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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VIP]伽蓝红生 BY 水合 (点击:508次)

[VIP]伽蓝红生 BY 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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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红生
作者:水合
文案:
辽东郡王红生,在权力斗争中一败涂地,从此携着一仆自我流放。
他前往传说中满是瘴气的楚地,去寻求慰藉与出路,以丹青记录自己一路的缱绻。
伽蓝是他的仆人。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布衣生活
主角:伽蓝红生
其它:士族豪门乱世佳人^皿^

楔子紫棠
晋咸和三年苏峻之乱
这一年五月的梅雨,在乙未日下到最大。台城烟柳掩映着惨淡的宫阙,在一片乱纷纷的恸哭声中,一行人匆匆走出太极前殿。
这是台城中最核心的一支忠贞队伍,右卫将军刘超最先走下殿前玉阶,在乱军的虎视眈眈中默默穿好木屐。
“世瑜……”侍中钟雅自后方赶上刘超,将手中一袭厚缯袍轻轻压进他怀里,掩住一个七八岁大瑟瑟发抖的孩子。
刘超怀中抱着的,正是八岁的晋成帝司马衍。小皇帝此刻蜷在刘超怀中嘤嘤哭泣,才让人在凄迷雨色中猛然醒悟——原来这支肃穆的队伍是狼狈的。
数不清的叛匪于此刻同时鸣金催逼,钟雅眨去凝在睫毛上的雨水,单薄的身子因为愤怒几难自持。一旁刘超沉着脸对他摇摇头,勉励他按捺情绪,自己则转身领头往停在殿前的马车走去。
御车四壁蒙着紫棠色的帷幔,刘超将小皇帝抱进车中,隔着车轸握了握他的脚踵,轻声安慰:“陛下宽心,臣与侍中都在车外。”
小皇帝在车中一骨碌爬起来,抓着车輢呜咽:“将军别走,将军陪我。”
钟雅狠心将帷幔阖得更严,颤声道:“陛下宽心,陛下……”
“陛下可还记得昨日的功课?”刘超笑着接过话,扶着车轮随驾步行,“君子该怎样穿衣?圣人言,不用深青透红或黑中透红的布镶边,不用红色或紫色的布做家常衣服。”
马车轮轻轻碾过宫道上湿漉漉的车辙,一行人临危不乱的气度,令叛匪意外的安静下来。钟雅会意,也跟着附和刘超:“君子夏天穿葛布单衣,料子可粗可细,若是外出,一定要套上外衣。”
“到了冬天穿裘皮——黑羔裘要配黑罩衣;白鹿裘配素衣;黄狐裘配黄衣,”刘超听着车内渐渐安静,知道话题吸引住了小皇帝,便放心说下去,“家常皮袍可以做得长些,但右边袖子得短一些,方便写字。睡觉用的薄被长一身有半,狐貉坐垫得厚厚的。服丧期间,容刀和玉佩,可就不能戴了。如果不是礼服,一定要裁边。吊丧不穿黑羔裘、不戴黑发冠。每月初一,一定要穿着礼服来朝拜陛下。”
“将军与侍中正是这样……”小皇帝在车中也怯怯以《论语》答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话里透着卑微的讨好意味,惹钟雅一阵鼻酸,他在雨中恨声道:“只恨今时今日,宵小辈以紫夺朱……”
“彦胄,”刘超隔着御车轻声喝止钟雅,在蒙蒙雨雾里探头看他,黑色瞳仁中隐含万语千言,“千万忍耐……你的性子太明澈直率,只怕难容于敌寇,彦胄,你我相识多年,若这次能渡过浩劫,我一定与你敝屣万有,逍遥物外,你千万要记得……”
一刹那的承诺仿佛闪电,劈开了冗长的暧昧岁月,将钟雅的脸映得更是雪白。他在雨中双睫颤动,瞠着惊眸不确信的望着刘超,直望了许久,却终是点头笑了笑。
这一年五月乙未日的梅雨,收不住的雨势令乱兵铠甲也泛出水汽,将满目疮痍的台城氲成一团紫棠色的影子……
史载:咸和四年春,右卫将军刘超与侍中钟雅密谋奉帝出赴西军;事泄,并为贼所害。
二十年后,红生与伽蓝的故事也是从这样一个五月暮春开始。
第一章绿沉
红生不喜欢南方黏腻的绿色。他靠在乌木船头,望着船下水是绿的、荡漾在水中的荇草是绿的、岸上苔藓从参天巨树一路铺进水里,偏偏雨后天又青,这使他狠狠的皱眉 ...
................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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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水合:@#¥%……解释过程略过。伽蓝:攻。红生:受。
52、为什么如此决定呢?伽蓝:凭感觉……就这样了……水合:=v=(伽蓝不带你这么腹黑滴=v=)红生:刚开始想象不出该怎么做,后来就定下了。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伽蓝:嗯~红生:嗯。
54、初次H的地点是?水合:就是第一次同赴云雨滴地点。伽蓝:浮丘山法云寺。红生:对。
55、当时的感想是?伽蓝:一定要让他舒服。红生:比想象得舒服。
56、当时对方的样子如何呢?红生:很……专注?伽蓝:很有趣(坏笑)。
57、初夜的早上,您的第一句话是?伽蓝:我们好像起迟了。红生:我们今天还走不走?
58、每星期H的次数是?水合:就是每7天同赴云雨滴次数。伽蓝:不定。红生:嗯……大概两三次。
59、您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星期几回最好呢?伽蓝:……为什么话题都在围绕这些啊?水合:后面都是围绕这些的,必须回答!=v=红生:7次。伽蓝:绯郎你……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伽蓝:……绯郎你觉得呢?花样多点?红生:其实老老实实就可以了。
61、自己最敏感的部位是?伽蓝:这问题太露骨了……水合:不要再挣扎啦!红生:那里。水合:哪里?(奸笑)伽蓝:下一题吧。水合:换下一题你也逃不掉。
62、对方最敏感的部位是?水合:看,就是逃不掉吧?伽蓝:……红生:那里。伽蓝:绯郎!水合:ok,这样答案就全知道了,下一题……
63、如果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伽蓝:很诱人。红生:很用心。
64、坦白地说,您喜欢H吗?伽蓝:喜欢。红生:喜欢。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是?红生:帐篷里,现在我们就住帐篷。伽蓝:还有绿洲的溪水边,这样结束后可以就地沐浴。红生:老实说那样有点缺德。
66、您想尝试的场所是?伽蓝:没有特别想尝试的地方。红生:是的。
67、冲澡是在H之前还是之后呢?伽蓝:有时之前有时之后,不定。红生:嗯。水合:一般别的受访人都会洗两次哎……伽蓝:我们在沙漠里呢,1次已经很奢侈了。水合:=v=下次送你们去海边。
68、H时两人有什么约定吗?伽蓝:没有。红生:能有什么约定呢?水合:……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行为吗?略过解释啥叫性行为=v=伽蓝:有。红生:有。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伽蓝:不赞同,很奇怪的想法。红生:赞同。伽蓝:绯郎??红生:你少过问。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么做?伽蓝:好好照料他、保护他……他被伤害过。红生:别提了,想起来就恶心。水合:不报仇咩?!伽蓝:能报一定报,位高权重动不了的比较伤脑筋。水合:乃还真现实=。=红生呢?红生:为什么我想了觉得很好笑……伽蓝:绯郎?!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伽蓝:不会。红生:第一次之前有不好意思过,主要是想不通,后来就不会了。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怎样?伽蓝:不会理会。红生:觉得好可笑,朋友里谁会要我这么做呢?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伽蓝:擅长。红生:擅长。
75、那么对方呢?伽蓝:其实他比较擅长配合我。红生:的确擅长……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伽蓝:只要是真切地喘息、呻吟,无论说什么都好。红生:说些甜言蜜语或者不说,其实都无所谓。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伽蓝:沉醉的。红生:沉醉的。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伽蓝:不可以。红生:可以。伽蓝:绯郎?!红生:你别想太多,我只是认为可以而已。伽蓝:……
79、您对SM有兴趣吗?水合:=。=省略解释过程。伽蓝:没有。红生:绝对没有。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怎么样?伽蓝:先找到问题出在哪里,再对症下药吧。红生:试着诱惑看看。
81、您对强暴怎么看?伽蓝:令人憎恶的犯罪。红生:令人憎恶的犯罪。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伽蓝:被打断。红生:结束后不能休息,还得起来做事。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伽蓝:不记得了,感觉没有经历过什么特别的场所。红生:当初在江陵县的驿亭,当然不是因为场所焦虑,是本来心里就很焦虑。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红生:有。伽蓝:有。
85、那时攻方的反应是?伽蓝:我当然配合。红生:呵呵。
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红生:没有。伽蓝:当然没有。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水合:既然没有就跳过。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像是?伽蓝:就是他。红生:目前就是他。伽蓝:为什么还要加上“目前”?红生:(笑而不答)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伽蓝:符合。红生:基本符合。伽蓝:为什么还要加上“基本”?红生:(继续笑而不答)水合:红生,看来你目前基本吃定伽蓝啊!红生:(瞪)为什么还要加上“目前、基本”?水合:……(你个只许州官放火的!)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伽蓝:有。红生:有。水合:具体点举些例子吧……伽蓝:太多了,衣食住用,不一而足。水合:(摸下巴)嗯,不一而足,不、一、而、足……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几岁的时候?伽蓝:十五岁。红生:十三岁。水合:看来是红生比较厉害啊~@^_^@~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伽蓝:不是。红生:不是。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伽蓝:男人么,当然是那里,不过次数很少。红生:嗯,我也一样,不过吻别的地方也会很舒服。
94、 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伽蓝:都喜欢,不过还是那里吧,因为效果最明显,事半功倍。(坏笑)红生:胸口,因为位置不上不下,磨蹭久一些他会着急,很有意思。水合:乃也是个坏蛋=。=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伽蓝:含他那里,我经常做。红生:含他那里,不过我不常做。96、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伽蓝:会观察他的反应。红生:什么也不想,做就专心做。
97、一晚H的次数是?伽蓝:不定,看当时精力。红生:嗯。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伽蓝:相互帮忙脱。红生:嗯。
99、对您而言H是?伽蓝:是一件可以加深彼此感情地、很重要的事。红生:很自然的一件事。
100、最后请对恋人说一句话。伽蓝:绯郎,就这样相伴一生一世吧。红生:嗯,好。

番外 葱倩
太和三年,时值腊月,建康已是极冷。
休沐日这天,陶绰之窝在火盆边呵了呵双手,泚笔写道:
贤妻素馨:
才写完题头就干瞪眼,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落笔,清润的双目好一阵落寞——萧瑟寒冬、万事皆不如意……又能写些什么呢?
