽下去。

    她本来深得李渊宠爱,本身又聪明有才智,于许多大事上亦有发言权,然则碰上这个寡言的大哥,总有些心怵,一餐饭吃得心不在焉,只等着吃晚饭一定要找个机会向李世民问清楚他们之间谈话的结果。

    李世民自李秀宁的房间出来已经很晚了,他走至船头吹风。为安全起见,他们晚上并不行船,此时三艘五桅大船接泊于水流缓慢的岸边,岸上是层层密林,见不到一点灯光,寂静的天地里只闻风吹过河面的声音。李世民却无心欣赏这幽静玄奥的夜色,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天下大势,也不知站了多久,感觉身上有了湿气,原是河面上起了薄雾,转身正打算离开,却看见船舷阴暗处立着一人,无声无息的,正是鹰奴,李世民一见他,便知阿青一定在附近,果真在船舱顶棚上见着他盘腿而坐的身影,那把朴实无华的剑横在膝头,他却抬头看着奥妙无穷的星空,已不知维持那个姿势多久了。

    正在这时,那个身影忽然动了,虹飞电掣的一剑,只见浓重的夜色忽然被一道青光劈开,却又转瞬即逝,就那么一息的时间,李世民已感觉到那种四面八方涌来的杀气,绵密得透不过一丝风,他也是一流高手,在那一刻,竟如同被钉住了似的,无法动弹,冷汗即刻湿透衣衫,但那种感觉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夜还是那个夜,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阿青已经跃下舱顶,对李世民道:“十日后你达彭城会东溟夫人,我明日启程回太原,此事半月后可见分晓。”

    李世民回过神,一惊,道:“大哥你是否已有计划?”

    阿青的身影已经没入了船舱,没有回答他。

    鹰奴自阴影中走出来,那张寡淡的脸竟苍白若纸,毫无生机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他没有看李世民一眼,木然地走进了船舱。

    耳边忽然传来喀拉一声,他转过头,便见岸边的一棵合三人抱粗的参天大树轰然倒下,竟是被那一剑的剑气所影响。

    李世民的神情莫测,他亦是天资超绝之人,明白武功与武道的区别,武功以力取,武道以意会,力拙而意巧,力易而意难,是以天下通达武功之人虽多,上参武道之人却凤毛麟角。而那一剑,表明阿青已窥得道之堂奥,正式迈入宗师级别。

43、大唐双龙传(四)

    如此过了十几日,眼看便到与阿青的约定之期,李世民便有些心焦,这日正与李秀宁商量,“若大哥也无法说服爹,我们只好耍一点手段,将爹逼反了。”

    李秀宁问道:“二哥你有何法子?”

    李世民沉吟道:“两年前为对付杨玄感大军,我们从东溟派手中购了不少兵器,这事,是瞒着杨广而为的,东溟派有一本账册,记录着近年来东溟派出售兵器的交收记录,卖方买方俱有画押盖印,列明兵器种类数量。这些年与东溟派的生意往来,都是我在打理,这件事,我最清楚。你说,若是这本账册丢失了,会怎么样呢?”

    李秀宁喜悦道,“那爹就不得不反了,若账册之事捅到昏君面前,凭昏君的猜疑之心,他哪里会放过李阀――咱们李阀身家性命全系于爹一念之间,想来爹绝不会再这样顽固――只是,那账册定是被东溟派谨慎收藏着,又怎会轻易丢失?”

    李世民的脸上出现惆怅又无奈的神情,“真到那时,恐怕我也只好违背道义了。”

    李秀宁眼睛一亮,“不错,东溟公主对二哥你一向倾慕,又怎会防备于你?”

    但李世民的脸上并未出现高兴的神情,反是怅怅,想是要利用一个对自己颇有好感的女子于心不忍。

    李秀宁刚开口叫了一声二哥,忽然两人齐齐没了声息,只因两人都察觉到船上多了两个陌生的气息,两人对视一眼,李世民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悄无声息地潜过去。

    那潜上船的正是寇仲与徐子陵二人,他们自与阿青分手后这一段日子可谓跌宕起伏,这回乃是为了摆脱瓦岗寨俏军师沈落雁的追捕而潜在水中,只等船只经过以双掌依附船底搭顺风船,只因他们所习练的《长生诀》体内自会生成先天真气,不必于水中换气,这匪夷所思的逃脱之法也只有这二人能创出来。此时悄悄潜上船乃是为了偷两套衣服和一些银两,却不想居然摸到了李世民的房间。

    李世民乃雄才大略之人,目光如炬,惯会笼络人心,此时不仅不怪罪这小贼,反而慷慨地赠衣赠金,令两人受宠若惊,他们这一路见过多少豪杰,却都没有李世民这番轩昂气度与宽阔胸襟,对他大生好感,两人不愿白白受赠,他们刚潜上船时便听到了他与李秀宁的谈话,此时正欲自告奋勇地去盗账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叫唤,“世民侄,快出来,李公有密信到。”

    李世民也是神情一凛,对寇徐二人拱手道,“两位若不介意,稍等片刻,李某去去就来。”

    船上的书房内,裴寂、李秀宁、柴绍俱在,李世民一进去,裴寂便兴奋道,“李公信中言,太原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勾结突厥人,已被大公子诛杀。”裴寂顿了顿道,“这王威和高君雅乃是隋帝亲信,一向对李阀颇有戒心,有他们俩在,便是两个隐患,如今被诛杀,想来李公已被大公子劝服,起兵在即,我们立即回去,好助李公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船舱中人人面带喜色,柴绍道:“世叔这回若起兵必先取关中,就怕屈突通在蒲关和宋老生在霍邑的两支精兵。”

    裴寂道:“我现在担心的却是突厥人,其势日大,刘武周、梁师都、郭子和都不得不依靠突厥而自立。就怕在我们取关中时,遭受突厥及刘武周等从后面偷袭,到时腹背受敌,恐怕不妙。”

    虽则形式并不乐观,然而盼望许久的事如今终于迈出第一步,人人欢欣鼓舞,踌躇满志,议定一番后,李秀宁便去指挥水手改道,李世民想去自己房内的两人,信步走去,与他们简单说了下情况,发出邀请,“我观两位形貌奇伟,不是常人,如今李阀正值用人之际,不若两位随李某上太原,共襄盛举?”

    寇徐二人一向受人白眼,哪里被人这样抬举过,何况寇仲本来就有心想要投奔义军,做出一番事业来,便欣然同意。但事实却不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美好,李世民虽待他们亲切宽和,其余人却只拿他们当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并不放在眼里。同行十几日日,两人深感高门大阀的高不可攀,自尊心难免受伤,便同李世民告别。此时李世民正接到突厥进攻太原的消息,心急如焚,忧虑难眠,虽挽留了几句,见他们心意已决,便赠送了若干金子放他们离开。

    两人下了船,互望一眼,心情都有些沮丧,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寇仲忽然立住,昂然望着徐子陵道:“我想通了。”

    徐子陵问道:“你想通了什么?”

    寇仲道:“我和陵少从来并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别人总是不把我们当回事呢,皆因我们欠缺了成就。无论是在江湖还是社会间,没有成就的人都不会被别人瞧得起。大丈夫立身世上,若不能成就一番功业,让宝贵的生命白白流走,岂不是可惜?”

    徐子陵哂笑道:“今趟你想做什么了呢?”

    寇仲道:“这个我还没有想好,但是有一点却是马上就能做的,那便是好好练功,若我们成了一流高手,无论做什么都是事半功倍,无论是谁都不敢小瞧我们。”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仿佛又回到在学艺滩的时候,说话越来越少,将玩乐练武与起居作息结合起来,捉鱼捕兔,拆招练招,吃东西时,便交流心得,将云玉真传授的鸟渡术与李靖教他们的血战十式变化出更多适合自己的方式。

    这日两人脱得光光的,在溪水中洗澡嬉戏,仿佛又回到儿时无忧无虑的时光。徐子陵忽然咦了一声,拉着寇仲悄悄潜到一块岩石后,探头望去,只见水底居然有一个人,黑色武士服包裹着挺削的身躯,束发的头巾大约被水冲散了,因此乌发便像水草一样在水中飘散,与真正的水草纠缠,脸色苍白,与黑色武士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眼睛紧闭,无声无息,竟仿佛是在水中睡着了。

    两人骇了一跳,只因这人乃是曾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阿青。寇仲和徐子陵立刻手忙脚乱地游过去。寇仲一手抓住阿青的脚腕,想将他拉过来,却不想他的手刚刚接触到他的脚腕,立刻像有一股巨大的漩涡之力将他拉扯过去,体内真气以奔雷般地速度朝水中那人涌去,寇仲立时大叫,“小陵,不要过来。”一边立刻运劲想要控制住外泄的真气,但那真气宛若脱缰的野马,不片刻,寇仲便面色如金,豆大的汗水自脸上滑落。

    徐子陵见状不妙,立时忙将手抵于寇仲后背,他们的真气同根同源,只是一冷一热,一阴一阳,徐子陵的热性真气进入寇仲的奇经八脉,再渡到阿青身上,渐渐的,寇仲感觉到阿青吸食真气的速度缓下来了,正自松一口气,林中忽然隐隐传来蹄声,听声音,竟有十七匹之多,正往他们这边而来。寇徐二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将衣服藏在石后,潜下水,一左一右护在阿青身边。

    那十几骑转瞬即至,竟在离他们不远的岸边停下让马儿饮水。寇徐二人当下运起长生诀内功,将自己无声无息地隐在水中,耳朵里传来他们的交谈声――

    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我们追了这么久,竟连那小子的影子都没摸到,这小子可真会逃。”

    紧接着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的声音,“再怎么会逃,也保不了他的小命,他被师父他老人家一掌打在心口,没有当场毙命,已是侥幸,这会儿,怕是早就死在哪个荒山野岭了。”

    先前的那个粗犷的声音立刻得意道,“那是,武尊老人家手下怎可能有活口,我只是惊讶于这小子的胆量,竟敢孤身深入我突厥刺杀大汗――”那声音停了停,迟疑地问道,“拓跋公子,大汗没事吧?”

    年轻的声音道,“大汗有长生天佑护,怎可能有事?”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若不是七年前师父他老人家一时起了惜才之心,只将他围困于石头城,也不至让他杀了我四个师兄弟,更不会有今次行刺之事。师父他老人家说此子的天赋之高,意志之坚,他平生未见,此子不除,终是我突厥一大祸患。所以,今次,我们一定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紧接着响彻层林的应喏声。那个年轻的声音淡淡地说:“休息够了就启程吧。”

    然后是马蹄声远去的声音,大约又等了一刻,确定那群人已经离开了,寇仲和徐子陵才齐齐自水中起来,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依旧毫无知觉的阿青,眼神复杂。过了一会儿,徐子陵低声道,“你觉得那些人刚刚说的人是阿青大哥吗?”

    寇仲脸上有些忿忿,“你没有听到吗?他们明明谈论的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李阀大公子李建成。”他又看看闭目不醒的人,道,“他连真实姓名都未告诉我们,明显并不将我们当一回事,亏你此前还想他――”

    徐子陵也有些难过,“不要说了,我们不也告诉他我们叫傅仲和傅陵吗?”

    寇仲一窒,说不出话来,目光一转,便流露出混迹市井间的痞气来,“但寇爷我依旧很生气,非得找回点儿场子来不可。”他的眼睛骨碌碌地一转,上上下下打量水中的阿青,“这样看,他长得实在好看,冷冰冰的却又有说不出的味道,就让寇爷先来抱他一抱,看看是否跟娘儿一样教人引死――”说着,脸上露出陶陶然的表情,张手就要扑过去抱他满怀,但手还未触到,徐子陵忽然一掌拍向水面,登时那水面竟被一掌拍得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漩涡,然后才瞬间迸溅开来,水珠带着劲气射在寇仲身上,竟像真被箭射中一样。

    寇仲从未见过徐子陵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怔怔,半晌才讷讷道:“小陵,你何时这样厉害了?”

    徐子陵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章居然有那样大的威力,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蓦地,他反应过来,着急地朝阿青看过去,怕刚才的劲气伤到他――阿青依旧静静地睡着,仿佛已经与周围的自然融为一体。徐子陵由不放心,握住他的手放出一丝真气去探查他内力的情况――

    寇仲讪讪地说:“小陵,你生气啦?”

    徐子陵依旧沉着脸,道:“你怎可将阿青大哥当成你那些令你见色起意的娘儿?”

    寇仲赔笑道:“我也就随便说说……”

    话未说完,一把阴柔的笑声响起,那笑声初还在十丈远,等音落,已经近在跟前了,站在溪水边,悠然地宛若与朋友相见,“我不过是谨慎起见,回来探查一番,想不到这边真有情况,两位小兄弟真是好功夫,令拓跋玉佩服。”

    那人二十五六间,头扎英雄髻,穿武士服,外加一件皮背心,样貌俊俏,肩上挂着一对飞挝,颇有点公子哥儿的味道,乍看又似弱不禁风。

    寇仲和徐子陵已经听出他的声音,正是刚刚马队中为首讲话的那人——

44、大唐双龙传(五)

    心头一凛,心念电转间,两人已自水中站起来,赤身裸体地站在拓跋玉面前,自然而然地挡住水中的阿青,脸上挂着无赖般的痞笑,“这位公子难道不晓得非礼勿视吗?咱们两兄弟的清白之身可就这样被你瞧去啦!”

    拓跋玉冷哼了一声,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他的目光在周围搜寻一圈,试图找出阿青的藏身之处,但溪水潺潺,鸟语婉转,以拓跋玉之功力,居然完全察觉不到周围有第四个人存在。难不成那李建成真能飞天遁地不成?

    徐子陵道:“那可否让我们先穿上衣服?”他虽身上不着片褛,却依旧有一种卓尔不群的姿态,态度不卑不亢,令人心生好感。

    拓跋玉道:“两位请便。”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步,却是将寇徐二人的退路封死了。

    寇仲和徐子陵从岩石后面拿出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爬上岸,正思量着如何将拓跋玉引向其他地方。拓跋玉就这么看着他们,依旧神态依旧潇洒,宛若一个翩翩佳公子,等他们爬上来,忽然伸出手,仿佛好朋友似的要拍拍他们的肩。

    寇徐二人本是全神戒备,但不知为何,他们明明瞧得清清楚楚,却偏偏无法躲开,那只白皙优美的手便轻而易举地落到徐子陵的左肩,徐子陵立时感到五道幼细绵软的劲气透体而入,全身竟都不能动弹,连忙运起内劲化解――

    拓跋玉咦了一声,看向徐子陵的神情有些惊讶,但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去,温和地笑道:“两位朋友无须惊慌,我只问几个问题就离开,绝没有伤害之一。”

    此人前倨后恭,令人完全摸不着他的态度。寇仲哈哈一笑,道:“那样最好啦,只是现在我的肚皮饿啦,不如让我们先去打一只兔子,美美地饱餐一顿后再来回答你的问题。”

    话音刚落,只见那拓跋玉随手掷出一个物事飞向寇仲的胸口,寇仲只觉得被一硬物打中,立时胸口疼得一窒,血气翻涌,原来是一锭金子,只见拓跋玉还是那副优雅的样子,阴柔的声音像蛇一样滑进人的耳内,“这些钱足够你买上百只兔子了。”

    寇仲心中叫苦,脸上却一副见钱眼开的神情,还咬了咬金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谄媚道,“这些钱不仅够买一百只兔子,还够我们兄弟上十趟八趟的青楼呢。”

    拓跋玉哼了一声,“现在可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徐子陵道:“不知道你要问什么?”

    拓跋玉一一问过他们的来历,这一点又怎么难得到寇徐二人,立刻熟练地编出一段令人信服的经历。拓跋玉徐徐地摸着自己那比女人还美丽细腻的手,忽然问道:“李建成在哪里?”原来拓跋玉先前的所有问题都不过是让寇徐二人放松警惕,这样突如其来发问,人身体的反应快于头脑,就难免露出马脚来。

    徐子陵一呆,立刻反问:“李建成是谁?”

    寇仲接口道:“我们只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小人物,什么李建成、李建功一个都不认识。我们只是在这里洗澡玩耍,这荒山野岭的,今天除了大人你,是半个鬼影都没有瞧见。”

    拓跋玉深深地看着他们,似乎在辨他们话中的真假,半晌,他的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拱手道:“今趟真是麻烦两位小兄弟了,拓跋玉告辞。”

    他说着,便转过身去,抬脚就要离开。寇徐二人还没有松口气,只见那已背对他们的人忽然转过身后,一掌拍出,迅若闪电,离他比较近的徐子陵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似地高高飞起,落入溪水中。

    “小陵!”寇仲心胆俱裂,再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文弱如书生的人竟如此狠毒,转手杀人脸上还带着微笑,脑中一片空白,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全身真气暴走――

    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口鼻,徐子陵的心口疼得要裂开来,微微张嘴,就有红色的血液涌出来,将附近的水染成好看的粉红色,人却昏昏欲睡,没有一点力气,只是缓缓地沉下去,沉下去――

    忽然,一只手掌贴上了他的后腰,一股温暖的真气涌进来,往他的奇经八脉流去,那原本已经停止运作的真气立时开始自行循环,左脚涌泉穴开始热起来,一股生机缓缓生成。徐子陵张开眼睛,便看见碧绿的水中,阿青黑色的武士服被水鼓起飘荡,像黑色的百合一样,乌发飘飘,刀削斧凿的脸依旧苍白,一双黑曜石清冷又坚硬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徐子陵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情,又有些孺慕又有些激荡,他微微张嘴,一串气泡缓缓上升,阿青已经靠过来,将双唇贴在他的唇上,将气渡给他――

    徐子陵一震,其实他在水中能够运用内呼吸,完全不需要用口鼻呼吸,但是这一刻,他完全忘了这些,只怔怔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容颜,感觉到紧贴的双唇的柔软和微微的棱角,他的心忽然又热又软,像一颗糖暴晒在烈日下,化了开来,粘稠又甜蜜。

    这时,阿青已带了他缓缓上游,然后猛的自水中窜起,带起万千水珠,如一场暴雨般落下,人稳稳落于岸边。

    阿青将徐子陵放在一边,人如一支标枪般挺立,锐目望向战场,首先看到的是离自己较近的寇仲,此时他双膝跪地,人已失去神智,咽喉口鼻俱渗出细细的血丝,样子非常可怖。拓跋玉虽还勉强保持着玉树临风的风度,但飞挝已在手,衣袍下摆也沾上了污渍,看到阿青,立刻双目灼灼,射出兴奋而狠毒的光,道:“大公子终于现身了!”

    阿青的湿发披在后背,更衬得一张脸白得如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拓跋玉笑起来,“看来大公子伤得不轻,能在武尊手下逃过一命,大公子是第一人,令人佩服,拓跋玉实在很想与你亲热亲热。”

    阿青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冷声道:“毕玄亲来,或可取我命,但你――”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就如月光破开乌云,露出一线的皎洁,令整张脸都生动起来,“不如你算算能在我手下走几招――”

    拓跋玉脸色铁青,哼了一声,道:“大公子果然好心计,只要我真盘算能接你几招,自然生出不能力敌的心态,气势自会随之消减。若是大公子未受伤,恐怕拓跋玉确实不敢硬拼,但如今,天时地利皆在我这边,我又何惧之有?”

    阿青淡淡地说:“是么。”他的话音刚落,俯身从地面上捡了一根树枝,随手一画,便是一剑,简简单单的一剑,拓跋玉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由起始到结束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仍感到整个过程浑然天成,就像苍穹上星宿的运行,大海中连绵起伏的波浪,日升月落,没有开头,自然也没有结尾,完全不着痕迹。这一剑似乎已全融在周遭的环境当中,与溪水、树叶、微风、泥土、天地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杀气,却已让人感到那种至深的玄奥。

    阿青的目光投向已经变了脸色的拓跋玉,道:“我这一剑,原本想留给毕玄的,今次,不若先拿你祭剑。”

    阿青的话音刚落,拓跋玉已经率先出手――他的飞挝乃奇兵异器,最是难使,也意味着能将此当成自己的看家兵器的拓跋玉实非庸手,但此前阿青那一剑早就破了他的气势,原本坚定的心在自己都未察觉到已动摇,心里时时防备着那神妙的一招,又刻刻盘算着自己是否有能力接住,如此瞻前顾后,功夫自不能发挥平时的五成。

    瞅准时机的阿青已出手,那用来当剑的树枝已从他手中脱出,宛若流星般带着锋利无匹的劲气射向拓跋玉的眉心。拓跋玉迅捷后跃,但那树枝竟也忽然加速,却在距离眉心五六寸的时候,由中间劈开,分左右两箭擦着拓跋玉的太阳穴飞过,咄咄两声,几乎同时射进后面的树干,那树枝终究只是凡木,哪里承载得起阿青深厚的内劲,竟全部化作粉末。

    拓跋玉已经呆若木鸡,冷汗透背,良久,感觉到太阳穴边火辣辣的痛,竟是被剑气割伤,如今缓缓地渗出血来。拓跋玉神色一凛,道,“大公子好剑法,拓跋玉领教了,改日再来讨教。”说着,人轻飘飘地往后一跃,没入林中不见了。

    此时,寇仲在徐子陵的疗伤下,已经恢复神智,两人见了这短暂却又神妙的一役,心中皆受震荡,那真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绚丽最完美最神鬼莫测的一剑,见拓跋玉败退,还来不及欢呼,却见阿青的身子直直地倒下来。

    “阿青大哥!”徐子陵连忙奔过去,接住他。

    阿青原本就白的脸色已经只能用惨然来形容了,徐子陵一时只觉得心痛如割,至此他们这才知道,阿青刚刚不过是强弩之末,非是不杀拓跋玉,而是不能也。若非他先以那恍若神迹的一剑震慑住拓跋玉,乱了他的心神,后果实不堪设想。

    阿青勉强提起一口气,道:“走。”

    三人果断窜入深林中。

45、大唐双龙传(六)

    月亮东升之时,三人来到一个峡谷前面,那峡谷陡壁万仞,最多只容一人一马通行,狭窄处只能瞧见一线青天,更有瀑布悬空而下,险峻至极。

    三人依次进入峡谷,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豁然开朗,原来已到峡谷尽头。那尽头处却不像刚才那一段路那样艰险,而是一个半圆形的腹地,百丈高的瀑布飞溅下来,形成一汪清潭。

    阿青环顾了一周,道:“我们就在这边休息,等拓跋玉来。”

    寇仲奇道:“拓跋玉不是被阿青大哥你击退了吗?怎他还会不知死活地追来?”

    阿青道:“拓跋玉一向聪明狡诈,此次败退,不过是因为势单力薄,他又不肯做孤注一掷的搏杀,只能回去重整人马,突厥人中有擅追踪者,相信没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个峡谷。”

    寇仲惊道:“那怎么办,阿青大哥你受了重伤,我和小陵的功夫又不行,那岂不是要被人瓮中捉鳖了?”

    阿青道:“拓跋玉带出来的人中,最厉害的莫过于毕玄亲手训练出来的塞北十八骠骑,若单论武功,他们不过是堪堪跻身二流,但十八人有一套天衣无缝的合击之术,非常厉害,若在开阔的平原遇上他们,我们这番确实凶险了,但这处峡谷入口仅容一人,任凭他们再厉害,也须得一个人一个人来――”

    徐子陵眼睛一亮道:“不错,如此一来,他们完全发挥不了长处,而我们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实在占据了天时地利。”

    寇仲顿生豪情,哈哈一笑,“就让寇大爷守在这里,让他娘的十八骠骑变成十八狗头。”

    徐子陵听得亦微微一笑,忽心中一动,转头朝阿青望去,阿青的嘴角也溢出一丝笑意,总是冷冰冰的脸刹那间好看得不得了。徐子陵顿时面红耳赤,想起水底那旖旎的一幕,不知怎的,原本是不掺任何杂思的救命之举,如今却无端的有了别的意义。

    阿青道:“我要运功疗伤,你们也休息一会儿。”言罢,盘腿坐于水潭边,闭目凝神,飞溅的水珠落于他的乌发黑衣上,他如渊亭岳峙般岿然不动,已进入心境澄明的状态。

    徐子陵呆呆地看着,忽然被寇仲拉到不远处坐下。他们两个原本都受了极重的伤,险些掉了性命,然而《长生诀》实在非同一般,两人互输真气后,伤竟已好了七七八八。此时寇仲伸着脖子瞧了水潭边的阿青一眼,瀑布的声音很大,但他不仅压低了嗓音,还运功将声音聚拢不至扩散开去,“小陵,你是否心里欢喜着阿青大哥呢?”

