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坐落在这个偏僻之地的唯一一家客栈,没理由在黄昏时分不人满为患。
在此过夜的除了一些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想稍作停留的商人,大多数都是浪迹天涯的游子和闯荡江湖的孤独客。只要翻过一座山,淌过一道水,就能看见世上最美的景色。再走个一天一夜,便是繁华缭乱的小城,七七四十九处人间罕迹,任君逍遥,或大隐隐於市,安居乐业。
现在正是晚冬。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一路游山玩水,到达那里正好可以一睹百花争豔的倾城。
因此可以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多住几日,反正不远的山坡上另有一番可供消遣的美色。那里的梅树最是多,有红有白,风情万种,各有千秋,皆是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特别是晚间,天边那幽幽明月魂,著一袭翩翩白衣绕去缈来,既像仙子出淤泥而不染,又像野鬼不知遗踪何在,十分勾人,叫人迷而忘返。
客栈里并无美味佳肴,倒有用来喝酒的桌子好几张。也许是房间太过贫寒清冷了,许多人都出来围著桌子嚼著干粮,等待每半月一次老板从小城请来的弹唱。客栈的酒甚是好,下酒的肉有,但由於荒山野岭的走很久才采购得了,因此价格奇贵,一般都是那些大腹便便的商人包揽了。
虽然傍晚聚的人多,但话却寥寥,偶尔有几个心直口快的,捧著酒你来我往。或者商人们碰了头,寒暄寒暄,由於城府无底,只是些隐讳的交际。倒显得整个场面颇为清心寡欲。
虽说这些客人,简单的,一匹马一把剑,或者一支萧一壶酒,神色冷淡,互不相干,而防备暗中还是有的。毕竟都是做不了盛世才子,便想做乱世英雄的货色。眼里是大千世界,口上是交朋结友,心底却是追名逐利。再怎样,却终是那江湖上被浪潮反反复复的一叶孤舟而已。
这些玩意店里的小二见得多了,兴致来了猜测猜测,追根到底还是懒得的。只是那个独自坐在角落,一言不发,裹著蓝色布衣的男子,虽然背著一把阔刀,很是行侠仗义的架子,但那冷漠的脸,淡淡的眼睛,还真有点不问世事的真实。即使脚踏红尘,但他心中,也许是毫无虚妄的。即便沧桑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是囚禁不了胸口里像鸟腾飞的心。
果然他那样独特而深邃的安静,引来不少前来敬酒的浪子。他微微笑著,来之不拒。却没一个人发现他眼底的黯淡和疏离。
这让小二不禁想起了一句诗: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未言心相醉,不再接酒杯。
桌间的窸窸窣窣,来来回回持续了一阵,直到从楼上走下一人,才敛尽了虚伪。
来者穿著一件颜色素极的宽松袍子,抱著一把琴,脸上罩著五官一片空白的面具。他的身材很是高挑,步子有些微地顿,让人一时看不出是男还是女。越是细细斟酌,越是觉得雌雄莫辨,带著让人刻骨铭心的神秘。
轻轻地上了前方简易的台子,琴放上鄙陋的茶几,盘腿坐下来,扬了扬袖子,里面若隐若现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接著从後方褪了色的珠帘里,转出一个女子,虽不太漂亮,一张樱桃小嘴配上大大的眼睛仍是别致。
众人盯著两人不知演的是什麽戏,据说这个琴师是老板从千里之外用八抬大轿请来的,他会的曲子放在这个是非散淡的地方最是合适。听客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相聚一场自然不会吝啬几两银子捧这个场的。
包括初来乍到,却一点都不觉得新奇的容飞扬。
他一身旧蓝,看上去隐隐有些不知所以的厌倦。这些年来,走东奔西,越是想停下来越是停不下来。虽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散仙一般,却是没有料到的百无聊赖。日月的交接再不分明,四季的更替波澜不兴。还有那些人,不管是有一面之缘的,还是仅仅擦肩的,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他没有任何借过的感觉。
心明明没有死,却是近乎死去的麻木。
这时,琴声响起了。‘噌’地轻轻一声。
好像在提醒人们防备,以免被打开记忆的闸门。
弹琴的人,因为来路不明,面目是灰,所以没有任何怯场的资本。
琴声从一点一点,一缕一缕,渐渐漫了上来。让人产生一种略带惆怅的漂浮感。
直到行云流水般的平缓被劈荆斩棘的坚韧划开,旁边的女子才启唇低低地铿锵地唱起来:
意气凌霄不知愁,
愿上玉京十二楼。
挥剑破云迎星落,
举酒高歌引凤游。
