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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 公子美且殊 卷三 我君离殇+尾卷(完) BY 逍遥的逍遥的尾巴 (点击:281次)

公子美且殊 卷三 我君离殇+尾卷(完) BY 逍遥的逍遥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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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美且殊 卷三 我君离殇 BY 逍遥的逍遥的尾巴

初语·南默独白
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当年那个我,去了哪里。
当我抬头看见奢华的宫殿,我笑了,当年的那个我仍然在宫殿。
如今的我,依然在宫殿。
然而,这心,这身,永远不再如当年一般了。
那时候我是个少年,跟在百泉长公主身边。
少年时,我羞涩而腼腆的,长公主将我视如己出。生命中的前十四年,我不自知的挥霍掉了所有的厚待。
从我的脚踏上前往苍河螺的绮丽马车,从我在那一天遇见吴赞开始,人生走向未知。
长公主临死前曾握着我的手说:“南默,你该是生活在围城之外的翩翩公子,等待所有的人追捧你的美貌,只可惜你是个皇族。”
是的,我是个皇族。美貌在一个皇族身上最多不过是锦上添花,但更多时候是落井下石的工具。
我本该是个在骄扬跋扈的贵族,最后老死在红颜之中,将灵柩托付给宗庙。
但命运给了我另一条路,这条路,在我出生那一刻,注定充满迷雾和荆棘。
一人行走,总难免寂寞;有人陪伴,又唯恐被掌握。
多么的矛盾而可笑。
如果说吴赞是我人生中最纯真的向往,那么谭之洲便是我竭力想要避开的噩梦。我恨他,恨他与我身世类同却可骄狂自由,恨他有一双洞察我的眼睛,将我牢牢掌握,恨他对我目的明确的占有与征服。
我总觉自己一生坎坷凄苦,我总觉自己是最可怜的奸诈小人,要时时刻刻做一副精明的伪装,谭之洲于我远远近近,摸不透捉不住。从来只有我将别人玩弄鼓掌,只除了我要被谭之洲一手掌握,所以我恨他。
我总觉自己善于计算,但我忘了,忘了一切皆有变数。
                  第十八章 樱桃变(1)
南默在卧榻上躺着,侍女托着一支钢制架子,上面停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他手里拿着银制的细棍,对鹦鹉左右挑逗,偏要把它惹恼了,钩子似的喙咬在细棍上再不肯松口。微微一用力,便能将小棍从鹦鹉口中拔出,然后再让它咬住,如此反复,拖架子的侍女手剧烈的抖动,托着这样大一只鹦鹉已是累极,更何况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了。
南默飞眼看上侍女的手,银制的棍轻轻搭在她其中一只手上,挑了眉,问道:“手酸了?”
侍女手上抖的更甚,说话已是带了哭腔却不敢说一个累字,仍自强撑道:“回王爷,婢子不累。”
南默将小棍插入那只手的指缝中,笑道:“那就托着罢。”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侍从在门外禀报:“卫尉大人求见。”
南默的唇轻微抖动一下,对托着鹦鹉的侍女笑道:“你说,我见还是不见。”
侍女不知他的心思,但那日昌延王是被卫尉亲手送给皇帝的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见自有见得好处,不见亦有不见的效果,侍女怎能摸透他的心思,只得惶惶道:“婢子不敢妄言。”
南默抬眸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温柔似水星光灿烂,说不尽的风流倜傥,侍女看得怔了,甚至于手臂的酸痛都要忘记,他将小棍从侍女手中抽出,摇首道:“你的答案不好。”好字却说得阴森刻骨,近乎咬牙切齿,末了又看侍女一眼,低声道,“也是个废物。”
他拍手换了一名侍卫来,指着侍女道:“砍了手,送给门外的卫尉大人,记住,用白瓷的盘子,那样才漂亮。”
侍卫不敢抬头,若是抬头,必然看见他脸上笑容璀璨,却又温柔如春风栉雨,只是那双眼睛里是妖异的鬼火,幽深而刻薄。
吴赞在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冬日的风刮的人脸生疼,几乎能剜下肉来那种。他在马车外面站着,避不了风,时间久了脸上就冻得一片通红。
从八月到今日,已过去三月有余,他每旬来拜访一次,均被拒之门外。
门人进去通报了许久,朱红色的门的门终于重新打开,咯咯吱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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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卷:两思销魂++++++
初语·珍珠
见过公子的,大都认为他是一个冷厉之人。
是的,旁人的眼光没有错误,公子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心中没有怜悯,他的手段没有柔慈。
我眼中的公子,却从不是这样,他只是选择了一个孤僻的立场罢了。
每个人心中总有在意的东西,还有足以毁灭自己的善良,一点足矣。
第三十一章:风流(1)
“公子公子,快来尝尝我的手艺,来看看,来看看。”
南默将眼睛睁开,就看见珍珠一脸笑容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如果这个时候他现出真身来,就是一条翘着尾巴到处游动的蛇——这种姿态的蛇,恐怕是十分难见到的。
南默被珍珠不由分说拽下软榻,一盘不知什么东西端在他眼前,珍珠的手不住在他面前上下抖动,连带着那盘子上的东西也在窸窸窣窣的抖动。
南默道:“你又做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珍珠把盘子在他眼底下摇了摇,嘴里不停的念叨:“公子,你尝尝么,八宝杏仁酥。”
八宝杏仁酥?
南默瞟了一眼盘中之物,挑起眉眼,问道:“八宝毒药酥?”
珍珠十分受打击,将东西收下去。
过了不知多久,又回来,睁着一双十分天真的眼睛看着南默:“公子,你跟我去棉州吧,咱俩隐居。”
南默将眼睛眯了眯,看着他的脸,微微一笑:“想不想我用雄黄熏你。”
珍珠立刻噤声,在一旁委实十分老实的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道:“公子,你总是不能仁慈一点。”
“对你是一点都不能仁慈的。”南默含笑,目光落在珍珠一只手臂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上面仍有些明显的疤痕,这用雄黄浸出的伤,养了两年都没能全部消去痕迹,更不用说他腿上的那些,他不露声色将目光转去另一边,他对珍珠一直十分愧疚。
此时距在帝都那件事情已有两年时间,两年,不多也不少,南默的性子却又变了。
那年谭之洲给的罪名并非涤乱皇室血统,而是与人私通。
虽是十分不好听的名字,也只是不好听罢了,尚可保留一条性命来,谭之洲并不愿意他死,于是留了一条后路。
说来昌延王的下场倒也不是十分悲惨,被削去爵位,重新为窦绫公子。昌延郡这个地方,还没有王爵进来,所以他在昌延郡,过的并不坏。
只是初来时,他以为自己很快会死去。
珍珠在一旁坐了半晌,忽然道:“公子,下个月陛下……”
南默道:“我没有忘记。”
下个月,谭之洲生辰,臣子自然要献礼,前年与去年,南默只送了些寻常物件,毫无深意。
珍珠曾经十分不解,依照南默的性子,必然要送一些东西,使谭之洲不快或者心有芥蒂。他想,恐怕是公子变了,瞬息之间,就变了。
“将淬月拿去吧。”南默又道,“镇一朵紫铜骨送过去。”
无论多么珍贵的东西,在皇帝那里,都不会显得稀奇。
此时已是初夏,衣衫凉薄仍感燥热。昌延郡土地丰美,每年向帝都进贡鲜美水果——食物之类倒不是十分稀奇,只是昌延郡独产紫铜骨,夏季开花,花有拳掌大小,花瓣如琉璃一般透明,非常美艳。
只是这花太过娇贵,无法移植。去年昌延郡太守想借花献佛,借淬月一用。南默却懒得为他人做嫁衣,自然是不借,与太守之间生了些嫌隙。若是他如同过去一般,太守自然不敢将他如何,如今他却是一个落拓贵族,空有名号与积累的财富,其它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今年若是他用淬月镇了紫铜骨献上去,太守必然会知道,恐怕这嫌隙就更大。
珍珠知南默的心思,他从来就是如此,偏偏喜欢惹得别人十分不快,自己才能觉得痛快,所谓以他人之苦为己乐,便是如此。只是如今他却尚能得过且过,不再如同过去一般睚眦必报,说他变了,便是变在这一点上,那些乖戾冷酷,竟然一夕之间,退得干干净净。
珍珠想:若是公子从前便是这样,该有多好。
好不好,无人知晓。
几日后,珍珠便将东西封好,送到太守那里去,本以为太守脸色会十分不好看,却不料他竟然非常恭敬的,道:“上面来了诏令,陛下生辰后要来昌延郡避暑,不知陛下有什么喜好……”
珍珠笑道:“太守大人说笑了,卑职如何能知道陛下的喜好?”