    徐子陵目瞪口呆,像被人剥了衣服般,血色从耳根腾起,一直涨满整张脸,好一会儿,他才镇定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你不也欢喜着他吗?”

    寇仲点点道:“咱们从小到大,受尽白眼欺辱,除了娘,也唯有阿青大哥没有看不起我们,虽然他不常讲话,对我们亦算不上嘘寒问暖,但我总觉得他十分可信任,同他在一起觉得安心,我实也说不清心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仿佛有些欢喜又有些其他什么,就像对娘那样。”

    徐子陵与寇仲一起长大,了解甚深,已明白寇仲对阿青已产生了一点朦胧的感情,只是这感情还夹杂了对强者的崇拜,对兄长的孺慕――寇仲虽一向口花花,见着漂亮的娘儿便心猿意马,但实对感情一事还单纯得很。但自己呢,自己从前虽也一直和寇仲嚷着要去青楼开眼界,可自从习练《长生诀》以后,心性却越来越淡了,对男女之情越发不上心,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会对阿青产生异样的感情,只觉得单单看着他,便是满心满肺的欢喜,这难道就是爱吗?可对象是个男人,会否太惊世骇俗了点?

    寇仲看着脸色他的好兄弟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叹了口气道,“小陵,你有什么打算吗?这次逃脱拓跋玉的追杀后,你是否想随阿青大哥回李阀朝夕相处呢?”

    徐子陵脸色一变道:“他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单看那神情倨傲的李秀宁和柴绍,便知道我们这样的小混混又怎么可能入得了他们的眼?我们既然已经离开,又怎么好再腆着脸回去?”

    寇仲道:“这回跟上回的情形又不一样,上回我们什么也没做,显不出本事,人家自然不把我们当回事,这次,我们总算是跟阿青大哥共患过难。”

    徐子陵打断他,道:“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这样说都是为了我,但我也知道你实在不喜欢那些世家大族,你总说要做一番大事,这大事绝不是屈居人下。老实说,我也不喜欢看人家的脸色行事,这次事后,我们就同阿青大哥告别吧。”

    寇仲豁然开朗,拍着徐子陵的肩膀笑道:“一世人两兄弟,我就知你绝不会丢下我。”

    两个人说完心里话,挨着头睡了,没一会儿,寇仲便进入了黑甜的睡梦中。徐子陵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天边的那一轮圆月,一会儿想起娘,一会儿想起寇仲,一会儿又想起阿青,想起这段注定要夭折的初恋,只觉得人世的一切感情都如此烦扰,他只想自由自在地游走在天地自然间,箪食壶浆,探索武学的奥秘。

    忽然,他意有所感地坐起身,朝水潭边望去,只见阿青已经行功完毕,正在俯身喝水,想了想,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朝他走去。

    “阿青大哥。”

    阿青转过头,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巴,微微点了点头。徐子陵犹豫了一下,坐到他旁边,面对着飞玉四溅的水潭,想起今次阿青无声无息地沉在水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却能自动吸收接触到他的人的真气,那景象真是怪异极了,不由好奇地问出口。

    阿青淡淡地说:“人身上除了口鼻供人呼吸外,密不可数的毛孔亦是内外界连通的渠道,我的功法悟自自然,练到高深处,身内精气与天地精气畅通无阻,浑成一体,于水中便不需用口鼻呼吸。突厥位处北方,人多不识水性,所以我潜在水中封闭五感运功疗伤,至于你说的自动吸纳真气,乃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否则我在封闭五感时若被人发现,岂不是任人宰割。”

    徐子陵这才知道原来是他和寇仲好心办坏事,露了阿青的行藏,脸上便有些歉意。

    阿青猜到他心中所想,说:“你们不必感到歉疚,拓跋玉心思细腻,精于追踪,没有你们,他也很可能发现水中的我,到时只要围而不攻,我便祸福难料了。况且你们的真气十分精妙,一冷一热,却同宗同源,跟我所练的先天真气十分相似,对我的伤势大有裨益。如今,我的伤势已好了泰半,生死一役后,功力更有所精进,算是因祸得福。”

    此时月儿升上中天,皎洁的清辉洒在飞珠溅玉的水潭上,反射着银星似的亮光,像蒙着一层薄纱的美女,又加上水声潺潺,吹拂在脸上的风凉而舒适,此情此景,说不出的清幽动人。徐子陵虽已下定决心将那一份爱恋永远埋在心里,在这一刻,心却不可遏制地火热起来,他既不愿说话打破这片令人舒畅的宁静,却又怕就此错过与心上人交谈的机会,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以后,他还可能再见他吗?

    正在此矛盾之际,阿青开口了,“今次你们既被瞧见与我在一起,以后来自突厥的追杀恐怕也会算上你们一份。”

    徐子陵闻言,毫不在意地说:“那就让他们来吧,反正我和仲少身上的追杀令已不少,可我们依旧活蹦乱跳,债多不压身,就让我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他说这话时,双目湛然,怡然不惧,有种卓尔不群的轩昂气度。

    阿青看了他一会儿,转头望向瀑布,道:“你能一剑将瀑布斩断吗?”

    徐子陵一愣,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有何深意,呆呆地回答:“这怎么可能?别说一剑,就是千剑万剑也无法将它斩断啊,只因它的水是生生不息的。”

    阿青道:“不错,生生不息,若人的武功也像流水一样生生不息,那就能无敌于天下。”

    徐子陵仿佛抓住了些什么,皱眉道:“但人的武功终归是人为,又怎可与大自然的奥妙媲美呢?”

    阿青点头,“你的悟性确非常人,正是因为人为的东西永远比不上自然的生机,所以一切人为的不论多么臻于完美,看似无隙可循,其实都有破绽。”

    徐子陵灵光一现,隐隐已抓到阿青这番话的关键所在,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阿青,阿青盘腿坐着,抬头望着圆月,仿佛已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月光下轮廓分明的脸泛着莹莹的光,宁静而优美。徐子陵痴痴地看着,一颗心柔软得能拧出水来。

    “哈,昨晚你们谈星星谈月亮谈得好不投机,却将仲少爷我撇在一边,该当何罪!”

    徐子陵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一道曙光自东边的云层中射出,i丽无比。面对寇仲的挤眉弄眼,徐子陵微微苦笑,昨日他与阿青坐于水潭边,静静地欣赏感受着大自然的奇妙美丽,回味着阿青说的话,没多久,身心便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中,谁知一醒来,一个晚上居然已经过去了,而身体不仅没有半分疲累,而且神清气爽尤甚从前,他不由地去寻阿青的身影――

    阿青早已不在水潭边,正站在峡谷口,神情严肃,道:“来了。”

    寇仲与徐子陵立时跃起来,到阿青身边,运功于耳,果真听得五六里开外的马蹄声。阿青看了他们一眼,将身体靠在山壁上,道:“拓跋玉一贯谨慎,绝不会以身犯险,开路的定是十八骠骑的人,可给你们练练手。”

    寇徐二人一听,顿时摩拳擦掌,又兴奋又紧张——

46、大唐双龙传(七)

    大业十二年五月十三,突厥进攻太原,以始毕可汗弟咄为统帅,率军六万,陈兵城外,太原告急。太原太守李渊杀通敌奸细王威、高君雅,大得人心。唐国公次子李世民坚守城门,当时太原兵力三万,双方实力悬殊,再加上突厥铁骑一向骁勇,更有北方刘武周虎视眈眈,太原危在旦夕。

    十六日清晨,进攻的号角吹响了,这是几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进攻,声势浩大的精锐突厥军队涌向肃杀孤独的太原城,几十架的J车涌向城门,J车后面是弓箭手,最后一拨乃突厥军队的精锐――骑兵。

    黄昏时分,城楼上的守军惊讶地发现,突厥军队在撤退――这是真的吗?还是突厥军队在耍花招,引他们出兵追击?消息很快报给守将李世民,李世民一身戎装,立于城头,凭过人的军事触觉,他断定,突厥人是真退了――

    李世民凝目观察,见突厥军的撤退迅速而有序,打消了出城追击的念头。不过一个时辰,太原城外已不见突厥军队的影子。战后的战场一片肃杀,到处都是折断的箭矢、染血倒地的战马、和被遗弃的士兵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血与焦木混合的硝烟味。

    留下一队士兵清理战场,李世民带着亲随骑马回国公府。

    国公府的议事大厅里,李渊端坐于高位,两边坐着的乃是他的左膀右臂裴寂和刘文静,李世民坐于裴寂下手,几人正为突厥的突然退兵疑惑不解。裴寂道:“咄乃勇武善战之人,虽则此次进攻太原遇挫,却绝不会令他就此心生退意,除非是突厥内部出了大事,他不得不赶回去。”

    李世民道:“我看他退兵时虽井然有序,却未免显得急切,看来这事一定非同小可。”

    李渊叹了口气,虽太原之围已解,但他并没有喜形于色,反是忧心忡忡地说:“今次突厥虽退了,但还有下一次,下下次,只要北面威胁不除,我们将寸步难行。”

    李世民傲然道:“父亲无需担心,对突厥我们可以用诈。如今突厥势大,与之交恶,我李阀将腹背受敌,进退失据,不如虚与委蛇,许以财帛美人,再给足面子,如此一可免后顾之忧,二可从突厥手中获得战马,三则联合突厥,以增兵威。”

    李渊乃精通厉害计算的政治家,闻言眼睛一亮,却又随之皱起眉,“世民所谓的给足面子,是否要我李阀向突厥称臣呢?”

    李世民道:“父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成王败寇,等到定鼎天下那天,世人所见的皆是父亲您的雄才大略与忍辱负重。”

    李渊五十出头,肚子微微往外凸,眼角下垂,外界传闻他懦弱而好色,单看他的外貌,确实乃酒色过度之相,只有偶尔闪过眼睛的精光,才显示他其实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此时,他神情凝重,转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显然非常犹豫,过了片刻,他已有了决定,“这事,等你大哥回来再说。”

    “我已经回来了。”随着话音,阿青已从外面步入议事大厅,身上穿的是一套窄袖胡服,萧肃妍丽的五官隐隐透着一股杀伐决断之气,从容拱手道:“见过父亲和两位先生。”

    李渊大喜,自座位上起身迎了几步,托住阿青的手道:“我儿平安归来,为父实在欣慰。”

    李世民吃惊过后,眼睛亦迸发出欣喜的笑,叫了一声,“大哥。”

    裴寂和刘文静亦站出来纷纷让座,道:“大公子请上座。”

    阿青于李渊下手坐下,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始毕已死。”

    众人大惊,尔后是狂喜,裴寂失态地问道:“大公子这话可当真?”

    阿青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刘文静已经笑着出声,笑声里说不出的畅快,“难怪咄急匆匆地退兵,必是接到了突厥来的消息――突厥蛮化之地,一向讲求强者为尊,始毕一死,他的儿子又还年幼,几个弟弟皆狼子野心,绝不肯屈居人下,必有一番激烈的争斗,再也无暇顾及中原之事。”

    阿青的双目微冷,道:“不错,突厥想通过支持各方反隋势力,永远维持中原四分五裂的形势。而它则不断寇边抢掠,以战养战,从中称霸。那我便教它自己先乱起来。”

    刘文静哈哈一笑道:“妙极,此时关中精兵尽出对付李密,正是李阀进军关中的最佳时机,只要夺得西都长安这坚强的固点,再去薛举父子这西面之患,便可遥看关中群雄逐鹿,一边增强实力,一边坐收渔翁之利。”

    李渊听得豪情万丈,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道:“昏君杨广倒行逆施,弄得民不聊生,我李渊虽不才,却也愿奋力而起,解百姓倒悬之苦。”

    大业十三年七月,唐国公李渊公开誓师,发檄文痛陈隋帝杨广骄奢淫逸,穷兵黩武,致使民怨沸腾,豺狼充于道路。令四子李元吉留守晋阳宫,负责太原事宜,以李建成李世民为三军正副统帅,尊立杨广之孙代王杨侑为帝,遥尊远在江都的杨广为太上皇,起兵太原。

    十一日,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攻克西进之路上的第一个障碍西河郡,仅用九天,令李渊喜出望外。之后,李渊建立自己的军事和政权机构:设置大将军府,自称大将军,长子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领左三军。李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领右三军。裴寂和刘文静为长史司马。

    暴雨像炮弹似的密集地落下来,砸在人的身上,灌满衣服和靴子,每走出一步都要花费比平时多出一倍的力气,更令人难受的是,眼睛被雨水打得根本看不清,视距变短,唯一多见的便是前面的人的后背。

    攻克西河郡之后,李阀军队并未多做休整,而是紧接着便直奔霍邑。

    一月前,闻李渊起兵,代王杨侑派虎牙郎将宋老生率精兵二万驻守霍邑,另派屈突通驻守河东,与宋老生遥相呼应,以拒李渊。

    却没想到,李渊大军遇上连日暴雨,道路泥泞,行军变得尤为困难。

    距霍邑十里,阿青下令就地休整,尔后便独自上了附近的一座小丘,立于山头,霍邑城便遥遥可望。没多久,李世民也上来了,首先看到的鹰奴,标枪似的立于阿青身后十丈处,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平凡无奇的脸上,在下颌处汇成小溪淌下来,他却连眼睛都不眨,无声无息地仿佛一个影子,但等李世民要跨步走近时,他却一步挡在李世民面前,依旧没有表情,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姿态。

    李世民目射如电,威压便有如实质般朝他倾轧过去,鹰奴垂了眼睛,额上渐渐渗出汗水,身子却一动不动。蓦地,李世民收回威势,朝十丈开外的阿青叫道,“大哥,是我。”

    阿青转过头,略微点了点头,鹰奴驯服地退到一边,李世民看了他一眼,抬脚朝阿青走去,与他并立山头,遥看霍邑城,道:“大哥对这一仗有什么打算?”

    阿青反问:“你对宋老生有何了解?”

    李世民道:“此人名声虽不显,却很有几分本事,据说长得背阔腰圆,彪悍魁梧,使一柄大砍刀,听说受过高人指点,颇具气象。”顿了顿,他接着说道,“他有精兵两万,又有坚城可据,若守城不出,我们恐怕就要陷于被动了,持久战对我们很不利。”

    阿青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仅仅说了一句,“看他没有派兵驻守霍邑门户贾胡堡,任凭我们长驱直入,便知此人有勇无谋,他想守城,我们就逼他出城。”

    他的话刚说完,原本还疾驰如箭的暴雨便渐渐停了,李世民欣喜道:“雨停了。”

    暴雨之后的天空像雨洗过的良心,澄明美丽,苍翠的树叶滴着晶莹的水珠,那绿就像人心尖上的一点爱恋,清新娇俏,呼吸间有一股泥土和水汽混合的清鲜味道。但如此美景,却无一人欣赏,雨停之后,李渊便听从两个儿子的意见,将军队分成十几队,从城东南到西南,摆出一副安营扎寨,准备攻城的样子,并着人于城下辱骂宋老生。

    宋老生性格暴烈,如何忍得了,又仗着一身过硬的外家功夫,果真打开城门,亲自领兵出战,只见当先一人威风凛凛坐于马上,面如紫茄,身量虽不高,却遒劲壮实,最惹人注目的乃颌下一把飘逸的白胡子,一直飘至胸前,双目精光内敛,大喝道:“李渊小儿,乱臣贼子,敢在老夫面前猖狂,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说罢,手中大砍刀威风凛凛地一挥,便于空中划出一道威猛的刀劲,身后士兵齐声喝彩。

    李渊见状,立时率军转身就跑。宋老生见状哈哈大笑,拍马便追,追出一里,忽觉不对,自两边山头冲下两队骑兵,冲击宋老生的军队,趁机占据东门与南门,截断宋老生后路,领兵的正是李建成与李世民,李渊趁机掉转回头与宋老生的隋兵厮杀,三方形成包抄之势。

    宋老生始知自己中计,气得须发皆张,怒意迸张,大砍刀更是舞得虎虎生威,连番砍倒身周十几名李阀兵,一时间,双方竟僵持不下,忽空中传来蕴含内劲的声音,“宋老生已死。”那声音威而不露,竟能覆盖方圆数里,并在刀剑相交,喊杀声震天,人人头脑发热之际清晰地传到人的耳朵里,可见那传话之人的功力之深。隋兵听到此话无不一愣,正在此时,那声音再度响起,“宋老生已死”。

    不明真相的隋兵心下犹豫,不免心生退意,隋兵军心大动。宋老生怒极,暴喝一声,“他奶奶的,有种给我站出来,使这种下九流的阴招!”这一声暴喝蕴含内劲,虽比不得刚刚那人的声音能覆盖整个战场,却也稳定了部分的军心,而他,已发现那出言的人――

    那人高坐于马上,银色铠甲,猩红披风,手中乃是一柄略弯的腰刀,刃身只有寸许阔,那人刀法迅捷诡变,被那腰刀砍中的人,竟是连声音都未出,仿佛并不晓得自己已魂归地府――正是阿青。

    宋老生实也是强横彪悍之人,夷然不惧,驱马冲向他,所有拦截之人皆砍翻在地,一时竟有些万夫莫敌之势,瞬间,他已迫近阿青一丈内,身子忽如大鹏展翅般高高跃起,重逾百斤的大砍刀如山洪暴发般直劈而下――

    “当!”

    双刀交击,发出震耳欲聋的激响。

    阿青座下马因受不了着骇人的爆裂劲气,竟长鸣一声。宋老生闷哼一声,身子往后抛跌数丈,吐出一口鲜血,已明白自己绝不是那人对手,正在这时,他那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大砍刀竟寸寸而裂,心胆俱寒。此时战场上两方鏖战许久,隋兵已摧枯拉朽一般呈现不可挽回的败势,宋老生立时抢了一批战马,往城门逃去。

    正在这时,空中再度传来“宋老生已死”的声音,军心溃败,已被杀得心生怯意的残兵一股脑地涌向城门,堵住了城门,宋老生竟一时不能接近城门,城上守军知机,立时放下绳索。宋老生夺过一个李阀兵的长枪,挑开从左胁砍来的刀,又一枪刺中前方的敌人的胸膛,迅速拔出,以枪尖支地,身子借机高高跃起,运起身内仅剩的真气,扑向城墙,抓住了那条救命绳索――

    但他已不能到达城头了,只因为,一支劲箭破开虚空,从他后背射入,染血的箭头从前胸透出二寸有余,箭尾还在剧烈震颤。

    阿青坐于马上,缓缓地放下手中之弓,眼神神情比铠甲上的反光还要冷——

47大唐双龙传(八)
   

    阿青走进书房,李世民比他早到了,立在书桌右前方一丈的位置,见到他进来,叫了他一声,坐于书桌后的李渊抬起头,微微舒展了眉头,道:“大郎来了。”

    这是李渊大军临时的指挥所,原是霍邑守备的府邸,霍邑被攻占之后,自然收归李渊所有。李渊大军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因此霍邑城并未出现动乱局面。之后以李渊为首政治集团立刻发檄文征兵,痛陈隋帝罪状,打出“义兵”的旗号,争取民心,力量迅速发展。

    阿青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问道:“父亲召我过来,是否因为瓦岗的信使到了?”

    李渊点头,“不错,来的人是俏军师沈落雁。”

    李世民插口道:“此女不仅长得美艳动人,更是心思缜密,智计百出,与徐世绩两人乃瓦岗的智囊,我们不得不防。”

    阿青点点头,道:“沈落雁是李密的心腹,如此看来,瓦岗如今应该泰半已在李密手中,大龙头翟让的地位岌岌可危,不出多久,瓦岗内部必有一场内乱。凭李密的才干眼光,他自然看得出我李阀如今正占据了天时地利,只要攻下长安,便可据关中之险而养势,以他之野心和谨慎,怎会不生警惕之心?但如今他分、身乏术,只能派人稍加试探,看看父亲是否是有野心之人。”

    李世民附和,“大哥说得不错,我们只需与李密虚与委蛇,令他放下戒心——然后全力进攻长安,只有攻下长安,这天下才有我李阀的一席之位,我们决不可错失良机。”他说完,看了阿青一眼,眼内精光闪烁,满满的都是自信和因为与阿青想到一起而产生的异样感情。

    李渊沉吟片刻,道:“若我大军全力进攻长安,则河东的屈突通必回援从后攻打我大军,屈突通手下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到时我们腹背受敌,该如何?”

    阿青的眼神宛若磐石般坚定,道:“我为父亲守潼关,保大军无后顾之忧。”

    李渊的脸上终于出现笑容,道了一声好,“今晚开宴招待瓦岗特使——世民,这几日,你就好好陪沈姑娘四处走走,你们年纪相仿,应当有很多话题可聊。”

    李世民已经欣然会意,李渊此话当然不是真的要儿子陪此女游山玩水,一是为了监视,二是为了看看能否趁机套取一些瓦岗机密——在李渊看来,沈落雁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女人总是对出色的男人无法狠起心肠。

    沈落雁坐在宴会厅的左手第一个位子,这个位子,代表了李渊对她的重视,上首自然是李渊,眼角微微下垂,眼皮浮肿,显示出沉迷酒色之状,如今脸上挂着殷勤的笑,不断地劝着沈落雁吃菜喝酒,他的下手席开两列。沈落雁的对面,是一个空席位,歌舞酒菜已至半酣,那个席位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而其他人对此似乎见怪不怪,连提都未提起来。

    空位的下首就是李渊那个文武双全的次子李世民,她与他已有过短暂接触,即便心高气傲如沈落雁,也不禁对这个男子的谈吐、见识、胸襟、风度折服,心中不由暗暗警惕,若说整个李阀还有什么人值得密公重视,恐怕就是这个李世民了。李世民的下首,依次是霍邑城原守备荣源和首富刘干其,他们只是这一次宴会的陪客,不足道。

    另一列则以自己为首,依次是李渊的左膀右臂裴寂与刘文静,皆是一身文士打扮,另有两个军中将领陪于末座。沈落雁心细如发,才初初几个照面,已在心中计较着这些人的性格才智。片刻之后,她在心里有了盘算,开口对李渊道:“早听闻李公的两位贵公子皆是人中龙凤,今日已见了二公子,果真是皎皎如明月,峨峨如山倾,令落雁拜服,只不知今天有没有幸见着大公子?”

    李世民代他父亲答道:“沈军师谬赞,沈军师才是巾帼不让须眉,更兼有女子的明媚婉约,实乃世民平生所见第一奇女子。”这一番赞誉出自风度翩翩的李世民之口,真诚而大方,令沈落雁这样的女子心头也微微泛起一阵异样,抬眼瞧了斜对面的李世民一眼,配着那不经意流露的风情,当真有芙蓉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之感。

    上首的李渊已经眯起眼睛,盯着沈落雁国色天香的脸目露迷恋,嘴上说道:“不错,沈军师才是人中龙凤,不然也不会令蒲山公如此倚重。我大儿一心醉心武道,性格比较孤僻,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沈军师见谅。”

    沈落雁微微一笑,道:“是我唐突才对。”

    李渊忽然叹了一口气,露出满脸愁容,沈落雁看见,不解地问:“李公何故叹气?”

