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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千里暮云平 上部 BY 红蕖 (点击:383次)

千里暮云平 上部 BY 红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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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暮云平(正文完)
作者:红蕖
文案
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情总是要去做的。
为了了结埋藏多年的心愿,明月山庄大弟子陆剑秋只身北上。
然而偏偏恰逢边境烽烟正起,两军对垒,蓄势待发。
乱世出英雄,英雄出少年。但是……他所面对的例子是不是稍微夸张了点……?!
他本是想着隔岸观火、明哲保身,可为何就这样一步一步的事与愿违?
奈何那双清澈的眼眸,奈何那抹真心的微笑。
已不能抽身而退,偏又有难以逾越的阻碍。就成了剪不断,理还乱。
究竟该何去何从?
本文属于严重慢热文,挖坑人不但小白而且头脑一热就爱乱喷狗血,万一不幸雷到您了,请您点右上角小红叉,俺素不负责滴……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豪门世家 江湖恩怨
主角:陆剑秋,卢恒
配角:刘昭,刘晖,韩静云,殷昊
其它:温情文
第一章 往事&#59368;
明月山庄最有名的,是二十四式明月剑法。精妙非常,堪称武林一绝。
然而明月山庄这一辈弟子中的大弟子,却是使枪的,这着实有些不寻常。
陆剑秋的父亲是明月山庄上一任庄主燕明远的至交好友。他双亲因意外过世的早,临死前有嘱托,把儿子和一本家传枪谱,送到了明月山庄。燕明远看着那个尚未明世事的稚童,叹息一声,摸着他的头道:从此,这里便是你的家了。
燕明远的长子燕语扬和陆剑秋原本是同岁,但语扬在生日上略小了几个月,于是后来收了弟子,论资排辈的时候,燕明远坚持让陆剑秋做了大弟子,自己的儿子,反是排行第二。剑秋性子飞扬跳脱,长大后得知父母当年身死之事,也不过默默几日,还是一般风趣开朗。语扬身为燕氏长子,性子却沉稳内敛至极,举手投足皆有大家风范。但或许因为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倒是默契亲厚的很。
从小时候起,陆剑秋同其他孩子一样,学习明月山庄的武艺。然而到了八岁上的时候,燕明远却突然单独交给他一本陈旧的枪谱,对他说,此乃你家传之物,你父亲去世的早,无缘教你,那你也就只能自己参习,能掌握多少,看你自己的悟性。外姓旁人,是不当看的。
说是这么说,凭他一个孩子能领悟的,毕竟有限。所以有时候演武,燕明远也会单独把他留下,让他演习自己学习到的枪法,再作些指点。既有名师,他自己又肯下功夫,再加上天资聪颖,竟也在短短几年间取得了不小的进步。
然而到了十五岁上的时候,燕明远却在正道诸派与魔教的争斗中,身中奇伤,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燕语扬年仅十五岁,就成为了明月山庄的庄主。年少继位,他不得不更加严格的要求自己,故而对于一直被全庄上下娇宠的幼弟燕语涵,时常过于严厉。而每当这个时候,燕语涵第一反应就是哭着去找大师兄来庇护自己。于是明月山庄中就时常上演“燕语涵,你给我跪下!”、“呜呜呜呜……师兄,哥哥又要打我……”、“语扬,小涵还小……”这样的经典剧目。
燕语扬一直都说陆剑秋,你这么纵容小涵,他迟早会闯出祸来的!陆剑秋就很好脾气的笑笑,说,他能闯出多大的祸?他闯的祸我帮他扛着还不行么?
于是,一语成谶。
陆剑秋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他当年没有这样随口说上这么一句话,后来燕语涵为了萧如风的事闹得整个明月山庄沸反盈天的时候,他是不是能够躲过去而不被庄主抓了去解决这等棘手难题。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想都是无用,只是好歹应该吸取教训,的确,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但是,不管好歹,他总算是把燕语涵从楚家庄带回扬州了。回到扬州算算也过了有十余日,燕语涵肩上那点小伤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早就愈合的差不多了。可是不知怎么的,燕二公子突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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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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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出征
在北方逐渐崛起的北胡族人日益成为雄踞中原的延朝的隐忧。
北胡族早年不过是在漠北放牧为生的游牧民族,自延朝取前朝而代之之后,也曾递上顺表,年年进贡牛羊。然而时过境迁,在中原王朝习惯了常年的安逸的时候,北胡族人中却有一支部族迅速壮大,终于在五十余年前横扫诸部,以铁血手腕建立了金鹏王朝,将原来软弱散漫的戒月王朝驱逐而出,一统漠北。金鹏王朝建立伊始,还派了使臣前去延朝敷衍,可没过几年,就再不见原有的进贡物品,取而代之的是北胡人的骑兵开始出现在两国的交界处。
最早是小打小闹在集市上掠走些东西,渐渐却越发的猖獗了,甚至发展到强行掠走妇女和洗劫整个村子的事情都时有发生。延朝天子终于派出军队意图一惩北胡人的嚣张,然而北胡人精于骑射,眼看大军压境就立刻撤走,大军退回又立刻滋扰。两军相遇时,不惯与骑兵交战的中原军队也基本处于吃亏的境地,别说给北胡人一点颜色看看,延朝自己的将军一、两年内都折损了三、四个。无奈之下除了常驻大军于两国交界处以控制事态,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涌现出了一批杰出的年轻将领延朝的军队才在两国交锋中占得些便宜,加之金鹏王朝最初的建立者撒手人寰,当年被驱逐的戒月王朝纠结了新的力量又攻打回来,一时之间,北胡人和延朝的矛盾得到了缓解。
这样的和平当然只是暂时的。在边境处的北胡人日益猖狂,但延朝又同时在面对东南方属国的叛乱,无暇顾及。直到北胡人出兵占了整个光州且驻军不去,才让朝廷重视了起来。
光州地处延朝与金鹏王朝的国土交界处。金鹏王朝以前朝的地图为证,坚称光州本是属于他们的土地,是在戒月王朝的手中才丢掉的,他们现在讨回来是名正言顺。延朝当然不可能同意,所以十万大军开赴紧邻光州的蓟州,务必以重新夺回光州为目标。
十万大军的主帅当然就是卢恒。他的目标当然就是夺回光州。
十万人听上去很了不得,可是中原军队的老毛病依然是不惯骑射,面对进退灵活自如、杀伤力极大的北胡骑兵,十万人与其说是一种强大的表现,不如说是笨重。
所以临来之前,卢恒在父亲的授意下非但没有立下军令状声称多少多少天之内收复光州,而是表明此去必定以收复失地为目标,只是要先将军队加以训练整编以适应与北胡骑兵作战的需要。对此,皇帝也允了。
到了蓟州后,卢恒就先将原本从光州退败的军队与原来驻守蓟州城的军队整编,交由先锋营统一指挥,前去蓟门关扼守险要。其余军队驻扎在蓟州城附近,皆以训练为主,夏去秋来,骑兵、弓箭兵、盾阵等都有小成。而在后方加紧训练的同时,前方军队也没闲着。
驻守白山城的北胡军队也时常出来滋扰,双方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些交手,胜负皆有,但都是试探,似乎他们不急,北胡人也就沉得住气。卢恒也曾让许尚安暗中策划过攻城,然而每每还未付诸实践对方似乎就有所警觉,后来查出了薛冬青的问题,当然也就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只是现在奸细既已除去,卢恒也早就想着要先下手为强,倘若说动手,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机了。
北胡八万人驻扎在光州,仅靠光州的贮备很难说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但已经是粮食收成的时候,他们有了补给的话,就有了继续驻守的资本,更是有了以图进攻的粮草。而他们驻扎蓟州,远离中原富庶地区,粮草供给有限,又不可能去劫掠百姓,到了冬天的话,中原士兵肯定不如北胡人习惯此地的严寒,因此反而不利。所以如果能在粮食收成前夺下白山城,再依靠人数上的民心上的优势击溃北胡人,就太好了。
这个想法早已在卢恒脑中盘桓多日,而除去薛冬青后,一套完整的计划也在日思夜想间慢慢的浮出了水面。
白山城背倚白山而建,也因此而得名,作为光州的最后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蓟州的前障,多年来防御工事修葺的都很是牢固,当然,相较之下,的确是向着蓟州这一面要薄弱些,可北胡人不是傻子,占据了白山城之后,肯定懂得加强。所以用强攻并不明智。
用计策的话……首先不能打草惊蛇,其次,不能让自己的真实计划过早被敌人看透。
七日之前,许尚安已接到他的密令,分两万人马离开蓟门关,至白山城前安营扎寨,滋扰不断,更搭建各种攻城工事,忙得热闹非凡。
而今天,则是依照事先计划安排定下的,大军出发的日子。
陆剑秋事先已经答应了随大军同去,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江湖上混了许多年大大小小场面也都见过,然而这随军打仗确实是生平头一遭,难免也在事前有些想象揣测。
想象里大军出征一定是极其宏大的场面,他参加过演武,出征非同小可定然气势在演武之上。数万大军一同进发,旌旗猎猎、寒光闪闪,在北国的长空下肯定是豪情万丈。
然而,事实与想象总是有着令人扼腕的出入。
确实是数万大军,然而却是分批出发,而且,时间是在一片漆黑的子夜。
夜半时分,卢恒早已盔甲鲜明的准备完毕,待得传令兵来即整装上马,领着一众亲随向城外疾驰而去。
蓟州城外,一连串熊熊燃烧的火把映亮了一大块空地,也映亮了围在空地边的寒光闪闪的将士们的铠甲与武器。卢恒一行人从东边飞马而至的时候,偌大的空地上除了火把燃烧发出的哔剥声和旗帜被风带动发出的刷啦刷啦的声音之外,居然寂静一片,数万名士兵在将官的带领之下,仿佛不存在似的。然而放眼眺望那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黑压压的一片,依然能感受到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数万人,写在纸上说在口中,都不过是一个数字,诗人吟哦“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不过是一声凭吊,一声悲叹。只有此时此刻亲眼见到了,才觉得那是数万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的背后都还有父母亲人,都还有各自的家庭与生活。而他们现在在这里,在战场上,是能继续活下去,还是化作埋在荒草间的枯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主帅的决断是否英明,战略设计是否合理。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么?
陆剑秋禁不住微微侧过脸望着在身前侧跨坐于白马之上的卢恒。
火光微微的映亮了他的脸,随着火光的跳跃,一双乌黑的眸子里也有着明亮的光焰在闪动。
竟是格外严肃而认真的模样,这让他看起来比起平日要显得成熟了几分。
正当此时,有亲兵捧了一只长条漆盘走了过来,停在卢恒的马前,双膝跪倒,把漆盘高高的举过头顶,上面放着三只酒碗,此刻能够看到里面的酒映着火光闪动着醇厚的光。
卢恒立刻翻身下马,捧起其中一只,对着天空高高举起,停留片刻后随即手腕一翻,酒浆由碗中倾泻而下,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酒花。
酒香四溢。
一祭天地。
放下空了的酒碗,卢恒又捧起第二只,转身面向东方,遥遥施拜,同样倾泻碗中酒浆。
二祭天子。
第三碗酒,卢恒捧了起来,却是向四周拜了拜,仰起头喝了半碗,另半碗依然洒向空中,待得酒碗空了之后,卢恒却猛地把碗砸向地面,随着瓷片崩裂开的声音发出同时,身后猛然传来一阵沉厚的鼓声,隆隆的鼓声,仿佛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又仿佛一下一下擂在了大地深处,使得地面似乎都为之而震动了。
位列队伍前列的传令官顿时大旗一挥,遥遥的又有鼓声响起,旗帜舞动,片刻之后,在黑压压的人群尽头,传来了隐隐的人活动的声音,再过了片刻,活动已然波及到了他们面前的军队。刚才还排列的异常方整的队列,一下子就变化起来,转眼间就成了行军的长条队形,在各级军官的引导督促下,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有条不紊的踏上前进的道路。
此刻卢恒已然又上了马,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吐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走吧。”
中军出发。
火把在队伍的两侧,犹如两条蜿蜒的金红色的长龙,一眼看不到尽头,仿佛直要延伸到天地尽头。
然而,片刻之后,火把忽然由远及近的,全部熄灭了。
顿时天地间重归黑暗。
还好只是一小会儿功夫,眼睛已然能够适应了。今夜天上月色却是正好,大半轮明月毫不吝啬的将皎皎银光洒向这片土地,所以虽然没有了火把,走起来却也不受什么阻滞。
陆剑秋又看了卢恒一眼,他还是一脸严肃的骑着马走着。亲兵的队伍在周围围得可说是密不透风。刘昭大概是督促整个中军队伍去了,只有刘晖跨着刀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列。
周围明明有那么多人,却只听见马蹄轻快的得得声,别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
陆剑秋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二十多年前,父亲也有过这样的夜晚吗?这些,就是父亲的生活吗?
一时间意识仿佛有了一些恍惚,好像看见了父亲的背影同样驱马走在一片夜色中。
其实他甚至连父亲的容貌是什么样的,都完全不知道。
但是,体内的血液却似乎慢慢的涌起了不一样的温度。
是传承自父亲的血脉么?
如果,当年父亲没有被人陷害,如果父亲依然一直在为国征战,立下更多的功劳,那么,他现在是不是也已经走上了卢恒所走的这条人生之路?
答案似乎不会存在任何疑问。
他又看了一眼卢恒,仿佛看到了一个另一种可能下的自己。
当然就他自己而言,从未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只是,一瞬间将自己与卢恒的影子重叠起来,让他有了微微一瞬的失神。
这一瞬却被卢恒扑捉到了,他忽然扭过了头来看着他,小声问:“怎么了?”
陆剑秋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卢恒也弯起唇角笑了笑,将雪旋的缰绳提了提,使得他们的马头贴得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点着火把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就熄了走,好在月光还不错。”
陆剑秋点点头:“黑暗里还能这么安静整齐倒是难得。”
卢恒立刻笑了起来,扬眉道:“这可是军纪!”
语气里有掩藏不住的小小得意。
陆剑秋笑了笑,催马跟上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刚才第三碗酒,祭得是什么?”
卢恒回过头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才道:“那是——祭过去死在疆场上的无数亡魂的,你不知道么?”
说完回身,雪旋一个轻轻的纵跃就跳到前面去了。
陆剑秋忽然有些愣住。
有一阵寒冷彻骨的夜风从空旷的原野上横扫而过。
如泣如诉。
第二十五章 准备(上)
拂晓时分,卢恒所在的中军抵达了蓟门关下。
在淡淡晨光的映照下,夹在崇山间的蓟门关显得尤为雄壮奇伟,斑驳的城墙,仿佛是雕刻着无数次战火的痕迹。
虽然一个多月前刚刚来过这里,可此时此刻在蓟门关下抬头眺望,卢恒还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毕竟,意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沿着山路一路向前,很快就看到前方的道路两侧旌旗猎猎,负责关上军务的许尚安与副将汪默早已带人于关外列队迎接了。因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当下只是拜见了主帅,既未奏乐也未放炮,就先匆匆进了关内。
作为前军的一万余人早已到了,此刻正忙着在关外隐蔽处安营扎寨,到处是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战时气氛。不过整体看上去来来往往的士兵们士气都很饱满,一切事务也都安排的井然有序,杂而不乱,卢恒四下看了看,心中不仅暗暗赞叹许尚安果然久经沙场,是个人才。
许尚安骑马跟在卢恒身后,注意力倒有一大半被跟在卢恒另一侧的青衣男子吸引了去。
这是一张生面孔。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容貌俊雅,神态潇洒,最为难得的是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种宠辱不惊、悠然自若的气息,与这处处充满了紧张气氛的前沿边关,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看他只是驱马跟在卢恒身侧,对其他人既不行礼也不请示,显然地位很高。可是他对一切又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军队中人,倒似来游玩消遣的。
许尚安不由微微皱起了眉,他在军中的身份地位与左中右三军统领平级,仅次于主帅而已,怎么完全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正当他暗地里思索之时,刘昭忽然催马上前到了卢恒身边,低头探身似是在请示什么事情,但见得卢恒凝神听了片刻就交代了几句什么,随即两人一起回头向他看来。许尚安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催马紧走了几步。
刘昭冲他笑着一拱手,开口道:“咱们过来的中军就有两万多人,待会儿殿后的还有两万人,不知这安营扎寨的地方许将军是怎么安排的?”
许尚安一听连忙说:“这个我们早就安排好了”,说着回过身冲跟在后面的汪默招了招手,叫他过来,再转过脸去笑道:“这些事情是汪默一手操办的,就让他领着你们去吧。”
刘昭点了点头:“那就有劳汪副将了。”说着冲汪默抱了抱拳,算是问好。
汪默立刻还了礼,连声道:“这不是应该的么,刘将军太客气了。”
许尚安在一旁笑了起来,侧过脸对汪默道:“你帮着刘将军安排好之后,就赶紧回关里来,很多事情咱们还要跟元帅当面汇报。”
汪默点头领命,拨转马头,引着刘昭向刚才来的路又纵马驰去。
许尚安目送两人远去回过头来微笑着看着卢恒道:“元帅,现下关内的行辕已经准备好了,您一夜劳顿,是不是先去休息休息?”
卢恒却淡淡的摇了摇头,把原本眺望着远方的目光收了回来,忽然翘起唇角笑嘻嘻道:“许将军,我还是想先去关上看一看。”
许尚安愣了一下,看他是认真的,虽担心他的身体,也只得点了点头。
卢恒立刻回过头看着那青衣男子道:“陆大哥,你同我一起去看看么?”
那人微笑着点了点头。笑容温和,显出与卢恒显然是极为熟稔的。
许尚安心中疑云更浓。
卢恒回头大约是注意到了他充满疑惑的表情,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拍脑袋道:“我倒忘了介绍了,许将军,这位是陆剑秋陆公子,现在算是屈就我的贴身侍卫。陆大哥,这位是许尚安许将军,我爹爹的老部下,当然也是老朋友了。”
“许将军,久仰。”陆剑秋在马上冲他笑着拱了拱手。
许尚安连忙还礼,脑袋里却蓦的想起曾经隐隐约约听到过的些许风言风语。
不过他向来以为嚼舌头是妇人见识,当下眼见陆剑秋一身潇洒磊落,举止有度,心中倒还是欣赏之意颇多,便不再多想,只是驱马上前引着卢恒他们向关隘上去了。
他们一行人登上蓟门关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了,阳光从身后照射过来,西边的天空是透着青色的亮白,显然这又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好日子。
卢恒站在当中的位置,许尚安陪在他的左侧。越过关前一段逼仄的山路,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旷野,而旷野到了远处又渐渐收拢起来,地势拔高了上去,开始有山峰连绵起伏。凝神细视,就能看到在目力能及的尽头,仿佛有许多旗帜,又有许多营帐。卢恒微微眯起眼睛眺望良久,许尚安轻咳了一声凑近了道:“那边都按照您前些天的指示,已经轮番闹了七天七夜了,一些攻城工事也修筑的差不多了,我昨天才让汪默去看过。”
“北胡人呢?”卢恒没有回头,还是眺望着前方。
“他们?”许尚安微微皱了皱眉,“闭城不出,开始还有小股骑兵出来,被我们打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
“是吗?那光州后方的军队呢?有没有什么动静?”卢恒又问。
“据我们的探子报告,光州后方的北胡军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异动,不知道伊娄疾在想什么,或许他认为凭借他自己的力量能够解决?说起来他确实是个有些自负的人。”许尚安有些困惑的嘟囔道。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对我们而言自然最好。只是,我们不能把情况设想的这么乐观。”卢恒说着回过头来看着许尚安,“不管对方怎么打算,对于我们而言只有速战速决才最有利,如果能够一战拿下白山城作为继续攻打光州的据点,后面就好办的多。反之,他们占据地利,当然就是我们难办了。”
许尚安当即点了点头,也扭过头极目远眺,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蓟门关上三万六千七百名将士已经全部做好准备,时刻准备上阵杀敌!”
声若洪钟,从关隘上传出去,空气仿佛都微微震动起来。直上青天。
卢恒笑了起来,拍了拍许尚安的肩,很赞许的道:“有这等气势就好!咱们现在先去其它地方再看一看。”
许尚安点了点头,转身打头向另一头走去。卢恒跟在他身后。蓟门关关隘上修筑的颇为宽阔,八个人并行也不碍事,此刻除了他们一行人外就只有每隔一个城垛守着的一个士兵,顿时显得有点空旷。向前走了几步原本的城楼就退到了身后,城垛两旁都空了,顿时风就要大了数倍,猛烈的从关隘上空横着扫过,搅起关下一片尘土飞扬,扑面的打来。
这时候的风已经冷的很了,仿佛长了眼睛的直往衣服和铠甲的缝隙里钻。卢恒又是打小畏寒的,禁不住就瑟缩了一下肩膀。
右手边忽然就有一个青色的人影踏上前了半步。
风顿时就小了。
他默默的看了那个身影一眼,又把眼神收了回来,心里蓦的有一股温暖升起,让他舒展开了肩背。
四下里查看了一番,许尚安看卢恒对一切工作都还颇为满意,就领着他们下了关隘,一路到了准备好的元帅行辕。
这里原本是给驻守蓟门关上的将领准备的住宿兼办公的宅邸,因为元帅来了,所以早几天许尚安就着人把宅子给清理打扫了一遍,主宅留给卢恒来暂时居住,自己则带人搬到了偏院。
当下亲兵收拾打点了一番,把一些从城里带来的东西都安置好了,就都退了出去。许尚安陪坐了片刻,因有人又来请示他事情,他也就告退了,只是反复叮嘱卢恒一路劳顿,还是先休息好了再说。
卢恒口中答应着,待他走了出去之后,却坐在了椅子上愣愣的不说话。
屋子里除了他,只剩下“贴身侍卫”,陆剑秋。
陆剑秋在屋子里四下检查了一番,回过身来见他呆呆的坐在那里,不禁好笑。
“你怎么了?从昨天夜里开始就有点不对劲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在桌旁站定了。
“我哪里不对劲了?”卢恒头也没抬的回道。
“唔……比如目光呆滞表情僵硬之类的……”陆剑秋摸着下巴一本正经的端详着他。
“谁目光呆滞了!”那双乌黑的眸子立刻活泛了起来,抬起来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陆剑秋笑了起来,指了指他的脸:“现在才好了。”
卢恒冲他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不理他。
“我说,”陆剑秋闲闲的瞅着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卢恒的身影顿时僵了一下,却没吱声。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我看那个许将军说的挺对,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坐在这里发呆,而是该去床上睡一觉。”
“……我要能睡得着哪。”半晌,卢恒才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陆剑秋一愣,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
“你说对了,我是有点紧张。”卢恒放弃了似的长叹一声,转过身来。本来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上此刻少了几分活力,多了几许疲惫和忐忑。
“你知道的,这不是我第一次打仗,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以主帅的身份筹划决定整个军队的行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话没有说完,细白整齐的牙齿用力的咬上了下唇,原本嫣红丰润的唇瓣上立刻泛起了青白。
屋子里一时寂静,只听到两重呼吸。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顺着他的发丝滑到了肩上,再微微用力按住。
“你在犯什么傻呢?”带着微微笑意的温和醇厚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每个要成为元帅的将军总要有第一次的吧?何况你可不是普通人,你可是连皇上都喊你小靖安侯、有着赫赫威名的靖安侯卢德崇的儿子卢恒嘛!是不是?”
卢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起头瞪了那人一眼道:“你又损我?”
陆剑秋只是一笑:“我可担不起这罪名。这不都是你平日里自己说的么?”
“你少来了!”卢恒笑出了声,随着这一笑,似乎一直以来笼在心头的重重压力也飞去了大半,突然就透出了舒缓来,就像方才在关隘上心底里突然就升腾了一股暖流。
然后他就猛地发现自己刚才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因为搭在他肩头的手,就顺势把脑袋靠在了那只手的主人身上。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立刻弹直了身子拉开了距离,那只手不着痕迹的就收了回去。他的脸上却止不住的一阵阵的开始发热。
他可半点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会软弱犹豫到需要依靠别人的程度。
偷眼瞧去,陆剑秋却像是全然没有发觉他的不自然,双手环抱在胸前,还是悠然的样子。
可是什么话都没有也太奇怪了。刚才也真是,怎么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心里慌张了就容易口不择言:“其实,我和几位将领为了这次行动也已经筹划多时了,应该还是比较稳妥的,就是需要一个‘快’字。”
陆剑秋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显然在示意他说下去。
“白山城内驻扎的北胡军队不会超过三万人,我们在蓟门关上原本就有三万六千人,这次开赴过来的又有近六万人,加起来有九万人,远远超过对方守城的力量,单从这方面来说即使围城,我们也有把握迟早拿下。只是北胡人在光州与北胡交界的地方还驻守着五万人马,如果我们围城,而他们联络上了来个里外夹击那我们就很危险了。”
“所以你的打算是要速速攻下白山城,以此为依靠,以逸待劳,再来解决光州剩下的北胡军队?”陆剑秋想起在关隘上卢恒对许尚安说过的话,立刻明白了过来。
卢恒点了点头:“没错,白山城是光州的一道门户,若不夺下此城,也就难谈上收复光州。”
陆剑秋饶有兴趣的俯下了身:“所以呢?你让许尚安七天前就开始在白山城前搭台唱戏,是想迷惑他们还是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卢恒扬起唇角笑了起来:“都有。”顿了顿拿眼睛一扫桌面,发现有两杯沏好的茶水,立刻取了一杯过来将右手食指伸进去蘸了蘸,在桌面上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地图来。
“你看,白山城修筑于白山当中,虽然周围相对是平缓的地形,但就整体地势而言,还是易守难攻。白山城的防御工事素来是西面要比东面修筑的好些,但北胡人占据了之后,肯定对东面进行了加强,只怕现在比西面倒还要好些了。我们安排了人在东面城下吵闹了七日,又搭建了许多攻城的工事,显然是一副要从东面强攻的架势。”
“所以这是疑兵之计?”陆剑秋插嘴道。
卢恒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又蘸了茶水从左边又画了一条线,由南边绕到了他所画的白山城下:“其实,白山城虽小,但对周围尤其是在白山里居住的百姓来说,还是一座非常重要的城市。所以日积月累,从南面同样有一条路通往白山城,而这条路只是供山民们出入,甚至过去的许多行军地图上都没有标注出来。所以白山城南面的防御,其实是最薄弱的。”
“那么真实的目标就是在南面?如果北胡人也加强了对南面防御工事的修建怎么办呢?”陆剑秋指着他画的简易地图问道。
卢恒抬起眼来有些狡黠的一笑,刚欲开口说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随即有人在门外跪下道:“启禀元帅,许将军问您可歇下了没有?他和汪将军一道来了。”
卢恒一愣,连忙问道:“他们在哪里呢?”
