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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定] 国士成双 第4部 将驰天下 BY 尉迟回雪 (点击:523次)

国士成双 第4部 将驰天下 BY 尉迟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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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士成双 第4部 将驰天下 BY 尉迟回雪
守株待兔

残月半挂,轻云如絮。
云阳城北一处小院里灯火阑珊,四周寂静人声皆息,只有寒蛩高亢的鸣声寥落响起。
几个黑影闪过,没入漆黑的夜中。
仲秋夜凉,寒露初生。
甫一落地,几个人就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仅凭眼神就能相互沟通,显然是配合多年计划周详的。
当先那个黑衣人径直向前,沿着院墙投下的阴影闪进回廊,一眨眼就到了内院主屋。他侧头紧贴木阁,确定没什么异动方伸手轻轻按在门上。
门从里面落了闩——如同意料中的一般。*地狱整理*
黑衣人从腰间摸出一把薄刃,两指夹了顺着门缝插进去,慢慢向上提起。估摸着高度差不多了,便缓缓将门推开,待那门打开一人宽时身形一闪钻进了屋内。夹着薄刃的手腕发力一抖,门闩无声弹起,收回薄刃的同时伸手接住落下的闩木,整个过程几乎未发出什么响动。
一面盯着屋内的动静,一面反手将门虚掩上,黑衣人小心地绕过桌椅,猫腰摸到床帐前。
帐子并未放下,躺在床上的人也没有丝毫察觉,就那么仰面熟睡,一张极其俊美的睡颜毫无防备地展现在黑衣人眼前。
天璇红使自认阅人无数,此刻面对这熟睡的少年也禁不住心生赞叹。天璇楼从来都不缺少美人,他们的楼主本身就拥有惑人的美丽容貌,但比起眼前这个少年却还是差了那么半分。
这样一个安静无害的少年真的会是南宫家主么?天璇红使忍不住对负责收集资料的蓝部产生了小小的怀疑。
他正想着,突然颈后毫无预兆的一凉,一阵黑暗漫天袭来。
躺在床上的百里骥睁开眼睛,随便向地上扫了一眼后不无遗憾的说:“本想吓他一下,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手了。”
“他看了这许久,似乎不打算动了。”百里骐将倒在地上的人往一旁踢开了些,转身挨着床沿坐下,将被蹬开的被子掖了掖才说:“你继续睡吧,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了。”
“我还睡得着吗?”百里骥别开脸坐起来,伸手抓过衣服边穿边道:“与其干躺着,不如连夜审审他们。”
百里骐看着他,不甚赞同地说:“这些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原本身体底子就弱,再加上这次自废武功元气大伤,没个一年半载是养不回来的。”
“莫不成你要我一直躺到那时?既然一时半会儿的也养不好,不如顺其自然慢慢调理。”见他只是口头阻拦,百里骥三下五除二套上了衣服靸了鞋坐到床沿边,用实际行动展现自己的决心。
微微摇头,伸手将他系错的衣带重新系好,百里骐仿佛自言自语地叹道:“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躲着我。”
百里骥倏然浑身僵硬,勉强笑着分辩道:“说什么呢?我有什么理由需要躲着你?”
百里骐抬眼望进他的眼睛里,淡淡地说:“是啊,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也想知道。”
“我……”百里骥语塞,顿觉这几天来的心理建设都是在白做功。
“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百里骐略略向他倾了几度,果然见他反射性的向后躲。心中微微的刺痛,语音语调却没有多大变化:“我一进来就装睡,刻意躲避我的碰触,和你说话你就顾左右而言他……你,到底是害怕我还是讨厌我?”
百里骥僵着身子,任那温凉的手轻轻触到自己的面颊。汹涌的情绪借由那轻柔的碰触直冲进来,将他的理智冲得溃不成军。
“说吧,没关系。只要你说出来……”
看着面前的人云淡风轻一脸无谓,百里骥藏在袖中的手不觉攥紧了。如果不是可以感受到那心痛受伤的情绪,他几乎都要被这家伙骗过了。
这个人,怎么能带着这么重的情绪还那样平静地说什么“没关系”呢?!明明是担心害怕的,为什么还要问呢?!
一时间,他真的分不清楚心中的酸涩疼痛究竟是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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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其他人,跪在外屋的金十可谓是最难作的了。自翟忻丢下他走后,他就一直在做心理斗争,方正的额头上急出了一层汗。
进去通报吧,不长眼色;保持沉默吧,怠慢渎职;跪着不动吧,内室情况暧昧,非礼勿听;偷偷溜走吧,主子没让起来,不合规矩。
这可把老实的金十愁坏了。
他第一千次后悔自己爱凑热闹的毛病——要是方才他没有凑过来问个究竟也就不会被稀里糊涂踢进门来。
咬咬牙,金十决定还是高声通报好了,至少不能耽误了公事不是?
正待他提气欲言之时,突然听到一声怒吼:“你给我滚远点!”
这声音中羞恼参半,听得金十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当下愣在原地。呆楞间仿佛又听到什么“衣服”、“放手”、“节制”之类的话,于是跌进屋时看到的那幕又清晰地浮现眼前……
鼻腔一热,呼吸间痒痒的粘稠。
金十下意识一摸,满手的血啊——都是鼻血!
七手八脚地掏出布巾擦着,膝下却像有自主意识般向内室挪近了尺许,耳朵也不由得竖起来细听。可惜言语声一时低了下去,模糊得听不清楚内容,到后来只隐约有些衣料摩擦似的扑簌声。
听着听着,好不容易止住的鼻血又留了下来……

于是,当百里骥当先从内室走出来时,两相都唬了一跳。
金十张着嘴瞪着眼,两行鼻血“挂前川”,原本好端端的脸愣是憋得涨红,显出一副滑稽样来。
百里骥讶然停下脚步看着他问:“你怎么还在?你这是……”
后面紧跟着走出来的百里骐拉了他的手径直向外走,越过金十时淡淡道:“自己下去领罚。”
声虽轻,字字清晰犹在耳侧,足见功力深厚。
金十这才惊醒,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赶忙狼狈地爬起来,捂着鼻子往后院水井方向掠去。
夜风中一丝笑音隐隐从梁上传来:“老大,你瞧小十那傻小子糗的,还跟没开荤似的!嘻嘻……”
“……慎言谨行,睁好眼睛。”
“是。”

也许是耽搁的时间较长,也许是本身心理素质不错,总之当百里骥再见到李榕悦时后者的态度还真算得上平静——如果除去他飘忽躲避的目光与紧攥茶盏的小动作不谈的话。
忽略神情紧张不明所以的晨曦,百里骥轻描淡写地向李榕悦提起了自己“不久前因机缘巧合偶遇重逢的哥哥”,然后抱了“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静观其变。
只见李榕悦一双眼睛中忽明忽暗几番闪烁,最终将视线的焦点落到了百里骥脸上,颇为诚恳地说:“当年百里家遭遇不公,你兄弟二人如今得以相认实在难得,真是可喜可贺。不如由我做东,请两位一聚若何?”
“多谢殿下好意。不过家兄自幼身体孱弱,不沾茶酒油腻,也极少出门,只怕……”
“是了!小时候倒是听你提过,若是令兄康健我就该有两位陪读了。倒是我唐突了,若是他不便就算了吧,不用勉强。想来你们兄弟自幼就相处得好,分别这些年再遇……无怪乎看上去……这般亲厚。”
“殿下英明。”似乎身后的紫檀屏风都挡不住那灼灼的目光,百里骥抿抿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一面从几上优雅地端起自己常用的绀黑茶盏:“殿下此次前来恐怕不单是为了探望骥,然否?”
无人答话。
百里骥抬眼,见李榕悦仿佛头一次认识自己一般直盯着自己的脸,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挑眉轻轻咳嗽一声。
李榕悦回神,目光却仍不避闪,温声道:“这茶盏漂亮的紧。”
“家常物件,不值什么,只是用惯了而已……殿下不会是想要这个吧?”
“骏逸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只是骥有个习惯,但凡贴身用过的东西再不送人。”
“是么?”李榕悦终于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瓷盏微笑道:“骏逸这个习惯倒与我相和呢!”
闻言,百里骥慢慢放下本已凑至唇边的茶盏,却也并不接话。
一阵沉默后,李榕悦突然开口问:“骏逸可知黎阳王齐佼昨夜暴毙的消息?”
“哦?”百里骥一怔,右手轻叩几面微摇头道:“还不曾。骥近来偶感风寒,每日过午便不问外务了。”
“原来如此”,李榕悦也搁下盏:“那骏逸怎么看此事?”
“……恐怕事有蹊跷。”
“不错。潜进北姜军中的探子回报,北姜大军近日厉兵秣马,居心叵测。”
“敢问殿下又作何打算?”
此消彼长

北姜历显励十五年冬十一月,北姜王楚恺祯趁黎阳王齐佼新丧之际骤然发难,以上将军陆特为前锋,三十万铁骑挥师南下。
由于北姜上次入侵时曾取道云州,所以黎阳在此修建关隘,设下二十万守军布防。没曾想这回北姜大军竟是强越“北定山——曲江”天险而来,部署在此处的十五万边军促不及防,又加之战线太长,硬生生被在一日内突破。北姜大军如钢刀一般插入黎阳,直指国都安平。
齐佼壮年而崩,只留下了一个儿子。于是在一片惊惶悲怆的气氛中,八岁的太子齐敬登上了王位,改国号为“晟宁”。
在突如其来的国难面前,年幼的黎阳新王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在某些大臣仍在为迁都还是请和而争得面红耳赤时,齐敬以坚决的态度支持了占少数的主战派的意见。一方面缩减内廷用度全力募集兵丁,同时力排众议御驾亲临惠王府,请退隐多年的皇叔齐偲出山。
惠亲王齐偲,字温文,太皇第三子,为赵嫔所出。自幼谦和恭顺,深得太皇喜爱。少时好交游侠义,后因病退隐,于王府中深居简出。永安帝朝因忠顺孝悌加封亲王,至宣宁帝朝已封至双王采邑……
十一月廿,惠王挂帅出征,倾国之壮丁三十万北上迎敌。
与此同时,素以奔袭著称的北姜大军却放慢了行动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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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着轻密貂裘的俊美少年斜斜倚在软垫里,座下脚边搁了个烧得红旺旺的炭盆子。他手上攥着一摞信笺票据,一边翻看着一边还不时抽出一张半张的丢到盆子里焚了。
一名豆蔻芳龄的少女在他身旁侍立,素手芊芊端着个小巧的碧玉钵,将沙锅里煮得香喷喷的粥往钵里盛了些,慢慢用小银勺细细舀凉了些才又掺进花蜜拌匀。
室内谷香蜜甜萦绕不去,引得人满口生津食指大动。
百里骥放下手头的东西,吸口气叹道:“好香!”
“主人歇歇眼,趁热吃点吧。”严云抿嘴一笑,将手中的碧玉钵递过去。
百里骥坐正身子接了碗,只见晶莹的玉色映着碗中红黄绿白色香兼具。细细看去,粳米、糯米、红枣、莲子、核桃仁、栗子、杏仁、松子、桂圆肉、榛子、葡萄干、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小豆、花生……各色上等干果杂粮集于一碗,煞是惹人喜爱;甫入口中,更是甜糯滑润,回味清香,不大会功夫他就将整碗粥祭了五脏庙。
严云正待再盛,严水在外屋通报道:“主人,门房才刚来说公子回来了,现下在——”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同时帘子打起,百里骐人已经进来了。
两人目光一碰,眸中暖暖的关怀先就胜过一切言语。
百里骥看到他玄色的狐皮围领上沾着些晶莹,起身亲自替他解下来,一面问道:“外面下雪了?”
“飘了几片雪花。”百里骐身体微倾靠向他,一是为了方便他解扣子,同时双手滑到他腰间,抓紧一切机会吃豆腐谋福利。
习惯无疑是一个可怕的东西。百里骥只剜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未停,利落地将微湿的围领和外衣除下来。
严云赶忙将碗放下接过外衣,她脸上神情恭敬肃穆毫无不妥,但腮边淡淡红晕仍旧是泄露了心事。
百里骥一瞥瞅见了,无奈地柔声道:“小云,去看看小湘做什么呢,怎么这半天都不见?”
严云低头答应着退出来,这才忍不住偷偷一笑,朝外屋侍立着的严水使个眼色,两人一同合上门出了院子。
听见低低的关门声,百里骥笑叹着摇了摇头,又白了一眼犹自浅笑的百里骐道:“看你干的好事!”
“是‘我们’干的好事。”百里骐收紧手臂揽着他,微凉的唇蹭过他半边脸颊后落到那片微启的柔软上,缠绵辗转细啜慢尝,直到两人的气息都急促起来方才略略松开,下巴搁在他颈窝上低低问:“吃了什么?好甜……”
百里骥脸上登时如火烤一般,立即推开他转过身道:“事情进行的还顺利么?”
“嗯。”见他面上泛起窘色,百里骐便也不再紧逼,顺势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说:“北姜的粮草供应跟不上,加之黎阳援兵已至,陆特不得不缓下势头,两方人马胶着在义州仙人渊附近。”
“义州……”百里骥默默念了两遍,沉吟片刻才道:“这个位置刚好,与我们当初预测的相差无几。现在东渝也在边境上增加了五万守军,沈雨雁身边只有沈常胜那四万御林军可用……只等李榕悦准备好了,我们便可去拜会一下几位‘故人’。”
“不错。”百里骐淡淡颔首,目光落到它处时眼中却渐渐凝冰。想当年他受的颠沛之苦血光之灾何等惨烈,如今身上虽已无痕迹存留,心里的帐却一笔笔清清楚楚。
百里骥看到他一双黑眸中的冷冽阴沉,不由自主地蹙起眉,伸手想要覆住那抹阴郁。哪知刚探到面前就被他捉住手腕,再看那探询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了暴戾之气,只余淡淡的不解。
“怎么?”
“没什么……”想到他待自己的不同,百里骥心中一暖,舒缓了眉心;一时又想到自己竟克得住这样一个人,心下不禁也生出些许得意。
百里骐见他又是皱眉又是偷笑,面颊红润眼睛晶亮,不晓得是在琢磨些什么,于是手上巧劲一拽将他锁在怀抱里,抵着鼻尖笑道:“又想算计谁呢?”
百里骥笑而不答,微侧头在他唇上轻咬一口,趁着他那瞬间的失神滑出他的怀抱跳到地上,步法略动轻巧地绕到桌子对面。
才刚站定,耳边清风一扫,百里骐已经如影随形地闪到了他身后,在他腰间敏感处轻轻一掐,假意恨声道:“往哪儿跑?”
百里骥触痒不禁,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倚着桌子边胡乱推挡他手上的“偷袭”边低声嚷道:“不来了,你仗着武功好耍人呢!”
“你这些天练得也不错了,为夫就陪你过上几招吧。”百里骐笑着答道。他此刻虽是半分内力没使,手上的动作却快的惊人。不过速度快归快,力量把握的可是极好,东拧一下西摸一把的游刃有余。相较之下百里骥的动作便忙乱了许多,光剩下被占便宜的份了。
两个人如孩童般调笑打闹,盆里炭火渐渐得不那么旺了,内室的温度却是只增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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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当东渝百姓欢庆“腊八”节之时,许多北姜平民却因粮价暴涨而煮不起一锅腊八粥。他们不明白为何风调雨顺的年景里米面倒比饥年还精贵,短短一个月的功夫米价已连翻数倍。许多官宦商贾趁机囤积粮食,一些粮铺已无粮可卖,即使有银钱也不能换回白米下锅。市井中渐渐流传出愤懑的声音,有人公开埋怨王上用兵频繁造成粮草紧张粮价居高不下;与此同时,前线战事僵持的消息也源源不断,越来越多的人不满于楚恺祯的穷兵黩武。
民间怨气积聚,作为众矢之的的军队却着实也没比百姓好过多少。
黎阳北郡义州,北姜前部大营之中,身经百战的陆特接连几日无法展颜。攻城掠地难不倒他,冲锋陷阵吓不怕他,惟独白花花的粮食愁坏了英雄汉。他在行伍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向来奉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可谁曾想“先行”的粮草全变成了沙土荒蒿,筹集粮草的官商“百字号”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其他几家官商存粮有限,一时也无法凑足需要的数目。
如今十万兵马已深入敌国腹地,粮草却仍毫无动静,他作为将军不能冒险继续前进,只好放缓速度等了又等,白白遗失了大好战机。本想等王上亲领的中军前来汇合再从长计议,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后续的二十万大军被毫无预兆便陡然暴涨的曲江支流拦在了北岸。现下前部营中只有三日存粮,偏偏黎阳好似知道他们的状况般坚壁清野死守不出,真把他个神勇的大将生生愁白了头。
眼见得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陆特也只能继续等。如果到时候仍不能得援,他便惟有破釜沉舟,与十万北姜儿郎共同拼死硬战。每每想到这个最糟的结局,这位北姜名将就忍不住忧愁叹息。

雪夜宫变

作者有话要说:
宿醉,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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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阳与北姜的刀兵相向使得东渝的平静愈发显得难能可贵,腊日的祭祀和庆典活动似乎也比往年热闹了许多。熙荣帝李榕恒率领文武百官往太庙祭祖,太后沈氏则与宫妃命妇一道去城东光华寺参拜神佛。腊月初十,帝后又陪同太后鸾驾到长生观吃了一日的素斋。皇室频繁的活动将民间的节日气氛推向高潮,满街的年货将喜庆欢娱衬托得更盛,有的商铺甚至早早摆出了上元节的灯烛用物。
与平民百姓不同,上上下下的热闹可累苦了临钦城防和御林军的兵士。几天下来,紧绷的神经叫嚣着疲惫,频繁的岗勤引发出不满。情况汇集到上头,沈常胜估摸着也没甚大碍便提前几天进行了全城换防,这才平息了士兵们的情绪。然而在满城喜庆的掩盖下,鲜少有人注意到这次匆忙间的换防中“换”出了不少新面孔。
腊月十三,北姜前锋强行攻城受挫的消息传至临钦,震动整个朝野。自北姜王楚恺祯登基以来从未有过失败的神话被击破,一些主战派官员立刻跃跃欲试,上表请求熙荣帝出兵参战,以图一血前耻收复故土。这个建议遭到了以右相为首的主和派官员的激烈反对,吴夙忠在朝堂上用“国库无闲钱粮”和“腊月用兵不吉”等理由反对出兵,并明里暗里将主张用兵的兵部尚书一顿讥嘲叱责,却不想正刺激了御座上的熙荣帝。
年轻好胜的熙荣帝李榕恒不甘心多年来被操控掣肘的命运,终于不顾太后的反对下诏出兵,派郢阳侯安西将军沈常胜领兵三万赶往边境,会同驻守在那里的边兵十五万,共计十八万大军北上包抄北姜军队的后方。
腊月十八,沈常胜刚刚奉旨带兵西行,一直小心谋划伺机而动的李榕悦便离开季尉秘密潜回临钦。
两日之后,百里骐与百里骥也晚一步踏上了返回临钦的归程。
虽然仍是乘马车出行,但这一次百里骥并没有晕车。倒也不是他找到了什么预防晕车的良方密法,而是出发前夜他被百里骐痴缠索求了整整一晚,体力透支就此昏睡了近十个时辰,连百里骐何时替他沐浴更衣、何时抱他上了马车都不知道。再加上季尉与临钦本就相隔较近,因此他一睁开眼睛就已到了目的地,连晕车的机会都没捞到。
与严谨等人汇合后,百里骐立刻忙了起来,所有暗中进行的调配都由他安排,南宫家、慕容家以及“百字号”在临钦布置下的势力也都是他统一指挥调度。他肯尽心尽力并不是为了李榕悦,相反的他对他甚至根本没有一星半点的好感。除去利用李榕悦报仇的因素外,他卖力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不干这些事情就要落到百里骥头上,所以再不情愿再不耐烦他也得主动承担起来。况且得了某些“好处”后,他也算不上委屈了。
百里骥到达临钦后又躺了两天才下床,除了几次与李榕悦必要的接洽协商外基本上被养成了闲人一个。说来也怪,他以前每天忙得只有两三个时辰好睡时都没像现在这么困倦,仿佛总也睡不够似的。尤其是在同百里骐欢好过后,他的体力仿佛被抽干了一样,软绵绵的浑身无力,倒是百里骐精神的好比吃了兴奋剂,越做越来劲……而且两人的身高和体格上原本细微的差距似乎有逐渐加大的趋势,真是让他欲哭无泪。
反正除了他外整个世界的人仿佛都在忙,他也只好自己找活来干,分析汇总各处的情报,关注西边战场上的局势变幻……
在临钦城一片平静的表象下,又一年的除夕悄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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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东渝宫廷的规矩,腊月二十八皇帝宴请皇室宗亲,真到了除夕还是各家过各家的。虽说祖宗定了守岁的例,但天家亲情凉薄,想要如寻常人家那样和乐融融地吃顿年夜饭都是奢求。
成帝一生育有六子五女,按说也不算太少。然而六名皇子中除去送往北姜的李榕悦外,只有太后沈氏的两个儿子平安长大。早年五皇子离奇中毒而亡,成帝驾崩后另外两个年幼的皇子也相继染了怪病夭折。相比之下,公主们的健康状况似乎就要好多了,如果不算出生不久就夭折掉的四公主,其余四位公主眼下还都活得好好的。
不过虽说同是公主,地位相去可就远了。这不,摆在太后鸾仪宫中的除夕小宴上,除了熙荣帝李榕恒、太后沈雨雁、皇后吴氏、襄平王李榕憬,就只有六公主一人的位置了。
六公主李倾心时年二八,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又是熙荣帝嫡亲的妹妹。李榕恒甫一登基就册封她为长公主,荣宠尊贵自不消细说,远非其他公主可比。按说倾心长公主也到了适婚年龄,连小她一岁的八公主去岁都已下嫁出宫了,可熙荣帝对这个妹妹宝贝的紧,似乎还想多留她几年,一直绝口不提给她找婆家的事。
东渝皇子要年满二十一岁才能离宫开府。由于成帝壮年而逝,三皇子李榕憬早早被熙荣帝封了王,却因年龄未到仍旧住在宫里。襄平王李榕憬性情暴躁易怒,在宫中惹出不少事端,为此李榕恒没少责骂过他,又不肯破例提前放他出去。兄弟两个原本就谈不上亲厚,现在更是两看相厌,除了必要的场面话外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
皇后吴氏是右相吴夙忠的孙女,相貌倒还算是端庄秀丽,不过她素性怯懦呆板,极不得李榕恒的欢心,要不是家族支持早就不晓得被废黜多少回了。此刻她正小心翼翼地坐在席上,生怕惹自己的夫君厌恶,却不想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已经让他厌烦了。
五人虽围坐一桌,却怎么也热闹不起来。
李榕恒刚为出兵的事与太后沈雨雁闹翻,在这饭桌上他唯一想同之说话的李倾心又隔着桌子远远坐在对面,因此他只默默夹几口菜,鲜少开口说话;李倾心夹在李榕憬与吴皇后之间,这两个人她都不太喜欢,所以只捻了汤匙慢慢啜着羹;李榕憬打小就害怕自己的母后,对任性的妹妹也不甚喜爱,更别提对面的皇兄皇嫂了;吴氏自然不敢多话,沈雨雁也懒懒的不言语。几个东渝身份最尊贵的亲属间竟如路人般,这顿饭吃得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
因此刚刚过了戌时末,形式上的守岁家宴就吃完了,几人纷纷起身告退。沈雨燕也不挽留,任他们各自回了寝宫去。
残席自有宫人撤下,沈雨雁回到起居内殿,屏退侍从并随手关了门。
屋内华丽的凤榻上,一个眉目英俊的青年男子衣衫半敞倚在那里。见沈雨雁进来,他缓缓抬手,眉目间带着庸懒的浅笑,低沉性感的嗓音唤道:“太后。”
沈雨雁微微一笑,将宽大拖沓的金丝凤袍脱下来丢在地上,扶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挨着男子倚到榻中,闭着眼睛哼道:“累死了……”
那男子双手滑到她肩头,打着圈细细摩挲按压着,薄唇轻触着她的耳垂悄声问:“您看这样好些了么?”
沈雨雁“噗嗤”一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眯眼扫了男子一眼,又低声笑了起来。半晌,她伸手指着茶壶含糊地说:“倒碗茶来。”
“是。”男子应着,却并未离开床榻,只长臂一伸拿过茶壶,就着壶嘴含了口茶水,低头凑向艳丽的朱唇。
浅香微苦的茶液在缠绵的唇齿间消磨殆尽,青年男子微微挑眉侧目,英俊中带点稚气,性感中跳跃着激情,无边的诱惑荡漾开来,仿佛是浑然天成的气质。
“还是你最合我意!”沈雨雁娇笑着伸展藕臂攀住他的颈项,反身整个人贴上修长健美的身躯。
男子就势环着她向后躺倒在榻上,手指轻动间灵活地拉开衣带探进肚兜内,引得娇喘轻笑声不住……
突然不知自何处吹来一阵冷风,衣衫尽褪的沈雨雁一个激灵惊醒,自男子怀中撑起半身四下望了望,见门窗都合得严严密密,丝毫未有不妥之处。她皱了皱眉,重又躺了回去。
片刻之后,心中刚刚落定的沈雨雁又觉得有阴风吹过,惊异之下欠身再看,蓦然发现幽暗摇曳的灯烛阴影里一人优雅娉婷静立,罗裙白衣胜雪,素色的佩饰倒有几分眼熟。
见沈雨雁睁大了眼睛,白衣人似轻轻一笑又似轻轻颔首,发髻上簪着的珠花簌簌晃动,脚下未见动作身体却飘近了些。
看到微弱的烛光下那惨白的绝美面容,沈雨雁“啊”的厉声惊叫,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就跳坐起来。
她身边的年轻男子此时也跟着坐起来,随意拾了件衣服给她披在身上,不解地问:“太后,您这是怎么了?”
沈雨雁一把掐住他结实的手臂,微微颤抖着指向白衣人,哑着嗓子尖声叫道:“你看她!”
“谁呀?”男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带着浓浓的不解看着沈雨雁问:“那里有人吗?”
“你看不见?你看不见么?!那个贱人就站在那里呀!!!”
男子扶住有些歇斯底里的沈雨雁,探头又看了一眼才道:“那里根本就没有人,您是累了才会看错。”
沈雨雁惊恐地拽着他的胳膊,努力稳了稳心神,猛地闭住眼睛,再睁开时果然没有了白衣人的踪影。一口浊气吐出,她瘫软了身子倚到男子怀里,直觉得胸口突突地跳个不停。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擦掉额头的冷汗,一声幽幽的叹息自背后传来:“师姐,你欠我的东西想要何日还来呢?”
沈雨雁浑身骤然僵硬,下意识地回过头,那白衣人正立在身后几丈开外,黑漆漆的眸子中幽光闪闪,蔓延在空气中的那种清冷让她不由得心惊胆寒;再转回来,见扶着她的男子仍是满脸茫然不解,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顿觉寒气彻骨,肝胆俱裂!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紧接着是零星几下节奏古怪的锣鼓敲击声,之后夜又重归静谧……
精神高度紧绷的沈雨雁一下子回过神,她厉声高叫着“来人”,同时伸手向鬓间耳边拢一把,反手数枚闪着乌光的细针银钉就向白衣人疾射而去。
电光火石间,白衣人纹丝未动,那些暗器却像是撞到了屏障一般尽数掉在地上,发出细细的声响。
沈雨雁惊恐地瞪大眼睛,连平素媚人的声音都变调了,微微颤栗着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白衣人嫣然一笑,眼睛却紧紧盯住她反问道:“你说呢?”话音未落又飘然上前半步。
沈雨雁嘶哑地吼道:“别过来!我是天子之母,受上天神灵庇佑,尔等鬼魅妖邪近身即灭,魂飞魄散不得超生!永世不得超生!”
“嗤~~~”白衣人摇头不屑地笑着,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厌恶鄙夷,瞬间又靠近半步,精亮的眸子流光闪过,声音低低地说:“天子之母?真笑死人了……你那两个儿子长的像谁呢?你瞒得过世人却瞒不过我,我可是什么都看得到的!上天神灵庇佑?呵呵……你害死了多少人,嗯?你的报应来了,谁也帮不了你!你好好看看,你害过的人都回来找你来了!你只一条贱命,要还给我们谁好呢?”
沈雨雁四下一看,果然从床底角落凭空冒出许多影子,都是扭曲模糊的面孔,狰狞地围上来向自己索命。
“滚开!不要过来!你们这些鬼东西竟敢回来?做人的时候我都杀得了你们,现在成了孤魂野鬼,哀家照样让你们有来无回!” 沈雨雁尖叫着跳下地,抽出挂在壁上的精美饰剑朝那些“厉鬼”疯狂砍去……
看着披头散发只着一件男子外衣的沈雨雁挥舞宝剑破门直冲出去,百里骥冷哼一声啐道:“这女人也有今日!”
半倚在榻上的男子松松披了件单衣,襟口大开也毫不顾忌。他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懒懒笑着说:“哎呀,这身打扮倒也新奇,正好配你!”
百里骥白他一眼,忍不住也笑道:“彼此彼此!”
那男子笑着摆摆手说:“没我什么事了吧?那我可就要回去了。”
百里骥拱手道:“此次多谢帮忙。”
“不敢当,还你人情,了我誓约罢了”,男子忽然正色道:“从此我隋峰便不欠你什么了。”
百里骥颔首,从怀里掏出一枚绯色玉环递过去。
隋峰却并不接,拂袖微微一笑:“既然不欠你的,从今而后你我间就剩下君子之交朋友之谊了。这个你照旧收着,但凡用得到我风月楼的地方尽管知会一声,隋峰定当为好友尽心竭力。”
“哦,那就不谢了,正好也没想还你。”百里骥笑着又把玉环揣进怀里。
隋峰摇头失笑:“半个天下的钱都在你囊中,怎得如此小气?”
“你也是个买卖人,该知道开源节流方是经商持家之道。”
“是是是,多谢大老板教诲!”隋峰哈哈笑倒在榻上,半晌才问:“对了,那个女人你就让她这么跑了?”
百里骥俯身捻起一枚银针,眯着眼睛道:“当然不。”
兜兜转转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都鼠年吉祥哈,尉迟这厢有礼了!下一章也写好了,不过今天起来越看越别扭,感觉还得回炉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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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剑影中惨呼惊叫之声不绝于耳。
隐在阴影里的百里骐脸上淡淡的,一副漠然神情,只有那双幽深的眸子透出一丝寒冰般的冷酷。
此刻他正环臂抱剑,远远看着癫狂的沈雨雁同不断赶来的侍卫战作一团。
说来好笑,这些宫廷侍卫们天天戍守在大大小小的宫门殿堂,却没几个真正认得天颜的,更别提前任皇帝的老婆、现今皇帝的老娘了——他们就是借个胆子也不敢盯着她看!
有时候,人们为之前赴后继拼死争斗的身份不过就是一身华丽的装扮而已。脱去龙袍凤服,不过寻常男女,谁也没有三头六臂。
侍卫们如何也想不到眼前的疯婆子就是不久前还高高在上的太后;而在已被催眠的沈雨雁眼里,四面围住她的都是前来索命的鬼魅。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以此类推,疯子遇到侍卫,似乎就只有开战了……
沈雨雁杀手出身,虽说是以用毒见长,但那功夫也绝不是虚的,即便有些生疏仍是招招狠厉,寻常侍卫哪里是她的对手,一时死伤惨重;不过侍卫人多,且源源有人赶来,众人一齐动手围攻,不多久也让沈雨雁身上挂了不少伤口。
百里骐一路从鸾仪宫跟出来,却只是远远看着双方撕杀,偶尔弹出石子击倒几人,让包围圈漏出点缺口,引着沈雨雁往皇帝的寝宫方向杀去……