写自己仕途毫无起色;写乌衣巷王氏兄弟前几天又给了自己白眼;还是写他刚刚度过了一个寂寞的生辰?
叹着气放下笔,陶绰之起身笼住双手,往庭中去看侍儿捕雀解闷。
陶绰之现居住的这座宅院是他祖父留下的,当年他的父亲在京任职时,曾改作光禄勋府;而今……门庭冷落,不提也罢。
想着想着陶绰之就很脸红。
靠沾祖父辈的光,他才得以居住这样好一座府舍——位置离皇宫非常近,一出宣阳门就到,入宫办差十分方便;否则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司徒掾,哪里能占据这样的地利。
说到官职——他已经二十三岁了,父亲在他这个年纪,早已是名噪京都。虽然父亲对当年事讳莫如深,陶绰之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掌故;初搬来这里的时候,他拾掇屋子,从个不显眼的奁盒里翻出过两块玉璧,用绛红丝绦系着,随便瞄一眼便知是御赐之物;还有一包包陈年变质的五石散,数量之多,竟算不出能抵自己几年的俸禄。这些都使陶绰之对自己父亲当年的辉煌深信不疑,因此也越发自卑。
人道知耻而后勇,陶绰之自卑之后,便是发愤图强要打入建康的士族圈子。凡是修禊雅宴他都积极参加,五石散虽因父亲严禁不敢尝试,但为了与士族子弟们套近乎,他也一早皈依了天师道。这两年打醮诵经,符水喝下不少,人却没见长进。
庭中侍儿抓着一只麻雀,兴奋地叫喊声唤回了陶绰之神智,他略微怔了怔,又望着冬日晦暗的天空叹了一口气。身旁婢女适时递来黄铜手炉,陶绰之信手接过,指尖轻轻碰擦到婢女嫩滑的手背,惹那豆蔻年华的少女羞红了双颊。
陶绰之瞥了她一眼,笼着手炉低下头,越发像个糟老头般佝偻起瘦削的脊背。
其实陶绰之生得非常好看。
单就五官而言,他完全承继了父亲的样貌,并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眉眼比父亲耐看得多;但他的致命伤在于——他几乎可以完全被形容为:老实木讷、枯燥无味、畏首畏尾、毫无风度。
在现今讲求风度的大环境下,陶绰之既然如此金玉在外败絮其中,那么即便有人认同他的美貌,也实在无法苟同他的气质——无怪乎半潦不倒地混到今天,还是个小小的司徒掾。
一阵北风吹进庭院,侍儿们叫得更欢了。陶绰之缩缩脖子,耷拉着脑袋钻回了内室。
回到内室继续写家书,他洗了洗笔,暗暗思忖也许该给父亲回封信了。
“写是好写,可是往哪儿寄呢?长沙还是蒲圻?”陶绰之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不是不恨的。
他曾经也无比敬爱和崇拜父亲,在天真烂漫不知疾苦的年月,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然而现实中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将少年锐气生生消磨。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与蒲圻叶家那个混蛋鬼混在一起,母亲遭受长年冷落,最后郁郁而终。起初也求过闹过,可是没有用——那是他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漠不关心”。
从此发誓不要做父亲那样的人,发誓不会辜负任何人,自从十七岁成婚以来,即使常年出仕在外,他都坚持每一旬给妻子写一封信,哪怕内容单调重复、枯燥乏味——没情趣风度也不能怨他,一样米养百样人,总是个性使然。
翌日上朝,陶绰之依旧缩着脖子入宫点卯,他的袍子下面虽说套着半旧的灰鼠皮裘,寒风一吹,还是难免冷飕飕的。同僚中有好事子弟远远看见他来了,怪笑着上前招呼:“重仁兄,看不出来啊……”
“嗯?”陶绰之战战兢兢抬起头,瞠着眼傻乎乎地问,“看不出来什么?”
“看不出来你挺风流。”
“啥?”陶绰之越发摸不着头脑。
“昨天穿着狐腋裘,描眉画鬓傅粉施朱,在边淮大市楼上弹琵琶的,不是你么?”
陶绰之听了浑身一激灵,慌忙否认道:“不可能不可能,昨天我一天没出家门。”
那同僚将信将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也许是别人眼昏。”
可不是眼昏,他陶绰之,何曾与风流二字……沾上一点点边?算来今晚就是除夕,务实如他,还是回家打点年货要紧。
归家途中动作依旧是慢慢腾腾,眼看寒风越刮越烈,陶绰之这才笼紧袖子加快脚步,一路暗忖着明天也许该用牛车代步;正闷头想着心事,街坊转角处忽然迎面闪出个人来,陶绰之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抬头定睛一看,险些骇得魂飞天外。
迎面来得竟然是他自己——穿着狐腋裘,描眉画鬓傅粉施朱后的自己!
木讷的脑子毫无意外地僵住,倒是对面人只愣了片刻便嚷嚷开,听声音就知道活络机灵:“啊,你长得和我好像,不会是晋国长沙的陶家人吧?”
“呃?嗯,家父就是长沙公。”陶绰之懵懵懂懂的点头应道,谁知下一刻就落入来人的魔爪。
“我知道了,你是在建康做大官的大表兄!”傅粉施朱版的陶绰之兴高采烈地抱住本尊,粲然明眸映得黯淡天空都要亮起来,“你没见过我,我叫石翡,我爹正是长沙公的表弟。去年我造访过长沙陶府,令尊待人好亲切,还招待我去蒲圻叶家的温泉……”
一提蒲圻叶家陶绰之就清醒过来,他愤愤将黏在自己身上的人扯开,瞪着眼道:“我不记得家父有姓石的表亲。”
“呃,”石翡眨眨眼睛,指着自己光滴滴的小脸嚷道,“我爹姓慕容,我不跟我爹姓——但是,但是,你看我这张脸,能说跟你绝无瓜葛么?”
陶绰之语塞,嗫嚅道:“嗯……家父是有个慕容氏的表弟,但是……好像我那表叔已经不在燕国了,你是从燕国来的?”
“不,我们现在定居在西域石国柘枝城,就是康居国东北那个国家。”
陶绰之一阵眩晕,脑袋里勾勒出一条模糊的路线:建康——邺城——平阳——陇东——金城——姑臧——酒泉——敦煌……然后,然后就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吞吞口水,气虚道:“你们住得可真远。”
“还好啦,”石翡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谄笑道,“表兄你住在哪里?我可以去拜访么?”
“当然可以……”陶绰之虚应故事,又随口多问了一句,“表弟你目前住在哪里呢?”
半藏在狐裘里的小脸登时委屈起来,粉面桃腮娇滴滴的动人神色,令人恨不能为之死而后已:“表兄,我找不到地方住,驿亭都满了。”
陶绰之这才留意到石翡肩上硕大的包袱,果然色令智昏乖乖入瓮:“那不如住到我那里去?”
“表兄你这里果然好!”