门外的亲兵答道:“在外面厅上候着呢。”
“好,你跟他们说,我马上就到。”卢恒说着,抬手把方才画在桌上的地图全都抹了,转而又向着陆剑秋道:“走,去听听他们安排的怎么样了。”
陆剑秋本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可卢恒都这么说了,方才又把人家的军事计划都听了大半去,当然只得乖乖跟着去了。
第二十五章 准备(中)
厅上的布置都以简洁庄重为主,整体色调偏暗,没有多少奢华的雕梁画柱之类。许尚安早安排人打扫的一尘不染,此刻因为整洁又更显出了几分肃穆。
水磨石的地砖上,当中是一把太师椅,两边接着又放了一溜排的红木雕花椅子,此刻许尚安和汪默正站在大厅中央,垂手等着。忽然见卢恒从侧门大步走了进来,立刻迎了上去施礼参见。
卢恒摆了摆手,免了他二人的礼,又让他们俩坐下说话,自己也走过去坐在了当中的太师椅上。只是跟着他来的陆剑秋,此刻既是侍卫身份,当着外人的面,只好尽着侍卫的本分,垂手立在卢恒椅旁。
许尚安和汪默所汇报的,其实也不过是这些日子来所安排的一些具体事务而已,以及他们自己的一些计划安排又是如何的。看得出来,许尚安相当欣赏他的副将,不少事情他自己都只是大概的抓一抓,具体的放手让汪默去操办。不过就目前看到的现状而言,汪默确实也有这份让别人信赖欣赏的能耐。
汪默在许尚安的指示下汇报了对于冀州城来的大军的安排,许尚安又让他再说说昨天去前线查看的情况。汪默有些为难的想让许尚安说,许尚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自己讲,又转头对卢恒笑道:“汪默他平日里倒也不这样的,大概今日见了元帅有些不知所措了。”说着又拍了汪默的肩一下:“我说你啊,将来要是天子召见,你小子岂不是要连路都不会走了?”
给他这么一打趣,汪默自己都笑了起来,自然也就不再推脱什么,侃侃而谈起来。
其实他口才确实还算不错,事情都给他三言两语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卢恒耳朵里听着,眼睛就盯着汪默看。
脑袋里就不自觉的想起了上一次来蓟门关时的某个下午。他躲在假山石后听到的汪默和张成的对话。
那时对话的两人中,张成早就死了,然而谈话的内容却牢牢的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凭心而论,如果不是听到那段谈话,可能他怎么也不会把眼前这个男人与“断袖之癖”四个字联系到一块儿。倒不是他对这种事情有什么偏见,从小在军队里长大,多多少少总是知道那么一些,反正也从来没人告诉他这是对是错,他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汪默……虽然他长得确实不算难看,但看上去就是一个特别老实、甚至让人觉得老实到木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看上去就是应该循规蹈矩的娶妻生子营造个看上去很完满的家庭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他正天马行空的想着,忽然注意到汪默的眼神偶尔会跟自己的眼神碰在一起,而每当此时,汪默的表情就会显得有些不自然,语句也不那么流畅了。
他是不是因为张成的事有些心虚?卢恒这么想着,却发现汪默也不是一昧回避着他,当他的眼神稍稍移开时,对方的目光却就会粘了过来,而他一旦将目光迎上去,对方就又立刻躲开了。
这算什么?
心里莫名的就觉得有些别扭。卢恒干脆扭开脸看着许尚安,待汪默说完后,他又问了许尚安几个问题。许尚安一一回答着,汪默坐在他身后。卢恒虽然故意只看着许尚安,却还是能够感觉到汪默的目光分明落在自己身上。这目光比刚才更让不舒服,不由有些不快的看了汪默一眼,果然,汪默立刻又是仿佛在看着别处的模样。
他也不是怕别人看自己。每每开会的时候,训话的时候,都是被众人瞩目的时候,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汪默一个人的眼神却让他不舒坦了。想来大概还是那段谈话留在心里的影响。他试图劝自己不要在意——人家大概也并非故意的,可是那目光却还是停留在他身上,他还是没办法让自己无视,想着是不是该暗示这人一下,然而当他把目光移过去的时候,汪默居然没有再躲开,而是直接和他对视着。
卢恒顿时觉得周身一阵发冷,他怎么敢这样!
想要摆脱这样的目光,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站了起来。
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许尚安的话语顿了一顿,也不好再坐着,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卢恒自己也愣了一下,可站都站起来了,当然也不好再立刻坐下去。就只好假装看一看这大厅里的摆设,一边搭着许尚安的话,一边走了几步。
走了几步就正好瞥见原本站在他身后侧的陆剑秋,他正一脸困惑的看着他,大概也在奇怪他好好的突然站起来乱走什么。
他却突然有了灵感似的,仿佛无意的向那个方向又走了几步,就转到了陆剑秋的身后。陆剑秋比他高了有大半个头,正好遮挡了他不少。
他顿时就觉得周身上下都适意了,不由又多问了许尚安几句,最后交代他先把关内一应事务都安排好,再通知各营五品以上将领未时到这里来,开一个会,把所有事情最后落实一遍。
许尚安领了命带着汪默一起告退下去了。卢恒这才彻底的松下一口气来。一眨眼瞥到刚才一直被他当挡箭牌的那个人的身影,笔直修长,俊眉修目,更有一身洒脱不羁的气质,倘若把他和那个汪默对调一下,那他还是比较能够接受的。
那这么说起来的话,如果陆剑秋是有“断袖之癖”的,自己是能够毫不惊讶的接受?
他看着面前的人,不禁又呆了一呆。
等等,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一定是被刚才汪默刺激到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出现?
陆剑秋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怎么又不大对劲了?”
卢恒愣了一下立刻用力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我没事!”
语气格外的斩钉截铁。
陆剑秋却丝毫也不信任的瞥了瞥他,冷笑一声道:“我看你还是赶紧去休息一下的好。”
“我说了我没事啦……”卢恒不大乐意的叫道,“我还有事情要想呢!”
“睡醒了再想吧,要不然会越想越迷糊的。”
卢恒愤愤的瞪了他一眼,故意绕开他走到窗下,叉腰道:“我的精神好着呢。”
“……那你也总得养养精神吧?你刚才不是说未时还要开会么?今天夜里就准备攻城了——”
“嘘!”卢恒猛地回过头竖起手指放在唇边,“你小声点行不行?这都是军事机密啊!”
看着他那张牙舞爪的样子,陆剑秋差点笑出声来,勉强抑住了正色道:“军事机密?那你倒都敢告诉我?也不怕我告密去?”
卢恒看着他嘿嘿一笑:“你告密?你与其去告密倒不如直接把我捉了去吧。”
“好!”陆剑秋应声答道,跨上前一步就抓住了他的双肩:“这就捉了去算了。”
卢恒不由笑了起来,玩心大起,扭头问道:“你要把我捉去哪儿?”
陆剑秋挑眉笑了一下,忽然低头凑近了他的耳畔,压低了声音吐出两个字:“床上。”
卢恒的身体蓦的一僵,心跳莫名其妙的就乱了一拍。
然后在愣神的时候,他就被人一路推进了准备好的卧房。
陆剑秋把他丢进房里,自己却没进去,而是转身就准备离开。卢恒愣了一下,连忙跨了一步到门边问:“你去哪里?”
陆剑秋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只说了一句:“当然也找个地方歇会儿。你好好休息。”就再不停步的走了。
刚才还跟他笑嘻嘻的开着玩笑,这会儿却突然就变得如此冷淡起来了。
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走到床边坐了下来,难掩的,却是心底深处泛起的一股失落。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赌气的一掌拍在床上,发出了清晰的响声,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着,把他自己倒吓了一跳。
抬头望了望四周,只有一个人在这样大的房间里,真的太孤单了。
陆剑秋心里却是在懊悔着。
他从卢恒的卧室走出来,向前行了几步拐过去,就进了另一个房间。比方才的那间要小些,东西也都要简单些,这是专门为值班的侍卫准备的房间。
反手掩上了门,他却没有心思多做打量,只是径直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
既是想着要跟他拉开些距离了,怎么一不留神还是出言不慎。大概是平日里百无禁忌惯了,可这等调笑的话同旁的人说说都是没关系的,对卢恒却就是不行。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故意利用对方年幼懵懂的……反正不像好人。
不由就有些烦躁的叹了一口气,将双手交叉放在头后,靠在崭新的被褥上。
闭上眼睛想要略略调息,却发现心绪居然有些纷乱的收不拢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一直以为自己即使身处其中依然能拿捏好分寸,把握好距离,然而现在却似乎不能副实了。
所谓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
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大概是拍在床铺上的闷响。
不高兴发脾气了吧?
他微微笑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并没有觉得困乏,但他还是决定要睡上片刻了。
醒过来的时候,陆剑秋只觉得周身清爽,心绪重归一片安宁。当下也没有急着下床,而是盘腿坐起,略略调息了片刻,吐纳呼吸,精神更佳。
陆剑秋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阳光照的窗纸透亮,显然时间尚早。他起身披了衣服下床,微微凝神思索了片刻,系好衣服向门外走去。
出了门刚向外迈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住了。
院子里很是安静,几株秋海棠开着疏疏落落的花,偶尔有一两只鸟从枝叶间扑翅飞出来,飞到院墙外去了。
陆剑秋静静注目了片刻,忽然转身又向里面的屋子走去。
屋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从门口向里望去,屏风后的帐幔是低垂着的。半点声息也无。
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安静,陆剑秋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
站在床边透过帐幔,可以看到里面的人面向墙壁躺着,身子微微的蜷起,紧紧的裹着棉被。
应该是睡着了吧。
他伸手小心的将帐幔挑开了一丝缝隙。
里面的人依然毫无察觉的紧紧的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随着平缓的呼吸而微微颤动着。全身都严严实实的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大半张脸来。
想起他一向是特别畏寒的。
陆剑秋无声无息的叹了一口气,放下帐幔重新掩得结实了,才又转身向门外走去。
走出去的时候,他小心的带上门,让门合拢的几乎完全没有一丝缝隙才转身离去。
第二十五章 准备(下)
院外直到大门,一路都有亲兵把守。这些日子里亲兵们同陆剑秋也早已熟悉了,知道他是元帅的贴身侍卫,更是面前的红人,极得信赖,也就都对他礼敬有加,对于他的出入当然不会有人盘问什么,反而都点头问好。
陆剑秋对当值的一个小队长叮嘱了几句,就径直向大门走去。
蓟门关是蓟州最后的一道防线。入了蓟门关,后面蓟州的辽阔土地至少有一半都会失去屏蔽。所以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这些日子里虽然将蓟州城附近都游历了一番,却始终没到过蓟门关上。一则是路途遥远,二则这里毕竟是军事重地,戒备比城里更加森严,等闲不得入内,他也就没存这个念头。现在却阴差阳错的真的到关上来了。
这是,比蓟州城要更接近于战争二字的地方。
他抬腿跨出了重兵把守的大门。
然后就猛地听到一个清冽中略带着慵懒随性的声音传进耳内:“我有要事面见元帅,麻烦你通报一声可好?”
抬头,果然,就看到一个有着乌黑长发苍白皮肤容貌俊美到近乎艳丽的年轻男子,身披铠甲腰佩长刀,笔直的立在台阶下,正对着那站岗的年轻亲兵说话。
长刀刀身细长,刀鞘镶金嵌玉,华美更似装饰品。
那个偶然之间萍水相逢、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的名字一下就跳进了脑中:殷昊。
他自称是一个小军官,然而小军官是有资格这样随便的对元帅的亲兵说话的么?又岂是有资格随便要求面见元帅的?更何况上一次见他是一身普通士兵装束,显得不甚合身,今天一身仿佛是量身定做的明盔亮甲,显然也不是所谓的“小军官”能穿的。
那年轻的亲兵面对着他,似乎一下子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僵僵的立在那里,结结巴巴的说:“元、元帅、他、他大概在休息。”
殷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却没有再看着他,而是略略抬起头,看着了刚从门里出来正站在台阶上的人。
“陆兄?可不是我眼花了吧?”他勾起唇角笑了起来,微微眯起眼睛,把那个亲兵扔在了一旁,走上前了几步。
“殷兄弟,我还当我认错人了呢。”陆剑秋也笑起来,抱了抱拳,从台阶上快步走下。
殷昊抬起头看了看他身后的大门,又看了看他,仿佛很随意的开口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陆兄,不知陆兄怎么会在这里?”
陆剑秋迎着他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略呈琥珀色的眸子,忽然一笑道:“大概是为了合上殷兄弟你那一句‘一定会再见’的断言吧?”
殷昊一怔,随即仰头大笑起来,笑罢走上去拍了拍陆剑秋的肩,颇为自得的说:“怎么样?我确实没说错吧?”
陆剑秋含笑点了点头。
殷昊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似的又追问道:“雪旋呢?在哪里了?”
“已归还它主人了。”
“哦。”殷昊点了点头,“它主人是你朋友吧?你朋友现在如何了?”
“还算不错。”
“不知你那位朋友现在何处?”殷昊又问。
陆剑秋淡淡道:“正在里面休息。”
殷昊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捉摸不清起来,有些玩味的看着陆剑秋,随即问道:“只是不知我马上要见他是否方便?”
陆剑秋的神色却很自然:“如果你确实有要事,他肯定会起来见你。”
殷昊看了他片刻,忽然笑着点了点头:“很好,很好,这样可是再好不过了。”说着冲陆剑秋一抱拳:“多谢陆兄!”竟再不理旁边的亲兵,健步如飞的就径直走进门里去了。
陆剑秋待他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消失在身后,才对旁边的年轻亲兵笑了笑,问道:“你可知道这个殷昊究竟是何许人?”
那亲兵却一脸讶异神色的看着他:“您不知道么?他是朱雀营的统领殷将军啊!”
这个答案陆剑秋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只是他是将军这件事,卢恒对他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为什么不肯告诉他?还是说,卢恒不愿告诉他的,另有他事?
他正想着要不要再问一问这个亲兵,突然就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了过来,到了近前马背上的人才急匆匆的喝止了。
抬头一看,正是那一日追去小酒铺找殷昊的方捷,今天却又是追来了。
殷昊既然是将军,那这个方捷的身份陆剑秋当然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当下就抱拳笑道:“方将军,别来无恙乎?”
方捷愣了一下,定睛一瞧,仿佛是突然想起来他,眼神一下子变得十分冷漠。翻身下马,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对他身边的亲兵问道:“殷将军呢?”
那亲兵连忙指了指门内:“殷将军刚才就进去了。”
方捷皱了皱眉,一撩衣衫下摆,也迈开大步追了进去。
陆剑秋心下好笑,这方捷做副将做到追着自己家主将到处跑的份上,也真是够让人同情的。也不知殷昊跑来找卢恒有什么“要事”。大概与这场仗是密切相关的吧。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泛着淡淡青色的天空,刚欲转身离开这府门前,却听到有人在叫他“陆公子”。
声音听起来很熟悉,转过头,果然看到是刘昭刘晖兄弟二人站在不远处的墙下向他招手。
“小侯爷还好吧?”刘昭第一句话就是在问卢恒。他好像是一直忙到现在,盔甲还穿在身上,脸上略微浮现出了一丝疲倦。
陆剑秋点了点头:“他挺好的,已经休息了一会儿了,刚才殷昊和方捷进去找他说是有要事。”
刘昭也点点头:“我方才看见方捷进去了。”他停了片刻,拿手略微揉了揉太阳穴,忽然一脸严肃的直视着陆剑秋:“陆公子,我其实是有事相求与你。”
陆剑秋被他这等架势弄得一愣,连忙笑道:“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说就是了,哪有什么求不求的?”
刘昭摇了摇头,依然是很严肃的表情,语气端凝的开口道:“陆公子,我们都知道您武功高强,侠肝义胆。此时正在战地前沿,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我身上还有指挥中军的重担,少不得请您在小侯爷的安全上多多留心。”
陆剑秋怔了怔,指着刘晖笑道:“这不是还有小刘将军在么?”
刘晖“嗨”了一声摸头自嘲的笑了笑:“陆公子您可别损我了吧。谁不知道我这个人是个大老粗,不能跟我哥的细致比。您跟我哥一样,也是个细致人,武功既高,小侯爷又格外信任你,所以确实要请你多在意小侯爷的安危。”
陆剑秋本来觉得这不过是哥儿两个的客套话,然而从话音里却听出了格外郑重的意思,不由也正色起来:“这个自然,我既算是他的贴身侍卫,当然这就都是我分内的事,必当尽心尽力。”
刘昭点了点头,神色依然凝重:“小侯爷是我们兄弟二人看着长大的,他从小脾气就倔强的很。所以尤其是在战场上,请您务必时刻留心他,万一小侯爷有个什么……我们实在无颜回去见侯爷。”
陆剑秋看着他,他知道刘昭心思极其缜密,性子沉稳,他会开口对他说这样的话,肯定确实是有着这样的忧虑。
可是,他岂是需要他们这样来叮嘱才会对卢恒的安危尽心尽力?
在他过去应允下来的时候,他早就把这个当作了自己的责任。
当下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道:“请二位尽管放心,只要在下还一息尚存,就必将保卢恒周全。”
刘昭连忙摆了摆手笑道:“这可是言重了!其实在战场上有重重亲兵护卫,又不要他亲自上前,应该没什么事情的。”顿了顿又道,“既然陆公子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这就先别过了。”
说着一抱拳便欲走。
“请等一下。”陆剑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出生叫住了二人。
“什么事?”两人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他。
陆剑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关于那位殷昊殷将军……”
问了一半却不知道怎么问下去才好了。
刘晖却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你对殷昊感兴趣啊?”提到殷昊,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含混不清,似带着些鄙夷,又似带着些好奇,仿佛还夹着些畏惧,奇怪的很。
“二弟!”刘昭却厉声止住了刘晖下面还未脱口的话,转而又一脸温和平静的对着陆剑秋道,“不知陆公子想问些什么?”
陆剑秋却更不知道怎么问才好了。问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问为什么卢恒会对他的身份保密不肯说么?卢恒不肯说,刘昭就肯说了?刘昭这么滴水不漏的人,他还真是选错了打听消息的对象。
于是赶紧摇了摇头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记得小侯爷曾跟我说过他刀法很好。”
刘昭很肯定的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殷将军的刀法可以说在整个军中无人能出其右。”
陆剑秋笑了笑:“如果哪一日能得一见就好了。”
刘昭轻轻的笑了一下:“如果能看殷将军和陆公子比试一番,才叫我等开了眼界吧。不若等到告捷之后,战事落定,我们去请小侯爷主持一下好了。”
陆剑秋哈哈一笑,不再多言什么,任他们两兄弟告辞去了。
殷昊进了大门一路向里走,到了后院前才被当值的亲兵头领拦住,那人当然认得他,和颜悦色的请他等上片刻,自己就先进去请示去了。
不多会儿功夫,那人就又走了出来,说元帅有请。
殷昊也不看他,把佩刀往身旁的亲兵手里一塞,迈开步子就走了进去。
这处院子比他想的要清静简朴的多。尚未开尽的花衬着墙外高而远的淡青色的天空,静谧安详的仿佛京城里某处清幽的别院。
他扫了一眼整个院落,脚步已然停在了主屋的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但他这个时候也不敢就这样推门闯进去。毕竟这里面等着他的人年纪再小,也总是担着元帅这么一个名号。
所以他立在门前,略略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伸手敲在了门扉上。
随即屋里就传来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进来。”
他应声推开了门,就看到一身白衣的少年正披着一件缃色的外袍坐在桌旁。肯定是刚醒来,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睡意,不过细挺的眉下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却已然全无倦色。
殷昊跨进门口抱拳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的开口道:“末将殷昊,参见元帅!”
卢恒摆了摆手:“殷将军不必多礼,有什么事情坐下说吧。”
殷昊却依然笔直的站在原地,沉声道:“殷昊前来打扰元帅,只为一件事情。”
卢恒抬头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才问:“什么事?”
“我听说此次带领疑兵去扰乱北胡人视线的任务,交给了原本驻守在这里的施开杰施将军。”殷昊毫不畏缩的直视着卢恒的眼睛说道。
卢恒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此。施开杰领兵驻守在蓟门关已经有三年,他更熟悉这里的地形,所以这项任务交给了他,有什么问题么?”
“确实,他更熟悉这里的地形,可是我认为施开杰这个人性格偏于软弱,决断力不强,把这么重要的一项任务交给他并不合适。一旦出点什么差错,不但会造成无谓的牺牲,更恐怕会影响大军的进攻。”殷昊的语气非常的冷静。
卢恒却完全没想到他会就这么直接的在主帅面前谈论自己的同僚,不由就是一怔,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笔直的立在他面前整个人就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刃般的美貌青年。
“那,如果施开杰不合适的话,殷将军以为谁能担当起这个重任呢?”卢恒微微向椅背靠去,收拢了眼神,只是带着淡淡微笑的把目光停在殷昊的脸上。
“我。”殷昊想也没想的就从唇间干脆利落的吐出一个字来。
卢恒笑了一声:“可是你对地形可没有施开杰那么熟悉,不是么?”
殷昊点了点头:“没错,可是这一点上只要找一个可靠的向导就足够解决了。我想这样的一个人还是能够找到的。”
卢恒抬起头静静的凝视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一丝一毫些微的漏洞。然而无论他多么直接的去审视面前这个青年,他依然是一脸毫无退缩之意的同样直视着他。
卢恒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以你的才略,担当这个任务,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
殷昊眼神微微一动,刚欲追问只是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随即就有一个人猛地一下子闯了进来,气急败坏似的大声喝道:“大人!您怎么能……”
话音未落就听到另有气喘吁吁的声音道:“方将军,您怎么能硬闯呢……”
卢恒一下子回过了头,就看到殷昊的副将方捷一脸焦急的神色在几个亲兵的拉扯下用力想要挣脱,浓眉紧蹙,死死的盯着殷昊。
殷昊本是一脸肃然,这个时候起先也是惊讶,不过只一瞬的功夫就掩在了一片震怒之后:“大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敢来胡闹!”
方捷顿时停下了挣扎的动作,双拳紧握一脸委屈,欲言又止:“我……”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出去!”殷昊冷冷的说完,竟回过头不再看他。
方捷一下子低下了头。周围的亲兵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一起抬头去看卢恒。
卢恒环视众人,抬了抬下巴:“你们都出去吧,方捷,你若也有事情,就在旁边等一会儿。”
那几个亲兵听了,连忙巴不得的赶紧退了下去,方捷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再不敢乱嚷什么,只是沉默着垂手站到了一旁,偶尔抬起头偷偷的看殷昊一眼。
“元帅,我还是刚才那个意思。”殷昊根本不去理会方捷,重新沉静下来看着卢恒道。
“我知道。”卢恒点点头,抬起眼来直视着殷昊的眼睛,“不过,你要知道,这毕竟只是一支疑兵,所以只能调拨过去五千人。”
“够了。”殷昊不假思索的回答。
卢恒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这五千人马中,年富力强的,大概只有三千人。”
殷昊果然一愣,不过那神色在他脸上只是转瞬即逝,眨眼间就又回到和刚才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吐出两个字:“可以。”
“你确定自己能胜利完成这个任务么?”卢恒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这支疑兵非常重要,相信你也清楚,有一丝一毫的差池,都会……要知道贻误军机,可不是小事。”
站在一旁的方捷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殷昊却没给他这个空隙,立刻答道:“我能做到!倘若有点滴差池,殷昊愿提头来见!”
话中竟然隐隐有凛冽之意。
卢恒又看了他一眼,转身坐回了椅子上,放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便准了你的请战,由你取代施开杰,我自会给你配备好可靠的向导。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了?”