太守仍是满面微笑,说起官腔与场面修为,他比之南默是有些资历的:“窦绫公子曾经长住帝都,又常伴君侧,比下官自然要知道些。”
珍珠仰首对太守颇有些严厉道:“大人,公子若是知晓陛下喜恶,恐怕也不会来昌延郡了,卑职以为太守大人这话说的十分有深意,公子若是知道太守的话,不知要作何想法。”
太守额上有些汗出来,连忙道:“下官并无此意,只是小心行事而已。”
珍珠勾嘴笑笑,道:“太守大人行事向来谨慎,那么便当面去问公子吧。”说罢,径自出去了,留太守一人。
珍珠最见不得这样的人,有求于人还要做一副高姿态,这便是不知好歹见风使舵之流。
只是,如今他无暇顾及这类小人,“避暑”二字,印在他心里,两年的恐惧扩大来——昌延郡虽土地丰美,夏季却十分炎热,何来避暑一说。
谭之洲来,表面上说是避暑,在珍珠看来,必然是与南默相关,那人仍不肯放弃,他却绝不允许。
侍从禀报珍珠回来,南默便让人将珍珠找来,问道:“太守说了什么。”
珍珠在他身旁道:“今次十分奇怪,太守知道是公子送的淬月,却没有什么不满。”
南默沉吟一下,忽然笑了:“这倒是奇了,我还等着他来为难,不想竟一点反应没有。”
珍珠暗观南默颜色,笑道:“公子总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他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告诉南默谭之洲要来昌延郡的事情,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珍珠对南默,起先或许确实因为猎奇,他跟从祭占台多年,又身为影武者,所见之人,多是十分伪善内敛之人,便造就他这样玩世不恭的性格,单纯之人固然可爱,只是在珍珠看来却太过乏味,又实在易碎,更没有乐趣。他本身是妖怪,更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只是南默这人,在他心中,实在是个不一样的人。
初见确实只是惊艳于他样貌艳丽妩媚,气质冷厉妖娆,确实是个张扬之人,若说这样的人,其实也并不少见,尤其在妖族之中。只是偏偏南默就是有那么几分不一样,言语难以描述,却分外深刻。南默无疑是一个虚伪之人,又太过怨毒刻骨,睚眦必报工于算计,这人无论如何都不该使人喜爱。只是人恐怕便是这样,总会被一些隐晦的东西所迷惑,无法自拔。
若说南默这人是真的,他却总是无情无义品行淡薄,若说他是假的,他却肯为免珍珠受刑而认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且珍珠与他相交并不深刻。
珍珠爱他,便是因为他太假又太真。这便如同矿物中的真金,舍弃太过可惜,留下又倍感遗憾,渐渐习惯之后便真的不能割舍。
南默挑起眉来,看了珍珠一眼,言语冷淡下来,连着目光也变得十分冷淡——昌延郡两年里,他一夕之间便成一个温言微笑之人,昔日冷厉无影无踪,珍珠已许久不见他这个样子,仿佛是回到从前在离禾一般,“太守大人并未向你提起陛下要来昌延郡避暑一事么?”他嘴角微微勾了勾,似笑非笑,“珍珠,你是否觉得我如今是一个十分容易欺瞒之人?”
这一句话,问出珍珠一身冷汗来,他是不知晓南默如何能知道这件事情,却不肯认错,只是抿着嘴,站在一旁,不再说一句话。
等了不知多久,珍珠微微抬头,南默仍是似笑非笑看着他,那点冷厉刻薄在唇角挂着,目光相触,珍珠更觉无语,他本是个十分善言辞之人,在南默面前却总不得发挥,末了他终于开口道:“公子,吴赞背叛你之时你尚可对他绝情,为何对陛下,你却不能?”
南默笑出声音来,言语十分和蔼,道:“你如何知道,我对陛下不能忘怀,也或许我对吴赞那人比对陛下更记忆深刻。”
若是从前南默,必然不会有这样温和语气,或许他真的变了,或许他只是换了一件外衣。
珍珠张了张嘴,却是再找不到什么话来,末了只得苦笑道:“公子,是我遇见你太晚,否则便不会有吴赞这样的人来伤你的心,更不会有谭之洲,这两人恐怕绝不会有我对你忠贞。”
南默微微摇首,微微一笑,目光空远道:“忠贞?我本就不是一个忠贞之人,又何必苛求他人?我如今想明白了,却已经太晚,珍珠,我如今无恨无爱,过的很好。”他眉目祥和,十分安然。
只是这一切,也仍然是表象,做给别人看,自己绝骗不了自己的。
珍珠却俯身下来,吻在南默唇上,声音有些哽咽,道:“公子,为什么你眼里没有我?”
南默感到他两只手已将轻薄外衫剥下,冰冷手指已挑开中衣,他被珍珠拢在怀中,毫不反抗,唇边略带微笑,模糊的声音从相交的唇齿间漏出来,笑道:“珍珠,你想得到什么便从我这里拿走,我对你十分愧疚。”
他知道如何使对方断绝念头,其实不过一句话而已,愧疚二字便是最残忍,因怜悯而接受,那么便是拒绝。
珍珠放开南默,眼中有泪,只是绝不垂落,他为南默将凌乱衣衫理好,一字一句,“公子,我恐怕要恨你了。”
南默将头枕在他尚未放开的手臂上,侧首对他一笑,风流倜傥:“有许多人十分恨我。”
第三十一章:风流(2)
***
第二日便是太守来拜访。
昌延郡虽不大,太守却是个肥差,每年宫中水果与丝绸都是昌延郡所出,其中私囊中饱自然不可避免,且昌延郡本已雷同皇家后花园,专事供奉一类,对其法令就略微有些松弛。且昌延郡亦并非兵防之地,故而享乐之风更重。
南默笑道:“太守大人登临,有什么事情?”
太守也笑道:“不知昨日公子的侍从有否提及陛下来昌延郡避暑一事?”