当来客在浴鉴里快活得打滚时,陶绰之才隐隐觉得有点上当——这家伙生龙活虎小人得志的样子,哪里像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么。
他捧着澡豆叹了口气,有点怔忡地看着石翡湿漉漉的脸——沾了水后白的更白红的更红,根本没有傅粉施朱。原来真可以有这样精彩的人物。
自己与他眉眼虽有仿佛,但实在差得挺远。
“我们西域男人,生下来父母就往嘴里喂石蜜、往手心涂胶,为得是将来嘴巴甜好从商,金银财宝能像胶一样黏手,”浴后石翡一边烘头发一边与陶绰之谈天,“我十岁就离家学徒啦,伟大的斗战神保佑,这些年我往返丝路都挺顺利!”
“士农工商,我们这儿最没出息的才做商人呢,你别生气,”陶绰之缩着脖子笑道,“西域与中原真不一样。”
石翡不以为然地撇嘴:“要我说,你们中原虽然讲究多,但吃的用的真是不够好。啧啧,米酒怎么比得上葡萄酒?莼菜羹怎么比得上羊酪?你们的兰泽怎么比得上我们的香料?”
好一通感慨之后,石翡福至心灵地一拍掌:“所以说,你们这种单调无味的生活需要我来拯救!我给你看看我包袱里的好东西!”
说罢就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处跑,将硕大无比的包袱拖到陶绰之面前。
“看,这是整颗的薰陆,又叫乳香,”石翡将一团白色的树脂递到陶绰之面前,色笑道,“你瞧这形状像不像美女的酥乳?”
陶绰之脸颊腾地一下红起来,手忙脚乱地训斥:“你别瞎说!”
“你在害羞么?”石翡将脑门凑过来抵着陶绰之的额头,笑个不迭,变本加厉地将那团乳香塞进博山炉滚烫的香灰中。
醇厚的薰陆香味立即充斥了不大的内室,熏得陶绰之头昏脑胀——他的俸禄消费不起这样纯正的西域香料,穷人命薄,一时竟无法接受这样的浓香。
石翡却在这放肆的香气里拍拍手掌,大声祷告道:“日月星辰,火光明净!斗战神灵光神保佑,保佑我明年有福运!”
陶绰之呛得咳了几声,含着眼泪看石翡祈祷,悟出他是个拜火教徒。
无量天尊……陶绰之在心头晕晕乎乎地哀号——他为什么要跟个异教徒一起过除夕啊?
身旁的石翡继续向陶绰之献宝,将一捆卷轴捧到他面前:“这些是我爹的绘画,在燕国很值钱的。”
陶绰之抽出一卷展开,发现是一幅佛教本生故事,倒是颇有兴趣:“这个故事我没看过,好像挺有意思,说得是什么?”
石翡见陶绰之对画卷感兴趣,便在一旁坐下为他讲解。他本就舌灿莲花,更兼加油添醋,倒当真将陶绰之哄得高高兴兴。陶绰之聚精会神地将每一卷画轴都展开观看,最后竟冷不丁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只见大漠绿洲菩提树下,两具光裸的身子正纠缠在一起,竟、竟竟竟是两个男人在妖精打架!
陶绰之只觉得脑袋嗡地一胀,就听身旁的石翡倒是先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喔哟——这是非卖品啦,这是我爹画得春宫。”
他忙不迭将春宫画轴从陶绰之手中抢走,小心翼翼地卷好收起:“我爹要知道我偷了春宫图,非抽死我不可——不过爹爹画了好多,都是他同我堂叔的,嘻嘻,想他们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做个念想。”
“哪,哪有用春宫图做念想的……”陶绰之还在结结巴巴追究,却见石翡又取了一条缀满银铃的腰带送到他面前。
“看,娇滴滴色迷迷银铃腰带,跳舞时系上摇一摇,小腰一扭情郎跟着抖,保准赖在你身上放狗都撵不走,”石翡边说边比划,将那丁零作响的腰带系在腰上,自己打着拍子扭起腰来,“瞧我们石国的舞,怎么样不错吧?比你们软兮兮文绉绉的白纻舞强吧?”
陶绰之盯着石翡时而摇摆时而急颤的细腰,似乎方才见到的春宫图又现于眼前,画中那交叠的四肢正在细雨般的铃声中与石翡渐渐重合起来,但看他艳色潋如潮生,一粒朱砂痣点在耳垂如血红玉珰,迷香中望去真是雄雌莫辨光彩照人……陶绰之心头好一阵恍惚,忽觉鼻中一潮,把手一摸竟是两串鼻血,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
他他他,怎么能对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翌日是元旦大朝会,陶绰之天不亮就爬起床,入宫与百官一起贺拜新年。他品秩低,轮不到在朝会中向官家献酒,只混在宴席中用了御膳便早早蹩回府。
前一天晚上石翡闹腾得狠了,直到现在还在懒睡。陶绰之进到内室在他床边坐下,郁卒地叹了口气,摇着死猪样的石翡唤道:“起床了!”
石翡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眯着眼问陶绰之:“怎么了?”
“新年了!你怎么还赖床?!”陶绰之像个老头样唠唠叨叨地拉石翡起床,与他一起喝过屠苏酒和桃汤,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胶牙饧。
石翡皱着眉问:“这是什么糖?好黏牙……”
“胶牙饧,祝你牙齿好,到老都不掉,”陶绰之又将盛着葱、姜、蒜、韭菜和萝瓝的“五辛盘”与一枚生鸡蛋端到石翡面前,祝福道,“人吃五辛,五脏常清;再吃鸡蛋,瘟疫不沾。”
石翡咯咯笑起来,利索地将盘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吞进肚子,又在左臂佩上陶绰之送的却鬼丸,这才跟着他去庭中看侍儿爆竹。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石翡身上的商贾气开始发作,他拉着陶绰之嚷嚷道:“现在秦淮边上的市肆一定正热闹,我们去看看吧!顺便摆个摊,我包袱里有不少好东西呢!”
陶绰之由着石翡去,陪着他跑到秦淮河边,过了朱雀浮桥便是边淮列肆。石翡兴冲冲摆下摊子,对着来往行人吆喝道:“西域香料,西域香料——龙脑阿末沉水香,薰陆苏合阿勃参,看看吧!还有药材、衣料,奇珍异宝应有尽有,绿盐阿魏蚺蛇胆,獭褐白氎火浣布……”
石翡人长得光鲜,仅靠一身溜光水滑的狐裘便吸引了不少看客,很快便有人凑近了询问:“这沉香是真的么?”
“如假包换!”
“那为什么这么便宜?”
“……”石翡被看客的反问噎住。
“是啊,怎么那么便宜?真的假的?”
问的人越来越多,石翡的脸色便渐渐地不好看,一旁陶绰之扯扯他衣袖,低语道:“算了吧,反正也没人想买,不如回去……”
谁料已被惹毛的石翡根本不理会陶绰之,径自与周围一圈看客理论:“你们没事找抽么?自己长了眼睛不会看?眼睛擦亮点!鼻子放灵点!看一看闻一闻,这么好的沉香木能有假?一个劲问我真的假的,你们想要我说什么?说这个是假的,所以我卖那么便宜?——放你的狗屁!要不是老子能从安息拿到第一手货,老子辛辛苦苦大老远跑建康来卖这个价?”
“沉香分量很重,放水里能沉,你的沉香这么轻,颜色也不够深……”仍然有人没被石翡的气焰镇住,还在继续质疑。
石翡漂亮的凤眼越瞪越圆,几乎能与牛眼媲美,当眼珠瞪到极致,他忽又慢条斯理地笑起来,刻意放柔的嗓音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呵呵,你家倒是有本事,买个沉香重得像铁砣,颜色深得跟羊大便似的,你拿它盖房子还是垫茅坑呢?乡巴佬告诉你沉香是木头是要放香炉里烧出来闻的你懂不懂?你要说我这是假的,我马上点一根叫大家闻闻看,不是沉香我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吃下去,有几根我吃几根!”
石翡阴阳怪气的腔调咄咄逼人,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对。正当周围群众纷纷表示无语之际,人群外蓦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他卖得的确是沉香木,只不过是品质一般的鸡骨煎香,丢水里也不会沉,没有药用价值,只能熏衣除臭罢了。”
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石翡顿时语塞,刚想撸起袖子负隅顽抗时忽然眉心一蹙,翘首望着人群外一个高大的身影嚷道:“慕容小弦弦?”
一丈开外传来的格格咬牙声竟然跳脱了喧闹的街市,无比清晰地钻入陶绰之耳中,他缩了缩脖子,心惊胆颤地看着周围人圈忽然分出一条小道,任那怒气冲冲人高马大的来客欺到石翡身边。
“你要是再这样叫我,我要你好看!”慕容温阴着脸怒瞪嬉皮笑脸的石翡。
“哎——我本来就够好看了,还用你帮我?”石翡奸笑着倾身勾住慕容温的肩,饧眼轻薄道,“小弦弦,多日不见你想我么?”
“想……”慕容温深褐色的眼珠里怒意狂烧,“思念”的话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想-把-你-碎-尸-万-段!”
陶绰之恍恍惚惚为座上宾奉茶,搞了半天还是没弄清楚状况。
为什么……他家里的客人会越来越多?