殷昊摇了摇头:“没有了。”
“方将军,你呢?”卢恒转过头,看向一直站在一旁插不上话的方捷。
方捷脸上焦急的神色更浓了,他祈求似的看着殷昊,殷昊却根本不去看他。方捷眼中焦虑的神色不由渐渐的就暗淡下去,末了,低头闷声道:“我也没有什么要说的。”
殷昊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开了口:“元帅,方捷他平日跟在我身边没大没小惯了,性格又有些鲁莽,今日私闯惊扰了您,都是我这个身为上级的平素督促不力,还请您责罚于我。”
卢恒闻言顿时笑了起来:“这倒不算什么——你以后好好督促着他便是了。倘若你们都没事了,就回去歇息片刻吧,未时再来这里。”
“是。”殷昊应了一声,行礼告退。方捷看了卢恒一眼,也匆匆忙忙的拜下身去,跟着去了。
卢恒有些出神的望着两人离开后,兀自还在风中轻轻晃动着的两扇门扉,一阵风从外面挤了进来,他不禁抬手将外袍拉的更紧了些。
风依然在吹着,门扉乒乒乓乓的响个不停。卢恒只得站起了身,自己去关那房门。
一边关门一边暗暗嘀咕:“真是的,跑到哪里去了?这叫‘玩忽职守’,知道不知道……”关了门之后,却又兀自笑了起来。
早就听说殷昊敢于拼命,还真是名不虚传。
第二十六章 告捷(上)
这一日原本是风和日丽的天气,然而将近酉时的时候,却突然变了天,风一下子大了许多,夹着尘土沙石,直把整个天空都遮蔽的阴阴惨惨。
到了酉时三刻的时候,全军一齐用了餐饭。因为要尽力的掩盖行踪,所以无法生火做饭,都只能就着冷水吃些干粮。
戌时,在白山城前驻扎许久的两万余军队突然偃旗息鼓,停止了一切活动,全军进入随时待命状态。
到了二更二点,由殷昊领着五千人先行出发。
卢恒看着殷昊翻身上了马,挎着刀,镇定自若的将五千人调配整齐,渐渐的一路出了关去,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殷昊自己主动要求承担的这个责任有多么重大而又多么艰难,他心里是很清楚的。
白山城南面的那条山路鲜为人知,城防薄弱,显然是一个攻城时候的最佳突破口。可是他们能想到的,敌人又岂会想不到?伊娄疾这个人在北胡这几年也还有些名声,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肯定早就提防他们会从南面攻打。正是为了让伊娄疾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他才事先布置军队在城东面喧闹不止,做出的完全是一副要从城东攻打的架势。以一个颇有历练的将领的眼光来看,当然明白什么叫做“声东击西”。可是这一次他偏偏就要跟他来一个“声东就击东”。
北胡人擅弓马骑射,作风剽悍英勇,善于攻城。然而他们以游牧为主的特性也就注定了他们却不善于守城。在如何修筑城防工事上,这些年来北胡人从延朝偷师了不少,但跟延朝本土的许多发达工艺比起来仍是天差地别。所以即使北胡人占了白山城以后加强了在东面的防御工事,恐怕也不会就强到哪里去。
伊娄疾恐怕已经料定他们在东面不过是个幌子,打得肯定是从南面攻城的主意,所以在兵力布置上肯定会以南面为侧重。殷昊所带领的那五千人马正是为了让伊娄疾最终确定自己所料属实的关键一步棋。当那支人马吸引了白山城守军的主要兵力之后,真正的大军就会开始从东面攻城。白山城里守军不超过三万,即使有所准备也不可能两面兼顾。况且被他们连续吵闹七日,守军还能有多少体力和斗志,都难说的很。
归根结底,只要殷昊所领的那支队伍能够成功牵制住守军的主要兵力,他所设想的计划基本上就能够得到实现。万一殷昊失败了,那显然他们要一举攻下白山城就会难度大增。
这是责任。而危险,更甚于责任。
调拨给殷昊的只有五千人马,其中也只有三千余人能算上年轻力壮,就靠这样微薄的力量要去和几倍于自己还占据了地利的敌人相抗衡,只要稍有不慎,恐怕就会落得全军覆灭的下场。
卢恒清楚的记得,在下午全军将领的会议上,他宣布这项任务转由殷昊负责,原本负责的施开杰另转和许尚安一同承担先锋之职。那个时候,施开杰的脸上的的确确露出了松了一口气来的表情。
虽然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不应该,但卢恒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谁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在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谁会心甘情愿的去选择比较危险的路走呢?
只是,这倒证明了殷昊的眼光却是不错的。
但愿殷昊也能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修正他在他心目中原本存有的印象吧。
卢恒正眺望着那五千人马已经消失的方向发呆,刘昭却从下面的军队里走了出来,抬头望了一眼卢恒,变了原本行走的方向,径直朝卢恒走了过去。
站定了之后欲行礼拜见,被卢恒摆手免了,轻咳了一声后,刘昭方开口道:“小侯爷,今次我要去督促中军,亲兵就交给刘晖和陆公子了。”
卢恒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又不上前方去杀敌,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自己要小心才是。”
“多谢小侯爷关怀。”刘昭笑了笑,立刻拜谢了。然而要他不担心又如何可能呢?以往侯爷挂帅,他作为侯爷的亲兵,却从来不曾担心过侯爷,只觉得侯爷在战场上似乎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然而卢恒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看着他如何从一个小小孩童成长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又如何成了今天的少年元帅。但无论怎样,卢恒在他眼里依然是一个孩子,依然是那个需要他照顾需要他陪伴的小孩子,交给别人,他总是不放心似的……
“嗯?那是怎么回事?”卢恒突然出声的询问打断了他的沉思,刘昭连忙顺着卢恒的眼神抬头望去,只见是他弟弟刘晖正领着陆剑秋往这边走来。陆剑秋极其难得的穿了一身轻甲,手里拿着他的银枪。然而看起来,他似乎总还是有些别别扭扭的样子。
刘昭禁不住莞尔,凑近卢恒身旁道:“陆公子不习惯盔甲,就替他找了一身轻甲,毕竟要上战场不穿些护甲总是不成的。”
卢恒却兀自笑得开心,只差要拍起手来似的,连声道:“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了,该找个画师画下来才是。”
目光紧紧的盯在陆剑秋身上,竟是没有离开分毫。
刘昭的心里忽然微微一动。
说话间那两人也走了过来。刘晖给卢恒和他哥都行了礼,陆剑秋跟刘昭寒暄了几句,却就是不理卢恒。偏偏卢恒却一直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刘昭见这里没什么事了,就拉着刘晖告退下去。
等他们都走了,卢恒才“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陆剑秋斜了他一眼:“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卢恒却摇头晃脑道:“可惜啊可惜,堂堂陆平陆将军的儿子,却说穿不惯盔甲。”
陆剑秋撇了撇嘴:“其实呢,我是怕一旦我穿了一身盔甲,北胡人要以为我才是主帅的。”
卢恒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的确,这人倘若换上一身铠甲,手持银枪,恐怕真的要比自己像个元帅样子的多。
长成这样,又不是他自己愿意的。
于是再狠狠的瞪上一眼。陆剑秋却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刘昭可是把你交给我了,你可要乖乖听话才是。”
卢恒白了这人一眼,真是的,也不想想跟他比起来自己简直可以算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了吧?说大话也要靠点谱吧?
“那我先谢过陆大哥你了,只是这战场上刀枪剑戟的可不长眼睛,某些人第一次上战场,恐怕还是要谨慎些为妙吧?比如不要离开本帅太远之类的?”卢恒眯起眼睛看着陆剑秋。
陆剑秋却只是很敷衍似的点了点头,一副完全没往心里去的样子。
“我说的你听到了没有啊?”卢恒给他气的瞪大了眼睛一脚踹过去,却被人轻描淡写的躲开了,只得恨恨的收了脚继续道,“我说的是真的啊,虽然敌人是不太可能杀到帅旗附近,但流矢可还是要小心的……”
话未说完,陆剑秋忽然转过身来低下头微微笑着凝视着他。
目光相接,不知怎的,突然就一时语塞了。
“我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陆剑秋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还是说,”声音突然被压的低了,“你很担心我?”
卢恒猛地咳嗽了一阵,立刻把脸扭开了去。
刘昭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拉住刘晖又跟他细细叮嘱了几句。刘晖早听他哥说了无数遍了要怎么仔细怎么小心,真是耳朵听出了茧子,要不是这是他一贯敬重的很的长兄,他可真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再听一遍。又叮嘱了一遍之后,刘昭才又问:“你可都记清楚了?”
刘晖叹了一口气:“哥,我是第一次上战场么?往日里跟着侯爷大大小小的仗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场了,你还不放心我什么?”
刘昭还是不紧不慢的道:“今日毕竟与往日不同……”
“我知道我知道,今日我肯定会打点起一百二十分的小心确保小侯爷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可行了?”刘晖终于忍耐不住打断他哥的话。
“你有这样的心就好,可千万不能粗心大意了。”刘昭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回头望了望卢恒在的方向,微微怔了一下,又笑着摇了摇头。
刘晖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哥的动作,也跟着回头望了望,只看到卢恒依然坐在那里,陆剑秋站在他身边,和方才一样,实在不明白他哥是何意思,不由问道:“哥,你怎么了?”
刘昭一愣,随即笑道:“没什么,你快去忙你的吧。”说着拍了拍他兄弟的肩,回头走了。
小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
长大了的孩子所需要的陪伴与照顾,已经不是他能给的了吧?
虽然心里是明白的,但回想起曾经的那段仿佛一直洒满了暖融融的阳光的日子,还真是难免有些怀念啊。
殷昊所率领的五千人马出发不久,大军也由许尚安和施开杰分别领着一支人马作为先锋,分批开拔。
此时入夜已深,风比白天的时候略小了些,天空上布着些浓云,遮蔽住了月亮,只偶尔有几点疏星从云缝间露出来,光也是黯淡的。四周万籁俱寂,一团漆黑,本是有些阴测测的气氛,然而散在风里的整齐的行军脚步声,却又为这样一个夜晚平添了一层紧张和肃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军离白山城也越来越近,忽然就有人看到前方南面的天空被冲天而起的火光映得通红,随即就有阵阵喊杀之声夹在风里传来。显然由南面佯攻的计划已经顺利展开。
此时传令官也快步跑来报告,三更已到。
卢恒抬头又望了一眼南面的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开始攻城!”
令旗挥起来的时候,早已预备好的火把一个接一个的迅速被点燃了,火光就是命令,霎那间,万余支火把将白山城下映照的亮如白昼。
卢恒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这一支一支的火把点燃了,燃烧了,燃烧的手几乎都有些微微的颤抖。然而他又必须告诉自己冷静,他现在是,三军的主帅。
他仔细的斟酌过反复的思量过,现在终于到了付诸实践的时候。
战鼓齐鸣,喊杀声冲天而起,这些都是他最为熟悉的声音,可是这和他以往带兵冲锋陷阵不同了。
他紧紧拉住马的缰绳,帅旗在身后的位置迎风飒飒飘舞,忽然就起了过去,想起了他跟在爹爹身边,看着爹爹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总以为做主帅就是很威风很光荣的事情,他还完全不懂得“主帅”二字所承载的巨大的责任。
当种种意见种种主意统统汇聚到他面前、所有人都期待着他做出最好的最合适的抉择的时候,他也曾彷徨过迷惑过,他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还没有做元帅的能力。
可是有人对他说:每个人要成为元帅的将军,总有第一次的吧。
还说,你可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这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然而这样的话语由这个人说出来,似乎就带着有特别的温暖,似乎一下子就能让事情变得轻松简单些了。
想到这里,卢恒禁不住侧过脸看了看身旁。
陆剑秋跨坐在马上,静静的眺望着远方。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早已看熟悉的俊逸眉眼,竟也是能够带给人温暖感觉的。
心里忽然就觉得镇定了不少,仿佛找到了某种可信赖的、可依靠的存在。
他回过了头,抬头让自己的目光直向远方飞去。
白山城东面的攻城工事早就搭起了一些,虽然时间短促修的简陋,但总比没有要强。白山城内的北胡人果然如预料般中了计策,兵力都集中在南面一带,等到发现真正的大军是出现在东面的时候,再调整已经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混乱。
趁着北胡人尚未来及将主要兵力调集到东面来,两支先锋部队以最快的速度搭起云梯争分夺秒的抢占有利地势。然而北胡军队毕竟也是身经百战个个剽悍英勇,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都就近借着城垛的隐蔽,或用弓箭或近身肉搏顽强的阻挡着攻城士兵的推进。一时陷入胶着。
然而趁着这一时机,延朝军队的弓弩手已然爬上了由木头搭成的塔楼,用浸透了油的布裹住箭头,点燃了,一齐用强弩射入白山城内,不过片刻功夫,城内顿时燃起了熊熊火光。一时间,喊杀声、马嘶声、火烧声、箭矢破空声,又夹兵刃交击声、惨叫声、坠落声,混成一片,难以明辨。只看到有攻城的士兵从云梯上攀上去被敌人砍倒,直直的栽落下来,立刻又有接下来的人顶着盾牌继续向上攀登。终于渐渐在烧红了半边天空的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到站在城墙上的穿着延朝铠甲的士兵要多于穿着北胡衣装的人。
正当已攻上城去的先锋部队想要下去打开城门的时候,忽然城中又有震天的喊杀声起,顿时城墙上又乱成了一团。白山城的主力守军终于从南面脱身赶赴东面,可是现在想要再将延朝军队驱出城外已然不太现实,源源不断的有士兵继续从云梯攀上,而城下还有士兵在不停的冲击着城门。
混战从子夜一直持续到了辰时,才算渐渐的收了尾。
阳光冲破云层,重新洒在白山城上。然而一夜之间,白山城却已经变了模样。城内有将近一半的建筑经过了大火的焚烧,此时虽然都已经扑灭了,但袅袅的黑烟依然在断垣残壁之上萦绕不去。城中街道上处处可见鲜血淋漓的尸首。而在城墙下堆积的则更多。
据查报,大概在寅时左右,白山城守将伊娄疾见大势已去,已带着精锐亲兵从城西逃出,弃城而去。此后本已落于下风的北胡军队更是混乱不堪,经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剿杀,基本战死,或者被俘。
经此一役,光州白山城重新落回延朝掌握。北胡守军三万余人,死伤万余,被俘七千余人,逃脱不足一万。而延朝七万人,死伤不逾五千。
第二十六章 告捷(下)
经过初步的清理和规整,到将近巳时时分,所有将士于城东门前,列队迎接主帅入城。
卢恒骑在马上,纵马慢慢的走着。他的目光缓缓的漫过面前夹道欢迎他的将士,直落在那座在阳光下那座重新回归延朝怀抱的城池。
即使到了现在,他也几乎不敢相信一切进行的如此顺利。白山城经过这一夜的血与火的洗礼终于成为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他又一次把目光收回到道路两旁的那些将士们身上。许多人脸上都还沾满了血污烟尘,根本还没来得及去擦一擦洗一洗,一夜奋战,大多也都是精疲力竭。可是每一个人的脸上此时此刻都露着笑容,都带着兴奋。
因为他们胜利了。经过了五个月的艰苦训练他们终于迎来了一场畅快淋漓的完胜!
然而,这胜利来的如此容易如此顺当,反倒让人心里又有些不踏实了。真的会如此顺利么?
卢恒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的收紧了一下。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胜利了难道还不好么?他们本来要求的就是速战速决的效果,现在实现了,却反而要怀疑自己,真是莫名其妙了。
于是他也努力的放松了自己,在马上冲着道旁的将士们微笑起来,这一下却仿佛是点燃了一挂炮竹,整个白山城顿时都陷入到了喧闹欢腾的气氛当中。
庆祝归庆祝,一切事情都还要有条不紊的进行处理。
虽然经过一夜的激烈战斗无论是士兵还是将领体力都透支的厉害,但此刻还远远未到能够休息的时候。城里的还要进行严格的搜索,确保没有北胡的残余。要整编好巡逻值班的军队,要安排几万人的驻扎吃住,当士兵们都可以休息下来的时候,将领们还要进行更重要的策划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等到卢恒算是结束了这一天所有事务的时候,已是将近夜半。从前一天开始到现在就几乎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和众人商议事情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一切暂时告以段落,疲倦感就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的涌了出来。
他站起身来走出门去,稍稍舒展了一下筋骨,夜间冰冷的空气顿时涌了进来,本有些昏沉的头脑猛然清醒了些。这时已有亲兵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卢恒吐出一口气,不觉精神舒畅,微笑道:“咱们这就回去吧。”
回去的地方,是指在白山城里临时收拾出作为帅府的一处宅院。原本大约也是给北胡人的将领居住的,虽说没有遭到多少破坏,但半天之内,居然能把一切都收拾整理干净,倒也够为难那些亲兵们的。
这处宅院不大,装饰也颇简朴,疏疏落落的栽着些北方常见的花木,青石铺就的走道,三进院落,还都算宽敞,都有东西厢房环绕,中间由抄手游廊连接,最后还有一处颇为清净的小园子,卢恒本也不爱繁奢,所以对这里倒挺喜爱的。
当下由亲兵提着灯笼在前引着,推门进去之后,只觉有一股凉意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扑面而来。而夹在这风里一同传来的,还有一缕似有似无的清幽的笛声。卢恒愣了一下,随即在唇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让亲兵都退下了,他独自穿过空旷的院子向宅邸深处走去。
每向里面走一步,笛声似乎就要清晰一些,等来到第二重院子的时候,笛声已经听得非常清楚,清幽,婉转,又仿佛略带了一丝缠绵,适合江南水乡的乐器此刻响在北国的夜里,总显得有些那么不协调,反倒就有了些许恍如梦境般的不真切的感受。
卢恒转过影壁走进了第三重院落,院子里在他左手边种着一棵看上去已有些年头的银杏,夜风吹过,就有扇形的叶子扑扑簌簌的落下来,树上残留的叶子间,漏下几缕星光与朦胧的月色。就在树阴蔽及的廊下,一个穿着一身淡青衣衫的人,正坐在游廊的扶栏上,手中握着一支横笛,横笛的尾端系着杏黄的丝绦,一小块温润的脂玉映着月色微微摇曳。
卢恒就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你倒是真有这个雅兴。”他说着快步走过去,背过身双手一撑,脚尖用力,也跳上游廊的扶栏坐了下来。
陆剑秋把笛子从唇边移开,微微一笑:“等着跟你道一声‘恭喜元帅大人旗开得胜’啊。”
卢恒一下子笑了起来:“得了吧——其实这才刚刚开始,后面棘手的事情多着呢。”说着就又微微蹙起了眉,抬头看着在云间半藏半露的月亮。
“一步一步来吧。”陆剑秋叹了一口气,从斜倚着的柱子上直起身子,也跟卢恒一起抬头看向天空,“今晚的天空,还真是安静啊。”
“唔?”卢恒不大明白的眨着眼睛扭头看着他。
“我是说,现在的天空一点都看不出昨夜里被火光映红了半边的痕迹了,又静谧又安详,不是么?”
卢恒转过头认认真真的打量了天空半晌,才点了点头:“的确。不过这又怎么了?”
陆剑秋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昨天的一场战斗,死伤了那么多人,不过是为了争夺这一座城池,然而说不定数百年上千年后,这座城池都荡然无存了,不会改变的唯独天地而已,这样看起来,倒会觉得牺牲的那些人意义与价值何在呢?”说完停了片刻,忽然转头看了卢恒一眼,一拍脑袋道:“啊,你可别生气,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卢恒轻笑了一声,扭过头来看着他,乌黑的眸子在清亮的月色下显得分外纯净:“我可没那么容易生气。你说的话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我从不觉得那些人的牺牲是没有价值的。倒不是说什么为国为民之类的漂亮话,只是一个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人,也会有想要去珍惜想要去保护的东西吧?人生再长,也不过百年时光,不可能真的看到一千年一万年以后的事,所以,在有限的生命里去珍惜保护自己重视的东西,即使牺牲了,也不能算是没有价值了吧?”顿了顿又笑道,“我这也是随便说说的,你可别笑我。”
抬眼,就迎上了那双深邃修长的眸子,平时都带着一丝笑意一丝随性的眸子此时此刻却深深的凝视着他,那目光,在月色中微微流转,他却看不懂了。
“不,你说的很好。”面前的人忽然笑了起来,空着的那只手仿佛是无意识的抬起来,挑开了他散落在颊旁的发丝,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只是很轻很轻的一触,然而他仿佛被烫到了似的猛地一颤随即就向后一躲。
就像是从梦中突然惊醒,一下子两人好像都有些怔住了,原本和谐的气氛就莫名的变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咳咳,”卢恒干咳了几声,一心想从这样奇怪的气氛中摆脱出来,低头看到陆剑秋手里拿着的那支笛子,不假思索的立刻问道,“对了,你刚才在吹的是什么曲子?”
“刚才?”陆剑秋的声音却已经听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自然了,他拿起笛子笑了笑,“那支曲子叫《长相思》。”
“《长相思》?”卢恒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别有用心的笑了起来,“你在想谁呢?”
陆剑秋把玩着手中的竹笛,摇了摇头:“没有想谁,只是看着明月,想起扬州来了而已。”随即微微勾起唇角,曼声吟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笛子是在扬州学的么?”卢恒好奇的问。
“是啊。”陆剑秋点点头。
“扬州啊……”卢恒抬起头直直的看向天际,“听说扬州很繁华很热闹,是吗?”
“是。”陆剑秋笑着重新靠在柱子上。
“扬州有什么好玩的?”卢恒又扭过头看着陆剑秋问道。
“扬州么……”陆剑秋微微沉吟了一下,“有瘦西湖,大明寺,二十四桥,到了春天的时候满城都开遍了琼花,像是落了满城的雪。扬州的玉器、刺绣也都是很有名的,还有扬州菜,啊,对了,还有明月山庄。”
卢恒一下子笑了起来:“明月山庄好玩么?”
陆剑秋一脸正经的点了点头:“我觉得还不错。”
卢恒又笑了起来:“真好啊,真想去扬州看看呢。”
“没去过么?”
“没有。”卢恒摇了摇头,“我小时候爹爹都忙着打仗、练兵,等我大了就是跟着爹爹,哪里有战乱就去哪里,没有就还是在京畿驻扎,扬州是自古富庶安定的地方,当然就没机会去了。”
一时无话,夜风吹过,银杏树叶还是扑扑簌簌的落下来,想必明早起床的时候会看到满院的金黄吧——
“恒儿,”陆剑秋的声音却在这寂静的夜里响了起来,很柔和的语气。卢恒下意识的回过头望着他,看着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对他说,“这样吧,将来等你凯旋了,我就带你去扬州,好么?”
卢恒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真的?”
陆剑秋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那可就说定了!”卢恒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又探身过去认真道,“可不许反悔!”
陆剑秋看着他笑了起来:“不相信我?要拉钩么?”
卢恒刚想抬手,忽然觉得这也太孩子气了,就赶紧又放了下去,努力显出严肃的样子道:“我看就不必了,姑且相信你吧!”
陆剑秋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现在你该去睡觉了。”
卢恒翻身转进游廊内侧,站起身来叹道:“现在可还不行,我还要起草一份给皇上的奏疏呢。”
“报喜的么?”
“——啊,就是汇报一下情况啦。”卢恒摆了摆手,然而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正极力压制着心里的喜悦,“你先去睡吧。”
走在他身后的人却只是跟上了他的脚步,轻快的说:“不必,我陪你。”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说起来我还是你的侍卫,哪有丢下你不管的道理?”
卢恒刚想说你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然而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夜晚,一切看上去都圆满的像一场梦。
所以,就这样保持着吧。
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珍惜的东西,一样。
第二十七章 溃败(上)
光州处于延朝疆域的边缘,整个州呈长条状,地广人稀。地形上中东部以山地为主,而再向西走则是大片戈壁。但这戈壁并非彻底荒芜,而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绿洲,这些绿洲往往因为地势低落而有充沛的水源,所以人畜兴旺,物产丰富,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被称为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依据这样的地形特点,北胡的军队主要也是囤驻在光州西部,与驻守白山城的人马隔开了距离。而对于现在已经占领了白山城的延朝军队而言,白山城不过是收复光州的开始,接下来还要穿过中间广大人迹罕至的山区,向富饶的光州西部继续进攻。只是,光州地形狭长,中途补给非常重要,要想一口气收复失地简直是痴人说梦,当下必须先是稳扎稳打,建立稳定牢靠的补给线才有可能向西部进军。所以占领白山城后的几天时间内,一方面军队在休整,一方面将领们在安排接下来的行动,同时还要谨慎提防敌人。虽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但也仍然处处充满紧张忙碌的气氛。
在这样紧张忙碌的气氛下,连陆剑秋这样一向把自己定义为“闲人”的人,也无法置身事外。身为主帅唯一标明的“贴身侍卫”,无关他个人意愿,依然被视为一个重要人物,在大家都忙碌不已的时候,终于难逃主帅大人“法眼”,经常被派去传达些什么指示,或是联络什么将领。尽管他一再抗议这样的事情分明原本是由其他亲兵去做的,但总是被主帅大人轻描淡写的一句“交给你办我比较放心”或是“大家都很忙你一个人闲着难道不会觉得过意不去么”这样的话给打发出去了。
虽然他很想说“我没觉得有什么过意不去的”,然而考虑到自己毕竟还代表着明月山庄的形象问题,只得作罢。
在入驻白山城的第三天的下午,他又奉命送一份元帅手谕去给先锋许尚安,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卢恒手里捧着一个异常精美的盒子小心翼翼万分谨慎的交给一个信差打扮的人。陆剑秋正心中暗喜终于不用自己跑腿的时候,就隐约听到那边飘过来什么“京城”、“陛下”之类的词语。待到那信差也小心翼翼万分谨慎的捧着盒子走了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卢恒正松了一口气似的靠在椅子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听他这么问顿时抬头用很惊异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没看出来么?那么慎重的东西,当然是呈给皇上的奏疏。”
“……那个东西,你不是进城当天晚上就写了么?”
卢恒哈哈笑了一声:“拜托,写给皇上看的能随便写一写就送出去么?当然要反复的仔细的修改,再仔细的反复的修改了又修改之后,再精心的誊抄完毕,才能送出去,已经算快了呢。”
陆剑秋默默无言的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说起来,这次功劳最大的应该是殷昊吧。”卢恒把双手抱在头后,仰起脸看着屋顶,“虽然两支先锋军在攻城时表现的也非常出色,但如果没有殷昊成功的牵制住了敌人的力量的话,攻城的难度一定会大大增加的。”
陆剑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看了坐在桌子对面的少年一眼。
少年却突然笑了起来,扭过脸来看着他:“我们进城的时候,你看到殷昊了吗?”
陆剑秋放下了茶杯,淡淡道:“没有在意。”
卢恒呼了一口气,又倒回去望着屋顶,一脸回忆的表情道:“他那个时候啊,浑身都是血的骑着马立在路旁,连马身上都沾满了血迹,可脸上还是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表情。真是不负他‘修罗鬼’的绰号啊。”
“修罗鬼?”陆剑秋疑惑的问。
“是啊。”卢恒点了点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因为他刀法狠辣,在战场上又一直是不要命的样子,杀起人来毫不留情。凡是与他交过手的敌人无不对他印象深刻、心惊胆寒,所以就有了这么一个在暗地里流传的绰号。”
“……修罗鬼啊,”陆剑秋慢慢的念了一遍,抬头看着窗外轻笑了一声,“确实挺合适的。”
“唔?”卢恒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跟殷昊,很熟么?”
“一起喝过酒而已。”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卢恒的声音猛地大了起来。
“你又没问过。”陆剑秋轻轻松松的说着,站起了身。
卢恒愣了一下,眉头突然一蹙:“我明明问过!你跟我说是听人提起的!”
“啊,有这样的事么?”