元彰殿内,李榕恒面色青白地瞪视着大开的殿门,脊背僵硬地挺直,左手握着玉玺,执剑的右手微微颤抖,明黄色的穗子颤得尤其明显。
他脚旁,吴皇后跌坐在地,一脸惊恐。
周围铁甲团团围拢弯弓相向,黑色压抑的气氛紧张得仿佛一触即发。
全副武装的兵士中,一身太子冠带袍服的李榕悦背对着殿门负手而立,夹着雪花的寒风吹起衣摆佩带,飞扬的发丝半掩白皙的秀丽面庞,微眯着的双眸深处似有火光跳跃,略现单薄的年轻身躯却散发着平日里不曾流露出的威严气势。
“交出玉玺,孤可以留你个全尸。”
李榕恒的脸色又白了一分,咬牙慢慢道:“你要逼宫夺位,也该想想天下人的口舌!”
“逼宫夺位?”李榕悦嗤笑一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沈氏蛇蝎心肠,秽乱后宫,与黎阳太师私通,毒杀先皇,妄图以贱孽易取我东渝龙祚。其居心叵测,用意歹毒……”
“住口!”李榕恒喝道:“逆臣贼子胆敢信口雌黄,污蔑朕与母后!”
李榕悦冷冷勾起唇,双手轻叩,三声击掌声在殿内回响。
旁侧一名士官递上一轴画卷。
李榕悦接了那画卷往地上一丢,卷轴滚着散开,赫然是一个男子的画像。
只一瞥,李榕恒就变了脸色,吴皇后更是掩口低低惊叫了一声。

诚然李榕悦、李榕恒与李榕憬的相貌都不似成帝李锐业,但年老的宫人都知道李榕悦极像早逝的郑皇后,而李榕憬的样貌也看得出沈雨雁的影子。惟独熙荣帝李榕恒,既不怎么像成帝也怎么不像沈太后。其实若只是不像先帝倒也不算什么问题,毕竟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呢,谁也没规定子女的长相必然得肖似父母,所以之前也无人对李榕恒的血统提出质疑。
然而当地上的画卷展开,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画中的青年男子锦衣玉带,五官分明如雕似刻,虽然只是随意而坐,但那深邃的眼神却似鹰隼般犀利,仿佛有实质性的压迫感般让看到的人无法忽视。最显眼的还是他右鬓处细细的一缕白发,衬得一张俊脸邪魅张狂到了极致。
不过让人震惊的显然不是这个男子独特的阴邪气质,而是他与熙荣帝外貌上的联系——如果去掉那份锐利张扬,单看画中人五官脸形,赫然就是另一个李榕恒!
“眼熟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榕恒慢慢抬起头,毫无感情的声音中却隐隐带着一丝不稳。
李榕悦冷笑着说:“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装了!呵呵……好一出瞒天过海的毒计,可怜父皇竟被你们骗了这些年!”
“你……”
“此人是黎阳太师列慕秦,正是沈氏的奸夫!至于你,看你们的相貌就知道了,自然是杂-种-余-孽!”
“你少含血喷人!”李榕恒怒道:“列慕秦早已失踪多年,你现在仅凭一幅画像就妄想混淆视听,当真可笑!莫说这幅画不晓得有没有被你动过手脚,以天下之大,就算这个人真的与朕相像也不足以为据!”
“哦?好!你也不必嘴硬,若真是我东渝皇族血脉不妨与我滴血一验!”
李榕恒死死盯住李榕悦,紧抿着的唇微微泛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怕了?哼哼……你也知道的吧,害死父皇之后,沈雨雁那个贱人夜夜笙歌,裙下男宠无数,有个这样淫荡的娘自然也……”
“李榕悦!”熙荣帝再也忍不住咆哮道:“你怎么还没死?!你为什么不去死!看你这张脸,父皇在世时就说你‘男生女相,福寿不长’!你这个克母的扫把星,连阉人奴婢都不喜欢靠近你!你在北姜做质子这些年,他们怎么没杀了你?哈!一定是你那下作妖媚的样子伺候的北姜王很爽吧?哈哈哈……”
李榕悦登时沉下脸,阴翳的冷光在棕黑的眸子里闪过,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硬生生压住了这股怒火。
正在这时,一名身着细甲的侍官靠过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李榕悦转瞬间勾起唇角冲李榕恒轻蔑地笑了一下,话却还是对那侍官说的:“把他们带过来。”
不一会儿,随着一声女子的惊呼,李榕恒猛然转头,见李榕憬与李倾心被押着从殿旁侧门走进来。倾心被高高的门槛绊住,押着她的兵士粗鲁地拉了她一把,故有那吃痛一呼。
李榕恒脱口叫道:“倾心!”
“皇兄!”李倾心抬起头,睁着雾气朦胧的大眼睛实在是楚楚可怜;而她身旁的李榕憬则在看见李榕悦后拼命地挣扎叫骂起来。
李榕悦一招手,两人立即被押到他近前。
李榕憬的身材是三个皇子中最魁梧的,此刻他虽是双手被缚在身后,却极为不甘心地扭动着,即便宝剑架在脖子上也不肯安静,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直瞪着李榕悦。
唇边挂着淡淡冷笑的李榕悦突然甩手照李榕憬脸上就是一巴掌,速度之快力量之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榕憬一个趔趄竟栽倒在地,连李倾心都吓得停止了低低的抽泣。
不管惊愕呆傻满面难以置信的李榕憬,李榕悦伸手轻轻扶过李倾心,指尖划过一滴缀在她睫毛上的泪水,声音如柳絮般轻柔地问:“多年不见,倾心可还安好?”
“混帐!给朕放手!”还没等李倾心反应过来,李榕恒已经将玉玺往吴皇后怀里一丢,自己提着剑冲了过来。
刚才他以毁损玉玺相挟方能与李榕悦对峙,此时一撒手,还不及碰到李榕悦的衣脚转眼就被蜂拥而上的兵士压在地上。
“皇兄!”李倾心回过神,望着犹自挣扎的李榕恒惊叫着哭出声来,一面向着李榕悦跪下哭求道:“太子哥哥,你放了二哥和三哥吧,这个皇位还给你,我们一家人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以前?一家人?”李榕悦慢慢俯下身,温和地看着她。
“是啊,就像小时侯在鸿文阁读书时那样。那时候……那时……”
“倾心!”李榕恒突然嘶声吼道,凄厉的声音在大殿内嗡嗡地回荡着。
只见黑色的血从李倾心的耳鼻内缓缓流了出来,她迷茫地擦了一把,似乎还未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双手撑着呆坐在地上喃喃地说:“我……我……头好晕……”
李榕悦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叹道:“倾心啊,你怎么到现在还未明白呢?我们,我和你们,从来都不是,一家人。”
李倾心浑身一震,大约是想抬起头,可却被一阵抽搐打断,而后终究颓然倒向了一旁,倒在同样七窍流血的李榕憬身边。
“啊——”李榕恒陡然疯狂地挣扎起来,青筋历历双目赤红,被兵士铁甲刀剑划破的手指鲜血淋漓。
李榕悦静静看着侍官上前确认李榕憬与李倾心已死,这才重新抬头,视线越过被七八个兵士死死按在地上的李榕恒,径直望向了吴皇后。
吴氏怀抱玉玺,浑身抖如筛糠,惊恐地看着他。
李榕悦淡淡一笑,伸手向前道:“你也不必如此了,我少幼时认识的吴梅儿可不是这般怯懦的。放心吧,我与你倒没什么过结,放你一马也不是难事……拿过来吧。”
吴皇后眨眨眼,竟然停止了颤抖利落地站起身,双手捧着玉玺走到李榕悦近前,恭敬地躬身递上,清亮的声音稳稳道:“谢殿下不杀之恩!”
李榕悦接过玉玺仔细看了看后递给随侍收好,这才虚抬手让吴氏起身,略略点头道:“你倒是个明白人,宫里明枪暗箭处处权谋,不该看的不该听的不该懂的一样都碰不得,难为你一介女流竟有如此心机。”
吴氏低头答道:“殿下谬赞了。吴梅儿德浅色薄,自知无宠可恃,只得小心谨慎,惟恐有丝毫过错,如此藏愚守拙也实在是无奈自保之举。”
“嗯,李榕恒竟然荒淫到痴恋亲妹,那沈氏又十分放荡狠毒,确实委屈你了……不如我替你做主,另谋一桩姻缘如何?”
吴氏眼中微微波动,随即敛衽摇头道:“殿下圣明。然吴梅儿既已嫁入皇族就是李家的人,纵使父兄夫婿大逆不道,梅儿却不敢乱了皇家规矩。如今在此发愿,惟望长伴青灯虔理佛法,为东渝祈福,恳请殿下恩准。”
李榕悦神色莫辨地看了她一会儿,良久才道:“不理俗务倒是个修身养性的法子。”
“谢殿下成全。”吴氏闻言立刻下拜。
李榕悦微侧身让过她这一礼,然后唤过侍官将吴氏带下妥善安置。
回过身来,这边李榕恒已经渐渐折腾不动了,身上明黄色的袍子都挣得几处撕裂,家常戴着的金冠也滚落一旁,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只是那眼睛仍死死望着李倾心的尸体。
李榕悦摆摆手,按着他的兵士撤到两旁。
没有了钳制的李榕恒立即手脚并用地爬到李倾心身边,颤抖着抱住犹有余温的身体,埋头吻那乌青色的嘴唇,连那些黑腥的血迹都吮进了口中。
李榕悦微微皱了皱眉,冷眼看着他的动作,直到对方抬起头——那双泛着血红的眼睛写满绝望和怨恨,低哑难辨的声音呜咽道:“为什么?你恨母后和我倒也罢了,可倾心她什么也没做过,你为何就不肯放过她?”
“想当初五皇弟也什么都没做过,你们放过他了么?比起没有机会长大成人的榕悯,你们还有什么好冤枉的呢?况且这毒并无痛苦,我已够仁至义尽了,要知道榕悯死的时候可是痛得连眼睛都闭不上!”
“李榕悯的死为什么要算在我的头上?”*地狱整理*
李榕悦仿佛听到了笑话般弯起眉眼,只是眼中殊无笑意:“谁让你是沈雨雁的儿子呢?就算不必母债子偿,也要斩草除根!再者,我身为李氏子孙,自然要除掉你们肃清门户,否则父皇在九泉下也难以瞑目。”
“哈哈哈哈……”李榕恒狂笑,指着他的脸啐道:“你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掩饰谋逆篡位之行?举世皆知朕是正宫皇后嫡出,凭你一面之词就想污蔑我的出身?”
李榕悦刚要张口,殿外噌呛乒乓打斗之声迅速由远及近。
借着为数寥寥的火把和皑皑白雪的映衬,只见一簇护卫草草排出长弓半月阵,正与一人混战不休,两方不分上下,边斗边往大殿这边来。待到灯火明亮处,这些人的面貌也隐约可见,忽听李榕恒惊呼道:“母……母后?!”
那被围攻的人蓦然一震,尖叫一声闪身就往殿内冲。众人意料不到,被那声尖利的叫声刺得嗡嗡耳鸣目眩,竟来不及阻挡,被那人直奔到李榕恒的身边。
此时的沈雨雁全无往昔雍容美艳的模样,如厉鬼般伸出涂着金红色指甲的手颤抖着抓住李榕憬的尸体咆哮道:“憬儿,憬儿!”
李榕恒抱着李倾心,有些怔忪地看着沈雨雁身上破烂的男衫,喃喃道:“母后,你这是……”
“师兄!”沈雨雁的目光瞥到了地上的画轴,突然笑起来,转眼又作悲怨状,凄然哭道:“师兄啊,你怎得如此狠心,竟为了那个贱人抛下我们母子!”
“母后!你……你说什么……”李榕恒整个人如遭雷击,眼睛倏然睁大。
一旁李榕悦冷笑道:“她已认了,你还不明白么?”
“我不信,我不信!我是父皇的儿子!我是东渝的皇嗣!”
“住口!‘父皇’二字也是你叫得的么?你们母子伙同黎阳妖人害死父皇和皇弟,妄图窃取帝祚,孤幸得先祖保佑才大难不死逃过迫害。今天,孤当铲除你们为父皇报仇,以正乾坤!”
他们二人神情激动,沈雨雁却慢慢松开李榕憬,将他挂在项上的明珠扯下握在左手,一双眼睛狠厉地环视着周围的兵士,最后视线落到李榕悦的身上,恨声叫道:“是谁胆敢害我孩儿?是谁!”
谁字出声的同时,右手宝剑蓦然掷出。
再回故居

作者有话要说:
校园网抽了,刚刚才修好,还好赶得及今天发,再耽误一个小时可就得推到明天了……尉迟发现每当自己想表现一下时就得出点什么事,真是狂晕!
另:今天工会发了个奖品给尉迟,说是去年参加XX比赛的奖品,说得咱一怔,想了半天才明白,敢情就是上个月的事!虽说“去年”二字也没错,但这感觉还真是——怪怪滴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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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大惊,护驾的话还来不及喊出,另一道寒光已从李榕悦侧后方射来,后发先至地将刺向他颈前的剑锋撞开!
沈雨雁蓦然瞪大双眼,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
李榕悦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
殿外雪地上,一人环臂静立,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一般。周围横七竖八倒着方才那些御林侍卫,甚至没人注意到他们究竟是何是倒下的。
百里骐玄色的衣角随夜风落雪微微翻伏,原本是收敛凝重的颜色却叫他穿出了耀眼光亮之感;那修长的身姿巍挺如玉山,端丽精致的五官却隐带肃穆萧煞之气。
天上无月,只因光华清辉尽谪凡尘!
面对这个光与影的矛盾体,没人敢去看他,似怕光辉灼目,又似恐煞气伤身;然而没人能忍住不看他,毕竟绝世独立再难寻觅,纵然飞蛾扑火亦不足惜。
于是众人都纷纷转头抬眼,或呆楞或惊叹地望着雪中宛如神祗的少年,连一直断断续续飘落的雪花也逐渐不见,仿佛天地把时间永远停滞此处,欲将这一瞬凝成画卷一般!

百里骐当然不喜欢这些闲杂人等如此看着自己,登时不悦地挑起眉,努力压制那想要踹人的冲动,一面犹豫着是否该赶紧闪人。
正当此时,沈雨雁突然大叫道:“你不是她!”
几个兵士转脸瞪她,脸上写满“闭嘴”二字,神情就像是在看疯子。
百里骐隔着一大票人扫了她一眼,不过显然没有搭理她的打算。
沈雨雁慢慢收起惊恐之色,安静而无力地低下头,伸手拉了身边的李榕恒一把。可惜李榕恒从方才开始就眼神空洞地死死抱着李倾心,对她的拉扯根本没有反应,只是身体无意识地摇晃了一下。
李榕悦被那一声大叫唤回了神,刚回头就看见了这一幕,立即警觉起来,抬手指向沈雨雁道:“把这个妖妇捆起来!”
不等周围兵士动手,沈雨雁突然跳起身将左手里的明珠往地上一砸,登时白光耀眼烟气刺鼻。众人反射性地合目掩口躲避,惊慌中碰撞推挤便再所难免。
李榕悦情知不对,立刻命令放箭。然而烟雾太重,根本看不清目标,勉强射出的箭矢自然也无准头可言,甚至有几人被同伴的箭射中,惨叫之声顿起……
待到烟气消散,殿内果然已不见了沈雨雁的踪影,地上只余三具尸体——李榕恒早被流箭扎成了刺猬,还哪里有命?!
被亲卫护在中间的李榕悦虽然毫发无伤,却也惊怒非常。回首一瞥,见雪地里的玄衣少年不知何时亦不见了踪迹,这才稍稍放下心。一时忽又想起了什么,眉心微蹙面带犹疑,少不得强自收敛心神——毕竟眼下需要他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且说沈雨雁趁着众人混乱之际反而提气轻身调头向内殿逃遁,径直穿过空荡荡的过厅和书房,推开门直奔熙荣帝的龙床下——她知道这里有一条通往宫外的通道,是东渝开国之君隆圣帝为自己和后世子孙准备的最后退路。
屋里昏暗一片,沈雨雁来不及也不敢点灯烛照亮,只凭记忆伸手摸到床身雕刻的金龙,朝龙眼处使力一抠,听得“轰隆”“喀啦”闷闷声响,洞口便显现出来。她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即翻身钻进去,洞口又重新封闭,完全看不出有人来过。
静谧中突然“嗤”的一声,火光跳动间蓦然大亮。
已换上深色夜行衣的隋峰举着烛台从幔帘后走出来,一脸古怪地看着身旁同样装扮的百里骥。后者讪讪摸着下巴笑道:“别这么瞪我,我也想不到她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了嘛……要不,你等等再走?”
隋峰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翻了个白眼懒懒说:“那个女人走过的地道我可不想进,还是易容出去算了。”
“外面乱糟糟的怎么走?况且李榕悦早封闭了宫门,你就算易了容也不好出去。”
“少不得翻墙呗”,隋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本来我就没打算从这儿出去!想本大侠玉树临风,怎么能钻地道?我不过是好奇才答应过来看个究竟的,没想到还真有……”
难道翻墙头会比钻地道更“玉树临风”么?什么逻辑……
满头黑线的百里骥正腹诽着,隋峰忽又靠过来颇感兴趣地问:“哎,你怎么知道宫里有这么一条密道?又怎么知道洞口在这里?”
其实密道又何止一条——
百里骥沉吟半晌才嘟囔道:“这叫历史经验!一个个都在床底下挖坑,纯粹是智商问题……”
“啊?”
“听不懂吧?听不懂就对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那边恐怕已经出去了,你赶紧下地道,走人!”
“诶呀,好一个过河拆桥!罢,罢,罢,不敢碍君之眼,在下走还不成么?”
两人调笑着打开地道入口。
隋峰担心沈雨雁可能还滞留在里面,便当先跳了下去,有意无意地将百里骥护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轻声问:“这地道通向哪里?”
“原来是往皇城外清水巷,现在……通到我家。”
“哦……啊?”

百里骥说得可是大实话,而逃生中的沈雨雁显然不知道就在几天前这条密道才被改动过,所以当她钻出隐在怪石中的出口时,面对着结冰的湖面和白雪掩映下略显荒芜的园子,一时有些发懵,走出不远就开始隐隐的惶恐不安。
“嗖——”
还不待她多作反应,突然膝弯一软跪倒在地。
沈雨雁大惊,挣扎着爬起来四下张望,恐惧和寒冷使得仅着破烂单衣的身体止不住颤栗着。
破空之声蓦然响起,她身子一晃再次跪倒在雪里。
明明听得到声响却无法避开,沈雨雁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她维持着跪倒的姿势,颤抖的唇中挤出两个字:“是谁?”
回答她的只有风声和远处的炮仗声。
就这么过了半晌,正当沈雨雁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又一次试图爬起来时,一个小雪团再一次击中她,让她跪回地上。
沈雨雁崩溃了,她嘶哑地大吼:“什么人?出来!出来!”
“闭嘴!”
话音刚落,一个大些的雪球“砰”地砸到了她的嘴上,几滴猩红溅落雪地。
沈雨雁捂着溢血的口鼻,如惊弓之鸟般在寒风中歇斯底里地寻找着敌人。当然,除了枯枝白雪她什么也没找到。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一声冷笑似在耳边响起,震得她脑袋里嗡嗡乱响。
那个声音继续冷冷道:“这是‘镇北大将军府’,时人也叫它‘百里府’。虽然现在是一座荒园,但这里曾住过何人想必你也记起来了吧?”
沈雨雁大惊,脸上全然惊悸,望着眼前一丈外仿佛幻影般凭空冒出来的玄衣少年,肿起的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拜你所赐,当年我也差点死掉,几次从鬼门关前转过。”百里骐衣袖一招,旁侧回廊上结挂的一排冰凌“咔啦啦”折断,尽数被吸进玄色的衣袖中。翻掌一拂,那些由水化成的利器闪着寒光射向跪坐在地的沈雨雁。
在嘶哑的尖叫声中,十几支冰凌擦着沈雨雁身体划出数道不深的血痕后纷纷没入雪地里。
百里骐厌恶地皱皱眉,只见沈雨雁身下的雪冒着热气迅速融化开——竟是给吓得失禁了。
“真脏!这可是小娘亲最喜欢的园子!”山石后,百里骥蹙着眉转了出来,身旁是犹在四下打量着的隋峰。
沈雨雁看到隋峰,眼睛一亮突然挣扎起来,含糊地叫道:“浩……浩月,快来救我!”
隋峰仿佛吓了一跳般仔细端详了她一阵,继而夸张地惊叫道:“太后?!您老~~~人家怎么在这里?还这副鬼~~~模样?”说罢又立刻转向百里骥,满面为难地揽着他的肩,边作苦闷状边叹气:“在下生平最见不得女人的惨状了,况且她还向我呼救,这可如何是好?”
百里骥同他有些交情,大抵也知道他的脾性,立即随着他的话头调侃道:“隋兄不妨袖手旁观。”
“有违侠义之道啊……”
“不愿袖手旁观?那你可以闭上眼睛。”
“诶呀,高见!”
两个本性同属乐天无聊派的人正自顾自调笑到忘我境界,突然同时打了个寒战,齐齐转头。视线越过目瞪口呆的沈雨雁头顶,只见百里骐微微抬起下巴,遥遥望着这边,脸上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就是无端的让人心里发毛。而此时他目光的焦点似乎是……隋峰搭在百里骥肩头的那只手……
在百里骥暗叫糟糕的同时,隋峰已经迅速收回手,装模作样地客气道:“敢问贵府大门在何处?”
“咳……沿这条道往前,路尽右转。不送!”
“不敢有劳,在下告辞,告辞。”隋峰正经八百地朝百里骐拱拱手,竟然真使了轻功,一溜烟地——跑了。
百里骥正想翻个白眼,玄色衣衫已然到了面前。
唇边挂着淡笑的百里骐曲指勾了他下巴,指尖细细摩挲着白玉般的颈项,问:“玩得开心?”
百里骥本就怕痒,给他这么一摸半边身子都酥了。凭着过往经验,知道自己若是敢躲那人必然变本加厉,于是索性就往他身上倚过去,压着他的手叫他不方便动作。
百里骐自然名正言顺地捞他在怀,淡淡道:“学坏了……看来果然不能让你同那开妓院的混在一起。”
百里骥被他一句话噎得够戗,心道这家伙醋劲奇大,刚才隋峰不过显出半分亲昵他就一副要砍人的臭脸,活活吓死人了!
隋峰固然是以妓院作为掩护,但自己名下也有不少青楼楚馆,那“开妓院的”还不晓得是说谁呢……
不过这话百里骥是敢想不敢说的。如今罪魁祸首已经开溜,若是自己不能及时理顺了他的逆毛还不得……咳,活活被……那啥死啊!
思及此,百里骥立即采取暴力不暴力都合作的态度,点头附和道:“是,以后坚决不找他喝酒了。”
岂料百里骐闻言登时挑眉:“你还找过他喝酒?”
“没没没!我就这么一说,纯属比喻手法!”百里骥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赶紧猛摇头补救。
百里骐看了他半天,这才微笑道:“酒能乱性,以后只许在我身边喝。”
不期然想到两人第一次缠绵时他身上醇厚的酒香,百里骥脑袋里“轰”的一下乱了,晕晕忽忽涨红了脸蚊蚋般低低“嗯”了声。
气氛正好,百里骐突然揽着他侧身拂袖隔空就是一掌,将离地道入口几尺远的沈雨雁击倒在地,冷然道:“想跑?”
沈雨雁好不容易偷偷爬到入口附近,眼看就能逃脱却被一掌重伤内腑,跌在地上连着吐出好几口鲜血。她自知逃脱无望,反而上来狠劲不再害怕,怨毒地抬头瞪着两人厉声笑道:“上官静的两个儿子当真很好,果然尽得狐媚真传!她在地府看着你们暧昧不清的恶心模样,心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呢……哈哈哈——啊!”
百里骐又一掌将她掀出去两丈远,眼睛里的冷冽比冰雪还彻骨。
沈雨雁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艰难的呼吸中带着杂音,似是被断骨刺穿了肺。
百里骥及时按住百里骐再次抬起的手,对他微微摇头,转而看着垂死挣扎的沈雨雁既冷淡又坦然地说:“所谓‘见心见性’,我今天才算明白了。像你这样一个人和我们小娘亲永远都不会在同一个档次上。那样温柔、美丽、善良的女子,你连她万分之一都不及,还妄想同她相比?小娘亲生前对我们的唯一期望就是能够幸福地活着,而我们现在就已经做到了。如果我爱的人正巧是他,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当然,像你这样的人恐怕理解不了,不过你的理解我也不需要。顺便告诉你,我们爹和小娘亲都是好人,他们去的地方叫天堂,和你不是一路的。你下了地狱后只管找你的师兄去,他是肯定在那里的!”
沈雨雁似懂非懂地听了,一双怨毒的眼睛逐渐变得茫然,费力又模糊地重复着:“天堂……地狱……”突然又一口血咳出,她蓦然笑了起来,十指抓着雪里的枯草道:“好,那他和她……便再也……遇不到……遇不……”
见她脸上的笑容凝固灰败,无神的眼睛似空洞般半张着,颓然横在雪里不动了,百里骥长叹一声,尽管知她死有余辜,心里到底还是对她的下场起了一分同情。抬头看了看百里骐,却意外发现他根本就没看沈雨雁,一双眸子只认真地盯在自己脸上,奇怪之下正待相询,对方却先低头凑过来,微凉的唇印上了自己的。
然而不同于以往,百里骐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一动不动地贴着。仿佛这并不是一个吻,而是某种虔诚的仪式……半晌,他稍稍后退,几不可闻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这下百里骥可真是莫名其妙了,不由呆呆地问:“谢什么?”
一抹温暖的笑意在百里骐脸上漾开,看得百里骥眼睛都直了,一瞬间忘了自己刚才的问题,任对方静静拥着自己。那怀抱是如此温暖坚实,仿佛把冬天隔绝到了一双臂膀之外。
在这个见证他们出生并共同成长的地方,两个同穿黑色衣衫的少年伫立在柔软纯白的雪地,一切出奇的和谐搭调。
不知不觉中,新的一年到来了……