南默道:“他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他又笑了笑:“太守大人,我虽身处昌延,与帝都相隔倒也并不十分远,消息恐怕也不会特别闭塞,多谢太守大人关心了。”
太守脸上僵了僵,南默此句,自然是颇有深意的,平日他与窦绫公子并无太多交集,只是因为淬月一事,他对南默十分计较,曾经寻些小麻烦来,南默倒是从未反应,故而太守在某些席宴上敢于嘲讽他,同旁人眼中所见一般,皆是他的艳情之事,且加之南默的私通之罪,更是多添谈资,十分不光彩。太守便借此将窦绫公子踩在脚下,且踩得不亦乐乎。
南默皆是一笑了之,从不计较,同从前那般刻薄几乎是不一个人。
太守暗自揣摩南默这句话的意思,脸上仍是笑的一派祥和,颇为谦逊道:“公子说的是,额……公子曾在帝都,可否知道陛下身侧忌讳,下官好准备周全。”
“大人如何以为我能知道陛下喜恶,我若是能投其所好,恐怕也不会在这里。”
这句话,与昨日珍珠所说,言语一致,不给太守留一点余地,显是十分干脆的拒绝。
太守连番施力,人丢了两回,自然有些不甘,且擅溜须拍马之人,总是有些厚脸皮的,又笑道:“那么,请窦绫公子便说说陛下平日所用之物可好。”
南默听闻更是微笑,便歪起一边脑袋,对太守微微一笑,这一笑十分温和,是太温和了些,反倒有些危险,他道:“太守大人若是想知道赵昭仪身边所用都是些什么,我倒可以说出一两件来,只是不知太守大人是否用的上。”
他婉转一笑,眉目微潋,十分动人,加之衣衫华美,不自知多出几分雍容风流来,他微侧首,长身直立,眉眼间气质无害且又颇具警示意味,如同隐晦的触角,外表柔软,实则充满杀机。
太守立刻道:“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他日再来。”
南默便向前走了几步,意欲送他,太守忙道:“不劳烦公子。”语音落了,已经匆忙出了门,如同逃离一般。
南默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复又温和起来,顺势坐入一旁椅中。
待得皇帝生辰那日,太守便设宴同昌延郡官员庆贺皇帝生辰。其实太守本可以进宫朝贺,只是因为几日后皇帝便要来昌延郡,所以便派了另一名官员入宫,本人在昌延郡筹备皇帝避暑行宫。
此时昌延郡已是十分炎热,他将行宫外设楼台水榭,用名贵的南洋国琉璃瓦将行宫的墙壁罩起来,琉璃瓦避水,可不被流水浸透,将清水引下来,从琉璃瓦上流淌而过,便可将热气阻隔于琉璃瓦外,使行宫中阴凉舒适。且琉璃瓦为透明材质,可从屋内观之流水之态,又是十分动人的景象——昌延郡太守,着实是花了不少心思。
席间免不了有恭迎奉承之事,皇帝不在眼前仍免不了要长而不绝的一番贺词,大意无非都是恭贺皇帝生辰,歌颂皇帝业绩之类,只不过在辞藻方面高低参差。
南默只将眼睛专注于席间菜色,轮到他时,便将事先差人写好的一纸虚词背了一遍,便又百无聊赖,好容易待得一番虚应告一段落终于可提起筷子来填饱肚子。
南默吃的有些漫不经心,菜肴精致,色香俱全,只可惜这席宴上专心菜色的人实在太少,致力官运亨通之人又太多,或有志同道合之人,对他的作为又是极看不起的,他心中暗自嘲笑:颇有些寂寞呢。
是有些寂寞的,一个人活,手边没有什么可拿来玩弄之人,果真是寂寞了。
只有当使别人痛苦时,他才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待得肚子才填了六分饱,席宴便撤了去,台上便有伶人演木歌戏。伶人戴上木质面具,上面画着精美脸谱,伶人并无唱腔,只随丝弦之乐用肢体表达。故事多取自民间传说,多用来博人一笑或博人泪水,也有宫廷之事,则多歌颂帝王美德。
南默却不喜欢这类东西,看着便要有困意,十分无聊,只是他是待罪之身,若中途离席便又有好一番罪名来,不如忍耐些,熬过一两个时辰,才能解脱。
趁报目的空档,他侧首对身旁珍珠轻声道:“太守大人尽心尽责,只可惜陛下不在昌延郡。”
珍珠知他意为讽刺昌延太守善逢迎之事,便笑出声来,略表附议。
南默含笑向上座太守看去,碰巧迎上太守十分期待的目光——上个月南默将他好一番恐吓羞辱,此次恐怕便要借机报复。
南默对太守微微一笑,便将目光转向戏台,若有所思。
先是一段十分柔糜的丝弦,便有一名戴着美貌少女面具的伶人袅娜而上,腰肢纤细,少女旋身而舞,朱红色的舞衣系着精巧铃铛,展开来,叮当作响,十分悦耳。
一名面带少年面具的青衣伶人跟次而上,面具上所绘人物样貌与先前那名伶人面貌十分相似,只是轮廓略有些不同,这两名伶人所扮显是兄妹。
少年与少女相拥,腰上长带连接起来,丝弦之乐越发淫 靡起来,为已有肌肤之亲的意思。
少女动作忽然抗拒,显示要离开少年之意,可是动作间又多有反复缠绵,这便是别有用心,刻意诱惑。
少年对少女仍痴心不悔,少女欲拒还迎,似有什么隐情。
少年忽然举起手来,在空中相击,此时弦乐忽然暴戾起来,急促而狂躁,便又有两名扮作侍从的伶人架着一名面带慈母面具的伶人上来,面具上所绘妇人样貌与少年相似,只是额间眼角添了皱纹,显是少年生母。
少女见到妇人,似十分畏惧,对少年抗拒更甚。
少年再次击掌,一名侍从拿出刀来将妇人的右手看去砍右手,少年弯身将断手捡起来,放在精美的木匣中交给少女。
珍珠看在这里,便已然明白,那少女隐晦所指为南默,少年则是南汶曌烨,他额上青筋跳动,拇指猛力一弹,腰刀出鞘,立时便要冲上去砍太守一刀。南默便轻声开口道:“稍安勿躁。”他面色平淡,十分祥和,双目注视戏台上正在继续的木歌戏,又笑了笑,眉眼中俱是温柔:“看下去。”
珍珠咬牙将腰刀收回,切齿道:“公子……”
南默不为所动,台上少女已经将木匣收于怀中,似乎十分喜悦,便在这个时候,弦乐忽然由快而慢,隐然夹杂金石之声。
此时又上来数名不同面貌的少年,少女一手执木匣,一手将少年们的腰间长带一一收在手中,与自己的长带相结,丝弦乐曲复又淫 靡艳情起来,少女与少年们嬉戏追逐。
被冷落的少年忽然醒悟过来,抢过一旁侍从手中的刀,将少女穿胸而过,少女的手松开,木匣跌落于地,断手从木匣中滚落出来。其余少年举刀将与少女相结的衣带割裂,四散而下。
便在这个时候,终于结束了。
南默两根手指拈起一旁青泥茶杯,饮下一杯半冷的茶水,目光仍落在戏台上,那尚未收拾下去的一只假断手,用木头雕刻而成,泼洒上鸡血远远看去,倒似乎是真的。他再将茶杯轻轻放回茶池之上,侧首过来,扫视周围投过来的目光,最终落在太守的面上,他平稳一笑,又侧首过来问身旁珍珠道:“这戏好看么?”