“你不要给我装糊涂!”卢恒说着也生气的从椅子上跳下来。
“……好吧,就算有这样的事好了。”陆剑秋笑眯眯的转过头,无视卢恒满脸写着的“你明明就有”的表情,继续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说‘不要扯上关系比较好’?因为是‘修罗鬼’么?”
“诶?”卢恒莫名的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来了似的连续“啊”了几声:“不是‘修罗鬼’啦,是……”
却还是没说下去。
“是什么?”
“你就一定要知道么?”卢恒不满的瞪了面前一脸勤学好问表情的人一眼。
“人人都是有好奇心的。”陆剑秋笑道。
卢恒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的跌坐回椅子上:“……其实军队中不知道人很少吧,殷昊,喜欢男人。”
“……就这样?”
“当然不止这样啦,”卢恒不耐烦的抓了抓头发,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才又道,“他、他、他,听说,他跟很多男人都有……”
终究好像是找不到合适的字眼继续说下去了。
陆剑秋转身走回了桌旁,俯身道:“所以,不要扯上关系,是怕我也和殷昊……”
“不是不是不是!”话没说完就被卢恒急促的否定打断了,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有些为难的神色,“只不过、只不过跟殷昊扯上什么关系的话,都难免会被人暗地里说三道四几句……”
“所以呢?身为主帅,你也觉得殷昊这样,是很不对的?”陆剑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卢恒已经觉得整理刚才那些话让他头脑快要一片混乱了,当下只是下意识的回答道,“我个人而言的话,倒是觉得这无所谓对错……这样的事情又不少见……只不过是喜欢,应该都是一样的吧?”
良久没有声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卢恒就是觉得一旦想到这样的事情他就会觉得脑袋里一团模糊呢?无论是殷昊也好还是汪默也好,反正碰到这样的情况他就觉得很搞不清楚。
“啊,这样说起来的话,”身后的声音突然从没什么感□彩的平淡换成了一种明快的语气,“小侯爷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了?”
卢恒顿时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猴子,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似的猛地回过头去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很正常吧?你也十八岁了,有没有什么订了亲的京城名门淑媛啦、青梅竹马什么的?”陆剑秋笑得绝对是一脸很可疑的亲切表情问道。
“才没有那种什么奇怪的东西呢!”卢恒一下子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陆剑秋的鼻子道,“我看你今天怎么有点不大对劲?还是太悠闲了么?你尽管悠闲我可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说着就不顾一切的回过头冲了出去。
陆剑秋保持着微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风从窗外涌了进来,吹得杯中清冽的茶水都起了涟漪。
“果然是小孩子啊……”陆剑秋拿起了杯子,将已经冷掉的茶送到了唇边,唇角在杯后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脸都红了呢……”
冷了的茶喝起来倒也别有风味,那种清香是要慢慢品,才能品得出来的。品出来了却又会特别悠长。
他把茶杯重又放回桌面,转身也走了出去。
怎么说也是侍卫,忠于职守可是一个好侍卫的必备条件。
第二十七章 溃败(中)
攻下白山城后的第五天,卢恒下令全军出发,继续前进。
白山城背倚白山而建,山势起伏连绵,又因战乱迭起,山里的居民要么避祸他乡,要么深居简出,本来就地广人稀,这下更是全无半点人烟。加上又是深秋,风霜催逼,枯木衰草,荒山野岭,头顶高而远的天空上,偶尔划过一道苍鹰觅食的影子,就几乎是唯一带有生命气息的痕迹。
攻下了白山城,他们当然不需要再隐藏行踪,所以趁着清早,东边的天空刚刚泛白,军队就浩浩荡荡的从城下出发前进了。之前一仗胜得干净漂亮,士气高涨,几乎所有士兵都不再觉得北胡人有什么可怕,甚至还觉得元帅将军们那么谨慎有些多余。北胡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还不是要吃五谷杂粮,还不是被砍了脑袋要丢性命?就这么一路杀将过去,光州多大点地方?把北胡人都打回去好归家过年呢!
刘昭骑着马顺着队伍来回看了一看,听到了不少诸如此类的言论。虽然按照军纪,行军途中应该集中精神,毋要多言,不过此刻是压不住的,而且这样充足饱满的士气也没什么不好。他微微笑了笑,对身旁的一名百夫长吩咐了一句“别让他们高兴过了头,仗还有的打呢”,就轻轻一夹马腹,调转方向,直向中军正中飘扬着帅旗的地方纵马而去。
中军亲兵营一见刘昭策马向这边来了,都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卢恒见是他来了,不由一笑,随口问道:“队伍中可有什么异常?”
刘昭在马上行了礼,才开口道:“启禀元帅,若说队伍有什么异常,那就是士气异常的高涨,所有将士都斗志高昂,还有人说咱们可以回家过年了。”
卢恒闻言却似乎并未显得高兴,反而敛了笑容道:“这样可不行,后面要打的仗还多着呢,北胡人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现在应该随时绷紧了弦,处处小心才是,怎么能都想着回家过年了?”
刘昭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前方延绵不绝的队伍:“您说的很对,只是此时此刻要他们都冷静下来不太可能啊,毕竟刚刚胜利。我是想,士气高昂些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咱们的将领都能看清形势就好。”
卢恒一下子皱起了眉,小声嘟囔道:“就怕我们有些将领自己头脑也不清醒了。我们离真正打败北胡人还差很远呢。”
刘昭顿时一愣,转头看向主帅,卢恒却又已经舒展开了眉头,笑道:“算了算了,你说的也是,士气高涨总比低落要强,只是下面一座城池拿下来后可要好好整顿整顿,别打个小胜仗就高兴的忘乎所以了——前面是要到哪里了?”
卢恒说着,手松开缰绳向前一指,刘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远处原本还算平缓开阔的地势骤然又高了起来,两旁山峦起伏,只有一条大道在山峦中间绵延下去。
“那应该就是赤柳峡了。”刘昭的两道浓眉立刻纠在了一处,回头向一旁的亲兵道:“快把地图拿来。”
亲兵忙应了一声,七手八脚的翻出了地图递了上去。刘昭就在马上把地图展了开来,对照着上面做的记号又抬头看了看,眉头纠结的越发紧了:“小侯爷,前面果然是赤柳峡了。”
卢恒点了点头:“过了赤柳峡就快到丰登了。丰登虽小,不过扼守于赤柳峡前,面对后面大片开阔地势,确实重要。”
“但是这赤柳峡……”刘昭的眉头依旧舒展不开。
“昨天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赤柳峡一带都不见北胡人的踪影,丰登倒是有几千驻军,再加上之前逃去的伊娄疾的人,也不过一万多人。”卢恒道。
“可是……”刘昭一脸担忧的看向他。
卢恒却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放心,我还没糊涂呢!伊娄疾心高气傲,败于我们手中定不会忍气吞声善罢甘休,我们忙了这几天,他也不会闲着,何况北胡人在光州还有四、五万的人马。一点特殊情况都没发现根本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咱们万不能掉以轻心。”卢恒说着,脸上的神色越发严肃,转头厉声道,“传令官!”
“在!”
“传我的命令,就说已是正午,全军就地歇息,埋锅造饭,在得到我的命令前,任何人不允许擅自行动。”卢恒说完,顿了顿,换了稍柔和些的口气又继续道,“你再去传令,让施开杰施将军过来见我。”
“是!”传令官答应一声,立刻飞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命令传达下去,蜿蜒的军队渐次停止了前进,都在各自将领的指挥下改变队形,形成驻扎防御的阵势。天上太阳已经到了最高点,直直的投射在地面上,然而深秋天气里,却丝毫不觉得热,只觉得暖洋洋的颇为舒服,加上四处洋溢的饭香,更是让人心情舒畅,简直都快忘记这是在行军途中了。
趁着吃饭的时候,卢恒就带着人也在军中到处走了走,探问一下将士们。见到元帅大人亲临,士兵们自然是格外振奋,纷纷表示要英勇杀敌,报效朝廷。卢恒都微笑着点一点头,表示赞许,心里却丝毫不能觉得放松。
前些天在会议中,大家就都一致明确了,拿下白山城后,就是要拿下丰登,拿下丰登,就意味着打开了通往光州中部的大门。然而要想到达丰登,就必须穿过前面的赤柳峡。赤柳峡两旁山势险峻,只有一条路出入。虽然不算十分狭窄,但对于数万人的大军而言,就很危险了。倘若敌人在此设下埋伏,将他们围于赤柳峡中间,后果将不堪设想。
有这样完全可以以少胜多的地利,不知道加以利用的人简直不配领兵打仗。可是在占领了白山城后立刻派出侦查的探子却都说,在赤柳峡附近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丰登城不能过分靠近,但据观察,也丝毫没有见到城中守军有何动作,似乎只准备据城死守而已。
这样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看似非常顺利,然而在卢恒看来,却更加让人不安。
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北胡人一向骁勇善战,名将辈出,绝不可能任他们这样肆意纵深。可是,他们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夜袭白山城的时候,敌明我暗,然而现在情况却调转过来了。那他就不得不加倍的小心谨慎。
刚才施开杰奉令过来,就是让他作为先锋带领三千人马先行去赤柳峡中探一探路。他本是想让许尚安这个正印先锋去,也考虑过殷昊。然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施开杰对地形和敌人都最为熟悉,在攻城战中表现也算英勇,虽不及殷昊那等不要命的劲头,但现下探路的任务,更多的还是需要经验和谨慎,冲动和狂妄是最最要不得的。所以综合起来,还是施开杰更合适。施开杰听了他交代的任务,也十分干脆的接了令。卢恒看了看面前这个中等身材紫红脸膛的中年汉子,又觉得殷昊对他的评价也许有些过了头。施开杰怎么说也独力在蓟州驻守了两三年的功夫,没点本事怎么能行呢?
所以,在全军人马原地待命歇息的时候,施开杰已经点了原本在他手下驻守蓟州的三千精锐人马,离开大部队,向已经在前方不远处的赤柳峡前进了。
吃饱喝足的士兵依然没有接到前进的命令,在温暖的阳光下渐渐的都难免有些懈怠,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还有些人都睡意上涌意识朦胧了。虽然各级将领都极力督促着,但确实是没事可做。
卢恒心中却越发忐忑。
施开杰所率领的人马出发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却没有任何消息回来。当然,没有消息回来应该是意味着一切顺利,他们仍然在安稳的前进。
他现在真是有些后悔了,刚才只吩咐了施开杰一定要小心,不要冒失,却没有说没问题也要及时派人回来禀报。
他小声的叹了一口气,抬头向四面张望,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叫陆剑秋的家伙正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坐在一旁,看得他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趁着周围亲兵都没注意的时候,一脚就踢了过去。
陆剑秋猛地睁开了眼睛,连忙问:“怎么了?!”
“玩忽职守!”卢恒压低了声音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剑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瞅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你自己紧张,也不能用我来舒缓心情吧?”
卢恒却是一呆,这家伙不是快睡着了么?他怎么能看得出来他心里紧张?
“我可是在时刻注意你的,一点也没有玩忽职守,元帅大人。”没防备间,陆剑秋却靠近他的身旁,笑嘻嘻的丢下一句话,随即站了起来。
卢恒却觉得半边脸颊蓦的一热,不由抬头又狠狠瞪了那站的笔直的身影一眼。然而陆剑秋却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道:“我说,你派出去的人还顺利吧?”
卢恒心里咯噔了一声,也站了起来,向前一步走到了陆剑秋的身边。
心里一直隐隐的担忧此刻从别人嘴里说了出来,就连想自我安慰的余地都没有了。他下意识的攥紧了拳:“不知道啊……都不知道传点消息回来。”
拳头却突然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他猛然一惊,那只手的手指却缓缓的,但不容拒绝的将他的拳头掰开。
“别瞎担心了,他们大概全神贯注的在探路,忘了吧。等那个施什么的回来,你好好骂他一顿就是了,就说你知不知道元帅我有多担心你们啊,保管他被骂了也会很感动的。”
“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啊!”卢恒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来也真是怪了,给这人半开玩笑的说了几句,心里的忐忑还真是稳定了不少。他不禁有些感激的抬头望向陆剑秋,恰好陆剑秋也正看向他,四目相对,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了一瞬的恍惚,蓦的就想起一只手还在他的手心里攥着,连忙抽了回来。
“咳咳,那个,如果再晚些,我们大概就要在这里过夜了。反正绝对不能在夜里过赤柳峡。”卢恒干咳了两声以期掩饰方才一瞬的慌乱。
“哦,那挺好的,别有一番风味啊。”陆剑秋却完全没察觉到似的笑着挥了挥手。
“你这家伙以为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啊?”卢恒顿时皱起了眉,“我们是来打仗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又不会打仗,怎么办呢?”陆剑秋一直都在嘻嘻哈哈,全无半点正经。
卢恒瞪了他一眼:“你爹的在天之灵要伤心的!”
陆剑秋抬头看了看天空,扯了扯嘴角,淡淡道:“谁让他要死那么早?可怨不得我。”
卢恒却定定的瞧了他一眼,又默默的转回了头。
第二十七章 溃败(下)
然而,又过了近一个时辰,还是没有任何音信。卢恒再也坐不住了,抬头望向天空,太阳已经明显的向西偏了,风不知什么时候猛烈了起来,浓云开始在天上翻滚堆积,天色比起正午时要黯淡了许多。刘昭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一次纵马回到了卢恒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彼此心中的担忧,然而面对广大将士,现在却不能流露出分毫。
“这施开杰,办事怎么如此拖沓?也不知道派个人回来……”刘昭凝眉远眺,口中喃喃自语道。话音未落一阵骤然而起的狂风从赤柳峡的方向横扫过来,刘昭脸色蓦的一变,翻身下马跪倒,附耳于地
片刻,他抬起头,望向卢恒,脸色苍白:“元帅,情况不妙。”
卢恒点了点头,立刻翻身上马。
刘昭感觉到的,他也感觉到了。
刚才那一阵骤然而起的狂风,带来了化不开的血腥味。
敌人,果然来了。
令旗一挥,原本在原地休息的所有将士,立刻起身整队,结成防御阵型,方才还松散轻快的气氛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严整肃杀。
聚集了数万人的偌大的山谷旷野,此刻却寂静的只能听到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然而这寂静却似乎又蕴着极巨大的力量,如同绷紧的箭弦,时刻准备射出夺命的利矢。
就在这时,风里隐约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仿佛是用着和风同样疾驰的速度,马蹄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从模糊到清晰,从遥远到接近,不过一错眼的功夫,猛然就看到无数黑色的影子出现在山野上,这些黑影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下山坡逼近过来,近了才看清他们原来是全部统一的玄甲黑马,包括脸都用黑色的头盔包裹的只露出眼睛。全身上下唯一不同的颜色就是在胸□错嵌刻的两道血红的仿佛狼牙般的装饰。
在这些骤然出现的黑影飞速逼近的同时,正对的赤柳峡中间猛然出现了一群人。在整个队伍最前端的先锋营将士都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这群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延朝军队的铠甲,然而每一个人又都是血污满身,盔斜甲歪,拼命的策马向前奔逃。
又是一阵狂风扫过,风中的血腥味浓烈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的嗅到。
同时带来的还有从赤柳峡里传来的,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惨叫:“血牙铁骑!是血牙铁骑!”
更多的黑影伴随着这撕心裂肺的惨叫,蓦的从赤柳峡中涌出,根本不管那些满身鲜血拼命奔逃的残兵败将,如同黑色的旋风,从正前方向延朝大军扑了过来。
中军亲兵营驻扎在原野上地势较高的一块地方,中军团团将亲兵营围住,而亲兵营又密密匝匝的把主帅护在当中。卢恒早已眺望到那些黑色的影子猛扑过来,也听到了远远传来的“血牙铁骑”四个字。
心里蓦的一沉。
血牙铁骑,犹如梦魇般的名字。
北胡人本就善于骑射,金鹏王朝更是有两支无往不利的铁骑,一支是鹰骑,是这些年才建立的,另一支就是历史悠久的血牙铁骑。血牙铁骑全体将士一律黑马黑甲,胸甲前雕有血红的狼牙标记,象征着屠戮与征服。
血牙铁骑速度快,手段狠辣,作风剽悍,无往不利,在北胡与延朝的边境频频活动,每一次大的战乱都少不了他们活跃的身影。血红狼牙所及之处,无不尸横遍野、一片焦土。
这样一支可怕的骑兵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光州?!从来就没有任何情报显示光州有了增援!
他心中念头尚未转完,就听到在大军前方猛地爆发出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叫:“血牙铁骑来了!血牙铁骑来了!血牙铁骑来了!”
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抵御,整个先锋阵营骤然大乱,只看到黑色的影子如利剑般直插入其中。
“混账东西!”刘昭猛然爆发出一声怒吼,额上青筋蹦得老高,“都是那群原驻军!全都是饭桶!”说着猛地一打马,扭头对卢恒道,“我带人去压一压!”话未说完人早已在远处。
卢恒紧紧的攥住缰绳,脑海中却只翻腾着一个念头:为什么,血牙铁骑会出现在这里?
这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血牙铁骑早就到了光州?难道伊娄疾早知道有增援?所以才干脆的放弃了白山城?是做好了联合血牙铁骑的准备设计围歼?
血牙铁骑来了,那后面呢?还有增援吗?血牙铁骑是来了一部分还是全部都来了?伊娄疾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正得意的笑着等着看他们的笑话么?
机关算尽,这颗棋子却霸道而突兀的打破了他全盘的计划。
决不能就这么任他们为所欲为!
血牙铁骑全部也就是三万人马,即使都来了,人数上依然是他们依然有了将近一倍的优势!
……可是,人数,在这种时候究竟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呢?
远远的,可以看到,在黑色利剑的挥砍下,整个先锋阵营早已凌乱不堪,节节败退,刘昭带了中军一支人马冲上去拦截,然而和前面退下来的自己人撞在了一处,一边要向后退,一边要向前进,乱做一团。绝望的嘶叫依然无休无止的响彻在原野的上空。
血牙铁骑,这四个字仿佛是夺命的咒语,并入先锋阵营的一万多原驻军,简直吓破了胆,除了惨叫,奔逃,什么也不会了。而这样的恐慌就像传染病一样迅速的扩散到了后面更多的人身上。
什么士气高涨?根本都是骗人的。面对这么一点困难这么一点突发情况哪里还有半点士气存在?
许尚安已经弹压不住了,如果刘昭弹再压不住,先锋营和后面的中军混杂在一起,那中军剩余的人,也只有败退一条路可走。
必须顶住!必须要扭转局势!
首先是要稳住军心,要止住退势,站稳脚跟,才有可能跟敌人一较高下——然而现在前面的部队都是在一昧后退,哭爹喊娘乱成一团。
不能这样!
卢恒猛地提起了缰绳,突然前方斜刺里杀出一支队伍,插入了正肆无忌惮突入的黑色潮水当中,黑色的潮水顿时明显的滞了一滞,不能再随心所欲的突近。
“是殷昊!是殷昊的旗子!”刘晖在一旁指着远处激动的大叫起来,“殷昊真他妈的有种!比那些龟孙强多了!”
“我们走!”刘晖尚未反应过来,猛然间只觉得旁边白色的影子一闪,再一看,就见卢恒一马当先从高坡上直冲了下去,而一匹栗色的马紧跟而去,马上之人正是陆剑秋。
“小侯……搞什么!”刘晖的头猛地嗡了一声,将手一挥,大喝道:“你们还愣个屁啊!还不快跟上去保护元帅!”
周围亲兵轰然应声,一齐冲下高坡,追着那一白一栗两匹马的身影而去。
刘晖拼命催马快跑,拔刀在手。
卢恒那个混小子真他妈能乱来!你想亲自去鼓舞士气弹压颓势,可你能不能看看形式?你能不能打个招呼?你他妈的知道不知道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都会给我哥剥皮抽筋的!
刘晖在心里骂着,然而抬头看看前方那个银盔银甲直向前冲的身影,又不由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这才是,他们的小靖安侯。
他怒喝一声,马向前猛地窜了几丈,终于赶上了那道白色的身影。
卢恒带头向前冲去,帅旗高高飘扬在他身后,果然顿时镇住了周围的慌乱。中军的其他将领也立刻带着队伍跟在帅旗左右。
血牙铁骑的恐怖实力并非虚传,殷昊带去的人马不多,顶了一会儿,此时已经不能不且战且退。而前面退下来的队伍依然源源不断的向后涌来。不时看到有丢盔弃甲的士兵满脸惊恐的向后拼命奔逃。这一下子就阻碍了后面军队前压的速度。
卢恒举手示意后面的队伍不要管,全部压上去,然而效果却不大,更有不少士兵被极度恐慌的情绪所感染,根本无心念战。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
卢恒一指身后的掌旗官,猛然大喝道:“帅旗在此,谁敢再后退一步,定斩不饶!”说着一枪将一个正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向后逃的小军官挑于马下。
刘晖杀到他身旁,也举刀劈死了两个哭着嚷着逃跑的士兵。
一时间稍稍震慑了后退的场面,让血牙铁骑前进的速度又慢了下来。
卢恒正欲下令让后面的队伍趁此机会冲上去,却突然听到身后“扑通”一声,扭头一看,只见掌旗官双目圆睁从马上坠倒在地,喉头插着一支黑羽箭,箭尾还在颤动不止。
卢恒猛地扭回头看向前方,蓦的看到在远方一处高出地面的小山坡上,有一个人,同样黑甲黑马,手持长弓,长弓的方向,此时此刻已经转而锁定在正对他的方向!
黑色的箭影一闪,然而有一道身影比箭更快的挡在他的前面,银枪一晃,黑色的箭矢应声落地。
一愣之间,挡在他身前的陆剑秋回头对他吼道:“快走!”
他连忙拨转马头避开,旁边的亲兵呼啦一下涌了上来,这时就听到前面突然传来尖叫:“帅旗倒了!!帅旗倒了!!”
刘晖立刻飞奔过去,从已经阵亡的掌旗官手中拿过帅旗高高举起,然而已经没有用了。
眨眼之间,后退之势再也无法阻挡。
刘晖大骂一声,心里却明白今天在这里只能认栽了,高举的帅旗只能成为敌人集中兵力攻击的目标,反而给主帅带来危险。他放下旗子大致裹了裹夹在腋下,扭头一看,卢恒竟然还兀自想往前冲。
“小侯爷!”刘晖大叫着拨转马头正欲冲过去,然而斜插过来的人流却拦住了他的马头。他举起刀,却看到都是身穿和自己一样的延朝铠甲的人。
“啐!”他用力向地上唾了一口,放下了刀,扯着嗓子叫,“小侯爷!小侯爷!”
卢恒却根本不回头。
他不是没听见刘晖的声音,他也不是没看见当前的局势。
但是,所有人都能后退,他不能后退;所有人都能认输,他不能认输。他后退了,他认输了,他们就真的,彻底的输了。
元帅不是光叫着好听的,元帅是意味着沉重的责任的。
所有人都能放弃,只有他不能的。
因为,他是元帅。
刘晖见卢恒不理他,顿时急了,这简直是他妈的去送命啊!这小子简直是他妈的昏头了啊!他想绕开人流冲过去,却只是被带的更远了。他一扭头猛地看到了依然进跟在卢恒的白马旁的陆剑秋,顿时大叫起来:“陆剑秋!你他妈的还在干吗!还不快带他回来!”
这下终于有了效果,骑在栗色马上的人回头循声看了他一眼,远远的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刘晖蓦然觉得身上一轻,一颗心放了回去。
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陆剑秋点了头,就一定会把卢恒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带回来的。
决不后退。
绝不认输。
眼看着距离血牙铁骑越来越近了,卢恒握紧了手中的银枪。
“我说,你是不是也差不多一点?”身旁,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一切嘈杂传进他的耳朵。
他没有回头。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又能干什么?”那个声音继续说。
他还是没有回头。
“你还想死多少人才满意?!”
他猛地震了一下。
抬头,才发现亲兵营正团团围在他四周,然而四下乱飞的流矢,敌人无情的刀剑,乃至自己人的慌乱,都使得不断的有人在受伤,有人在倒下。
是啊,他再坚持又能怎样呢?他不后退他们就不会后退,他不后退就会造成更多的牺牲——
可是……
又是一声惨叫,又有一个人身子一晃,从马上栽了下来。
一愣神的功夫,卢恒突然觉得身子蓦的一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就从雪旋落在了另一匹栗色的马上,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现下显得格外严肃的脸。
等他反应过来他是被人从自己的马上直接拎到了别人的马上,把他拎过来的陆剑秋已然调转马头,向后冲去。
他猛然挣扎了一下,然而箍在他腰上的胳膊却顿时收紧了,让他不能动弹分毫。
“……混蛋!”他低低的骂了一声,抬到半空中的手却无力的垂下了。
陆剑秋成功得手,当然立刻后退,雪旋不愧是名驹,竟然也丝毫不乱的转了过来,撒开四蹄跟在主人身旁。
然而情况实在是不太妙。他们现在当然是迫不得已必须撤退,可是这么一来,那个什么血牙铁骑就更肆无忌惮的快速前进,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的缩减。虽然有其他将士以及亲兵都在后掩护,但箭矢是无法阻挡的。更何况北胡人已经发现有重要将领在这个方向,都一昧猛攻过来。他不得不要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好在这样噪杂的环境中听音辨位,背身击落所有射过来的流矢。
然而,偏偏他拎过来的那个家伙还在他身前挣扎不休。他到底有没有点觉悟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知不知道他是侧坐在马上的再这么乱动很容易滑下去的而且很严重的干扰了他去集中注意力!
小孩子,就是麻烦。
他挥起银枪打落了飞过来的几支箭,没好气的附耳吼了一声:“抱好!”
然后,他蓦的觉得自己腰上一紧。盔甲坚硬的感觉硌在他身上,头盔顶上红缨不停的扫在他的脸上。
刚才忘记说,是“抱好马脖子”么?
……可是他难道不觉得,抱着他会更加妨碍他的动作么?!
然而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只能不停的催马前行。只是那该死的头盔和红缨随着颠簸不停的阻碍着他的视线。
如果他能顺利的、安全的把这个小元帅带回去,等他回扬州之后,一定会去大明寺烧高香的!