慕容温接过茶碗,颇不自在地瞥了陶绰之一眼。这时石翡在一旁得意洋洋地跟陶绰之介绍慕容温的来头,成功地将他吓倒。
“这这这,燕国的郡王怎么能随便来晋国呢,这可了不得!”陶绰之结结巴巴地嚷完,又慌忙跑出内室将婢女僮仆遣得远远的,这才坐回席间像老头一样叹气,“唉,这可了不得,我不过是个司徒掾,怎么能在家中接待燕国的带方王呢?”
唉声叹气一抬头,却看见诡异的远房表弟已和神秘的燕国王爷搂在一起亲嘴咂舌,陶绰之吓得险些昏过去,瞠目结舌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石翡抬起头望着陶绰之笑:“没什么啊,天冷无聊,找点乐子。”
“你是够无聊的。”正被石翡压在身下的慕容温冷着脸推开他,低声骂道。
石翡趴在他身上恬不知耻地调戏:“没错没错,我无聊、你不无聊。大老远从燕国追过来,你一点都不无聊。”
“闭嘴,”慕容温双目一黯,望着石翡沉声道,“你自那夜之后不告而别,我能不追来么?”
“追来干什么?找我报仇?”石翡伸出一根手指,沿着慕容温下颌暧昧地比划,“我早对你说过,你爹当年抢了我爹的女人,父债子偿,所以我要把你吃了报仇呢。”
慕容温闻言一把将石翡推开,他虽然小石翡六岁,身量却高大得多。石翡冷不防被他推倒在地上,悻悻一笑,从腰包里掏出一块不知名的香料,趁人不备悄悄投进香炉里。
在一旁尴尬作陪的陶绰之只顾着点头哈腰息事宁人,冷傲的慕容温对他不理不睬,径自站起身就要往室外走。被慕容温撇在身后的石翡这时猛然扑上前,猴在慕容温肩上轻轻咬他脖子,喘息道:“小弦弦,你老实说,今天你是上门来报仇的,还是送上门来给我吃的呢?”
慕容温耐性全无地用力甩开他,怒吼道:“石翡!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寡廉鲜耻的!”
石翡的双腿一直盘在慕容温腰上,此刻上身忽然被他甩开,整个人便向后栽倒,头冲下先着地,咚一声跌在席上。
陶绰之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搂着石翡察看:“表弟表弟,你没事吧?”
一旁慕容温也是变了脸色,回身跪在地上握住石翡冰凉的手,目光却是惴惴别开:“你……你……”
石翡微微睁开眼,淡粉色的双唇艰难地一张一翕,恹恹软语道:“弦……你,你难道还没有感觉么?”
“什么感觉?”慕容温怔怔望着他,片刻后瞳仁骤然收缩,气得面皮紫涨浑身发抖,龇牙恨骂道,“我又上了你这胡贼的当!你——你这个混账!”
一直陪在一旁的陶绰之听得一头雾水,下一刻就看见慕容温猛扑而上与石翡扭打在一起,动作却从厮杀逐渐演变成耳鬓厮磨。陶绰之看得浑身发热脸发红,他刚想退到一边,却惊觉四肢绵软几乎无法动弹,与此同时一股热流在下腹激荡,引发出从未有过的澎湃情潮。
不,不会吧?!
陶绰之惶惧得几乎要哭出来——在他近旁的二人已纠缠得如火如荼,石翡白皙修长的身体正像蛇一样从狐腋裘素绫衣中摇摆着蜕出来,慕容温仰躺在席上不断抚摸石翡,抬起腿蹭上他的腰,目光迷乱地催促:“快,你这混账,快点……”
你们别当着我的面做啊,无量天尊哪……陶绰之浑身滚烫,当真急出了两行热泪。他沙哑着嗓子呼唤婢女侍儿,却绝望地发现下人早已被自己遣走。昨夜无意中窥见的春宫图此番正活色生香地上演,陶绰之四肢徒劳地挣动,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同样无比焦渴,当他仰卧在地上目睹慕容温在自己面前跪趴,石翡伏在他背上张弛□时,陶绰之无法自制地将手滑到□,企图悄悄纾解自己尴尬的欲望。
正在情潮中忘乎所以的慕容温双眸茫然前视,朦胧中看见躺在自己面前的山寨版石翡,情不自禁便伸出手去扣住了他的脚踝。迷香的药力使他浑身酥软,仅有的力气只够将陶绰之拉到自己身下——然而这就足够了。
敌不过慕容温的陶绰之万念俱灰地任自己被宽衣解带,当他全身光裸,双腿被人分开、抬起、压上双肩,羞耻难言地察觉□被某物抵住,陶绰之绝望地低泣了一声,泪眼越过慕容温的肩头,看见一个傅粉施朱、描眉画鬓的自己正笑意盈盈看着他:“真有意思,这样看,好像在对着镜子做……”
陶绰之脑中轰然一震,神魂便在天地翻覆中彻底颠倒,就此沉沦进无边欲海再不能自拔……
当晓寒让癫狂了一夜的人逐渐清醒,陶绰之发现自己正缩在锦衾中。内室已然空寂无声,他撑起酸痛的身子,看见身旁用一颗乳香压住的信笺:
表兄卿卿、小弦弦卿卿,我走了——生活总是这样香甜,就像山岗的桃金娘风中的迷迭香,所以我终归会找到你们,就像你们终归会找到我。他日再会。
其下又是另一种笔迹:
我也走了,他是个混账,我也是,对不……
陶绰之移开眼,颤着手将信笺拾起,飞快地丢进快要熄灭的火盆。素白的笺纸很快在炭火中蜷曲燃烧,陶绰之在半明半灭的火光里带着一身吻痕缩回衾被。
无量天尊啊无量天尊,他怎么会度过这样荒诞的一个新年?他的生活怎么会忽然发生这些改变?渐渐地陶绰之回过味来,一根筋的脑袋便开始执拗地相信——他一定是遭遇了邪祟!
什么远房表弟,什么燕国郡王,统统都是假的,就像那些流传在民间的鬼怪故事一样,他只是被妖怪捉弄了而已……
太和四年正月,建康司徒掾陶绰之夜遇狐魅,狎浪通宵。翌日病卧旬余,性情丕变,为人通雅博畅明练简至,人咸称赏,实乃咄咄怪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坑参加晋江的妖怪征文比赛,所以bg向,明后天会发,届时在文案上打广告,雷bg的请勿丢砖。因为一时兴起,手头正好有想写、觉得值得写、并且要写好还真有点挑战的bg故事,所以才决定参赛的。相信一路陪我看到这里的人,应该能认同我认真说故事的努力。之后照旧挖耽美坑,希望仍能得到大家的支持
番外二 胭脂
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
燕国元玺四年,按照凉国的年历算,时值和平二年。
七月流火,塞北已是秋意渐凉,红生一路飞骑,走玉门关进入张掖郡,心里一直默算着,希望能如期与常画匠在马蹄寺碰头。
自从两年前离开中原,他与伽蓝和石翡一直定居在西域石国,这一次入关是受常画匠邀约,前往张掖郡马蹄寺合作壁画。这次旅行三个人原本是一道启程,只是伽蓝因为要时时刻刻照顾那羯人小鬼,叫他看着心烦,更兼焦急,于是索性快马加鞭,将那二人远远甩在身后。
“那羯狗……只爱顾着小的、念着旧的。”红生将抱怨噙在齿间,忽又觉得自己比妇人还要琐碎矫情,不由得赧然一哂,伸手将蒙在脸上防风沙的面巾又往上提了提。
他信马由缰,自顾自地走神,冷不防迎面来的风却蓦然一紧,将一丝腥气送进他的鼻子。红生不自觉地皱起双眉,这时他□的坐骑也不安地嘶鸣了两声,扬起四蹄在尘沙中踢腾挣动。
夹带着血腥味的阴风越吹越紧,隐隐还含混着妇孺哀切的啼哭。长年行走在外所练就的敏感,令红生直觉想避开前方的是非之地,然而仿佛中了魔怔一般,他竟在须臾之后,打马向前一探究竟。
其实触目所及,无非是这个年月见怪不怪的杀人场面。被撵上刑场的老弱妇孺,相互依偎在一起哭泣,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家族。真正令红生心生疑惑的,倒是围在刑场边的看客面色太凄惶,而被簇拥在刑场中央的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又太古怪。
那是个穿白衣的青年男子,身形瘦削,却能在临刑的前一刻,通身透出一股出人意料的沉静,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的过客,与即将到来的屠戮毫无干系;而刑场内被绑缚的人却似乎都将他当作天神派来的救星,无不目光期冀地盯着他,嘴里不停地喊着:“阿鸾,阿鸾……”
刑场外的红生骑在马上,将这一幕清楚看在眼里,这时周遭人群中小声的议论,也顺风传进他的耳中。
“想不到大王竟敢杀阿鸾,阿鸾他真的会死吗?”