珍珠道:“自然是好看的。”
南默笑出声音来,轻摇首道:“要我说,好看,却不十分好看。”
“公子,这话怎讲。”
南默从座椅中直身起来,轻薄袖袍被夏季热风吹起来些,有几分飘逸之感,他勾起嘴角,是一个十分谦和的笑容,他侧首看着珍珠的脸,笑道:“这故事太短了,有许多事情没有讲,还有些事情讲错了,比如红衣女子与青衣男子之间并非两情相悦,而是红衣女子刻意勾引,再比如……”他又笑了一下,“那只手可不是少女不小心掉落的,是少女故意的,之后便差人将那手随意拿去喂了生畜,太守大人……”他侧首回来,向太守身前走了两步,温和笑道:“你这故事同我见过的有些出入,不如请那几名伶人重新演过,在座之人也好将这戏看完,否则徒留悬念疑团,实在是不过瘾,你说,是不是。”
太守瞠目结舌,着实呆滞了一刻,他虽是个善于逢迎拍马之人,可是轮到辩驳,便绝不是南默的对手,已然不知道接什么样的话下来。
南默微微一笑,目光仍是十分柔慈,转身对台下尚未撤台的几名伶人道:“那么便照我说的,再演一遍,太守大人不会在意钱财,若是演的好,我也有奖赏。”
他虽态度温和毫无强迫之意,甚至颇有请求意味,台上几名临的近的伶人看着他的表情,不觉被吸引了过去,觉得这名贵族公子实在是长的漂亮妩媚,谦和有度,竟不待太守命令,丝弦之声便又响起。
伶人又重新将那剧目重新演了一遍,其中南默所提两点都已经改过。
确实不愧是太守重金请来的伶人,只是临时改了两点,竟也能演的如同排练过多次一样,十分熟练,没有一点破绽。
台上伶人铃声不绝,入耳绵延,听在台下诸位官员耳中自然是另一番滋味,大多战战兢兢,若是窦绫公子拊掌喝彩,还要应和起来,天气炎热,台下却是一片凉风吹过,头上汗水是冷而非热。
好容易捱到落幕,南默又笑道:“演的这样好,有些意犹未尽,再演一次罢。”
如此,便一共演了三次。
窦绫公子面上如沐春风,其他官员,却是汗湿衣衫,颇有些胆颤。
平日无论如何羞辱都绝不会开口的窦绫公子,今日虽仍是笑的卑微,却与平常不同了。窦绫公子为昌延王时,曾传闻是个十分放荡乖戾之人,两年前见到本人,只是觉得这人除去带了私通之罪,便是一个十足懦夫,无论被人如何冷嘲热讽,总是卑微的沉默,从不反抗,同传闻之中大相径庭。宫门之中,本身以讹传讹之事就有许多,便也觉得是传言谬误,偶有知道窦绫公子帝都事情之人的,也觉得怕是因为获罪落拓,将胆子吓破了,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亦同样是对他抱有轻蔑之心的。
不想,传闻并不全然是假的。
待得席宴散去时,人人心中大都有忐忑异样,只有个别官员以为窦绫公子已是罪臣,再如何也不能翻起什么波浪来。
珍珠扶了南默登上马车,坐在车夫旁边,问道:“公子,你何必将那故事改得错上加错。”
南默低沉笑语从车帘后传来,“我不过是说出他们想要说又不敢说的东西,这叫顺遂民意。”
珍珠叹息道:“公子,你的性子果真是没有改。”
南默笑语更深,“我只是老了,不能同从前一样,时时刻刻与人计较。”他又是一笑,不再做声。
珍珠虽看不见他面上如何表情,却也能猜到他又是笑的十分温和,他心中一动,对车内说道:“公子,你再这样笑下去,那些人恐怕要更恨你。”
话音落了,又觉出不妥了,恐怕公子是从来不怕人怨恨的。
第三十二章:泯然一笑(1)
昌延的夏季,与别地不同,并非干热,还要携着极大的潮气,覆在人的皮肤上,欲人窒息一般。即使衣衫凉薄,亦不能使人感觉舒适。
珍珠此时便想起淬月的好处来,惋惜了几次,南默取笑他道:“一个装过手的盒子,我可用不下去”,顿了顿,恍然大悟似的道:“也是,你喜欢带血味的东西。”
珍珠被他说的半句话都无法还击,只得忍,忍的一身内伤。
夏季,南默便喜欢珍珠陪在身侧,蛇性属阴,珍珠肌肤冰凉,又修行千年,站在身侧便十分凉爽,南默调侃道:“所幸太守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恐怕便要绑你去避暑行宫,恐怕比那些水榭瀑布的管用多了。”
珍珠两条眉毛几乎直竖,对南默取笑十分在意,道:“公子莫要取笑我,倒是该多想想,陛下来了,公子要如何。”
南默面上笑意不减,随口道:“陛下来了,我自然要尽臣子本分,只是这些事情,恐怕别人已经做的周全,我只要看着便可以,这有什么难?”
珍珠不知他心中到底如何想的,南默总是这样的人,嘴里没有真话。
你以为他在意,他不在意。你以为他不在意,他却又是在意的。
便这样一日一日的熬着,百无聊赖,离皇帝驾临的日子越来越近,太守那里应接不暇,尚还分不出身来找他麻烦。
虽是无聊,南默过的仍然悠闲。他将鹦鹉从帝都带来昌延郡,养的十分仔细。这鹦鹉,也是十分灵性,相当懂得见风使舵,极尽谗言谄媚只能。南默在帝都时,曾也有人献过一对雀鹰幼鸟。南默养了一段日子,待得两只雏鸟能飞时,不知什么原因,雄鹰竟一去不返,只留雌鹰。南默养这些东西,本就图个开心,鹰这样的东西,总是要人伺候,眼神也多桀骜不驯,雌鹰养了段时日,南默便失去兴趣,将那雌鹰放了,继续逗弄鹦鹉玩。
要说,窦绫公子身边确实没什么东西是长久的,除了那只能说会道的鹦鹉。
鹦鹉的喜好倒是从来没变,依旧是一颗杏仁就能收买。
南默坐在一面,看着两名仆从十分小心伺候那只鸟。
谭之洲当初送这只鸟给他的时候,实际上是调笑之意,这东西,留在身边时间久了,聊是他这样薄性情之人,也丢不掉。
如同有些东西,绝丢不掉,即使他在你生命中并不长,无论爱恨,你都绝无法忘记。
珍珠在他耳边道:“公子,你心里还是有那个人的,是不是?”
南默泯然一笑,十分自然,目光落在那鹦鹉华丽丰满的羽毛上,道:“我心里自然有他,只是已经陌路,我便在这里活,也是十分好的。”
珍珠见他脸色平淡无波,便有些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未能出口。
南默这样的人,无需任何人的安慰言辞,或许他可被你的辞令感动,但他不会被你的辞令所俘获。
便是如此的,他能保有过往凌厉,只是内心完全荒芜起来,寸草不生。
若说从前吴赞那两剑刺的他痛不欲生,那么谭之洲给予的私通之罪,使他木然。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却总是再三跌倒于同一个地方,毫无差错。
凡事皆有因果循环,他这样的人,早早种下了一切恶果,本就该受到报应,怨恨别人本就毫无根由,若是懂得即时吸取眼前之人,又何来之后种种变故,早早吴赞便能在他身边了,恐怕谭之洲这人也不会出现。
过往之事,南默不愿再想,只是觉得太过疲惫,有许多事情,只是无需太多曲折,又有许多事情,实在不该太过计较。他却总要是人兢兢战战,如履薄冰才能开心。
人不能靠那么一点情思而活,那样是绝活不下去的。
他如今过的非常闲适,认罪后,没过几日便被遣昌延郡,虽是待罪之身,若是有什么想带的,无论如何麻烦,只要想了便能带走,路途也并不遥远艰辛,马车外虽肮脏沉破,内里却干爽舒适,宽敞明亮——知情之人,便知窦绫公子虽贬,却并非落拓。
只是,知情人甚少。
那人,想是虽然恨他欺骗,又意欲挟持皇子,却仍是不忍割舍,说来,谭之洲这人,比之吴赞确实不知好多少倍,他却太晚明白真情事理,已是来不及了。
并且他对那人,怨恨亦颇深,并非一朝一夕,或几日缠绵钟情便能抹杀的。
如今,窦绫公子鲜少出府,门庭冷淡,又疏于与人交往,只是初来时曾引人侧目,如今倒真是泛泛之流,王孙贵族的没落果然是是分容易的事情,瞬息之间,或生或死,悲欢难料。
南默忽然笑了一下,道:“算算日子,陛下该是明日到吧。”
珍珠“嗯”了一声,“只是文书并没有送过来。”
南默嗤笑:“恐怕是忘了。”
珍珠道:“明日陛下到了,公子没有文书如何能去行宫?”
南默道:“我也并不想去。”
皇帝亲临,哪里容得臣子藐视圣颜,怎可能不去,文书行碟的发放也要十分谨慎,绝不能有漏发一说,南默料到太守是故意不差人将文书和行碟送来——他还没有胆子将这两样东西扣下来,只是待南默差人来要难为他那么一下。
南默却是不着急。
他将手中攥着的杏仁,放在鹦鹉身前,鹦鹉已经垂涎多时,忙不迭的一一啄食,十分欢喜。南默轻声道:“珍珠,我听说今日晚上有放花灯,你陪我去看看?”