丝丝缕缕


雪霁日升,金色的阳光将背风处及膝的积雪映得晶莹剔透,枝头零星的红梅隐约在白雪的掩盖下显出火热的红,为素裹的大地凭添了一分娇艳。
临钦城里的普通百姓大都还不清楚,只消一夜,皇城中高高的金座之上,其主已易。
当然,这些在天子脚下混营生的人们也远比山野小民来得敏锐。走亲访友的人们很快就发现城门街巷上较往常增加了不少神情紧张严肃的兵士,皇城上空似乎也笼罩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数名官宦的府邸连夜被抄封,慌张不安的情绪如疫病般迅速蔓延,小户人家闭户不出,富户豪门则忙着到处探听消息……
直到午后,新帝的榜文和讨逆的檄文同时贴出来。这种既古怪又不和祖制的组合明白地传达了一个信息:在寻常百姓团聚的除夕夜里,一场宫闱争斗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落幕了。
大年初一,改天换地。
冠冕堂皇的榜文用文人的笔掩饰了冰冷血腥的政治。百姓不需要知道其间的过程,只要明白结果就够了——李榕悦,这个羁留在北姜近十年的前太子,以先帝嫡长子的身份诛杀了冒充皇子的黎阳余孽,夺回了原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对此,惊异者有之,恍然者有之,恐惧者有之,庆幸者有之……当然也会有些事不关己偷懒躲闲的。
临钦城内百字号置下的产业不分大小都歇业七天,除了看铺的其余伙计统统放回去过年了。相较之下,严姓众人都是各忙各的,连聚首吃顿团圆饭的功夫都没有。
往年忙于核帐的严谨自是不消细说,比从前更添了无数事情。又要关注北姜和黎阳的动静,又要协助宫里的严禹,还要准备物资人手预防可能发生的意外……最后,核旧帐立新帐也主要还是他的事!饶是他聪敏勤奋七窍玲珑,也累得焚膏继晷,恨不能一分为三。
百字号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里里外外能忙的都忙去可,只除了最上头的那位……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百里骥对着面前的俊颜茫然了片刻,这才隐约想起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来的。微微一动想要起身,垫着脑袋和环在腰间的两条手臂同时收紧,将他拉得更近,一双含着宠溺的黑亮眸子近在咫尺。
百里骥见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那眸子里也毫无睡意,便抓着头问道:“现在几点了?你早醒了么?怎么不叫我?”
“三、四点吧……是不是饿了?我刚叫人准备了吃的,一会儿就好。”百里骐笑望着他,一瞬不瞬地欣赏那犹带慵困迷糊的可爱表情。
“哦……竟然睡了这么久,得赶紧起来……嗯?!我的衣服哪儿去了?”
百里骐将伸头探脑的人拽回怀里,用被子裹严了才道:“早上时你穿着衣服就睡着了,我看那衣服沾了些灰土,便替你脱了下来,叫人收拾了。”
“噢”,百里骥不死心地继续东张西望着:“那换的新衣呢?”
百里骐眼神微闪,揽在他腰间的手不甚安分地往洁白柔软的里衣内探去,一面邪邪笑道:“我忘了……”
“什么?!”百里骥眉头一跳,匆忙捉住那只意图不轨的“狼爪”,瞪起漂亮的眼睛没什么威慑力地狠盯着他,咬牙嘀咕道:“你这绝对是故意的……”
百里骐飞快地在那桃粉色的唇瓣上香了一口,在对方抓狂前抢先说:“你怎么奖励我?”
百里骥有些发懵,反射性地问:“我为什么要奖励你?”
“因为我坐怀不乱啊!”百里骐理直气壮地答道:“我亲手替你脱衣却什么都没做,你看我们是不是现在……”
“你给我滚出去~~~”百里骥黑着脸吼道。
话音刚落,一声奇怪的声响闷闷传来——
咕噜噜
于是,百里骥的脸瞬间又转红了。
百里骐哈哈大笑,再次偷香得手后迅速翻身下床,伸手一刮他的鼻尖道:“看样子还得先把你喂饱!”
百里骥彻底无语,心知比身手两人又着实不在同一档次上,只能奉送他一个“加强版”的白眼了事。

虽然从小就被教育要“寝有寝处,食有食所”,但他们两个骨子里都是自由懒散的现代人,因此这顿午不午晚不晚的饭也就在屋里摆下了。
趁着严云严湘抬来炕桌调开碗碟的功夫,百里骥默默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细细和记忆中的景象比较着——墙上的字画已经不是小娘亲喜欢的那几副了,架子上也空空荡荡的;桌椅的位置倒还没变,只是漆面有零星的瑕疵,像是反复擦拭所造成的痕迹……
当年成帝李锐业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并未对百里捷“病故”的事做出什么回应,完全是一副“冰冻处理”的姿态。这样一来可苦了吏部和兵部的官员们,因为按照先例,像百里捷这么高品级的官员死后皇帝是不能不闻不问的,要么褒奖封勋,要么慰问安抚,要么斥责查没……无论如何也没有晾着不管的道理。可成帝偏偏就是甩手不搭理,吏部和兵部只好低调草草结事。到现在民间只知镇北将军染病卒于任上,对具体的时间和经过都仅是传闻猜测。
因这座宅院原非敕造,而是百里家祖上的私产,再加上百里家并未绝户,所以兵部销了百里捷的军籍、户部停了他的俸禄,对这园子却没动分毫。这些年他们不明不白地流落在外,早已断了京中音信,府里的仆婢自是留不住的,偌大的祖宅只剩老管家王伯领着几个忠厚的家丁勉强支撑着。几年下来虽未破败不堪,却也难免大盗小窃,府里值钱的东西都散落的差不多了。尤其是在三年前王伯去世后,几个家丁也都离开了,只有王伯的独子照爹爹临终时的嘱托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在这里不时看护打扫,其中艰辛困苦自不必细说。
这一切直至两年前百里骥派郝慈偷偷回府查看时才得到实质性的改善。郝慈按百里骥的意思稳妥地安置了王家四口,另遣可靠的人手暗中修缮保护这宅院,如此才有了今天这个样子。
手刃仇人后,百里骥心事了了一桩,放松之下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百里骐当然也就陪他在这里歇了。而院落屋舍中保持得最完好的就是关静生前住着的这三间屋子,除了贵重的摆设遗失外,几乎没有什么损耗改变。他们兄弟二人幼时的屋子虽然也还能住,但那张床对于已经长大两人来说还是略嫌拥挤,所以两人就暂住在了百里捷和关静的主屋内。

百里骥怅然出神之际,百里骐一直在旁静静看着,知他心中所念却也不出言打搅。直到粥菜点心上齐,严云严湘悄悄退了出去,百里骐这才挨着他坐下,伸手揽他在怀。
回过神来的百里骥朝他微笑了一下,轻声道:“我刚刚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百里捷去了飞鹰岭,小娘亲就在这里弹琴给我们听……你还记不记得我弄断了她的琴弦?”
“嗯。”
“我是故意的呢……虽然不太懂音律,但那首曲子很忧伤,我不喜欢看见她弹琴时那担忧牵挂的样子。”
“我知道。”
“你发现没,我们竟然连半幅爹娘的画像都没有!不过这个时代的画像太失真了,偏偏我的素描又画得很糟糕……”
“你心里记得他们就好了。”
“可是现在我突然很想念她,想看到她……即便是她偷偷蹙眉流泪的样子也好……但她已经不在了,他们两个都不在了……他们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
百里骐望进那双略显激动的眼睛,良久,坚定而平缓地说:“我还在你身边。”
寥寥几个字却有着平复心神的魔力。
百里骥一怔,慢慢扬起嘴角,伸手回抱着他道:“是,我知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哪天你要是敢不见了踪影,我就悬赏千金让全天下的人捉你!”
百里骐挑眉笑道:“你舍得花这么多钱?”
“那有什么,等抓住了你再从你身上挖回来呗!”百里骥大笑着拈起块芙蓉糕就往嘴里送。
百里骐笑看着他,一面也拿起碗筷陪他吃饭。

隆冬日短,方到酉时初天已全黑了下来。
两人这边将将吃罢饭,宫里便来人宣百里骥入宫。
进来通报的严水顶着巨大的低气压,半垂着脑袋候在一旁,只恨自己没学过那飞天遁地隐身化形之术。
此刻百里骐的脸色已经不能简单地用“不好”两个字来形容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不悦就连瞎子都能感觉的出来;一双眼睛简直堪比冰岛的火山——既喷火又喷冰,不烧死人也得冻伤半条命!
百里骥默然看着他手中的茶杯无声化为粉齑,心里毫不怀疑那是某人的替代品,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略一思量,还是勉强开口道:“我进宫去看看吧。”
“不行,不许去!”百里骐冷声说:“你已经帮他夺回皇位了,他还缠着你干什么?”
“什么叫缠着!”百里骥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就是不知道才要去看看,也许他遇到了什么难事需要找人商量……”
百里骐打断他道:“大半夜的有什么好商量的?还偏偏单叫你一个……居心叵测!”
看着他那别扭样子,百里骥“扑哧”一声笑喷,主动伸手拉着他道:“你不至于幼稚到和个孩子吃醋吧?”
“李榕悦是孩子么?”
“怎么不是?按实际岁数算他都能做咱们俩的儿子了!”
“咱们俩”三个字听得百里骐十分受用,火气也消了一点儿,意外地没有出言反驳。
百里骥见形势大好,继续温声道:“我去去就回……”
“不许去!”
“毕竟这里还是李家的天下,我们总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吧?”
“如果我愿意明天就不是了!”
“喂!”百里骥深感挫败,抚额叹道:“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不管他!”
“那不行!”
“……我替你去看他一眼。”
“打住!你那种看法铁定露馅!况且他既然点名找我,你去了反倒不好。”
百里骐心知他说得有理,也知道这个时候李榕悦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想起那小子的眼神心里就不爽快,一把抱住他道:“你要是敢去,我保证叫你三天下不了床。”
“你……你给我闭嘴!”百里骥一巴掌拍在他手上,用力挣脱了出来,红着脸怒气冲天地对严水道:“去帮我准备衣服车马,告诉宫里的来人,我马上就走!”
一直在旁边装木头人的严水巴不得一声,转身就跑出去准备……
临走时,百里骥狠狠瞪了百里骐一眼道:“你在家里等着我!要是我发现你跟去皇宫,哼哼……要你好看!”说罢拂袖而去。
见他脸上的绯红直到离开时都未全然消散,百里骐不由得微微一笑,继而又恢复了原本那张扑克脸,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淡淡地说:“远远跟着他,若他少了一根头发,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几声轻微的声响过后,夜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百里骐转身回到屋里,顿觉空荡无聊,见被褥间余温犹存,馨香若有似无,竟是十分舒爽诱人,不觉合衣而卧,以臂为枕,躺到了方才百里骥躺过的地方。
时辰尚早,睡意一丝也无,他打量着天青色的帐子,心底涌起一分怅然——虽然帐子和记忆中的颜色样式一般,但这簇新的料子却显然是才换过不久的,原本关静和侍女亲手所绣的那顶帐子已经无处可寻了。
目光瞄到床头,简洁的菱花图案倒是依稀旧时模样。想百里捷与关静都性喜质朴自然,家中的物件大方而不奢华。当时很多官宦富户都喜欢把睡榻雕刻得精巧细致,而他们将军府里用的床榻都只求舒适,没有那些精良繁复却无实际用处的花样。
看着那菱花图纹,百里骐心里慢慢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却又被苦苦压抑住。翻身坐起,他贴近那花纹,用手细细描摹深浅不一的纹路,一面努力思索心里那异样感究竟源自何处。蓦然,关静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起来:
“记得娘拿的那本医书么?娘把它藏在家中床头暗格之内,依五行之位叩那菱花图案便可打开。”
百里骐浑身一震,立刻依言叩动那图案。连续几下“咔哒”声过后,看似整块的花纹突然向五个方向翻转,竟露出一尺见方的暗格来。
明白去留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正式放假,开始专心埋坑。
尉迟的这篇文接受转载请求,如要转载亲请自便,只要留下地址并申明保留尉迟的合法权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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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神俊秀的舒朗少年一袭月白色外袍,襟边袖口等处缀以乘云绣如意纹,配上那白狐毛为领的大氅,脚蹬着同色掐边的鹿皮雪靴,当真是华丽又不显繁复,清爽亦不落随散。这样一个人,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中丝毫不显得黯淡,他周身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华,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愿移开目光。
少年并不在意那些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落落大方地任凭“观赏”,脸上始终带着一丝亲切微笑,光华流转的眸子随意一扫,明里暗里不知让多少宫女萌动了芳心羞红了薄面。
跟着太监一路进到一处宫室,门口早有人通禀传报。百里骥只管盯着地面,有人打起帘子他就进,请他候着他就站住。直到余光瞥见一点明黄,他方极尽优雅地缓缓下拜,口中念道:“草民百里骥参见皇上。”
他这般优雅不是没有盘算的。
果然,膝头离着地面还有半尺,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
李榕悦微笑着牵起他的手说:“快快平身!骏逸还要和朕扯这虚礼么?”
“草民不敢。”百里骥说话间已经站直了身体,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眼前“新鲜出炉”的年轻的帝王:
明黄的颜色衬得那原本就白皙的面庞皎如银月,威严的龙章云图却恰好掩盖了多余的秀气。不知是不是换了这套衣服的缘故,他整个人似乎多了一种隐隐的气势,一瞬间颠覆了百里骥印象中那个柔弱而倔强的小太子形象。
百里骥不期然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偶然和百里骐一次闲聊的经历。那时候他曾对“人靠衣衫马靠鞍”的论调十分不以为然,笑称有人穿上龙袍也是太监样。而百里骐却面无表情地答道:“人生就是演戏,行头的重要性有时要远超出你的想象。你穿什么往往代表了你的身份,而身份才是你在他人眼中的面孔!”
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再看看眼前的人,百里骥不觉笑了出来。
他这无心一笑看在李榕悦眼中却犹如玉树琼花,迷离耀眼,简直是夺呼吸摄心魄了。
忽觉手上一紧,百里骥回过神来,见李榕悦直直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惊艳。
秀眉微挑,他正待抽手时却瞥见不远处面露异色的两人,索性改变主意不动声色地站着。
一旁刚刚进来的严禹迅速收起惊讶,伸手悄悄扯了扯目瞪口呆的晨曦。后者一愣,呆呆地转头看他。
严禹皱眉递了个眼色给他,示意他快想办法,自己反而转身闪到了门外。
晨曦反应过来,轻轻咳嗽两声才道:“皇上,偏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李榕悦一惊,立刻松开手,瞄了一眼深深垂着头的晨曦,故作无事地笑道:“既然如此,咱们过那边去吧。”说罢,当先越过晨曦径自往前走了。
看着他急急转身掩饰异常的脸色,百里骥面上却滴水不露,只看了眼犹低着头的晨曦就转身跟了上去。

华丽的宫殿,精美的菜肴,糟糕的心情。
百里骥跪坐在软垫上,看着满桌的膳食暗自抽搐。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追求享受的人,打从记事起他就从来没有拒绝过好吃好喝好穿好玩的东西,若非必要他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孰料世事无常,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有面对美食连品尝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之时。
先不说他才刚刚吃过饭没多久,单这诡异的就餐环境就够让人头疼的了——
偌大的偏殿被密集的灯烛照得犹如白日,缕缕青烟从地中央的鎏金熏笼里不断溢出;雕花檀木几上大小器皿非金即玉,那副紫金象牙手箸比他常用的重了足有十倍;丽装宫婢悄无声息地立在旁侧伺候,显得格外空荡的空间中只有他与李榕悦两桌遥遥相对。虽然是“自己坐着人家站,自己吃着人家看”,但那难受劲真是完全达到让他食不下咽的程度了。
他这边浑身不自在,偏偏李榕悦的精神好得很,频频让人把自己的菜往他面前的几上搬。纵然百里骥没有所谓“忠君”之类的思想,但皇帝请客吃饭吃的就是一个脸面,况且他还没狂妄到不甩国家领导人的地步,因此只得装模作样举起笨重的餐具,仗着李榕悦离他有一段距离,挨盘的用筷子戳两下意思意思。
这招要是搁在一般的宴席上确实可行,但百里骥心里光顾着惦记那等在家中随时可能发飙的某人,竟忘了此处席上除了李榕悦外只有他一个,就算相隔再远时间长了也能看出问题。
果然,主位上的李榕悦慢慢敛了笑容,举杯就唇轻啜着浅碧色的酒浆,静静看着下面的少年心不在焉地将那空无一物的手箸靠近嘴边,在快要碰上的前一刻又方向突转,伸向另一个盘子……
“骏逸觉得不合口么?”
“嗯?”百里骥被忽然开口的李榕悦问得一怔,随即立刻微笑着答道:“怎么会呢?陛下赐宴,当然都是馔馐佳肴,草民只是犹豫着不知先吃哪样好。”
“原来如此……”李榕悦点头轻笑,视线在他身上来回几圈,蓦然招手道:“骏逸,过来朕身边坐。”
百里骥极快地皱了皱眉,撂了筷子起身施礼道:“草民不敢!”
李榕悦温和地笑着,不紧不慢地说:“小时侯你也曾和朕同席而坐,如今怎么这么生分了呢?来人——!把这两桌合了,再设两个位子来,晨曦,砚禹也坐吧。” (注:段砚禹为严禹原名)
晨曦和严禹忙行礼谢恩,一旁立刻就有宫人上前收拾桌子安置坐席。
百里骥自知多说无益,索性也不十分推却了,只跟着严禹慢慢挪蹭到下首的位置,挨着晨曦的身边坐下。
挥手屏退宫婢,李榕悦手执玉壶起身离席,向三人正色道:“你们且坐着,我要敬你们一杯。莫说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客套话,这杯酒我早就想敬了。”说罢,亲手给三人斟了酒。
三人皆侧身半跪双手扶杯,待李榕悦重新坐下后才恢复原来的姿势。
严禹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如此架势,倒是皇上客气了。”
李榕悦举杯叹道:“不是客气,原该如此。我能有今日,你们三人功不可没。来,我先干为敬!”
看着他掩袖仰首,三人也都跟着饮尽杯中酒浆。
一杯饮罢,百里骥接过玉壶又替几人斟满,端起酒向李榕悦道:“草民借花献佛,恭喜皇上得偿所愿。”
李榕悦饮了酒,把玩着杯子笑道:“这里没外人,大家随意些才好。况且我还未登基,骏逸一口一个‘草民’,实在叫得我不安?你们的好我自然记在心里,等登基大典完成,定当按例封赏……你们说说看,各自有何志向?”
晨曦率先说:“臣想入兵部,可以帮助舅舅,为皇上征集丁饷、守土开疆。”
严禹也道:“微臣家世代在礼部供职,待到洗脱先父冤屈,臣也请入礼部。”
李榕悦点头道:“砚禹放心,段老太师勤勉一生,段尚书赤胆忠心,你们一门忠烈堪为群臣表率,我自当为段家平反昭雪。至于表哥……我原想让你执掌户部,不过既然你已有打算,入兵部也好。骏逸,你呢?”
百里骥见问微微一笑,道:“我的要求早已和皇上提过,而皇上也已经答应了。”
“我答应的事情自然会做到”,李榕悦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他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骥生性懒散胸无大志,着实不是为官的材料。”
“……骏逸说笑了。我会尽快将沈氏勾结吴夙忠谋害百里将军的罪行昭告天下,到时候就会恢复百里家世袭的爵位。你上头不是有个哥哥的么,他袭了爵位不要紧,你还可以凭功入仕,我敢保无人置喙。”
“我不是担心这个”,百里骥摇头道:“只是做惯了富贵闲人,受不了束缚罢了。”
“留在我身边就是束缚?呵呵,我忘了,你倒是从来都不稀罕这些!”
“皇上这话真是折煞草民。”
此语既出,一阵沉默,场面有些冷。
严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李榕悦搁在膝头上正慢慢握紧的左手;晨曦的视线则小心地在左右两人的脸上来回转换。
百里骥始终噙着泰然的浅笑,不再辩解半个字,只安静地注视着面前酒盏中金光跳动的晶莹,连严禹悄悄拉他的袖子也没反应。
僵持半晌,李榕悦突然叹了口气,道:“骏逸可否陪我走走。”
黑灯瞎火的走什么走?高墙深院的你又能走到哪去?
百里骥很想这么说,但出口的话却是:“局势还没完全安定下来,皇上万事皆应小心谨慎。”
严禹立刻接口道:“正是如此。想沈氏篡权多年,势力盘踞错杂,后宫犹甚。虽然臣等已极力彻查,然匆忙间实在难以肃清。这宫掖之中难保藏有歹邪奸佞,皇上万金之体,容不得丝毫闪失!”
晨曦也道:“天晚了,皇上还是不要到处走动为佳。我刚想起还有些表章没送到御书房,砚禹帮我一起可好?”
这个明显的借口在无人搭茬的情况下自动生效,随着两人的离开,偌大的殿堂内只剩下李榕悦和百里骥。
百里骥终于抬起头正视对面的李榕悦,道:“皇上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李榕悦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先前明明是你提出要入朝参政的,现在又说不是为官的材料!你想要我怎么样?或者说,你倒底要什么?”
“我想这其中有些误会……当初我们说好的条件中并没有说入朝参政的人是我本人啊!”百里骥无辜地耸耸肩。
“你,你这完全是胡搅蛮缠!照这么说你将来随便塞给我一个阿猫阿狗的我也得让他参政么?!”
“冷静些!随便塞个人给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么?况且我周围没有你说的那种无能的人。”
李榕悦转过头,不快地说:“我真不明白你!除了特许商权,我看不出你提的那些条件对你有什么好处!”
百里骥一怔,继而哑然失笑。
李榕悦更不高兴了,瞪着他道:“笑什么!”
“我笑我还没觉得,你倒先替我不值了。”
“唉,你说过钱不用我给你自己会赚,权劳心费神你并不热衷。可你几番相救助我至今,我能回报你的似乎只有加官进爵了。”
百里骥摆手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帮你是半为私心半为公,你妥善安置了小禹他们,为我爹的死做个合理的解释,再好好治理这个国家,让我舒舒服服赚钱,这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只有这样?”李榕悦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我总觉得你些要求好像是在了结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咳!”百里骥看着被握住的手,清了清嗓子反问:“有么?”
“有!你留在我身边帮我好不好?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需要可以信赖的心腹。”年轻的皇帝有些急切地说。
“你已经有了——郑相经验丰富声威甚高,晨曦和小禹他们也会全心帮助你。朝臣中有亲有故,对你比较忠心;有老有少,不至后继无人。他们出身各异,没那么快形成稳固的派系,新的平衡会慢慢形成的。其实各部中你都有早已培植或物色好的臣子吧?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再加上你的正统身份从各个角度上都是名正言顺,在民间的声望也很好,只要勤勉些,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至于我,基本上属于不学无术、旁门左道……我真的并不适合入仕,相比之下经商才是我的专长。况且……我的家人也不希望我走仕途。”
李榕悦蓦然收回手,目光也滑向一旁,半晌忽道:“那天我看到……你和他……可是真的?是那般的吗?”
百里骥略微犹豫一下,终究轻轻“嗯”了声。
李榕悦皱眉道:“他是你哥!”
“我知道。”
“你们……不行的!那样不行!”
“我们经历的事外人是不知道的”,百里骥淡淡的答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分寸。若是陛下想劝我‘改邪归正’,那大可不必了。”
李榕悦被噎得够戗,张了张嘴到底欲言又止。
百里骥趁机起身施礼道:“天晚了,皇上早些安歇吧。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草民恳请告退。”
等了一会儿,只听李榕悦轻叹了口气,起身唤道:“来人!”
殿门打开,当值的太监躬身快步走进来。
李榕悦命他传来严禹,吩咐严禹替自己送百里骥出宫。
临分手时,李榕悦向百里骥温声道:“你回去后再想想吧,考虑清楚了再答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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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名宫人的护送下,严禹陪着百里骥一路向宫外走。
瞥着左右离得有些距离,百里骥低声笑道:“段大人安好否?”
严禹叹道:“哪有跟在主人身边时好……”
百里骥笑瞪他一眼,没搭腔。
“主人方才为何故意激怒皇上?”
“故意谈不上,只是让他知道我的态度罢了。他无非是怕拢不住我,若是他能开诚布公,这个朋友的名分也留得,如今却要使这些手段……”
严禹轻声说:“您富可敌国,人脉又广,本就难免要遭他忌惮。更何况为了我们几个……知道的方晓得您的仁义,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安插亲信呢!无端连累主人,我……”
百里骥摇头止住他道:“别胡说!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若做的来就应该好好走下去。天下大了,我若想走没人拦得住。”
“主人就是嘴上厉害!”严禹揉着眼睛笑道。
“他也不容易,早早就没了童年,周围多是险恶人心……能帮他便帮他吧,毕竟他的身上负担了一个国家!”
“是,我明白。”
百里骥想了想又道:“话说回来,你要是过得辛苦就别硬撑。伴君如伴虎,明哲保身是首要,实在不行可以回来跟着我做生意。”
“嗯。”
“还有……”
失踪公案

好不容易回到家,百里骥这才觉出有些困乏。想到可能面对的“惩罚”,不禁头皮发麻心中惴惴。虽不至于惶恐畏惧,然到底也免不了几分脸红心跳。
直至走近卧房,依然没见人迎出来。百里骥暗叹某人脾气太臭性格太别扭,只得深吸一口气半低着头推门而入,径直打起帘子钻进内室,一面尽量理直气壮地说:“喂,我回来了。”
没人应声。
屋内有些昏暗,长长的灯心无人打理,如豆的火苗懒洋洋地摆动着。散开的锦被松松堆在一旁,稍嫌凌乱的床铺上空无一人。
人呢?
百里骥怔了怔,忽听外屋的门“吱呀”一声。
挑眉微笑,当下转身蹿出去,百里骥拨开扑到头上的帘子道:“你上哪里——去……了?”
双手端着水盆的严湘被他吓了一跳,赶忙说:“听见主人回来,我去准备了净手的热水。”
百里骥牵了牵有些僵硬的嘴角,温声说:“哦……那快放下吧。”
严湘依言放下水盆,接过百里骥脱下的外衣放在一旁,绾起袖子拿了熏制的皂面子准备伺候。
百里骥在温热的水中洗过,接了干净的布巾擦着手问:“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有没有说去哪里?”
“嗯?主人说谁啊?”严湘不明所以地眨着大眼睛。
“我哥呀。”
“这……公子没在屋子?我和小云一直在外院,并没见公子出门。”
百里骥闻言又是一怔,转身推开门向外提声道:“今天哪位当值?”
两名全身黑衣的男子几乎是毫无声息地从天而降。
“见到他出门去了么?”
其中一人答道:“属下奉命跟随您入宫,因而并不清楚大公子的行踪。”
“你们跟着我进宫去了?!”
“是。大公子令我等远远跟着您,暗中保护。”
百里骥顿了顿,朝那二人微笑道:“辛苦你们了,多谢。”
两名暗卫颔首为礼,瞬间身形移动潜回各自隐藏处。
“主人,要派人去找吗?”严湘在一旁问。
“不必了”,百里骥摇头:“他的武功这世上已少有敌手,想算计他的人多半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况且屋子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或是药物的气味,他一定是自己走出去的。至于你们都没看见他……说明他有事走的很急,速度快到你们发现不了他……”
“啊?真的啊?可是有什么事要那么急?连喊我们一声、留个字条都来不及么?”
百里骥望着积雪自言自语道:“是啊,是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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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照在晶莹的雪粒上,纯白可人。
何商看着面前两扇有些斑驳的朱红大门,一时竟呆呆站住无法再迈前半步。
见他紧张激动地绞着双手,严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天天软磨硬泡的非要来看看,难道就是想对着大门发呆?”
何商讪讪红了脸,然而脚下仿佛有自主意识般死活也不挪动。
严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见过木讷到他这种程度的死心眼,当下忍无可忍对身边的严逝道:“咱们进去吧。”
严逝笑了笑,瞥着巷子里行人稀少无人注意,带着严谨轻身翻过墙去。
何商惊讶地张大眼睛,正想跟着翻进去,忽听墙内“乒”的一声金属撞击,接着有人喊了句“且慢”,然后又再度安静下来。
须臾,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一扇,严逝在门内唤道:“何兄还不进来么?”
何商反应过来,快步闪进门中。

只见园子里的雪比外面还要厚上几分,除却常走的小路,其他地方并未特意清扫,白皑皑的干净寥落。
此时严谨与一名黑衣人皆站在雪地里。见何商进来,那黑衣人给严谨指了个方向便转身自顾自走了。
这边严逝闩了门也走过来,三人沿着窄窄的小路往后面去。
没走出多远,迎面一个俏生生的少女提着个漆盒正从另一条路转出来。抬头看见三人,少女满面惊喜地迎上来,口中叫道:“谨哥、逝哥、何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小湘慢些”,严谨笑着扶住飞奔过来的少女,问:“主人起身了么?”
严湘点点头说:“一个时辰前就起了,现在人在书房呢!小云在那儿伺候着,我带你们过去吧。”
其实严谨先前从郝慈那儿已经看过这里的平面图了,此时见严湘兴冲冲的样子,只好笑笑示意她带路。
严湘性情活泼,虽然才月余未见,但她仿佛已经攒了一肚子的话,边走边叽叽喳喳地向严谨、严逝询问大家的近况。
一直沉默着的何商突然打断聊兴十足的少女问道:“师弟他如今天天起得这么早么?以前可不常见……”
“是了,除非有事,否则鲜少见他早起的。”严谨皱了皱眉道:“听说昨天李榕悦召他进宫去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何商立刻就急了,一把拉住严湘问:“真的?”
严湘看了他一眼,低头答道:“那倒也不是,只是……公子不见了,我想主人是因为担心公子才睡不好的。”
“嗯?”
“啊?”
“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
严湘指着前面的屋子道:“这就到了,我去通报一声。哦,对了!公子不见的事主人吩咐先不要声张的,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呀!”说完不等严谨他们再说什么就招呼起来:“主人,你猜谁来啦!”