“嘘——阿鸾怎么会死?他可是我们张掖郡的谪仙……”
红生闻言挑起半边眉,不禁再度望向那位人称谪仙的男子,偏偏这时那人也抬起眼来,无巧不巧地与他隔着刑场对视。红生心中一震,眼睁睁看着那人的唇边绽开一抹笑,嗓音清越地朗声道:“我死之后,军必败于外、王必死于内。”
这一句话字正腔圆,惹得场外众人好一阵骚动。监斩的长官见控制不了局面,立刻气急败坏地下令行刑。刑场上霎时鼓声如雷,长刀应声而落,无情地划过那男子修长的颈项,让他在一瞬间身首分离,扑进一片血泊之中。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令红生心内不快,他刚想打马走开,这时却听背后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辽东公?!”
红生闻言回头,在灰色的人群中竟发现骆无踪温暖的笑脸,很意外能在张掖遇见旧识:“想不到骆先生竟周游到此,先生别来无恙?”
骆无踪肩上荷着货担,乐呵呵笑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有什么变化。倒是王爷您,这些年越发英姿矫健了。”
“我不过是在塞外奔走了几年,倒叫先生您见笑了。”红生翻身跳下马来,低声笑着问骆无踪,“先生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我从燕都蓟城来,等出了手头这批货,就要出玉门关往石国去。这些年西域的玩意儿都很紧俏,我打算进一批香料再回中原。”说这话时,骆无踪谨慎地瞥了刑场一眼,拉过红生的马辔头,“这里人多眼杂,王爷您随我来,有僻静处方便说话。”
红生依言跟在骆无踪身后,一直随他走到驿站邸店,将马交给邸店的仆人打理后,上堂与骆无踪一同吃茶。他与骆无踪寒暄了片刻,没有问燕都蓟城的事,倒先说道:“方才先生说打算往石国去,可巧,我如今就住在石国。”
骆无踪闻言,放下茶碗朗声笑道:“好些年没有王爷的音讯,没想到您竟游历到那里去!”
“石国是伽蓝先祖的居处,去那里,倒并非是一时兴起。”红生随意回答,唇角却终是忍不住挑起一丝笑,神色间尽是难掩的温柔。
“对呀,我竟没想到这个,”骆无踪连连点头,顺着红生的话接道,“辽东公您远道而来,随行怎不见伽蓝?”
“他身边有个黄口小儿需要照顾,所以耽搁了一点行程,应当随后就到。”红生没好气地嗤笑了一声,随即却话锋一转,望着骆无踪问,“差点忘了问先生,如今燕国境内是何光景?”
骆无踪听红生这般问起,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这才笑着回答:“这些年燕国疆域拓展、捷报频传,势头正是如日中天呢。”
红生垂下眼微微笑着,半天之后才欣然长叹一口气:“其实如今的燕国,兴衰与我一概无干;可那里到底是我的家国故乡,心中又怎能轻易忘记。无论如何,至少知道如兰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此言极是。”骆无踪很高兴红生能够释怀,忙替他将茶碗添满,“辽东公如今悠游四海,过得是随心所欲的散仙日子,过去种种,又何必挂怀?但不知您这次在马蹄寺作画,打算盘桓多久?”
“估计总要有一两个月吧。”红生答道,与骆无踪闲话了好一阵,又被他挽留用了餔食,这才起身与骆无踪告辞。骆无踪将红生送到驿站外,看着他上马,趁红生临行前又道:“小人离开张掖前,定会去马蹄寺与辽东公拜别。王爷您好走,恕不远送。”
“既如此,我便在马蹄寺恭候先生了。”红生笑着,挽缰与骆无踪一揖,扬鞭打马而去。
及至赶到马蹄寺,天色已是黄昏。红生在山门前驻马,还未来得及喘上口气,就听得寺内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跟着一团人影飞速窜到他脚边,抱住他的靴子亲热地叫唤:“爹爹,爹爹——”
红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挑眉盯着缓缓走出山门的高大男子,口气相当恶劣地抱怨:“你们追得可真够紧的,我不过在途中耽搁了一会儿,就被你们赶在了前面。”
“小人是爷的僮仆,凡事岂敢怠慢?”伽蓝眯眼望着红生,笑得甚是可恶。
红生拿不要脸的伽蓝没办法,只得又白了他一眼。这时就见常画匠的儿子阿蛮也乐颠颠跑了出来,拽着红生的手不住摇晃:“慕容大人,慕容大人,阿蛮可想你啦!”
“去你的,”正抱着红生不放的石翡,可见不得自己的“爹爹”对别人家的小孩和颜悦色,于是一把将阿蛮推开,气势汹汹地吼,“臭小子,爹爹是我的爹爹,不许你亲近!”
阿蛮吃了个瘪,冲他皱皱鼻子,不甘示弱地嚷嚷道:“你不许我亲近慕容大人,那好,一会儿我也不要和你比弹棋了!”
石翡到底小孩心性,一听这话就急了,于是惶惶放开红生的靴子,望着阿蛮可怜巴巴地嘟哝:“你这人,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阿蛮梗着脖子不理他,石翡没辙,想了一会儿还是凑上前去,嘴巴甜甜地蹭着他:“阿蛮哥哥,咱们还是去玩弹棋吧。”
阿蛮面色登时转喜,只招呼了一声,就已带着石翡跑远。红生望着那两个小屁孩的背影,委实哭笑不得。这时常画匠也带着两个徒弟走来,抱拳与红生行礼:“慕容大人,别来无恙?”
“多谢先生挂念,”红生将马鞭交入伽蓝手中,跳下马与常画匠还礼,“这一次能来张掖与先生共事,都是仰仗先生抬爱。”
“哈哈哈,慕容大人您过谦了,”常画匠笑道,“这些年虽然战乱不断,寺庙却是越建越多。这马蹄寺的石窟还不算大,等敦煌那边的石窟凿好了,以后咱们去那里,有的是好买卖!”
红生闻言欣然点头,对常画匠道:“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以后还需先生您多指教,使我画技早日精进。”
“好说好说……”常画匠乐呵呵答应下来。一行人一边谈笑一边走进马蹄寺,这时客堂里早已掌上灯,堂中又有小沙弥汲泉煮茶,常画匠等人与寺中主持商量着明日该如何给壁画起稿,宾主之间相谈甚欢。
到了晚间留宿佛精舍,石翡因与阿蛮玩弹棋已是玩得疯了,死活都要与阿蛮一起睡。红生与伽蓝难得落了清静,于是二人在一张榻上睡下,静谧中才默默对视了一眼,就不约而同想起了浮丘山法云寺。刹那之间,明明是不染尘俗的佛舍厢房,却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氛。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作死么?”红生瞪着倏然靠近自己的伽蓝,没好气地斥骂。
“绯郎……”伽蓝不怀好意地笑着,伸手将红生紧紧搂住,唇舌在他颈间灵巧挑逗。
这一番有意为之的撩云拨雨,不一会儿便将红生惹得浑身火起,当下他也顾不得身在佛门净地,既已意兴勃发,索性放任自己与伽蓝厮缠,气喘间忍不住笑着低声骂:“你这羯狗……”
“嘘,绯郎,”伽蓝搂着红生耳语,唇齿间亲亲暖暖,呵得他浑身发痒,“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也是秋天,也是我们一群人聚在佛寺中,现在想来,真是平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怎么会不记得,”红生伏在榻上,一片秋凉中依偎着伽蓝的身子,语气也跟着柔和起来,“浮丘山里那段时光,我怎么会不记得……”
番外二 胭脂贰
伽蓝褐色的眸子一动,情到深浓之处,忍不住将脸埋进红生浓密的黑发中,生怕他窥破自己的脆弱。然而身下那个人是何等机敏性灵,与他又是何等的亲密无间,对他的种种感触岂有不知?只是个中深意不可言宣,唯有抵死缠绵而已。
一番云雨之后,精疲力竭的红生紧挨着伽蓝,在窗外西风的呜咽声中倦倦睡去。三更的明月缓缓滑过云天,月光轻柔得如同梦中云纱,红生在梦中撩开一层层月白色的涟漪,就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声声呼唤:“辽东公,辽东公……”
红生在朦朦胧胧间睁开双眼,喉咙沙哑地回应道:“你是……”
“鄙人王鸾。”月下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现出一位风姿出尘的白衣男子,那男子对着红生欠了欠身,温柔地望着他说话,“辽东公也许忘了,白天您曾与鄙人有过一面之缘。”
红生皱起眉,忽然想起白天在刑场上被杀的那个人,不禁愕然嗫嚅道:“是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还有,你怎会知道我的封号?!”
“鄙人不才,对占卜乩算略知一二。”那自称王鸾的男子这样解释着,又向红生走近了两步,在他眼前深深拜下,“鄙人今日在刑场上见到辽东公,便知您命格殊贵、乐善好义,所以夜半冒昧前来,为有一事相求。”
“求我?”红生皱起眉,疑惑地望着来人问,“我能帮你什么?”