昌延郡本没有夏日放花灯这样的习俗,夏日炎热,晚上更是湿粘,什么样的风花雪夜,少女情怀,才子佳人,在这种气候下,都烟消云散,没有什么趣味。
只是皇帝要来昌延郡,便要兴些东西来,将人们的喜庆吊起来,改改懒洋洋的场面。
珍珠啊了一声,笑道:“公子,倒是对这些感兴趣了。”
那年,将黛色带回来,也是在花灯节上,只是那时他还能有三分潇洒,还想着早晚有一日,还要同吴赞在一起。
窦绫公子在些微暮色中,展开笑来,低垂的眼睑,温和妩媚,他笑道:“我要寻一个人来陪我。”
珍珠心中一动,脱口出来,道:“公子,我便可以。”
南默眸光不转,盯在鹦鹉华美的羽毛上,笑道:“你不可以,你活的太长,我要不起。”
昌延郡的花灯节果然不如帝都,只是挂着花灯,不比帝都的内敛羞涩,昌延郡民风热烈开放,示爱便是直面表白,没有个中曲折,将花灯放入河中只是因为有趣,将一纸情思也放入灯中的,却是无人。
小商贩的门面前,挂着漂亮花灯,多是莲花,各有优劣,有是手工精细的,便如真物一般。
南默同珍珠在一家茶肆落座,选了楼上的雅座,楼下有人说书,两片灵巧嘴皮,将草莽江湖说的风云变幻,周遭厅中连声喝彩,那说书人便更得意了,嘴里故事便更加高潮迭起,暗涌生波。
南默看了一会儿,指着楼下那人,对珍珠笑道,“你看这样的人,那么多人看着他,人生一世,恐怕求的便是这么个表面光鲜。”
窦绫公子如今容易触景生情,见到些什么场景,便要抒发几句,伤怀悲秋,怀春少女一般,其实不过是故意的,做给珍珠看,他知珍珠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那么他偏要做些这人见不得的事情来,这便是他,不惜给人愉快,谁若是爱上他,便是自虐。
珍珠看看楼下口沫横飞那人,心中一动,忽然低声问道:“公子,若他要你回到他身边,你可还愿意。”
南默道:“即使愿意,恐怕也是不能了。”笑了笑。
这一句,寂寥生香,断了万千想念。
这一笑,泯灭过往,没了悲欢喜乐。
珍珠又是张了张嘴,道:“或许陛下有苦衷。”他犹豫片刻,终于和盘托出,道:“公子,有一件事是我隐瞒了你,你被遣来昌延郡那日,陛下曾派柳执给我传了密诏,他要我告诉你,他知你清白。只是……只是我有私心,便没有告诉你。”
南默却丝毫不为所动,未听见珍珠说的那句“他知你清白”一般,道:“自然是有苦衷,我亦有苦衷,不然也不会将罪认下。”说罢,眉眼一挑,在珍珠身上看了看,作一种调戏腔调:“我为你顶了这样大的罪名,不如从下一世起,你对我以身相许如何?”
珍珠苦笑道道:“公子,我认识你这一世便够了,等你死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找你,我被公子你害的体无完肤,以后我还是回锦溪修炼的好。”
两个人笑作一团,将那件事当作笑话,相互埋怨起来。
在小茶楼里坐了片刻,南默便喊累,他是在自己的府邸里呆得太久,出来是看看外面,可是走到什么地方,都提不起兴趣来,没有什么事物可多看一眼。
饶是身旁走过些美貌少女,眉眼传情,他亦毫无反应,却不知曾经为何能有那么多少年心性,勾的别人失魂落魄便觉得十分得意,如今,确实太多涩味,果然是荒芜一片,看破了红尘吧……
道上有些孩子零零落落跑,欢声笑语宛若银铃清脆,鲁莽些,便擦过他的衣角,带起一阵风去,手中的风车和灯笼,摇摇晃晃,看在南默眼中如若魂魄,一片恍惚。
珍珠扶南默上了马车,南默勾起唇角笑道:“许久没出来,昌延郡同帝都还是有几分像的。”
珍珠在车夫一旁坐着,道:“公子,真不知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明天陛下到了,你还有如今这么自在么?”
南默道:“他来了,还会走的。”
目光从飘动的车帘看出去,不知是否幻觉,谭之洲的脸一晃而过,阑珊灯火,细语人声间,只那么惊鸿一瞥,那不是真的,他微微一笑,心道,恐怕是我太想他。
马车缓慢行进,向窦绫公子的府邸而去。
回了府邸,珍珠差人准备沐浴,他服侍南默将汗湿外衫出去,只余中衣时,侍从已将木桶香汤放进来,南默沐浴向来不喜有人陪侍,珍珠便同侍从一通退下。
南默褪下中衣,入了香汤,雾气袅娜,裸露肌肤惹人遐想。
他放下头发,一头青丝如墨一般铺入汤中,从前那么些邪魅便又回到脸上,他对屏风外笑道:“你无须再躲,这里除了我,没有其它人。”
那人便不再躲,走至屏风前三步便停了下来,道:“公子好聪慧的耳力。”
这人声音温和细腻,南默绝忘不了,是柳执。
他调笑道:“柳大人过奖了,柳大人身居高位,事务繁忙,不知怎的却有时间来这里?”
确实是柳执谬赞,他不会武功,不懂得控制声息,南默虽武功被废,然而辨人声息还是可以的,其次,柳执乃是谭之洲心腹肱骨,他出现了,便是谭之洲已到昌延郡了。
柳执笑道:“自然是陛下来昌延郡一事,我为先遣,看看有无疏漏,所以先来公子这里看看。”
南默不点破,只是道:“太守大人早已将避暑行宫建好,柳大人该先去那里才是,怎么跑来这里,也不怕我这里污了大人英明。”
“窦绫公子是本官故人,如何有这样一说?”
这两人隔着一层屏风,倒是十分好兴致辩起口才。
南默靠在浴桶上,冷冷道:“大人来,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如今不喜与人虚与委蛇。”
柳执在屏风那一面道:“本官来是替陛下问一句话,陛下问公子,公子你可曾想他。”
南默愣住,他本以为他会问自己“过的可好”一类,不料却问了这样的话,还是柳执这样的外人传话,他也只有那么半晌的失神,末了调笑道:“我日日想着陛下,只盼着有一日能回帝都去,可常伴君侧。”
那人在屏风外细细一笑,道:“果然不出陛下所料,公子回答的一字不差。”他又笑了,道:“公子,陛下说了,你明日若不想见他便可不去。”
南默道:“完了?”这已是逐客令。
柳执道:“陛下要说的话完了,我的话却还没说呢。”他换了称呼,言语倒有些亲切。
“何事?”