“头,低下去!”他又一次吼道。
紧紧抱住他的人立刻乖乖的低下了头去。
头盔冰冷的感觉紧贴着他脸侧的皮肤。
陆剑秋终于能看清前面的情况了。怀里的人终于不吵不闹安静听话了。可陆剑秋却忽然觉得,这低下的头的重量,仿佛不是压在他的肩上,而是直接压在了他的心上——压得他的心,居然都蓦的一阵痛了。
他猛地再一催马,事到如今,他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把他安然无恙的带回去了。
马蹄却蓦的一颤,随即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平衡的向前倒过去。
糟糕!这匹马说到底只是他为了此行而买得一匹脚力不错的马。虽然经过了训练,但怎么样也不是真正的战马,现在居然马失前蹄了!
陆剑秋下意识的一手揽住卢恒,一手往地上一点,身后的敌人还在不断迫近。突然之间,一阵咴咴的叫声从前面传了过来,陆剑秋猛一抬头,顿时看见雪旋正回过头看着他们,焦急的跺着马蹄。
此刻再容不得丝毫的犹豫,陆剑秋双手抱起卢恒,脚下一点地,整个人凌空飞起,屏住气息,向前正好落在雪旋的鞍上。
雪旋四蹄微微打了一下弯,不过立刻就站住了,随即狂奔起来。
“真是好孩子!”陆剑秋把怀里的人还是侧坐放在身前,一只手环过他的腰操控着缰绳,另一只手继续提着银枪。
爹大概在战场上还没有这样的经历吧?
他下意识的揽紧了卢恒,然而卢恒现在却格外乖巧的靠在他的肩上,一动也不动。
陆剑秋吓了一跳,立刻低下头,发现怀里的人还在眨眼呼吸,身上并无伤痕,只是默默不语,才放下心来。
只是终于忍不住,在心中长叹一声。
血牙铁骑一路追击,刘昭亲率中军精锐拼死抵御,方为大军争取了时间,日暮时分,大军退回白山城中。血牙铁骑于城下徘徊片刻后,不紧不慢的转头离去,如入无人之境。
残阳如血,涂抹在又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土地上。死去的人和战马倒在衰草间,残破的旗帜在凛冽的晚风中簌簌作响。
此役,延朝军折损近万人,伤者更多。
被打得落花流水,仓皇逃窜。
不折不扣的,溃败。
第二十八章 问心(上)
卢恒从被陆剑秋带回城后,就一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坐在帅帐中央。
天已经黑了下来,一支支火把点亮了四周。不过是一天的功夫,昨天还洋溢着的轻快乐观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沉重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压抑。
一片寂静的帐外忽然响起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到了门前戛然而止,随即就听到刘晖用已经嘶哑了的声音喊:“启禀元帅,已将施开杰带到!”
过了半晌,卢恒才说出了回城后的第一句话:“进来。”
异常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施开杰被刘晖一把推了进来,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顿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将头深深的磕在地上:“末、末将施、施开杰叩见元帅!末、末将罪、罪该万死!”
施开杰一动也不敢动的在地上趴了良久,方听到卢恒的声音淡淡道:“起来吧,你说说,事情的始末到底是怎么回事。”
施开杰哪里敢起身,依然跪在地上,只敢稍稍把头抬起了些好说话:“启禀元帅,是、是这么一回事。”他停下来咽了几口唾沫,稍稍平定了一下心情,才算比较流畅的说了下去,“我等奉元帅之命,前去赤柳峡探路。末将是、是半点也不敢马虎,将三千人编好队,结成防御的阵势进了峡。开始都很顺利,只是越往前走,道路就越发崎岖狭窄起来。末将停下来差人四下里查探,都没有发现有异常,就找了两个人先回来报信,其他人继续前进。我们一路走的都还算顺利,眼看前面就要出峡谷了,大家都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突然……”施开杰的脸猛地扭曲了起来,目眦尽裂,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极度恐惧的回忆。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就冒出了一群黑甲黑马的人,我抬头一看,看到他们胸前交错的血红狼牙,顿时就明白是血牙铁骑出现了!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们是从哪里出来的,只看到连两边的山崖上也出现了数不清的北胡人!我刚想指挥他们作战,可血牙铁骑的箭就密不透风的射过来了!我们、我们……我们在蓟州驻扎几年,与血牙铁骑交手过几次,一下子就、一下子就……”施开杰说到这里再也无力继续,双手撑在地上,身体不住的颤抖。
“一下子就吓破了胆了?”卢恒的声音冷冷的响起。
施开杰顿时又重重的磕下头去:“末将罪该万死!只是、只是当时的状况……实在是太惨了,他们占据地利,我们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啊!我们拼了命的想突围,可血牙铁骑就像恶鬼一样围堵着我们,带去的三千弟兄……三千弟兄,最后回来的,都不到三百人啊!元帅,元帅!所有责任都在我,你就饶了那些活着回来的人吧!”说着,这个中年汉子已是涕泪横流,嘶哑惨烈的声音让在场的人无不心下戚然。
“够了!”卢恒却猛地一拍案几,“你还要号到什么时候?!”
施开杰一下子噤了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这个当将军的尚且如此,底下的人难怪一个比一个没出息!现在是想着替谁求情的时候吗?你现在难道不该想着戴罪立功吗?”卢恒的语气异常的严厉。
“是,元帅教训的是。”施开杰抬起了头,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元帅,末将还有一句话,必须要说。”
卢恒看了他一眼:“说。”
“元帅,”施开杰跪直了身子,盯着卢恒一字一顿的说,“白山城再待下去太危险了,我们最好撤回蓟门关内,再做筹划。”
卢恒蓦的一蹙眉,刚想开口训斥,却发现施开杰的表情格外的严肃,不由把话咽了回去,待他说下去。
施开杰咽了一口吐沫:“我们,在将要出赤柳峡的时候遭遇伏击,其实,埋伏在那里等待我们的,不止血牙铁骑。只不过是血牙铁骑出手,另外的军队,只是封住了出峡谷的路,没有动手!而那支军队所打的旗号,我看得一清二楚,是‘贺若’,是‘贺若’啊!大人!”
“贺若?”卢恒的眼神猛然一动,整个人也坐直了身子,“贺若素岚?!”
“现在的北胡,除了他还有哪一个贺若?”施开杰悲声道,“元帅,北胡人这是计策啊!其实贺若素岚早已带着血牙铁骑不声不响的来到光州了啊!北胡人必然实力大增,我们目前跟他们动手实在是……”
“够了!”卢恒喝止了施开杰的话,可是在场的所有将领都已经听得清楚。
施开杰话虽说的落魄,但确实是对当前形势的正确分析。
血牙铁骑出现就已经够让人头痛的了,居然在血牙的背后,还有贺若素岚。在金鹏王朝被誉为仅次于皇长子“鹰王”的第一名将。
贺若本是北胡前朝戒月王朝的王族姓氏,然而贺若素岚不知为什么不但在金鹏王朝活下来了,而且追随鹰王左右,立下赫赫战功,一时声名远扬。
现在北胡人居然把他派到了光州前线,看来绝对还有更大的图谋。
贺若素岚来了,不可能仅仅带来了血牙,那么对于他们目前而言,士气低落,只占据着一座孤城,的确危险。
可是……好不容易才得手的白山城……好不容易啊!攻下白山城时全军欢欣鼓舞喜笑颜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怎么能,就这么说放弃就放弃!
卢恒猛地一下子抬起头,原本站在一旁的许尚安一步跨过去跪在他面前:“元帅!施将军他说的……”
卢恒却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施开杰,作战不力,御下不严,扰乱军心,革除原职,降级三等,望今后严于律己,戴罪立功。”
“是!谢元帅!”施开杰又深深的磕下头去。
卢恒扫视了整个帅帐一圈,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许尚安,殷昊听令!”
许尚安一愣,眼角余光就看到殷昊走到了他身边也单膝跪倒。
“着你二人,各率五千人马断后,掩护大军撤退离开白山城。其余人等,各率原部,立刻出发,回蓟门关!”
刘晖猛地抬起了头,想说什么,可卢恒却已经站起了身,一挥衣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蓟门关的时候,东边的天际已微微的泛出了青白色。北胡人重新占回了白山城,稍稍追击了一阵,就鸣金收兵,似乎对于这个结果已经相当满意。
可以刘昭、许尚安为首的一众将领却怎么也不敢大意,一直力劝卢恒不要留在蓟门关上。虽然没人说出来可大家心里都清楚,短时间内要想再去攻打光州是绝对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卢恒作为主帅,当然就没有必要冒险留在边关上。
卢恒一开始对他们不理不睬,可终究拗不过,当下分了一半人马留在关上,带领着另一半回了蓟州城。
陆剑秋当然也跟着一道回去了。
可从回到蓟州城开始,他就再没看见过卢恒。已是一天一夜没合过眼,加上来回几百里的路程奔波,情势突变,怎么可能说不累?可卢恒只是丢下一句,我还有事,就不见了踪影。
是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么?
怕停下来心底里无穷无尽的痛楚就会铺天盖地的冲出来?
说起来,从在战场上他把他抱到自己马上时,他就不对劲了。宛如没有生命的人偶般,不动不响,一字不说。虽然回到白山城后他依然在处理事务,可是,和往日里完全不同了。
那双从来灵活的、明亮的黑眸子里,看不到一丝光彩。
又如何能有光彩呢?他心里的痛楚,更甚于任何人吧?
他是那么要强的一个孩子。又是那么让人不放心的一个孩子。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拦住他的话,会怎样?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暮色已经又一次笼上了窗外的天空。
第二十八章 问心(下)
从黄昏时候开始,天上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细如牛毛,却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从傍晚一直下到了将近午夜。
有道是“一阵秋雨一阵凉”,更遑论这北国的深秋。雨丝连绵不断的扯在天地间,阴冷的空气也从每一处缝隙想尽办法往温暖的屋子里钻。
陆剑秋拨了拨桌上的灯芯,火苗一蹿,登时整个屋子里要明亮了不少。
他侧过头看了正坐在案边一直埋着头握着笔的卢恒一眼,几缕散发垂下,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又挑亮了身旁的另一盏灯。
卢恒刚回来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又是一言不发,头发上还缀着些雨珠,他递过去毛巾,他就默默的接过去擦了擦,什么话也不说,走到案边坐下来就自己动手磨了墨,铺开了纸,然后直到现在,都维持着那样一个姿势。握在手中的毛笔干了去砚台里润一润,提起来却又落不到纸上,依然是再慢慢晾干。
他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他心里很难受,可是,他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低头自嘲的笑了笑,他一向自视甚高,觉得凭自己的双手一定可以保护自己的重视的人。可是,现在这双手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挑挑灯芯,剪剪蜡花。
堂堂明月山庄踏雪银枪陆剑秋,就已经沦落到如此无用的地步了么?
身后突然传来了“嗤啦”一声,随即是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的声音,伴着“咚”的一声闷响。陆剑秋立刻回过头,却看到撕碎的纸和毛笔都被扔在地上,而卢恒正抱着头埋在书案上,肩膀不停的颤抖。
陆剑秋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想也不想的扳过卢恒的肩,把他从桌上拽了起来:“你怎么了?”
可卢恒却就是低着头不肯说话,拼命挣扎着要脱身出去。
陆剑秋一下子着了急,下意识的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强行把卢恒按在椅子上,动作间手背无意的从他的脸颊上擦过,却突然碰到了什么温热的液体。
他顿时愣住了,手上力道一松,可一直在挣扎的人仿佛也在同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一下子软绵绵的靠在他的胸前。
他试探着用手臂环过那还在轻轻颤抖着的双肩,尽量把声音放的轻柔:“恒儿,到底怎么了?”
半晌,才有闷闷的声音从他的胸前传来:“……你让我,怎么给皇上写折子?前几天报捷的折子还在路上跑着,这下……又有……我该怎么说!”
抓住他衣袖的双手蓦的加大了力气,怀里的人一下子又颤抖的厉害。
陆剑秋蹙起了眉,抬起一只手顺着他的发丝慢慢的抚摸着,就像在抚慰一只受了伤的猫。
“当然是照实写。这又有什么了?不过打了一次败仗而已。谁还能一辈子都只打胜仗么?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啊。”
“这个我当然懂!可是、可是……其实我在刚攻下白山城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北胡人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败了,可是当时我只是故意让自己去忽视这个问题,只陶醉在所谓的‘胜利’里……我根本,不配当什么元帅!”
陆剑秋只觉得心里蓦然一紧,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说什么傻话呢!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可是我不能犯错!”卢恒猛地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一双明若秋水般的黑眸此刻略微红肿着,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泪光,“我犯下的错误,都是要用成百上千的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的!”
陆剑秋紧紧的锁住了眉,叹息了一声,放开了卢恒。
“这就叫年轻的代价,知道了吗?”
卢恒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但至少,从今往后,你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不是么?”
卢恒仰着头,呆呆的看着他。
陆剑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开口道:“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一定不会让某些在背后捣鬼的家伙如愿,而且一定会收复光州,带着胜利凯旋。怎么?现在就没信心了?要哭着回家去了?”
卢恒浑身微微颤了一下。
“我还记得,曾经有人跟我下棋下输了,那个人说‘输了就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虽然今日我输给你了,但未必明日我就不能赢回来’。怎么,现在已经忘记了么?”
卢恒全身猛地一震,“唰”的一下抬起了头。
陆剑秋低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此刻定然正起伏的厉害,自己已不用再多说什么,于是微笑着再次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好了,奏折什么的明天再写也来得及。现在快去睡觉吧,你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身体会支撑不住的。”
说完他就站起了身,想要出去。然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椅子被推开的轻响,接着一双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留我一个人好不好?”几乎是他从未曾听过的软弱的语气。
他一下子回过头,正对上那双微微有些红肿的乌眸,此刻正带着几分祈求几分犹豫几分无助的望着他。
“今晚一晚就好……我不想一个人。”神色越发的惶惑了,拉住他衣袖的手却越来越紧,仿佛怕他会突然跑掉,扔下他一个人不管了。
再怎么说,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啊!
十八岁的孩子,能经历过多少人生的风雨磨砺呢?
陆剑秋转回了身,伸手把拉着他衣袖的人揽进了怀里。
下巴正好抵在他略微湿润的黑发上。
他闭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知道了,我会陪着你的。”
话音刚落,怀里的人就蓦的松弛了下来。
夜凉如水。
外面的雨依然断断续续的打在屋顶,发出轻柔和缓的声音。
他好不容易才拉开的那么一点距离,好像就这么没有任何差别的又回来了。或许还比以前更近了吧?
陆剑秋小心翼翼的调整了一下姿势,生怕惊动到怀里的人。
以前顶多只是因为畏寒而喜欢靠着他睡的少年,此刻却双臂紧紧的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胸前,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简直就好像,他是他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唯一的依靠。
陆剑秋无声的苦笑了一下,抬起手挑开了几缕落在他脖子上的发丝。
顺势就连他额前的散发一并挑开了。
刚才还有些微微抽动肩膀的少年,此刻却已经呼吸绵长,沉入了梦乡。
果然还是太累了吧?一直强撑着是撑不住的。
那么,是觉得这里是能彻底放松与安心的地方么?
真是的。就连一点最基本的警觉心都没有么?
你就这么相信我,什么都不会做吗?
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微微张开的丰润的唇瓣上。
陆剑秋叹息了一声,闭上眼,低下头,将一个吻小心的、轻轻的印在卢恒光洁的额头上。
他又不是超凡脱俗的圣人,他也不是懵懵懂懂的孩子。
所以他早已看出来还是孩子的卢恒对自己有了情意却犹不自知,当然他其实也清楚的察觉到,他自己的心也在动摇。
或者已不能叫动摇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游刃有余的把握好这样一种程度,既不过分接近,也不显得疏远,就像他过去一样。可是到了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一直在自我欺骗。
怎么可能和过去一样?不去付出真心的感情确实无论何时都能游刃有余,可一旦交出了真心,就再不能安然无恙的抽身而退。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世情种种,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不会为什么人付出真心,可是遇到这个少年之后,一切却都在不知不觉的改变。
当他意识到需要拉开距离的时候,却似乎有些晚了。
那些刻意拉开的距离,一点用处都没用。甚至不需要他说什么,只要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都会立刻又回到他的身边。
舍不得看到他有一丝的委屈,舍不得他有一丝的难过,舍不得他受哪怕一丁点的伤害。
这个样子,他还能抽身而退么?
可是。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无忧无虑的少年。他是靖安侯的长子,他是十四岁就上战场十八岁就当元帅的卢恒。
他有着自己想要尽全力去追逐的梦想,而这些,都容不得他有这样的羁绊。
他的未来应该是光明的。
经历过这一次的历练洗礼,他会越发的成熟出色,他会更加的老道持重,他会变得更加优秀,他会向着实现自己梦想的道路前进一大步。
他甚至可以看到他将会拥有的未来:因袭父亲的爵位,接受皇上的封赏,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南北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实现他与父亲比肩而立的梦想,实现他建功立业的抱负。
他本在庙堂之上,他本在江湖之中,完全不相干的两条轨迹,却阴差阳错的相遇在这里。
如果他不出现,卢恒就会沿着那样的道路继续自己的人生吧?
可以想见的,预设好的,只要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努力就能实现的道路。
那是他不能、也无权去更改的。
何况,他不过是个孩子,对感情尚且懵懂的孩子。
也许他不过是错将一时的好感、感激放大了、用错了,也许他要是再大上一些人生阅历更丰富些就不会了。
他怎么能去利用、诱导一个孩子的感情呢?
真是难办透了。
到了必须放手的时候,真的能放手么?
面对这样坦然的信任与依赖,真的能把持住自己么?
夜是如此的漫长。
他缓缓的收紧手臂,把那个少年抱在怀里。
卢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早已是天光大白。
明知道时间不早了,却还是在床上睁着眼睛又躺了片刻。浑身关节只要一动,就全部泛着酸痛,很明显是过度紧张和劳累之后突然松弛下来的结果。
身边的床早已空了。又比他早醒过来么?为什么每次都是自己比较晚醒过来?分明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勤勉的了。
懒懒的舒展开手脚,再磨蹭了一会儿,卢恒终于一伸腰,坐了起来。
已经记不清昨天夜里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只是记得原本心里面难受的要命,但只是被那样安慰了几句,似乎就好了许多。陆剑秋最终还是没有走留下来陪他,他确实是很感激的。如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去对应对那漫长又寒冷的黑夜。
果然还是不够坚强吧?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手指下意识的在被褥上画着圈。
突然就想起了昨天夜里在那人怀里弥散的熟悉的气息,让人安心的体温和心跳。
他欠那家伙的人情,好像已经多到不知道怎么才能还清的地步了吧?
低头弯起唇角笑了一笑,他起身跳下了床,披上了外衣。
梳洗完毕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天光恐怕早已过了辰时。昨夜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的水迹虽然尚未全干,但云却已经散了,露出大片的青色天空来。
卢恒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微凉的清爽的空气,半掩着的朱红色的院门却突然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从他醒过来开始就一直不见人影的陆剑秋正跨进门来,抬头看见了他,就微微一笑:“起来了?睡的好么?”
卢恒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看着他沿着院子里的青石板路走了过来,停在自己身边,仔细端详了片刻,笑道:“的确,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说着就绕过他往里屋走去。卢恒却转过身一抬手,拉住了陆剑秋的衣袖:“等一下!”
陆剑秋有些奇怪的停下脚步转过脸来,不明所以的看着卢恒。
“那个……”卢恒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前日在赤柳峡前,你救我的时候……用得就是轻功吧?”
陆剑秋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面前的少年却一下子昂起头来,用很认真的口气说:“教我好不好?”
陆剑秋顿时愣住了,对着卢恒上下打量了又打量,终于笑了起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想学嘛!”少年却很执着的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真是让人头痛了,这小子心血来潮也该有点限度吧?且不说武功不能外传这样的规矩,就说年纪,虽然在他眼里他是小孩,但也十八岁了,哪有这种年纪才来学什么轻功的啊。
可偏偏他又这么认真的一副模样。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若要我教你轻功,你可得先拜我为师了。来,先叫声师父听听。”
“我才不要!”卢恒却把手一甩,不假思索的一口回绝了。
“那我可就没法教你了。”陆剑秋故作遗憾道,转身又欲离去。
“喂……”身后传来卢恒的声音,却是欲言又止。
陆剑秋心中暗自好笑,不过见他又恢复了精神十足的样子,到底还是宽慰了不少,不由的就想捉弄他一下,遂突然停了脚步,转到了卢恒身后,将他的双臂抓住抬起,附耳道:“算了,我先教你一个轻功的秘诀吧。”
卢恒愣了一下,微微侧过脸问:“什么?”
“你可得用心记好了。”陆剑秋清了清嗓子,很严肃的说,“想要修习上乘轻功,首先你要想象自己是一只鸟,能够轻盈的飞在天空之上,慢慢的你就会觉得自己身体变轻了。这可是基础。”
“……陆剑秋!”卢恒猛地一下挣脱了他的双手,怒目而视,“你当我是傻瓜么!”
陆剑秋却依然保持着笑容:“我说的可是实话。若你心中已认定不可能的话,怎么也不能把它变为可能的。所以要你首先有一颗想要翱翔于空的心啊。”说完,他就笑容满面的挥了挥手,真的走了。
卢恒看着陆剑秋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心里确实有一瞬间小小的动摇。不过他很快又清醒过来,那种话怎么可能是真的!什么想象自己是一只鸟?!他要真的照做了,那个家伙一定会躲在门背后笑得直不起腰的!
他“哼”了一声,把目光收了回来。算了,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也不是真的想要学什么轻功。
他只是,迫切想要去做些什么,让自己去忙碌些什么,好从昨天那样灰暗低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好把直到昨天为止的一连串糟糕的经历丢到脑后去。
一阵风从天空落下来,打着旋的卷起院子里落下的枯黄的树叶。卢恒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天空。
雨后的天空格外清爽,淡淡的青色仿佛是透明的。在青空的极高极高处,可以看到有两点黑影向这边飞快的移动过来。近了就看出原来是两只鹰,都展开着巨大的羽翼,时而并驾齐驱,时而盘旋呼应,时而乘风滑行,时而逆风而上,在蓝天上自由自在的翱翔。
“……先要有一颗想要翱翔于空的心么?”卢恒仰头望着两只又渐渐飞远了的鹰的影子,喃喃自语道。
心里的某个地方似乎突然被触动了。
为什么陆剑秋说要他拜他为师时自己会那么不假思索的拒绝,不仅仅是因为不服气之类的理由,而是,那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要什么长辈与晚辈,不是要什么上级与下级,不是要什么老师与学生,更不是要谁去服从谁依赖谁,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就是那样一种能够站在同一个层面上能够比肩而立能够相互信赖相互支持,能够平等的注视彼此……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他却一下子给不出答案了。
不过他知道他现在依然还没能做到。很多时候他依然是只能望着那个人的背影,遥遥追赶。
但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有追上的那一天的吧?
这一个雨后初晴的上午,卢恒似乎第一次懵懵懂懂的有些明白了心里的某些不知何时开始出现的、崭新的东西。
第二十九章 竹马(上)
一连数日过去,北胡人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从蓟门关上传来消息,伊娄疾在血牙铁骑的护送下又耀武扬威的回到了白山城。失去联系已久的暗线也终于再次送回了消息,说贺若素岚带着五万人马到了光州,副将是素有“天狼将军”之称的贺楼敬羽,他所率领的正是两万血牙铁骑。
而卢恒这边,在经过调集全军最好最老练的数位书手在一起仔细商量反复推敲不断修改之后,终于拟订了一份措辞比较温和委婉的奏折,把前几日的败仗给交代清了,派人快马加鞭往京城里去了。至于皇上先看了捷报再看到又败了,是不是会龙颜大怒之类的,卢恒暂且是顾不上了,目前最急迫最亟待解决的,却是全军粮草方面的问题。
按理说有专职的运粮督管负责给军队调集各方资源,可是每次粮草都拖拖拉拉不说,还总是要比预定的数额短少。每次都是拿什么今年几处产粮的州县都遭了灾,收成不好来搪塞。其实谁心里不明白,不过是京城里的那些人玩的小小把戏而已。
目前贮存的粮草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加上天气日渐寒冷,而战事终结还遥遥无期,总要赶紧给全军将士分发棉衣御寒越冬。只是倘若一路告捷,他当然可以挺直腰杆向后方各府衙要钱要粮,可是目前这个状况实在是……
不管目前状况如何,厚着脸皮也还是要去要的。否则总不能叫十万大军在这里挨饿受冻吧?
每次卢恒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忍不住觉得头痛,只想着是不是又该把书手们再召集起来再写一份奏折上去。
这一日负责看守粮仓的守粮官又上帅府报告余粮不多了,顶多还够全军支撑二十天,再没有补充那大军就要一起饿肚子。卢恒这些日子早听过类似的话不知多少遍,可粮草又不是他能变出来的,也不是他去要就能立刻要来的,他心中何尝不在发愁?
好不容易把守粮官给劝下去了,卢恒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现在出于稳定军心的考虑,粮草所剩不多的消息对外是封锁的,只有部分将领才知道。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的消息瞒也瞒不了多久。正当此时,刘昭的声音却在近旁响起:“算起来,关上差不多也又该来领粮了。”
卢恒简直想抱着脑袋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刘昭叹道:“既然如此,咱们恐怕还是只好跟宁州洪知府先借些粮来了。”
卢恒也叹了一口气,正想点头说“只好如此”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传令官跪在门前道:“启禀元帅,宁州洪大人遣人送来了一封加急书信,说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卢恒与刘昭对视一眼,皆是一愣,连忙道:“请他进来。”
来人随着传令官进来,毕恭毕敬的双手呈上一封书信,卢恒接过来一看,封皮上果然是洪知府的亲笔字,当下就取出信纸展开细读。
刘昭在一旁坐着,看不到书信内容,就看着卢恒的神色。只见他一开始只是默默看着,然而看着看着眼睛却瞪大了,脸上渐渐显现出惊喜的表情来,“啪”的把信纸一合,一脸振奋的神色对那人问道:“这可都是真的?”