百里骥霍然抬头,将手中的笔往桌上一丢,板着脸冷冷道:“还知道回来?叫他进来!”
严湘唬了一跳,见一旁严云比了个口型才明白过来,小声试探着说:“外面的不是大公子。”
“哦?”百里骥一愣,想了想,问:“是严谨和严逝么?”
“还有何公子。”严湘赶紧道。
“你这小丫头真是……天这么冷,怎么不直接让他们进来呢?”百里骥笑嗔了她一句,自己起身迎出来。
他刚一露面,何商几乎是扑上前去,扯着他的手左看右看,半晌才十分认真地皱着眉头吐出两个字:“瘦了。”
百里骥哭笑不得说:“怎么可能?咱们才一个多月没见,况且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不长肉就谢天谢地了!”
何商摇摇头,道:“错不了的。你看你的手,筋脉都清清楚楚的,手腕也细了;你看你的眼睛下面,隐隐泛青;还有你的气色……”
一席话说得百里骥自觉马上就要进棺材了似的,赶忙截住他道:“咳,那个……师兄啊,外面太冷,咱们先进屋吧。”
何商这才发现少年身上除了宝蓝色长衫,只就穿了件银灰色镶毛领小棉褂,他登时跳将起来,不由分说将人往屋里推,嘴上嘟囔着:“是啊!你穿的这么少为何要出来?我们都不是外人,难道还需要你接?快进屋去!”

几人前后进了屋,何商犹在埋怨他:“你身上这褂子棉絮太少,一点都不厚实。怎么不穿皮的呢?”
严湘在一旁撇嘴道:“主人说毛皮不透气,分量又重,家常用不着。再说这褂子里面蓄的不是棉花,是鸭毛!”
“那叫羽绒啦。”严云正端上茶来,笑着纠正她。
“还不就是水鸭子的毛吗?”严湘不服气地瞅她一眼,将托盘上的茶一一奉与众人。
严谨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没见他?”
“谁啊?”百里骥垂下眼睛喝着茶。
“你倒和我装糊涂”,严谨挑眉道:“亏我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愿占用你们的大好春光……”
百里骥被茶水呛了个正着,伏身咳了几声方缓过劲来。他身后严云红了脸,垂手愣愣的站着;严湘吓了一跳,赶紧替他捶背顺气。
何商不赞同地看着严谨道:“严兄,你明知道小骥的兄长失踪了,干吗要说这些奇怪的话?什么大好春光?现在说是春还略嫌早些……看把他呛得。”
严湘气得够戗,狠狠瞪了何商一眼,恨不能在那榆木脑袋上拍上几巴掌。
百里骥一怔,顿了顿才问:“你们知道什么了?”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问你呀”,严谨放下盅子道:“什么叫人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里骥不能瞒他,便把事情的前后拣那要紧的说与三人听。
听罢,严逝先宽慰道:“放心,他的手段你还不清楚么?再不会有事的。”
严谨细想了一会儿,也道:“没事,你不必担心,先等两天吧。还有,我会叫人注意的。”
百里骥点头。
严谨又道:“不过再急的事也该说一声,他难道不怕你担心么?到手的东西就不上心了,真真可气!小湘小云,立刻收拾好主人随身用的东西,跟我回去!”
“哎,等一下!”百里骥一把拽住属于行动派的严湘,转而对严谨说:“我在老宅住得挺好,这才几天,还是不要折腾了吧。”
“不行。他不在你身边,这里就不再安全了。况且我最近很忙,你真好意思当甩手掌柜么?”
好意思啊——某人在心里答道。
何商赶忙道:“小师弟,你在我们身边也方便我们照应你呀。”
我这么大个人还照应什么啊——某人在心里继续碎碎念。
最后貌似纯良的严逝竟然出主意说:“我们悄悄离开,把暗卫都带走,看他找不到人时急不急。”
啊?不是吧……囧rz!——某人的意念已经濒临崩溃状态。
有了三比一的意见支持,严云严湘便当真动手开始收拾东西了。
百里骥叹了口气,看着几人道:“我觉得自己很失败诶。”
严云笑着回头说:“谁让主人就是这样和气的好脾气呢。”
她手上正递着东西,碰巧严湘也笑着,两相错手都没拿住,一个上好的玉匣子眼看就要碰到地面上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严逝与何商几乎同时出手去接,偏又撞到了一处,虽托住了下坠的匣子却角度不对,稀里哗啦一阵响,匣子里的东西全散了,玉簪、骨梳、珠串、小镜等物掉了一地。
严云严湘慌忙去捡,好在中途缓冲了那么一下,所以物件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破损。
七手八脚拾掇起来,两个小丫头细细数过,最后发现缀发的镂刻金环少了一枚。
百里骥道:“找不到就算了,那么小的金环不值什么的。”
“可那是订做的,一式四枚,少一个就配不齐了!”严湘几乎哭了出来,跺着脚说。
“别急”,严谨安慰道:“八成是骨碌到床塌下了,仔细找找。”
严湘一听,忙掀开床边的穗子,伏下身往床底下钻。众人很快就听她高兴地叫道:“呀,果真在这里!哎?这里还有本书呢!”
百里骥愣了愣,隐约觉得自己以前仿佛曾在床底下看过书的。待到看清严湘拾出来的茶色封皮的书册,他整个人才真如中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受制于人

正月初九,李榕悦正式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正平”,追封郑皇后为太后,大赦天下,减赋三年。他即位后的第一道诏令就是修著《忠贤传》,为以段英和百里捷为首的一批前朝文臣武将正名立传,他们幸存的家眷后人也得到优厚的抚恤。这些举措深得百姓赞同,为皇帝赢得了睿智宽仁的名声。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铁血手腕也在惩治“沈氏余孽”的过程中逐渐显现出来。
派人于西进途中暗杀沈常胜之后,这位年轻的皇帝再无顾忌,开始大刀阔斧地整肃朝纲,明里暗里排除异己。所有公开投靠过伪后沈氏与奸相吴夙忠的官员统统严办,对李榕恒破格提拔的官员亲信也一律被免职下狱。
除此以外,沈氏的封号被废,她与三个儿女的尸体皆被弃于东市,暴晒了整整三天。也亏得冬季天寒,否则尸身不等丢到乱坟岗子就早该腐败了。
一批官员从朝堂消失后,空出来的位置很快被新选出来的人顶替。郑氏与宋氏两族因忠心护主门庭大振,郑辛重返朝堂总领相位主持政务,宋晨曦如愿进入兵部,其胞弟宋光曦也弃商入工部供职;严禹改回本姓,直接擢升礼部侍郎;严徽和其他三名祖上出身官宦公卿的严氏子弟凭着先前同李榕悦的约定得以入朝为官。
正月十二,李榕悦犹豫再三后,终于下旨封百里捷长子百里骐为昌宁侯,擢升百里捷次子百里骥为户部侍郎。
然而圣旨颁下,却找不到接旨的人。
百里骐自是失踪不见,百里骥也在几天前匆忙离开临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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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空不时飘落几点雪花,天色也暗得比往常早些。普通人家舍不得耗费灯油,此时大都还未点上灯烛。放眼街巷上,燃着灯火的不是高墙大院、官宦富户,就是青楼酒肆、客栈茶馆。
在通往北姜的必经之路上,浅草镇无疑算得上是比较大的城镇之一。这里常年往来着各色商旅走卒,是一个典型的陆路商贸交通中转站。
虽然刚过酉时初,浅草镇上最大的客栈——通源客栈里里外外早已是灯火通明。一楼大堂内,三两个伶俐的伙计动作熟练地穿梭于各桌间,热腾腾的酒菜慰藉着旅人困顿的肠胃和精神……
不同于其他的小客栈,通源客栈外面还有两个专司迎送的伙计。为了招徕客人,两个小伙计的穿的格外整洁利落,嗓门也大。时不时能听见那些经典的问答,诸如:“爷,您里面请咧——”或是“您老是打尖还是住店?”
天渐渐黑得透了,大堂里也几乎坐满了人。
两个在门外站了半天的伙计此刻也差不多冻僵了,趁着没客人时都是缩脖跺脚的,边蹦达边眼瞅着大路上零星经过的路人。
大路的尽头,远远一队人马不快不慢地行来。
一个伙计眼尖先瞧着了,登时打起精神,用胳膊肘撞撞身边的人道:“哎,来人啦!这个时辰肯定是要住店的。”
另一个伸头望了一眼,嘴上说:“急什么,还远着呐!”
他这里话音刚落,忽见其中一骑打马加鞭先行奔来,转眼就来到近前了。
两个伙计分工明确,一个抢上去牵住马,另一个陪笑朗声招呼:“这位爷,您打哪来呀?是住店么?”
马上的男子木着脸翻身落地,冲伙计道:“三间上房,要紧挨在一起的。”
“三间上房倒是还有,不过挨在一起就……”伙计露出为难的表情。
男子随手抛出一锭银子,冷冷道:“必须要挨在一起的,没有就倒腾出来!”
“是,是,小的明白了。”
“饭菜拣那清淡可口的预备几个,给我们送到房里。”
“哎,好咧!”
两人说话的工夫那队人马已经走近了,数清人数的伙计向柜台里高声喊道:“十位爷,三间上房预备下咧~~~”
似乎被伙计的大嗓门吵到,那男子极快地皱了皱眉,然后直直站在原地等同伴们的到来。
剩下九骑很快也在客栈门口停下了,其中两个作公子打扮的少年都带着垂纱细编斗笠,虽看不清相貌,那衣着气质却是明显高人一等。除了他俩,其余七人都和先前的男子同样装扮,看上去就是那种大户人家训练有素的侍卫。
几个侍卫先下了马,立即又回头要去扶那两位少年。
面对侍卫,两人的反应倒是截然不同:一个一挥手自己跳下马背,另一个则不言不语任由侍卫扶下马。
先跳下马的少年靠近另一个的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然后牵着少年的手腕就往客栈里走,那八名侍卫安静而迅速地手握宝剑紧随其后。
引路的伙计恭身跑在前面,噔噔噔踩着木楼梯将一行人直接带上二楼。

这会儿工夫,这些人,这阵势,加在一起难免惹人注意。于是大堂里吃喝休憩的众人纷纷侧目看过去,直到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罢。
绝大多数的客人看过就算了,顶多八卦一下来人的身份、目的之类的以解旅途乏味。不过,凡事总还是有个“例外”的……
大堂角落里,一桌饭菜边,一对青年男女相向而坐。男子英姿俊朗,女子清甜爽利,两人即便坐在这等不显眼的地方也还是不时有人打量。只不过碍于他们的江湖打扮和身旁的宝剑,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罢了。
自打方才那行人进来,男子和女子的目光就分别盯住了其中某人。
半晌,那男子突然垂下头,似乎苦笑了一下,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他略静了静,这才发现女子的神情也不对,忙试探地问:“认识?”
“嗯?哦,好像是小师妹呢……”女子转回头耸耸肩。
男子仿佛很惊讶地说“你不是你师父的关门弟子么?怎么还有师妹?!”
“她和我们不一样……”女子想了想又自己疑惑起来:“再说也不一定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男子没听明白,蹙眉问:“什么?”
那女子却一拍手站起来道:“你等在这里,我去看看就回。”说着就便从上菜的伙计身边挤出去了。
“表姐!”开口叫她已是不及,男子只得看着她溜走的背影,叹口气嘟囔道:“这急脾气……”

话说那女子上到二楼,见连片的房门都紧紧闭着,偶尔有屋中传出低低的说话声。正打算靠近细听,身后传来响动,她回头见是个小伙计提着两个大食盒呼哧呼哧地正往这边来。
瞧见这架势,女子微微一笑侧身让过他去,自己站在原处远远看着,果见那伙计走到把头三间屋外朗声道:“几位爷,您吩咐的酒菜来喽!”
正中间那间屋子的门很快打开了,一名侍卫接过食盒,低声吩咐了句什么。小伙计满面笑容地连声答应,点头哈腰领了赏钱便一溜儿跑开,那侍卫重又关了门。
见伙计下楼,走廊上再无闲人,女子这才走过去敲门。
门并未开,里面问道:“什么人?”
女子答道:“‘悬壶圣手意,慈悲菩提心’,烦劳阁下代为通报你家主子,说是故人来访。”
下一刻房门打开,只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笑道:“是小贝师姐么?好巧,快请进!”
“当真是巧呢!”邵小贝笑着进屋,几名侍卫无声在她身后退去,顺手将房门关好。
作公子哥儿打扮的少女迎上来拉住她的手道:“许久不见,师父她老人家还好么?”
邵小贝随着她在八仙桌旁坐了,眼睛向另一面放下帘幔的床铺一扫,口中答道:“师父她现在隐居清修,不问俗务。前一阵子我回山上,看她老人家愈发精神,简直不像五十岁上头的人!”
楚恪儿笑道:“师父于佛法上造诣颇深,我就说她老人家早晚是要成佛的,呵呵……对了,师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到东渝是来接表弟的……本欲年前赶回姑姑那里,但表弟染了病无法赶路,一直到年根里才得动身。奈何大雪阻塞了枫镇那边的山路,我们只好北上绕道而行。”
“父王与太傅领兵亲征,黎阳北郡现在正乱着,你们还是等等再走吧;要不先到北姜也好,等父王与太傅踏平黎阳凯旋而归我再派人护送你们回去。”
邵小贝到底是生在黎阳,此时听她的话心里隐隐不快,勉强笑道:“小事一桩怎好麻烦师妹?再说姑姑还在家里翘首相望,我得早日把表弟带回家去。”
楚恪儿想了想,点头说:“既然如此,我派两个人送你们一程吧。毕竟两国交战边防甚紧,有我的亲卫相送你们也方便些。”
邵小贝忙摆手道:“使不得!你就带了这么几个人,保护你尚且不够,若是再分我两个,遇到刺客该如何是好?小师妹金枝玉叶,这罪过我可担不起!”
“哎,小小刺客算什么?”楚恪儿一拂手得意洋洋地说:“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我都制得伏,还有什么人我对付不了呢?”
邵小贝一怔,继而满脸的不信。
少女跳将起来,拉着她来到床边,一把掀起帘子道:“你看!”
“这……难道是……”
“嘿嘿,不错!这可是我献给父王和太傅的‘大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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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第一百零一次冲到自己面前欲言又止的女子,崔参抚着额头问:“你到底要干吗,能不能痛痛快快说出来?这样吞吞吐吐的一点儿都不像你。”
邵小贝顿了顿,看了他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自己倒了碗茶水咕咚咚喝了。
“风风火火莫名其妙的……我看你这辈子是别想嫁出去了。”崔参白了她一眼,继续整理床铺。
望着青年忙碌的背影,邵小贝心里忽然有点酸涩——要知道从前的崔三少爷是一丁点杂活都不会干的。

转眼收拾停当了,崔参回头见她还直直地盯着自己看,不免有些无奈地叹气:“我说,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邵小贝张了张嘴,一横心问道:“你想不想报仇?”
青年一下子僵住,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恨不恨他?”
崔参很快平静下来,向后躺倒在铺上,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他杀了姑父和两个表哥!”
“当年爹和大哥间接造成了他爹娘的死,我又几乎杀了他唯一的弟弟,这样算来,我是不是该和他同归于尽?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无论如何我真的无法对他下手……”青年眼睛望着天花板,俊美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痛楚。
见状,原本气鼓鼓的邵小贝渐渐泄了气。
顿了顿,又听崔参继续道:“再者,即便我恨他又能如何?爹和哥哥不会活过来,上门滋事落井下石的人也不会减少……况且论武功那个人已登峰造极,我去寻仇便是拼命。我死不要紧,可剩下我娘一人孤苦伶仃的该怎么办呢?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再也受不得任何打击了。你看看江湖上的风声,现在的崔家早已不同往昔,敌视我们的人还少么?这个时候我若再去寻仇,当真就要葬送整个家族了。表姐,你费了那么多心思救我就是想让我去报仇么?”
“是我糊涂了”,邵小贝长叹一口气道:“难为你能想的这样通透。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我回屋去了。”
“表姐!”
已经走到门口的邵小贝闻声回过头,见崔参坐起来看着自己,忙问:“怎么?”
“你突然间说起这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邵小贝一惊,立即笑着摆手道:“哪有……我不过随口说说……”
崔参打断她说:“其实你一点也不擅长说谎,真不明白我小时侯怎么会常被你骗到!”
“唉,你怎么现在倒精明起来了?”女子沮丧地皱眉。
见美女把脸皱成了包子状,崔参笑道:“你若是为难就别说了。”
“我有什么要瞒你的?”邵小贝说:“先前只不过怕你胡思乱想才不肯说的,你既然想开了,那我也不妨直说——我方才看见他了。”
崔参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一下子跳到地上,问:“是和你那个师妹吗?我果然没有看错!”
“你方才就认出他了?”这下轮到邵小贝吃惊了。
“等等……他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崔参不答反问。
“不是凑到一起,那是恪儿使了手段!”
“手段?”
“是啊……你听说过‘牵魂术’吧?”


千里相随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篇番外篇,尉迟刚看了一遍,觉得肉麻兮兮的,和现在文章的氛围有强大反差。考虑到章节的排列问题,想想还是以后再贴上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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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正要离开的楚恪儿一行刚迈出客栈门就看到了牵着马站在路旁的邵小贝姐弟。两人似乎原本正在争执着什么,抬头见到楚恪儿他们过来,这才安静了下来。
楚恪儿依旧是昨天的打扮,头上戴了纱笠,朦朦胧胧看不清面孔。见到邵小贝在前,她一面吩咐手下去牵马,自己则拽着身边同样遮住脸的少年的手腕大步过来,俏声笑道:“好俊的人物,这位就是师姐的表弟么?”
不等邵小贝搭茬,崔参抱拳颔首道:“在下崔参,久闻殿下之名,今日偶然得见,何其幸甚。”
楚恪儿从小骄奢跋扈,接人待物上微有些洁癖。不但吃食用物上不能有斑点瑕疵,就连人也常以貌相取。这位长公主似乎生就一颗爱美之心,只愿与相貌好的人接触。不论护卫侍女还是陪读近臣,凡是相貌丑陋猥琐的,她可绝对不会容留。这个毛病即便在江湖上行走时也未收敛半分,但凡有什么歪鼻子斜眼麻子脸的人不小心碰触到她身上——哪怕只是蹭着一丁点儿,她也得将人教训收拾了,回头再自己猛洗一番。
此时见崔参相貌生的俊朗,衣着干净得体,话又说得爽利顺耳,楚恪儿心中着实喜欢,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崔参垂下眼睛半低着头,目光不知定在了什么地方……
邵小贝的目光倒是在二人身上飞快地来回两圈,忽然开口问道:“小师妹也准备上路么?”
“是啊,我也赶得紧呢……哎,既然同路,咱们索性一起吧。”
楚恪儿身后那名冷脸侍卫低声说:“殿下,这恐怕不妥吧?”
“这有什么!路就是这一条,难道只因我们要走其他人就走不得么?”楚恪儿撇着嘴道:“再说我师姐又不是外人,崔公子也是无妨的。”
“可是……”
“闭嘴,本宫自有主张!”
“师妹,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等会再走也是使得的。”邵小贝赶忙拉住沉下脸的楚恪儿。
“哼!我最恨人家对我指手画脚了,今儿个我还偏就要同你们一道上路!”
“殿下请息怒”,崔参微微一笑,上前半步低声说:“在下听说公主殿下此次带了件重要的‘礼物’,我想这位大哥也是怕有什么闪失……”
楚恪儿一摆手止住他,指着身边纱笠遮面的人傲然笑道:“不瞒崔公子说,这个人你也该认得的。当今天下能制得住他的人——呵呵——怕是只有本宫独一个!”
“原来殿下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崔参嘴上客气,脸上的表情却是明明白白的不信。
楚恪儿见他怀疑,心中有些不快,一反手揭去了身边人头上的纱笠。在几声“殿下——”的惊呼声中,一张堪称精美绝伦端丽无双的脸暴露在金红色的朝阳中。
崔参倏然惊的倒退一步,紧盯着面前的少年,眼睛都忘了眨。
少年的一双眸子正显出一种异常的深黑色,仿佛没有任何焦点一样空洞;几乎失去血色的薄唇抿着,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那冷面侍卫终于焦急起来,他单膝跪到楚恪儿脚边,急促地劝道:“殿下小心!此人身份特殊,手下能人无数,若是被心怀不轨的歹人看到,殿下就危险了!臣等死不足惜,然这次公主您……若是您有丝毫闪失,臣等犯的可就是灭族的大罪啊!”
少女满面不屑,但手头倒是一刻不慢地将纱笠重新给少年覆上。
看那八名侍卫的脸色就知道刚才他们都暗暗舒了口气。
一阵沉默中,崔参开口道:“殿下的幻术与蛊术如此厉害,在下当真万分佩服。更难得的是殿下为人坦诚率真,乃是江湖儿女真性情!实话禀告殿下,此人与我崔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得以与殿下同路,如蒙不弃,崔某恳请伴驾而行,定当谨慎护送。”
楚恪儿闻言又得意起来,微笑着点头应承。
见状,旁边邵小贝道:“我这个表弟也算略知蛊术,尝以北地毒蛊询问于我。可我只学了那点医术皮毛,对蛊术一窍不通。这下好了,小师妹你精通此术,正好可以讨教些个!”
“好!”楚恪儿笑着对崔参道:“我们北姜人素来直来直往,不像南人好藏私!不明白的你只管问我,我若不懂还有太傅在,定能为你解惑!”
“如此甚好,崔参先谢过殿下了。”
耽误了这好一阵子,两帮人汇成一路,终于打马前行,沿着唯一这条大路往北而去。
待到他们去的远了,通源客栈二楼临街的一扇窗子突然半开,一只毛色奇特的小鸟被单手抛出。那鸟儿立刻振翅高飞,如蓝色的闪电般转眼就消失在天际,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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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已过了十五灯节,然毕竟未出正月,大路上往来的人实在不算多。城市中辛苦了一年的平民百姓大多待在家中,享受这难得的与亲人团聚的时间;北方的耕地正冻得实,农民吃着存粮祈望着来年的好年景;游走在城乡间的商人把式、走卒贩夫也都趁着这个机会清点存货、购进新品,盘算着新一轮的买卖……总之,在这个还可以算作是年的时候出现在大路上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是实在有事需要外出的,再者就是必须出来弄口饭吃的。
北姜粮荒,黎阳打仗,东渝与两国临近的几个州免不了流寇激增。
楚恪儿一行走了三天就先后遇上了三拨劫匪。由于双方的实力相差比较悬殊,结果自是不言而喻的——基本都给楚恪儿当沙袋玩了。
楚恪儿打人打得过瘾时,其他人一般都袖手在旁边看着。那八名侍卫紧张地注视着自家主子,既怕她有闪失又碍于她的命令不敢上前帮忙;崔参倒是不担心楚恪儿,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直直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的少年;邵小贝时而左看看时而右瞧瞧,暗地里又是蹙眉又是叹气,偏又不好说什么。
不过传说中有个词儿叫做“熟能生巧”。
第四天,当他们又一次被一群蒙面人围住时,大家多少都有些适应了。那八名侍卫的紧张程度虽有所缓解,但仍是一刻不敢大意地注视着自家主子;崔参一见楚恪儿冲上去,自己就慢慢往旁边马上纹丝不动的少年近前靠;邵小贝偷偷扯了他一把,可又哪里扭的过他?只得由他去了,自己则悻悻打马向前,同楚恪儿一道把气都冲劫匪撒了。
正当楚恪儿眉开眼笑地玩得高兴时,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昏黄下来。本来的不堪一击的蒙面人竟然一改颓势,如同换了人似的团团围住楚恪儿和邵小贝。四下里又冒出十来个身着灰衣的蒙面男子,将崔参等人也围住。
形势突转,楚恪儿的侍卫立刻拔剑与灰衣人斗作一处,拼了命似的想往自家主子那边冲,同在圈内的崔参也加入了战局。双方人马身手都不错,匆忙间也分不出高下;楚恪儿和邵小贝虽然武功略逊一筹,但两人都善于用毒,近身战上尚可支撑一阵子。
表面上灰衣人一方似乎是想分散击破,打法上倒是困大于攻,努力拖着偏不让那些侍卫到楚恪儿的身边去。然而除了暗暗着急却又无法抽身的崔参,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灰衣人其实已经将战线整体向一旁绕开些许,那头戴纱笠的少年不知何时早单人单骑孤零零地站到了圈外。
电光火石间,一条银青色的带子凭空而出,在少年腰上一卷,扯着他直直跌下马,转瞬间竟然消失不见了。
崔参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状,他自幼偏好九宫迷阵,于此等旁杂颇有涉猎,心中立即明了是阵势所障。加之这个阵势虽机巧却不复杂,因此方才借着打斗中几次位置变换他已大概看出阵眼所在,奈何同时被两名灰衣人缠住,一时间无法靠近。
他的视线本来就未全然从少年身上离开过,既见人突然消失,知是出了生门脱离阵势。他一惊一急,手上招式倏地凌厉起来,竟是用上了十二分的全力。
两名围攻崔参的灰衣人只是受命与他缠斗,并没打算伤他性命。此时万没想到这个青年一下子拼命起来,几乎是以只攻不守的架势往前冲,眼看着要撞到要害处的招式才见他挡上那么一下。两人一时措手不及,竟被他硬拼着挨了一剑,抓住个破绽强行突破,从生门处闯出阵去。
眼见得青年已然消失不见,两人无奈地交换了个眼色,索性不去管他,各自支援其他同伴去了。