“鄙人知道不久之后,辽东公您将前往凉国都城姑臧,到时将有一件大善事,于辽东公您却是举手之劳。鄙人因为一段夙缘的缘故,亦想促成此事,届时还望辽东公能够授手援溺,不吝襄助。”那王鸾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递到红生枕边,“如今正往姑臧进军的河州刺史张瓘,是鄙人的旧识,他为人虽刚愎自用,心地却不算坏。往后辽东公若是遇上什么难处,就将这枚玉佩交给他看,相信他念在鄙人薄面,不至于为难辽东公。”
那王鸾不紧不慢地说完这一席话,欠身退后了几步,在月下与红生揖礼之后,也不待他答复,纤瘦的身形便遽然消失在夜色之中。红生这才全然清醒,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推了推身边的伽蓝,将他从睡梦中叫醒:“伽蓝,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伽蓝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翻过身看见在昏暗中惊疑不定的红生,这才撑起身子喘了口气,“该死,我竟睡得这样沉。”
“未必是你睡得沉,十有八九,也是被什么给魇住了。”红生恹恹坐起,下榻想找点水喝,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枕边,却是空空如也。
也是,若真有一枚玉佩出现在他枕边,那荒诞的梦可就更加解释不清了。
红生想到此,不由得心中一哂。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平静无波,直到重阳佳节,马蹄寺的壁画收工之际,红生才又得到一个消息——九月初常画匠又从凉州的同行那里接了一个活,地点就在姑臧城内的融明观,那里的壁画损毁得厉害,因此需要他们前往修补。
红生听到这消息后暗暗称奇,心想果真要去姑臧,倒真是应了那个梦了。
壁画完工之日,正巧也是骆无踪西行之时,这天他挑着货担来到马蹄寺与红生辞行,正好被人小鬼大的石翡撞上。石翡绕着骆无踪琳琅满目的货担大呼小叫,一派小孩子的天然娇憨,又兼他长得像陶家人,因此骆无踪看得亲切,也愿意逗他玩。
红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默默想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道:“骆先生长年孤身游历,今日既然与这孩子投缘,倒不如收他做个徒弟。”
骆无踪闻言吃了一惊,他知道石翡这孩子的来历,不禁看了一眼同样吃惊意外的伽蓝,带些尴尬地笑道:“小郎君是金枝玉叶,在下岂敢收他为徒,王爷您说笑了。”
“虽说是金枝玉叶,然则既已远离富贵之乡,将来总要学些安身立命的本领,图个长久打算。”红生却是摇摇头,径自望着伽蓝道,“伽蓝,你是玉奴的叔父,依你看呢?”
伽蓝对红生的提议不置可否,只散漫地笑笑说:“愿不愿学徒,还看他自己的意愿吧。”
石翡听伽蓝如此说,星子般的眼眸只黯了一瞬,下一刻便粲然笑起来,凑到骆无踪跟前望着他甜甜叫道:“师父!师父!您就收下玉奴吧,玉奴要随着师父学买卖去。”
骆无踪将石翡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此时由不得怜爱地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摩挲着他的头顶:“难怪了,这样惹人疼的孩子,只要辽东公您放心,就将他交给在下吧。”
小小男孩的前途命运就此议定,于是由伽蓝打点安排,将石翡托付给骆无踪之后,马蹄寺的一行人才告别了主持,收拾好行装往姑臧去。
姑臧城距离张掖有五百多里,是凉王张氏的世居之地。当年四世凉文王张骏在姑臧城南修建谦光殿,殿之四面又各建一座偏殿,东为宜阳春殿,南为朱阳赤殿,西为政刑白殿,北为玄武黑殿,以供人春夏秋冬按季分殿而居。
红生和常画匠要前往的融明观,亦在谦光殿内,是凉王太后静修的居所。
当红生一行抵达姑臧,已是将近十月孟冬,这些日子姑臧城内兵马戒备,因此融明观内并不平静,当红生踏入这座佛精舍时,很容易就察觉到了观内压抑的气氛。他也曾斡旋在权力斗争的中心,此刻当然也能从那些侍女、比丘尼惊惶胆怯的眼神中,读取到某些隐秘的意味。
“常先生,您看。”红生指着大片被人为铲去的壁画残迹,其中一抹可疑的暗红血渍相当刺眼,他以极低的声音提醒常画匠,却只换来对方暗暗的摇头。
“咳,大人,我们只管赚钱,不该看的,都不要入眼才好。”
出门在外,红生也不想惹麻烦上身,于是依言点了点头。
向晚时分,阿蛮噙着小眼泪找到红生,十分委屈的与他诉苦:“慕容大人,我又想玉奴弟弟了,他为什么非要跟着骆先生去学徒呢……”
红生摸摸阿蛮的头,心里有些好笑地劝慰他:“男孩子长大了,总要认个师父学一门本事,就像你的两个师兄一样。”
“那他为什么不跟着我爹爹学徒呢?”阿蛮摆出一副“人家我只要玉奴弟弟”的表情,不依不饶道。
“要跟着你爹爹学徒,也得看他是不是这块材料呀。”红生摸了摸阿蛮的脑袋,笑道,“那小子嘴巴甜、心思灵,就是没定性,不适合做画匠的。所以别难过了,以后你还会有新玩伴的。”
阿蛮听了红生这番劝慰,哪能明了其中深意,当下只是似懂非懂地拖着弹弓走了,看得伽蓝和红生忍俊不禁。
“他常年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居无定所,除了两个师兄,怕是未曾交到长久的朋友吧。”伽蓝望着阿蛮的背影,对身旁的红生说。
“男孩子不该太过娇宠,还应及早历练历练才是。”红生抬起头,望着伽蓝道,“我出于这样的考虑,才将玉奴交给骆先生,希望你不会介意。”
“你的心意我岂有不知,又怎会介意。”伽蓝冲红生挤了挤眼睛,笑道,“再说,骆先生绝对是个好师父,玉奴跟着他,我倒怕玉奴淘气,反给他添麻烦呢。”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安稳,随着凉国战事日渐平息,姑臧城内外也慢慢平静下来。这一日傍晚,常画匠带着阿蛮和两个徒弟外出,红生独自一人留在大殿里为壁画上色,画着画着就听见耳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回过头,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只好带着纳闷继续往下画。过了一会儿伽蓝走进殿来,凑到他身边打趣,红生便悄悄将刚才的事情讲了,伽蓝听了之后不动声色,只示意红生继续作画,而他自己又随便聊了几句之后,便信步退出了大殿。
过了不大一会儿,红生就听见脑后又传来奇怪的动响,他立刻回过头,这时就听大殿门口传来伽蓝乐呵呵的声音:“好家伙,竟然藏在这儿呢!”
说着伽蓝便疾步跨进大殿,一路直奔大菩萨雕像的背后,红生好奇地凑上前去看个究竟,须臾就听见一声清亮的孩童尖叫——伽蓝竟从殿后拽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漂亮齐整,身上的衣裳虽然朴素,却难掩他一身贵胄之气。
“你是哪家的孩子?”红生打量着眼前的男孩,不禁笑着问。
那男孩惊惶地看了红生一眼,咬着唇什么也不说,只顾在伽蓝手中拼命挣扎
红生见状纳闷,还待问什么,这时就听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名侍女探头往殿内张望了一下,一眼看见那个孩子,立刻慌急慌忙地小跑到伽蓝面前,劈手将孩子夺下,语带无奈地埋怨:“你怎么又跑出来,难道你竟不知道……”
那侍女说着说着忽然噤声,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伽蓝和红生,低头向他们行礼道谢:“我家郎君淘气,惊扰了二位先生,还请恕罪。”
红生心里觉得奇怪,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只好与那侍女客气了几句,看着她将男孩牵走。
之后又过了几天,姑臧城竟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到处是一片欢呼万岁声,原来张瓘的军队在攻破姑臧之后,诛杀了暴戾的凉王张祚,另拥立七岁的凉武侯张玄靓做了新主。
他人国家的政事,事不关己,红生一行自然装聋作哑。眼见壁画将要完工,众人皆知归期在即,心头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作起画来也越发挥洒自如。这天晚上,红生正在厢房与伽蓝讨论归程安排,不料却有一名内侍悄悄来到他们牖下叩窗,轻声道:“叨扰慕容先生,太后请您往内殿一叙,还请屈尊前往。”
番外二 胭脂叁
这夜半突如其来的邀请,透着古怪,红生与伽蓝对视一眼,起身轻轻道:“我去看个究竟,你就在房中等我,不必担心。”
说罢他又提起嗓子应了一声,走出内室问那内侍:“太后就请我一个?”