那人笑了笑道:“自然是真的,安王殿下在宁州要歇息两日,我是一早就赶来了,算算时间,大概再有七日,殿下就该到了。”
“这真是太好了!辛苦你了,下去领赏吧。”卢恒喜形于色的吩咐道。
来人行礼告退之后,卢恒立刻把信纸递给了刘昭:“你瞧瞧,咱们说着粮草,粮草可就到了。”
刘昭一边接过来一边问:“怎么提到安王殿下了?难道殿下来了?”
卢恒笑道:“是啊,就是小逸亲自押送粮草来了,说是顺便算做督军,也不知陛下怎么肯放他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刘昭打开信匆匆浏览了一遍,也笑了起来:“安王殿下来,那还不得跟着多少人护着。不过这可是一件大事,咱们得赶紧准备起来。就七天时间了,可够仓促的。”
卢恒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连声道:“没关系没关系,小逸不会计较那么多的啦。”
刘昭正色道:“小侯爷,不是我说你,你和殿下关系再怎么要好,那是你们私交,他来这里是以安王的身份,这礼数上……”
“我知道啦!”卢恒笑嘻嘻的打断了刘昭的话,“你这口气跟我爹爹简直一模一样。这么着吧,迎接小逸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可以了吧?”
刘昭刚要再说什么,卢恒却把信拿了起来,站起身步履轻快的从正厅上跑出去了。他只得苦笑了一下。罢了,这算是这些天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来的又恰好是安王殿下,也难怪小侯爷这么高兴了。
卢恒拿着书信,心头上一直沉甸甸的压着的目前最大的难题一下子解决了,心情顿时轻松的像要飞起来了,顿时就忍不住想要把这样的好消息和别人一起分享。可是当他一路跑进后面宅院的时候,却发现屋子里一切东西摆放的井井有条,整洁干净,偏就是不见他想找的那个人的身影。
绕出来又找了一圈,还是没有。他只得叫了一个亲兵过来问陆公子到哪里去了。亲兵老老实实的回答说陆公子刚出去了,也没说去哪,他们也没资格过问,所以也不知道。
卢恒一时语塞,这样的权力是他自己赋予陆剑秋的,此刻自然没话好说,满心的欢喜犹如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只得闷闷的自个儿回去了。
直到傍晚时分陆剑秋才回了帅府。一进门就看到卢恒正坐在灯下静静的翻着书,不由笑道:“怎么,今天事情不多?”
卢恒“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手中的书,开口问道:“你又上哪里去了?”
陆剑秋愣了一下,笑了笑道:“随便走走罢了,怎么了?”语气听起来,总仿佛有说不出的敷衍意味。
卢恒知道他肯定是不想说,也就懒得逼问,故意淡淡道:“也没什么,今天你不在的时候,倒有个难题解决了。”
“什么?”
“粮草。”卢恒说着,合上手中的书,抬起手揉了揉额角,“过冬的军需都有着落了。”
陆剑秋听他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很,可眼角眉梢却有藏不住的得意,心下顿时一片了然,立刻笑道:“那可要恭喜你了,不知是怎么解决的?”
卢恒果然一下子来了精神,转身面对着他趴在椅背上,眉飞色舞道:“今天接到宁州洪知府的一封书信,说安王殿下带着粮草辎重前来劳军,大概再过七天,就该到蓟州城了。”
陆剑秋神色一动:“安王?”
“是啊,”卢恒笑嘻嘻道,“安王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儿子,自幼备受宠爱,你不会不知道吧?”
“还真的是皇子啊……”陆剑秋笑了一声,“看上去你很熟悉啊?”
“那是自然!”像是就等着他这么问似的,卢恒的神色更加得意起来,“安王苏逸,我们可是从小就在一起玩的好朋友!”
“哦?”陆剑秋做出惊讶的表情道,“安王殿下是你的好朋友,那可真是令人钦佩的紧。”
卢恒当然听得出他是故意的,也懒得计较,只撇撇嘴,叹了口气,下巴抵在椅背上道:“其实从我十四岁跟着爹爹四处奔走之后,也不怎么能和小逸见面了。爹爹总是说‘你们小时候玩的来是一回事,长大了,总归君是君臣是臣,很多规矩不能逾越的,别总跟殿下没大没小的’,真没意思。”
“你爹说的没错。”陆剑秋立刻接道。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何尝不知道呢?可是,我们小时候关系真的很好的,他从来都不要我喊他‘殿下’,让我喊他小逸就行了,为什么长大了就连见个面,都得规规矩矩的,什么都不能错一点呢?”卢恒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微微蹙起双眉。
陆剑秋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别问为什么了,很多事,就是长大了,所以不一样了。”
“真是的,人就不能不长大吗?”卢恒噘着嘴,从椅背上直起身子。
“可能吗?”陆剑秋笑了起来。
“不可能。”卢恒悻悻然的低下头。
“所以啦,别想不可能的事了。”陆剑秋说着,向后面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道,“不过,如果你们彼此都在心里还将对方当作朋友,那么无论何时,都依然还是朋友。”
卢恒一下子愣住了。
“只要彼此都在心里还将对方当作朋友,那么无论何时,都依然还是朋友。”
是这样的吗?
他抬起头看向高高的屋顶,忽然微笑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竹马(中)
既然说了安王殿下是七日后到,刘昭领了令去自然就一直加紧准备迎接事宜。然而到了第五天上的时候,突然有士兵从离城四十里的清泉口上来报告,说安王一行已经到了清泉口上,这么一来,要不了两个时辰,就该到蓟州城了。
卢恒闻听此言不由得一愣,没料到安王居然会提前到了,当即下令由刘昭、夏远共同督促协调迎接之事,其余人则回到各自的岗位上,速速整理营务,准备迎接安王。
幸好刘昭做事稳当仔细,虽然是比预定提早了两天,却也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不过一个时辰之后,迎接的仪仗已经在城外摆设好了,各将领都穿起了全套的铠甲,骑着马,跟在主帅身后,静静的等待着。卢恒自然也换上了银盔银甲,骑着雪旋立在队伍的最前头。在他身后左侧的是刘晖,右侧的是陆剑秋,完全都是最正式的架势。
正午的阳光并不炽烈,只淡淡的照着大地。延伸向远处的大路一片寂静,只能看到旷野尽头模模糊糊的山的影子。然而随着一阵风刮过,在远处的山影下忽然好像出现了一抹更浓的影子。那影子越发的接近了,就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清一色的骑兵,黑底的旌旗高高飘扬,上面用金黄的丝线绣着一个斗大的“安”字。
骑兵队伍到了近前便停了下来,自动的分向两边,留下中间一条大道。又过了一会,就有盔甲鲜明的带刀侍卫分成两列跑了上来,在路两旁笔直的站定了,随即一阵马蹄声响,一匹在前四匹在后,五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五个侍卫,引领着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众人都连忙翻身下马,拜倒在地,恭迎安王。那辆马上停住了,早有人抢上前去,一人挑开车帘,一人弯腰跪在地上,另一人伸手搀扶着,随即就有一个身着淡黄锦衣的人踏着跪在地上那人的背,走下了马车。
只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笑了几声,朗朗道:“众位将军不必多礼,都请起吧!”
众人谢过起身,才看到安王苏逸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身量高挑,却略显单薄。但面若冠玉、长眉星目,在一身典雅华贵的淡黄色礼服映衬下,越发显得气度雍容,俊雅过人。
卢恒和别人自然又不同,抬头见了苏逸,顿时露出了笑容,苏逸看着他也是一笑,却碍于身份和场合,不能立时过去。刘昭上前单膝跪下请安王殿下移驾城内,苏逸点点头,却没有再上马车,而是示意旁边的侍卫给他牵了一匹马来,骑上了马和卢恒并驾走着。陆剑秋在旁瞧着那小安王上马动作利落,骑马姿势娴熟,心中倒有些讶异,看上去挺像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家贵胄,没想到于骑射之事竟也不似陌生,看来民间传说当今天子教子甚严,并非虚传。此刻见卢恒和那安王并驾骑着马,不时说笑交谈几句,模样甚是亲厚,他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和语扬年少的时候。
心中忍不住喟叹了一声,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他骑着的马受惊了似的往旁边一闪,从身后呼啦涌过一大群身着甲胄的侍卫,在那个头领模样的人指挥下,把安王与卢恒给严严实实的围住了,卢恒自己带的亲兵倒都被隔在了外面。
陆剑秋勒住了马,心想这里毕竟是两军交战的前沿阵地,责任重大,他们难免谨慎些。况且这些侍卫恐怕都是宫廷里出来的,高傲蛮横些也是自然的,所以也不生气。倒是刘晖也给挤到了一旁,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不大高兴的瞪了那些侍卫一眼。
进城就一径到了帅府。
陈伯早已林这人把宅邸里专门接待贵客的二层小楼收拾出来了,此刻正毕恭毕敬的在门口候着。那群侍卫又先进了帅府,四处查看了一番,才把安王迎了进来。
苏逸一进门却就对着卢恒惊叹起来:“你平时就住在这里?”
卢恒后他一步踏进门里,笑着点了点头。
苏逸叹了一声,转过脸来道:“恒儿,你不知道这一路上过来我有多么羡慕你,这么多大好河山都能游览一遍,多好玩啊!像我,要么是关在宫里,难得随父皇出京一次,到哪里还都要给侍卫们拘得死死的,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有一点什么逾矩,我三哥就要骂我,我娘又要抹眼泪,真是烦死我了!你在这里多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人能管着你!”
卢恒笑了起来,道:“我可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玩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了?”
苏逸笑嘻嘻的道:“打仗?那不就更好玩了?”
卢恒看着他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道:“对了,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能来劳军的?圣上怎么舍得放你来?”
苏逸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我想你了呀,当然就想着法子来了呗!”
卢恒刚想追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跟去迎接的众将领都来了,当下就没再问,先让着苏逸去正厅上坐了,自己陪坐在侧,向苏逸一一介绍众人。
苏逸笑着一一见过了,刘昭刘晖是他早就认得的,杨仕新、夏远这等资历较老的,他也曾见过一两面,其他职位较低的,他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卢恒身边一个青衣男子倒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有此人一身便装,未着铠甲,身形修长,笔直的立在卢恒身后,在这样一个人声喧闹的厅堂上,一脸淡然从容,就好像这里整个的都与他无关了似的,配上他出众的俊逸容貌,登时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
卢恒注意到他的目光,便侧过身指着那男子对苏逸笑道:“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的侍卫,姓陆,名剑秋。”
苏逸一愣,就见那男子抱拳向他施礼道:“草民陆剑秋,见过安王殿下。”
声音温和,神情自然,不卑不亢。苏逸忽然就没来由的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便看向卢恒问道:“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个人?”
卢恒却突然语塞起来,支吾了一阵才说:“啊,是。因为是我来这里后才结识的……”
苏逸心中却觉得更加不舒服,又说不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方才很高的兴致不复存在了,有些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就挥了挥手,对底下陪坐的众人道:“诸位将军恐怕都有军务在身,莫为了本王耽误了正事,都先忙去吧。”
安王这么说,众人自然都退了下去。刚刚还喧闹的厅上一时空了下来,苏逸才又转脸向卢恒笑道:“我可还有信带给你呢!”
卢恒惊奇的睁大眼睛问:“什么?”
苏逸得意的笑了笑:“我动身前,特意去了你家里一趟,你爹很想你,你奶奶很想你,你娘很想你,你妹妹和弟弟都很想你。”
卢恒白了他一眼:“你直接说我家人都很想我不就好了?”
“这样显得细致嘛!”苏逸笑嘻嘻道,“曹玮和陈萧他们也都挂念你呢,还说现在要见你一面是越发的难了。”
卢恒呆了一呆,脸上渐渐浮现起怀念的神色:“我也挂念他们啊,曹玮还欠着我一顿饭呢!”
“你就挂念他们,倒不挂念我?”苏逸气呼呼的指着自己问道。
卢恒连忙笑了起来:“当然挂念啦,你这不是来了嘛!”
“别是糊弄我的吧?”苏逸哼了一声,“我可是真想你,好不容易才能来的。”
卢恒笑道:“我刚才问你,你又不说。”
“说起来话就长了,”苏逸叹了一口气,“正好我三哥前些日子被父皇派到湖南去了。说那里今年夏天洪灾,朝廷赈灾的款子上出了问题,又牵扯出了前些年的案子,让他去查的清楚。你知道的,我三哥那人最爱管这种事,当即就去了。这下最爱管我的人不在啦,我就缠着父皇求了半天,正好二哥回来了,知道了就帮我跟父皇说,也该让九弟出去历练历练,才把我放出来了。你看,不容易吧?”说着邀功似的望向卢恒,卢恒笑着点了点头。
“我这么不容易,还不都是为了来看看你!”苏逸瞪了他一眼道。
卢恒斜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出来玩吧?”
苏逸一下子笑了起来:“没有啦,真的主要是来看你的。你看我不是提前两天到了么,就是为了给你个惊喜才赶路的呢!”
卢恒刚要说什么,苏逸的侍卫头领走了进来,弯腰对苏逸道:“殿下,房间我们都检查过了,殿下一路劳累,还是先去歇息吧!”
苏逸点点头,拉住他对卢恒道:“你还认得吧?这是袁文谦袁侍卫,小时候我们俩偷偷溜出宫,就是给他抓回去的,如今已升了御前三品带刀侍卫了。”
卢恒看了那人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当然记得了,恭喜袁侍卫高升,当年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那袁文谦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摇了摇头道:“卢小侯爷说的哪里的话,袁某职责所在而已,当年多有得罪。”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们俩还在这里客气什么!”苏逸笑着插话道,站起身来对着卢恒又道,“恒儿,你跟我一道过去吧,我还有话同你说。”
卢恒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着他走了。
刘晖刚要带亲兵跟上去,那袁文谦把手一举,淡淡道:“诸位辛苦了,请歇息吧,交给我们就好。”说完转身带着他们的人走了出去。
刘晖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愤愤不平的转过身,看到陆剑秋还站在哪里,便道:“这个袁文谦,最是目中无人!宫里出来的,都觉得自己比别人高出半截似的!”
陆剑秋笑道:“你既知道都是那样,还有什么好气的?”
刘晖叹了一口气:“我就是瞧不得他们那样子!什么交给他们,万一有个什么事情,还不全护着他们的安王殿下,谁会管我们小侯爷!”
“我们小侯爷倒也不至于处处要人护着。”陆剑秋道。
刘晖脸上顿时有了笑容,连声道:“那是那是。”转头又对其他亲兵道,“大家还是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该如何便如何,见到那群宫里来的大爷们,大家多忍让几分就是了。”
陆剑秋也跟着从正厅上出去了。回到后宅,准备给苏逸的两层小楼就在卢恒院子的隔邻,此刻已是戒备森严。
他望了一眼那幢小楼。卢恒现在正在那里和那小皇子在一起。虽不愿意,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自以为对卢恒很了解,能看透他的所思所想,但其实根本还远远不够。卢恒不仅仅是在他面前出现的那个坚强骄傲、认真执着的少年,他还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属于自己的世界。现在,他就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去了。
他从来只想过,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放得开,可是他现在却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不会自己离开呢?他凭什么要等着他来做出决定?他为什么不能自己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他的生活中去?他们本来就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究竟能重合多远的距离?
想到这里,就仿佛卢恒真的已经抽身而去,回归他自己的生活去了。心里忽然就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陆剑秋苦笑了一下,这可是不妙啊,很不妙了。
第二十九章 竹马(三)
卢恒跟着苏逸到了那边的楼里。苏逸也不去管别的事,只携着他的手到桌旁坐下了,微笑道:“恒儿,我来了,你可高兴?”一面指使着侍卫们取了一个个锦缎裹好的包裹上来,“这是我从京里给你带的礼物,北方天冷,特意多带了几件皮毛的衣服,一会让人给你送过去。”
卢恒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不由的愣了一下:“……谢谢你了。”
“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苏逸笑道,“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我来了你高兴吗?”
说着转过头瞬也不瞬的盯着卢恒。
卢恒倒给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了,连忙笑道:“当然高兴了!接到洪知府的信的时候,我差点都没睡着觉了。”
“真的?”苏逸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那是高兴我来了,还是高兴我带的粮草棉衣来了?”
卢恒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都有啦都有啦!”
苏逸“哼”了一声,坐下来道:“我就知道的。难为我费这么大劲把这事给抢过来了,你可知道这事原本是给谁的么?”
“谁?”卢恒好奇的问。
“给的是小玮的大哥,曹珏的。他今年不是刚中了榜眼进了翰林院么,他爹想给他谋这份差事,也算功劳一件,却给我抢了!”苏逸得意洋洋的笑起来。
“那小玮没有不高兴么?”卢恒问道。
“他才不会!他爹成日里拿他和他哥比,他都快烦死了。他还偷偷求我带他一起来呢!再说了,我这也算做了件好事嘛!曹珏前日里刚完了婚,让人家和新娘子分别多不好!”
“曹珏哥哥成亲了?”卢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是啊,就两个月前吧,新娘子是定南侯家的小姐,小玮说很漂亮的。”
“……啊,以前去小玮家玩的时候,总看到曹珏哥哥在读书,偶尔我们拉他一起玩,他也总是坐在一旁看着我们笑眯眯的不说话,就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居然都成亲了。”卢恒感叹了一声。
“他哥哥是家里的长子嘛,我几个哥哥都比他还早就成亲了呢!”苏逸撇了撇嘴。
卢恒却突然看着他笑了起来:“那你呢?是不是也快娶个漂亮温柔的安王妃了?”
“我可不想!”苏逸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是叫了起来,“什么王妃不王妃的,我才不想要!”
“你说不想要就不要了?你三哥才不会饶你!”苏逸的反应之大,完全超出了卢恒的预料,不过他只当他是不好意思了,继续打趣他。
“别提他行不行!”苏逸大大的叹了一口气,“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几天,放过我吧!他自己古板无趣的要命,还偏要人家都跟他一样,真没意思。”
“行行,那就不提他了。你想说什么?”卢恒笑着问。正如苏逸所说,三皇子是个格外正经严肃的人,与苏逸乃一母所出,所以平日里对这个备受娇宠的弟弟拘管的十分严格,苏逸最是怕他,此刻能远离了三皇子,不愿提他也是自然。
“我想听你打仗的事!”听卢恒这么问,苏逸一下子来了精神,兴冲冲的坐直了身子问。
卢恒的脸色却蓦的变了:“打仗的事……你一路上没听说什么吗?”
苏逸讪讪的笑了起来:“听说了那么一点……北胡人真的那么厉害?那个什么牙的骑兵,给说的神乎其神的。”
卢恒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识的握成了拳,低头咬着嘴唇道:“不是北胡人厉害,是我太没用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苏逸的手却一下子裹住了他的拳头,“我们都知道你很厉害!小时候咱们玩打仗游戏,我当元帅就肯定要输,你当咱们就肯定能赢,你忘记了?”
卢恒苦笑了一下:“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
“那你看我二哥!我二哥现在公认带兵打仗很厉害吧?可他刚开始领兵打仗的时候呢?比你还要大一、两岁吧,不是给人打得落花流水,一路被亲兵保着逃回来的?”
卢恒给他说的笑了起来:“二皇子他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不也是个人么?不过比常人脸皮厚一点手段多一点罢了,他能做到的你一定能做到的!”苏逸很肯定似的拍了拍卢恒的肩。
“你就这么说你二哥?”卢恒指着他笑道。
“反正他又听不见!”苏逸嘿嘿一笑,按住卢恒的肩膀正色道:“恒儿,你一定要给我打起精神来!我千里迢迢的跑来,可不是为了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的!”
卢恒抬头愣愣的看着苏逸,依旧是那张脑海里熟悉的脸,可似乎又有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是长大了吗?
现在的小逸好像不再是过去那个被宠坏了的小皇子了呢。
他就笑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那就好!”苏逸松了一口气似的把手收了回去,“我就是喜欢看到你这么有精神的样子!对了,恒儿,明天我想去各处查看查看,你可得陪着我一起。”
“那是自然。”卢恒立刻答道。
两人相视一笑,皆有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般的感觉。
当天晚上在帅府举行了接风宴,除了执勤的,各营从四品以上的将领都来了。苏逸也代表皇上说了些鼓励大家的话,热热闹闹的散了。卢恒暗地里差人知会了众人苏逸明天一早要巡查各营的事,让大家回去都做好准备。
然而第二天早上,卢恒早早起来,和中军几个将领以及选出来随行的几个文官等了一个多时辰,那边才有人来说安王殿下起来了。
想着殿下一路车舟劳顿,又特意赶了路提早两天到达,恐怕疲劳的很,自然也没人有什么怨言。
又过了片刻,袁文谦先下来了,后面紧跟着苏逸,被众侍卫前呼后拥着走到了前厅来。
当下又陪着安王殿下用了早饭,才正式开始了巡视。
蓟州城地处延朝西北边陲,建筑样式、城市构造乃至风土人情都与京城大相径庭。苏逸昨天来的匆忙,加上乍见卢恒,心情喜悦,没怎么注意周围的环境。今天闲了四处看着觉得十分有趣,倒把大半心思都花在游览景色上。
一路到了城墙下,苏逸抬头见城墙上旌旗飘扬,每一个城垛边都有全副戎装的士兵看守,还有整队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来回巡视,直觉得很有意思,便勒住了马说想上城楼上去瞧一瞧。
他说的话自然没人敢不依从。卢恒便在旁陪着苏逸下了马沿着台阶往城墙上走。袁文谦又领着侍卫把苏逸护了个严严实实。卢恒从昨日起就有些注意到这样的情况,自己的亲兵倒全都给挡在了远处。他也不是对这个就有多么的不满,只是既然苏逸到了蓟州城,难道他的人还不能护住苏逸周全?难道在蓟州城里还潜伏着什么人要对苏逸不利么?袁文谦这么做,虽然出发点无可非议,但到底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一声“哎哟”,卢恒停住脚步一回头,就看到原来是自己的一个亲兵一脚踏空,跌倒了,幸好后面还有人伸手扶着了,要不非得滚下去不可。
苏逸也回头看到了,见那人跌倒的样子十分狼狈,忍不住笑起来道:“真是奇怪,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怎么爬个台阶还能摔跤?”
袁文谦却在一旁应道:“此人身手未免也太不利落了,卢小侯爷,您的亲兵如此水准,可教人有些担心呢。”
卢恒此刻已经看清那个亲兵跌倒其实是因为被旁边的安王侍卫挤了一下,一时失去平衡才会如此,再听袁文谦那不冷不热、暗含讥讽的话登时有些恼了,却也不便发作,只得笑了一声道:“他们当然是不能跟大内侍卫相比的,让袁侍卫见笑了。”
苏逸却完全没察觉,笑嘻嘻的接到:“可不是。袁侍卫功夫很厉害的!小时候不知道,我大了才听说他是少林寺俗家弟子中的高手,我缠着他教了我几招,就把普通的小侍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啦!恒儿,要不要让袁侍卫也教你的亲兵几招?”
说者无意,卢恒听着却更觉得不舒服,当下声音就有些冷了:“不敢不敢,我怕他们功夫太差,学不会。凑合着跟别人学学吧。”
苏逸奇道:“跟谁学呢?”
卢恒等得就是他这么问,目光唰的一下扫了过去,锁定了目标之后,唇角慢慢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间吐出来:“陆、侍、卫!”
陆剑秋听着方才卢恒话音不对,心中已觉得不妙,然而想躲也无处躲,待到卢恒喊出“陆侍卫”后,更是别指望蒙混过去了。周围的自己人目光一下子的集中到了他身上,他只得摆出笑容分开人群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苏逸见是昨天那人,心中顿时又涌起昨天那种不快的感觉,当下也不看陆剑秋,只向卢恒道:“昨日听你说起,似乎此人并无官职在身,不是官府的人?”
卢恒摇了摇头:“的确不是。”
“没有官职怎么会变成你的侍卫的?”苏逸不禁有些不解。
“回殿下的话,草民不过是江湖中人,与小侯爷因缘巧合,萍水相逢,小侯爷爱惜在下有些武艺,就留在了身边做个侍卫。”陆剑秋在旁答道。
苏逸却一皱眉,冷冷道:“我问你话了么?”
陆剑秋一愣,袁文谦却道:“卢小侯爷,江湖中鱼龙混杂,甚少清白,您可得小心些。”
陆剑秋微微一笑:“阁下是少林俗家弟子,可也是与江湖脱不开干系的。”
袁文谦冷笑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敢说这样的话。倒不知阁下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师承何处,能否报上来听一听?”
“不过是小门小派……”
“他是扬州明月山庄大弟子。”陆剑秋话刚出口,却骤然被卢恒打断了。
苏逸听不明白,袁文谦的脸色却蓦的一变,看陆剑秋的眼神顿时不像刚才那么轻慢,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回道:“阁下好大口气,扬州明月山庄,还说是小门小派,那我真不知道何处才算大门大派了。”
陆剑秋只得笑道:“过奖过奖。”
袁文谦吸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阁下该是师承燕明远燕老庄主,江湖人称‘踏雪银枪’的陆剑秋了?”
陆剑秋只得再笑道:“正是在下。”
苏逸却突然插话道:“怎么?袁侍卫,你认得他?”
袁文谦转过身恭恭敬敬道:“曾听说过,却未曾见过。”
苏逸笑道:“你听说过的,那他功夫一定也很不错,这么着吧,你二人比试一场可好?”说罢转头看向卢恒。
事已至此,卢恒也只有点头的份。他刚才不过是一时有些生气,想拿陆剑秋去压压那个袁文谦目中无人的气势,却没想到怎么就演变成了要二人比武的架势。他偷眼去看陆剑秋,可陆剑秋却根本就没在看他,神色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
卢恒心里跳了一下,转念却又想,比就比,有什么了不起的?陆剑秋的功夫他亲眼见过,也领教过,才不会输给那个讨人厌的袁文谦。少林俗家弟子就多了不起了似的!