这边崔参冲出生门,但觉眼前一花,周围景物顿时改变——天空仍是蔚蓝晴朗,温暾的阳光把路旁枯草间的积雪绚得晶莹耀眼。数丈外一条岔路上,十余名骑手乘同色枣红骏马两列排开,簇拥着一辆由三匹乌蹄雪驹驾着的漆雕马车。车门处正垂着厚厚的宝蓝色帘子,下缀香樟坠脚,显得十分雍容保暖。车辕上一名身着墨绿锦衣的男子执鞭端坐,他身后还有两名十三、四岁的少女,一个侧身半蹲半跪在车辕上,一个捋着辫子梢儿弯腰靠着车板。此时两颗小脑袋几乎拱在一处往车厢上贴,耳朵好似都能竖起来摇上两下了,那模样着实有些好笑。
马车左右近前各有一匹青骢:左骑上那位玄青衣饰江湖打扮,双目炯炯俊朗干练,手腕间缠着一圈显眼的银青色带子;右边青年秀士衣着简便朴素,一副貌不惊人和蔼可亲的样子,然仔细看去也是腰间环剑神色沉稳。
一边任务完成正打算撤离,一边刚好不要命地撞出来,双方还基本上是熟人!
崔参一愣神的功夫,离他最近的四名骑手已飞身而起,各自拔出兵器迎面就“招呼”上去;其余人也在同一时刻挽弓搭箭,一溜的强弓劲弩统统瞄准了犹提着宝剑发怔的青年。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刀剑就在眼前。金属反射出白灿灿的寒光,崔参心知若是动起手来就再没有自己说话的机会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令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举动——将手中的剑往面前地上一插。
他这么干不要紧,可苦了那四名骑手了,硬生生刹住已然出手的招式,险些撞到他身上去!
慕容信与翟忻、何商交换了个眼色,一抬手令众人收了箭弩,远远打量着身上几处挂彩的崔参——那身米白色的袍子被划开四、五道口子,左上臂外侧的伤口还渗着血水,殷红红的染了一大片。不过即便如此,他世家公子的气度并未因此损减,反而凭添了几分英雄落寞的惆怅意味。
崔参见对方没动手,心中暗松了口气,抬手抱拳遥遥一礼,然后慢慢朝马车走过来。
十几双眼睛紧紧盯在他身上,连严云和严湘都忘了听墙脚,惊奇而疑惑地看着他。
崔参走到车前五步开外才停下来,目光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看样子最和善的何商身上。
两人隔空相望,其他人一声不吭。
片刻后,何商突然驱马靠近车窗,抬手轻叩两下,接着伏身挨近窗口低语几句。只见车窗微动,开了条缝隙。何商附耳近前,略点了点头,起身朝崔参招招手。
一直围住崔参的四人退开,容他上前。
看着青年径直走过来,严湘不禁皱皱眉,在严云耳边悄声嘀咕道:“你猜他方才说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严云摇头,推她道:“就算咱们俩此时有那个功力,人家也不是对着咱们说话,怎么可能听得到?多猜无益,还是小心盯着他些,莫让他动什么手脚。”
两个小丫头说话的空儿,崔参已来到车窗前,对着里面开门见山地说:“你不能带他走。”
车窗支了起来,素衣少年淡淡地看着他,问:“为何?”
“因为你带不走的。”
“是么?”
“是”,崔参坚定地望着少年说:“他身上种有北姜公主豢养的蛊王,公主以之为引施了‘牵魂’之术,你即便带他走到天边,只要施术者召唤,他一样得回到施术者身边。”
“哦,那我杀了楚恪儿就好。”
“不行!施术者一死,他也活不了!”
“我也可以活捉她,逼她解去‘飞花’。”
崔参摇头道:“‘飞花’是以宿主的精血滋养长大的,与宿主心意相通。只要楚恪儿动了其他念头,他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你能冒这个险么?”
少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那我该怎么办呢?任人宰割可不是我的风格。”
“先别妄动,我会找出化除蛊虫的方法!”
“你?”
“对,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好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少年点头了。
“啊?”严湘来不及捂住嘴巴,翟忻、何商、慕容信也齐齐看过来。
崔参简直不敢相信,愣愣地问:“你相信我?”
“为什么不呢?”,百里骥耸耸肩:“既然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倒不如相信你。”
“你不担心我借机报仇?”
少年正色:“我们两家的恩怨中有多少问题相信你也察觉的出来。”复又一笑,道:“你们之间的交情,恐怕比我知道的多吧?你该知道,他不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
崔参无言以对,深深看了他一眼,默默点头。

车窗重又放下。
翟忻挥鞭催马,驱车前行。众骑皆紧随而去,惟独慕容信留在原地。
拔出地上的宝剑,慕容信反手掷给崔参,比了个请的手势。崔参会意,剑锋一挑直指对方,两人半真半假地打起来,借个机会双双撞进阵势中。
里面昏天黑地乌烟瘴气,两群人依旧斗得难解难分。不过一方是全力以赴,另一方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灰衣人见到慕容信进来,知道撤离在即,主动放松包围,放楚恪儿的侍卫到她身边去。崔参也卖个破绽,借着慕容信一掌退到已方圈子里。
见目的达到,慕容信适时下令,灰衣人与先前的蒙面人分两个方向迅速撤离阵势。
轰然一声,烟尘漫天。
待到重见青天白日,四周半个人影也无。
楚恪儿受了点伤,众人哪里敢乱追,赶忙原地收拾清点。
除了两名侍卫受伤较重,其余人实无大碍——只少了百里骐一人。
似是而非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们能喜欢这篇番外,但为了全文结构一致,所以尉迟暂时将它删掉了。第四卷完结后,会有像前三卷一样的角色番外。之后会将这篇全文番外再贴上来。(预告一下,到时候还有一篇小骥青楼之旅的番外也会贴上来。)
似乎看尉迟文的亲都很厚道,性情也温和,也容易打商量。有一同写文的朋友总被骂,心情很不好,说好羡慕尉迟滴……嘿嘿,有些窃笑得意之余也很庆幸啊!
谢谢闻香亲的指正,这么明显的错误尉迟检查时咋就没发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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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把人丢了,楚恪儿顿时发作起来,挨着个儿的把几个侍卫骂了个来回。
侍卫自然不敢反驳,崔参却看不下去了,悄悄给邵小贝使眼色。后者也觉得太过,忙一通软话劝着,暂时将人安抚住。
楚恪儿忿忿地撕扯手中绢帕,嘟囔着:“眼看着就到家了,偏生这个时候出意外,真是恼人!”
复又话锋一转:“想从我手里逃掉?哼哼……”
崔参看了看她,走近向邵小贝轻声问:“表姐,你还好吧?”
邵小贝葱黄的衣袖上给划破了两道,但真正算是伤的反倒是肋侧受的一掌。此刻虽有些嘶嘶拉拉的闷痛,她料着不严重,也没做声,摇头答道:“无妨……快些找个地方安顿是正经,我好给你包扎一下。”
崔参点点头——他的手臂外伤早点穴止了血,因着伤口不深便没有立即包扎;且怕野地里冒了风更严重了,所以只用一条带子粗粗裹上,想待到好些的环境再做处理。
一行人中楚恪儿年龄最小,身份却最是尊贵,其他人都得听她的意见行事。
楚恪儿想了想,道:“往前五里有个小镇叫陌什,那里靠北姜很近了,我们先去那里找个大户人家借宿一下,边休整边筹谋也好。”
几个侍卫低头称是,神情间多少都有松动的痕迹。
崔参、邵小贝与她同行几日,多少也知她性情乖张,此时主动提及找什么大户借宿,立即明白那里极可能是北姜势力布下的暗桩。邵小贝觉得同去不妥,但见表弟崔参欣然附和,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于是众人上马,往北向陌什镇而行。

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上,慕容信带着已改换了装扮的手下按南宫家特有的香气信号找到了停在小村外一片松林中的马车。
车门紧闭,悄无声息。严湘严云披了大氅坐在车辕上,翟忻则牵着缰绳站在马旁。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气氛有点怪异。
见他们回来,何商迎上去向慕容信低声道:“师弟说暂时就在这里歇息。”
“歇息?这里?现下时辰尚早……再者这么快就停下来,是否太过明显?”慕容信露出诧异的表情。
“话虽如此,不过……师弟他好像在生气呢,这半日都不声不响的,我也不便多问。”何商皱眉,有些无奈地说:“就照他的意思做吧,他总是有他的道理。”
慕容信看了看安静的马车,再望望松林尽头的石砌村舍,略微颔首,不再多言了。
小村几乎隐没在山坳里,虽离官道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十分容易被忽略。这里说是村子,其实只有四、五户人家,皆是半农半猎,清贫地勉强过活。冬季土地封冻,白日里村中的男人们都上山打猎去了,只剩了农妇在家照看孩子侍奉老人。
村子大概与世隔绝久了,平时极少有生人路过。为免惊吓到村人,除了翟忻、何商、慕容信与两个小丫头,其余人马都留在林子里待命。然而即便如此,屋前玩耍着的三个孩子见了如此华丽的车马,还是傻傻怔住了,心里都以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了。
面对翟忻递出的那个十两的银锭,全村最伶俐的农妇也惊的失去了言语能力,瞪着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奈何翟忻再也找不出更小体积的银子,只好尴尬地僵着。见状,何商与严云出马好言好语安抚住了妇人,说明自家主子身体不舒服,只想暂借空闲的屋子歇歇脚。那妇人猛醒过来,忙倒腾出全村最好的一间屋子,却仍是不肯接那锭银子。
一直没出声的百里骥突然推开车门,撩起帘子半探出身向那农妇道:“这位大……姐,贸然相扰实在抱歉,一点心意不拘多少,还望您不要推辞才好。”
那农妇哪里见过这般相貌精致之人,登时如人偶一般呆呆看着他,连对方称呼上的错误也浑然不觉。严云趁势将银锭塞到她手里,她也毫不反抗地接了,嘴里反复嘀咕着“老天”“神仙”之类,领着自家几个孩子机械地回避了。
严云上前低声问:“主人这就进屋去么?公子他似乎不方便,要不要……”
“不必。”百里骥拒绝其他人的帮助,亲自扶着纱笠遮面的百里骐下车。后者安静而听话,只要牵着手,他就能自然地顺从力道上下。
翟忻与严湘趁刚才的空当儿已将屋子简单的检查了一遍,又大开房门通了空气,此时见两人下车过来,立即迎上前想替百里骥扶人。
眼看着严湘的手几乎要碰到百里骐的袖口,孰料百里骥突然急急地呵止:“别碰他!”
几人大感意外,不由得面面相觑。
百里骥牵着百里骐的手迈进门,回头向不知所措的其他人道:“你们另借间屋子休息吧,没我的吩咐不要来打扰。”说罢,竟把门关上了。
严湘委屈地扁着嘴,翟忻与慕容信互换了个疑问的眼色,何商与严云脸上则显出几分担忧——
一般都是百里骐顶着扑克脸不近人情,而百里骥则向来待人温和,对严云严湘更是疼爱有加,这么些年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大部分时间都将她们带在身边同吃同行。现在突然无端的语气强硬起来,实在是有几分反常。
更何况现在是个人就能看出百里骐的状态不对,他却将人藏着掖着,根本不肯让何商施诊,甚至他自己也没有表现出急于下处方或施针的样子,和前几天的担忧焦急完全不同。
严云悄悄向身边站着的何商问道:“何大哥,你知道公子这是怎么了么?”
“具体我也没仔细查看,不敢断言。不过刚才听崔家公子所说的,应该是中了毒蛊与幻术搭配使用的邪法。”
“是不是很严重?”
“嗯……看样子是。可惜师弟不让我诊脉,我还说不准。”
“那这邪法可像疫病一样传染?”
何商摇头道:“按道理不会。你为何这么问?”
“主人他……好奇怪……”严云困惑地歪着头望向紧闭着的两扇木门,小声地说:“主人的样子很不对劲,好像不止是为了公子中毒这件事。”
闻言,何商深以为然,也道:“我也这么觉得,可又说不通……”
天气尚寒,就算是在阳光下也不能总待在室外。然而几人见百里骥言行不同以往,都不愿到附近的农舍去,只想在门口守着。
最后,翟忻说服两个小丫头进马车中待着,自己与何商、慕容信在这家农户篱笆外空地上燃了堆柴火,就近注意着屋子周围的动静。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日头已遥遥西斜在山头。
马车旁侧的小窗第N次支起来,严湘扒着窗口使劲往外望,眼睛紧紧盯着在那扇关闭的门上。然而这么长的时间过去,那里始终毫无动静。不要说外向好动的严湘,就连性情稳重的严云也不禁有点儿着急了。
小丫头捋着两条辫子喃喃地说:“主人这么久还没出来,别是睡着了吧?那屋子里只有土炕,被子又单又破,就那么睡了一定会着凉的……”
“公子也在里面,主人怎么可能把公子丢在一边自各睡这不晌不夜的觉?主人一定是在替公子诊治!”
“那也不对呀!总不能一诊就是两个时辰吧?”严湘反驳道:“之前主人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祛蛊的方法,现在会又突然有办法?再说何木头也精通医术,先前他要替公子看诊主人却一口回绝,这又怎么说?”
“这……”
“要不咱们去看看吧?可以借口天黑了,问主人要不要灯烛。”
“不行!”严云立即表示反对:“主人方才明明白白地说了没他的吩咐不要打扰。”
“可是你难道不担心、不奇怪吗?”
“怎么可能不担心!只是这几天主人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着,脾气难免焦躁了些,这个时候咱们就别去惹他生气了。”
严湘仍不肯放弃,摇着严云的袖子道:“也有不惊动主人的法子呀!你看那扇窗已经挺破旧了,如果从窗缝一定能看到屋里。而且主人没有内力,公子又是那个样子,绝对不会被他们发现的——哎呦,你做什么打我的头!”
严云瞪她一眼,指着小屋的方向道:“你看那光影的方位!现在外头亮屋里暗,你一探头肯定映了影子在窗上,主人看不到才怪咧!”
“那怎么办啊?”少女哭丧着一张小脸。
“再等等吧……”

太阳隐身远山之后,只余天边一线光晕。大地顷刻间被巨大的阴影吞没,并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趋于黑暗。
柴火堆已积了几层炭灰,橘红色的火苗在夜风中忽明忽暗。
抱臂站在火堆前的慕容信转头朝篱笆旁一动不动望着小屋的何商看了一眼,低声向正在添柴的翟忻道:“翟兄,天色已晚,再在这里待下去恐怕不大安全。”
翟忻点头道:“不错。这里离边境已经很近了,两国势力互有渗透,难保那些北姜人不会趁夜找来。可是别看家主的性子温和,年龄也不大,但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骨子里的倔强其实不输公子的。他不走,我们难道硬扛了他?”
慕容信略一沉吟,道:“咱们不能等下去了,我去劝他!”
“慢着”,翟忻丢下手中挑火的木棍,站起身说:“既然一定要去,我同你一起吧。”
“也好。”慕容信点头。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大风刮过,将柴火吹的噼啪作响火星乱飞。翟忻与慕容信都在火堆的下风处,为避飞蹿的草木灰皆下意识地转身退开些许。
正在此时,一直紧闭着的木门“碰”的一声被撞开,一道青白色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逝,继而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黑夜中。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只有站在院门口的何商得以在第一时间紧追而去,翟忻和慕容信都因站位不合适而错失先机,循声打开车门的严云严湘更是连人影都没看见。
翟忻身形一蹿当先奔进房门大敞的屋子,见百里骥正拿着那顶纱笠坐在阴影中,端丽的脸上表情出奇的平静,似乎还有一丝古怪的笑意浮现在粉色的唇角。待翟忻定睛再看时,那笑容好似又从未出现过,却无端的让人脊背后生出一股寒意来。
百里骥闻声抬头,见四人都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严云严湘更是如临大敌般一脸的紧张,不由失笑道:“看什么?都进来吧。”
几人依言进屋,然屋里除了土炕竟无处可坐,因此都只垂手站着。
严湘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主人,刚才那是公子吧?他为什么跑了?”
“嗯。有人召他,焉能不去呢?”
“啊?!”严云严湘大惊失色,翟忻慕容信倒是沉默不语了。
百里骥见何商不在,问:“师兄去追了么?”
慕容信道:“是。”
百里骥点头,随即向一旁翟忻道:“楚恪儿还在方圆三十里内,你现在带人往北去,找到他们后盯住了,随时通报他们的动向……还有……继续注意崔参,别让他冒冒失失丢了性命。”
翟忻答应着立即去了。
待他走后,百里骥又向慕容信吩咐道:“传讯告诉严谨计划有变,我暂时不会回临钦了,凡李榕悦那边的事请他自行权衡应付。另外,今天起黎阳方面的事全部由我接手。”
“您要去黎阳?”慕容信惊讶地抬头。
“嗯,等师兄回来我们即刻起程,三日之内我要到达黎阳北郡,我要见的人就在义州大营。”
“可现下义州正是两军胶着之处,我们必须越过北姜大军才能到达北郡,这又谈何容易?”
“不走北边。我们先向南经枫镇入黎阳,再改由水路北上。”
“这……枫镇从开战初就已禁严了,没有令符根本无法通过。”
“没关系,你只管走就是了”,百里骥微微一笑:“那里有人接应,不必担心。”
“是。”慕容信知道他已有安排也就不再多言了,随即大步走出去安排相关事宜。
百里骥转向早已听得一愣一愣的严云严湘,突然转换话题问道:“带了点心不曾?我还真是饿了……”
“啊?哦,有,有的!”
点心确实是有,但两个小丫头实在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自家主人竟然还会有心情吃东西,忙忙地答应着跑回马车里去拿。
约莫两刻钟后,何商终于回来了。
他一口气奔到百里骥面前才停下来,微红着脸重重喘着气,神情颇有些激动地看着少年。
百里骥心中一动,笑着问:“以师兄的功力也追不上他?”
“他真的中蛊了吗?”何商不答反问。
“千真万确。”
“那就奇怪了……”
“师兄为什么这么说呢?”
何商认真而困惑地说:“以前在谷中我曾看过一本记载蛮夷异术的古书,对那‘牵魂术’也算略知一二。按理说宿主召唤后,中蛊者应该会神智迷懵,可他为什么还能绕远路甩开我呢?如果真是中蛊,他该直奔宿主所在才是……莫非……不!这也说不通……”
百里骥看着眉头紧蹙的憨厚青年,伸手拍拍他的肩头道:“师兄啊,咱们还要赶路呢,要不你边走边想?”
何商这才发现翟忻与慕容信都不在近前,诧异地问:“去哪里?”
“去看人打仗。”
“啊?!”青年睁大眼睛,那样子极像是某种大型的食草动物。
奔赴北郡

作者有话要说:
尉迟最近并不很忙,可下面这段却写得磕磕绊绊十分费力。
究其原因,一是萎靡不振的股市让人揪心难受情绪低落,再者就是对文章本身的结构犹豫不决。
由于有两个主角,暗线又多,当两人分开各干各的时,尉迟的麻烦就来了。刚开始打算以小骐为主,盯着他写。可还没出三千字就后悔了,觉得按性格来说还是以小骥为第一明线来跟踪。然后就说改就改了,结果写了半章又反悔了……如此来回几次,白白删了几千字,每每一觉醒来主意就变了。哎呀,早知道这样就该听前辈的建议专写一个主角了。其实到现在尉迟还在犹豫,只是再不下决心还不知要磨到何年何月,所以一横心——抓阄决定了,默……
另:关于小骐并未中招的情节,亲们算是猜着了,真是火眼金睛心思缜密啊,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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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安郡出发,连续赶了十几个时辰的百里骥一行终于远远望到了巍峨圣洁的君山,而连接着君山北麓与天堑垩沟的边陲重镇就是他们此行的必经之路——枫镇。
长时间的奔波无论对人还是对马所造成的负担消耗都是很大的。虽然中途适时的在慕容家、南宫家与百字号势力的安排下换了几次坐骑,且各处事先准备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马良驹,然而马换得人却还是那拨,光是整整一天不睡觉就已经够人受的了,哪堪还有那颠簸之苦?
其他人靠着内力支撑尚且如此,百里骥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即便他坐在车中可以免于顶风冒沙,可以不必费神看路,但也早已晕得是七荤八素。几次车马短暂停下时,人吃饭马喂料,他却吐得连滴水都喝不进去,煞白的脸色着实让身边的几人看得惊心。偏偏他的经脉还曾受损断绝过,复原后其走向与旁人略有偏差,何商和慕容信也不敢乱输内力给他,只靠他自己硬扛着。
不过凭借着人类自身强大的意志力与不断完善进取的适应能力,百里骥非但没被击倒,反而在颠簸中摸索出一套针刺配合药物的“抗晕车治疗法”。有了这实践中诞生出的“真知”,在到达枫镇前的最后一次休息时,百里骥已经能下车同其他人一起吃些东西了。
何商见他脸色好了许多,心里自然欢喜,风尘仆仆什么的都忘了,连带着啃干粮都觉得有味道了。两个小丫头更是长出了一口气,顾不上自各儿浑身颠得酸痛,争着替百里骥揉肩捶背端水递药的。
百里骥接过严云蘸湿的帕子擦了擦手,一面按住严湘想要替他按腿的手哭笑不得地说:“你们两个给我老实歇会儿!”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齐齐答道:“我不累!”
“你们不累我累总行了吧?过了枫镇还有一半的路程,且黎阳境内多山,不如东渝这段平缓,不好好休息到时候有你们受的呢!放心吧,我没那么弱不禁风,你们俩别老围着我转。”
“不要。”严湘嘟着嘴,一副誓死不离的样子。
严云也道:“主人不必嘴硬了,您的身体好不好我们还不知道么?自从那次您差点……之后,接连着多少事情?连调养的功夫都没有,您的身体怎么会好呢……”
见两个小丫头执意不肯听自己的,百里骥微微一笑,无奈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等这件事完后,我一定什么都不管好好休息一阵子,然后领着你们几个到处游玩可好?”
“不好!这话您以前也说过的,结果说了以后一日忙过一日,根本没空休息了!”
百里骥张了张嘴,基本上无话可说了。好在慕容信适时走过来,询问百里骥是否可以继续赶路,这才给他解了围。

车奔马驰,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进入了枫镇——这个军籍人口超出常住百姓数量两倍的奇特边塞。当依地势精心修筑的土石关隘以冰冷萧煞、难以逾越的气势阻挡在前时,所有的人都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两大天险夹出的狭窄通道真真正正的是东渝最西面的门户,是必须保卫着一个国家的第一道屏障。
历史上黎阳与东渝的关系向来比较缓和,所以一般情况下持有通行文牒的商旅在接受守军检查后是可以在两国间往来的,边民之间的小规模交换贸易也都被默许着。不过自从北姜南侵黎阳,由于战事胶着形势不明,边境早已封闭禁严,寻常文书暂时失效,要想通关必须得有御赐令符才行。
慕容信事先听百里骥说过这里会有人接应,因此丝毫不担心;何商对自己这个师弟的态度从始至终就只有纵容帮协,而严云严湘更是达到了盲从的地步。正因为如此,当车马被紧闭的大门与关隘前全副武装的士兵拦下时,百里骥的一声轻叹让很多人大跌眼镜——
“如今这里竟然守卫的这么严了啊!”
慕容信一个踉跄几乎从马车前辕上滑下去,他忍着抽搐难以置信地转回头瞪着端丽如玉的少年,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什……么?!”
从马车里半探出身子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他濒临崩溃的样子,只是直直看着面前的关隘,黑晶石般的眸中荡漾出一丝忧伤感怀,随口答道:“十年前我也曾经过这里,那时的守卫十分松懈,不需任何手续就可直接出关去的。”
慕容信靠近些许,低声说:“您先前所说的接应是……”
“嗯?哦,他们在这堡垒的另一边。”百里骥抬了抬手,修长的手指遥遥指向关外。
#%*¥%?》《囧!……
慕容信额上的青筋跳了再跳,最终勉强稳住情绪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如何出关?”
闻言,百里骥的目光终于从土石上移开,转而看向他,轻轻一笑,问:“出关需要什么手续?令符吗?”
“就•是•令•符!!!”
虽说美人一笑足以让人砰然心动,慨叹天地造化钟灵毓秀。但实事求是地说,慕容信此刻只觉得牙根有些痒痒而已。
百里骥仿佛没看见他要咬人的表情一般,四下看了看,回头向车内道:“小湘,你那只小玉虎借我一用。”
严湘虽是诧异,手头却丝毫不慢地将丝绦上的玉雕解下来递给他。
百里骥接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自言自语道:“稍微小了点……不过也差不离了……”
守门的士兵队长上前大声问道:“来者可有令符?”
慕容信眼睁睁地看着百里骥点头,扬了扬手中的玉虎微笑着答应着:“有。”
那士兵队长看着他怔忪了片刻,随即态度略有缓和,道:“你们稍等!”
一面另有士兵向上报告。
不光两个小丫头,饶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慕容信也有些急了。但他眼睛瞄到一旁满脸宠溺无奈的何商,再看少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虽仍疑惑倒也按耐住性子静观其变。
不多久,一名副将打扮的青年官员领着亲兵过来,望见倚坐在车框上的百里骥,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却先暖了起来。

见这仪表堂堂的青年将官大步走到车前,慕容信了然,严云惊喜,严湘高兴地差点儿叫出了声——除了事先知情的百里骥与何商,其他人都没想到驻守此处负责往来放行的官员竟会是严徽。
由于严徽从前就管着外院的防卫工作,因此护送百里骥的这三十几人基本上都与他熟识,然此时忽得遇见却没有一人贸然上前打招呼。
百里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一旁何商温和地笑着拱手道:“这位大人,我们有急事要立刻出关,请您行个方便吧。”
严徽也拱手回礼,方向却是朝着百里骥的,同时口中郎声问道:“既要出关,可有圣上赐发的出关令符?”
“令符在此,大人请看。”百里骥浅笑着衣袖轻抬,优雅地将那小玉虎递给慕容信。后者眉头一跳,强忍着嘴角的抽搐,转身将它呈到严徽面前。
接过“令符”的一刹那,严徽英挺的肩背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表情也有一瞬的扭曲僵硬。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常态,谨慎地拿出令符的样制,将手中的小玉虎照着样制有模有样地仔细比对,最后双手奉还与慕容信,高声向守门的士兵命令道:“放行!”
“是!”
伴着沉闷的声响,大门向两边推开,拉起的吊桥被缓缓放下。
百里骥一本正经接过小玉虎,眸中带笑地与严徽寒暄着:“听大人的口音应该是京城人士吧?”
“不错,在下三日前才从临钦来此赴任。”
“大人可还习惯西南水土?”
“还好。只是在下临来赴任时家中恰巧出了点事,也不知现下到底如何了,心中免不了要惦念家中兄弟。”
“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人只管保重,家中自然会一切安好。”
……
吊桥已然放平,严徽深深看了看众人,退后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慕容信手腕一提马鞭抖出,鞭上响哨嗡鸣,梢头蹭过当中马臀,发出清脆的声响——
“啪!”
骏马长嘶一声拔蹄而奔,拉着马车逐渐加速向前;其他人也纷纷上马,各骑按位次紧随而去。
严徽站在原地目送车马远去,直到被重新拉升的吊桥阻住了视线方才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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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关隘,便是离开了东渝地界,然而这并不等于已经进入了黎阳。两国间还有一段缓冲地带,其间不驻军,不农耕,也不允许有人居住。通过这段满是荒草碎石的“隔离带”,方是黎阳真正的“东大门”——连漠关。
当百里骥一行来到连漠关下时,梦若溪已经在风中等了一个多时辰。
除了跟在百里骥身边的严云严湘,包括何商与慕容信在内众人都不曾见过梦若溪。但看他那明显是在等人的架势,傻子也猜得出他就是百里骥所说的接应之人了。
慕容信缓缓勒紧缰绳,让马车平稳地停下来。其他各骑也纷纷停下,谨慎地围绕马车排出守势。
百里骥边从车中探出身子,边亲亲热热地打招呼:“梦叔叔,小半年不见,别来无恙?”
甫见少年露面,梦若溪身形一闪眨眼间已到车前。他关切地将人拉过来上下左右打量了几遍,眼中的情绪是全然的担忧、疼惜,万般言语到嘴边都化为一声轻叹:“好似瘦了些……”
百里骥却皱起眉,反拉住他冰凉的手埋怨道:“你手下人也不少,不拘是谁派个可靠的人来接就是了,何必非要你亲来?再不然你在城楼上看着也是一样的,做什么要在这大冷天的吹风!看你这手冰凉的,是不是等了很久?你明知道风寒容易引发旧疾,怎么还是将身体健康当儿戏呢?赶快上来暖和暖和!”一面说着,一面拉着手硬将梦若溪拽上马车。
见百里骥如此紧张关心这个中年男子,慕容信微感诧异,于是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几眼,完全没注意到近旁马背上的何商那瞬间迷茫失落的表情。
有了梦若溪带来的文牒,车马得以顺利通过连漠关,迅速由西转向北,直奔北郡前线。