自以为是者听得如痴如醉,而那些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商人却是嗤之以鼻。
女子唱的词是风流潇洒,实质不过那轻率无味的妄自尊大。
这样的年少轻狂,锋芒毕现,谁都有过,但是在现实的封杀下,是不会长久的。
果然,那本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调子忽地一转,变得半沧桑半温存起来:
千载太虚无非梦,
一段衷情不肯休。
梦醒人间看微雨,
江山还似旧温柔。
容飞扬在这抑扬顿挫的节拍中反而恍惚了。也许是酒喝得太多,有些迷迷糊糊的脑海中,这段被反复吟唱的段子不知不觉变成那带著淡淡茱萸香味的熟悉的承诺:
而今许下千般愿,
洒向长河万古柳。
不愿与君长相思,
但愿与君长相守。
但愿与君长相守。男人只觉心脏仿佛被猛地灌了一壶酒,都快被暖出了一个洞。浑身一个
激灵的他,怅然若失地抬起头,发现周围的桌子空空如也,原来早就曲终人散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时发现被前尘往事辗过的身体疲软得像一滩泥,是什麽滋味他不敢想,
匆匆整理好思绪,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楼梯十分的朽了,踏上去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让整个客栈显出茫茫的静谧。他看向脚底,
那些灰尘,在淡淡的烛光下,摧人老去般的扑朔迷离。
上去是条长长的走廊,头顶上有个破洞,抬眼可以看见在夜空里静静摆动的白云。他靠在边
上发了会呆,再抬起脚步往深处走,走了一截,耳边忽然掠过一阵奇奇怪怪的声音。
在寂静的空气里,不知藏身何处的异样显得特别的清晰。容飞扬停下脚步,四下找了找,终
於在不远的转角处,瞥见几个人影。
他无声地靠过去,在视线触见那熟悉的袍子时眼神不禁放得仔细,继而露出淡淡的吃惊。
适才让大家惊豔的琴师,在几件华丽的衣衫前,垂著他仍旧带著面具的脸。胸口半敞,锁骨
在几只猥亵的手掌下散发著淫糜的光。那些有钱的色胚把他夹在中间,炫耀著自己下流的肢
体语言,更有人掀开他下身的衣摆,抚摸著他情色的里面。
带面具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挣扎也是极其细微的,任人把他摆出不堪入目的姿势。直到被
某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挺入,随著动作越来越大地撕扯,他终於仰起那张看不见表情的脸,抓
著木地板的指头缓缓地扭曲,姣好的指甲因为用力过度浸血而变得鲜豔。
事不关己,容飞扬选择走开。但本来可以忽视得理所当然的一幕,却让他的心莫名其妙,一
丝一丝地痛了起来。他努力控制,但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在最需要他原谅的那一刻,却被
自己强要了的穆千驹。男人那双彻底绝望的眼睛每一次出现在脑海里,都让他产生一种欲被
拉下深渊的窒息。
参差不齐的淫笑特别刺耳,他急急地转身,走回房间失魂落魄地关上门。不知为什麽事隔
这麽久,还是会那麽心疼。明明自己杀死他的那一刻,两人之间的乱麻被快意斩得一干二净。
连丝毫的後悔都被杜绝了的。但他的灵魂还是悲哀地被自以为过忘了的感情滴水穿石。
越想越烦,男人端起桌子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压了压惊。可在臀部触到床沿时焦躁又起。偏偏
这时,敲门声响起,容飞扬正要喝止,客栈的小厮已经推门进来,将打好的水放下,又捧出
些简易的点心。
“大家都到後面山坡赏梅去了,客官怎不跟著凑凑热闹,吟诗作对个几句也比呆在这里无
聊的好。”
夥计拍了拍手,一张脸笑得平实。
容飞扬定了定心神,想那事是问还是不问,但见这小厮模样憨厚,不像爱使心计,嚼舌根的
人,终於决定还是探探风声:
“我不会附庸风雅,也不习惯和陌生人成群结队。倒是今个儿那个琴师让我觉得很是投机,
想请他来和我说说琴又不知如何开口能得到他的垂青,小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一边斟酌
言辞,一边递上些碎银。
只见那小厮的眼珠子往他手掌心探了探,再骨碌转了转,神色暧昧地笑了起来:“恕我直言,
客官你是看错人了。他不是什麽琴师,而是地地道道的妓。他到我们这里来,除了卖笑助兴,
就是用身体伺候那些常年照顾客栈生意的商贾们。如果您也好这口,只要有钱,我立刻就帮
忙牵个线,包你物有所值,意犹未尽。如果并非如此,那便是小的多虑了,算我有眼无珠,
折煞了您,还望您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