    李渊道:“众所周知,我与昏君杨广乃姨表兄弟,若非他倒行逆施,弄得民怨载道,又一再辱我疑我,我也不会被迫起兵。但我自知才疏学浅,绝无取而代之之心。如今放眼天下,唯有蒲山公雄才大略,实令渊佩服至极,我只愿奉他为主,助他创一番不世之业——”

    沈落雁的神情凝重起来,望着李渊问道:“李公这番话可是真心?”

    李渊道:“自然是出自真心,说来我同蒲山公同为李姓,实乃一家,我们父执之辈更曾有过交往,如今若能再续前缘,实也算一大快事。”

    沈落雁的嘴角露出微笑,“李公何不修书一封,由落雁亲自带回去呈给密公,我想,密公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李渊当下大喜,连宴会都顾不得,匆匆回书房写信,不片刻,再出现时,已满面笑容,珍而重之地将信交由沈落雁。

    子时刚过,整个原守备府已陷入黑甜的梦乡。过了片刻,一扇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闪出一个穿黑色夜行衣的人,身材玲珑,一头乌黑的秀发紧紧地束于脑后,赫然正是瓦岗特使俏军师沈落雁——她奉李密之命,此次来霍邑,一为试探李渊态度,与李渊大军暂时结盟,以图大业;二为趁机打探李阀军事机密。二者之中以前者为重,后者为次。

    沈落雁心细如发,这几日一直留心守备府暗哨位置与巡视换岗时间班次,再加上她本身亦懂这种防卫方面的事情,心中对这次的暗探已非常有把握。悄无声息地落于一座屋宇的瓦顶,压低身子伏在屋脊,由上而下望去——只见高墙内大小屋舍在五六十座,有廊道与园林天井连接,李渊安排给她的天香苑在东北角,而主宅大堂则在正中,与其他建筑比较起来自然巍峨堂皇。沈落雁避开巡逻哨兵,跃高窜低,穿廊跨园,朝着可能是书房之类的地点驰去。忽然寂静的夜里响起一道声音,“沈姑娘兴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那声音清越低沉,像初春积雪消融,却令沈落雁悚然一惊,只因那身边仿佛近得就在耳畔,但沈落雁并未看到任何人影,可见那人修为之高深,一时之间,她竟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懈可击的包围圈,令她不敢轻易动弹。

    忽然,黑暗中有一簇灯火骤然亮起,原来是西北角的一间屋子,黄色的灯光自纸糊的窗户泻出,照出庭院里一株腊梅优美遒劲的枝干,然而在沈落雁眼里,只像一只暗地里伸出来的魔爪,她浑身戒备,只听吱呀一声,那屋子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人仿佛刚从床上下来,身上披着一件绛红绣暗纹的外袍,腰带随手系在腰间,露出大片蜜色的肌肤,乌黑的长发披在后背,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浑身洋溢着世家贵公子的奢华写意,又有几分浪子的随兴不羁。

    沈落雁已被叫破身份,心念电转间,已有了腹稿,干脆一个翻身,轻轻巧巧地落入院中,劲气灌满全身,却隐而不露,目射房中之人,伺机而动。

    那人全身似随便而立,更透着一种倦怠之感,全身上下处处破绽,但沈落雁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因为仿佛只要一动,就能使自己处于无懈可击之位,像一个圆,既无起始,也无结束。沈落雁的脸上挂起甜蜜的笑容,仿佛闲庭漫步般一步一步走向屋中人,“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落雁这厢有礼了。”

    这位李密帐下的俏军师果真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容貌与才智,明艳得宛若带毒的罂粟,昏黄的灯光更勾勒着她动人的曲线,那人的目光却像古井般波纹不兴,更有一种透骨的寒凉,静静地说:“人之所以有烦恼有纷争,皆是因为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饭,睡觉的时候不好好睡觉,沈姑娘觉得呢?”

    沈落雁笑道:“若人人如此循规蹈矩,人生岂不是失去很多乐趣,落雁也不会遇上像公子这样的妙人。”她的脸上巧笑倩兮,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人的来历,蓦然记起那宴席上的那张空席位,能居于李世民之上的,自然是李渊的长子李建成,按消息称这李建成武功高强,性格高傲孤僻,居于这偏僻清静之地倒不是不可能,她决定赌一赌,于是双手抱拳道,“传闻大公子龙章凤姿,修为精深,今日一见,果叫落雁拜服。”

    此时沈落雁与那人只一丈半距离,眼角便可清晰看到屋内华丽的陈设,鼻端更有一种苏合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她非没有经人事的女儿,自是明白这种味道代表了什么,心中已八分确定此人身份。

    阿青却并不买账,道:“我却不大高兴见到你,你打扰我睡觉了。”

    被人如此直言不讳,沈落雁却面不改色,道:“原来是我冒昧了,落雁告辞。”她的脚步刚往后退了一步,只听那人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鹰奴,送沈小姐回去。”

    只见从门内无声无息地走出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沈落雁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只因为她在门口那么久,那么近的距离,她竟毫无察觉屋内有第二个人,忍不住抬眼朝那名叫鹰奴的男子看去——只见他一张平凡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宛若木偶一般,一双眼睛黯淡如死水,弯下腰,朝一边的走廊伸出了手。

    沈落雁静静地跟在鹰奴的身后,敏、感地嗅到苏合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心中微微有些讶异,转过屋角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见那男子依旧靠在门边,手笼在袖中,整个人沐浴在黄色的灯光中,不像这个世上的人。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李渊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李世民统领,沿渭河夺取关中各地,迂回包围长安,一路由长子李建成统领,屯永丰仓,守卫潼关,防御屈突通与李密入关,占据永丰仓粮饷之地,保李世民顺利夺取长安。

    十六日,屈突通率精兵回救长安,至潼关附近,被李建成所阻遏。时隋将刘纲守卫潼关,屯军都尉南城,屈突通欲与刘纲合兵,李建成手下陇西十六骠骑率先袭占都尉南城,斩杀刘纲,屈突通被迫退守都尉北城。李建成看破屈突通急于进军的心理,诱敌夜袭,以刘文静坐镇中军,自率五千骑兵自南山击隋军背,前后夹击,隋军溃不成军。此一战,李建成亲手建立的骑兵营金吾卫扬名天下,屈突通被俘,后降。

    二十一日,李渊大军顺利攻下长安,拥代王杨侑为帝,李渊为大丞相,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立李建成为世子。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很抱歉停更了这么久,只因为家里出了大事,初三那天半夜里,家里着火,那时只有我跟妈妈两个人睡在楼上,楼下烧得一塌糊涂,损失惨重,空调整个都烧没了,可见火势之大,至今还心有余悸,幸好人没事。在此也警告大家,一定要注意电器安全,用完了,最好连电源插头都拔掉,以前没经过这种事,从来不在意,现在才知道有多危险。

48大唐双龙传(九)
    大业十四年三月,宇文化及煽动军士进入扬州行宫,缢杀隋帝杨广,自此,隋室王朝正式分崩离析。而此时,南方形势却被两个年轻人搅得大乱,这正是寇仲与徐子陵,刺杀青蛟任少名一战使得他们名动天下,被提为与多情公子侯希白、影子刺客杨虚彦、塞外高手跋锋寒并列的年轻一辈可数的高手。

    不过,这两个被四方关注的人却没有一点高手的风范,正化名为傅宁、傅晶当了飞马牧场的糕点师傅,此时两人送上了精心烹调的熏鱼,靠壁坐于绕屋而筑的回廊处,一边倾听着前宅大厅传来的觥筹交错的声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猜测着美人儿场主如此珍而重之的北方贵客会是谁,婢女小娟笑盈盈地走过来,对他们道:“客人很喜欢你们做的熏鱼,场主让我带你们去前厅待客。”

    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站起来跟着小娟朝前厅走去。趁着没人注意,寇仲凑到徐子陵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才想着其实做奴仆也没什么不好,马上便要做令人不自由的事。”

    徐子陵道:“你待在这儿不过是想看人怎样养战马吧?不高兴咱们立刻可以走。”

    两人被小娟带进正厅,透过镂花屏风,朝坐满了人的酒席瞥了一眼,立时色变,那坐于上位头戴金冠,身着玄色华衣丽服的男子不是阿青又是谁?原来商秀珣口中的北方来的贵客就是李阀的大公子,不,如今应该说是唐王太子李建成。一个月前,杨侑已经禅位于李渊,李渊定国号为唐,立长子李建成为太子,次子李世民为秦王。

    寇徐二人心下震乱,掉头就想溜回去,偏偏被馥大姐叫住,任凭两人胡搅蛮缠只是又好笑又好气,却绝不肯让他们回去,正在这时商秀珣银铃般的声音传过来道,“小宁,小晶,你们在干什么,还不过来,你们做的熏鱼秀宁公主很喜欢,还说要拜你们做师傅哩。”

    这话一出,正厅在座之人的目光不免都朝两人望过来。两人只感觉像被剥了衣服一样尴尬和不堪,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啊!”李秀宁娇甜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们曾在李阀的船上待过十来日,这李秀宁此时自然认出了两人。

    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阿青,忍不住偷偷朝他望去,却见那人只是端着酒杯,始终不曾抬起头来看他们,全部精神集中于手中的酒盏,金冠乌发华衣,簪缨之家熏陶下的尊贵大气,只眉尖的一点冷锐一如当初。

    他们原怕被人叫破身份,如今见阿青一副不认得他们的样子,心下却又忍不住难过不忿。彼此之间距离明明近在咫尺,但一个是高门大阀的公子,如今更有机会问鼎天下,另两个却身着奴仆服,寇仲只觉得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至于如此窝囊丧气。

    回到房中,寇仲颓然跌坐椅中,徐子陵看着他欲语无言,最后躺到床上,双手枕着后脑静静地看着屋梁。片刻之后,寇仲终于按捺不住,转头对徐子陵道:“你是否因见了心上人,欢喜得傻了,不然为什么不说话?”

    徐子陵依旧看着屋顶,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话,你该知道我心里并不比你好受。”

    寇仲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的眼里渐渐升腾起熊熊的烈火,但眼底却冷静无比,更有慑人的光芒,衬着他那张阳刚而棱角分明的脸愈加英武,他对徐子陵说道:“还记得我们的目标吗?”

    徐子陵翻身而起,看他一眼,道:“那是你的目标,而我早已说过,待帮你起出杨公宝库,我便要离开了。”

    寇仲苦笑一下,又恢复了刚才的锋芒,道:“如今,我的心再确定也没有了,我想要参与到这场争霸天下的游戏中,人活一世,总要做些不令自己后悔的事,总要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才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徐子陵的面色严肃下来,盯着寇仲一字一句道:“你可否告诉我实话,你想争霸天下,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还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寇仲叹了口气,道:“我若说为了天下百姓,你一定不信,因为我也不信,但这两者并不冲突不是吗?天下若落到宇文化骨抑或老爹那样的人手上,老百姓的日子依旧不会好过,而那些高门大阀,亦都是高高在上,但我与你,自小长在市井,最明白底层百姓需要什么,如此,你依旧不愿意助我吗?”

    徐子陵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早知是无法劝服你的了,你如今的全副心神都已在这件事上了,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若有一天,你与阿青大哥站到了对立面,你是否会杀他?”

    寇仲的身子一僵,脸上的神色急剧地变化着,最后转过头避开了徐子陵的目光,道:“如今我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手上连一个兵都没有,又怎可能与他相提并论?”

    徐子陵却不放过他,“我知道以你的能力,若真的全副心神做一件事,鲜少有做不成的。总有一天,阿青大哥会成为你争霸路上的敌人,那时候,你是否真的会杀他?”

    寇仲被徐子陵逼问得无路可逃,只得愤而出声,“你为什么还叫他阿青大哥,他明明并不叫阿青,只因你心里,到现在依旧不愿将他当做李阀的大公子,我说得对吗?”

    徐子陵的脸色有一瞬间惨然,眼里划过深刻的伤痛,默然不语。

    寇仲心里也不好受,放软了声音,说:“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说这些话让你难过的。”他顿了顿,说:“其实,在我看来,男子间的感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未来怎样也不知道,何不趁着还活着,做令自己快乐的事呢?”

    徐子陵站起来,走向门口,道:“让我好好想想吧。”

    徐子陵走后,寇仲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眼看时辰渐晚,久等不见徐子陵回来,却等来了飞马牧场的美人儿场主商秀珣,来询问他们与李秀宁的关系,好在寇仲舌灿莲花,暂消商秀珣的怀疑,殷勤地送走她之后,寇仲悄无声息地潜入夜中。

    寇仲伏在场主府一座钟楼之顶,只见远近屋脊连绵,灯光处处,间有府卫婢仆在院落廊道中经过。他依陈老谋所授的方法,迅速判断出哪处是主宅,哪处是招待宾客的舍馆,只要再经侦查,定可找出今夜李建成所居之地。

    他心中不由地叹了口气,矛盾得很,实不知这样做是否做得对,小陵若知晓了,又是否会怪他。不过转瞬他的理智却被心里燃起的另一种感情淹没,掠过几处院落之后,落脚在一棵榕树的横枝上,他已瞧见了他想见了的人——

    今夜是晴朗的月夜,皎洁的月光水银似的泻在院落中,远处有瀑布声隐隐传来来,桂花馥郁的香气混着水汽的清新,更衬出此地的幽静可爱。庭中的石桌旁坐着一人,玄色宽袍大袖绣着细密繁复的缠枝纹,抬起手来斟酒,这一简单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有着说不出的韵味。

    寇仲不由地便想起宴席上那高高在上的唐王太子,他与徐子陵虽是早知阿青的身份,但是直到今天,才明明白白地看到彼此之间的身份差距。他压下心头思绪,翻身落地,并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精气,就这样大喇喇地走到阿青对面的位子上坐下,竟也不问主人的意思,拿起酒壶,仰起头张开嘴,醇香的酒液便注入他的口中,然后他放下酒壶,随手一抹嘴唇,陶醉地喟叹一声,道:“真他娘的带劲,好久没有喝到这样的酒啦,做人奴仆果真不是长久之计。”

    阿青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悠然,指腹微微擦着酒盏,手指上戴着一枚青金石的戒指和一枚红宝石戒指,越发趁着那双手修长优美,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寇仲撑着下巴,无赖似的看着阿青,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阿青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你跟小陵两人一直让我惊讶,我刚认识你们的时候,你们还是两个孩子,如今,却已是两个能令人严阵以待的男人了。”

    寇仲咧开嘴笑起来,这一刻又像曾经那个大男孩了,但没多久,他便收起了笑容,道:“很多人都对我们说过类似的话,但不晓得为什么,从阿青大哥你口中说来,却格外让我高兴。”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这或许是因为,你对我跟小陵来说是特别的,你若一直是我们的阿青大哥该多好。”

    阿青静静地看着他,不过一年,寇仲的变化已是翻天覆地,高挺英伟的身子如山岳一般令人难以撼动,脸上褪去了稚气,轮廓愈渐分明,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蕴满了野心与慑人的光芒,令人一瞧之下便不敢小觑。阿青开口道:“这是否代表你将来会与我为敌?”

    寇仲懒洋洋地伸直了双腿,道:“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我来这里,其实是想问阿青大哥一个问题?”

    阿青说:“你问。”

    见阿青如此干脆,寇仲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脸上难得出现踌躇的表情,看着对面的阿青。阿青并没有催他,那双子夜一样的双眸既有着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冷淡洒脱,又有着繁花落尽的安静,被那样的眼睛一望,仿佛当下便如照妖镜似的照出任何鬼蜮伎俩和难以启齿的心思。

    寇仲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干咳了一声,感觉到自己面部的温度在升高,但心底渐渐平静下来,抬起头来,认真地望进阿青的眼里,问道:“阿青大哥如何看待男子断袖之事?”

    阿青微微愣了一愣,深深地看了寇仲一眼,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男女女,亦无分别。”

    寇仲的眼睛亮了一下,燃起了希望,他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什,放在桌上,然后推到阿青面前,那是一个大约六七寸高的木雕,雕的是一个穿武士服的抱剑男子,连衣服纹理都雕得精细无比,栩栩如生,但面部却是一片空白,令人猜不出雕的到底是谁。

    寇仲徐徐道:“有一个人,心里欢喜着另一个人,却又不能说,不能见,只能偷偷将心上人雕在木头上,他用了十二分的心神和十二分的情意,将木人雕得惟妙惟肖,连世上最厉害的巧艺大师都自叹不如,但他却一直不将五官刻上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青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木人上,伸手拿起来,出手温润光滑,显然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摩挲。寇仲看着阿青,道:“小陵心里面喜欢着阿青大哥,因为喜欢得太深了,所以才无从下手,又怕若真的雕成了,那也始终是假的,倒不如留着一点空白,让自己做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谢谢大家关心,现在开始恢复更新~撒花

49、大唐双龙传(十)

    寇仲回到房中,徐子陵还未回来,他一头倒在床上,一边为自己的好兄弟高兴,心里却又有说不出的苦闷,只想大醉一场。没过多久,徐子陵便推门而入,急匆匆道:“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寇仲自床上翻身而起,道:“我也有一件事同你说。”

    徐子陵诧异道:“什么事?”

    寇仲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原来徐子陵无意中发现飞马牧场里有内奸与外人勾结,原想跟踪探查,不想对方身法高明,竟一时跟丢了,只得赶回来与寇仲商量。寇仲一时被内奸之事吸引心神,忘了要说的话,与徐子陵商量半天,决定按兵不动,暗中探查内奸。

    不几日,果真被他们发现内奸乃飞马牧场大总管商震的爱妾苑儿,与之勾结的竟是李密方面的人,其中更有李密的儿子李天凡和老熟人俏军师沈落雁,又时值四大寇联手进攻飞马牧场,两人分析情势,断定这是一个针对李建成的阴谋,哪里还坐得住,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去助商秀退敌,一路去给李建成报警。

    两人穿上鲁妙子提供的夜行衣,带上面具,摇身一变,成了另两个人,差点互相认不出对方来,不由哈哈大笑。寇仲拍拍徐子陵的肩,道:“给阿青大哥报信这件事就交给你啦,放心,这样英雄救美的事,我是不会跟你争的。”

    徐子陵不由苦笑。

    阿青望着手中的木人有些出神,此次来飞马牧场,自然是为购买战马之事,在这个军阀割据的战争年代,拥有优质战马与彪悍骑兵的飞马牧场绝对是各方势力要拉拢的目标,但飞马牧场族人遵循祖训,绝不参与到任何**斗争中。

    但在这样的乱世,拥有别人梦寐以求的资源,想要独善其身根本就是做梦。李家如今刚于关中立稳脚跟,最大的威胁来自陇右薛举父子,暂时无暇他顾,但阿青看来薛举此人的既非如李渊王世充般乃原隋大将,此前就身经百战,更不是像杜伏威那样地盘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抢来的,他的起义不过是适逢其会,再加上地处西疆,附近再无对手,因此才看起来声势威猛,实则此人出身富贵,一向挥金如土,爱结交朋友,这样的人除非一直顺风顺水,否则一旦受到重挫,便难以坚持下去。因此阿青才会抽空亲身前往飞马牧场――

    若能说服飞马牧场归顺唐军,则无疑会成为李家在南方的一个据点,进一步掌控竟陵,攻下襄阳,为唐军南下打下坚实基础。

    有人敲门,阿青将木人放到一边,说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陪他来此的叔父李神通,李神通在江湖上的威望尤甚李渊,擅使三叉戟,钩、啄、割、刺变化万千,名震北方,乃李阀内元老级高手。他进来便直言道:“我看商秀那娘们没有想要归附我们李家的意思,我们几次试探,都被她不冷不热地挡回来,秀宁说,只要她论起天下大势,她便岔开话题,即便她们一向交好,秀宁也不敢轻易再提。”

    阿青只是淡淡地说:“叔父,坐。”

    李神通大马金刀地坐下,随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还有何计策,不要藏着掖着,依我说,最好的方法便是你娶了那个美人场主,男人三妻四妾,稀松平常得很,你是太子,依商秀的身家,即便不够身份做太子妃,做个侧妃也可――你若肯花一点心思,这个寂寞的美人还不手到擒来?到时候,飞马牧场自然是她的嫁妆。”说到后来,仿佛很满意自己的计策,李神通摸着胡子笑得非常得意。

    阿青失笑,“叔父,是否父亲托你说这番话?”

    李神通不由大感尴尬,干咳一声道:“其实大哥也是关心你,如今,连秀宁都有了人家,偏你这个做**哥的还是孤身一人,若非当年你早早地离家远游,如今怕是连孩子都可叫我叔祖父了。”

    阿青并不接口,指节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道,“叔父可知道,杜伏威近期极有可能进攻竟陵?”

    李神通一惊,脸色不由变得郑重起来,“你如何得知?”话问出口,他立刻想到阿青手下的陇西十六骠骑个个都是精于勘察、收集情报之人,这也是李建成能屡战屡胜的凭据之一,由此也可见掌握先机的重要性。

    李神通并非愚人,若让杜伏威攻下竟陵,将直接威胁到飞马牧场。

    阿青道:“杜伏威虽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却绝对是一流的统帅,兵精马壮有备而来,竟陵必破,若再取飞马牧场,到时拥有充足后援物资,取襄阳而沿当初宇文化及之路北上,进军关中,哪里还有李家立足之地?”

    李神通眼内出现焦急,“如今竟陵名义上由独霸山庄掌控,独霸山庄也如同飞马牧场一样,一直保持着中立,而且与飞马牧场遥相互助。我们是否要助独霸山庄守竟陵?”

    阿青沉吟道:“若杜伏威之势不可挡,那我也要他付出惨重的代价,无力北上。”他顿了顿,道,“我想要叔父亲自走一趟竟陵。”

    李神通的目中精光一闪,点头,“我明白了。”忽而哈哈一笑,现出英武豪迈的气概来,道,“我倒也很想见识见识名震天下的袖里乾坤。”

    忽屋外传来打斗声,阿青与李神通对视一眼,走出屋子,一眼便瞧见鹰奴在与人动手,夜闯之人乃三十几许的粗犷汉子,一张古铜脸,坑坑突突,右颊还有一道三寸长的刀疤,一副杀人放火的江湖大盗模样,只身形笔挺俊伟,有种说不出的狂野味儿――正是易了容的徐子陵,如今他也正心中叫苦,他的内功真气源自《长生诀》,若论隐匿,就算宁道奇亲来也难察觉,偏偏漏算居然会有人藏在暗处保护阿青。

    “朋友夜闯环绿园,请问有何贵干?”李神通高声说道,话虽说得客气,但那声音里满含劲气,听在人的耳里,令人耳鼓生痛,双目炯炯,隐含杀机。

    鹰奴已经一个翻身落于徐子陵的左后方,与李神通成犄角之势,封住徐子陵的退路。

    原本徐子陵只要将身份表明,说明来意,便可将事情解决,偏偏一向冷静的徐子陵那一刻也不知为什么怎么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解释,只是看着不远处的阿青,人却像标枪一样挺立着一动不动,他实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既有些对此前避而不认的愤怒,又有些委屈,还有太多的伤情与思念。

    李神通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喝道:“朋友再不表明身份,别怪老夫手下不留情了?”

    正在这时,阿青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淡漠,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变色,“夜了,叔父先去休息吧,这里的事我会处理。”

    李神通看看自己的侄子,虎目又怀疑地看了徐子陵一会儿,才缓缓收起三叉戟。

    没一会儿,园子里就只剩下阿青与徐子陵,徐子陵这才感觉有些局促,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勉强压下心绪,抱拳冷然道:“李大公子,敝人此来只为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你放心,我绝不是飞马牧场或其他势力的人,说完我就走。”

    阿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往上牵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徐子陵立时感觉像被人拆穿了把戏,脸上大热,幸亏戴着面具,此时哪还有平日对敌时的潇洒飘逸,只觉得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过了片刻,才恢复一点镇定,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阿青说道:“进来吧。”说完,转身朝屋里走去。

    徐子陵跟着进门,眼见阿青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袖中修长优美的手指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垂着眼睛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心中泛起难言的酸涩――他不是阿青大哥,无论是堂堂李阀大公子,还是如今尊贵的唐王太子,都是他高攀不起的人――心中不由一凉,脑袋冷静下来,他原来于男女□上便看得极淡,既知已不可为,便也只能潇洒放手。

    想通之后,徐子陵一刻都不想多待,只是简明扼要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李密的阴谋告知阿青,然后便静等阿青的反应。

    却见阿青只是眉尖略剔了剔,迟迟没有开口。徐子陵忍不住道:“你……”

    阿青好像才发现屋中有另一个人,抬起眼,道:“坐吧。”

    徐子陵原准备立刻就走,然而两只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过来好一会儿,他才机械地移动脚步,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耳边听到阿青说:“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些。”

    徐子陵低着头机械地说了声,“不谢,我只是瞧不惯李密而已。”

    阿青道:“你的面具非常精致,是否出自巧艺大师鲁妙子?”