在情在理


一路上,百里骥始终不肯让梦若溪下车去骑马,而梦若溪心里一直惦记着兄弟两个这半年来的情况,也就顺着他的意思陪他坐在车里,仔仔细细把想知道的事逐一询问了个遍。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百里骥少不得想个借口,推说百里骐另有要事赶着去办,将他未和自己同行的真相暂时隐过。
其实梦若溪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再加上他对百里骐与百里骥的情况格外上心,所以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个大概,提的问题也是有的放矢。百里骥当然明白他的询问更多是出于情感上的关心,因此除了必要的保留,可以说的都尽量如实相告。
至于所谓“必要的保留”,自然是指那些说不得的话——比如他的私生活。即便是亲如父兄的梦若溪,如果知道他们兄弟两个“相亲相爱”的程度,恐怕也要给轻易炸翻了。
不觉间说到去年中秋时百里骥遇袭的事,梦若溪眼神一黯,颇为自责地说:“若是我再晚走几日,也许就不会出事了。可惜你的武功……”
百里骥忙笑着打岔道:“你们都被我糊弄了。其实我的武功原就不怎么样,除了轻功勉强能看,余下也不剩什么了,有没有的倒真是无所谓!再者说那时你若是没离开,说不定他们还要延迟计划,藏在我身边的细作也没那么快暴露出来。”
梦若溪拍了拍少年的脑袋,摇头笑道:“你倒是心宽得很!”
他说的是心宽而非仁厚,因为他知道所有参与那场血洗轻絮园的帮派已经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成为了历史,而亲历事件的当事人也根本是所剩无几。排除梦若溪自身的态度和立场,百里骥作为胜利者也有权利在事后作出任何姿态——包括宽容和大度。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百里骥实在是有些冤枉的。即便他能够饶恕,百里骐也已在他有精力关注前“处理”完毕了。他只是从别人口中隐约知道了结果,就像饭菜摆好后才对他说了声“吃饭了”一样。而且结合百里骐的脾气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若是有第二种解决结果才真是怪哉。
“我又不是小孩,别老敲我的头行不行?!”百里骥捂着脑袋作不忿状,随便将话题带过。
闻言,梦若溪伸手又在他头顶揉了一把,道:“臭小子,你长再大也矮我一辈!这么快就不服管了?”
看着角落里严云严湘挤在一起偷笑,百里骥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自己此刻的“造型”。他不禁翻个白眼,回了句:“你也早点成家吧,到时候不愁没儿子让你管!”
梦若溪顿了顿,随即淡淡笑着瞥他一眼道:“就算不成家,我还有你们这两个孩子不是么?”
“嗯。”百里骥自觉失言,别开眼低下头不忍看那藏着丝缕苦涩的笑容。
梦若溪一巴掌拍他个趔趄,佯怒道:“虽然比不上你个人精,但我名下的产业也不少,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嗯?!”
“满!满!”百里骥主动承认错误,揉着胳膊挑眉叹道:“我敢不满吗?这还没到北郡我就先被你打到吐血了!”
梦若溪大笑着摇头:“还说呢!天底下敢和长辈这么没大没小的孩子就你一个了!”
“怎么会?”百里骥伸出右手食指左右晃了晃:“不是还有我哥吗?”
虽然表面上差着二十来岁,然两人的心理年龄其实相当接近,更兼性情相似志趣相投,最是旅伴的上佳人选。因此即便一路北上匆忙疲惫,马车中却时有笑声传出。甚至在更换马匹间隙啃着干粮的功夫,两人也能就干粮的制作与改良侃侃而谈、妙语连珠,惹得伺候在旁的两个小丫头都忍不住笑喷。如此一来,单调的路途也没有先前那么难耐了。
第三天日落时分,车马终于驰入义州地界。一行人并未入城投宿,反而是马不停蹄地直接往城北大营方向去。
远远望见营地的灯火,梦若溪突然向百里骥叮嘱道:“待会儿见了温文,他必定要问及当年阿姝的死状。先前我并未细说与他,你也莫要直说才好。”
百里骥一怔,暗自思量道:何姝的死无疑是加深温文对于罗轻裳仇恨的催化剂,这样的事不但要说,而且要仔细地说、添油加醋地说……然而心里虽这样想着,嘴上仍是问:“为何说不得?他也应该知道的。”
梦若溪张了张口,转开脸低声道:“这些年他已够伤心的了……”
这句话说的其实很是模糊,百里骥也没意识到什么才叫“够伤心的”。因此当真正见到温文——黎阳惠亲王齐偲时,那种震惊绝对是发自心底的。他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位锦衣华服包裹下全身仍散发出寥落孤寂气质的中年男子与记忆中那个精明博学却稳重可亲的青衫学者联系到一起。那双曾夺人心魄的琥珀色眼睛已经幽暗的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更刺眼的是那与尚未老却的容颜极为不附的花白鬓发。
刹那间,百里骥心里有了一丝动摇。揭开陈年的疮疤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尤其是对一个专心如斯的男人。毕竟在封建制男权至上的背景下,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见百里骥一言不发地直直看着齐偲,梦若溪也猜得到他是太过震惊了,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原来你小子不止和我没大没小的,竟连他这个王爷都不理,如此看来我倒也不冤了!”
经他一提醒,百里骥立刻回过神,刚刚上前半步想要见礼,先被一双修剪得干净修长的手拉住。
只见齐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平稳沉着的低音响起:“今年多大了?”
“到秋天满十八。”百里骥自然而然地答道。这么多年了,他早已适应了自己的“新”年龄。
“当年的孩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啊……”齐偲的神情似有霎那的恍惚,好象想到了什么很遥远的事情。
梦若溪轻声咳嗽了一下,问:“怎么没看见知秋和思危?”
“思危去城中清点粮草尚未回来;知秋关门琢磨那连环弓弩,连我都有两日未见他了。” 齐偲略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主位上,一面抬手向百里骥说:“坐吧。”
梦若溪不待他招呼,径自走到离主位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端起旁边几上的茶就喝。百里骥等他们都坐好,这才挨着梦若溪慢慢坐下。
见百里骥直着身子坐得端端正正,齐偲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嘴角,回身拿起自己的茶盅作势缓缓啜了一口。待放下盅子再看时,果见少年几乎把整杯茶都喝进肚里了。
“虽说前线艰苦些,却也不至连杯清茶都招待不起”,齐偲一面让人添茶,一面对百里骥说:“贤侄莫要见外才好。”
百里骥笑了起来:“俗话说客随主便,既然王爷您百忙中还抽空来陪晚辈喝茶闲谈,晚辈自然也得客气客气。”
梦若溪一惊,低声叫道:“骏逸你……”
百里骥仿佛没听见般继续一瞬不瞬地看着齐偲,后者眼神微动,嘴角平平抿着,眉心蹙出了几条深刻的纹路。
两人似乎只对视了片刻,又或是已经相互打量了许久,总之一旁的梦若溪咳嗽一声忍不住要说话时,齐偲却突然打破了沉默:“先前我想见你时,你并没有明确的回应。如今你来,时候不对,身份也不同了。”
“哦?”百里骥眨眨眼睛:“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啊?”
“北姜大举犯我北境,东渝作为盟友却不发一兵一卒只作壁上观,分明是想谋渔翁之利。我知道东渝新帝能够登基,其间你出力颇多,据说他也极宠信你,竟顶着郑辛的反对擢升你入户部主事……此时你来,本王实在无法只将你看作是故人之子。”
“王爷认为我是来做说客的?呵呵……现下黎阳与北姜已经僵持了月余,虽然表面上看北姜首战失利损兵折将,但其主力犹存,且仍对黎阳虎视眈眈。而黎阳的国力大不如前,究竟有几分胜算恐怕王爷您的心里比我清楚吧?如果我真的是说客,王爷反倒该庆幸的。可惜我不是代表东渝或其他什么国家,我只代表自己,想按自己的心意来帮个忙而已。”
“你父亲生前是东渝名将,你又是东渝重臣,所以你这个忙帮得不和情理,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这就是事端了。”
“我老爹确实是东渝名将,但我可没见到圣旨,并非什么‘重臣’!”百里骥轻笑了一下,眼中一丝骄傲闪过:“单一个‘臣’字我就背不起了,更何况是‘重臣’呢?我偶尔会想要做个君子,却从未打算要做个臣子。”
不光齐偲怔了怔,连梦若溪都听得有些出神。
百里骥继续道:“王爷说我这个忙帮得不和情理,我倒觉得在情在理——至少在眼下我们面对的是共同的敌人。不过也许我比王爷更急于报仇,因为我亲眼见到亲人的血,亲眼目睹他们一个个倒下的过程。”
梦若溪手上的杯子与盖子发出“喀哒”一声脆响,在这短暂的安静中显得分外刺耳。
齐偲的身体霍然微震,声音反倒异常平静地问:“你还记得她是怎么去的?”
百里骥心中一动,迎着那有些颤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记得。虽然那时年幼,但她的每个动作,说得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她被带毒的暗器击中,痛苦难当!即便如此,她仍拼着最后一口气亲手将指环摘下,嘱咐我若能脱险定要将它交给王爷。”说着,拽出挂在颈项上的丝绳,将上面的银环取下。
齐偲慢慢走下主位,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沉重,仿佛脚下坠缀千斤。他机械地从百里骥手中接过银环,眯起眼睛安静而仔细地看,然捏着银环的手指关节却仿佛变得更加青白。
“何姑姑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温叔叔。”
齐偲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干涩,哑着嗓子问:“是什么?”
百里骥闭了闭眼睛,轻声说:“今生之缘,至死皆休;若有来世,愿为君妇。”
“至死皆休……至死皆休……”齐偲踉跄着倒退半步,低头将紧攥着银环的右手死死摁在胸口。
看到他的反应,百里骥突然觉得自己改不改那两个字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不会在乎她的“相负”,因为他们间的所有可能都以是“至死皆休”了。
不管如何纠缠,只有活着才会有将来。
梦若溪无奈地看了百里骥一眼,拉过齐偲稳稳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沉声道:“别忘了你现下身负一国之重!主帅若是倒下,黎阳恐怕就再无胜望了。”
齐偲并不抬头,只是苦笑着叹道:“是我疏忽大意错看了罗煜,害得百里将军夫妇殒命,也害得阿姝她……”
“你不必过于自责”,梦若溪劝道:“毕竟我们都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忘恩负义的人!”
百里骥拱手道:“温叔叔,我当年答应何姑姑的已经办到,剩下的事就看王爷您如何决定了。”
齐偲再抬头时目光已然是坚定沉着,他郑重点头道:“多谢你了。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放过他们;不过,我也不会拿兵士的性命与黎阳的国祚轻易相搏。”
百里骥笑了笑说:“黎阳有王爷,实在是百姓之福。然而王爷坚壁清野固然能以极小的伤亡退敌,但北姜王素有野心,如果不能有效削减他的实力,待明年粮草充足之时,就是他们再次南侵之日。”
“你说的我都明白,但今时今日的黎阳已经无力与北姜大军正面对抗,而北定山与曲江天险已经被敌军突破。如若仙人渊再失守,南方再无阻隔,国都安平就岌岌可危了。”
“正因为如此,把敌军引入仙人渊消灭不是再适合不过了吗?”百里骥踱到帐中悬挂着的舆图旁,指着图上某处道:“这里谷地宽阔出口却窄,装他个十万来人不成问题。”
“确实能装下”,齐偲语气一转问道:“可是装下了又能如何?两边岩壁陡峭难以攀登,根本无法用木石攻击。”
梦若溪也道:“况且那里地势中间高两头低,想引水淹灌也行不通的。”
百里骥胸有成竹地说:“可以用火攻。”
“什么?!”两人同时惊呼。
“这里虽然叫仙人源,但谷地中没有任何水源。看着好像离曲江支流很近,但那只是直线距离而言。如果真想要找水,最近的一条小溪也要半个时辰的路程。”
齐偲想了想,缓缓点头道:“是了,山路狭窄盘旋难行,确实难以取水。”
“可若想点火也是相当不易”,梦若溪道:“我曾多次途经那里,那谷地郁郁葱葱,无法迅速放火。如果现在我们去清理拔除,北姜也会发现我们的意图。”
百里骥笑道:“那谷地种的全是油茶花。油茶耐旱,平时也不易燃烧。但待它快结子时掐断水源,让它在结子后干死,这大片含油的枯萎灌木就成了天然的柴薪。”
“妙啊!”梦若溪拊掌称奇:“军中有训练好的信鸽,可以用哨子控制它们带火种从空中放火。我们只需一队人马牢牢把住出口,就能让北姜人有来无回。知秋的连环弩也正派上好用场!”
“让油茶干枯最少也要断水两个月吧?”齐偲立刻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这个不必担心,因为那片油茶已经干枯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莫非……”
百里骥点点头答道:“那片谷地是我的产业,油茶原是我让人种的。”
梦若溪愣了愣,忽而笑骂道:“好小子,你的嘴够紧的!之前连对我都不露半点风声!”
百里骥耸耸肩,转过脸来坦然面对齐偲的审视,颇有些无辜地说:“你们两国在这里用兵,雇农们无法来浇水才让这大片待收的油茶枯死的。我本也想放过他们,奈何天要亡他,与我何干?”
梦若溪笑道:“你这孩子,似乎从小运气就好得出奇。”
百里骥也微笑着,却不应答。低下头来,黑亮的眸子中一抹光华熠熠生辉。
将计就计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上一章中,小骥隐去“相负”两个字是不想温文知道何姝爱的终究不是他。至于最后小骥的表情大家都看懂了——这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前面也有相关的伏笔:小骥从很早就在对着地图谋划了。(这一情节好像在十七章)
大家注意啦~~~~:
尉迟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因为要收拾东西以及准备课件,尉迟9、10两天应该都不能上来更新了。
正文即将完结,还有三、四章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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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郡首府义州城向北偏东方向二十五里,有座小城名为支华。虽说支华城中仅有人口千余户,但支华之名却响冠黎阳,就是其余两国的百姓也多有耳闻。究其原因,这响亮的名头来源于支华的特产——工匠。
在支华几乎家家都以手工雕刻为业,几百年来能工巧匠辈出。传说很久以前曾有个姓千的工匠在一枚象牙上刻出了九百九十九种形态各异的花卉献给皇帝,那件精美华贵的雕刻引得龙颜大悦,当时就给工匠封了爵位。世人给那工匠起了个外号叫“千枝花”,而皇帝给他的封地就是现今的支华城。
不论传说是真是假,支华的工匠手艺确实是相当了得。支华雕刻被各国皇室贵胄所推崇,一件好的雕刻往往价值百金,其间的精品更是无价之宝。
正因为如此,当北姜攻克支华城时,全城的工匠都被迫背井离乡迁往北方。而整座城就变成了北姜王的临时行宫,其周边方圆二里地也都成了北姜骑兵的营地。
玉兔东升,支华城首富的宅子里楚恺祯正伏案处理着雅罕送来表章。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罗轻裳捧着几轴图卷走进来。
楚恺祯抬头冲他一笑,复又埋首于成摞的奏章中。
罗轻裳紫眸微荡,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将温着的茶水倒了一盖碗端到书案边,向楚恺祯道:“陛下看了这许久,该歇歇眼了。”
“嗯。”楚恺祯应了声,将手头的折子合了,伸手在罗轻裳腰上一揽,拉得他坐到自己腿上。
罗轻裳随着腰间力道半旋身倚进楚恺祯怀里,手中的茶水平平稳稳半滴不漏,嘴上却嗔怪起来:“别闹,当心烫着!”
楚恺祯呵呵笑着,环过他腰间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手腕把茶碗推到自己嘴边,就着他手里啜了一口。罗轻裳被楚恺祯这个动作紧紧压进他怀抱里,刚抬头想要说他两句,对方的唇已经贴了上来,温热的液体混合着龙涎香与茶香被喂进口中。
“唔……”罗轻裳左手被压在两人之间,右手还端着茶碗,想要挣扎实在不便,挣了两下见挣不脱也就放软身子由他去了。谁知他的唇齿越来越放肆,根本没有停下的趋势,那两只手也渐渐不老实起来。
两人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温度也似乎升高不少。罗轻裳坐在楚恺祯的身上,即便隔了厚厚的冬衣也能感到他身体的变化。一时楚恺祯的手伸进了亵衣,罗轻裳登时眉头一蹙,用脚跟往他小腿外侧脚踝上方狠狠一磕——
“哎呦!”
趁着楚恺祯吃痛放开手的一霎那,罗轻裳灵活地从他怀中滑出来,远远退到一旁。
“煜儿……”楚恺祯苦着一张俊脸,边揉腿边可怜兮兮地低声叫道:“朕……我渴了,想喝茶。”
“哧!现在知道渴了?晚了!”罗轻裳挑眉一笑,宴宴盈盈地样子勾得楚恺祯眼睛都直了。
“唉,煜儿……”
“想要喝茶自己倒。”
“朕……我想要你。”
罗轻裳撂下茶碗转身就要往外走。
“煜儿!”堂堂北姜王低声下气地抱怨着:“从你病了到现在,我已经有月余不曾抱你了。这夜夜孤枕难眠,真是清冷的很……”
闻言,罗轻裳哭笑不得地瞪向他,见平时威严的君王一脸没糖吃的孩子相,不由得心里一软,回身走到他身边任由他揽着,轻轻拧着他的胳膊笑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你也不必和我打饥荒,我知道横竖不至如此的。”
“大神为证,当真是万分难捱!” 楚恺祯急急赌咒发誓道:“我这些年除了你再没碰过别人,可你性子清清淡淡的,真是急得我不行!我有时实在忍不住,偏又想起那时答应过你绝对不用强……”
他将脸埋在罗轻裳胸口,却没看见那张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美丽的紫眸中刹那间温情荡然无存,只余彻骨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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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楚恺祯能够平静地抬起头时,罗轻裳已经恢复了戏谑的表情,只是那眼波深处仍带着淡淡的冷意。
楚恺祯拉他坐在自己身边,他也不推辞,轻车熟路地拿了面前案上的折子随意翻看。他看得极快,一本一本地打开又合上,却渐渐将一大摞表章分作几类,按顺序推到楚恺祯面前。
有了他的帮忙,楚恺祯的效率明显快了不少,几乎是略扫一眼就提笔在折子上疾书。如此不出半个时辰,所有的表章就处理完毕了。
楚恺祯伸个腰的功夫,罗轻裳已将方才拿来的卷轴铺展开——
原来是北姜、黎阳与东渝三国的疆域图。
楚恺祯见了立即来了精神,挑亮灯烛俯身仔细看着,一面赞道:“这图比原先用的那幅详尽多了!你找人新绘的?”
“嗯,这勉强算是将功补过吧。”
“煜儿!”
“毕竟若非因为我耽误了行程,我北姜大军也不会错失战机,陆将军也不会战败身死……”
“别胡说!”楚恺祯怒道:“这干你什么事?是不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跑到你面前嚼舌根儿了?”
罗轻裳淡淡笑了笑,摇头道:“哪有人这么冒失?只是真的假不了,不让人说也禁不住别人这么想。”
“哼!我看他们谁敢!”
“好了好了,你这脾气怎么还这样暴?要再这样我也不敢和你说实话了。”
楚恺祯顿一顿,转头继续盯着案上的图道:“我一定会大败黎阳,到时候看他们还说什么!”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启禀王上,宁远求见。”
屋中两人都是一愣。
罗轻裳问道:“他不是跟着恪儿的吗?”
楚恺祯点点头,朗声说:“叫他进来。”
“是。”
门开处,一个面目平板的玄衣男子恭谨地行礼叩拜:“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王上。”
楚恺祯盯着他道:“你不好好跟着公主,跑这儿来何事?”
那男子再次跪倒道:“启禀王上,臣等本待护送殿下回京,怎奈殿下执意要来黎阳见陛下。臣等劝阻不住,只好往西朝前线行来。哪知刚到茂州郡,公主就开始有些不适,常常神思恍惚,勉强行了两日便病倒在青汾城中。”
“什么?!”楚恺祯霍然站起身。
一旁的罗轻裳立刻问道:“公主怎么样了?现下人在何处?”
“殿下还在青汾,已经昏迷了好几日了。”
楚恺祯骂道:“糊涂东西!你不赶紧请郎中、通知茂州府接驾、调集人马送公主火速回京,却先跑到这里?”
“微臣罪该万死!臣确已通知了茂州府,也调集了府兵准备送殿下回京。但公主殿下的病症十分奇怪,青汾周边所有的郎中都看不出异常。臣等每每想将殿下移到车上,殿下都撕咬扑打大声哭闹,口中呼喊王上与太傅大人。臣等无法,只好由微臣前来讨王上的旨意,其他人留在青汾与茂州郡守、青汾令等官员一同看护殿下。”
见楚恺祯眉头紧皱,罗轻裳适时出声道:“陛下走不开身,不如就由臣去青汾看看殿下吧。”
“也好”,楚恺祯略一寻思便点头同意:“若是你去定能处理的万全。”
罗轻裳躬身行礼,口中说道:“臣领旨,这就动身!”
楚恺祯一把拉住他,转头向垂首跪在下面的宁远说:“你去传朕的旨意,叫宁乾从羽龙卫中挑选二十个身手最好的,立刻准备随太傅起程。”
还没等宁远答应,罗轻裳急忙道:“陛下且住!陛下现如今深入敌国腹地,随侍的羽龙卫绝对不能擅离。您也知道臣有自己的随从,让他们跟着就行了。”
“那怎么成?!”
“陛下,臣是回北姜,而您身在黎阳,您的安危关系国本,不能不小心谨慎。再者羽龙卫是王上的近卫,臣带着便是逾制了,有违祖宗章法。”
“朕就是章法,朕说行就行!”
“莫非陛下信不过微臣?”
“轻……”
“陛下!”
楚恺祯见拗不过他,只得干瞪着眼睛,冲宁远道:“你先外面候着去,朕和太傅还有话说。”
“是!”宁远答应着倒退出去。
见没了外人,楚恺祯紧紧抱住罗轻裳,埋头狠狠吻上那两片薄唇。
罗轻裳浑身一震,立刻推拒着叹了口气说:“轻点儿……我待会儿还要见人呢。”
楚恺祯闻言,下巴枕着他的肩窝嘟囔着:“真舍不得你走……”
“恪儿还在青汾病着。”
“唉……”
罗轻裳理了理衣衫鬓发,微微笑道:“我这就走了,你专心对敌莫要挂念其他,凡事切不可焦躁……”
“我知道”,楚恺祯再次握了握他的手:“恪儿就交给你了,我定会及早踏平黎阳,凯旋而归与你们相会。”
“嗯。”罗轻裳答应一声,利落地转身离去,只余楚恺祯独自站在灯火下迟迟不肯收回留恋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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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轻裳出了院子,对等在门口的宁远吩咐道:“你先行一步回茂州,通知沿途所有的驿站准备快马以供换乘。另外,告诉茂州的大小官员好好守着公主殿下,哪个敢到城外来迎,我就当他热得穿不住身上的官服了!”
“下官领命。”
宁远急急忙忙的身影刚刚消失,一个男子就悄无声息地落到了罗轻裳身后。
罗轻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口中说道:“元夕,带几个得力的人随我去趟茂州吧。”
“是,主子。”那男子身形一动,重又融入阴影中不见了。