“陛下对公子如何,公子心里自有掂量,如何公子不肯退一步。”
南默在屏风这一面沉默片刻,忽然轻笑起来,只是这么干干的笑着,末了,终于下了什么决心般,道:“柳执,你回去同谭之洲说,他的用意,即使当时不能明白,日日想着也能通透。他肯为我想,我已是十分感激,其它就不必再说,在这里两年,许多事情我看过了,即使互有情意,也未必要在一起……”
柳执将他的话打断,他说话从来都十分恭敬,从未如今次一般,竟讥嘲起来,道:“公子说的真好,我今日便回去告诉陛下,窦绫公子说了,只相思便足够了。”
说罢,竟推门从正门出去,也不怕别人见了惊诧。
刚走出来,却听一人带笑的声音传来,“许久不见呢,柳大人。”
柳执便觉一条凄冷顺脊梁而上,转过身去,看见珍珠带笑的脸,眼里毫无温度。
第三十二章:泯然一笑(2)
第二日,皇帝驾临避暑行宫,窦绫公子果然没有出现。
若说平常,窦绫公子是已经被遗忘的人,鲜少能想起他来,只是他身上顶的那罪名实在敏感,且前些日子,同太守之间生了嫌隙,便不由自主的想起这么个人没有出现。
皇帝随口问起为何窦绫公子没有出现,太守抹着一脸冷汗道:“并未见窦绫公子派人来取公文行碟。”
按理,这本该是太守遣人将这两样东西送到相关人手中的,皇帝皱了皱眉,没再过问,太守松了一口气,暗道好险。
其它人便觉得,窦绫公子果然不为皇帝所喜,竟未追究太守失职,转而又想,却不知为何,那日竟被窦绫公子恐吓住了,真是太失颜面。
其实,窦绫公子来了,也是坐在末席,来与不来,实质并无差别。
太守建的避暑行宫着实十分合意,谭之洲未吭声,他身边一名新晋宦官总管按照皇帝的意思,给了奖赏,此类弄臣,给来给去,也不过是给了几句好话,钱财一类,他自己便不缺,堆积多少民脂民膏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人若得皇帝几句表扬,他人便知他得宠,日后更是日进斗金,不过轻飘飘几句话,皇帝给的起。
待得冗长的例行公事,谭之洲终于得以清净,换了轻薄的常服,问身边随侍的柳执道:“昨日你为何没有回来?”
他昨日等柳执到深夜,便是要知道南默到底如何回应,却不料柳执彻夜未归,只清晨才出现。
柳执平常总是从容淡定,十分端庄,此时被谭之洲问道,忽有些僵硬窘迫,道:“臣知罪,臣昨日见到故人,便……”
“柳执,我不知你是一个如此不分轻重之人。”谭之洲只随口道,其中到底有何隐情,他并无兴趣,只点到为止,继续道,“他说了什么?”
柳执低声道;“公子说他日日想着陛下,只盼着有一日能回帝都去,可常伴君侧……”
谭之洲笑了一下,道:“果真是这样子,他总是没有真话的。”
柳执见他言语间有些落寞,又道:“公子还说,他知晓陛下的用意,只是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伴在这人身边。”
谭之洲闻之,只是一笑,道:“他还是不懂,他仍以为孤只是利用他,才顺便放他离开,其实也确实如此,孤确实利用他。”
柳执道:“陛下不必如此在意,当时那种情况确实是捷径,陛下是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只顾及一个人。”
“这话说的大了,却是真的。”谭之洲又道:“他今日果真没有来。”
柳执道:“陛下可传旨过去。”
谭之洲道:“不,孤去见他。”说罢,当即便悄然离开避暑行宫,太守将这行宫做的四面流水,若不从正门出去便要弄的一身透湿,谭之洲好容易摸出行宫,身上已没有一块干燥,十分狼狈,他苦笑一下,草草将浸透的头发放开,卷成一团,天色已渐暗,他这番样子倒也不是分突兀。
昨日南默所见,并非幻觉,那确实是谭之洲,场景十分相似,曾有也有那么一次花灯节,他牵着缇茯苓,谭之洲的脸,惊鸿一瞥。
南默的府邸,离避暑的行宫有些遥远,待谭之洲到达,暮色已经全下来了。
明明是皇帝,却偏偏喜欢行走后门之事,这件事情,他做起来已是轻车熟路,毫不羞愧。
窦绫公子府邸并不大,找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只是真见到他,却是另一番样子,他已经睡下,眉宇平抒,嘴角勾了笑,十分妩媚。谭之洲本以为南默这样的人,平素伪善,歇息时便能有些懈怠,却不料,竟还是做出这妖娆的样子来。
谭之洲渐渐觉出南默的痛苦来,他虽也是个善于伪装之人,却从来不会如南默这般竭力内敛,亦不会如南默这般,即使满腹相思心肠,仍是不肯说出口,虚虚实实,不让人抓牢。他远远看着南默的闭上的眼睛,替他感到疲累,脚下刚向前走了一步,床上那人的眼睛却睁开了,毫无朦胧之色。
南默微微起身,靠在床边,中衣宽松微斜,露出脖颈旁一些肌肤,他笑道:“陛下是来治臣之罪么?”
谭之洲道:“你又何罪之有?”
南默道:“藐视圣颜。”
谭之洲道:“你是知晓的,我绝不会因此事治罪于你。”
“是了,这些琐碎不及意欲涤乱皇室血统的。”南默冷冷一笑,随口答道,言语间十分颓败,并无质问之意,只不过是一句陈述。
南默本以为,见到谭之洲总该有那么一刻无法应对,或失神,这人总如同一个例外,改变了他许多初衷,只是真到了这一天,又似乎再自然不过,连一丝波动都无。
只是,昨日见到这人时,有那么一刻,他希望他能看见自己。
谭之洲道:“南默,涤乱皇室血统,便是我自己都不信的,你日日念着离开帝都,这也算是一条捷径。”
是了,不然如何能将一个罪臣贬黜到水土丰美之地。
南默不为所动,只这样坐着,连一根手指都无动作,他只用眼将谭之洲反复看了看,展开笑来,这笑容泯然释怀,似已经毫不在意,他笑道:“臣早已知晓陛下苦心,十分感念,能为社稷安定尽臣微薄之力,臣更觉荣耀。”
言语却是极为讽刺的,却也只是些冷言冷语而已,不像从前那样,偏偏要得到对方受辱的表情才肯罢休。
谭之洲苦笑道:“南默,我并非刻意利用你除去吴家和赵太常,只是偷换太子事情顺水推舟,亦可达成你的心愿……”
南默笑了笑,道:“陛下,臣只不过是这件事中顺带的一个角,若是没有臣,亦可行。臣不过是有些计较,为何臣总要为人所用,为何陛下不能用别种途径使臣离开帝都?”
万般纠结,也不过因为这么一件事情,他从来是被人利用,总觉真心为他做一件事情的人实在太少。
谭之洲却不辩解,脚向前游走了一步,见到南默眼中抗拒,便停下来,挽起自己凌乱的潮湿的头发,对南默道:“你若是希望我走,也总要给我一件干衣服吧。”
南默笑道:“臣的衣物皆由更衣侍女清晨送来,放在什么地方,臣也不知道,不过……”他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一件挂在屏风上的衣物道:“陛下若不嫌弃,便将就一下臣穿过的吧。”
谭之洲却是没有丝毫怒气,走上去,将那件衣服连同齐下中衣一起取下,走到屏风另一面,伸手便解开自己衣衫。
屋内燃有一盏昏暗烛火,摇曳火光照出屏风后那人纤长身段,那人开口道:“柳执说你如今不喜虚与委蛇了,果真是如此。”
南默慵懒道:“三年了,臣总该懂些事理。”说罢,从床榻上起身,悠然踱到屏风之后,一双微凉的手,轻轻落在谭之洲赤裸肩臂,片刻后,将一只手空出来,拎起中衣,为谭之洲穿戴,从他身后极娴熟将绳结系好,道:“陛下来找臣,不知有什么事情?”
这人妖娆体温便在背后偎依,夏夜粘热,谭之洲却觉身后这人,总是冷的,恐怕没有人可让他觉得温暖,他不喜南默的明知故问,亦不喜他将他人真心肆意践踏,只是无论如何,他便喜欢这么一个人,毫无办法。
谭之洲叹一口气道:“你可愿回帝都,同我一起回去……”他叹一口,又道:“这昌延郡太守也该换个人,你便是我设在他身边的心腹,如今功成身退,往日罪名也可一并洗了去。”
史书上确实也是如此记载。
……帝伪降其秽乱之罪,使遣昌延郡三年,以查太守端行品德。内敛端正,沉静不阿,昌延郡太守使伶人侮其身世,亦不为所动。
合德四年夏,帝巡昌延郡,窦绫公子检太守T·W。
合德四年秋,帝使大理寺查昌延郡太守T·W一案,丞相叶鸣城亦累其中。斩太守,叶鸣城诈病离朝,以享天伦。
合德四年冬,叶鸣城暴卒。
——《酆史·廿七》
只是事实并非史册记载,一点也不是如此。
南默冷冷一笑,道:“陛下又是顺势而为,陛下不如换一个人,臣仍是觉得在昌延郡比在帝都要自在些,臣不走。”
“南默,你却不肯想,既然他人便可,我又为何只选你一人?”