    徐子陵心头一震,霍的抬起头来看阿青,才晓得他早就将他认出来了,苦笑一声,道:“原来什么都瞒不过你,可笑我还以为自己天衣无缝,演了那么久的戏。”

    阿青道:“人的容貌固然可以改变,但有些东西却是很难变的,比如眉眼的间距、身形、呼吸的频率、脚步的轻重,要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除非是长年累月的练习,今趟该是你第一次易容吧?”

    徐子陵只觉得沮丧无比,摘下面具,露出那张丰神俊朗的脸,比起寇仲,他的变化更大,简直像脱胎换骨一样。

    阿青站起来,对他说:“你等一等,我去吩咐几声就回来。”说着出了房间,徐子陵知道他是去布置人手,以应对李密的阴谋。只要李家这边提前有防备,凭李建成的武功和才智,无论李密想要耍什么手段,恐怕都要铩羽而归,恐怕还要担心李天凡的小命。他们与李密实有深仇,能见他倒霉,实在欢欣鼓舞。今趟任务不管过程怎样,总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放下来,不由地去观察李建成的这所临时居处。

    商秀给这唐王太子的住所自然精致舒适到极致,更兼得大方雅致,他的目光突然被一物什吸引住,拿起来一看,竟是他以为被自己弄丢的那个木人――轰一下,血气立时上涌,脑袋嗡嗡作响,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根本想不到这个东西怎会在阿青这里,正在这时,阿青已推门进来,一眼便瞧见拿着木人呆站着的徐子陵。

    徐子陵整整地抬起头来,看着阿青,脑中循环往复只有一句话――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这一刻,徐子陵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是否应该当做毫不知情的样子将木人放回原处,就这样告别离开?

    阿青已经走近了,从他手中将木人拿走,依旧坐回椅子,低头看着手中的木人,好一会儿,他说:“谢谢。”

    徐子陵的身子一震,总算不再像个傻子般不知所措了,转过身来面对阿青,艰涩地开口,“这个,怎么会在你手中?”他顿了顿,忽然微微苦笑,“是了,一定是寇仲那小子,除了他,谁还会做这种事呢?”他都不知道是该感激寇仲还是恨他——

50大唐双龙传(十一)
    天空碧蓝如洗,飘着朵朵雪白的云,偶尔遮住日光,便投下大片的阴影。飞马牧场四面环山,围出十多方里的沃野,站在山城顶,可鸟瞰整个牧场,只见山下田畴像一块块几何图形的毯子,色彩不一,青、绿、黛连缀成片,其中如明珠般镶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湖泊,草原尽头山峰连绵起伏,构成一幅美妙绝伦的画。

    更有白色的羊群、黄或灰色的牛,各色的马儿悠游其中,一派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风范。谁又能想到,就在昨天晚上,四大寇进逼飞马牧场,飞马牧场一度危急,场内战士浴血奋战,死伤无数,若非有李阀高手和扮成络腮胡大汉的寇仲帮忙,飞马牧场恐怕早已易主。而场主府内,亦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李密方面欲阴谋对付李建成,阿青干脆将计就计,趁机斩杀李密方面陈天越、夏心泉、马方等高手,更重创李密独子李天凡和俏军师沈落雁,所受之伤,一年半载难以复原,令李密顿失臂膀。

    飞马牧场之围既解,牧场中人对李建成自是心怀感激,态度愈加恭敬。而寇仲和徐子陵也是摇身一变,由两个不起眼的糕点师傅,成了人人敬重的英雄。虽则商秀珣对于两人欺瞒身份混进牧场感到生气,但两人到底有恩于牧场,认错态度又良好,也就重重提起,轻轻放下了。

    这一日,乃是为看飞马牧场新近培育的一批战马,能够与北方刘武周自突厥人手里获得的战马相抗衡的,唯有飞马牧场精心配种的精良战马。一行人以阿青和商秀珣为首,身后乃李阀方面的李秀宁、李纲和飞马牧场的柳宗道、骆方,寇仲和徐子陵也有幸被邀同行。大战过后,人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情,彼此有说有笑,气氛非常融洽。

    寇仲与徐子陵走在最后,寇仲拉着他嘀嘀咕咕地说:“你瞧美人儿场主会否因这次李阀解了牧场之围而倒向唐呢,我还从未瞧过这娘儿这样温柔的模样。”

    徐子陵本来正在欣赏依山而建由牧场主人聚居而成的山城,两边屋宇连绵起伏,粗犷质朴,形制恢弘,他们此时正走在下山的主道上,道上车来人往,孩子更联群嬉戏。昨夜的血战仿佛已经离得很远,徐子陵不禁深深地为这种平凡的温馨宁静感动,听到寇仲的话,便不由地朝前头的商秀珣和阿青望去——

    商秀珣今日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脚蹬长靴,身材玲珑,英姿飒爽,宛若太阳一般艳光四射,阿青乃是一套深蓝的窄袖胡服,更衬得身材轩昂挺拔,只看一个背影,便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写意高贵,两人走在一起,当真如一对璧人。

    徐子陵不由想起那日被撞破心思的自己,在阿青面前简直进退失据,连最后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又是如何走出房间的也忘了,事后想起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躲个十年八年不出来,忍不住横了寇仲一眼,“我却不晓得原来你寇大爷还兼做媒人?”

    寇仲嘻嘻一笑,搂住他的肩膀,道:“你小子就是太骄傲,心里就是欢喜一个人也总不肯说出来,这样人家又怎么会知道?”

    徐子陵想了想,说:“明知没有结果,为什么还要白白惹人烦恼?”

    寇仲正色道:“你还没有做过任何尝试,为什么就这样放弃呢?也许你再努力一点,他也会为你心动呢?”

    徐子陵沉默了很长时间,说:“我只是觉得,强求来的感情并没有什么意思。”

    前方的骆方此时回转过来同他们,他因昨夜一役,被提为副执事,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兼之几日下来,与寇徐二人感情渐增,此时见两人落于后头,便故意同他们讲话,不至让他们感到冷落。两人只好暂停了刚刚的话题。

    一行人走下山城,只见草原广袤,一碧千里,实在令人想要一抒胸臆,高歌一曲,忽然前面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一大群马匹急奔而来,当中一个穿黄衣的牧人挥鞭约束,至阿青一行人五六丈左右时,那马群才定住,黄衣牧人飞身下马,几步上前拜见场主商秀珣。

    商秀珣问了几句的情况,才转过头来对阿青道:“这是我亲自配种的战马,力量大,速度快,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就算是突厥马也要甘拜下风。”言辞之间甚为得意。

    阿青走近拍了拍马群前列的一匹淡金色的骏马,只见那马体型饱满而优美,四肢修长,皮薄毛细,再衬以弯曲高昂的颈部,神骏非凡。那马群之马目测估计有五百多匹,颜色或淡金,或棕红,或黑色,匹匹都是上等战马,与阿青同行的李纲、窦威都目露欣喜。

    没一会儿,牧场的牧人给马上了鞍,再牵到阿青几人面前。寇仲早就按捺不住,一个翻上了一匹黑色的马匹,笑着对徐子陵道:“陵少,不如我们来赛一场,看看谁先到那边的山头。”

    众人见他们少年心性,也不以为意,因两人乃柳宗道引进来的,昨晚又立如此奇功,与有荣焉,对两人更是宽容爱护,提议道:“不如今天就只玩乐放松,一切正事稍后再提,场主和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商秀珣不由征询阿青的意见,见阿青不反对,便也从善如流,实也因为昨日一场大战,到现在为止,她一直在处理战后收尾工作,还未合过眼,精力略有不济。众人依言各自选了马,由飞马牧场的人陪着李阀的人四散开去,而阿青自然由商秀珣亲自陪伴招待。

    没一会儿,只见李秀宁和寇仲骑马一前一后小跑至他们面前,李秀宁对商秀珣道:“珣姐,这个小子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骑术天下第一,不如珣姐给他点颜色瞧瞧,好教他知道东西可以乱吃,牛皮不可乱吹。”

    寇仲坐于马上,高大身材英伟非凡,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对女性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此时哈哈一笑,道:“美人儿场主肯不肯下场来同我这个无名小卒赛一场呢?”

    商秀珣秀目一瞪,道:“你叫我什么?”

    寇仲一点没有扮作奴仆时候的战战兢兢,英武豪迈中透着玩世不恭,道:“场主既是美人,喊一声美人儿场主也没有不对的地方。”

    商秀珣的脸上升起两抹霞云,更是美丽不可方物,嘴上却发狠道:“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把你赶出飞马牧场。”

    寇仲立时收了玩笑之色,怪模怪样地拱手道:“再不敢啦,小人寇仲请商场主下场赐教。”立时逗得两个美人扑哧笑出声。她们皆是高门大户的小姐,身份尊贵,所见男子不是对她们恭恭敬敬,便是斯文有礼,寇仲那种粗野不羁反给她们一种新鲜刺激,心中对他实有异样的感觉。

    阿青并没有去骑马,一个人靠在牧场围栏上,看着远处寇仲与商秀珣、李秀宁骑马玩耍,再远处,一条迂回的明如玻璃的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整个天地令人心旷神怡,再升不起任何争斗之心。忽然,他意有所感地睁开眼睛,便看见徐子陵牵着一匹淡金色的马站在五丈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身上穿的虽是不起眼的粗布会意,但洒脱飘逸的气质却无法掩盖。

    “飞马牧场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外面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这里却平静美丽得像天堂,连我亦忍不住生出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想法。”

    两个人缓缓地牵着马走在原野上,满眼都是翠□滴,四面有小丘,羊群一会儿上了小丘,一会儿又下来,像白云朵朵绣于绿毯之上,天空明朗。徐子陵忍不住流露真情。

    阿青淡淡地说:“天下一日不平,这里的平静快乐便是悬崖上的危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

    徐子陵转头去看他,他的表情既非悲天悯人,亦非淡漠无情,而是一种通透之后的淡然,“阿青大哥,你想当皇帝吗?”

    阿青有些吃惊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微微扯了扯嘴角,道:“谁不想当皇帝?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一呼百应,唯我独尊。”

    徐子陵清澈坦率的眸子真诚地望着阿青,道:“但我觉得阿青大哥并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

    阿青反问:“我又是什么样的人?”

    徐子陵望着远方,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个人若有野心,即便是装,也会装得礼贤下士,胸怀大度,会关心万民苍生,会向着权力的高峰不断攀登。”他停了停,望向阿青,说,“你知道吗?就在刚才,秀宁公主招揽我和寇仲进天策府。”

    阿青的表情并没有这句话而动容,让徐子陵有些惊讶,“你似乎并不难过或者气愤——”

    阿青道:“人都有亲疏远近的区别,我十四岁离家,那时候秀宁才六岁,自然是比较亲近一直照顾她疼爱她的二弟,这就是人之常情。就比方说,虽然你心里欢喜着我,但若要在我和寇仲选择,你一定会选择你的兄弟。”

    徐子陵的身子一震,再没有想到阿青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心神大乱,一时想到他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些话,是否代表着根本未将自己的喜欢放在心上,心下酸涩绞痛,一时又想到若真有一天,阿青和寇仲站到对立面,自己会否真的如他所说选择寇仲,他只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将刀尖对准寇仲,但他亦不会对付阿青。

    徐子陵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阿青牵着马走上前面的小丘,似乎并不在乎他有没有跟上,风有些大了,吹得衣衫猎猎作响,全贴在他身上,更衬得身形挺拔坚毅,阿青一人一马立在小丘上,有一种旷远孤独的味道。他看了很久,心下终于下了决定,牵着马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小丘下面是个水塘,几只野鸭自芦苇丛中飞出,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波纹。徐子陵看着水面,道:“寇仲永远不会与你为敌。”这其中的原因怕只有他才知道。

    阿青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徐子陵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牵着马走到了水塘边,然后放了缰绳,任马儿自己吃草喝水,阿青也将马放了,坐到水塘边,看着这宁静优美的景色。徐子陵转过头问他,“阿青大哥,你成亲了吗?”

    “尚未。”

    徐子陵的心头涌起一道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欢喜,“我原想过永不让你知晓我的感情,不仅因为这感情不正常,为世人所不容,更因为,在这样的乱世,我连明天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都无法保证,更谈什么其他呢?但如今我却有些感激寇仲,如果明天我就要死啦,如果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如果以后你娶妻生子,或者有了心爱的人,我会不会很后悔没有对你讲明一切呢?也许生命就是一场豪赌,我不想尚未上赌桌,便已落荒而逃。”

    他漆黑的眼眸清澈而真挚,谁也不会怀疑他眼里的感情。阿青深深地看着他,良久之后,阿青道:“后日我便回长安了,你是否随我一起去?”

    徐子陵的心像蓦地腾起一簇烛火,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便欢喜得要哭出来,但他依旧摇摇头说:“我虽然心里欢喜着阿青大哥,却从未想过要带给你任何困扰,也并不想像女子般痴缠,听到阿青大哥这一句话,我已经非常开心了,真的。”他看着阿青,然后屏住呼吸,缓缓地靠近阿青,见阿青没拒绝,才大着胆子,嘴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嘴唇,嘴唇相贴的刹那,他的脑海中蓦地想起曾在水中的那个吻——

    是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阿青就有了异样的感情呢?或者更早,在酒楼初见时的惊艳,便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在这个人人争名夺利的乱世,人命如危卵,而阿青却总给他遗世孑立,孤独而坚定地走向前路的感觉,于万千人中,一眼即可辨认。

    阿青扣住徐子陵地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徐子陵的心激荡得完全不能自已,身体微微颤抖,却完全没有阻止,只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阿青,直白而火热——

    两个人终于躺到地上,塘泥湿滑,两人的身子朝水塘滑去,却谁也没用武功阻止,任凭身子相拥着滑进水中,温柔而凉的水一下子漫过头顶,却浇不息身体里的野火。

    水下的世界美丽而清澈,两人的乌发水草一样缠绵摆荡,衣衫被水鼓起,飘飘荡荡。徐子陵的身体朝阿青完全打开,青涩而火热地迎接阿青的进入……

    远处山丘起伏,被夕阳渲染得温柔迷人,水塘亦呈现一片胭脂红,芦苇被镶上金边,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悠闲地吃草。阿青和徐子陵并排躺在小山坡上,身下垫着阿青的红色披风,望着夕阳下的美景,良久,徐子陵的声音响起,“若生在太平盛世,你会做什么?”

    阿青道:“或许会走一条追求武道极致的路,或许会做个富贵闲人,斗鸡走狗过一生,或许会和你这样,塞外放牧,并看夕阳。人生实在有太多种可能性,而每一种,其实都有它的精彩动人之处。”

    徐子陵笑起来,“这想法倒和寇仲的想法有些相似之处,他常说,生命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你完全不知道下一刻会面对什么。”他停了停,说:“你猜现在他们是否已经开始到处找我们了?”

    阿青撑起身体,俯视徐子陵,然后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睛,他温顺地闭起眼睛,伸手抚上他的脸,轻轻地说:“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51、大唐双龙传(十二)

    果然如阿青所言,第三日一早,李阀人便辞别了商秀,乘船北上回长安,二执事柳宗道亲自送往码头。

    徐子陵和寇仲大白天挤在一张床上呆望着屋顶,如今的屋子早已随着两人的水涨船高换成了宽敞的华屋,但两人心中却没有丝毫欢喜。良久,寇仲叹了一口气,道:“有时候,我实在不太明白陵少,为何能够如此坦然地看待离别?”

    徐子陵淡淡地说:“因为一开始,便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已在相聚的时候好好珍惜,虽然很短暂,却是实实在在的把握在手里,已经尝过世界上最美妙的滋味,我想,我已没有什么遗憾了。”

    寇仲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竟这样觉得?”旋即又叹气道,“这大概就是你与我的区别,你总是比较容易满足,随遇而安。你今趟还是首次如此坦诚地谈起感情,但是,难道你真的不想送送他?”

    徐子陵沉默了一会儿,从床上一跃而起,道:“你说得对,虽然早已接受这样的结局,我心里面却依旧很想见他。”他话音未落,房间里已不见他的人影。

    码头泊着三艘五桅大船,此时已经缓缓离开岸边,柳宗道一行人上马,勒转马头,正准备回去,迎面便看见飞驰而来的徐子陵,一怔,正欲打招呼,却见徐子陵呆呆地看着离岸的大船,神情凄惶失落。柳宗道心里讶异,看这情形,难不成徐子陵是瞧上李秀宁了?想起李秀宁的国色天香与聪慧绝伦,的确有令天下男子倾倒的本钱,心下不由有些同情。旁边骆方已先一步问出口:“子陵怎么来了?”

    徐子陵被这一唤回过神来,忽然展开身法,身子像大鸟展翅般跃向李阀中间的船,柳宗道一惊,就算如他这样功力高深者,用尽全力一跃最多七八丈,而那船离岸已有十丈有余,到时徐子陵空中无处着力,岂非要跌入水中?

    果真徐子陵优美潇洒的身姿到离船还有三四丈左右的时候,已往下落,就在众人着紧却又遗憾的同时,徐子陵身子竟又纵跃凌空,堪堪落到船上。

    众人纷纷惊讶,只有眼力高明如阿青,才看清刚才徐子陵是脚点在一条跃离水面的鱼背上才借得少许力,不至于落到水中。

    徐子陵一站定,便遇上阿青沉静的目光,一时不由面红耳赤,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李秀宁娇甜的声音在一边响起,“子陵这样急着赶来,是有事要与大哥说吗?”

    徐子陵一时尴尬无比,干咳一声,道:“我确实有些事要与太子殿下谈。”他说完便偷眼去瞧阿青,却见阿青一贯的凝肃神情,朝自己浅浅地点了点头,“跟我进来吧。”

    徐子陵硬着头皮跟在阿青身后,进了阿青的房间。

    阿青的房间自然是整艘船最豪华舒适的,位于第三层船舱,房内的陈设精致典雅无比,徐子陵却无心欣赏,讷讷地说:“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重要事要说,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阿青此时正支起窗户,河岸秀丽的景色涌入眼帘,随着而来是混着水汽的清鲜空气,闻言转过头来看他――徐子陵与他对视,问道:“你是否觉得我有点傻呢?”

    阿青望着他,一时有些恍惚,半晌之后,微微牵起嘴角,“我却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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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薛举亲帅大军攻打泾州,沿途纵兵掠掳,直杀至豳州、岐州附近,震动关中。李渊派李秀宁亲自出使凉州,招抚李轨,册封为凉王,并承诺可得西秦国部分土地。去此后顾之忧后,太子李建成督师出征,以刘文静、殷开山为副,领兵前往对垒高庶,初战告捷。正此之时,薛举被人刺杀与中军帐中,据闻刺杀他的人乃影子刺客杨虚彦,薛举一死,西秦军军心大动,薛举之子薛仁杲武功尤甚乃父,擅速战速决,当得上将骁卒悍、兵锋锐盛,不听老将宗罗侯之言退守西秦,以哀兵对阵唐军。

    李建成坚壁不出,对垒数十日后,薛仁杲粮尽,薛仁杲威信不及薛举,又赋性骄横,与诸将不合,此时军心动摇,手下诸将纷纷降唐。李建成觑准时机,施计诱大将宗罗侯决战于浅水原,大败之,斩敌数千,接着李建成亲率两千精锐轻骑,赶至薛仁杲拥兵自守的折庶城,稍后,唐军各路队伍纷纷赶至,入夜后,守城者趁黑争相下城投降。薛仁杲无路可逃,亦只好率众投降。

    平凉张降,河内萧着,以及控制扶风、汉阳两郡的地方势力先后依附李家。

    唐军终于平定关内,声势大振,威胁关外。而此时瓦缸李密亦大败宇文化及,进逼洛阳,洛阳王世充外有李密,内有独孤阀制掣,无奈之下,联络李阀,以洛阳双艳之一董淑妮献于李渊,以求结盟。

    而天下至宝和氏璧也终于出现在洛阳,据闻会由散真人宁道奇亲手交予慈航静斋传人师妃暄,由她考校天下群雄,代天择主。

    洛阳一时风起云涌。

    阿青见到化名为秦川的师妃暄是在洛水的一艘小船上,阿青此来洛阳乃是秘密,明面上是由秦王李世民负责此次洛阳之行,他一行藏除了几个亲信,没有人知道,师妃暄能够找上他,确实有些本事。

    这位绝世仙姝尽管一身男装,却难掩空山灵雨般遗世独立的飘渺仙气,轻轻落于小舟一段,小舟纹丝不晃,显示着这仙子身法高明,她并没有进船舱,只是立于船头,聚音成束,“在下秦川,想请教太子殿下几个问题。”

    阿青坐在舱内,面前是一套茶具,小火炉里煮着一壶水,水开了,噗噗地往外冒着白烟似的蒸汽,阿青拿干布裹了水壶柄提起来,洒在茶壶与茶杯上,漫不经心地说:“师小姐何不进来喝杯茶?”

    立于船头的人沉默一会儿,似乎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果真高明,只不过妃暄尚有要事在身――想请教太子殿下为君之道。”

    “咯”一声,乃是茶壶盖碰上茶壶的声音,声音清脆短促,却恍如当头棒喝般令人耳鼓一阵激荡,心神松散,奇怪的却是头顶天灵穴像被凿开,一丝清凉空灵静气钻入。师妃暄心神一凛,她自幼修习《慈航剑典》,刚刚那仿若不经意的一声,实乃重神不重形的高明一着,深合道佛两家真髓,其中的奥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直到此刻,师妃暄才意识到李建成的武功实已臻至化境,再不敢小觑。

    阿青此时抬起头来,目光平平地望过来,“真巧,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师小姐。”

    师妃暄在他的目光中避无可避,只得答道:“太子殿下请问。”

    “师小姐在师门可曾习得为君之道?”

    看似毫不着迹的一问,却仿若高丽奕剑大师傅采林奕的剑之道,封住了对手所有变化后招。若师妃暄不曾习过为君之道,不曾习过经世致用,如何有资格评判别人的为君之道?

    阿青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了不得的问题,意态依旧从容闲适,提起茶壶往茶杯中注入茶水,清香立刻蔓延整个船舱,“据说慈航静斋讲求静坐、闭关、参悟,因此,静斋每二十年才有传人入世,师小姐今趟是首次下山,可知天下土地几丈,青壮多少,税务几种,苗人与摆夷人又如何分而治乎?都道杨广无道,但看如今繁华东都,千里运河,利在千秋。书生清谈,人人皆会,其中又有几人比得上杨广文韬武略,横槊赋诗,笑傲前尘,他最大的错处,就是太急于做一个功盖万古的明君,以致南征北战竭民力,如画江山尽丧失。”

    一向词锋敏捷犀利的师妃暄竟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深深地看了阿青一眼,道:“妃暄受教,告辞。”说罢,便如来时一般消失在船头。

    阿青缓缓将茶杯中茶水喝尽,目前形势,李家是师妃暄为代表的白道最有利的选择,慈航静斋本身便位于长安,可以说,谁控制长安,谁就有可能得到慈航静斋的支持,何况如今李阀声势正好,军队纪律严明,唐军治下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唯一可与之对抗的便是李密,然李密先有杀翟让之祸,此人又猜忌心重,一力提拔亲信,打压翟让旧部,如今唐军尽败薛举父子,令一向隐忍的李密再也忍不住,他只有攻下洛阳,才有资本与李家一战,如今歌舞升平的洛阳,其实已是岌岌可危。

    小舟微微晃了晃,又有人落到船头,一身浅蓝滚银边的华服,一张白皙优美的脸,若不是肩上那对飞挝透露来人的身份,简直要以为他乃是洛阳某个翩翩贵公子――正是曾追杀阿青,毕玄的爱徒拓跋玉。

    拓跋玉进了船舱,就坐到阿青对面,笑看着他,“好久不见,大公子真有闲情逸致,不知道有没有幸尝尝大公子亲手泡的茶?”