反客为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两天刚开学,实在忙得很,到处都是工作要做。
有亲问还有多少能完结,尉迟以前就说过,第四卷36章,现在已经是第34章了,再加番外也就7、8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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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轻裳一路星夜兼程地赶往茂州,直到青汾城下,果然没有半个官员来迎。
不过没有官员不代表没有其他人。
远远看到城门口那个抱臂倚马、口中叼着根枯草棍的男子,罗轻裳回头看了元夕一眼,问:“你告诉他的?”
元夕低头道:“属下知错。但摇光日日念叨着主子……这次他刚巧在茂州,所以属下便自作主张叫了他前来。”
罗轻裳“嗯”了一声转回来,见摇光已经跃上马背朝这边奔过来了。
“天璇!”男子大笑着扑了过来。
“小声些!你想吼得人尽皆知吗?!”罗轻裳无奈地嗔着他,一面努力地从他手中将自己的胳膊拽出来。
摇光锲而不舍地重新拉住罗轻裳的手,兴奋地说:“不要紧,这会儿进出城的人不多!哈哈,今天可算见着你啦!自打上次在鹿州匆匆见了,这都大半年过去了,你竟还一点也没变!”
罗轻裳挑眉笑道:“怎敢比你?我认识你十多年了,你不还是这么冲动冒失?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总也长不大似的!”
摇光脸上一红,咳嗽两下正色说:“我这不是看见你高兴的么!”
罗轻裳低低叹了口气,又瞅了他一眼,甩开手道:“高兴也高兴过了,安静些吧。虽说在外边不必讲这些虚礼,但你看见宫主连声招呼都不打么?没规矩!”
摇光微怔,随着罗轻裳的目光看了看后面的几人,当即恍悟现在“浮云”名义上的首领确实另有其人,于是便向元夕倾了倾身,念道:“摇光见过宫主。”
“嗯。”元夕答应一声,又恢复了惯有的沉默。
罗轻裳揉了揉眉心,举目往向金色的夕阳,低声对元夕说:“进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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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汾是茂州郡首府,也是北姜南部最大的几个城镇之一。因靠近东渝和黎阳,南北往来商贸货运中转,其繁华程度甚至不下于都城雅罕。街道上的百姓穿着也多仿效东渝,只有年岁较大的老人还坚持穿北姜传统的民族服饰。
随便拦了个路人问明郡守的府邸所在,罗轻裳等人便直奔南巷最大最豪华的宅子去了。
这个时候酒肆茶楼正是爆满,露天的小吃摊子也基本没什么空了。青汾虽大却没有京城的御道,此刻路上净是些下了工到处闲逛的百姓,想要策马根本不容易。罗轻裳等人只得下来,避开人群步行穿过街巷。如此一来,待到找对地方,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看着两扇大门紧闭,摇光皱眉道:“怎么睡得这样早?”
罗轻裳闻言失笑,瞪他一眼道:“偏你话多!”一面回头向随行的天璇红使摆手,后者自去上前叫门。
不多会儿功夫,一个小厮打开门探头出来张望:“谁呀?”
红使道:“叫你家郡守大人出来。”
那小厮翻个白眼说:“大人是你想见就见的吗?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明儿个赶早吧!”说着就要关门。
红使一把抵住,怒道:“把当朝太傅大人关在门外,你不要命了么?!”
没想到小厮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上下打量了红使几眼,捂着肚子说:“就你?还太傅呢,笑死人了!太傅大人昨个就来了,现下正在府里。你冒充朝廷大员也不穿得体面点儿,是不是想吃牢饭想疯啦!”
闻言,不光是摇光元夕等人,连罗轻裳也不由得一愣。
那小厮笑够了便不耐烦地赶人:“去去去,再不滚小爷我可就喊人啦!”
红使正待要骂,罗轻裳温润的声音响起:“闻听公主殿下贵体不适,在下略通歧黄,愿得一试。”
那小厮这才发现红使身后原来还有六个人,伸着脖子一看,登时直了眼睛。
元夕见他直盯着罗轻裳的脸,心中十分不悦,瞥着地上的石子微微一踢,一枚指甲大小的正中小厮的右膝。那小厮哀嚎一声,却不知是谁动的手脚,只得瞪着眼叫道:“谁扔的石头?”
可想而知,没人会答应。
“你……你们在这儿等着……唉呦……我去问问……”想必自觉没趣,那小厮撂下句话就跳着脚关了门。
罗轻裳紫眸微眯,半晌,突然抬手拂袖“砰”的一声将门击开,折断的门闩咣当砸到青砖上。
离门最近的天璇红使蓦然退后一步,惊讶地说:“楼主,这……”
罗轻裳冷笑道:“茂州郡守陈延以前见过我,若是有人易容成我的模样骗过他原也不难。不过公主的近卫宁远已先行至此,难道连他也分不出真假?”
“如此说来,这其中必定有诈!” 摇光一听有古怪,眼睛都亮了几分。
“我倒要看看,是何人这般猖狂!”罗轻裳说着,已经举步迈进大门。
元夕与摇光几乎立即就跟了上去,其余四人刹那怔忪后也快步赶进门。
几人绕过影壁,偌大的庭院里却是一片静谧。不仅没有洒扫忙碌的仆役,就连先前那个看门的小厮都不见了踪影。石砖铺就的走道两旁,数株春梅疏懒绽放,阵阵冷香扑鼻而来,沾衣不散。
罗轻裳可无暇赏花赋诗,他越走越快,脸色也渐渐沉下来。他既如此,后面跟着的几位当然也差不出多远。虽是没用轻功,但那步履带风的节奏比小跑也不慢了。
转进内院,更多的梅花映入眼帘。不是那种单株单列的,而是成林成片的花海。
不同于前院的白梅,这里朵朵猩红在暗淡的光线中显得妖艳而危险,带着一种神秘却诱人的独特气息。
青砖道路由此变成了卵石小径,蜿蜒穿入林中。
罗轻裳顿了一下,四下看了看方才继续向前。
暗香浮动的红雾中,元夕的目光不自觉地温和起来。前面一步远的绛色背影仿佛就是花中孕育出的精灵,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优雅,他的每一种表情都牵动人心……
忽而一阵风起,点点落红枯草迎面扫来。
杀手有杀手的职业特质,在陌生的环境中——即使是风沙漫天的大漠,他们也不能够像常人那样随意闭上或是遮起眼睛。
所以元夕像往常一样,用内力震开近身的草枝花瓣。
然而,就在这须臾间,包括罗轻裳在内的其他六人竟然生生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凭空不见!
元夕心中大惊,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多少波澜。他仗剑警戒,虽身形不动,但五感早已提升到极至,一花一叶的飘零声都清晰可闻。“咚咚”的心跳震得耳膜发出细微的嗡鸣,呼吸间的气流也仿佛被放大出了风声……
“都站着别动!”
罗轻裳的声音蓦然传入耳中。
——原来他没事。
元夕心头一松,长呼了口气。
耳边又听得罗轻裳说:“看着脚下,不管如何弯曲,按着石子路往前走。”
元夕立刻依言前行,不管卵石小径九转十八弯,即便是往相反的方向转也继续沿着它走。不多会儿,脚下路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已是出了梅林。
罗轻裳站在林外,冲他微微一笑,问:“没事吧?”
元夕赶忙点头。
这时摇光也从林中跳出来,身上的衣服划开了好几道不大的口子,额头上微见细汗。
罗轻裳皱眉道:“叫你不要乱动,你怎的不听?”
“你说的时候我都已经离开原地开始砍树了呀!”摇光擦了把额头,颇为无辜地说。
“就你急性子!这个‘照影’阵布得精妙,若是硬闯只能自己吃亏。”
摇光低头看看身上,沮丧地叹道:“我知道了……”
一时天璇红使等四人也出得梅林,各人基本都没有什么损伤。
罗轻裳一双紫眸望着林中梅树,轻声说:“是我大意了,刚才虽觉得古怪,但仗着林中没有杀气就擅自闯入。这个阵势本不常见,一个小小的郡守绝没有这份能耐,看来我们不得不小心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回廊上连串的灯笼同时亮起,在夜风中闪烁不定。
元夕皱眉,暗中拉了罗轻裳一把,以眼神询问。
罗轻裳嘴角微翘,腕上精巧的钢鞭悄然滑到手中,虽是对着元夕说话,清朗的声音却远远传出:“这个人倒也有点儿意思!既然他这么精巧布置,我便不好拂了一片‘美意’,今日定要会会这正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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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九曲,虽比不得宫里精雕细刻描龙画凤,然纹饰尽仿东渝的风流华丽,配上那红彤彤的灯笼,真似轻纱遮面的绝色少妇——灵动而妖娆。空气中一股香气随着蜡烛的燃烧逐渐浓重,不同于方才梅林中的冷香,倒有些像熏香的意思。那甜滋滋软腻腻的感觉一直酥到骨子里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懒怠上几分。
走进回廊的刹那,罗轻裳优雅地身姿倏得一僵,脸上自信的淡笑几乎登时扭曲。虽于药理上不甚精通,但这古怪的香甜他却十分的熟悉。这香原是由最便宜普通的熏衣香加了几味草药兑成的,因其使用场所特定才得了个好听的学名叫“留人醉”,一般的青楼都会在炉子里焚上个几把,若说功效充其量不过是引人情欲,并没有其他毒害。如此浅淡的药性对他们这些内力深厚的人来说基本上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然而这气味绕在他心头却变成了噬骨之鸩,刹那间便让他气血凝滞手脚冰冷,努力想要忘却的画面蓦然在脑海中浮现翻滚,似真似幻的钝痛在全身蔓延开来……
他走在前面,其他几人忙于四下警戒都没发觉异状,倒是并肩走在他身边的元夕皱起了眉头。
元夕跟了罗轻裳多年,知道他极其讨厌这种香味,因而“浮云”名下的青楼倌馆用的都是另一种稍贵些的熏香。有一次新来的采买自作聪明买了这种较便宜的“留人醉”,罗轻裳竟然冷着脸亲手连人带香全丢进水沟里去才肯作罢。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能让一个平素冷静的人厌恶到失态的东西无疑是值得记住的。所以元夕牢牢记住了这种味道,也因此在闻到这种香味时第一反应便是留心身边的罗轻裳——果然察觉他的呼吸乱了,隐在身侧的手也攥得紧紧的。
略一思量,元夕抬手想去握住那苍白的手,却见罗轻裳突然挥袖一扫,手中钢鞭灵巧而凌厉地划出一道白亮,两旁的几个灯笼立刻坠落在地,里面的蜡烛也熄灭了。
冷风吹过,香味淡去不少。
罗轻裳加快步子,身上的衣袍下摆都向后飞起来。他当先穿过回廊,一鞭击碎角门,直冲内院而去。
摇光等人虽然不明所以,但再迟钝的人也都察觉到了罗轻裳的反常,赶忙急急地跟着他绕过花圃。这段路为营造曲径通幽的意境刻意夹窄,所以几人的视线难免被前面的人所遮挡。正赶得急,冷不防罗轻裳突然刹住步子,脊背挺得笔直。
摇光的视线越过罗轻裳肩头,见主院正屋门庭大开,檐上一个挨一个的灯笼照得整个院子灯火通明。一排梨木雕花桌连着摆开,桌上馔馐佳肴琼浆玉液,桌后满满座着十几个人。那架势仿佛正在开宴,然而席间却是安安静静毫无喧哗应酬之声。再仔细看,除了主位上的白衣少年正在举杯轻啜慢饮,座上的其他人都木然而机械地动着箸匙,见有人闯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气氛出奇的诡异。
罗轻裳紫眸闪烁,薄唇紧紧抿成一线。
这满院子的人他几乎都认识!
在座的人除了主位上的少年,其余的都是茂州郡的主要官员。那安静地坐在少年右手边第一位的长髯中年男子,赫然就是现任茂州郡守陈延。只是他此刻的表情木讷,像一具牵线木偶般一勺一勺极缓慢地喝着面前的汤水,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
元夕望着主位上犹自垂眸自饮自斟的少年,突然说:“那个身着白衣的就是南宫家主。”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静谧的庭院中却显得分外清楚。
少年抬起头来,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黑眸幽光清冷,在满院的灯火映衬下如同寒星一般,让人无端的心头一悸。只听他懒懒地说:“既然客人来了,诸位就散了吧。”
他话音甫落,在席的诸人同时停下动作放下箸匙,齐齐地起身从侧门离开了,只剩了坐在正中央的少年和他身后一左一右立着的两人。
这边摇光忍不住叫道:“做什么装神弄鬼的!你有本事……有……唔……头好疼!”
“摇光!”
罗轻裳一把扶住抱头倒下的摇光,回头却见除了他和元夕,其他人都先后倒地呻吟。
尚来不及惊怒,身后冷淡的声音响起——
“自我介绍一下,鄙姓百里,单名一个骐字。”


任是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近三天忙晕了,以为自己更了文,结果一看根本没有!
还有最后一章正文,至于罗轻裳的过往,尉迟决定听取大家的意见用番外的形式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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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轻裳蓦然回首,瞬间的惊讶晃过,紫眸中已然是一片冰冷
“百里骐?百里……原来是你!”
“罗太傅好记性啊。”
白衣少年翘着脚斜倚在靠背上,手中的杯盏已经放到一旁,胳膊懒散地支着扶手,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无意识地划着,只那一双黑眸牢牢盯在罗轻裳脸上。
罗轻裳也毫不避闪地看着他,微微勾起唇角道:“你竟然没死?”
“很意外?”百里骐冷哼一声,面上不动声色,隐在桌后的那只手却在无节奏地敲击着膝头。
院中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滞,两人的视线隔空纠结,杀气暴涨!
站在百里骐身后的翟忻与金一只觉眼前一花,立刻低头凝神静气,运功抵抗幻术的催眠。
这边元夕只觉得巨大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不得不攥紧拳头全力应付。即便如此,他还是渐渐有些吃力,恍惚间少年凌厉的目光仿佛从四面八方穿过他的身体……
时间一分一秒的在对峙中流逝,罗轻裳心中的惊异也越来越大——要知道早十年眼前这个孩子还无半分内力,而现下他与自己较量了这许久却都毫无破绽。更可怕的是,少年好像是在故意耗着他,并不急于分出胜负似的。无论他用六、七分功力抑或是全力相搏,得到的效果简直没有任何差别。少年的脸色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变化,眼神始终清明冷淡。明明是略嫌稚嫩的端丽面庞,却偏偏有一双幽潭古井般的眼睛;明明是少年的柔软身量,却偏偏能散发出强大到狂妄的气势!
最可怕的敌手,莫过于这种让人看不出底线深浅的人。
罗轻裳面上不显,手心却已汗湿。
正在这个当口,百里骐突然收敛内力,挥手轻松一拂,身前桌子飞出一丈来远,轰然一声四分五裂。只听他扬声呵道:“杀了他!”
罗轻裳一口真气走岔,翻涌的气血尚未平复,颈后突然寒气逼人。他下意识闪身回头,近在咫尺的剑锋切断几根碎发,白皙的脖颈也被剑气划出一道血痕。
只见元夕手执宝剑,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刚刚自己竟然会向罗轻裳刺出这一剑。
罗轻裳却是这上面的行家里手,趁着元夕愣神的功夫出手如电地封住他的穴道,同时在他脉上静按片刻,神情瞬间数变——
脉象异动,似受伤又似毒发,护体内力正在逐渐消散。
再探脚边昏迷不醒的摇光,脉象也是同样混乱,甚至比元夕的情况还要严重。
回想起进院来的种种,罗轻裳脑中灵光闪过,一把从元夕腰间摸出飞刀翻手便射向倒在地上的另外四名下属。
三人当即中刀而亡,原本昏迷的天璇红使却一跃而起躲过飞刀,疾退到几丈开外。只见他伸手从脸上揭下那蝉翼似的薄膜,一张陌生的脸显现在灯火的光影中。
“啪啪啪”三声击掌,百里骐赞道:“罗太傅果真是个聪明人。”
“不敢当!”罗轻裳几乎是咬着牙回答。
外院种的是名种白梅,内院却突然换成了普通的红梅,树下泥土颜色较深,显然是才移来没多久的。林中阵势只为迷惑视听,淡淡花香才是真正杀手,摇光擅动内力吸入的香气多,所以较元夕受害更深。
然那红梅应该只是药引,毒是早就下了的。不遇药引,那毒就于人无碍。否则这么长时间,以元夕与摇光的修为不可能毫无察觉。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同样吸入花香而安然无事。
别人还则罢了,摇光却是今天方才碰面的,能连摇光一起毒了,必是要在会面后下手。而那时能近身的,只有自己人了。至于具体是谁,他一时也分辨不出。
不过,这个内奸能知晓他们的动向,能扰乱他们的视线,能遮挡他们的耳目!这样危险的人,宁可错杀,也决不能放过!
出手时,罗轻裳再没有半分犹豫。只是逼得他不得不自断助力,这口气,哽在心头实在难咽!
“当真好手段,在下受教了!”
百里骐一笑,淡淡地说:“投桃报李,不必客气。”
罗轻裳看着负手而立的少年,话锋忽然一转:“不知我与阁下有何仇怨,值得这番苦心布置?”
“哦?”百里骐闻言挑眉:“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与你们百里家可说是没什么交情亦没有什么过结,当年那场变故发生时我甚至并不在场。”
“不在场?说得好!不过,你原本应该在的,不是么?”
罗轻裳眼波微动,轻柔的声音似清泉流过:“这话就让人不懂了,为何我应该在场?”
百里骐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双紫色的眸子,懒洋洋地说道:“你大可不必费劲,这招十年前我就领教过了,同样的亏我不会吃两次。要装傻拖时间随便你,不过看在当年衣服银两的份上,有件事情不妨告诉你知晓。你身后的那两人内力耗尽之时,便会如方才席上那些人一样听令于我。我要他们杀你,他们是不会犹豫的。”
话音未落,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一般,一直昏迷的摇光突然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抽出软剑合身扑上来。虽然因着没有内力速度有限,但杀手的招式何等凌厉,竟是专往心肺要害招呼。
罗轻裳微微侧身,衣袂纷飞间挥鞭缠住软剑,转眼顺势贴近摇光,反手切到后颈将他击昏。
没有内力的摇光自然没有多大威胁,但不得不与他相搏的无奈却彻底激怒了罗轻裳。怒火将他的眸子染成了深紫,院中的灯火落在他眼中像是熊熊燃烧的两簇烈焰。他死死盯着白衣少年的眼睛,恨恨地说:“就算你认定我是仇家也该冲着我一人来,又何必连累无辜?”
“你也会怕连累无辜?若是你真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之间何来仇怨?”百里骐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依旧淡漠着。
“你说什么?”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为了报仇不惜倾覆天下……罗煜,我其实很欣赏你的胆识和隐忍——不过很可惜,你惹了我。”
罗轻裳冷然道:“罗某还轮不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羞辱!今日不防落入你手,哪怕是一死我也认了!不过奉劝你想清楚,这里是北姜地界,一旦王上知道此事,纵使上天入地也要替我报仇。到那时候,你只要活着一日就绝无半刻安宁!”
百里骐放声大笑,满院的灯笼穗子都被震得簌簌颤抖。
“这时候你倒想起他来了?楚恺祯这时应该已经见到他的宝贝女儿了,他的麻烦还未完,恐怕没功夫管你。”
罗轻裳猛然眯起眼睛:“恪儿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
百里骐虽比他略矮些,此时看着他的目光却仿佛居高临下
“只是把她‘送’我的东西还了回去,顺便请她替我向楚恺祯问候一声而已。想必堂堂公主要见北姜王,一定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来的容易。”
闻言,罗轻裳垂眸沉默了片刻,忽而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如此一来北姜前军便是群龙无首无心恋战?算盘打得到不错,可惜你太不了解北姜人。三国之中北姜骑兵最为凶悍善战,王上遇刺只会激怒将士们,到时候就真是一团混战了,你东渝也不能幸免!”
百里骐不以为意地说:“那正好了,黎阳的那个什么亲王不是正在前线么?先让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我也看个热闹!”
“你说什么?”罗轻裳脸上的神情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他难以置信地问:“齐偲与梦若溪是生死之交,也算与你父亲有故,你竟然看他有难而坐视不理?”
“他死他的,与我何干?再者谁知道当年害死我父母的事情有没有他一份?”
“没有!他并不知情!”罗轻裳几乎立刻就脱口而出。
“是么?”百里骐冷哼一声,反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罗轻裳一时语塞,半晌才勉强开口道:“他若是知晓,何姝又怎么会死……”
百里骐不耐烦地打断他说:“这我没兴趣知道。反正他和楚恺祯要在仙人渊决战,而东渝十万大军已经悄然集结,坐等这渔人之利!”
乍闻此言,罗轻裳心里“咯噔”一声,硬着声音道:“不可能!十万大军行动起来动静小不了,就算你能封住我的耳目,难道北姜、黎阳的探子全都死绝了不成?”
百里骐负手静立,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缓缓将对方的反应收入眼底。
良久的沉默,当罗轻裳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突然说:“若是这十万大军原本就没撤走过呢?”
当初李榕恒命沈常胜领兵三万赶往边境,会同驻守在那里的边兵十五万,共计十八万大军打算北上包抄北姜军队的后方。后来李榕悦收拾了沈常胜,摆出中立姿态大张旗鼓地调回了十五万兵力,名义上只留三万守军。李榕悦的做法无疑让正处于胶着状态的北姜、黎阳安心不少,也就此放松了对东渝的戒备。不过现在想来,若是李榕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那十万兵力化整为零藏于边城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无论北姜与黎阳哪一方惨胜,东渝都不可能轻易放弃已到嘴边的肥肉。况且齐偲之于黎阳、楚恺祯之于北姜都是国之脊柱,只要李榕悦不糊涂就不可能白白放过这个将他们置于死地的大好机会!
蓦然想通这一关节,罗轻裳心口闷痛犹如锤击,面上血色尽失,苍白而冰冷的手在身侧隐隐颤抖。他本就样貌出众,配上现在这副神情看起来竟有些濒临凋零的凄美,连翟忻和金一这样自认心肠冷硬的人都不由得心中一叹。
百里骐却依旧冷眼看着,任他心中天人交战。
当罗轻裳再次抬起头时人已经镇定下来,虽然面色苍白,声音却清晰如常。他望着百里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与你做个交易。”
“哦?”
“我告诉你传说中的天麓宝藏所在,你放我离开。”
“不好意思,我没兴趣和你交易。”
罗轻裳没料到他竟一口回绝,眉头微蹙急急说道:“那笔宝藏数目之巨足够建国之用……”
百里骐傲然而笑:“我若真想要这天下,也决不差这区区一个宝藏!”
眼见着自己拼却二十多年屈辱艰辛苦苦守着的秘密竟然被弃如敝屣,罗轻裳突然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然而心中百味混杂莫可名状,不觉间怔怔地问:“那你想要什么?”
百里骐岿然不动,眼中的凌厉却略有缓和,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翘划出些许弧度。转眼间,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漠然,好似从未起过波澜,只听他冷淡地答道:“我现在只想要你的命而已。”
对于这个回答罗轻裳倒也毫不意外,世间罕见的紫眸寂静无波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我的命已在你手中,你随时都能拿去,但将死之人尚有个不情之请。”
“说。”
“有位故人……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百里骐就那么淡淡看着,不说好,也没说不行。
罗轻裳长叹一声,反手从头上拔下一支檀木簪,缓缓倾身放到面前地上——
“木簪中空,金绣为图。但这只是半张藏宝图,另半张藏在玄罡剑中。”
百里骐随便瞥了眼,视线复又回到罗轻裳的身上。
见到少年如此反应,罗轻裳笑了一下,摇头道:“你信不过我也无妨,看你身边应该有擅使毒的能人,只要一剂慢毒,我纵然暂时离开也活不了多久。”
“再厉害的毒物也总有能制住的办法,我不信那些个东西”,百里骐话锋一转:“你若想走出这个院子也不是不可,但我有三个条件。”
“我答应。”
百里骐挑眉。
罗轻裳苦笑道:“若是我稍有迟疑,你便即刻动手也说不定不是么?况且事到如今,我已没什么好在乎的了。究竟哪三个条件,愿闻其详。”
“第一,我要你自废武功。”
罗轻裳恍然,绛色衣袖衬着长指如玉,须臾间连点周身数处要穴,白色的烟气自头顶缕缕发散,冷汗大滴大滴滑落下来。
为了不影响赶路,他选择了不伤内脏的刺穴手法。但这种废功的法子极为痛楚,时间也比内力冲穴要来得长,一般各门派在驱逐不肖弟子时才会用这种带有惩罚性质的方法。
待到全身内力散尽,罗轻裳的脸色已经白得近乎透明,连唇上的颜色都换成了青白,几层衣衫皆尽汗湿。他缓缓深吸着气,但依旧敌不过周身的刻骨疼痛,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第二?”
“第二,只能你一个人离开。”
罗轻裳浑身一震,慢慢回头。
摇光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元夕穴道被制,虽勉强站着,然因剧毒消耗内力,气息早就沉重不稳了,只是拼着口气死守灵台一丝清明。
刚才的话元夕句句听在耳中,见罗轻裳回头,他勉强笑道:“主子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可惜……元夕不能跟随……”
蓦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心诚意地仔细看过这个人,罗轻裳心头一涩,喉间淡淡腥甜涌上。只得狠心别过脸,低头挤出个“好”字。
元夕双目一闭,轰然向后倒下,竟是宁可咬舌自尽也不愿被操纵着去伤罗轻裳半分。
视线有些微微模糊,罗轻裳死死攥着拳头
“第三?”
“第三,老实告诉我,崔长河是不是你杀的?”
本以为又是一项刁难,没想到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
罗轻裳点头道:“是我让人动的手脚,否则他也没那么快……”
“好了”,百里骐打断他道:“你可以走了。”
说罢,不再看他,只淡淡瞥了翟忻一眼。
翟忻会意,掏出一个小盒子丢给罗轻裳说:“里面的丹药能助你缓解颠簸之苦。”
罗轻裳默默接在手里,不再赘言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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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绛色的身影消失,翟忻方问道:“公子,今晚就启程么?”
“嗯,这里收拾一下。”
两人答应着各自准备,一旁丁乙上前见礼道:“属下见过公子。”
百里骐点头说:“辛苦了。”
“分内之责,不敢称功。”
丁乙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呈上,恭敬地说:“这是公子和家主吩咐的,罗煜的宗族谱系与过往经历都在这里。”
百里骐接过来翻看了几页,忽而合上册子,抬头对丁乙说道:“很好,你先回朔州休息几日吧。”
“是。”丁乙再行一礼,迅速地朝百里骐身后瞄了瞄,接着便利落地闪人。
百里骐回头,见崔参手扶着门框站在屋里,似乎正在犹豫着什么,一脸的郁郁。微微一叹,问:
“方才你都听到了?”
崔参一怔,见百里骐正看过来,忙点头说:“听到了,原来都是他的诡计。”
“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没动杀机。”
崔参语塞,嘴巴张了又闭,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百里骐看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道:“此事已经清楚,我们两家的恩怨你也明白。如果你要报仇,我随时恭候,不过现在的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那我宁愿永远不是你的对手。
崔参心中不是滋味,却听百里骐继续说道:“如果你想把酒论阵,我也同样欢迎。”
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尉迟吧,头疼又犯了,所以耽误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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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茂州到仙人渊,地势东低西高,缓慢地抬升着。沿途郡县修筑的官道宽阔平坦,交通已称得上是难得的便捷了。
然而罗轻裳从来不知道几百里的距离竟然可以这样的遥远,漫漫长路仿佛永无尽头。习惯了内力维护的身体在马匹奔驰的颠簸中好似随时都会散成一块块一节节,冷冽的寒风从各个角度灌进衣袍,高热眩晕伴着僵冷疼痛以几欲灭顶的强度漫天袭来避无可避。
但他不能停,因为前方的战事不会等他;他不敢停,因为一旦停下来说不定便再也赶不动了;他不想停,因为拼死换得的机会只有往前才有意义;他不愿停,因为从来没有一刻如现下这样心似明镜。
靠着不眠不休来弥补速度上差异,他几乎没比来时多耽误多少时间。
当终于能够远远看到仙人渊那土黄色的山石,罗轻裳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落下来了。
眼前两条岔路,右往北,左向南。
罗轻裳知道自己的活路该是右面的那条。在那里,他位极人臣,多年的经营消灭了异己,即便没有楚恺祯他的安危也能得到保障。况且如果楚恺祯真的被刺,他甚至能够获得更大的权利……但是一旦往右,他就离他更远了,也许想近距离见上一面都再不可得!*地狱十九层*
若是向左,眼见得是条不归路。他身上的衣袍绘有北姜卧虎纹,如果被当成奸细乱箭伺候,依他现下的状况着实没有反抗能力。就算侥幸不被认出,大战在即想要接近主将营帐也难于登天……
头脑中自然而然地想到种种可能,身体却早先于理智作出了决断。手中缰绳一动,他毫不减速地策马奔上左边的那条路。
约莫着又跑出了大半个时辰,坐下的骏马口中已经喷出白色的沫子,罗轻裳终于望见了黎阳的北郡大营。
瞬间,一种情绪填满心间,不是欣喜,而是惊惧。
他已离军营如此之近,却仍然没有士兵阻拦盘问,也没有任何预警发出。以齐偲的治军手段,营地周边的防卫不可能这样松懈。看这个架势,唯一的解释就是——有变故发生!
心头冰凉一片,强压下的疲劳早达到极限。罗轻裳只觉耳中嗡鸣眼前一花,倾身伏倒马背,好半天都看不清周遭的景物。马匹不知主人的情况,即便汗如泉涌仍旧努力前奔,眼见几乎要直冲进辕门。
了望塔上的士兵早见一人一骑往这边过来,不过看他那毫不遮蔽的跑法,实在不像细作的样子。因为搞不清状况且主帅又不在营中,所以了望兵就暂未示警以静观其变。没想到那人一路冲来竟没有要停的意思,连带着把喝止警训都不当回事。见拦不住人,了望兵急忙发出信号,一面挽弓搭箭朝下便射。
这一箭没射着人,倒是正中马臀。马匹嘶叫一声发足狂奔,竟然一跃而起跳过拒马,在撞上栅篱的同时将背上的人高高甩了出去。
罗轻裳心知这么摔下去非同小可,却已无力阻止。
电光火石间,宝蓝身影腾空而起,轻盈如燕矫健如鹏,在那抹绛色坠落前将人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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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百里骥正在帐内听着何商与慕容信汇报几日来各处的情况,忽闻得警号响起,他忙出帐来看个究竟。只见营外一匹马长嘶一声便往栅篱上撞来,直把背上的骑手摔进辕门里。那人头背朝下掉下来,若是这么着地不死也要残废。想叫何商他们救人,无奈距离太远已是不及。惋惜着急间,却见梦若溪飞身而起将人接住了。
百里骥心中暗赞他轻功绝佳,一面快步走过去想帮忙看看那人的状况。没想到梦若溪突然将怀里的人丢到地上,接连着退后两步,“唰”的抽出银光森森的宝剑来。只听他厉声呵道:“你怎么在这里?”
四周赶来的守营士兵骤然安静,没有半个交头接耳的。
百里骥靠过去,还没见到摔下来的那人,先被梦若溪的神情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里,梦若溪可以是风流倜傥,可以是玩世不恭,可以是俊朗多才,可以是正经八百,可以是老神在在,可以是童心未泯,可以是狡猾机智,可以是黯然神伤……然而无论何种表情,他都是在笑的——只是有时那笑挂在脸上,有时隐在眸子里。哪怕是苦笑吧,至少也还是笑。
但现下这张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笑意,不仅如此,此刻那双眼睛里剧烈地翻滚着的怨恨是这样明显,百里骥仿佛可以看见阴翳的杀气在他周身蔓延笼罩。
究竟要多深的仇怨才能逼得人失控如许?
百里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一双闪烁着同样怨憎的紫眸。
那人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乌黑的头发松松拢着。两颊晕着淡淡不正常的潮红,分明是正在发热。紧抿着的唇边一缕鲜血赫然刺目,更衬得美丽的脸庞憔悴如同鬼魅。虽然落魄如此,但他的姿态却是反常的凌厉——起码在百里骥的印象里,从未见过他这般的锋芒毕露。
如果说眼神能像刀剑一样杀人,那么这两个人无疑早被彼此剔肉削骨,凌迟得灰飞烟灭了。
百里骥不敢说自己从没恨过,但自己的恨比起眼前这两人,似乎委婉平和的再也称不上是恨了。
两人就这样被一种强大的负面情绪牢牢攫住,恨不得对方顷刻间消失;迫人的杀气使得他们周身丈内无人能近,小小一方天地自成地狱。
就在百里骥以为两人间的气场即将爆发时,突然远远传来“嗵嗵嗵”三声沉闷的炮响。几乎与此同时,仙人渊方向的天空黑烟升腾,隐隐夹着火光。
罗轻裳身子一震,匆匆四下张望着,眼神登时变得焦急而狂乱,喃喃地说:“这是座空营……”
梦若溪冷冷道:“当然,黎阳大军倾巢而出,布下天罗地网,你的北姜王恐怕要吃些苦头了!”
罗轻裳仿佛没听见他的嘲讽,自顾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简简单单的动作却似乎费了他十分力气,虚浮软弱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高手该有的状态。百里骥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不单是受伤和发热,那虚弱根本是内力全失所造成的。
梦若溪显然也看出了问题所在,不禁眉头一皱,剑尖直指对方:“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罗轻裳勉强站直身子,重重喘着气道:“带我……去见他。”
“什么?”
“我说带我去见温文!”罗轻裳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低低咆哮道:“事后随便你怎么处置我!”
“你还有脸去见他?”梦若溪手中紧握着的宝剑振颤着发出清吟声,正是真气激荡杀气暴涨的信号。
罗轻裳那双紫眸中瞬间泛起焦急与绝望,踉跄着后退半步道:“现在不行……我还不能死……他会有危险……”
“有危险?如果我傻到带着你去见他那才真叫危险!”
“你相信我……”
“我以前就是太过相信你了!”
“我说的全是真的……你们不知道,楚恺祯有一批专司刺杀的死士……两军阵前情形混乱……咳咳……难保他万无一失……”
听到这里,百里骥已是心中了然——无怪乎百里骐会放他一马,这样看来还真说不上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了。
梦若溪被那双眼睛中的焦急痛楚怔住,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冷冷回绝道:“你死心吧,他不会想要见到你的。今天你自己撞上门来,我定要替那些惨死的故人报仇!”
闻言,罗轻裳心中直往下坠,面上渐渐显出凄苦之色。望着仙人渊方向浓烟滚滚,真恨不得肋生双翅直飞过去。无奈,咫尺天涯!
百里骥暗叹了口气,略略思量片刻,抢在梦若溪动手前忽然开口说了句:“还是带他过去吧。”
这一声不要紧,所有人的视线统统调转过来,其间犹以那两人为甚。
罗轻裳看到他后不由得一愣一惊,随即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般,几乎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薄唇微微翕动似是欲言又止;而梦若溪先是愣了愣,身上的戾气有所缓和,却依旧沉下脸低声问道:“骏逸,你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百里骥静静看向罗轻裳,直到那双紫眸里逐渐泛起不安的波动方才转开眼道:“我记得他……他的样子和十年前相比基本上也没改变多少。”
“那你还替他求情?”梦若溪不解地说:“若不是他从中作梗,你爹和你娘也不会落得客死他乡!”
百里骥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不仅如此,他为夺玄罡剑挑动武林纷争、血洗轻絮园,几乎置我于死地,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替他求情。”说到此处,话锋突然一转:“但他拼着一死也不愿见惠亲王涉险的心我却是信的。”
罗轻裳目光一动,慢慢将手攥紧了。
梦若溪皱起眉头道:“你年纪尚轻,不知此人的狡诈无义,这只怕是他的苦肉计。”
百里骥不答,反而向罗轻裳伸出手道:“若无不便,可否让我检查一下内息?”
梦若溪大惊,一把拽过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狠狠训斥道:“别靠近他!你莫要被他那张脸骗了,就算失了内力他也精于妖惑蛊术!”
罗轻裳登时变色,瞪着梦若溪恨恨地说:“妖惑蛊术?我精于妖惑蛊术还不是你害的!”
“笑话!”梦若溪冷笑道:“这关我什么事?”
“若不是你……”
嗖——啪啪——
一支响箭忽然在东北方向的天空炸开,点点金红色的火光灿烂耀目。
罗轻裳抬头一看,立即失声惊呼:“不!”
百里骥顿时明了:“这是楚恺祯的后手?刺杀主帅?”
罗轻裳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慕容,备马!师兄,你带着他。”百里骥面色一整迅速吩咐道:“我们立刻赶去仙人渊!”
“不行!你这简直是胡闹!”梦若溪坚决反对。
“无论如何,性命攸关之事我是宁可信其有的!”
百里骥在商海中闯荡多年,深知要想说服一个坚决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比他更坚决。
见少年难得严整的表情,慕容信与何商都不再迟疑,一个迅速跑去备马,一个上前来扶罗轻裳。
梦若溪既气苦又无奈,瞪了他半晌方顿首叹道:“罢了,你小时候都不肯听我的话,现在长大了哪里会老实?那边太危险,你给我乖乖留在这里,我带他去!”
百里骥知道这已是他的底线了,忙老老实实应承下来,回头对准备好马匹回来复命的慕容信道:“你陪着梦叔叔走一趟吧。”一面悄悄使了个眼色。
慕容信心中又笑又叹,走过去从何商手中扶过人来——即便不说他也明白梦若溪是绝对不会与这人共乘一骑的,就算肯也只怕是另有手段了。
梦若溪沉着脸拂袖转身,丢给百里骥一个“你给我老实待着”的眼神,当先跃上马去。慕容信也带着罗轻裳坐稳,另有几个亲卫随着同行。
百里骥目送他们远去,这才松了口气,一步一步懒洋洋地往回挪蹭,方才的气势全然不见。
何商犹豫再三却始终忍不住困惑,终于看着少年姣好的侧脸小心地问道:“师弟……那个……你不想亲手报仇么?”
“想啊”,百里骥依然慢悠悠地踱着,嘴角却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但亲手报仇可不等于说一定要手刃仇人吧?”
即便不亲自动手,他的债也有人为他讨了。
某人似乎想让他的双手保持干净呢——看了罗轻裳的情形后他又怎会不明白?
百里骥伸出手,迎着太阳眯起眼睛。
阳光给修长洁净的手指镀上了一层金箔,从合拢的指缝透出的金光仿佛有改天换地的魔力。
突然有一点想见那臭小子了……
那家伙现在已经人在东渝边境军营之中了吧……毕竟三国间的平衡还不到打破它的时候,过早的吞并只能造成长久的混战。虽说分久必合是历史趋势,但等到一国势力绝对强大时,民心所向摧枯拉朽难道不是上选吗?若是再能出个不战而屈人的明君圣主,那方是众生之福——不过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反正这已不属于他操心的范畴了,他现在只是想……
“唉——”
回过神,见何商正关切地望着自己,百里骥这才意识到刚才竟是自己在叹气。自嘲一笑,也许自己的想念要比预期的多了那么一点点?
眼看着营帐已到,拍拍脑袋提起精神,他向何商摆手道:“我想静一会儿,师兄也回去歇着吧,有什么话等他们得胜回来再说。”
何商点头,走了几步又回身问:“要不要叫小云姑娘和小湘姑娘?”
“不用,她们过来了还怎么静?况且我又没折了手,不至于离不了人伺候。”百里骥一边笑着,一边掀开营帐帘子探身而入。哪知后面那只脚刚迈进来,他整个人就被大力拽着往前扑,一头撞进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
“唔……”捂着被撞疼的鼻尖,却发现呼吸间充盈着一种风的味道,百里骥觉得胸膛里有什么猛地震颤了一下子,酸麻胀热着。一只手轻而有力地抚在他脑后,低低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想我了没?”
百里骥忍不住也弯起了嘴角,却在下一秒钟板着脸抬起头,丢个大大的白眼道:“你怎么在这里?”
百里骐眯起眸子,左手紧紧扣住他的腰将人拉近,微凉唇几乎是蹭着他的,不依不饶地问:“想我了没?”
浑身迅速蹿过一股热流,百里骥立即微微向后仰着脸拉开一点距离。原想多看看那双幽深的黑眸,偏又在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失望时主动吻了上去。
百里骐倒是一改往日强势的姿态,顺着他的动作静静享受这难得的主动,只在他换气时才偶尔挑逗他一两下,并微笑着看他渐渐意乱情迷的样子。
交缠了半晌,百里骥突然听到一声极压抑的低笑,反应了好一会才回过味来,当即用力一咬之后将人推开,一边重重喘着气,一边咬着牙十分不甘心地说:“行啊,众人皆醉你独醒?!”
“当然,我想看着你。”百里骐雍懒地舔舔唇上的血丝,从容不迫地慢慢答道。
可想而知,某人又第N次弄了个大红脸,然后第N+1次不得不承认个体间脸皮的薄厚程度是存在着巨大差异的……*_*‖
“咳咳!”百里骥充分发挥自己顾左右而言他的强悍本领,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眼神虽四下飘忽着,然嘴上毫不含糊地问道:“你不是要赶去东渝吗?”
“翟忻、金一他们已经赶过去了。”
“哦,那就好。”
“怎么?你似乎都不担心我?”
“你还用的着我担心?”,百里骥没好气的反问:“你自作主张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我来?”
百里骐微微一笑,继而认真而坚定地说:“下次不会了。”
天下红雨,旭日西升,隆冬蝉鸣,人要转性了吗?
百里骥有些吃惊地盯住他,讷讷地点头答道:“哦,这还差不多……”
被那呆呆的可爱模样弄得心痒,百里骐正想再逗他一下,忽而一阵极轻的足音传入耳中。黑眸中精光一闪,百里骐伸手搂过那仍沉浸在惊异中的人,向着那微微张开的唇吻上去,环过他脑后的手状似无意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百里骥并未察觉到不妥,甚至在迷迷糊糊中从喉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紧闭上的眼睛恰巧错过了帐帘被掀起时透入的那道光线……
总之,当重新寻回畅顺的呼吸时,百里骥似乎看到百里骐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写着“志得意满”四个大字。然而不待他再仔细看个清楚想个明白,对方忽然微微一笑,刹那间竟是风华尽显,耳听得那好听的声音诱惑地问:“想不想去前线看他们打仗?”
一句未了,百里骥立刻来了十二分的精神。
他何止是想,简直是太想了。撇开他挂心的朋友不提,也不是非要亲眼看着仇敌的下场,单单是这场战役本身就足以吸引他。要知道那不是网游,不是虚拟,而是真实的两军对垒!男人骨子里的野性让他忍不住憧憬好奇,可是他却不被允许亲临战场。他知道别人是出于好意怕他有危险,但自己谋划的战局正在进行,他本人却要老实待在空营里等待,这种感觉实在比较糟糕,亏他还特意准备了望远镜的!
所以,听到事情有门,他现在激动得声音都激昂了起来,拉着百里骐反问:“真的可以?”
“有我在就可以。”在他熠熠生辉的眸子间落下一吻,百里骐右手环住腰将他抄带而起,清风一般直掠往东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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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梦若溪等人赶到仙人渊时,谷地里已然一片火海。熊熊烈炎中北姜骑兵的优势完全丧失,人马相践死伤无数。前面的谷口有叶知秋带领的弓弩手冷箭相候,后面的出口又被乱蹿的士兵堵死,四周寸寸燃烧着的大地让人生出如陷地狱的绝望,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罗轻裳顾不上其他,急着寻找中军帅旗,却发现先锋后军皆在,独独不见了中军主力。
梦若溪凭令牌顺利进入后军,正遇见在此押阵的安思危,这才知道楚恺祯因伤转入后部,并未如事先预料进入谷地。因此齐偲亲带中军绕到了仙人渊北侧,势必要擒住北姜王。
纵然百般不情愿,已然到了这里,梦若溪也只能冷冷瞪上罗轻裳几眼,然后带着他继续向北寻去。
山路紧临绝壁,十分艰险难行。
别人还没什么,罗轻裳却是几乎支持不住,若非慕容信时不时扶上一把早就晕倒下去了。梦若溪也不管他,径自按着自己的速度往前赶。
即便如此,他们赶到仙人渊北侧时唯见满地狼藉,只有几个黎阳的兵士在清理战场。
梦若溪心知黎阳得胜,齐偲必是向北追击去了。随便抓了个人一问,果然如此,因而当下加快速度又追出几里,终于远远看见了大队人马。
当是时,齐偲已截住了北姜残军,正以多围少逼迫楚恺祯投降。听闻梦若溪赶来,齐偲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方有变,急忙让他近前欲问个清楚,却在看到罗轻裳时变了脸色。
罗轻裳见齐偲平安无恙,悬着的心一下落地,当下再也站立不住,眼前一黑便往前倒。
离他最近的齐偲非但没去扶他,反而向后退开半步。在他重重摔倒在地的同时,一声惊呼从被围的北姜军中传出——
“煜儿!”
罗轻裳微微苦笑,勉强抬头望向自己偷偷爱了二十多年的人,然而他对上的却是一双深恶痛绝的眼睛。那个他最喜欢的声音冷冷响起,清楚而残酷地问:“你想干什么?”
灭绝相思,痛彻心肺。
罗轻裳近乎绝望地问:“我为了你千里奔袭而来,时刻担心你被北姜的刺客所伤……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对我说?”
齐偲面无表情地答道:“小小几个刺客还奈何不了本王,不劳罗大人挂心!不过今儿个你既来了,就得留下性命偿给姝儿。”
“不劳挂心?哈哈哈……你说不劳挂心?!”罗轻裳仰天大笑,一口鲜血呛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北姜军中楚恺祯远远见了,当即拍马欲出,却被心腹近臣死死挡住,急得高声喊道:“齐偲,你有什么本事尽管拿出来!两军交战,你竟欲以我北姜臣属相挟,传出去不怕人笑话么?”
齐偲恍若未闻,只冷冷看着那伏在尘土中喘息的人。
罗轻裳用力按着心口,浑身上下刺骨的寒冷让他止不住发抖。突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撑起身子急急问道:“你是不是嫌我让人碰了?这怎能怪我?如果当年你不听梦若溪的挑唆将我送到那里,我也不会沦落到如此不堪啊!”
齐偲终于皱了皱眉,半晌才道:“你说的是什么?我派你去是因为你与先前安插进‘浮云’的那个孩子很相像,与别人有何干系?况且若溪当年是反对让你去的。”
听得此言,罗轻裳只觉得五雷轰顶,灵魂都仿佛被震成碎片。
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梦若溪此时难以置信地问:“这么说来你害死阿捷和嫂子也是为了报复我?”
罗轻裳苍白的脸上漾起一抹飘渺的笑,不看任何人,只喃喃地说:“原来是闹了一个大笑话……”
众人一阵沉默,那边楚恺祯的声音远远传来:“齐偲,只要你放了他,本王答应二十年内决不南侵!”
齐偲一愣,他之所以围而不歼,要的就是这样的承诺。若是楚恺祯死了,还会有新的北姜王,说不定会很快兴兵复仇。但如果得他如此承诺,以北姜人的骄傲守信便可保黎阳廿载和平。略一掂量,齐偲便有了决定,当下冷冷对径自出神的罗轻裳道:“私仇轻,国难重。你走吧,别让本王再见到你!”
罗轻裳慢慢抬起头,死寂的紫眸无意识地扫过齐偲的脸。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终于懂了他话中的含义,这才摇摇晃晃爬起来,转身机械地朝北姜军中一步一步走过去。
几十丈的距离他走了很久。寒风吹起他身上沾满污渍与尘土的衣料,纷飞出刺目的血色。他轻飘飘地走着,如同踩在云端,随时可能随风湮灭……
楚恺祯实在等不及,终于跳下马冲出阵列,在抽气与惊呼中将罗轻裳紧紧搂进怀中,担心地问:“煜儿,你怎么样?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怀中的人动了动,仿佛是在摇头。
楚恺祯自责地说:“都怪我让你去了茂州,没想到中了他们的奸计,害你吃苦了……”
罗轻裳将头靠在他肩上,缓缓地笑道:“明明是我害了你呀,你这个傻子。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叫我拿什么赔给你呢?应该只有这……”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楚恺祯正奇怪,忽然胸前一阵湿热。低头一看,罗轻裳的胸口正汩汩涌出大量鲜血,而他握在手中的正是自己防身用的盘龙赤金匕首。
楚恺祯惊恐慌张,一面用手按住那个血洞,一面大声吼道:“军医!来人,快传军医来!”
罗轻裳微微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
楚恺祯发疯似的摇头:“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只要你活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我都明白,可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为什么你连这都不肯答应?!”
一滴晶莹的水滴自北姜王眼中坠下,正落到罗轻裳的眼角,并从那里缓缓滑落,留下一串晶亮的水痕。
绛色衣袖艰难地抬起,却什么也没碰到,蓦然,重重落下。
楚恺祯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哀号,一口鲜血喷出,先前被楚恪儿刺伤的刀口迸裂,混着罗轻裳的鲜血浸红了整个衣襟。
身后的亲信扑上去扶住他们昏厥的王,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不远处的小丘上,两个白色的身影并肩而立,衣袂当风脱俗似仙。
其中一个收起手中的长管,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想看了,我们回家吧。”
另一人毫无异议地点头
“好。”
算作结局