“不,常先生已经在中庭等候您了。”那内侍恭谨地回答。
红生只得穿鞋下堂,跟着他走进中庭与常画匠碰了头,两人才一同往融明观的内殿去。一路上两人交换眼色,也不知其中卖得是什么药,直到走进内殿在席子上跪下叩拜后,二人抬起头,才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端坐在内殿的屏风下,那正是前凉王张重华的嫡母严太后了。
而此刻严太后身旁,正安安静静端坐着一个男孩,那孩子唇红齿白,正是红生日前在佛殿中偶然遇见的孩子。太后待红生他们行礼已毕,才缓缓开口对二人道:“今日我请二位前来,实在是有一事相求。我身旁这个孩子,不瞒二位先生讲,是我的嫡孙,亦是八月已被贼人张祚下令扑杀的凉宁侯,张曜灵。”
凉国近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红生他们即使再闭目塞听,也不至于全然不知。不久前在兵变中被杀的张祚,八月时曾下令将深得民心的凉宁侯扑杀,那不过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红生在听闻这个消息时,还很是伤感地喟叹了一番,如今才知真正的凉宁侯已被暗中调包获救。红生暗自心惊,与常画匠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不住抬头望着严太后问:“在下斗胆请太后解惑,既然小郎君获救,那么当时被扑杀的是谁?”
“是一个从小服侍凉宁侯的小内侍,因为年岁身材都与郎君相仿,这才将他替换了下来。”严太后皱着眉据实以告,跪坐在一旁的张曜灵听祖母这般述说,眼圈已是悄悄地红了。
红生闻言垂下眼,轻轻叹了一口气:“恕在下愚钝,不知此番太后命我们前来,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严太后伸手摸摸身旁张曜灵的脑袋,低声道:“如今这孩子顶着内侍的身份藏在宫里,虽能保得一时平安,可是大了毕竟瞒不住,何况宫内耳目众多,迟早会被人发现。今次多亏了到姑臧勤王的张瓘将军,才将贼人张祚铲除,他近日拥立凉武侯做了新主,算是众望所归,宫内便也不宜反对。只是从此内廷就更加没这孩子的位置了,我想设法将他送出宫去,路子已安排好,只需掩人耳目混出宫去即可。我知道近日壁画完工,二位先生就将离开,你们在这宫中是生面孔,所以只要我打点妥当,把守宫门的侍卫也不会仔细盘查,届时只需要二位行个方便,将这孩子带出去便好。”
严太后将这一席话不紧不慢地说完,这时一直在旁俯首不语的常画匠,终于开口道:“蒙太后如此重托,在下又怎敢推辞,怕只怕这一路冒险,万一没能将小郎君看顾周全,岂不是辜负太后所托。”
“这个无妨,我早已安排好了,只要这孩子能够出姑臧,自然会有人接应。”这时严太后话锋一转,却是意有所指地缓缓道,“听说常先生也有个儿子在这里,如此甚好,两个孩子可以做伴,也更能够掩人耳目。常先生您意下如何?”
严太后言辞中的威胁之意,红生一听即知,他不禁暗暗瞥了常画匠一眼,果然见他额上冷汗潸潸,脸也白了:“太后所托,在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红生和常画匠硬着头皮将此事应承下来,这才依礼告退。当夜二人毫无睡意,与伽蓝聚在厢房中商量了一番,才将诸事议定。
到了第二天,众人修复完壁画收工,便着手准备将张曜灵带出融明观。常画匠思虑再三,将他认作自己的徒弟,又编排好一套说辞令他背熟。好在张曜灵聪明乖觉,一切都听从常画匠的吩咐,在依依不舍地与祖母告别之后,便跟着常画匠一行上路。
张曜灵先是蜷在箱中躲过盘查,因有太后亲信的掩护,一路总算顺利地出了宫。及至走到安全的地带,伽蓝才将他从箱中抱了出来,拍拍打打拾掇成一个学徒模样,继续上路。众人慢慢走了半天,就看见满眼的兵车战马甚嚣尘上,这才惊觉外界已是天翻地覆——如今虽说张瓘大军打得是“勤王”的旗号,姑臧城内又另立了新主,然而城门内外皆被张瓘的军队重重盘踞,在这样新旧交替的时节,士卒眼中警惕防备的光芒时刻闪烁着,丝毫不逊于战时的暗夜巡哨。
载满画具的马车在出城时便被拦住,仅能得到的消息是张瓘将军下令封锁城门,再要打听,即被告知只能原地等待,也不知多久才能找到机会出城。伽蓝和红生都明白这样的耽搁意味着什么——即使新主即位又如何,只要那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一天不撤兵,姑臧城的局面就绝对谈不上转危为安,瞬息万变的局势,身在局中的人只要多留一刻,便随时会遇上危险。
“该死该死,这天寒地冻眼看又要下雪,偏生被困在这里,鬼知道何时才能出去呢?”常画匠头一次遇上这种阵仗,急得五内俱焚又不敢把情绪摆在脸上,眼看着嘴巴上就要烧出一圈泡。
这样进退维谷的时刻,伽蓝和红生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红生无意中瞥见张曜灵厚厚的冬衣上玉光一转,他刚想责备他露了破绽,定睛看时,才发现系在他腰上的玉佩似曾相识。
红生盯着玉佩看了半晌,才确定眼前这异常精致的小玩意儿,竟然与梦中王鸾递给自己的那枚一模一样!
“……不久之后,辽东公您将前往凉国都城姑臧,到时将有一件大善事,于辽东公您却是举手之劳。鄙人因为一段夙缘的缘故,亦想促成此事,届时还望辽东公能够授手援溺,不吝襄助……河州刺史张瓘,是鄙人的旧识……往后辽东公若是遇上什么难处,就将这枚玉佩交给他看……”
一瞬间,红生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早已编排好的圈套,梦中那个狡黠的男人在冥冥中微笑着,毫不费力地指引了他们的出路。于是红生禁不住愕然地走上前去,挑起张曜灵腰间的玉佩问道:“这枚玉佩,是小郎君的?”
张曜灵像做错了事一般吐吐舌头,望着红生点了点头:“这块玉我戴惯了,所以一时忘了取下来。”
红生盯着男孩清澈的眼睛,觉得他不像在说谎,于是又追问道:“这玉佩可是御赐之物?”
张曜灵立刻摇摇头:“不,这玉佩是融明观一个居士送我的,我也只见过那人一次。他说他过不久就要做和尚了,还要这些身外之物何用?因此便将这块玉佩摘了送我。我见它漂亮可爱,就一直戴在身上。”
说罢他好奇地望着红生,不理解他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还有心情盘问自己这些。
红生将男孩的疑惑看在眼里,却并不做何解释,而是径自将那块玉佩从他腰带上摘下,狡黠笑道:“小郎君有所不知,您这枚玉佩里有些奥妙,我还需借来一用。”
说罢他拿着玉佩走向城门,在城门下随意挑了个负责戒严的士兵,取了自己的名刺对他道:“在下慕容绯,有事求见你们的主帅张将军。”
那士兵微微吃了一惊,瞪眼将红生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衣裳朴素,便立时傲慢作色道:“想见我们将军的人多了,就你这等身份,简直痴人说梦。”
红生被士兵的话逗笑了,幸亏他已在外行走多年,一张脸皮锻炼得够厚,此刻被人奚落了也仍是乐呵呵道:“在下与张掖王鸾是旧识,这一次也是受他所托前来,您若不信,只管禀报你家将军。”
那士兵见红生不卑不亢,一面将信将疑地瞅了他一眼,一面又气冲冲地叱道:“信口开河!你说与王公子是旧识,有何凭证?”
红生一听那士兵口称王公子,便知道事情有转机,忙将那枚玉佩并名刺递到士兵眼前:“这枚玉佩便是王公子交给在下的信物,劳您将它呈上去,张将军看见了,必然不会怪罪。”
非但不会怪罪,说不定还能捞着点好处!那士兵一向知道王鸾受大将军的敬重,自他的死讯传来,大将军愁眉不展了多少日子?如今自己若能给大将军带着王公子的消息,这一功肯定是重重地立下了!
于是那士兵望着红生转了会儿眼珠子,转身就去找他的长官。过了不大一会儿,一位长官模样的人便踱步上前来见红生,一双三角眼斜睨着将他打量了好一番,才接过他的玉佩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开口道:“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您若放心,便把这玉佩交给我,我带去与我的上司商量下,若行得通,就托他帮您把这玉佩递上去,如何?”
红生立刻恭谨一揖,满脸诚恳地谢道:“如此便有劳大人了。”
待得士兵们走开,红生转过脸看见众人满脸怔忡,不禁难掩得意地笑起来。伽蓝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忙低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番外二 胭脂蘠
红生仍笑着卖关子,冲伽蓝挤挤眼睛,也低声答道:“天机不可泄露。”
只急得常画匠原地跳脚。
就这样原地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只见那名士兵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红生道:“快快快,将军有请。”
红生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边走边问道:“将军见了那玉佩,是个什么态度?”