    阿青抬眼看了他一眼,道:“好像不知道我们是敌人似的?”

    拓跋玉微微一笑,无限风流,“可我知你已被师尊视为可以一战的对手,所以,他会亲自动手宰了你,大公子要小心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很不必再针锋相对,说实话,不用再与你动手,我也觉得浑身轻松呢。大公子应当也不会趁人之危杀我吧?”

    阿青没有说话,拓跋玉自来熟地拿起旁边的茶杯,递到阿青面前,“给我来一杯吧。”

    阿青提起茶壶,将他茶杯倒满。拓跋玉微微眯起眼睛,先闻了闻茶香,然后才缓缓地饮尽,最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青,道:“好茶,大公子人美泡的茶更好喝,唉,你为何要杀了师兄弟和始毕大汗,让我们之间再无转圜余地,你可知,我真的很欢喜你。”

    阿青神色不变,只当对方在说笑。

    拓跋玉微蹙眉心,语气略略有些阴柔,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尚记得第一次见着你,是在饮马驿,一个人杀了十几个马贼,血溅到你的脸上,像雪地里开出了红梅,非常迷人,那时候,我就欢喜上你了。跟了你三天三夜,你明明晓得我跟着,却偏偏当做不知道――”

    拓跋玉看着阿青脸色,失望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好吧,我走了,希望你不要那么容易的被师尊宰掉,那样我会很痛苦。”

    小舟终于又恢复了宁静。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细雨,细密雨丝斜织成一张大网,笼罩着这座千年古都,阿青走至船头,沉浸在这一方闹市中的寂静,脚下小舟虽无撑船掌舵之人,却因有阿青脚下劲气操纵,依旧缓慢而悠闲地向前行驶,慢慢地接近天津桥。忽然,阿青意有所感地抬起头,便见熙熙攘攘的天津桥上,徐子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因为太突然,脸上还来不及掩盖原本的失魂落魄,但在那一刻,周围喧嚣全部退远了,徐子陵眼里只有那个卓立船头的身影——

52.大唐双龙传(十三)

  徐子陵落入船头,却只知如呆子般傻傻地看着阿青,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毫无所觉。阿青抬头静静地看着他,说:“怎么不进来?”
  徐子陵始惊觉,机械地走进船舱,在阿青面前坐下。
  阿青问他,“寇仲呢?”
  徐子陵蓦然想起他们此来洛阳的目的正是为盗取天下至宝和氏璧,而目前师妃暄最有可能将和氏璧交予李阀,那岂非与阿青为敌?心绪一时有些乱,只讷讷地说:“他有些事情要办,约好在天津桥汇合。”
  阿青不以为意,依旧闲适地烹茶,柔和、连贯的韵茶姿态,处处凝练出舒雅与高贵,徐子陵的心渐渐舒缓下来,好像天地间再也没有其他纷扰,只有他们。蓦地船舱里一暗,原来是船驶进了天津桥下。徐子陵终于开口,“阿青大哥,你来洛阳是否也是为了那和氏璧?”
  阿青摇头,“我来洛阳另有要事。”
  徐子陵不知道心里是否有松一口气,面对阿青,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将所有的纷乱矛盾的心情全部袒露,自寇仲决定争霸天下那天起,他的心已经难以回复从前的宁静淡泊,他既无法眼看最好的兄弟用生命冒险,只得被迫卷入残酷的争斗中,他很怕有一天,寇仲泥足深陷,再不是原来的寇仲了——
  “阿青大哥,你想要和氏璧吗?”
  “和氏璧的作用在于它的象征意义,有当然好,没有,也不能改变我要走的路。”
  徐子陵沉默了很久,轻叹道,“阿青大哥,我不懂你。”
  阿青笑起来,“如果一个人声称将另一个人已经看透,那绝对不是恭维,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没有人能真正懂得另一个人,这就是人性的复杂之处。”阿青停了一会儿,朝他伸出手,“过来陪我一起看雨吧,雨中的洛阳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城市。”
  徐子陵像个孩子般将手放到他的手心里,驯顺地坐到他身边。阿青的手心温暖而干燥,令徐子陵的心扑扑地狂跳起来,身体自然而然地记忆起肌体相贴交缠时的火热旖旎,但阿青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身边人的胡思乱想,双目专注地望着雨帘。
  船舱内静悄悄的,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茶香,雨箭射在雨棚上,淅淅沥沥。阿青轻叹一口气,“我感觉自己变得非常多愁善感,这是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徐子陵略有些诧异,试探地问:“阿青大哥是有什么烦恼吗?”
  阿青道:“我的烦恼,大概是永远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尽管我可以寄情于很多新鲜而有趣的事情,不去想前路,但有时候,我会非常颓唐疲倦,甚至突如其来地想要毁灭什么。”他转头平静地看着徐子陵,手指捏住徐子陵的下巴,凑近他,缓缓道,“就好比现在,我可能会毫无征兆地杀掉你。”
  徐子陵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阿青,他的五官依旧仿佛集中天地之灵秀,透着青黛远山似的旷远寒凉,然而他能真切地感受到他说这话时的认真,以及那种浸体的寒意,这一刻的阿青,是危险的。徐子陵再也不能确定,他所认识的阿青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青捏着他的下巴,凑过去吮吸他的下唇。徐子陵的身子一僵,忽然疯了一般地扣住他的脑袋,反过来吮吻阿青,像在沙漠中口渴的旅人,抛弃一切只为那一点点甘泉。两个人摔倒在床舱内,小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才勉强停住,阿青躺在席上,徐子陵在他上面,两人目光对视,阿青忽然笑起来,徐子陵挨过去,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船舱不大,勉强容下两人并肩而躺。阿青摸着他的鬓角,叹道:“真是个傻瓜。”
  
  船轻轻地靠岸了,阿青起身回头对徐子陵道:“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说着带上斗笠,轻轻跃上岸,徐子陵几步追出船舱,急忙道:“我去哪里找你?”
  阿青的身子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你不用来找我,我很快就会离开洛阳。”
  徐子陵眼睁睁地看着阿青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充满惆怅,他们每次相聚,都那样匆忙,时间转瞬即逝,而他更不知道下一次,他们会在哪里见面,还会否再见面。
  
  阿青回到位于西城的小院,便看见李世民立在院中,怔怔地看着院中的一棵老槐,雨丝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好像毫无所觉,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叫了他一声,“大哥。”
  隔着三丈的距离,阿青看着眼前的李世民,经过战场的洗礼,李世民就像一把开了封的宝剑,显出峥嵘的气象,他的天策府,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俨然一个小朝廷,说他没有野心,谁都不会相信。
  阿青收了伞,站在滴水檐下,李世民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似乎想起遥远的往事,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道:“大哥,我忽然想起我们还在太原的日子,那时候,你能想到今天吗?”
  阿青并没有回答,李世民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今趟他是一个人来的,内心更充满矛盾——诚然,他们从来不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却也没有交恶,甚至在某一个时期,这个强大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兄长是他们的憧憬——
  师妃暄曾跟他坦白道,她看不懂阿青,每个人都会有欲、望,能从他的一系列行为中判断出此人的性格特征和行事作风,唯独对阿青,这位兰心蕙质的仙子表示无能为力,她甚至在他身上看不出善恶,正因为不懂,所以不敢轻易将和氏璧交予他,她怕他会是另一个杨广,那样她便罪孽深重。
  “大哥,你太高傲啦,你高傲得不将任何人放在心上,甚至不将整个天下放在眼里,这或者会是你犯的最大的错误。”
  这是李世民离去前最后说的话,李世民是做大事的人,一旦他认定你是敌人,务必会不择一切手段杀死你,这对曾并肩作战的兄弟终于走到了对立面。
  
  阿青在回长安的途中遭到了伏击,对方选取的地点、时机都完美无缺,两百人的骑队配合默契,联手搏杀威力无穷,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其中领头之人穿夜行衣,罩黑头罩,不露行藏,明显不欲被人发现身份,武功更是神鬼莫测,只见他左爪变为直急冲射,湍怒有声,另一只手变得屈折弯曲,悠扬深缓,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无法相信世上还有如此爪法。甫一交手,阿青便可断定此人来自魔门——脑中忽然忆起几日前得到的消息,朗声道:“言帅亲来,怎需如此藏头露尾?”
  那人攻势一顿,阿青便已肯定此人乃突厥国师赵德言,更是魔门中仅次石之轩、祝玉妍之辈。始毕死后,他的兄弟相争汗位,处罗在毕玄的支持下登位,是为处罗可汗,但没多久,处罗可汗“病逝”,劼利登上汗位,重用汉人赵德言。赵德言此人,野心勃勃,欲趁中土四分五裂之际,统一魔门,号令天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李建成都是他欲除之而后快之人。
  如今天下,论单打独斗,即便是三大宗师亲来,也不能将阿青击杀,但对方既能在阿青返回关中的必经之路上伏击,自然有万全之策。此次洛阳之行,阿青只带了包括鹰奴在内的三人。赵德言的归魂十八爪果真邪异至极,即便是阿青,一时也弄不清虚实,双方拼杀得天昏地暗,等到阿青四人突围而出,人人皆是真元耗尽,身负重伤,鹰奴更是被赵德言的魔功伤至险些走火入魔,直到上船,人也依旧未醒过来。
  他本不会受如此严重之伤,却在阿青与赵德言相斗正炽之时介入,被赵德言一掌打在胸口,邪劲入体,生机全无,若非阿青以精纯真气护住他心脉,早已魂归黄泉,但他一日不醒,便无法确定真实情况。
  鹰奴虽口不能言,但性格坚毅不拔,忠诚可靠,武功更是稳居十六骠骑之首,因此在阿青的亲卫中,极得人心威望,受此残害,人人心情沉重,对赵德言的仇恨压抑在眼底。
  
  阿青立于窗边,房内并没有点灯,皎洁的月色自窗户泻进来,照亮阿青大理石般完美而肃杀的脸。鹰奴躺在床上,脸上那双唯一可堪称赞的眼此时紧紧地闭着,眼珠不停地转动,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身上忽冷忽热,像陷在一个可怕的梦魇中。
  阿青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妥,走过去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用真气缓缓地梳理他体内的经脉,片刻之后,鹰奴体内乱窜的真气缓缓归于平静,并开始自行运转起来,那双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来,向来如死水般的眸子在那一刻射出慑人的亮光,一瞬间点亮了整张脸。
  他终于发现了坐在床边的阿青,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与阿青几乎没有感情的目光对视。良久,他的眼帘慢慢地垂下来,一双眸子重归于死寂。
  阿青的目光若有实质,手术刀似的将床上的人层层透视,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没有死?”
  鹰奴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甚至整个人都因为恐惧而在微微颤抖,掀开被子,一骨碌地跪倒在地上,深深地垂下头,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阿青的眼里闪过戾气,一脚踢出,看似不着力,实在蕴含内劲,鹰奴的身子便如断线风筝似的往后翻飞,撞在墙壁上,又落到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阿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舱房。
  
  鹰奴失宠了,这是整个东宫中人的认知。谁都知道太子殿下性格冷淡,甚至有些挑剔,不喜欢生人靠近自己,唯有自小一起长大的鹰奴可贴身服侍他,为了照顾他,身为陇西十六骠骑首领的鹰奴更是住在太子寝宫的偏殿,虽则难免令某些人私下议论纷纷,拿异样眼光看鹰奴,但也代表了太子对他的信任和宠信,然而现在,鹰奴不仅搬回了戍卫所,从洛阳回来后,太子更是从未提起过他。他原本便不是深具存在感的人,如今更仿佛已被人彻底遗忘。
  阿青于回长安途中,收到消息,和氏璧在净念禅院被盗,盗宝者据说是寇仲和徐子陵,阿青看完密信洒然一笑。天下传闻,和氏璧与杨公宝库,二者得一可得天下,对于和氏璧,阿青没什么兴趣,但对杨公宝库却是势在必得,究其原因,从各方面所得信息筛选总结,阿青得出杨公宝库就在长安,而长安乃大唐的国都,又岂容他人时刻觊觎?
  
  十一月,北方刘武周联合突厥南下攻打太原,太原守将李元吉不敌,逃回长安,太原失守,刘武周、宋金刚连续攻下绛州、龙门等地,直接威胁潼关。秦王李世民主动上表请求领兵出征,李渊亲往华阴长春宫为其送行。
  李世民屯兵柏壁,坚壁不战,以待宋金刚粮尽北撤,进行反击,一日八战,八战皆捷,大败宋金刚,收复失地。至此,李世民的军事才能进一步得到证实,在唐军中的威望与太子李建成不相伯仲。
  与此同时,王世充在寇仲的帮助下于偃师大败李密,李密大军由此由盛转衰,无力为战,转投李唐,李唐声势大盛,而王世充终迫得杨侗退位,登基称帝,寇仲与徐子陵转返南方,于彭梁成立少帅军,接连大败三大寇、朱粲联军与宇文化及的军队,成功解江都之围,一时间,少帅军异军突起,南方形式变得愈发莫测。
  
  阿青走在回东宫的路上,他刚见过李渊,李渊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所宠爱的张婕妤得了一种怪病,他的整副心思都在这上面。权力很能改变一个人,李渊便是最好的例子,他一方面怀念着从前的江湖岁月,一方面却又深深沉溺于皇宫奢华靡艳的生活,享受大权在握唯我独尊的感觉,并且逐渐疏远了自己的儿子,内心里对极有可能取代自己的两个儿子心怀防备,他巧妙地玩着一种帝王制衡之术,令李建成和李世民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有当这两个大唐最具人心才干的将领势均力敌,他才能从中操控。
  为张婕妤的怪病,李世民特意请来了长安名医有活华佗之称的韦正兴,但却依旧不见任何起色,令李渊迁怒于李世民。正在这时,神医莫一心的名号传进长安,李渊终于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这个事实上由寇仲假扮,机缘巧合下成为神医的人身上。
  谁晓得张婕妤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寇仲更是在侯希白与雷九指的帮助下,使张婕妤恢复如初,令李渊龙颜大悦,莫一心一时成为长安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一日,寇仲医治张婕妤完毕,出来看见这几日陪同他进宫的常何正与一位穿绛红武士服的人在说话,那年轻武士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古拙严肃,像铁器一般不可撼动,呼吸绵长,精光内敛,显然是一流好手,见到他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道,“莫神医,在下萧问,不知莫神医现今是否有空?”
  常何连忙解释道:“这位萧大人是太子殿下的贴身护卫。”
  寇仲立刻醒觉,常何的岳家沙家原是洛阳首富,以矿藏起家,五金工艺闻名天下,全国兵器厂更过百家,如今举家迁至长安,依附太子李建成,自然不敢得罪太子方面的人。而他既寄居沙家,自然也要为沙家考虑。
  萧问抱拳道:“莫神医、常大人无需顾虑,我仅仅代表我萧问一个人来请见莫神医,太子殿下对此全不知情,只因我一个朋友自受伤后一直难以痊愈,令他意志消沉,我们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毁了。”
  寇仲立时对这个看来不大好相处的汉子心生好感,爽快道:“医者父母心,萧大人带路,我这就过去看看。”心里面却在祈祷,这次东宫之行,但愿不要遇上阿青,尽管他扮莫一心已经扮得得心应手,但以阿青的眼力,肯定可以一眼看穿他的伪装。
  
  寇仲跟着萧问经重明门,过显德门,往东宫戍卫所而去,忽耳边传来拳脚相击声和众人的喝彩声,原来是演武场上有人在较量,一群人围着在比斗场周围呼喝呐喊,看其服饰装扮,想见是轮休的长林军戍卫,再看台上比武的两人,一人一身黑色武士服,却是寇仲曾在阿青身边见过的鹰奴,另一人却是一身浅蓝窄袖胡服,英气逼人,使一把银色长枪,人随枪走,趋避进退,攒、打、挑、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缨红光点点,竟将鹰奴逼至无力还手。
  寇仲已非当年刚出道的小子,眼力何等高明,已看出此人枪法高明至极,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但令寇仲诧异的是鹰奴,他身为名震天下的陇西十六骠骑首领,武功更亲自由李建成指点,绝不会仅仅如此,寇仲已经察觉到鹰奴体内的真气似乎无法运转自如,令他每每失却先机,更令招术滞涩,败北已是意料中的事了。
  果然,那胡服男子使出一招,银枪由缓至快地旋转,刺至一半的时候,已形成一股漩涡的劲流,遥遥地将对手锁住,即便是寇仲,也无法正面硬撼这一枪。
  鹰奴退后三步,身形晃了晃,没有吐血,但明眼人都知道,他输了。
  那银枪男子持枪而立,阳光□形挺拔英伟,虽稍显脸孔狭长,却轮廓分明,极其英俊,又透着一股不羁的野性,此时哈哈一笑道:“鹰兄承让。”说罢,跃下比斗台,翻身上了一匹白马,竟扬长而去——
  寇仲好奇地问道:“此人是谁?”
  萧问的脸色不太好,似乎不大愿意提起他,“他叫蔚行云,来自龟兹,武艺高强,一向独来独往,很得太子宠爱,太子甚至准其骑马出入东宫。”他说完,朝鹰奴走去。
  鹰奴依旧沉默得像一个影子,平凡的脸刻板乏而寡淡,好像没有喜怒,没有爱憎,但他既还是一个人,就一定会有人的七情六欲,只是他将它压抑在心底。寇仲这才知道,萧问找他来就是为了鹰奴——他自因赵德言的魔功受伤,险死还生,武功却再难恢复到巅峰。寇仲放出一缕长生气,探测他体内情况,已明白症结所在。他的长生气乃疗伤圣药,专门克制魔门真气。听说有望根治,这个寡淡木讷的男人一瞬间眼里迸发出灼人的亮光,令平凡的脸都生动起来,但没多久,他的眼睛重新黯淡下来——
  别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武功退化而失宠于太子,只有他知道不是,他已再不可能跟在阿青身边,因为,他的真名不叫鹰奴,而叫做厉鹰,是始毕可汗的儿子,母亲是隋义成公主,他幼年便流落草原,落入马贼手中,又辗转进了李家,跟着阿青长大,他以为他早就忘掉过去,然而两个月前,赵德言终于找上了他。他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但依稀还记得刚烈而忧愁的母亲,她抱着年幼的他,摇着手中的拨浪鼓,眼睛却望着大隋的方向,咚咚的鼓声在黄昏旷远的草原,有种说不出的苍凉忧伤,这个场景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没有人能忘记自己的母亲,那是他心底唯一的温暖和期盼。母亲眷恋着故土家园,因此深恨着颠覆大隋的人,尤其对李唐更是恨之入骨,因此不惜与赵德言合作,妄图颠覆大唐,扶植杨勇之子杨虚彦上位,恢复大隋国体,而李建成便得他们一定要除去的人。
  
  寇仲运用长生气的治伤效用,再辅以金针刺穴,引导鹰奴体内的邪劲流向自己,再用自己体内的长生气化解,如此两个周天,鹰奴果真觉得体内滞涩之感稍缓。
  “今天的治疗先到此,欲速则不达,过几日我再来一趟,如此两三次后,定可恢复如常。”
  听到寇仲这样说的萧问,喜不自禁,与鹰奴亲自送寇仲出去,却不想于长林门碰上了阿青与蔚行云,寇仲立时头皮发麻,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萧问向李建成介绍寇仲,并高兴地坦言鹰奴的旧伤将不日痊愈。然而阿青只是淡淡地扫过寇仲,又瞥向已经垂下头的鹰奴,点了点头,带着蔚行云离开了。
  寇仲不由地望向鹰奴,鹰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李建成与蔚行云离开的背影,如铁打一般的神情此刻说不出的涩然沉重。
  
  阿青已经确定寇仲和徐子陵乔装进了长安城,为的自然是杨公宝库。鲁妙子确实是天纵奇才之人,杨公宝库不仅库下有库,而且有真假之分,宝库内更是机关重重,里面的地道四通八达,若为不法分子掌握,长安后果不堪设想,若没有寇仲徐子陵这般师承鲁妙子的弟子,常人确实很难进入,但阿青不是常人。事实上,阿青早就尽得杨公宝库之中的财宝与兵器,这件事,他连李渊都没有告知。
  
  过段时间,李渊会依例往终南山春狩,到时会带秦王、齐王一同前往,盘桓大约七八日。狩猎场位于鹿谷,长期有水自东南山淌下,四面有高山挡去寒风,故冬季时牲畜都躲到谷里去,是狩猎的好地方,却也是伏击的最佳场所,只要将谷口封闭,谷内将成困斗之局。这样好的机会,有心之人绝不会放过,如果干掉李渊、李世民、李元吉,剩下一个李建成无疑独木难支,更可将一切推至李建成身上,到时李建成绝对会成为杨广一样弑父杀弟的失德之人,令魔门大有作为。
  但李建成又必须坐镇咸阳,因为寇仲与徐子陵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去起杨公宝库,而打击魔门的计划必须在阿青的主持下进行。
  阿青与李世民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自洛阳分手之后,他们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便有些微妙,李世民绝不是一个甘心屈居人下的人,北征刘武周就是他用来对抗李建成的一招棋,但同时他亦是世家子弟,自小的教育便是以家族为先,在面对整个大唐的敌人时,他绝对会放下私人情感,不遗余力地与阿青合作。在这一点上,李元吉远远比不上李世民,虽然李元吉一向以阿青马首是瞻,甚至曾向阿青提议刺杀李世民,但其中有多少私心,阿青一清二楚。李世民是个文治武功皆世所罕见的人才,如非必要,阿青不会杀李世民。
  
  李渊的春狩队终于浩浩荡荡地驰出朱雀大门,进入朱雀大街,庶民夹道欢送,鞭炮响个不停,热闹至极,随行的还有一众文武大臣,和数百名近卫,李世民亦悄悄调动他的三千玄甲兵,往终南山而去。
  李渊的队伍刚出发没多久,阿青布置下的以地听之术监视整个长安城动静的亲卫便来报告情况,杨公宝库终于开启了。
  
  寇仲和徐子陵再也没有想到,千辛万苦进得宝库,所见的不过是十几箱奇珍异宝,和一些已经生了锈的武器,这些财宝若运出去自然可以摇身一变成为长安最富有的人,但如何养得起一支军队?寇仲由不死心,忽然想到鲁妙子所说的机关之术其实乃心战之术,换过别人若寻到这匹宝物定已欣喜若狂,当自己已尽得杨公宝库,而事实上,真正的宝库绝非这个,何况邪帝舍利又在哪里?
  如此两人再次重新摸索,小心求证,终被他们找到真正的宝库,然而,库内兵器财宝早已搬空,只余下邪帝舍利,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一个危险的念头——此人心智高明至令人胆寒,此人既有能力取尽库内财物兵器,为何独独留下邪帝舍利?这根本就是个阴谋,如今人人皆知寇徐二人知道杨公宝库,更紧盯着邪帝舍利,只要邪帝舍利一出世,石之轩、祝玉妍、赵德言等此魔门中人定争相夺取,这是否就是那人的目的?
  寇仲看看徐子陵,涩声道:“你想到了谁?”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必看我,我知你心里想的人与我是同一个。”除了阿青,又有谁有理由有能力办这件事呢?
  寇仲打起精神道:“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得把邪帝舍利取出来,最佳办法就是令魔门中人斗个两败俱伤,然后将这玩意儿交给你的师仙子,那样可稍微弥补先前吃了和氏璧的罪过。”
  徐子陵沉下脸,道:“什么我的师仙子?”
  寇仲打哈哈道:“算我说错了,陵少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我是因为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面难免失落,没有杨公宝库,我自然只能回去解散我的少帅军,然后与你回扬州开一家酒楼。”
  