第二十九章 竹马(四)
底下的人当然也没料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苏逸的侍卫们当然都对袁文谦格外有信心,而卢恒的亲兵们从昨天开始就不得不受着这帮京城来的爷们的气,此刻全盼着陆剑秋能给他们出一口气,连刘晖都不例外。只有刘昭兀自忧心忡忡的看着前面的人往城楼去了。
到得城墙上,苏逸也不忙着别的了,只想看比武。他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的,只是他毕竟是皇上最喜欢的小儿子,谁也不敢真的让他吃苦头,到头来也还是只会些花架子,但他兴趣倒没减退。更何况他从一开始就看那个叫陆剑秋的家伙不顺眼,要是能让袁文谦教训他一顿,那才叫好呢!
城楼上已经准备好了安王殿下可能回来,早设好了桌椅茶点,卢恒陪着他坐下了,苏逸便迫不及待的喊:“你们快点开始吧。就由本王来做仲裁。”
城墙很宽阔,能并排跑八匹马,当下其余人都在外站定了,自动空出城楼前一块空地来。
袁文谦手按在腰间佩剑上,双目紧盯着陆剑秋道:“陆公子,请了。”
陆剑秋微微一笑道:“还请袁大人稍等片刻。”说着解下腰间的忆雪,走到一旁的一个亲兵前,换了他的佩剑,又走回来,冲着袁文谦一抱拳:“还请袁大人手下留情。”
袁文谦见他换剑,只当他瞧不起自己,心中不由火起,冷笑道:“那今日袁某便来领教明月剑法了!”
“了”字出口,他已然如闪电般掣剑刺出,剑势刚猛果敢,带有千钧之力。
陆剑秋将剑递出去一挡,整个人身形飘逸,已闪在一旁。袁文谦剑招一变,停也不停就追了过去,陆剑秋依然只是把他的剑荡开。
当下两道身影你来我往斗在一处,一个势大力沉,每一剑都有开山劈石的气势,另一个却身姿潇洒飘逸,一抹青色的身影在银色的剑网中来去自如,丝毫不为对方的气势所压倒。
苏逸瞧着他们比试的果然十分精彩,却又觉得两人势均力敌,不知道究竟谁才能取胜。又担心万一袁文谦输了反而让那个讨厌的人长脸了去。一时不由得看得紧张。
卢恒心里却隐隐有些觉得不对。陆剑秋以守势居多攻势居少,看似是落了下风,但他动作依然轻捷,神色依然镇定,联系他方才去换剑,陆剑秋恐怕根本不打算拿出真正的实力和对方一较高下。
正当他想着的时候,那边的情势已经发生了变化。果然陆剑秋开始明显的表露出落在了下风,只守不攻,处处被动,袁文谦却一招快似一着,狠似一着。电光火石之间,就听得突然“当啷”一声,一把剑掉在了地上,随即场中两个人都站住了脚步。
袁文谦喘着气,手中剑还在。
陆剑秋却空着双手,左手抬起握住右手小臂,依然是微笑的表情,开口道:“我输了。”
袁文谦看着他半天,猛地把剑插回剑鞘,粗着嗓门道:“承让!”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回了苏逸身边。
胜负很明显的分了出来,也不用苏逸这个仲裁说什么了,他倒有些愣愣的瞧了袁文谦一眼,袁文谦一向自负武艺过人,这个时候最该高兴,他却偏偏一脸输了似的阴沉表情。再看看卢恒,他却是一脸担忧焦灼的看着还在圈中的那个人。那人右手小臂的衣袖上慢慢透出了血痕,脸上却一丝痛楚或懊恼的表情都没有,只静静的走到一旁让人给他包扎了一下。
苏逸顿时也就觉得完全没了意思。也没心思再就这比武说什么,强笑起来道既然比完了,咱们还接着刚才的巡视吧。
卢恒点头答了一声“是”,陪着他沿着城墙边一路走过去。
虽然卢恒也和方才一样处处给他做着介绍,可苏逸总觉得卢恒和方才相比明显有些分了神,笑容也好答话也好都显得有些勉强。
因为袁文谦伤了他的侍卫所以不高兴了么?还是在惦记那人?
苏逸更觉得心里没意思了。可又不好中途说不去了,这好歹也是他督军的责任,只好强打起精神,闷闷不乐的又到各处兵营查看了一圈,又看了众士兵的演武,就回了城。
本来上午就出发的比预定晚,转了一大圈回来天色已经不早了,北方的夜要来得更早。等卢恒把今天的事务处理完了已经是夜幕降临之后。
他推开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白天的一幕幕又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浮现。
心情莫名的沉重着。从陆剑秋和袁文谦比武开始,就这样沉重着,一直再也没舒缓过。苏逸到来所带来的新鲜感和兴奋感似乎过快的消耗了。他当然还是很高兴苏逸来,可是,这些事情混杂在一起,他就是再也高兴不了了。
他叹了一口气,关上窗子,走出了门。
自从从蓟门关上回来的那一晚之后,陆剑秋又搬了出去,只是换了邻近的屋子。他走过院子停在门前。
窗内亮着灯,显然他人就在里面。
可此时此刻他却怎么都抬不起手来敲门似的。
他没有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陆剑秋站在门里,微笑的望着他:“怎么?站在外面很凉快么?”
卢恒的唇角微微弯了弯,低头看到他右手的衣袖边露出了一圈白色的纱布,顿时又笑不出来了,小声问道:“你的伤……还好吧?”
“这个吗?”陆剑秋把右手抬了起来,笑道,“皮肉伤而已,不算什么,过两天便好了。进来吧,站在门口做什么?”
卢恒叹了一口气,低头跟着他走了进去。
房里被明黄的烛光映照着,显出暖洋洋的意味。卢恒在桌旁坐下了,陆剑秋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却也不问他来是干什么的,只任由他坐着,自己也陪着坐着。
“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半晌,还是卢恒先打破了沉默。
陆剑秋笑了笑,淡淡道:“这种比试,只能输,不是么?”
“你赢了又有什么要紧?有什么我顶着就是了!”卢恒冲口而出,一抬头,却恰好对上陆剑秋温和平静的眼神。
他不由又默默的低下了头,苦笑了一声:“我也真是的……还跑来问你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你就是不想让我为难才输的。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一点都不喜欢……”
牙齿深深的陷入到柔软的下唇中去。头上却蓦的一重,陆剑秋的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我怎么就是为了你了?我也为了我自己啊,那可是皇子,是王爷,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得罪了他可不大好玩。”
卢恒笑了一声,鼻子却莫名的有些发酸,他连忙抬手揉了揉,抬起头来有些急促的说:“可是,我还是要跟你道歉。”
陆剑秋奇道:“为什么?”
卢恒咬了咬嘴唇:“你打定了主意要输,所以不想说出自己师承门派吧?我真是笨蛋,居然全给你说出来了。这下倒好了,连带伤了你们明月山庄的面子。”
“是啊,”陆剑秋叹息了一声,“这个问题确实比较严重。”
卢恒一愣,抬起头呆呆的看着他。
“你怎么赔我?”陆剑秋眯起眼睛笑着看着他。
“诶?”卢恒一时反倒反应不过来了。
陆剑秋大笑了起来,点着他的额头道:“你啊,早就料定我肯定会原谅你是不是?”
“不是的!”卢恒急得叫了起来,很认真的说,“你说要我赔你什么?”
“你什么要求都答应?”陆剑秋笑着问道。
卢恒迟疑了一下,又坚定的说:“只要我能做到的,自然答应你。”
陆剑秋眯起眼睛打量了他半天,突然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算了吧,你别白白让我牺牲了明月山庄的脸面就好。和你的小朋友好好相处,你不是担心皇上要生气么?让小皇子高兴了,回京多在他父皇面前夸夸你,不就好了?”
卢恒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才“哦”了一声。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敲门,有亲兵在门外道:“元帅,安王殿下派人叫您过去呢!”
卢恒无可奈何的撇了撇嘴,站起了身,对陆剑秋道:“那,我就先过去了,你好好养伤。”
陆剑秋点点头,站起来送他。
卢恒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陆剑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什么样?”陆剑秋问道。
“不喜欢……”卢恒咬了咬嘴唇,“不喜欢你这样为我做这做那,付出许多,我却什么都不能回报给你。”
陆剑秋愣了一下,忽然慢慢的,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修长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卢恒。
“不要紧,也许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一起讨回来的。”
卢恒有些不明所以的瞪大眼睛看着陆剑秋,陆剑秋却笑了笑,把他推出了门外:“快去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卢恒“啊”了一声,想起苏逸还在等他,赶紧转过身快步走了。
亲兵在前面提着灯笼照着亮,卢恒一路到了楼下,袁文谦正在门前等着,见他来了就毕恭毕敬的迎了他进去。卢恒一见他刚消下去的气又有些上来,只板着脸不说话,跟在他后面上了楼。
苏逸已换了一身便装,见他来了立刻笑着迎上前来,拉住他的手道:“你可真够忙的,我差人去看了你好几次,都说你还在忙公务。”
卢恒心情依然不怎么好,见苏逸还是笑嘻嘻的,只得勉强笑了一笑,说:“也没什么,不过粮草都要入库,事情比较琐碎。”
苏逸屏退了旁边的侍卫,拉着卢恒在桌旁坐下来,看着他,忽然很认真的说:“恒儿,你是不是生气了?”
卢恒一愣,抬头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苏逸拉过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了,笑了笑道:“你说实话,袁文谦伤了你的侍卫,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卢恒笑了一声,把手抽回来道:“我没有……”
“骗人!”苏逸叫道,“明明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不高兴了。你不高兴的时候就算脸上在笑,眼睛也根本不笑的,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卢恒默默不言的看着桌面。
“好啦,我也不过是一时觉得好玩才让他们比的,你的侍卫输给袁文谦也不算什么,他在宫里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呢!你要是还不高兴,我让他给你的侍卫赔礼去,好不好?”苏逸耐下性子来和颜悦色的提议道。
卢恒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阵头痛。他抬起头看着带着一脸讨好似的笑容的苏逸,心里不由也有些不忍,他怎么说也是从小被人宠着长大的九皇子,向来只有别人讨他的好,哪来他去讨好别人的份?就笑了起来:“我没生气,真的。这件事就像你说的,不算什么,就让它过去吧。只是,殿下。”
苏逸见他笑了本心里松了下来,却又突然听他喊了一声“殿下”,不由脸上神色就是一僵。就见卢恒一脸平静却认真的神色对他道:“殿下,你若确实不大喜欢我那个侍卫,就当没有他这个人看不见他,行吗?”
苏逸一下子愣住了。
卢恒看着他笑了笑,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休息啦!明天蓟门关上的许将军还要来拜见你呢!我就先告退了。”
苏逸呆呆的看着卢恒对他行了礼,走了出去。
他刚才的神情和话语却都映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去。
这样的卢恒,让他觉得很陌生。而这样的陌生感,却让他从心底涌出一丝缭绕不去的异样不安。
第三十章 冬雪(上)
安王一行人暂且在蓟州城住下了。
苏逸有事没事就爱把卢恒找去陪他,安王殿下有请卢恒当然不能不去,可是他分内的工作却一点也不会减少,所以他只能在陪苏逸或者玩或者聊天或者应付他不断冒出的新点子之余,挤出时间来抓紧处理军务,以履行身为一军主帅的责任。
刘昭他们也曾暗地里说过是不是该和苏逸透一透风声?前线的情况依然是非常紧张的,他身上责任重大,不是在狩猎也不是在避暑。可看到苏逸那高兴的样子卢恒又总是开不了口。于是只好继续原来的状态。
这样一来,闲暇的时间自然就少了。除了特定的几个人外几乎都看不到他的身影。甚至包括陆剑秋在内,虽然名为贴身侍卫,可面对大内侍卫的那等气势,他差不多一天也难得能见到卢恒一面。
就这样过了七、八天,已过了立冬的北方,天气骤冷,残余的树叶仿佛一夜之间就落尽了,而一日早上起来,人们都惊奇的发现外面的世界居然已经成了一片雪白。而灰白色的天幕上,还不断的有细细密密的雪花飘落下来。
陆剑秋自幼生活在南方,漫说这么早下雪,有时候一连几个冬天都不见雪花也是有的,所以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由惊异了一瞬。
然而今日也不例外,过了巳时依旧没有看到卢恒的影子,他这个“贴身侍卫”如今算是空有其名了。陆剑秋笑了笑,取了银狐披风披在身上,去后院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出来,一人一马不紧不慢的走进了风雪之中。
一路行至城外,一夜的雪落下来,极目远眺,整个天地都是一片洁白。只是军营中将士们早早起来了,为了行走方便,把路上的雪都扫干净了。来往的士兵们都穿上了新发下来的冬装,在寒冷的空气里也显得精神十足。
他到这里来也有好几次了,巡逻放哨的士兵已经认得了他,当下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他也笑着点点头,在当中的军帐前下了马,挑开厚厚的棉门帘,走了进去。
军帐中只有一个人,正坐在桌前,看着什么文书。陆剑秋笑了一声道:“你今日倒没出去。”
那人懒洋洋的开口道:“下了雪,我能跑去什么地方?总不能跑出去堆个雪人吧?”说着,放下手中的文书,转过脸来,近乎苍白的肤色,容貌虽秀丽却透着一股逼人的锐气,正是殷昊。
殷昊蓦的皱起了眉:“喂,我说你能不能出去抖你的披风?”
陆剑秋回过头,把披风随手丢在椅背上,笑道:“有什么关系?帮你增添些冬天的气息不好么?”
殷昊扯了扯嘴角:“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不用了。”陆剑秋说着,自动自发的拉开椅子坐下。
殷昊叹了一口气:“你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陆剑秋奇道:“怎么?不欢迎我了?我可是特意来陪你喝酒的。”
“是吗?”殷昊笑了一声,“我倒不记得我有特意请过你。”
“好酒一个人喝也会无味的。”陆剑秋笑道。
“你这是什么歪理?”殷昊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吩咐了亲兵一声,又走回来,无可奈何的笑道,“我那点可怜的藏酒,已经快给你喝得差不多了,这算不算交友不慎?”
“我倒觉得几坛子酒换我这么一个朋友还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陆剑秋笑道,“等将来你若到扬州,我一定请你喝个够。”
“别在这空口无凭吧。”殷昊叹道。
“怎么?要我立个字据给你不成?”
“等我有去扬州的那一日,再说吧。”殷昊淡淡道,看着亲兵从外面取了酒菜进来,让他放在了桌上,又挥手屏退了,转身揭开了桌上的酒坛,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散了出来。
“好香!”陆剑秋深深的嗅了一口,称赞道。
殷昊低头取了一只酒碗,斟满了递过去,突然开口道:“我说,关于我的传闻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陆剑秋接过来酒碗放在桌上,漫不经心的问:“什么传闻?”
殷昊却沉默不语的看着他。
陆剑秋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注视着他:“知道了又如何?”
殷昊的唇角微微勾了勾,懒懒的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一仰头喝了,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知道了,你倒还经常来。只怕再来两次就该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去了。唔,说不定已经有了呢。”
“那又如何?”陆剑秋笑道,举起酒碗也喝干了,“既然知道自己是问心无愧的,那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
殷昊愣了一下,抬眼又恢复了一贯洒脱不羁的样子,挑眉笑道:“只是不知道万一有什么传到了元帅大人的耳朵里,会怎么样?”
陆剑秋脸上表情顿时一僵。
殷昊得意的笑了起来:“说起来你这个元帅面前的大红人,怎么最近倒如此有空闲起来了?”
“你还能不知道原因么?”陆剑秋苦笑着拿起酒坛给自己满上了。
殷昊大笑起来:“陆公子啊,咱们这可是在喝酒啊,我怎么闻到酸味了?”
陆剑秋面无表情道:“哦,那恐怕殷将军你该去找个军医看一看鼻子了。”
殷昊托着腮玩味的看着他,半晌叹道:“小元帅真的是个好孩子。我十三岁从军,到现在十一年时间,遇到过的不同的上级也有好多个。不是厌恶我故意对我立下的战功视若不见,故意挑错,就是以我的身体为条件,才帮我报上功劳。只有他,在这十一年里,第一次有人这么不偏不倚、实事求是的帮我报上了战功,哦,应该说还美言了几句。”殷昊说完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又一口气把酒碗里的酒喝干了。
陆剑秋静静的听他说完了,陪他饮了这一碗,叹了一声道:“是啊,卢恒是个好孩子。可是,毕竟只是个孩子,不是么?”
殷昊一下子愣住了,随即突然笑了起来,探了身过去,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长而深邃的眸子眯了起来,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没错,小元帅的确还是个孩子呢。但是,我可不是孩子了,对不对?”
陆剑秋就这么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染上了一层艳色的秀丽容颜,似笑非笑的表情,微微勾起的薄唇,还有扑面而来的,混杂着酒香的温热气息。
门帘却“唰”的一声被人挑开了。
“将军,我听说有人来……”方捷的声音冲出来一半,就生生的卡住了。
一时帐内寂静的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小方,你不觉得,你来的有些不是时候吗?”殷昊缓缓的坐了回去,啜着酒,头也没回的说。
“……是,属下告退!”方捷说完,转身就出了营帐,重重的把门帘摔下。
“你这又是何苦?”陆剑秋叹了一口气。
“不可能的期待,没必要存在。”殷昊冷冷的说着,继续大口的喝酒。
“怎么就是不可能呢?”陆剑秋笑了起来,“方捷对你,真的是看得比他自己都要重的多。”
“那又如何?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殷昊放下酒碗,冷笑了一声,“他太天真了,还以为能拯救我。可是像我这样肮脏的人,早就不可能得到什么狗屁幸福了。本来就是个笨蛋,所以还是滚回去过他循规蹈矩的日子比较好。”
“是吗?”陆剑秋微微笑道,“可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要去斩断所谓的‘不可能的期待’么?”
殷昊愣愣的看着他,半晌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太厉害了眼泪都要出来了似的,他用手撩起了自己散乱了的长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人啊,都是自私的吧。”
随即抬起头来,又恢复了微笑的表情:“等到这一次和北胡人的战争结束吧,我会申请换一个副将的。”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就等到,这次战争结束。”
陆剑秋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突然开口唤道:“殷昊。”
殷昊一下子回过神来,惊讶的抬起头:“干什么?”
陆剑秋拿着酒坛子晃着:“酒喝完了。”
“什么?!”殷昊一下子大叫起来,“我说你这个家伙也不要太过分了好不好?你家小元帅那里分明藏了很多好酒啊,你怎么都没说偷两坛出来送给我的?!”
陆剑秋笑道:“你在教唆我监守自盗么?会害我失业的,我才不听你的。”
殷昊“啊啊啊”的大叫着,一边吩咐亲兵再取一坛酒来,一边不住的抱怨道:“你知不知道我私藏这些酒是多不容易的事啊!你要是还有点良心的话,就在小元帅面前帮我多美言几句啊,好让我升官升的快一点!”
陆剑秋笑着问道:“升官快一点要做什么?你不是最怕麻烦么?”
殷昊瞪眼道:“升官了自然俸禄拿得就多,俸禄多了,自然就可以买更多更好酒,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剑秋哈哈大笑起来:“真有你的!好,就为了你的远大理想干杯!”
殷昊也露出了笑容,举起酒碗和他碰了一下,仰头干了。
这酒断断续续的喝了有一个多时辰,聊天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其实陆剑秋和殷昊熟悉起来也不过这些天的事。从蓟门关上回来后,有一日意外碰上了殷昊,殷昊只是问了一句“陆兄,我那里还藏了些好酒,可要来尝上一尝?”,他就真的去了。
殷昊这个人很爽快干脆,若认了你是朋友,那他就肝胆相照,无话不谈,只是除了他自己的过去。陆剑秋平日里虽然觉得刘昭等人确实都很不错,可到底是官场上的人,总觉得有些逾越不过的隔阂,可是殷昊却合他的脾气,比起作为朝廷的军官,殷昊身上倒是更多对酒当歌、快意恩仇的江湖气息。
这样的人本就该做江湖上洒脱不羁的浪子,只可惜偏束缚进了这一层层一条条的繁冗规矩中。
所以当他起身离开殷昊的营帐时,他走到门口系上披风,忽然回头对送他的殷昊说:“其实,你若是生在江湖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么一句话,然而想说,便就说了。
殷昊的神色愣了一下,无所谓的笑了笑:“有什么分别么?人在哪里,不都是活而已?”
陆剑秋也就笑了笑,对殷昊道:“我走了。”
殷昊摇了摇手道:“最好别再来了,我可不想小元帅有一天来找我兴师问罪,我担待不起。”
陆剑秋哈哈大笑了几声:“等把你的酒都喝完了,我就不再来了。”说完,骑上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回到蓟州城内帅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地上的雪还是没化,陆剑秋从后门进去,先把马送回了马厩,才向前面走去。
沿着花墙绕过后园的时候,陆剑秋忽然听到从园子里传来有人嬉闹的声音,还有雪团砰砰梆梆砸在人身上的声音。
“站住!不许跑!”
“你就是砸不着我!”
说话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陆剑秋不禁停下脚步,从花砖的镂空里看过去。
园子周围站了一圈的侍卫,中间空地上,一个淡黄/色和一个银白色的身影正在一个追一个逃,穿着淡黄衣裳的是安王苏逸,一身银白的则是卢恒。
只见苏逸手里正托着一个大雪球,追在卢恒身后,卢恒则灵巧的变着方向,让苏逸没法瞄准。他身形灵活,一边闪蹿腾挪,一边还不住的回头看着苏逸,那样子倒像一只在雪地里的小白狐。
苏逸好不容易觉得自己瞅准了一下子把雪球丢过去,卢恒却一闪身,恰恰好躲开了,雪球落在地上立时就四分五裂了,卢恒得意洋洋的笑着看着苏逸,苏逸双手叉着腰,气喘吁吁的道:“我不玩了!我不玩了!你简直像只猴子一样!我哪里砸的到你!”
卢恒笑嘻嘻道:“你砸不到我有什么要紧?换我砸你不就好了?”说着就要弯腰去拾雪。
苏逸立刻大叫起来:“我不跟你玩了!本王要休息去了!累死我了!”说着就往一旁站着的侍卫走去。
卢恒还站在原地问道:“你真的不玩了?可是你叫我来的。”
“是啊,是我叫你来的,可是我现在玩不动了,咱们明天再比过!”苏逸接过侍卫送上的热茶喝了一口道。
“那你回去休息吧……”
“看招!”卢恒话音未落,苏逸却突然趁他不备,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猛地向他砸了过去,卢恒没有提防,一下子被砸得满身都是雪末。
“嘿!怎么样?没躲过我的‘暗器’吧?”苏逸见砸到他了,顿时眉飞色舞的拍手笑道。
卢恒却哭笑不得的望着他,只能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你刚才不是还说有事情的嘛?那你现在继续去忙你的吧。”苏逸大功告成,心满意足了,在侍卫的簇拥下从园子另一边的门走了。
卢恒独自站在园子中间,看着苏逸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掸了掸身上头上的雪末。
刚才在跑着玩着不觉得,此刻歇下来站定了,刚出的一层薄汗全都冷了,寒风一吹,顿时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
卢恒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缩起肩膀,双手环抱着,转身快步往园子通往前院的门走去。
甫一出园子的月洞门,突然就有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厚的银狐披风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天?也不知道多穿些再出来打雪仗?”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的声音蓦的在耳畔响起,卢恒只觉得浑身一僵,随即一股暖流无可遏止的从心底冒了出来。
“……又不是我想玩的,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是小逸他硬拉我出来的。”他低下头小声嘟囔着,银狐披风软软长长的茸毛扫着他的脸颊,痒痒的。而全身被裹在里面,顿时寒风透不进来了,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是吗?可是我看见你好像也玩得很开心嘛!”陆剑秋故作惊奇道,伸手帮卢恒把披风的带子系好。
卢恒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只低着头。
“脸都冻得通红了。”陆剑秋看着他笑道。
卢恒却猛地把脸转开了,干咳了几声道:“你、你刚从外面回来?”
陆剑秋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又上哪去了?”
陆剑秋不由好笑:“怎么,只许你玩不许我也玩么?我出去玩去了。”
“玩什么了?”卢恒抬起头来看着他。
“嗯……”陆剑秋沉吟了一下,“堆了一个大雪人。”
卢恒白了他一眼:“你就骗人吧。”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那你和谁一起堆的?”
“干吗要告诉你?”
“你是我侍卫,我当然有权知道!”
“我就不告诉你,你能怎么样?”
“……陆剑秋!”
陆剑秋笑着抓住了卢恒的双手,把他推到书房里去了。
转身从书房前的屋檐下走出来,天色已经更暗了,天上依旧布满了厚厚的灰色云层,看来今夜里恐怕还要有雪。
他把披风裹在卢恒身上一块儿扔进书房里了,此刻虽然寒风呼啸,但他倒也没觉得冷。
胸前依然残留着刚才把卢恒连着披风一起抱在怀里的温暖。
那种温暖,那种从心里往外都能感觉到的温暖,那种来自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心跳的温暖,让他几乎不想放开。
他已经与自己预设好的轨道越偏越远了,可是他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要把自己拉回去的决心。
他还是个孩子啊,他是一个应该有着大好前程、光辉人生的孩子啊。
无数次的这样提醒自己,效果却越来越微弱了。
人,果然都是自私的吧。
卢恒却独自坐在书房里发了呆。
火盆在房间正中燃着,屋子里暖融融的。可他却抱着一条厚墩墩毛茸茸的银狐披风在怀里。
他明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脑袋却像是刚才在外面被冻住了,这会儿还没被烤融化。
他不是很在乎陆剑秋究竟去了哪里究竟和什么人在一起。反正每次他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会在他身边。他甚至放心陆剑秋在军中任何地方随意走动,也放心的把被自己弄得乱成一团的各种邸报文书甚至一些机密的东西,都交给陆剑秋收拾整理。
这就是信任了吧?
这样的信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滴的萌发然后到了今天这般坚固的地步呢?
他抱起披风把脸埋进长长软软的茸毛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皮草特有的味道混合着那人的气息钻进了他的鼻子。
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了,刘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侯爷,你在么?”
“啊?我在。”他下意识的抬头答道,门“吱呀”一声开了,刘昭跨了进来,却“咦”了一声,定格在门口。
卢恒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刘昭,刘昭也一脸困惑的看着他,开口道:“小侯爷,你、你还冷么?要不我让陈伯再给你添个火盆吧?”