“唉,这我可说不清。是福是祸,还是等您亲眼见了我们将军,自己去掂量吧。”那士兵愁眉苦脸地回答红生,也不像在打诳语。
红生挑挑眉,默默走在一行人最前面,前往驻军行辕去面见张瓘。不料甫一走进大帐,就看见张瓘正拿着玉佩坐在席上,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珠看向他,沉声问道:“这玉佩的确是他的随身旧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红生思量着王鸾的本事,心想虽然托梦一事的确荒诞,但若是胡编乱造,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激怒张瓘,于是索性据实相告道:“在下某天晚上,曾梦见王公子以玉佩相赠,他自称与将军您是旧识,嘱咐我如果今后遇上什么难处,可以将这块玉佩交给您,说是以将军您高义薄云,定然不吝襄助。”
张瓘听了红生的回答,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才重重叹了一口气:“这点托梦的能耐,他还是有的。我不依着他,倒像是我的不是了……这块玉佩我就收下了,慕容先生有何难处需我帮忙,尽管开口。”
红生一听这话,当然立即开口相求:“说来惭愧。在下乃是一介画匠,与我身边这些同行一起做些小本营生,本来我们正要往敦煌郡去找些活做,哪知城门口不予放行,这才来叨扰将军您。”
张瓘一边听红生说话,一边逐个察看他身边的同伴。除了四个尚未弱冠的少年,三个男子看上去都器宇不凡,尤其是眼前这位慕容绯和另一位身材高大的褐发胡人,看上去竟默契得如同一对璧人——足令他在一见之下,竟难得生出些好感来。
张瓘锐利的目光扫视过众人,暗自估量了一番之后,正待收回目光,眼珠却意外地再次对上其中一人——那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打扮作学徒模样,然而在他的注视下,态度却自然而从容——从容得自一拨孩子中脱颖而出,竟显得分外扎眼。
他张瓘南征北战多年,何曾见到一个孩子能有这样的气度?这群人难道真的只是一群普通的画匠?又或者,他们暗中隐藏了一个怎样的秘密?
张瓘低下头,凝视着躺在掌心中的玉佩——那白玉雕出的细腻涡纹,像极了曾经那个人狡黠的笑涡……自己到底、总该在最后、为他做点什么。
“来人啊,送慕容先生一行出城。传我之令,各路人马都不得阻拦。”
“是。”左右当即领命。
红生闻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晓得这一关算是有惊无险地闯过了。
“唉……可憋屈死我了!”出了城门一走到僻静处,常画匠便连连感叹,“我这辈子,何曾碰上这么个小祖宗,让我哭也不敢笑也不敢,生怕一个不小心,引火烧身!”
常画匠脚软心虚,自打出城后,第一时间便要与张曜灵分道扬镳。红生心知他明哲保身之意,便也不加勉强,就地在城外与常画匠一行道了别,约好下次碰头再合作。
两拨人就此分开后,红生单骑,由伽蓝搂着张曜灵合骑一匹马,三人往西行了约有半里路,就见一匹快马自他们身后疾驰而来,马上骑手边扬鞭边高呼道:“三位稍等!”
红生见那骑手飒爽矫健、不像是恶人,于是停下马等他向自己行了礼,方才开口问道:“你是张将军派来的人?”
“不,小人受太后之命,前来护送凉宁侯往张掖去。”那骑手一边恭谨回答,一边掏出令牌递给红生察看,又侧过脸注视着躲在伽蓝怀中的张曜灵。
伽蓝在一旁打量这人,见他一身装扮貌不惊人,不禁笑问道:“就凭你一个人单枪匹马?”
那人望了一眼伽蓝,也笑了,很是自信地回答:“单枪匹马足矣。”
此时郊野已是暮色四合,张曜灵在昏暗的光线中好奇地盯着那名骑手,冷不丁向他伸出双手:“你是祖母派来的人?你叫什么?”
“小人段仪,”那骑手也伸手一把抱过张曜灵,将他安置在自己的马背上,“小郎君只管放心,卑职一定会将您护送到张掖。”
红生见状一笑,将令牌还给段仪,在一旁道:“我等完成太后所托,将凉宁侯护送出城,往后他就交由您来照顾了,我等就此别过。”
“不,”这时张曜灵却忽然在马背上张口,望着红生坚持道,“我知道你们要出玉门关,我们一同走。”
这话红生尚不及回答,伽蓝反倒先笑了,忍不住拿话逗他:“怎么,你这小娃娃一路有人护送还不够?还要我们陪着你逗乐解闷吗?”
“才不是!”张曜灵羞得面红耳赤,气呼呼瞪着伽蓝,“我才不是小孩子,只是,只是……”
红生见他急得眼泪都要迸出来,不禁忍住笑,安慰他道:“往玉门关的确与小郎君您顺路,若不妨事,结伴同行也不错。”
奉命护送张曜灵的段仪当然不会反对这个提议,立刻在马上向伽蓝和红生抱拳一揖:“多谢二位先生肯迁就我家郎君,二位先请。”
红生知道带着孩子同骑速度有限,便也不多谦让,径自打马跑在前面。伽蓝紧跟在他身后,悄悄迎着风笑问道:“绯郎,你何时如此婆婆妈妈?”
红生在寒风中冻得脸发木,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件事,不光是受太后所托,也是那王鸾的心意,所以我送佛送到西,也没什么不好。再者,你还记得道重法师吗?”
伽蓝在猛烈的寒风中依旧捕捉到了红生的低语,他顿时心领神会,不禁在颠簸的马背上回过头去,深深望了一眼身后那个孩子:“的确,他也是从宫中逃出的孩子……”
对于凉国,他们只是匆匆过客,无法全然知悉其中的情仇恩怨,然而过往那些经验已经足够——石国、燕国,陷在乱世轮回中不得抽身的人,都有着同样不幸的命运。
一行人就这样冒着风雪赶往张掖,五百里的路程足足走了有五六天。这一日终于雪过天晴,远远已能眺望见张掖城的轮廓,段仪展开紧锁的眉头,低头对着把脸缩在风帽里的张曜灵笑道:“小郎君,咱们到了。小人已传书报知镇北侯府,此刻迎接我们的人,应该已经等在城门外了。”
镇北侯府是严太后的娘家,足够保护张曜灵隐姓埋名地长大。
眼看目的地就在眼前,四人不禁振奋精神,打马疾奔张掖城下。此时等候张曜灵的人马早已聚在城门外张望,待到段仪将张曜灵抱下马来,一个圆脸圆眼的婢女已是疾步冲出人群,一把将张曜灵搂进怀里,不住地爱抚搓揉:“哎呀我的心肝肉,可算把您盼来了!”
张曜灵吃惊不小,一张懂事人儿似的小脸涨得通红,瞪眼认出她是自小服侍自己的宫女,后来年纪大了外放出宫回严府的,才很不甘心地仍由她将自己搓扁捏圆。
红生眼见这和乐融融的一幕,自觉完成使命,很高兴地与段仪打过招呼,便要和伽蓝上路,继续向西往石国去。这时那沦陷在婢女怀抱中的小人儿却忽然张口,望着红生和伽蓝的背影高叫道:“慕容先生,石先生,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们!”
红生闻言朗声大笑,忙勒住马,回过头促狭道:“我们哪需要你的报答,再者,你又能帮到我们什么?”
那张曜灵涨红了脸,用力甩开婢女亲昵的怀抱,一口气跑到红生马下,瞪着他羞恼道:“不许小瞧我!你们,你们……不论怎样,好歹把名讳留下。”
“好好好,”红生架不住他的执拗认真,伏在马背上把脸凑低,与他对视着笑答,“在下慕容绯,慕容是燕国的慕容,绯就是绯红色的绯。”
陪在红生身旁的伽蓝这时也笑道:“在下石伽蓝,石国的石,伽蓝寺的伽蓝。”
张曜灵听了一愣,喃喃道:“石伽蓝,慕容绯,好的,我记下了。”
当严府的婢女一路小跑着赶到张曜灵身后,伽蓝与红生已打马走得远了。张曜灵一直望着他二人骑马远去的背影,咬着唇陷入沉默。
其实他一直没有告诉过他们,他在融明观时就已经对他们很熟悉,他总是躲在佛像后偷偷看他们亲密地谈笑——自小到大,他从没见过那样坦然从容的亲昵,大人们总是严肃的、紧张的、乖戾的,甚至从没人愿对他舒心地笑上一笑。
他也已经没有了伙伴,那个总是偷偷喊他哥哥的小内侍,已经在八月时代替他化成了一滩肉泥。他原本可以伸手挽留,可惜他更珍视的是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喜欢看他们默契的交谈、对视、甚至是许多亲昵的小动作,这些他从没有对他们说过。
“蓝色、绯色……倒真是巧了。”张曜灵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
站在他身后的婢女耳尖地听到了他的话,于是忍不住轻轻问道:“怎么巧了?”
张曜灵回过头,指着张掖城外连绵的群山侧影,对那婢女说:“你看,那里就是祖母常常提到的焉支山,对不对?焉支山上最多的花,是什么?”
那婢女抬头望了焉支山一眼,立即笑道:“那当然是红蓝花了,每年我都要摘它做胭脂呢。”
“嗯,”张曜灵点点头,又低头拂了袖子,径自缓声吟道,“北有焉支山,上多红蓝草,取花染作绯,英鲜凝胭脂。可以这样形影不离的颜色……也就只有他们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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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老的文居然有新番外,老泪纵横中!
感谢帝释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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