  寇仲和徐子陵出了宝库,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外宾馆后院墙内,一个翻身落入院内。赵德言长笑声起,出现在小楼的台阶处。事实上他根本不信寇徐二人带来的乃真舍利,真实目的乃为了诛杀这两个已经能够左右天下形势的人。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们今天来并非是要跟言帅你分个生死,难道你连看看舍利是真是假的时间和耐心也欠奉吗?”说着双手抓紧罐盖,格拉一声打开,其实心里也极其紧张,只因他们实也不确定里面是否是真的邪帝舍利,只能小心地用刀去往罐中挑去。
  只见刀锋处一颗拳头般大小的黄晶球,似柔似坚,半透明体内隐隐流动着似云似霞的血红色纹样,赵德言立时目现贪婪。
  寇仲忽然虎躯猛震,被人点穴般伫立不动,一股沉重如山,奇寒无比,邪意至极的至阴气流虽刀狂涌而来。徐子陵立时察觉到不对,一掌拍向邪帝舍利,妄图将它震碎,谁知道自己的真气居然被邪帝舍利吸了一干二净。但两人的长生诀真气一阴一阳,互不排斥,竟形成螺旋劲气分送回体内。两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竟将邪帝舍利内的真元吸收的七成。
  邪帝舍利既出,赵德言哪还管寇徐二人的生死,刚将邪帝舍利收入瓠中,西突厥国师云帅、阴后祝玉妍、婠婠、闻采亭、辟守玄、石之轩等魔门高手相继出现,一时之间,外宾馆周围,风起云涌,各人使出浑身解数,勿令邪帝舍利落入自己瓠中,直令天地变色。
  忽然,天空中升起一道红色的烟花,紧接着,东南方、西南方、东北方等各升起各色烟花,几乎是在一瞬间,密密麻麻的唐军自四面八方成合围之势,一时之间只觉像是面对千军万马——诚然,在场的诸位,个个皆是武林中已迈入宗师级别的人物,但若陷进千军万马中,只有力竭而死的下场,在战场中,你根本使不出任何高明的招式。
  军容严整的唐军忽然流水似的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大唐最尊贵的太子坐于一匹枣红色的高大战马上,锦衣华服,身上披着一件华丽的大氅,衬得一张脸像白玉雕成般尊贵而完美,微微狭长的眼睛子夜一般漆黑肃杀,他的腰际挂着一刀一剑,刀是弯刀,镶满各色宝石,仿佛装饰性大于实用性,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威力,只因这是李建成于战场上的武器。剑是普通的剑,比起奢华的弯刀,它简直粗陋得羞于见人,但却比弯刀更具震慑力,因为传言他的剑已达天道。
  李建成的身边是李神通、李孝公、蔚行云、李靖、红拂女、独孤凤、尤楚红,个个皆是可开宗立派的好手,身后是名震天下的陇西十六骠骑,胯、下战马一丝不动,可见训练有素。另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长得娇俏明媚,穿一身红衣,只有她在肃杀的大军前,依旧保持着讨喜的笑脸,并且不停地从荷包里拿出零嘴来吃。
  阿青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前面一军忽然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高两丈的盾牌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盾牌手后是一组持火统的步兵,黑色的枪管齐齐对准前方,第三排乃连弩手,第四排乃长弓手,最后是李建成最精锐的骑兵金吾卫。
  雪落无声,更添荒凉肃杀。

53、大唐双龙传(十四)

    一夜大雪,整个长安城白茫茫一片,屋檐挂下长短不一的晶莹冰凌,在厚厚的积雪笼罩下,所有的房子啊,树啊,都仿佛变得格外低矮,永安渠的水也静止不动,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挨挨,船篷顶上亦是厚厚的白雪,整个世界仿佛都仿佛静悄悄地沉浸在无边的深渊当中。

    沿街的一家店铺终于卸下了门板,穿得严严实实的伙计探头往外望了望,被侵体的寒气又逼了回去。积雪足有七八尺厚,彻底掩盖了昨晚的惨烈的一战,但大多数长安城的居民绝不会忘记昨夜宵禁之后摇山憾岳的震响,令天地变色的厮杀声。

    那一战,魔门损失惨重,闻采亭、辟守玄、赵德言、白清儿、安隆皆死于围剿,祝玉妍重伤,与双双突围而出,险死还生,最后关头,石之轩抢得邪帝舍利,但同时亦被阿青重伤,遁逃不知所踪。

    而鹿谷那边,亦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京兆联杨文干、杨虚彦联合突厥人欲至李渊、李世民于死地,反被李世民利用,尽歼敌军,杨文干、杨虚彦死。这一战,明面上使李渊愈发器重李世民,事实上,对他的忌惮更深。

    傍晚时分,阴沉的天空又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徐子陵坐在一艘小艇内,小艇停泊在寂静的永安渠中,船舱内茶香袅袅,阿青就坐在他的对面。

    此情此景与在洛阳时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徐子陵面对的再不是那个黑衣孤傲的绝世剑客,而是大唐最尊贵的太子――他的身上是深紫银纹的锦衣,外披华丽的大氅,双手笼在一只精致的暖炉上。

    徐子陵涩然地开口,“你是否早料到我和寇仲会来长安起杨公宝库?”

    阿青点头,“这并不是秘密。”

    “但你却在等这一天,让我们像两个傻瓜似的落入你的算计中,还以为自己占尽先机。”

    阿青深深地望着徐子陵,道:“在争霸天下这条路上,谁够狠谁就赢,没有第二条途径。人没有情义不好,但太具情义了,却只会是个悲剧。”

    徐子陵的双目忽然射出灼热的光芒,脱口而出道:“阿青大哥,你是否有一点点在乎我?”

    阿青看着徐子陵,道:“我在乎你。”

    徐子陵只觉眼眶发热,竟想痛哭一场,然而他只是勉强压下激荡的心情,惨然一笑道:“我一直记得在飞马牧场的时候,你说过,若生在太平盛世,或许你会同我塞外放牧,并看夕阳。我多么希望那是真的,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变成事实。”

    阿青没有说话。

    徐子陵站起来,道:“我要回去啦,阿青大哥,再见。”

    这是徐子陵第一次对阿青说再见,这一声再见,是否意味着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呢?

    徐子陵冒着风雪,在长安大街上踽踽独行,等回到他与寇仲落脚的院子,头上、肩上已落了一层白雪。寇仲自屋内窜出来,看见他的样子,吃了一惊,道:“为什么我会有不好的预感?”

    徐子陵拍掉身上的雪,走进屋里来,并不回答寇仲个的问题,反问道:“如今杨公宝库已成为泡影,你有什么打算?”

    寇仲苦笑道:“老实说,我很不甘心,若再给我一年时间,我相信我绝对有与李唐一争的实力。”

    “但李唐绝不会给你时间,李建成、李世民都是最会把握时机的人,当初起兵的势力哪一个势头不比李阀强劲?然而到现在,又有哪一支军队可堪与李唐大军相抗?王世充虽据洛阳,势头旺盛,却任人唯私,大封亲族,又恩将仇报,已大失人心。窦建德虽战绩彪炳,却也因为他从未遇上过像李建成、李世民那样的军事天才。如今长安内经昨晚一役,上下肃清,军民团结一致,士气大盛,不日将挥兵洛阳,洛阳既克,你的少帅军根本不堪一击。”

    寇仲惨然道:“不要说得那么现实好吗?你有否发现,你说的是李建成,而非阿青大哥,是否因为昨晚的事,令你心存芥蒂?”

    徐子陵不语。

    寇仲道:“老实说,我的心里面也不舒服,但是更明白站在阿青大哥的立场上来说,他这样做无可厚非,我既选择争霸天下,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或许因为你是个真正纯粹而高尚的人,因此才无法容忍。”

    徐子陵叹了口气道:“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暂时无法想通而已,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了好吗?”

    寇仲道:“好吧,让我们说回目前形势,据我猜测,最迟下月月底,唐军定有调动,以做攻打洛阳的准备,到时阿青大哥肯定是主帅。”

    徐子陵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会是阿青大哥?他是太子,最大的职能应当是跟着皇帝学习如何治理一个国家,君子不立危墙,大唐既有一个能征善战的李世民,李渊绝不应当令一个太子冲锋在前,自灭薛举父子之后,阿青大哥再未带兵出征。”

    寇仲道:“因为李世民的军功太盛了,李渊已经有了危机感,若让李世民攻下洛阳,他若据洛阳拥兵自守,李唐将四分五裂,后果不堪设想。而除李世民外,能攻下洛阳的,非阿青大哥莫属,而他既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就绝不会割据称王。”

    徐子陵沉默了很长时间,道:“你是否依旧不肯放弃争霸天下?”

    寇仲心下愧疚,他本来答应徐子陵,若寻不到杨公宝库,便放弃争霸天下,然而他的少帅军在阴差阳错之下提前成立,如今的他,已非一个人,他必须为那些心甘情愿跟随他,将性命托付给他的人一些交代。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非常难受,“若有一天,我与阿青大哥在战场相见,子陵你该如何呢?”

    徐子陵垂下眼,静静地说:“如果你死了,我会向阿青大哥要回你的尸体,带回娘埋香的小谷,将你葬在那里,而我会结庐而居,永远陪伴着你们。若阿青大哥死在你的手里,我会走得远远的,再不见你。”

    寇仲一时心中大痛,说不出任何话来。

    阿青回到东宫,路遇演武场,正瞧见鹰奴一个人在练枪,白雪皑皑的严寒天气中,他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矫健的上身,□只着一条黑裤子,银色枪光宛若劈开天地的闪电,迅猛刚烈,像想要将心中的郁愤全发泄出来。

    阿青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看着,雪花落到他的身上。跟在他身边的红线,十六七岁,穿一身娇俏的红衣,好奇地看看太子殿下,又看看演武场上的男人,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鹰奴已经停下练枪,双膝跪在地上,垂下脑袋。阿青不再看他一眼,径自走过他身边,倒是红线停下脚步,探头瞧着鹰奴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戳戳他铁打般的身体道:“喂,殿下已经走啦,你可以起来了。”

    鹰奴不动,依旧保持着跪着的姿势。红线一屁股坐到演武场的台上,晃着两条腿,天真地问道:“你不是跟殿下一起长大的吗?你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啦?”

    鹰奴还是如同木雕似的,红线从荷包里拿出她的零嘴杏脯,递到鹰奴面前,问:“你吃吗?”

    当然没有得到鹰奴的任何反应,小姑娘终于觉得无趣了,跳下演武台,蹦蹦跳跳地走了。

    三月,冰雪初融,李渊果真如寇仲所料令太子李建成率兵东征,李世民镇守长安,负责粮草补给,由此拉开了李唐出关东征的序幕。李建成率军攻打洛阳,在新安郡安营扎寨,王世充为抵抗唐军的进攻,一面派魏王王弘烈守襄阳,荆王王行本守虎牢关,宋王王泰守怀州,加强洛阳外围的防御;另一方面又调兵遣将,严密部署对洛阳的守备;并亲自率兵三万在洛阳西边的磁涧,摆出与唐军决战的架势。

    李建成从容布置,亲自率领骑兵冲人敌营,在与王世充骁将单雄信数百骑的搏斗中,虽众寡悬殊,但临危不惧,沉着果断的命令“左右先归,独留后殿”,只身单骑掩护部队突出重围,还活捉了王世充左建威将军燕琪,旗开得胜,凯旋回营。

    磁涧突围灭了郑军的威风,大长了唐军的士气。第二日,李建成指挥雄师五万挺进磁涧与郑军隔水对垒。另遣行军总管李靖自宜阳南据龙门,河间王李孝公自太行东围河内,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断其饷道,李神通自河阴攻回洛城;大军屯于北邙,连营逼之,采取从南东北三面包抄,主力由西向东的四面合围战术,派精兵袭怀州,取轩辕,切断了王世充对外的联系。唐军所向披靡,攻无不克,郑军闻风丧胆,杨公卿、张镇周等郑将相继来降。

    寇仲和徐子陵自塞外回来,听到的便是这一个消息,心情不可谓不沉重,他们曾与杨公卿、张镇周并肩作战,这两位老将皆是身经百战之人,若由他们守虎牢与磁涧,洛阳或可稳守,但王世充始终是个私心太重的人,不信任异姓将领,这两元大将投向李建成,王世充已到末路。

    徐子陵看着寇仲道:“我去长安,帮雷九指对付香家,顺便帮阴兄找他的妹妹阴小纪,你则去见阿青大哥。”

    寇仲立时脸现为难,乞求道:“你不要这样丢下我啊,没有你在身边,我怕我会做错事。”

    徐子陵的目光望着远方道:“一世人两兄弟,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争霸天下,并不是想要做皇帝,你只是天生的冒险家,情况愈艰难,你便愈是斗志昂扬,你在其中获得无穷的乐趣。但战争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们已见过太多的死亡,也经历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如今天下一统的局面已经形成,你若一意孤行,受苦的还是百姓。”

    寇仲不语。

    徐子陵道:“还记我们与锋寒兄三人孤守赫连堡的日子吗?面对吕骁勇的金狼军,我们用完了最后一支箭,靠坐在石窗旁,那晚草原的夜空真美,我们都以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那样美丽的星空了,彼此说起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最想见的人。”

    寇仲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个浴血奋战的夜晚,道:“我记得,老跋说,原来直到那个时候,他最惦记最爱的人是芭黛儿;而你,你说起了飞马牧场的小湖泊,你说那是你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

    徐子陵道:“但轮到你的时候,你却缄默不语。”

    “我……”寇仲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面想的人是谁。”

    寇仲的神色大变。

    徐子陵却视而不见,道:“你该知道我绝不会看着你痛苦。你去见阿青大哥吧,不论是为了你的少帅军,还是其他,把你心里的话都对他讲吧。”

    寇仲到阿青的驻军之地,孤身一人,就那么运劲朗声叫道:“寇仲在此,请见太子殿下,烦请通报。”驻守的唐军军容整肃,齐齐拦住寇仲去路,目光既戒备又目含敬意,只因赫连堡之战与奔狼原之战,使寇仲之名震响塞外,令中土人人扬眉吐气。

    只见一人骑白马而出,手持银枪,正是寇仲曾在长安做神医时见过的蔚行云,那蔚行云枪尖一指寇仲,抬着下巴嚣张道:“你就是寇仲?让我先来领教领教你的井中月。”

    寇仲也不知怎的,对这蔚行云十分看不惯,大约是因为李建成宠爱他,若换做平时,定要跟他较量一番,让他吃点苦头,但今天身上却另有要事,不欲节外生枝。正在这时,走出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正是智计闻名天下的魏征,当初李密投靠李唐,正是他在从中斡旋,后来又投入李建成门下,十分受器重。他身边有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好奇地瞧着寇仲,笑嘻嘻地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寇仲呀,我好欢喜你!”

    寇仲还从未遇到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便示爱的女子,一时竟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他人却脸色不变,似乎已习以为常。那女孩从随身荷包里拿出桃脯热情地递给寇仲,“你吃吗?”

    幸好魏征适时插、入他们之间,笑道:“殿下已知道是少帅大驾光临,着我请少帅进去一见。”

    寇仲昂然跟着魏征进入中军帐中,阿青一身戎装坐于案后,他正在看从长安传来的消息,放下案牍,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卓立的寇仲。魏征已悄悄退出帐外。

    寇仲觉得喉咙发干,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正色道:“太子殿下,今天我寇仲来此,是为了天下苍生,自杨广倒行逆施,百姓已经受尽苦楚,连年的征战,令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唯一能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的方法便是天下一统,政通令行,我愿意率少帅军归降,以缓解百姓倒悬之苦。”

    阿青自案后走出来,对寇仲道,“军中严禁喝酒,陪我出去走走吧。”

    寇仲脱口叫了一声,“阿青大哥――”

    阿青看他,“怎么了?”

    寇仲像下定决心般,道:“我之所以放弃争霸天下,一半是因为子陵,他是与世无争的人,我永远不可能真正令他为难。而另一半――”他的眸子像烧红的碳球,灼灼地看着阿青,道,“我下决心争霸天下,是为了你,我厌恶那些高门大阀,其实是因为我自卑,你是高高在上的李阀大公子,唐皇太子,而我不过是个草根,是个混子,你也许永不会正视我,我想要取得与你一样的高度,甚至超过你,让你知道我是可以与你站在一起的人。但那日在赫连堡,生死关头,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阿青深深地看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淡淡道,“若少帅军并入唐军,你有什么要求?”

    寇仲再没有想到阿青会在这种情况下提起这些,一时竟呆呆地愣住了。

    阿青看了他一眼道:“平定洛阳之后,我就要成亲了。”

    寇仲如遭雷击,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大唐是不会需要没有子嗣的皇帝的,李世民连儿子都有了,李建成又怎么可能不成亲?对此,徐子陵确实比他想得通透。

    五月,李建成率领精骑五百来到北邙山魏宜武帝陵观察形势。王世充提一万步骑狂扑而来,妄图以绝对的优势生俘李建成。唐军被围,李建成首当其冲,单雄信引槊直逼,在此危险时刻,寇仲跃马大呼,飞奔而至,一刀横劈单雄信于马下。唐将士奋力拼杀,郑军惊魂未定,在援军的配合下,李建成人马杀人敌阵,杀敌千余人,俘获六千余人,生擒王世充大将军陈智略,取得了邙山战役的胜利。此役王世充损兵折将,只身狼狈逃往洛阳。寇仲重伤。

    阿青进账的时候,寇仲刚上完药,精壮的上身自左肩至腰腹缠着白色的绷带,看了阿青一眼,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子不说话。他本来不会受这样重的伤,只是他太想发泄心内的悲郁之气,那一刻,他好像变得不像自己,敌人的刀斧砍在身上,竟觉得痛快,若不是有强硬的护体真气,他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阿青对他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寇仲没有说话,但阿青就像能够透视他的心情一样,静静地说:“很多人都以为那会是自己最难过的时刻,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但其实那只是他们的以为。”

    阿青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寇仲忽然从后面紧紧框住阿青的肩膀和脖子,火热的嘴唇雨点般落到他的颈部,呼吸喷在他的肌肤上。阿青的的眸中墨色翻涌,抓住他的手往下一拉,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他。

    寇仲只觉得手腕像被烙铁箍住,又痛又烫,体内真气自动对抗起来。寇仲像沙漠中几天没有水喝的旅人,饥渴地盯着那得来不易的甘泉,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大跳,却没有要退却的意思,眼睛微红地看着阿青,哑着嗓音说:“我从未想过能够天长地久,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因为我是永远都不会同子陵争的。但是我很想我们之间能够留下点什么,就一个晚上也好。”——

54大唐双龙传(完)
    寇仲不是不知情、事的初哥,他也曾喜欢女子的柔软温香,然而这一刻,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手心里都是湿汗。阿青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缓缓地靠近,湿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寇仲心跳如擂,屏住呼吸,阿青的唇在离他毫厘之间时,停住了,那停顿的时间仅仅只是几息,但对寇仲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然后阿青退开了,放开了寇仲的手。

    “为什么?”寇仲双目赤红,脱口而出。

    阿青撩开帐子的手顿住,并没有回头,冷然道:“因为这对我不具有任何意义。”

    寇仲的脸瞬间惨白,心下痛极,面上却哈哈大笑,“好,我以后再不会说这样的话。”他的脸色已恢复一贯的从容豪迈,“我手下有不少兄弟,都是才能出众的人,如果他们有意愿做官,还请太子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善待他们。”

    阿青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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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德三年,李建成先于虎牢大败窦建德援军,再围洛阳两月,洛阳粮尽,王世充降。唐军既克洛阳,江都李子通、江淮杜伏威等纷纷归降,天下初步大定。

    武德五年,突厥联军蠢蠢欲动,欲逼太原,侵我中华,李世民告李建成通敌突厥,陇西十六骠骑之首鹰奴乃突厥王子,与李建成相互勾连,欲取李渊而代之。翌日,李渊召太子入宫,同众大臣审核。李世民率伏兵于玄武门,欲诛杀李建成。与此同时,东宫被李世民玄甲兵团团围住,务必令李建成一系全军覆没。

    李建成洞悉先机,寇仲、徐子陵先一步控制太极宫,向李渊告发李世民谋反,利用杨公宝库地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秦王的掖庭宫。

    鹰奴在保卫东宫的战役中身中数箭而死,李世民被贬为庶民,幽禁宏义宫,李渊禅位太子李建成,退居太安宫。李建成即位为帝,第一件事便是集结军队,抗突厥联军,以寇仲为帅,一边采取分化离间之策,一边以精锐轻骑强憾劼利金狼军,令其败走白道。

    此战之后,寇仲、徐子陵弃官远扬,李建成亲往岭南见天刀宋缺,两人于磨刀堂一战,无人知道此战结果,只知此后宋缺解散宋家军,受封岭南公,因袭三代。

    崇元四年正月,李靖大败突厥,劼利被俘,彻底解除困扰中土多年的大患,此战名震塞外,一洗自汉亡以来中土军威不盛的颓势,四夷归服。

    阿青看完一本奏折,轻轻放于一旁,身子靠在椅背上。内侍张公公知机地将茶碗递到他面前,阿青接过来,发了一会儿愣,又放回去了,重新拿起了那本奏折——奏折是李靖写的,上奏隋义成公主自刎。她原本是隋室宗室女,千娇万宠长大,为了家国天下,先后嫁与启民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劼利可汗,从父亲到儿子,从哥哥到弟弟……男人,像一根又一根刺疼的钉子,扎进她柔弱的生命里。她在突厥生活了三十多年,把瑰丽的青春献给了陌生的突厥可汗,也献给了隋朝的“靖边事业”。她对隋朝的感情太深了,始终认为李唐是篡逆,她宁肯刚烈地死去,也不向敌人投降。

    阿青站起来,不让人跟着,自己慢慢地行走在宫道上。道旁的侍卫老远见到他,已经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目之所及,皆是头盔铁灰色冰冷的反光,在这个庄颜而辉煌的宫中,已经没有多少人敢抬头直视龙顔,这是天下至尊的位子,却也是天下最孤独的地方。

    阿青走过长而寂静的永巷,来到一座偏僻的宫殿。大唐立国不久,为了休养生息,阿青并没有大幅度地修缮皇宫,这宫殿的一个檐角已经倾颓,门上油漆剥落,门半开着。

    吱呀一声,阿青推开木门,里面的院子却并不是想象中的杂草丛生,而是种了满满一圃的芍药,那是春末十分,姹紫嫣红的芍药铺展开来,令这个冷肃荒凉的宫殿都鲜亮起来,花圃中,一个穿灰衣的人,佝偻着背侍弄着芍药花,他的两只粗糙的大手都沾满了泥土,整个人黯淡得要低到尘埃里去。

    他没有生机的眼中仿佛只有他的泥土,他的芍药,直到视线里闯进一双明黄色的靴子,靴子上绣着五爪金龙,他的身子一震,缓缓地抬起头来——那是一张绝不该出现的脸,他本应该已死在天策军围剿东宫的那场战役中,但他现在出现在这里,依旧是那张枯槁平凡的脸,只左边脸颊上多了一道三寸许的疤,一双眼睛亮得如同夜空中的启明星。

    阿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李靖大军不日将归朝,随行的除了劼利,还有义成公主的棺椁。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真正的隋朝公主,我会将她葬在隋室的公主陵。”