世界上许多事情往往是轰轰烈烈的开始,扣人心弦的演变,最后却静静的悄然落幕。
那场后来被史官记载进书册的战争也是如此。
罗轻裳阵前自尽后,北姜王楚恺祯呕血昏厥,立即造成一阵混乱。北姜兵士愤怒无措,黎阳军队围而不动,双方依然僵持着。
好在没过多久楚恺祯就重新清醒,并且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冷静地与齐偲军前盟誓,表示遵守自己先前的诺言。之后,他便带着罗轻裳的尸体与北姜残兵退回了曲江以北。
黎阳眼睁睁看着敌军撤退却无力再追——既是因国力空虚时不我予,同时也是忌惮着东渝的动作。
比较奇怪的就是东渝军队的态度。辛辛苦苦地集结部署,最后竟没有趁火打劫捞上一把,其用意实在让很多人费解。鲜少有人知道,李榕悦曾经下令伏击两国军队,但不知中间出了什么问题,这道命令竟晚了三天才到边军将领手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李榕悦只得重责传令官泄愤,一面望天顿首嗟叹,一面着手整顿国内弊政。
一个隐秘的势力巧妙周旋,使得三国间百年来的平衡依旧维持着。在国与国的搏弈制衡中,平民百姓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们凭着旺盛的生命力顽强地与天灾人祸抗挣,并最终取得胜利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三分天下的格局确实不符合资源的优化配置,但是却直接导致了商业的繁荣兴盛。政治的壁垒切不断商贸的桥梁,甚至是在无意中提升了商人的重要性——毕竟市民要吃喝、权贵要奢侈、国家要税收……
这都是后话了。

转眼春回大地,仿佛只是一阵东风,到处便已是姹紫嫣红郁郁葱葱。
风景秀美的山谷一改往日的幽静,在这里,庄园的修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虽然参与修建的人员不多,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能工巧匠或是江湖好手,那效率实在让普通人咋舌。
百里骥蹲在树荫下,对着大卷的设计图出神。他心里想着的事情却完全与眼前的图纸无关——确切的说,他想的是两个人。
当初待局势稳定后,何商突然来向他辞行,说想外出游历一番,看看大好的河山。
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虽然何商跟着他很多年了,但毕竟人各有志,想要去这广袤的天地间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何商说话时那飘忽闪烁的眼神。他偶然撞上他的目光,看到的却是深沉的矛盾与伤痛。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何商突然改变了态度,但他隐约能猜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对此他无能为力,只能真诚地祝福他在大千世界中寻得好的归宿。
如果说想起何商是心有愧疚,那么想起严谨来就是哭笑不得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只大狐狸当真手段高超,不仅摇身一变成了北姜的摄政王,还顺带拐走了他的表姐南宫舒!
这话还要从楚恺祯的驾崩说起。
楚恺祯甫一回京便重病不起,贴近心脏的严重外伤加上极度消沉的情绪迅速消耗着他的生命。自知时日无多的楚恺祯无视御医的劝告,强撑着爬起来安排两件事:一是边疆的防务与非常时期的政事处理,二是秘密寻找即位的人选。
由于楚恺祯的兄弟姐妹早年就都亡故了,唯一的皇嗣长公主楚恪儿又在刺杀行动后陷入昏迷,整个御医院无人能唤醒她。况且刺杀父君是死罪,就算她醒过来也已丧失了皇位继承权。如此一来,即位者就要从楚恺祯的父辈里找。先皇固然是早不在了,两个皇叔伯也离世颇早没有子息,只有先皇幼妹英知长公主有两个儿子。按照北姜的祖制,她这两个儿子就成为了皇位的备选继承人。
然而这里却牵涉到一件皇室密辛。
想当年英知长公主因心仪来使北姜的黎阳御史萧沐风而与之私奔,隐姓埋名地跟他回到黎阳,直到后来第二个儿子出世才带回北姜与太皇和太皇后见了一面。至此北姜皇室才承认英知长公主已下嫁,顺带着也想招萧沐风为北姜效力。
那萧沐风为人刚直端方,不肯背弃故国。然此事却被政敌利用,诬陷他通敌卖国。可怜钟鸣鼎食世代公卿的萧家因为这个诬告而株连九族,只有英知长公主带着两个儿子逃了出来。
英知长公主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奇女子,为了不坐实丈夫的罪名,她竟不肯回北姜,只身带着两个儿子隐居边城,靠替人刺绣浆洗为生。这样过了十年贫寒的生活,英知长公主终于忍受不住长久的思念随夫而去。于是时年十九岁的萧谨安葬了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弟萧肃外出闯荡,并在两年后路遇山贼时被刚刚出山不久的百里骥所救……
事情到了这里还都寻常,只是谁也没料到北姜王的亲随会突然找上门来,请已改姓严的萧谨回北姜继承王位。
严谨在萧家被抄时已经九岁,与年幼记不得事的严肃相比,他本能地厌恶与排斥朝堂的种种,因而一口回绝了使者。岂料那使者不肯罢手,竟暗自寻了个机会将严肃绑走。待严谨知道时已经晚了半日,赶到北姜一看,正碰上楚恺祯驾崩,严肃稀里糊涂即了位。
事以至此,严谨怕忠厚正直的弟弟吃亏,只好留在北姜当了摄政王。
仅这一件事就够百里骥跌破眼镜的了,然而更叫他下巴脱臼的事还在后面。
半个月前,南宫舒来看他们两人,顺带暴出了一个爆炸性新闻——她大小姐要嫁人了,而且嫁的还是严谨!
百里骥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这两位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就算之前有过合作,就算严谨执政后为南宫家正了名解了禁,但这么快就凑成一对儿了也太快了吧?莫非古代也流行起了“闪婚”?
他正翻来覆去想得出神,忽然一阵惊呼,有个惊恐的声音叫道:“主人小心!”
茫然抬起头,一抹绿色闪过眼前。
身着蓝衫的百里骐仿佛凭空出现在面前,伸手唤道:“过来。”
百里骥站起来,有些发麻的腿不听使唤,刚迈出一步就踉跄着要摔倒。
百里骐一把将人扶住,紧紧抱着带离树下,不无恼怒地说:“以后不许发呆!”
“这我可控制不了。”
百里骥笑着想打趣他霸道,却被他身上传来的惊惧震住。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个人生出如此真切的惊惧?
他回头,见方才那棵树的树干上,一条银环蛇被一片绿叶钉住七寸,软软悬挂着,看那高度赫然就在方才他后颈的位置上。
心中先是一阵后怕,细想想却是不由自主微笑了起来——
我何其有幸,得你挂怀如许!
拉住蓝色的衣袖,他对他说:
“下次发呆,我会挑你在身边的时候。”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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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话说在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纯良的尉迟某人在睡梦中被人装进麻袋绑走,带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聚光灯在头顶蓦然亮起,被捆成粽子状的尉迟反射性地眯起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
四下一望,顿时心惊!
古罗马斗兽场般的布置,观众席上层层排排悄无声息坐满了人。最让人肝儿颤的是——那一双双眼睛投来的注视大都不善呀……
“我说——”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我寻声一瞧,登时眼睛变成大心状!
像是主席台嘉宾席的地方,一溜坐了整排的帅男美女……

[ 别误会,咱尉迟可不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
(话外众人齐嘘:切~~~谁信呀!)
切什么切!半夜叫人从被窝里绑到这么个诡异的地方,任谁也没那对着美人流口水的心思!
(话外人A立即提出疑问:那你刚才眼睛怎么瞪那么大,还闪绿光?!)
咳咳……什么绿光!我那是高兴的好不好!
(话外人B瞠目结舌状:你吓傻啦?看你那景况有什么好高兴的?)
切!不懂就要问,不懂不要装懂,不懂不是罪过……
(众怒,丢烂西红柿)
好了好了,我说!我是看到熟人了嘛……
(众人勉强平息,静候下文) ]

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救星看到了生命的真谛……总之,我立即向声音的来源兴奋地喊道:“小骥,快来救我啊!”
万万没想到,那人挑眉冷笑道:“哼,哼哼,哼哼哼……我为什么要救你?你是谁呀?”
#@#¥$%%^&&*(—…
(由于尉迟某人不幸被天雷击中自顾不暇,以下会议流程均由大会秘书长严谨同学负责记录。)

尉迟(作痛心疾首状):小骥,我……我是你亲妈啊!
百里骥(白眼一瞥):亲妈?(指一旁座上的关静)我的亲妈在这儿坐着呢!
关静温柔一笑,欣慰颔首。
尉迟:话是这么说不假,但是——
百里骐(冷冷的):闭嘴,他说是就是。
尉迟:偶滴人权!!!!(泪奔~~~)
百里骐:嗯?(抬头,状似无意地咔吧咔吧掰着手指)
某人立即噤若寒蝉,乖乖缩成一团作无辜可怜状。
百里骥:知道今天“请”你来是因为何事么?
尉迟:(装傻)是不是你们想请我吃饭又不好意思直说?
百里骥:(微笑)你的想法很好,可惜距离事实很遥远。
尉迟:(小心翼翼的)那你们想干什么?
百里骥:(更加柔和的微笑)干什么?呵呵,你不会天真的以为虐了我们就白虐了吧?
尉迟:(大惊,故作镇静)那……我虐都虐了,你们想怎么样?
百里骥:(悠闲地啜口茶水)不想怎么样,只是和你算算账,开个小小的批斗会,仅此而已。
尉迟:虾米@_@?
百里骥:(微笑)不要惊慌,我们不会下狠手的……我们会下毒手!
尉迟:(惊叫)等等,这不公平!(不服状)我就那么小小地虐了一下,你们至于这样不依不饶的吗?!
百里骥:小小地虐了一下?(对在座众人)这里有谁出场次数在三章以上且没有不幸的童年、没有坎坷的经历、没有悲惨的结局、没苦情没伤心过的,请举手示意我!
(会场内安安静静,没半个举手的。)
尉迟:(惊恐的)不是吧?!小骐小骥,我待你们不薄啊!我不是让你们甜甜蜜蜜的在一起了吗?!
百里骥:(白眼)你都折腾我们俩好些年了,只要我们喘口气你就看不过眼,非要没事儿找点事儿!要是最后你还不好好安置我们,不说别人,追文的亲能轻易放过你吗?板砖都能把你埋了!
尉迟:这能怪我吗?你们应该去找列慕秦、沈雨雁和罗轻裳啊!
列慕秦:(狠狠瞪过来)你让我得不到静儿,我要撕了你喂雕!
沈雨雁:(拿出N瓶毒药)正愁找不着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尉迟:(悄悄后退)冷静!冷静!暴力不好……
罗轻裳:(幽幽的)你以为我就容易吗?你竟忍心给我一个全文中最悲惨的结局!
尉迟:你去找齐偲啊,又不是我不要你!
梦若溪:你还敢说!我惹着你什么了啊!
尉迟:(继续后退)这个……
楚恺祯:你这个人真是太缺德了,该判车裂!
尉迟:现在不兴这种酷刑了,呵呵,不兴……
李榕悦:那就腰斩弃市!
尉迟:(瀑布汗)那个也……
崔参:(凄苦的)我一直以为你会厚待我的。
尉迟:咳,其实有时候你会发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何商:(平静的)那么我又做错了什么?你大可直言相告。
尉迟:(汗颜)这……也不是……(小声的)谁叫你是配角来着……
玄芪:(无奈的)配角就都得死吗?
尉迟:……芪GG,说真的,偶系最最稀饭你的哩!
南宫独行: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尉迟:(连连后退)我什么也没说……我们都冷静冷静……
何姝:大家别听这家伙花言巧语,想想我们受的那些苦!
(众人渐渐群情激愤,场面随时都有失控的危险)
百里骐:诸位——
(大家安静,纷纷回头)
百里骐:闲话少说。人已抓过来了,大家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吧。
尉迟:(惨叫,抱头)不~要~啊……
(众各持家伙围上)
……
于是,在这漆黑的夜里,大家可以隐约听到一个微弱的呼救声: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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