这便是盘根错节的一个永不可能解开的死扣,分不清起始,捉不住因果,相互错过了心思,皆因不能信任。他们之间的起始实在太过糟糕,便导致如今这番场面。
南默细心为谭之洲将外衫穿戴好,两条袖子一边一大团被压出的褶子,穿在皇帝身上,说不出的滑稽。将衣襟勾直,他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谭之洲身边距离,微微一笑,道:“陛下,臣这件衣服还算讲究吧。”
谭之洲并不答,垂首将袖子上的褶子略微抚平了些,末了,终于决定什么似的,转身看着南默的眼睛道:“你若不愿回去,我并不勉强,我今日只是来看看你。”
话音未落,南默身体倾过来,倚在他怀中,散乱头发遮了一半面目去,另一半面上,一只狭长的眼睛眼角带笑上挑,薄直嘴唇道:“陛下只是来看看臣么?”
谭之洲凛然,两手并未将他抱住,只任由他靠在身边,一字不出口——其实不过是那么一句话,真出了口,才明白放弃了什么,他不强迫他回到帝都,那么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在帝都见到这个人,他舍不得。如何能舍得。
心思恍然间,刚刚穿戴好的衣物,被南默卸了一半去。
离别三年,于南默来说,除去怨恨便毫无思念,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他倦的狠了,仍要强迫自己隐忍,时间长了,习惯便入了骨髓,即使愿用言语寄一片相思,亦是不能了,已然失去了这种能力。
便只有在心里面做千般想法,聊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只能让这一番感情烂在心中,无法出口,其实也不过是一句话那样简单,他却总是辗转反侧,说不全一句来。
南默将谭之洲压于屏风之上,遮掩的青丝垂落,那半面含笑的表情也露了出来。
谭之洲叹息道:“南默,你从来不知道如何真正的笑,你以为别人就看不出你的痛苦。”
南默却仍是笑,对谭之洲道:“陛下,你什么都不要求,臣给你的只能是如今这些。”言毕,埋首于谭之洲肩膀,起先不过是一个情色的啃咬,到了后来却越来越重,将皮肉咬破,出血的齿痕在谭之洲肩膀上,是两道诡异的弧。
谭之洲伸出手来,将他的腰搂定,一手轻轻扶在他后颈,微微避开他的牙齿一些,他对南默道:“南默,你真的不肯让一步,随我回帝都么?”
“陛下,朝悬皇帝同国师之间如何,无需臣用一字来表明,即使如此他们也未能长相守,即使未能长相守亦不能泯灭两人过去,比之他们,臣与陛下实在是太幸运。”他敛起眉色,十分冷厉道:“陛下总是要臣如何,陛下就没想过不做这个皇帝么,天涯海角,难道不比皇位上快乐么……”后面还要说什么,却是说不出来,谭之洲突然翻转过来,将他压在屏风上,只略略用手开拓一下,便将身体进去,动作并不粗暴,南默却仍是觉得疼,并非肉体上的痛,而是痛在心上,无止境的,只觉得十分悲哀。
南默呼吸十分急促,身上谭之洲双手掐着他的腰,要将他折断一番,他这飘渺的人,或许只有这个时刻,才能觉得是存在的,下一刻,你便不知道他又到了什么地方去了。两人纠缠的肌肤与肢体,中间流淌的热汗,还有被浸透的结发,他们若一方是女子,恐怕也不会至于这般境地。
“痛么,你痛么?”谭之洲在南默耳边一字一字咬牙,他需要他痛苦,这个时候,他若能说出一个痛字来,谭之洲便能觉出他是真的来,只是他又舍不得,舍不得他痛,这人已经长在他的心上,扯动一下,痛的人实在是自己。
南默在他身下仰起脸来,宛若妖孽似的,慵懒眼睑轻轻半阖,极为受用一般,他在他耳边轻笑道:“痛什么,一点都不痛的。陛下,你是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痛的。说出来不是痛,哭出来亦不是痛,挣扎反抗不是痛,逃脱亦不是痛,要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才是痛,还要想跑却腿脚无力,也才是痛。”
话音落了,却有什么滚烫液体落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滑下来,进了嘴里,咸苦味道,竟是谭之洲的眼泪。
他愉快笑道:“陛下,臣能得你一滴眼泪,也值得了。”
想当初,谭之洲对他亦是十分冷漠,竭尽力气折辱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能使谭之洲这人对自己如此留恋,亦未料到,自己却是对了这么一个绝不可能的人寄情颇深。只是,他已不是曾经南默,不再靠一人感情而活,他已明白那么一个十分庸俗的道理,喜欢一样东西,不是要得到手,远远看着,或许更合心意——其实不过是真的不能得到,于是安慰自己罢了。
他绝不会让自己陷于帝都中,使皇帝宠幸,使后宫嫉妒,使百官鄙夷,他如何能那样活下去——绝活不下去,待得岁月逝去,已不如年少时容颜美丽,勾人魂魄,那么便被遗弃在一边,老境萧条,还不如死。
南默将嘴抿起来,双手攀附于谭之洲后背,留下青紫指痕来,体内一番挤压使人欲呕,又实在销魂,这滋味入了心骨脊髓,难忘极了。
这感觉越来越爆裂,他几乎要攀不住,身体被感官愉悦缱绻,几乎要蜷缩的再也看不见,连指尖都在战栗。
身上之人,忽而不动了,只维持那么一个压抑的动作,那感觉便也爆发在顶峰,将人的魂魄带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自己的神智来。
他听见谭之洲在他耳边低沉道:“你要走,便走吧,我让人将出郡的行碟为你做好,你拿到后,想去哪里我都绝不阻拦。”
南默将手臂移动,从谭之洲背上滑下来,攀在他的颈项两旁,勾起嘴角,笑的十分愉悦,道:“臣谢恩。”
终章:离非别
谭之洲在行宫中批阅奏折,手中朱笔停停顿顿,将折子画得惨不忍睹,显是心不在焉,柳执在一旁小声道:“陛下,你召太守来,太守已在外面候了一个时辰了。”
谭之洲这才如初梦醒,垂首看看面前殷红点点的奏折,草草批阅几笔,道:“宣。”
不多时,昌延郡太守便进来。皇帝昨日到昌延郡,席宴上面色十分和睦,显是对一切十分满意,今日宣他进来,他本以为又有什么奖赏,本是十分得意的,却不料被晾在外面许久,这得意便成了不安。
此刻在殿下,小心观察皇帝面上颜色,看不出喜乐,心中忐忑更甚,却仍是不知为何宣他进来。
谭之洲将朱笔放下,犀利眼神看了看太守,道:“张大人,窦绫公子在昌延郡几年,可做了什么事情么?”
太守见皇帝面色肃静,又琢磨皇帝话语意思,心中不禁窃喜,心想,恐怕是窦绫公子又犯了什么事,他是个极为懂得为官之道的弄臣,自然不会当即说些窦绫公子的错误来,只是嗫嚅几句,道:“窦绫公子在昌延郡倒也没做过什么错事,只是行事有些孤僻,不喜与人相交,所以郡里远近官员同他稍有嫌隙,但也无甚大碍。”
太守这句话说的实在是漂亮,既在皇帝面前讨了些谦虚的脸面,又暗将窦绫公子与官吏不合之事携出来,似只是无意间——若与两三人生有嫌隙,倒也没有什么,与周遭皆有嫌隙,那便是有些蹊跷了。
皇帝对他这句话,却并未细细琢磨,开口道:“既是如此,便将窦绫公子逐出昌延郡,太守大人知道该如何做么?”