    跪着的身形一震,然后深深地伏低身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一件物事从他怀里掉出来,落入泥土中,鹰奴的脸色一慌,急急忙忙将东西捡起来——

    阿青已经看清楚那东西,是一只木陶笛,因为长时间地抚摩,泛着润泽的光。这应当是很久很久以前,阿青自己动手做的,后来,大概是弄丢了。这一刻,阿青确实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初见鹰奴时那个倔强寡合的孩子——

    鹰奴原是李府内一名小小的马童,因为性格木讷又口不能言,总是被别人欺负,然而他打起架来却凶狠得不要命,像荒原上一匹孤狼。阿青就是被他那凶狠劲儿吸引,才将他带到了身边。鹰奴从来不懂阿青——他的性格冷淡,即便是对着亲人也是总有些疏离,但却亲自教他识字,教他练武,闲暇的时候,会用木头刻些小东西。他把他养在身边,像养着一个玩意儿。

    太原晋阳宫的墙比皇宫的墙低矮,晋阳宫也不像太极宫那样恢弘庄颜,很多个黄昏,他们坐在宫墙上,坐在檐角上,看远处浑圆苍凉的落日,偶尔,他会吹陶笛,那时候,鹰奴的心很安宁。

    十六岁那年,阿青喝得很醉,大笑大恸,仿佛很开心,又仿佛很难过,疯疯癫癫,一点不像平时的样子,他并不懂,只是安静地陪着他。他扳住他的嘴重重地吻他,两个人滚到一起,他并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被动地承受,那种感觉并不好,但那时候阿青的眼睛很专注,好像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受到蛊惑一样,发了疯似的去亲他的眼睛、鼻梁、脸颊、嘴巴……

    然后阿青就睡着了,他却一直睁着眼睛,身体很痛,但心里面却有些甜蜜。后来,他趁着阿青未醒,小心地收拾好一切,却偷偷拿走了他的陶笛。有时候,他会悄悄避开人前,学吹陶笛,但他永远也学不好,他并没有这个天分。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阿青变得越来越冷,他也越来越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将自己变成了他的影子,永远躲在阴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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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很和善,照得太液池波光粼粼,阿青陪着李渊坐在游船上,船头有健美的娈童在为他们吹乐助兴,李渊身边挨着他新近极为宠爱的杨婕妤,她穿一件华丽的露肩衣裙,露出雪白饱满的胸脯和圆润的肩头,头发被风轻轻撩起,每一寸肌肤都荡漾着风情,趁着李渊昏昧着双眼沉浸在乐曲中时,她做作地朝阿青帅过一个眼神,笑意挂在嘴边,充满不经意的挑逗。

    李渊明显老了,退居太安宫的日子毕竟不好过,他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唯我独尊,一旦失却手中的权力,他只能沉湎于笙歌艳舞,在这方面,阿青绝不会亏待他。

    阿青在宫城东北面建大明宫作为李渊避暑离宫,李渊非常满意,让他觉得他还是被尊重的,因此,他很高兴李建成陪他游湖,又邀请他参加下午与波斯人的马球赛,将他奉在上座,那一天,他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又过了一把皇帝瘾。

    然而,等回到寝宫,李渊就病倒了,他毕竟已年迈,这几年的酒色生活也掏空了他的身体,几个子女轮流在旁侍疾。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害怕这死亡,御医全天候地待在偏殿,随时听他传唤,有时候,他会忽然害怕,需要御医一遍一遍的保证才能睡去,有时候,他又变得非常暴躁,不信任任何御医,一定要阿青将神医莫一心找回来。

    有一天,李渊稍稍清醒了点,恢复了一点从前作为李阀阀主的镇定从容,拉着阿青,叫他大郎,说阿青当年刚出生的时候,他多高兴啊,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他讲了很多从前的事,想起十几岁便夭折的三子玄霸,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你们母亲早早去了,若见到你们兄弟现在这个样子,心都要碎了。世民虽做错了事,但他到底还是你的弟弟,你将他放出来,让我看到你们兄弟和睦,冰释前嫌,我才能安心地去见你们的母亲。”

    李建成去见了李世民,他是微服去的,身边只有李公公。宏义宫虽比不上秦王的掖庭宫,却也是形制恢弘,依山而建。但阿青一路进去,并不见一个下人,花圃开辟成了菜园,绿油油的青菜长势喜人,偶尔零星几点金黄的油菜花,粉蝶偏飞,恍如进入到一个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

    忽一颗小石子朝他们射来,李公公的袖子就那么一挥,石子便已落到了他的手中,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还不出来?”

    左边的一棵大槐树枝桠间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个七八岁的男孩,长得玉雪可爱,手中拿着一个弹弓,却并不怕李公公,扬着下巴高傲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我家?”

    阿青盯着那个男孩看了一会儿,嘴角的露出了一丝笑意,“你是承乾?”

    那男孩被叫破身份,瞪着眼睛鼓着嘴往外吹着气,“你是谁?”

    一道温和而严厉的声音响起,“承乾,下来。”

    那孩子一见到来人,立刻缩了缩脖子,然后麻利地爬下了树,跑到父亲身边。阿青注意到,那孩子的一只脚似乎有些问题,跑起来的时候便有些一瘸一拐的。

    李世民摸着孩子的头说:“承乾,这是你皇伯父。”

    孩子靠在父亲身边,大胆而好奇地阿青,并不叫人,还朝他扮了个鬼脸。

    李世民终于抬头看向李建成,他并没有行礼,仿佛并不将九五之尊当一回事,“大哥难得过来一趟,我让贱内做几个小菜,我们兄弟俩喝一杯。”

    阿青也没有在意他的无礼,道:“我看你的菜园打理得不错。”

    月上中天,阿青与李世民坐在后院的石桌旁,桌上的小菜比起御厨来简直太不堪了,却都是长孙氏自己做的。李世民已有了些醉意,道:“先前我们无论种什么都不成功,但她比我有恒心有耐心,请教府内的老人,慢慢摸索,现在,她已经是一个相当能干的主妇了,比起任何一个乡下妇人都不逊色,我们还学着一起酿酒。在这里,我们有很多时间,我再也不需要关心其他的事情。”

    阿青问他:“你真的不关心其他的事情吗?”

    李世民笑了,“直到现在这一刻,我依旧没有后悔过曾经做的一切,我一直相信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大哥,我跟你不同,我爱大唐,爱大唐的每一个子民,我愿意动用我所有的勇气和激情去完成这一项伟大的壮举——成王败寇,我输了,但我并不认为我比不上你,也许,我只是欠缺了那么点运道。”

    阿青并没有反驳,他们一直谈到了深夜,离开的时候,阿青带走了那个叫李承乾的孩子。两日后,李建成下旨,封李承乾为太原公,将大唐的龙兴之地太原分封给他,但因其年幼,暂居宫中,替罪父承欢太上皇膝下,由阿青亲自教养。

    崇元四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厚厚的白雪覆盖着整个皇宫,整个皇宫都沉浸在白茫茫的寂静中。李公公匆匆自外殿进入内殿,里面的暖气扑面而来,立时令头发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他镇定了下情绪,整理好仪表,才镇定地走向阿青的寝殿,一眼便瞧见还穿着寝衣的阿青坐在镜前,鹰奴正在一侧静静地为他梳头,他还是那副样子,一张平庸而乏味的脸,目光却明亮清澈,专注地看着手指间滑动的乌发。他的目光在镜中与阿青的相遇,便微微垂下眼睑——

    李公公赶紧低下头,对此视而不见,恭敬地行到阿青身侧,低声道:“陛下,太上皇薨了。”

    阿青的神情顿了顿,最后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国丧的钟声由太极宫一遍一遍传响整个皇宫,乃至整个长安城,再蔓延至整个大唐。臣民缟素,停止一切宴乐婚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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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长安城,因着国丧,崇元四年的年过得非常冷清,如今国丧已过去,又遇上元灯节,宫中早早支起各色华丽的宫灯,上绘山水、花鸟、仕女等图案,又嵌金镶玉,缀一流苏穗子,富贵华丽,许多乃是大臣所献。宫女来来去去,忙着装饰各个宫殿,脸上个个喜气洋洋的,打扮得比平日更加精心。

    长安城中更是比白日还要热闹,早一个月,各地戏班、杂耍班子等早早进京,就为赶此盛会,更有吉祥法会,鼓乐杂戏,满城灯火,最热闹的要数东市与西市,因着大唐一统,丝绸之路畅通,长安城多来自西域各国的胡商,他们皆是精明而热情的冒险家,带来充满宝石与香料,还有美貌如花的胡姬,令长安城变成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

    不过仅仅四年,李建成便已完成攘内安外的千秋大业,内则励精图治,四年而天下大治。否则又哪里会有如此盛世?

    红线依旧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依旧爱穿一身红衣,荷包中依旧装满各种零嘴,她来自苗疆,性格热情而精怪。阿青威严日重,只有她依旧不怎么怕他,更拉着他偷溜出宫玩。舞龙的队伍渐渐过来了,红线兴奋地伸着脖子跳着脚看,指着前头嚷道:“你看多好看,比宫里面有意思多了。”

    天空忽然炸开五颜六色的烟花,一下子将人的脸映得明明灭灭,阿青抬头去看,就那么一会儿,红线已经不知溜到哪里去玩了。阿青也不在意,慢慢走在热闹的人群中。大唐风气开放,趁此佳节,更有年轻公子小姐公然出游。

    忽前方传来轰然叫好声,只见前方用竹竿巧妙地搭着一个高台,最上面置着一只精致的球,球面是精致华丽的镂空花纹,内里有一个香球,那工艺巧夺天工,几个自认身手不错的年轻男子正争相爬竹台,下有两个壮汉用大木锤抽打下面的竹竿,他们抽打的角度与竹竿打都很巧妙,可令竹台摇摇欲坠却不倒,那几个原想争彩头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落回地上,只有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腰间系一条黑色压金腰带,衬得身形清峻挺拔,脸上却带着一只丑陋的昆仑奴面具,身形矫健,当他终于拿到那个香球,周围一阵轰然叫好声。

    那人回过头来,不知怎的,明明人群重重,他却好像一眼就看见了阿青,手中的香球忽然朝阿青飞来,阿青愣了一下,随手接住,周围又是一片叫好声。阿青再抬头去看,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阿青拿着那香球,回想那人昆仑奴面具下的一双光彩斐然的眼睛,不由一笑。

    寇仲懒洋洋地靠在巷子里,徐子陵摘下丑陋的昆仑奴面具,朝他一笑。寇仲道:“你不想要去见他吗?”

    徐子陵摇摇头,“不需要了,这样就很好了。”

    寇仲一把勾住徐子陵的肩膀,道:“接下来陵少爷你有什么样的意见,我们已经看过长江与黄河的源头,还去了趟塞外找老跋喝酒。”

    徐子陵道:“或许我们该就此分手,我向往山林长河间闲云野鹤般地云游,你则喜欢新鲜刺激的历程,我想,你会喜欢去西域各国走一趟,或者出海去寻另一种有趣的生活,我们只要约定一个时间一个地点见面,讲讲分开后各自的经历,这样是不是更有意思?”

    寇仲哈哈一笑,“果然知我者陵少也,我们就约定十年后在长安再见面,那时,也可再来瞧瞧阿青大哥这个皇帝做得是不是苦不堪言,哈哈。”

    两个人又戴上了昆仑奴面具,逆人流而行,徐子陵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回头望去,人群重重叠叠,他自然看不清阿青,但他知道,他就在那里,并且很好,心里便觉得熨帖。

    作者有话要说:大唐终于写完了,不会有番外了,不用等了。

    另,因为暂时没有特别想写的故事,也许会停一段时间,又或者,我会让阿青穿一段我自己的原创,可能是军文或者末世文,因为不属于同人范畴,所以大家如果不想看可以不买。以后还是会回同人的。

{未完,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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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遗落战境(一)原创
  阿青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他躺在一个类似手术台的地方,鼻端是各种化学品混合的味道,身 木木的,无法感知到四肢。他闭着眼睛,尽量沉入意识海中去寻找身 原本的记忆,然而针扎一样的痛立刻袭向他的脑袋,无法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用尽力气,撑起身 ,噗通一下,整个人都摔在地上。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出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漆黑无波的眼睛,见到阿青摔在地上,脸色都未变,只是一声不吭地将阿青拖起来——如今的阿青,十三四岁,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病态,青色的血管几乎清晰可见,像一头待宰的绵羊。
  那男孩子熟练地将一管琥珀色的液 注射进阿青的静脉,没多久,阿青便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个双目赤红,头发蓬乱,穿着肮脏白大褂的男人用仪器在他身上做着什么试验。
  阿青清醒的时候很少,渐渐明白自己的处境——自己所处的应该是一个类似私人实验室的地方,设备非常简陋,而自己,则是实验 。他的活动空间非常有限,所见的人除了那个精神有些不正常的科学狂人,便是早前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小孩负责照顾阿青这个实验 的日常生活,以及帮助怪老头记录一些实验数据,从不开口跟阿青说话,因此阿青也无法推断他到底是不是会说话。
  实验的过程极其痛苦,副作用极大,有时候阿青根本吃不得一点东西,一吃就连胆汁都吐出来,浑身 ,整个人瘦得剩下一副骨架,奄奄一息,靠输营养液为生。有时候吃过某种药后,身 里像有一窝一窝的蚂蚁在爬,啃 蚀骨,浑身又疼又痒,抓得满身是血也无济于事……阿青不知道这个科学怪人到底想要一个什么结果,但从他越来越躁狂的神情举止中明白,他没有在阿青身上获得想要的效果。
  阿青一边不动声色地配合,一边收集周围的信息,伺机逃跑。
  那日,他吃完一种药后,浑身战栗,半晌便几近气息全无。这两年来,怪医生的精神更加不稳,此时一见这种情况,双目几乎要滴 来,拉起阿青的手臂便不管不顾地将一管十毫升的液 输进了阿青的 内。
  阿青立时感觉身 开始发热,温度升高,血液如同沸水般翻腾起来,火辣辣的疼,阿青摔到地上,疼得打滚,汗如雨下,身 里的骨骼似乎在发生变异、错位,有什么东西疯了似的长出来,他的脸开始扭曲,突起的青筋血管如同树根藤蔓般纠缠可怖——
  本已绝望的怪医生的眼睛开始灼热起来,像燃着两把火,嘴里念念有词,忽然想起什么,立时手忙脚乱地推过一边的仪器,妄图接到阿青身上,然而下一秒,血花飞溅,他的脖子上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嗤嗤地往外喷着,他的眼睛木木地望着眼前自己的作品,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该狂喜还是后悔造出这样一个怪物来——
  那已经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人,整个身 和脸部的青筋血管突起扭曲,溅满了鲜血,丑陋而可怖,更可怕的是,他的手腕内侧,居然长出了两根大约三十公分长的白色骨刺,其中一根骨刺的尖端正滴着血。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吸气声——是那个孩子。阿青的身 已先于思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制住了那人,手中的骨刺刺进了那人的肩头,血花迸溅,十三四岁的少年脸色惨白,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呼吸粗重,一双漆黑的眼睛惊恐却又强自镇定地望着阿青。
  阿青血红眸子中的神色不停变换,显示着内心的天人交战。数息后,缓缓地放开了少年,下一秒,身上的力量瞬间被抽离,他 在地上,原本可怖的青筋已经退去,手中的骨刺也收回了 内,手腕完好如初,没有半点伤口。他像一尾搁浅的鱼,呼吸困难,苍白的脸上凝结着血痂,脆弱又可怜。
  几乎是在同时,那少年眼里迸发出狼一样的凶光,不顾鲜血淋漓的肩头,忽然抓起一管针筒,往阿青的颈间刺去。但针头离皮肤几毫米的距离停住了,少年握着针筒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眼睛死死地盯着没有一丝反抗能力的阿青。片刻后,他放下了针筒。
  
  阿青醒来是在一个林子里,那个少年坐在离他五六米的地方。阿青检视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血痂绷得整张脸都非常难受,身上有拖曳过的痕迹,不用想,是那个少年将他拖到这里来的,除了身 虚弱,没有任何不适。
  阿青撑着身 站起来,他一动,那少年立刻转过头来,戒备地盯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谁也没有让开,谁也没有说话,像一场无声的角逐。
  半晌,阿青缓缓地走向林子边的一条小溪,脱去身上已经不能算衣服的衣服,光着身子清洗。那少年也缓慢而谨慎地跟着站起来,走到溪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阿青。
  被作为实验 对待多年,阿青的身 绝称不上强壮,在波光粼粼的溪水中,苍白羸弱像一张白纸。但阿青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 里蕴 一股原始的力量,大约跟先前他那不受控制的混沌状态有关。
  阿青旁若无人地洗完,重新套上那件灰扑扑的衣衫,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溪边,对上少年漆黑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阿青自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开口,少年愣了愣,漆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青,然后,垂下眼睑,似在思考,半晌,他蹲□,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慢慢地写下了两个字——叶迦。
  
  叶迦对阿青来说非常有用,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阿青急需要一个向导,提供给他一切基本的常识与生存规则。叶迦也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常年与疯疯癫癫的怪医生打交道,没有人能与他正常交流,渐渐变得沉默。
  从叶迦的口中,阿青了解到那个怪医生被人称作黑医克莱杰,是非常有名的人 实验家和黑市外科医生。叶迦曾是克莱杰的实验对象,从五岁起,直到 质更好潜力更大的阿青出现,但叶迦并没有趁机逃离克莱杰身边,他成了克莱杰的助手,顺便照料他的生活。
  在这个弱 强食,没有秩序与道德的地方,一个孩子若没有强者的庇护,连一天也活不下去,而克莱杰,与各方势力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总有些人需要求助医生,总有些人贪婪地望着克莱杰的研究成果,聪明的叶迦正是这样依附着黑医克莱杰活了下来。
  但现在,克莱杰死了,只要消息走漏,必将会引起一场新的势力争夺战,叶迦若不想成为牺牲品或者某个大佬的禁脔,必须逃走。他带上了阿青。
  
  “这个地方,早就被上帝遗忘了,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
  那个晚上,他们躺在林中,月光从疏疏的树叶间洒落下来,叶迦的声音无悲无喜,却让人感觉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与战栗。
  
  阿青和叶迦,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相互依存着活了下来,不是亲人,不是朋友,只是同伴,仿佛是旅途中偶尔遇见了,便结伴同行一程,哪一天便分道扬镳了。他们所在的地方被人称作十三区,充满了暴力、罪恶、战争、疾病、贫穷……
  他们始终没有固定的住所,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沼泽、荒漠、丛林、破败的城镇……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恶劣的环境不仅教会他们常人难以想象的忍耐力与坚韧不拔的意志力,更教会他们生存与作战的能力。
  阿青从未见过像叶迦那样善于隐忍和学习的人,一方面他能够将自己的骨骼打碎压弯来适应所有环境,另一方面又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着一切能够使自己变得强大的知识技能,在他冰冷坚硬的外壳里,住着一只永远不知疲倦不知满足的野兽。
  为了生存,阿青和叶迦组成了一个佣兵小队。战争对普通人来说是彻头彻尾的灾难,然而对刀头 血的佣兵来说,却是发财赚钱的机会,因此,十三区里充斥着大大小小的佣兵团,他们就像闻着硝烟、追踪战火的杀戮机器,一群享受血腥的Dog of war。
  阿青和叶迦一般不直接介入战争,接的活儿都比较私人,或者是极其隐秘的,大多是一些有名的大佣兵团不屑接的——挑选任务,联络雇主,收集情报这一块,由叶迦负责,制定实战计划以及实施,由阿青负责。几年来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由于零失败率,他们从籍籍无名渐渐变得小有名气。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叫塔什的小镇,小镇处于荒漠边缘,气温高达四十多度,高温使空气 上升,景物呈现些微的扭曲状态。
  阿青跳上了一辆破旧的军卡,里面骤然降低的温度令他舒服得想要慨叹一声。他和叶迦身无长物,连个像样的据点都没有,除了这辆跟了他们几年的军卡,他们花了巨资改造了这辆卡车,里面除了安置他们保命的身家财产,全部改造成了一个设备完全的急诊室。
  叶迦就坐在军卡内,身上是一成不变的军装,因为穿得旧了,袖口领口都磨损得厉害,却依旧干净挺括,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顶,给人清冷禁欲的感觉,军装外面披着一件白大褂,车内光线昏暗,他的脸如同纸般苍白无机质,像一个石膏雕成的完美精致的假人。
  阿青拿过一只军用水壶,仰头咕嘟咕嘟喝下大半壶,叶迦一直等他放下水壶,才递给他一管浅蓝的试剂。阿青一声不吭地拿过来喝掉,然后顺从地让叶迦检查自己的身 。
  他的身 当初被克莱杰改造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青一直担心哪一天会出什么问题。克莱杰已死,唯一熟知阿青身 的只剩下当时才十三岁的叶迦,这些年,叶迦没有停止过关注他的身 变化,有好几次,阿青能够感觉到身 里蠢蠢欲动的欲、望,就像那次变身,意识陷在一种非常舒服而原始的混沌中,但阿青的精神力毕竟不同常人,没多久,就恢复过来了。
  阿青等叶迦检查完才说起这一次的任务情况,叶迦一直安静地听着,等到阿青说完,他的目光望着前方的虚空,冰冷无机质的脸孔微微起了变化,问道:“阿青,你想离开这里吗?”

56遗落战境(二)原创
    叶迦所说的离开,自然不是指塔什。阿青转过头,盯着叶迦看,叶迦没有与他对视,目光静静地落在别处,好像不过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十三区,被称为奥斯托联邦共和国的流放之地,这里充斥着罪犯、政治犯、军人,甚至流亡的贵族,他们有些是被军队送来这里的,有些是逃亡到这里的,到死,他们都没能离开这个充满死亡阴影的地方。十三区,荒蛮、落后,孤悬海外,海防坚固,驻扎着奥斯托联邦共和国的军队,实质上,这就是一座庞大的监狱。

    这个话题,谁也没有再进行下去。

    这一次的任务并不算太难,任务结束后,他们开车去赛金夫人的酒吧。赛金夫人在道上很吃得开,关系网络广阔,一直替他们与雇主牵线,从中抽取佣金,兼且贩卖情报。

    酒吧里光线昏暗,散发着廉价酒精、香烟、汗水与劣质香粉混合的味道,却令人精神放松。赛金夫人的酒吧在雇佣兵之间很有名,他们通常喜欢任务完成后过来喝上一杯,找个胸大屁股大的娘们干上一炮。阿青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几个相熟的雇佣兵,彼此打了个招呼,胳臂就被一片温软丰满包围住了——

    赛金夫人已经五十出头,身材丰满,眼角眉梢还留着年轻时的风情,亲热地挽着阿青的胳膊调笑道:“嗨,亲爱的,看到你的样子我就知道没有什么可以令我们为‘蜂鸟’担心的,快去吧,我们的小美人可等极了。”说着一拍阿青的屁股,朝他暧昧地挤挤眼。

    昏昧的灯光下,十七岁的笛桠朝阿青抿了抿唇,略略有些腼腆地笑了,干干净净,如同阳光下的清水。阿青牵了牵嘴角,回了他一个浅笑,走到吧台边坐下,酒保已经将一杯威士忌推到了他面前——酒当然算不得好酒,但在十三区这样物资严重匮乏的地方,这样的酒已经是奢侈品,也就是佣兵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将大笔的钱花在女人活着奢侈品上,人总要有个寄托。

    阿青仰头一口喝干,劣质辛辣的酒直从喉咙烧到胃部,他搂过笛桠,大步地朝酒吧楼上的房间走去。到这个世界之后,阿青想得很少,不规划未来,不计较得失,放空脑子,畅畅快快地过活,因为在这里,人的首要目的就是生存。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克莱杰改造过身体的缘故,相较其他世而言,这一世阿青的欲、望非常大,有时候在床上会控制不好自己。笛桠的身体非常软,两条白皙笔直的腿盘在他的腰上,头往后仰,露出纤细脆弱的脖子,随着阿青有力的撞击,微张的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金棕色的短发被汗水洇湿了,贴在脸上。他们做了三次,最后一次的时候,笛桠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双眼失去焦距,昏昏沉沉地随阿青摆布。

    夏日金红的夕阳从窗户照进来,阿青靠在床头看着那明媚的颜色,抽完一支烟,他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弯腰捡起地上的裤子套上。原本睡得很沉的笛桠立刻醒来了,看着阿青宽阔的裸背,掀开被子,抱住了他的脖子,赤、裸的肌肤相贴,他感到一种难能可贵的安宁,忍不住将自己的脸紧贴阿青的脖颈。

    阿青扭过头看他,少年无声地笑起来,有点稚气。阿青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颗纽扣,那纽扣一眼可看出来自大人物的那种专门定制的高级成衣,古铜色的复古花纹中镶着一颗切割完美的钻石,这是阿青此次任务的意外所得——

    “给你玩吧。”虽然纽扣上的钻石对普通人来说珍贵无比,但阿青来说只是一个小玩意,他随手递给笛桠。少年捧着纽扣露出惊喜的神表情,阿青没等少年说什么,已经穿戴整齐开门出去了。

    他们只休息了十天,就开始了下一个任务,这一次的运气不怎么好,他们碰上了另一队雇佣兵,并且双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了起来。那是在一个沼泽边的丛林里,阿青感觉到头顶后方一股强大的风压,有什么人从树上倒垂下来,紧接着,便感觉到脸颊连下巴被一只手强硬地掰住——锋利冰凉的刀锋在抵达喉部之前,阿青已经迅速地转身,刀锋划伤了他的脸,他迅速地抓住那人的手,用力将他扯下来掼在地上。不想那人敏捷得很,半空中借力一个翻滚,正面扑向阿青,顺势一手肘击向阿青的胸口。阿青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扭,下一秒,对方的不顾扭曲的手腕,抬脚就向阿青的胯部踢来,阿青侧身,一个手肘击在对方的太阳穴上,拔出胸前的军刀往他的喉部割去——

    “住手!”一声焦急的大喝插、进对战的两人之中。

    阿青的手顿了顿,才发现对方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少年兵忽然扑过来,张嘴便咬在阿青的裸、露的颈部。

    “阿古,住手!”阿青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手已经发射性地抓住了那人的后颈,迅速收缩,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腕间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那能轻易捏断人脖子的手劲,那少年双目充血,呼吸困难,却不松嘴,最后被人强制拉开的时候,居然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没事吧?”