太守喜不自禁,脸上表情略有松动,眉毛扬起道:“臣遵旨。”
不料,谭之洲又道:“孤来昌延郡路上,见了一件十分趣的事情,想说来与太守。”
“臣惶恐,不知陛下听了什么趣事。”
谭之洲微微一笑,道:“路上孤遇见马帮……”他后面半句还未说出,不料一人十分大胆,不待通报,便推了殿门进来,锦绣阳光下,嘴角带笑,眉目漂亮,道:“陛下所见之事自然说不上奇,运私盐自然要做的隐秘些,还是为丞相运的,便要更加小心了。”
谭之洲看到南默,便对太守道:“张爱卿,孤这困惑却让窦绫公子解了。”
太守额上冷汗立时便下来了,他猛然抬首,见到南默对他似笑非笑,又似讥嘲非讥嘲,显是对这件事情早已知晓,只是装作不知情,于是大声争辩道:“陛下,臣绝没有私自贩盐,定然是有人有意诬陷。”说罢眼睛狠狠盯在南默身上,似要将南默看穿。
他竟不料,眼前窦绫公子原来是皇帝的心腹眼线。什么私通之罪,什么削去爵位,都是假的,帝王权术。
南默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道:“太守大人不必慌张,你的清白自然有公理论证,你府中花销出入,这里皆有录入,待陛下看了,太守大人便无事了,如何。”
他言语轻松,用词却十分惊悚,谭之洲面色无波,便让柳执下去将南默手中账册取了来,只翻了三分之一,脸上怒色便已然掩不住了,冷冷看向下面,对太守道:“张权,只去年,你便收了三万银,一个昌延郡太守,从哪里得来这么多银钱?!”不待太守辩解,便令侍卫将他拖出,手上账册也推落,在地上薄脆的纸页被过堂风吹得簌簌作响,引得人心头一片烦乱。
南默上前,躬身将账册捡起来,放回谭之洲桌案,弯起眉眼对他微笑。
谭之洲却有些迟疑,道:“孤不料爱卿今日会来。”
他知自己昨日提及洗去罪名一事,使他十分恼怒。他知南默绝不可能主动来见他,待行碟文书办好,差人送过去,说来,昨夜之后,他是一面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实在不料,这人自己却找来了。
南默道:“陛下既然允臣自由,臣自然要做些什么。”他指尖抚上账册,道:“这东西得来十分容易,”眉眼挑向柳执,将柳执的端庄面目看的松动了,才继续道:“从太守那里,弄这些东西,对珍珠来十分顺手,臣本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不料这么快就用到了。”
谭之洲知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只是这句话,他无论如何不愿南默说出来,却也只能等着,他亲口允诺随他走去哪里,即使不是金口玉言,对这人承诺也不应有一字更改。
谭之洲不忍听他亲自开口,于是便自己张了口对南默道:“你若要离开,只需柳执为你办一张文书,即刻便可离开。”
南默道:“臣谢恩,臣知这两样东西并不十分麻烦,在这里等到文书行碟办好便可,无需送去臣府邸。”
柳执在谭之洲身后展眉一笑,袖笼中拿出两样东西,放置于桌案上,道:“公子无需等了,陛下回来时便吩咐本官去弄这两样东西来,本官本想着过几日,待得空,便亲自送到公子府邸,不料公子这样急。”说罢,歉意一笑。
南默目光落在桌案上唾手可得两样事物上,神情微微一顿,似有些犹豫,最终仍是伸出手去将这两样东西收在袖中。
拈了拈忠重量,他对谭之洲展眉笑了,这一笑不存算计,亦无心机,张了口,他对他道:“谭之洲,我会记住你。”
话音落了,他后退两步,对谭之洲眨眼一笑,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室外骄阳似火,打在他乌黑青丝与华美衣饰上,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便这样走了,是了,从最初,他就不该被幽禁于宫墙围起的囚笼中,他是昌延郡的紫铜骨,只能按自己的意愿活,改了水土,便要枯萎,即使有淬月保存,也不过能有那么短暂的一刻生息。
他本该离开的,天下之大,有什么比自由更诱人?
谭之洲不由伸出手来,微微挡在眼前,指缝之中,见那人脚步平稳的慢慢的从中通的道路,从容的离去,没有一点停顿或踌躇。
待那人真的不见了,他才将手缓缓放下来,落在身前桌案,不由叹出一口气来。
身后柳执轻声道:“陛下,你真愿他走么?”
谭之洲语音寂寞道:“我留不住他,他能记住我,却是十分不易了。”
柳执突觉皇帝的侧面现出苍老姿态来,风霜落拓。
合德四年,窦绫公子出昌延郡。
……
合德六年,南汶曌烨袭银机侯之爵位,南汶平湘自刎死。
……
合德十二年,帝因病崩猝,传位太子。
……
合德十二年十一月初九,太子谭无白即位,年号乾越。太后
……
乾越初年,银机侯南汶曌烨暴卒。
乾越三年
绵州郡
小酒馆里,二楼雅座,坐着一人,看不出年纪来,眉目妖娆,一根手指吊起酒壶,微醺。虽有醉态,只是他生的美貌,气质慵懒,倒自有一种风流。
小酒馆这生意十分好,即便是雅座,也有人拼着坐,这人的桌子,却只坐他一人,其它人都不敢接近——这人虽美,却是生的太邪气,绵州总有传言见到妖怪之类,还是离这人远一些的好。
那人喝的目光朦胧,口中模模糊糊念念有词,曾有大胆之人凑过去听了,也只辨出一两个字来,什么殊,什么信,不信,听不出个所以然,窥探他人隐私之心经不起时间的折磨,慢慢退去了。
来来去去,这小酒馆风雨三年,总少不了这人的身影。只是时间久了,这人便被当作店中风景,偶有有意之人前去搭讪,这人总是兴致缺缺,十分冷淡,也有肯与别人寒暄之时,却多是讥嘲,实在不能使人喜欢。
此时正是傍晚,正是酒馆人声鼎沸之时,却听酒馆外一声极长的马嘶,显是马的主人赶路急了,收势太快。有老江湖,便能从这马嘶里判断是定是个陌生人,且还是个急切的陌生人。
酒馆细竹凉席被拨开,匆匆进来一名男子,男子眼角略有细纹,面色沉静却透一丝焦急,他目光向上微微一扫,便看见吊着酒壶那人,半边身子挂在二楼勾栏上,两条袖子在外危险飘荡,几乎是要从上面掉下来一样。那人看见楼下男子,似有些迷蒙,却是弯眼对他一笑,模糊道:“你不是死了么?到今日便满三年,一天也不多。”
男子嘴角一抹戏谑,笑道:“你信?”
“我不信,我自然是不信的。”那人摇首,再摇首,初时是微醺,此时却是醉眼迷蒙,若是不知他的为人,一定会以为这人已然喝醉,“你这人别人是不能置你于死地的。”话音落了,手中一松,酒壶从指间滑落,向着男子去了。
男子伸手轻巧将酒壶接在手中,仰首又是一笑:“看来,你还记得我。”
那人,从雅座上起身,醉态全无,目光清澈,双手扶在围栏,对楼下男子道:“我记着你呢,忘不了。”
男子松出一口气来,心道,这人终于说出一句真实话来。
合德四年,窦绫公子出昌延郡。
……
合德六年,南汶曌烨袭银机侯之爵位,南汶平湘自刎死。
……
合德十二年,帝因病崩猝,传位太子。
……
合德十二年十一月初九,太子谭无白即位,年号乾越。太后
……
乾越初年,银机侯南汶曌烨暴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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