    阿青听出是叶迦的声音,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叶迦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眉心蹙着,担忧地看着他,依他对阿青的了解,自然清楚阿青的身体起了变化。阿青强制压□体里的蠢蠢欲动,嘶哑地开口,“怎么回事?”

    叶迦一边往阿青脖子上喷止血剂,一边解释道:“他们的目的跟我们不同,但并不冲突,所以我认为合作利大于弊。”他顿了顿,道,“你应该听说过‘突鹰’——”

    “突鹰”是十三区最有名的佣兵团之一,完全不是阿青和叶迦这种两人组可比的,佣兵团的强大与否,不在于人数的多少,而在于战斗力量。显然,突鹰的每一个成员都是最出色的战士,即便是孩子。

    阿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叶迦的选择。叶迦心思缜密,在审时度势方面,即便是阿青,也并不认为自己一定能做得比他好。

    叶迦替处理好伤口,突鹰那边也已经解释了情况,一个穿着丛林迷彩的男人朝阿青他们走来,一张极具个性的脸,线条冷硬,棱角分明,皮肤是常年在野外活动的古铜色,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深渊一般能吞噬人,仅仅只是站在你面前,便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他朝阿青伸手,道:“你好,我是‘沙蝎’。”

    简简单单一句,已经介绍了这个男人的全部,这就是“突鹰”赫赫有名的“沙蝎”,即便是在十三区也称得上臭名昭著的屠夫。

    阿青的目光落到他布满厚茧的手上,然后伸手握住,道:“我是‘蜂鸟’。”

    男人版刻的脸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说:“我听说过你。”

    因为有了合作,原本困难重重的任务变得容易,男人的友谊,总是来得突然而直接,经过这一次的合作,“突鹰”和阿青他们倒有了那么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那天任务结束后,他们围坐在丛林里的篝火边,每个人都很放松,那是再一次从死神手里夺过自己的命的庆幸与骄傲,他们互相传递着铁皮酒壶里的威士忌,讲着粗俗带色的笑话,彼此挖苦讽刺哈哈大笑,连叶迦的脸都有了一丝松动,在火光的照耀下非常生动。

    沙蝎将酒递给阿青,阿青仰头喝了一口,感觉到沙蝎刀锋一样的目光,扭过头扯了扯嘴角,沙蝎坦言道:“你很强。”

    阿青挑了挑眉,又喝了一口酒,听到沙蝎问道:“有没有兴趣加入突鹰?”

    阿青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站起来走到坐在离大伙儿不远处的阿古身边。

    十二岁的少年穿着略有些肥大的军装,抱着一把MP5,还尚显稚嫩的脸上却没有一丁点孩子该有的天真,肃穆沉默寡淡,仿佛被剥夺了灵魂。阿青却见识过他拿着冲锋枪扫荡敌人的那股疯狂劲儿。此时,小孩儿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灰色的瞳仁倒映不出任何东西——

    阿青给了他一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包裹着绿色的糖球,糖球和糖纸已经黏在一起。阿青说:“给你的。”

    小孩儿接过糖,直愣愣地看着阿青,阿青却已经回到篝火边。那边,小孩儿捏着糖纸一角,对着火光好奇地看着。沙蝎一直看着这一切,然后才淡淡地开口,像是说给阿青听:“小孩儿父母都被闯进村庄的牙买提反叛军杀了,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将一个反叛军战士的脖子咬掉了,血淋淋的,像只恶鬼。他是天生的杀戮机器,突鹰里面没有几个人做得比他更好。”

    阿古的遭遇诚然令人感慨,然而在十三区这样的地方,又有什么稀奇?阿青和叶迦不过是另一个阿古而已,沙蝎讲这些,也没有任何意思。

    他们在天亮的时候分手,沙蝎再次向阿青和叶迦发出了邀请,并留下了联络方式。阿青和叶迦换着开车,在第三天傍晚的时候到达了赛金夫人的酒吧,然而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往日俗艳糜烂,充满香粉与性、欲的街道,而是一片焦土,距离他们上次离开,不过是半个月。

57遗落战境(三)原创
    两人开车离开那片焦土,谁也没说话,心情都有些沉重。傍晚的时候,他们将车停在一个城镇的外面,坐在车顶喝酒——落日熔金,洒在单调破败的城镇边上,有一种难言的瑰丽与悲壮的美感。

    叶迦淡淡地说:“想不到这样的地方,也会有这么美的落日。”

    阿青说:“落日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上天在这方面倒是很公平。”

    叶迦微讽地扯了扯嘴角道;“或许他只是不小心遗忘了这里——我早就不相信救赎,这个世上哪里有什么神,如果有的话,那也是我自己!”

    他站在车顶,夕阳像给他披上一层金红的战衣,他的双目灼热地注视着前方,像出鞘的利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阿青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年轻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喝酒。叶迦低头看他,轻声说:“阿青,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阿青抬起头,叶迦的目光望着远处,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我不是从小长在十三区的,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知道吗?我非常讨厌照镜子,因为那让我想起我的兄弟,每一天,每一个入睡的夜晚,我都强迫症似的想着这一切,他该长成什么模样了,是否高高在上前呼后拥,每次想到这些,我就克制不住内心的野火——我一定要回去,我要看看那些人的下场,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他停了一会儿,用有些飘忽的声音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卑鄙与不择手段超乎你的想象。”

    阿青和叶迦加入了突鹰,这意味着,以后他们任务的难度会提升很多,但同样的,他们有了能将后背交付出去的同伴,能在闲暇拼酒斗嘴的伙伴。

    突鹰有自己的基地,没有任务的时候,很多人总是将每一天都当成世界末日般来狂欢。当然少部分人是例外,比如阿青和叶迦,比如沙蝎和阿古。

    叶迦在突鹰中的身份比较特殊,他很少直接参与任务,大部分时间担任着军医、参谋、武器改造师的角色。他为人冷淡,除了阿青,对谁都淡淡的,何况,男人的友谊大部分是在战火纷飞、生死相托之际建立的,因此虽然当初是叶迦提议加入突鹰的,但实际上却仿佛一直游离在突鹰边缘。

    倒是阿青,很快便与突鹰打成了一片,也重新认识了沙蝎这个沉默、冷酷、坚毅又重义的男人。据说沙蝎原来是奥斯托联邦共和国的一名军官,战功赫赫,却不知为何被流放至此,他对自己的过往闭口不谈,仿佛只是已是一具早就死去的尸体,除了杀人,训练,接任务,他没有任何爱好。几次生死一线之间活下来,虽然嘴上没有说,但心里面,阿青和沙蝎彼此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感的,有时在训练小憩之时,坐在小丘上,默默无言对着夕阳喝一罐啤酒,或者分抽一支烟。

    一次任务,他们遇上了赛金夫人,从她口中了解到那整个街区覆灭的真相,她手指间夹着男士香烟,蓝色的薄烟袅袅地拂过她风韵犹存却略带沧桑的脸,然后她磕了磕烟灰道:“帝都来人了,两个年轻的少将,带着深蓝护卫队,十几个人,三个小时,就把那儿夷为平地,就为了——解闷。”

    轻描淡写到极致,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着一块巨石。酒吧嘈杂,他们这一块却像被玻璃罩隔开,成了真空地带,静得悲哀。

    赛金夫人用手指弹了下宴会,嘴角扯开,啐了一口道:“狗杂种。”

    离开的时候,赛金夫人忽然叫住阿青,淡淡地说:“笛桠死了。”

    这是早就料到的事情,但有那么一瞬间,阿青眼前掠过最后一次见那个少年时,他赤、裸的皮肤紧贴着自己的后背,露出的笑容干净,带点儿孩童的稚气羞赧——不过是转眼,生命那样脆弱。

    赛金夫人问他:“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阿青略一思索,微微摇了下头,转身离开了,赛金夫人并没有失望,仿佛刚才的问题不过是随口一问。笛桠之于阿青,不过是曾带给过他*欢愉的人,也许曾经某个瞬间,有过温馨安宁,仿佛情人,然而不过是转瞬即逝。

    那次任务阿青受了伤——任务中受伤本来不过是平常的事,但那次阿青感觉格外不同,身体里仿佛有只野兽发了狂,一种无名的燥火烧得他神志不清,他几乎是强撑着没露出一点端倪回到基地,闯进叶迦所在的实验室。

    叶迦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马上反应过来,将他推进与实验室相连的休息室,关上门,克制着几乎要压抑不住的紧张心跳,手脚麻利地抽出一管药剂——他从未停止关注研究阿青的身体,但这些年,阿青从未出现过当年的情况,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几乎都要忘了阿青的异常。然而这一天终究到来了——

    叶迦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休息室的门,下一秒,他的瞳孔紧缩——似乎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黄昏,面对一个青筋血管暴突,面目狰狞,腕间生出森森骨刺的怪物。那怪物的喉咙底发出嗤嗤的嘶哑的声音,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叶迦,不停变换着神色。

    就在叶迦一愣之际,阿青为克制体内肆意的暴虐之气,整个人撞向一边的墙——轰,几乎是地动山摇,厚实的墙面居然出现了一条裂缝。叶迦吓了一跳,怕这样大的动静会引来基地的其他人,毫不犹豫地赶过去,要将药剂注射进阿青体内。

    尖细的针管刚触及阿青的颈部,阿青就反应过来,一挥手,力气大得居然直接将叶迦扇到地上。叶迦只觉得左手手臂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针管没有如预料般扎进颈部静脉,却扎进了阿青经脉曲张的手臂,生生的将针管折弯了。叶迦咬牙一气将针筒里的液体注射进阿青的体内,下一秒,整个人都被阿青的大力甩飞出去,撞在墙上,痛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来不及喘口气,急忙抬头往阿青那边望去——

    只见阿青整个人似乎被火烧似的在地上打滚,发出痛苦而低哑的呻、吟。叶迦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左手完全使不上劲儿,应该是骨折了,但如今也顾不上这些,小心翼翼地靠近阿青——药剂研制出来之后,还没有经过试验,叶迦自己心里也没底,一颗心七上八下,像在走在悬崖边。

    阿青身上依旧狰狞,但可怖的骨刺却已经收回去了。叶迦微微松了口气——好歹这药剂还是有些用处的——心里面镇定了点,慢慢地靠近阿青——

    阿青依旧在低吟,在蠕动。叶迦将手放在阿青经脉凸起的手臂上,烫人的温度从手心传来,“阿青?”叶迦试图唤醒阿青的理智,但阿青只是双目紧闭,汗水湿了头发,显然在忍受某种痛苦。

    叶迦又叫唤了几声,阿青忽然睁开眼睛,那眼里还残留着血丝,像张开的无底大洞,贪婪、炙热、不顾一切——叶迦还没有反应过来,阿青忽然扑向他。叶迦一惊,迅速后退,拿手抵挡,却赶不及他的速度。叶迦反应不可谓不快,他自离开克莱杰之后,从未有一天懈怠过对身体的锤炼,尽管看起来文质彬彬,实际上比却是佣兵中的尖兵,然而阿青更胜一筹,何况现今又不是正常状态,简直像一只出笼的野兽。

    有那么一刻,叶迦的手已经摸到了阿青身上的虎牙短刀,他解剖过人体,知道如何能迅速而准确地终结对方的生命,或者令其重伤。然而眼睛看到阿青狰狞的脸,脑中闪过曾经的相依为命的少年时代,手上终究犹豫了一息。就是那么一息,阿青已经扭断了他的另一只手,一口咬在他的颈部,温热的鲜血喷了阿青一脸。

    叶迦的脑袋木木的,几乎要以为今天会命丧于此。颈部的伤口忽然被一个温软湿润的物体划过,叶迦一个激灵——那是阿青的舌头——

    阿青伏在叶迦身上,身上的经脉不断地流窜起伏,时隐时现,眼里变幻莫测,灵魂仿佛要被生生撕扯成两半,阿青有一刻恢复了一点神智,但身体的温度却在不断升高,想要急切地发泄什么——

    当叶迦感受到阿青腿根那处的坚硬如铁,他的脸色终于变了,抱着仅有的一线希望,颤抖着声音道:“阿青,不要……”

    阿青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极力保持着清醒,然而脑袋却越来越浑,眼睛渐渐蒙上一层血影——那决不能算是一场□,只是单方面的发泄。

    叶迦的军裤被粗鲁地扯下来,笔直修长的腿被架起,然后粗暴地进入,血流如注,嘴唇被咬得破烂,身上到处是手指抠抓的血痕和咬伤的痕迹。

    阿青脸上身上突起的静脉并未褪去,看起来非常恐怖,叶迦咬着牙后槽,眼睛发红,却依旧死死地看着,看着他如同野兽一般同自己交、媾。

58遗落战境(四)原创
    阿青的视线逐渐恢复,映入眼帘的是有些发黄的天花板。身体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的,却是说不出的舒畅。但阿青的眼神阴郁,历经多世,他自然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却从像今天这样失去控制,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叶迦还清醒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幽深冷寂得像深潭,嘴唇鲜红,是被自己咬破的,脸上有被阿青抓伤的血痕。身上的衬衫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一片狼藉的小腹,两条腿软软地垂着,身下白浊混着鲜血,散发浓重淫、秽的味道。

    阿青一眼,便看出他的两只手腕都被自己折断了,腕间红肿得像一个馒头,鲜血仿佛随时要破皮而出。阿青知道,每一时每一秒,叶迦都在忍受着痛苦,但这痛苦被他生生压抑在一张冰雪般冷酷而苍白的脸后。

    阿青想开口说什么,但发现喉咙艰涩,即便是阿青,面对此情此景,又有什么好说,竟是那样无力。他默不作声地对叶迦的手腕进行了简易的包扎,期间叶迦的眼珠转了转,目光终于落到阿青身上,幽幽的,像不起波澜的古井。

    当阿青裹好他手上的伤,要抱他去浴室清洗的时候,叶迦的小幅度地避了避,开口,声音虽然虚弱,但还带着一贯的冷淡坚持,“我自己来。”

    阿青没有吭声,依旧将手伸向了他的颈后和腿弯。谁知原本虚弱得连喘气都艰难的叶迦不知哪来一股大力,打掉了阿青的手,双目赤红怒视阿青,嘶吼道:“我说我自己来!”

    阿青被他的突然爆发一惊,两人四目相对,阿青看到了叶迦眼里的恨意和自厌自弃。尽管不过是一瞬,叶迦就已经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睑,微微扭过头。

    沉默与难堪伫立在彼此之间,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叶迦避开了阿青的目光,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自己挣扎着站起来,刚迈出一小步,脚一软,身子一晃就向前跌去,阿青伸了伸手,想去扶他,但他自己站住了,脊背如同从前一般挺直,撑起一身薄脆的骄傲。

    阿青收回手,无言地看着叶迦一步一步走向浴室。

    浴室很简陋,因为他在突鹰中的特殊地位,才得以享受一个独立的洗漱间。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兜头淋下,叶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身上仅存的力气被瞬间抽走,他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垂下头,闭上眼睛,任凭冷水冲刷他的头和脊背,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阿青靠在洗浴室外的墙上,低着头,用手狠狠地揉了揉脸。

    叶迦受伤的事瞒不过基地的人,叶迦对外宣称是与阿青对练时一时失手,他一贯待人冷淡,与人保持距离,何况军中大部分都是粗心的男人,因此也未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叶迦表现得一如既往,只有阿青能够察觉到他的变化——他依旧运筹帷幄,却没有了以往那种云淡风轻的从容,他变得激进、焦躁,好像有什么在追赶他。

    他的一些做法冷酷而高效率,受到不少非议,好几次,沙蝎看他的眼神都阴翳而深沉,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说。但叶迦的身边开始聚集一帮年轻而激进的人,他们信奉叶迦的手段,像追随信仰一样追随他,甚至隐隐有与沙蝎为首的一帮人分庭抗礼的趋势,这对整个突鹰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阿青坐在实验室的凳子上,□只穿了一条军裤,衬衫披在肩上,露出板正结实上身,肌肉的线条流畅起伏,充满男性的魅力。叶迦坐在面前记录他身体的数据,冰雪一样的脸面无表情,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谈,甚至连眼神交汇也没有。实验室里只闻鼻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冬天的风吹动窗户的声音。

    阿青知道,叶迦一直在刻意规避两人单独相处,那件事,是他们心中的刺,拔不掉,只能自欺欺人地当做看不见。阿青终于开口了,叫了他一声,“叶迦——”

    叶迦执笔的手顿住,良久,他将东西放到桌上,他起身走到了窗边,白大褂的下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他点了根烟,静静地望着窗外,开口道:“阿青,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不必了。”

    叶迦的目光流露出些许惆怅,道:“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

    阿青点头,“嗯。”

    叶迦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十年,在这个鬼一样的地方,我们既没有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也没有彼此背叛,还成就如今赫赫的名气,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奇迹。”他停了一会儿,眼神有些恍惚,轻轻地说道,“有时候,我会想,青梅竹马,死生契阔,真像一本小说——但很可惜,我们永远成为不了小说中的人物——”

    他转过头,第一次注视阿青,目光清冷而坚定,“我有我的路要走,我不会让任何人和事扰乱我的心,如果你对我感到抱歉,那么,就帮我吧,你知道我要什么。”

    阿青回视,道:“从一开始进入突鹰,你就在做这个打算,对吗?”

    叶迦大方地点头,“没错。”他冷笑了一声,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过分依赖道德判断,谁也不会比谁更高尚,谁也不会比谁更卑鄙。”

    阿青走出实验室,却看见阿古在走廊上,清秀的脸宛若木偶一样没有表情,脸上嵌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阿青。阿青经过他身边,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顶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审视地看了阿青一会儿,才开口问:“你跟叶迦怎么了?”

    阿青斜睨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没说什么,大步地走开了。

    少年被拍得弯下腰,直起身,看看实验室,又看看阿青的背影,然后慢吞吞地跟上。

    阿青站在小土丘上抽烟,夕阳照在他身上,有一种难言的壮丽之美。阿古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直直地看着西边。阿青问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说给自己听,道:“我有点怕。”

    阿青转头看他,少年疏淡的眉微微蹙着,灰蒙蒙的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担忧——敏感的少年已经察觉到突鹰内部紧张的气氛。阿古是沙蝎带回突鹰的,对阿古来说,突鹰就是他的家,是唯一觉得安心而温暖的地方,比起别人,显然,对小小的少年来说,突鹰是最重要的。

    矛盾爆发在七天后,叶迦终于向沙蝎提出离开十三区的建议。沙蝎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愈发显得脸上的刀疤狰狞可怖。叶迦一身军装笔挺服帖,黑色短发下的眼睛沉静清冷,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丝毫没有退让。良久,沙蝎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响起,“我不会让我兄弟去白白送死,没有人能离开十三区。”

    叶迦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追求更高的生活,是人的本性,没有人生来该活在贫穷、疾病、欺压之中,既然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丢弃的,为什么不去抢夺?要不要离开十三区,让大家自己选择吧。”

    沙蝎的若有实质的目光扫过在场的突鹰成员,沉声道:“你们说呢?”

    没有人吱声,会议室内静悄悄一片,良久,终于有人支支吾吾地开口,“其实,我觉得叶军师的话也对,凭什么同样是人,有人生来享乐,有人却被人当狗一样,那些贵族崽儿把我们流放到这儿也算了,还把我们当做猎物一样屠杀取乐。咱们就算在这儿再了不得,那也只是窝里横,要干就干番大的,爷爷的——”

    这一席话虽粗,却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沙蝎的脸色愈加难看,目光掠过一个个曾同生共死的兄弟,每个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或避开或微微垂下头,却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最后,沙蝎的目光落到叶迦脸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叶迦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微笑。

    阿青走上山丘,便看见沙蝎坐在山崖边看落日,手上拿着一条金项链,圆形的坠子里镶着一帧旧照片,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微微翘起的嘴角牵亮了整张温柔古典的脸。沙蝎早就听到阿青走近,却并没有其他动作,一直到阿青在他旁边坐下,说了声,“她很漂亮。”

    沙蝎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看了眼照片,抽了口烟,淡淡地说:“我未婚妻。”

    阿青没说话,沙蝎已经将项链收进去了,刻板冷酷的脸上有一瞬间的黯然,狠狠地抽了口烟,问道:“你也想离开十三区?”

    还没等阿青回答,他已经找到了答案,“是了,你跟叶迦本来就是一起的,自然不会反对。”

    阿青道:“叶迦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沙蝎冷笑了一声道,“天生阴谋家。你知道叶迦让我想起什么吗?帝都那些权贵,顶着漂亮的皮囊、端着高傲的架子,做着卑鄙无耻的事,一刀子捅在别人胸口,嘴角的弧度依旧标准得像模型。”

    阿青没有跟着评论叶迦,只是问道:“你从未想过离开吗?”

    沙蝎扯了扯嘴角,坦言道:“想过,刚来这里的时候,天天想,想出去,想报仇,后来终于死心,明白这些再想都只是妄想,这里只有进来的人,没有出去的人。何况,到现在,出去又如何,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去哪里不一样?在那里,我们只会是一群神经不正常的恐怖分子。”

    阿青道:“既然这样,就把一切交给叶迦吧。”

    阿青太明白叶迦,他是个权力欲非常旺盛的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已有了野心,就绝不会允许威望过高的沙蝎动摇自己的领导地位。或许刚来十三区的沙蝎还有能力与叶迦一争,然而现在的沙蝎,手段固然残酷,凶名在外,心却已经太疲倦了,他虽然活着,却早就死了。

{未完,待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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