卢恒一愣,顺着刘昭的目光一低头,立刻看到自己怀里还抱着那件黑乎乎的银狐披风,脸上顿时一热,连忙把披风抛开了:“不是不是,我不冷,你来找我有事么?”
刘昭还是有些困惑的看了那件披风一眼,却没再多说什么,走上前去递出一封文书:“也没什么,就是许将军刚派人送来的一封信,刚才来找你你不在。”
“我知道了,你放下吧。”卢恒吩咐道,有些手忙脚乱的把桌上其他文书挪了挪地方,接过了刘昭手上的那封。
“那,我先告退了。”刘昭总觉得今天的卢恒有些不对劲,可是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先退下去了。
卢恒点了点头也顾不得说什么。
门被带上之后,卢恒拿起那封书信刚欲拆开,目光却落在刚才被揉成一团仍在旁边的银狐披风上。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信,先把披风拿了过来,展开挂在了椅背上,才安心的坐了下去,重又拿起那封信。
到了二更天的时候,果然又下起了雪。
陆剑秋本已打算差不多可以去睡觉了的时候,却有人来敲门了。
打开门,先看到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事物,随即卢恒的脸从那团东西后面探了出来:“你的披风,我给你送回来了。”
陆剑秋一愣,让他先进了屋,一边关门一边说:“你又何必亲自送过来?随便差哪个亲兵跑一趟就是了。”
卢恒却抱着披风站在那不说话。
陆剑秋转过身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还是说,你其实是想我了,借机跑来看我的?”
卢恒的脸在烛火映照下倏的红了一些,可他还是不肯示弱的笑道:“是啊,本帅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感动么?”
陆剑秋笑着接过披风随口道:“感动啊,真是太感动了。”
卢恒的声音却从他身后追了过来,有些闷闷的:“说真的,感觉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似的。”
陆剑秋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安王殿下可不大喜欢我,我自然少在他面前出现为妙。”
卢恒蓦的叹了一口气,以手托腮若有所思的说:“其实,我总觉得小逸还有些像没长大,任性,贪玩,做什么都只凭自己兴趣。有时候的确让人有点头疼。不过他就是小孩子脾气,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陆剑秋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会跟他去计较什么。他是皇子,自然任性些。”
卢恒也笑了笑:“偷偷的说,有时候我给他搅得也挺烦的。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好好珍惜他这个朋友。”
陆剑秋愣了一下,看着卢恒被烛光映亮的、带着淡淡微笑的脸庞。
“你这么想,当然没错。”陆剑秋微微笑了起来,“人和人的相遇皆是有缘,而在茫茫人海中能够遇上彼此还成为朋友,该是多大的缘分?当然应该要好好珍惜。”
卢恒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笑道:“那我们也算有缘啰?”
陆剑秋怔了一下,随即笑着点了点头:“自然算是。”
卢恒一下子开心的笑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道:“对了,我还有个消息要透露给你。”
陆剑秋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卢恒想了想,字斟句酌道:“明天可能会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陆剑秋哑然失笑道:“你这算透露了什么?”
卢恒低头嘿嘿的笑了起来:“没办法,不能再多说了嘛!可是不跟谁透露一点点我怕我会睡不着的!”
“难道是安王殿下要回京了?”陆剑秋问。
“才不是!”
陆剑秋叹了口气:“那对我就算不得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了。”
卢恒笑着站起身:“反正到了明天就知道究竟如何了。我走了,不打扰你休息。”
“等等。”陆剑秋却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卢恒有些惊讶的回过头,只见陆剑秋提起了桌旁放着的一盏风灯:“外面下雪路滑,我送你。”
说着就点起灯先走去开门。
外面的雪下得很密,北风呼啸,将细密的雪花不断的打在人的脸上身上。
风灯在风雪中溶出了一团暖洋洋的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陆剑秋依然走在比他前半步的地方,大半的风雪都被他挡住了。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
过去也好,现在也好,他一直都是这样给他沉默但无微不至的关怀。
可是将来呢?将来还会这样吗?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他们认识的偶然,若说那是缘分的话,这缘分究竟能延续多长,究竟能有多深?待到缘分尽了的那一天,又会怎样?
明明是好端端的,心里却莫名其妙的难过起来了。
最近总是这样,百折千回、千头万绪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搞不懂。
而他的事情又是那么多,他需要自己保持清醒,保持冷静,所以只能尽量避免去想。
可偏偏它们却如此不甘心的非要冒出来不可。
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一头撞上去。陆剑秋回头看着他笑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心思呢?”
卢恒连忙摇了摇头,才发现已经到了他的屋子门前。
“不至于是在想着公务吧?看来今天晚上真的会睡不着了?”陆剑秋还在笑着打趣他。
“没有,不是的!”卢恒否认着,眼睛却蓦的一痛,“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怎么了?”陆剑秋连忙问道。
“没事……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吹到眼睛里去了。”卢恒抬起一只手捂住右眼道。
“让我看看。”手却突然被人抓住了,从他脸上移了开来。
“把眼睛睁开。”陆剑秋吩咐道。
他听话的立刻忍着刺痛,努力睁大了眼睛。
陆剑秋靠近了他,凝神看着,随即张口柔柔的往他眼睛里吹了几口气。
“把眼睛闭一会儿。”陆剑秋松开了他的手又说,他依言照做了。过了片刻陆剑秋又问:“感觉好点了么?”
他用力点了点头。
“那就好了。快进去吧。”陆剑秋笑起来,又替他掸了掸头发与肩膀上的落雪。
他“嗯”了一声,飞快的转身进了房。
他是不敢再留了。
心跳如此急促,他到底是,怎么了?
隔邻的院子里,两层的小楼还亮着灯。
“殿下,参汤炖好了,您喝了歇息吧。”一个侍卫双手捧着描金漆盘,中间放着一盏青花瓷碗,毕恭毕敬的走上楼来。
安王殿下却依旧站在打开了一半的窗边,没回头,也不说话。
“殿下?”那个侍卫试探的喊了一声,“您当心,外面风大……”
话音未落,安王殿下蓦的回过身来扬手就打在漆盘上。
漆盘掉在了地上,青花瓷碗“啪嚓”一声裂成了碎片,滚烫的参汤泼了一地,袅袅的冒着热气。
侍卫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殿下息怒……”
“出去!全都给我滚出去!”苏逸突然大叫起来。
侍卫还在发愣,忽然看到闻声赶来的袁文谦在门口冲自己使眼色,赶紧磕了个头,匆匆下去了。
袁文谦看着苏逸一个人默默的坐在了床边,不声不响的关上了房门。
整片蓟州的原野上都落满了白雪,哪里是山川,哪里是平地,早分不出了,连长年奔流的那勒河也上了冻,树的枯枝上都结了冰棱,天与山与水与云,上下一白。
在这样一片洁白的世界中,远远的,忽然有三个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三个黑点急速的移动着,逐渐近了,原是三匹骏马,马上三个人都裹着厚厚的披风,俯身在马上,策马疾驰,马的嘴里不停的喷出热气,四蹄溅起一片飞扬的雪末,犹如腾云驾雾般,直向蓟州城的方向冲来。
等这三匹马到达城下大营的时候,却只等待了片刻,就立即被请进去见到了中军统领刘昭,很快,刘昭又匆匆的陪着那三人往城中帅府去了。
众将士皆对那神色匆匆又充满神秘感的三人充满了猜测,看他们是从蓟门关上来的,都猜是不是蓟门关上或是北胡人有了什么变故。可看三人神情和刘昭的表情,又不像是坏消息。一时私下里议论纷纷。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到了下午的时候,一个好消息就不胫而走,从城内传到了城外兵营中,说是昨天夜里,成功混进北胡人军队的内线在北胡大军的粮仓里点了一把火!
军营里顿时炸开了锅,士兵们都纷纷议论着这个消息,脸上都又浮现了振奋的神色。
军营中如此,帅府中亦是。
那三人正是从蓟门关上派回来通报消息的。
从贺若素岚率军抵达光州开始就一直蛰伏未敢轻举妄动的几个内线,经过暗中的策划和精心的准备,于昨天夜里潜入北胡大军的粮仓,点了一把火。
北胡大军的粮仓都设在赤柳峡后的丰登城附近,平日里都有重兵把守,十分严密。但因着近日雨雪增多,怕粮食受潮变质,就将原本地势教低的粮仓往高处搬迁,来往人多了,就给了派去的内线探子以可乘之机。
得知这个消息,聚集到帅府来的各个将领无不精神为之一振。行军打仗的人,谁不知道双方交战不过是战局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胜负的决定往往更牵涉到后勤补给。几万人也好十几万人也罢,都不是画在纸上的,都不能望天喝西北风就能上阵的,粮草乃是军队的生命线。现下给北胡人的粮仓放了一把火,自然是给了他们重重一拳,这甚至比打下白山城更为有力。
当下就有人兴高采烈的说,烧了粮草,看他贺若素岚还能玩出什么花招,看他血牙铁骑还能不能跑的动了。
还有人说,现下又是寒冬的天气,越往下气候越是恶劣,北胡十万人马总不能喝西北风吧?看来北胡人退兵指日可待。
更有人说,粮草被烧北胡必然军心动摇,人心惶惶,士兵肯定无心念战,咱们现在粮草充足,士气高涨,倒不如趁此良机攻打上去,将北胡人打个落花流水。
卢恒初时见这行动果然落在了实处,心中着实欢喜振奋了一阵,不过读了那份简报两三遍,他脸上的笑容又渐渐隐去了,只转头问那报信的三人道:“消息到蓟门关上就这么多了?”
三人中为首的一个赶忙上前道:“从报信的苍鹞身上得来的就是这匆匆写就的两指宽的小布条,再不敢对元帅您隐瞒什么的。”
卢恒点了点头,心下也明白在贺若素岚眼皮底下放火烧粮是极危险的事,几个内线胆敢这么做了,定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而粮草陡然失火,必定群乱迭起,内线也才有机会通风报信。他想知道的究竟烧掉了多少粮草、北胡人受得损失有多少,定然是他们也暂时无从得知的。
这对于北胡人来说自然是个很大的打击。但这个打击究竟最终能有多大的效果,现在却也难说。倘若贺若素岚是如此轻易的便能给人暗算了去,他如何也配不上北胡第一名将的称号。
现下大家被这个消息所感染,情绪都有些激动,就想着要如何如何,肯定是不行的。
至少也要等到查清楚北胡人究竟受了多大损失他们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怕只怕,在那之前,几个好不容易混进去的内线就已经被抓出来了。
思及此,卢恒不由微微皱了皱眉,见大家心情都正好,也不愿在此时煞风景,只叫过刘昭小声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守粮官要格外严密的监察我们自己的粮仓,再以我的名义下令给许尚安,让他在蓟门关上,这些日子也要严加戒备。另外,军营里的一切日常事务皆不得有丝毫的放松,你替我督促着,有哪一军哪一营出了问题,一级一级追查下去,绝不姑息。”
刘昭听他语气严肃,脸上并无半丝笑意,心中讶然,不过随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立刻点头领命去了,心中却不由暗自赞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的确是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有乃父之风了。
这个消息也不敢耽搁,立刻呈报给督军的安王殿下知道了。是卢恒亲自去说的,苏逸一听登时笑了起来,拉着卢恒的手道:“我听人说故事里,就常有什么‘趁着月黑风高,一把火烧了敌军粮草’,然后敌军就一败涂地了。所以这可是个大好的消息吧?”
卢恒听他说的,自是有些哭笑不得,有心说我们这里可不是说故事呢,可转念想想苏逸从小长在深宫里,又一直得宠的很,哪里明白这些?也不多言了,只点了点头笑道:“确实是个大好的消息。”
苏逸顿时脸上乐开了花:“你瞧我来了还没几日,就有这样好的消息了,咱们可得庆祝庆祝才成。”
不容得卢恒开口说什么,苏逸站起身来转了个圈,又回去看着他道:“有了!就以本王的名义宴请各营将领,也在此刻鼓一鼓大家的士气,你看可好?”
卢恒心中还有着自己的隐隐的担忧,但此刻面对苏逸却说不得,只先笑道:“不用这么隆重吧,且等到取得什么大捷了再说……”
“你这么说可不对了!”他话未说完便给苏逸截断了,“这可不就是一次大捷?我听我二哥说过,在前线上无处不是战场。我也想犒赏一下大家,难道不好?”
他都这么说了,卢恒自然只能点头道:“当然是好。难为殿下费心了,我先替他们谢过殿下。”
苏逸却不高兴的噘了嘴,坐到卢恒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道:“恒儿,说了多少次了,私下里你不用叫我殿下,听着多生分。”
卢恒没奈何的笑了笑,看着苏逸俊朗的五官,只叹这个童年好友明明已经看着像个大人了,怎么说话行事偏还像个孩子?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还有这样一颗没变的赤诚的心,他们也才能如同往日一般心无芥蒂的抛开身份上的差异,成为至交好友吧?
“知道了,就听你的,小逸。”卢恒点了点头。
“就该这样!”苏逸一下子笑了起来,伸手揽着卢恒的肩把他搂进了怀里。
卢恒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心底里却不由叹息了一声,如果苏逸不是皇子,他真想敲敲他的脑袋,这可不是在玩啊!
可是话说回来,由他出面在这个时候犒劳一下众将,也是一件好事。毕竟这是从败退回蓟州后的第一个好消息,趁此机会重新恢复士气,也是不错。心里也就默默赞同了。
安王的宴请便设在次日正午,地点就直接设在帅府。全军五品以上官员,除当值的外全都在受邀之列。因此从上午开始,就有各营军官开始陆陆续续的往城中赶来。
殷昊在方捷一路的催促之下,总算是赶在确定好的时间前到了帅府。一路往里走去,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跃入了他的眼帘。虽然时间紧迫,他还是忍不住追上去笑道:“陆大侍卫难不成亲自来迎接客人?”
陆剑秋回过头来一看是他,也笑了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殷将军大驾光临了,我还以为你今天当值不来了呢。”
殷昊轻笑一声:“怎么?不会一直在盼着我来吧?”
“自然是了,君不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陆剑秋压低声音戏谑道。
殷昊扯扯嘴角道:“那不妨散宴后来个幽期密会,如何?”
陆剑秋不动声色的微笑道:“那也要待散宴后啊,殷将军你现在再不进去,要安王殿下等你不成?”
殷昊哈哈一笑:“放心,你喝了我那许多的酒,我今天可是一定要喝回来一些的!可不会耽搁了。”
说完也不再多言,径直往帅府正厅里走去。
他二人只当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几句话而已,哪知却一点没漏的落在了厅内一人眼中。
卢恒本是陪苏逸坐着,只是因为忽然想起几句话还要叮嘱下去,才站起身来走到了厅堂门口。却恰好就看到了陆剑秋与殷昊站在一起说话,神态十分熟悉亲密,心里蓦的就觉得一丝奇怪:陆剑秋明明跟他说过与殷昊并不相熟,然而此刻看来全然不是不相熟的架势啊。
转念之间,殷昊已经迈步向这边继续走来,卢恒话已吩咐完了,便急忙转身向里走去。
刚坐定,殷昊便进了正厅,迈大步上前,跪下施礼参见安王殿下与主帅。苏逸心情很好,笑呵呵的让他免礼平身。
卢恒坐在旁边没说话,只细细打量着殷昊,一头随意披散的乌黑长发,隐隐闪动着光泽,苍白俊美的容颜,脸上微微浮动着一丝笑意,一身铠甲周正,装束的一丝不苟,然而配上那斜挎于腰上的细窄华美的长刀,顿时整个人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洒脱不羁之气。这种气质在其他装束的端整严谨的武将身上都是看不到的。
倒是,更接近他从陆剑秋身上经常能感觉到的一种气息。
只是殷昊要更凛冽,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这让原本就引人注目的他越发出众了。
殷昊似乎已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来往上看着,卢恒不动声色的转开了眼睛,淡淡吩咐他下去坐吧。
不多时人都到齐了,苏逸便宣布开宴,照例先说了一番话,无非是大家在前线为国效力都辛苦了,而今有好消息传来,还望诸位更加尽心竭力,报效朝廷,朝廷也一定不会忘记诸位立下的汗马功劳等等。
主桌上自然以苏逸为尊,卢恒陪坐在侧,其余是刘昭、杨仕新、夏远等人,再加上几个军中资历较老的文官,因安王在座,自然气氛最为端凝隆重,礼数最为周全齐备,相较之下,其他几桌上气氛就要轻松的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逸的心情格外好的缘故,今天破例也让带品级的侍卫们都入席坐了。不过的确,以袁文谦来说,御前三品带刀侍卫,品级比在座的大多数将领还要高。只是安王的侍卫入了席,也不好让元帅的侍卫例外,陆剑秋与各营将领们倒也颇为熟悉了,当下卢恒便见着刘晖与殷昊拉着他入了席。
……他和殷昊不熟,怎么可能?
照理说他与刘昭接触的时间要比殷昊长的多,但他也从未见过他与刘昭有这般随和、亲近。
那样的笑容,那样说话的说话的神态,虽然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这一切已经足以证明,陆剑秋对他说了谎。他们明明很熟悉了,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就很熟悉了——
他蓦的想起过去陆剑秋向他问起殷昊的事情。
席间有人向他敬酒,他想都没想便一口喝下,他本就不怎么喜欢喝酒,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喝得什么酒,只觉得酒水流过舌尖是那样的辣,落进喉间又是那么的苦。真是难喝极了。
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他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清,只是酒杯被满上了就举起来喝干了。
隐隐听到刘昭的声音在耳边担忧而焦急的说,小侯爷,别这么喝,你酒量不好,会伤身的。
他心里就有些恼了,凭什么说他酒量不好?就知道把他当小孩罢了!就偏故意笑着举杯转头对苏逸道:“殿下,您千里迢迢来到蓟州辛苦了,我敬您一杯!”
苏逸看着他自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二话没说便喝干了手中的酒。
就听到身旁的刘昭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卢恒心里却越发得意起来:让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子看!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想着便打算再来敬刘昭一杯酒,看他如何反应,哪知端起酒杯刚一开口,就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腾,脑中迷茫,差点吐了出来。
这么一来手中的酒自然也洒了。刘昭一看不好,一把扶住了他,连声叫着,他想答应却就是不能开口,只觉得一开口就非要吐出来不可,只能尽力往下压着。
苏逸自然也看到了,不由放下酒杯关切的看着他,这么一来,这一桌的人都停了箸瞧着。
刘昭正欲喊过旁边的亲兵扶卢恒下去休息,突然一双手就伸了过了,把卢恒接了过去。
“刘将军,我扶元帅大人下去休息吧。”
刘昭一愣,竟不知何时陆剑秋已经转了过了,半扶半抱的把卢恒箍在臂弯里,正客客气气的请示于他。
他也知道这是做给安王看的,便点了点头道:“好生照顾着元帅大人。”便转头继续招呼苏逸。
苏逸虽有些牵挂卢恒,但他又不能离席去探看,只得把目光收了回来。
卢恒模模糊糊的已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偏偏是此刻他最不乐意看到的人正夹裹着他往门外走!他有心想要挣脱出来说“我自己能走”,可两条腿又确实使不上力气,更不要说一动就有恶心欲吐的感觉往头脑上冲。
背心上却蓦的涌进一股和缓平稳的热力。顿时周身的不适稍稍退了下去。
他趁机挣扎了几下,却全无效果。
“你这是要干什么?”那个人的声音传来,有些生气了似的,“太高兴了所以昏头了?”
他有心说我才想问你要干什么,明明是你高兴着吧,然而冲口而出的却是:“放开我!”
陆剑秋冷笑了一声:“好啊,那就放开你。”
手蓦的一松,他刚觉得自己获得了自由,脚下步子却就是一虚,整个人重心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支撑不住似的要往下倒。
可是并没真的倒在地上。那双手臂及时的抱住了他,把他拉进了怀里。
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了:“你到底怎么了?在生什么气呢?”
生气?笑话,他会生什么气?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没说话,陆剑秋却继续说着:“小孩子不会喝酒就不要乱喝,醉酒很舒服么?”
“我不是小孩子!”他却蓦的叫了起来。
“好好,你不是小孩子。”陆剑秋却根本就没在意似的,半扶半抱的把他带回了后卧房里,替他脱去了外衣和鞋子,扶他躺下了。
这个时候卢恒已觉得比方才要稍稍清醒了些,便冷冷的开口道:“麻烦你了,你还是赶紧回去跟你的朋友喝酒去吧。反正我不会喝酒,你们自然会喝。”
陆剑秋给他说的一愣,不由笑道:“怎么?生气了?你这样我还能去哪儿?”
“那我倒耽误你了。”卢恒索性把脸转向床内,不去看他。
“什么耽误不耽误的?”陆剑秋只觉得给他说得莫名其妙。
“你和殷昊,不是分明熟悉的很么?也难得见上一次吧?”
陆剑秋不禁微微皱起了眉:“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卢恒蓦的转过头来,“你还敢说你和殷昊不熟么?”
陆剑秋默默注视他良久,垂眼淡淡道:“确实还算相熟。”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陆剑秋刚欲说什么,卢恒却自己接了上去:“啊,我知道了,有些事不方便说出来的是么?殷昊他的确是人才出众,也难怪追求者无数,只是安王殿下还在这里呢,行为举止上也该有些分寸才是……”
“卢恒!”话未说完,却被陆剑秋沉声打断了。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隐隐的怒气和慑人的魄势,卢恒一时没能再接上去,只呆呆的看着陆剑秋,阴沉的脸色,紧锁的眉宇,分明是生气了。
“我只能告诉你,在我眼中,殷昊就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你要怎么想,那是你的自由。”
声音很冷,很冷。
是真的生气了。记忆中,从他们认识到现在,这应该是陆剑秋第一次对他这么严厉的说话,第一次对他真的生气。
……竟然是为了殷昊。
“他既然这么好,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出去!滚出去!”
想都没想就顺手拿起床上伸手能够到的靠枕、枕头丢了过去。
陆剑秋却只是默默的站起身,说:“好,我滚出去了。”
转身走向门外,门扉在身后合上了。
里面静悄悄的却再没了一丝声息。
陆剑秋站在门前抬起头看了看庭院上方浅青色的天空,不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他既然这么好,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还真是不佩服他不行啊!吃醋都吃到这个份上自己居然还丝毫没有察觉,就更令人佩服了。
到底是该说他单纯到可怕还是该说他迟钝到令人发指?
……陆剑秋啊陆剑秋,你一世英明,形形色色的佳人不知遇到过多少,怎么会就把心系在这样一个麻烦孩子身上了呢?
他抬起手按住额头,真是觉得哭笑不得。
卢恒呆呆的看着被关上的房门。房间里一片寂静。
……真的就这么走了?
发泄了不满本该是觉得畅快的,可现在心里为什么反而涌起一阵说不清楚的、惘然若失般的感觉?
然而再回想刚才心里还是愤愤然,卢恒不愿再想就倏的翻过身去,面对墙壁,闭起眼睛。酒力上涌,又觉得周身燥热,索性愤愤的把棉被三拳两脚的打开,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让他醒过来的是一阵寒意。
睁开眼睛就看到房里依然透着亮,应该还没到晚上。卢恒从床上坐起身来,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双手环抱着肩膀。
脱了外衣,又没好好盖着被子,这样的天气里酒力退了,不冷才怪呢。
只不过若是平时……
卢恒狠狠的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推开棉被下了床披上衣裳。
不过就是那么一点小事而已,就真的不管他了,还说什么要尽侍卫的责任,全都是骗人的!
他长这么大,还真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卢恒本来睡了片刻心情似乎平静了下去,可是醒过来这么一想,不觉又是越想越生气。当下又是觉得冷,又是觉得刚醒酒嘴里又苦又干,就想倒一杯热茶润润口。哪知一摸桌上摆着的茶壶,却是冰冷冷的。
真是够了!
底下的亲兵什么时候学会这样看他的眼色了?!他不进来倒连个进来服侍的人都没有了!
一时气起来了,放在茶壶上的手愤愤的一甩,茶壶“砰”的一声,碎了一地的瓷片,水也全泼出来了,桌上、椅上,洋洋洒洒全都是。
“刘晖、刘晖!”卢恒看都没看那碎瓷片一眼,冲着外面一叠声的叫道。
“恒儿,你怎么了?”门外却响起了一个焦灼的声音,随着说话声推门而入的,却是苏逸。
卢恒不由一愣,就看着苏逸一脸担忧的快步走到他身边,拉了他的手到面前看着,颤声问道:“恒儿,出什么事了?”
卢恒压根没想到会是他,登时就有些不大自然起来,抽回了手勉强笑道:“不是……没什么事,就是我一不小心把茶壶打了,想叫人来收拾收拾。”
苏逸环顾一圈,顿时一皱眉:“怎么回事?怎么连个在面前服侍的人都没有?”转头又看着卢恒问,“对了,你那个姓陆的侍卫呢?把你送回来了,他人呢?”
卢恒闻听此言脸上却微微变了色,转头淡淡道:“你别提他了。”
苏逸一愣,脸上神色却蓦的一亮,笑着追上前一步揽着他肩道:“你这的人啊,也该好好立立规矩才是。这样吧,你今天先跟我过去好不好?”
卢恒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苏逸却又接道:“呐,今天你就歇在我那儿,我让刘昭给他们立立规矩,我们俩还跟小时候一样,联床夜话,你看可好?”
看着苏逸一脸开心的神色,又全然是替他考虑为他筹划的样子,又小心翼翼的征询着他的意见,卢恒实在是觉得没办法不答应而扫了他的兴,更不好意思拒绝他这番好意,头脑里还乱乱的理不清头绪,便也就顺势胡乱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苏逸便顿时笑开了颜,再不多说什么,携了他的手便往外走。他也就这么任他拉着稀里糊涂的走了。
于是这半日都在苏逸暂居的小楼中度过了。也不知干了些什么,不经意间就见红日西斜,暮色满园,这时候卢恒也渐渐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忽的就想起今日恐怕还有些事情没办完,可苏逸却拉着他笑道:“你怎的就如此繁忙?难道连‘偷得浮生半日闲’都不能么?我来这里这些日子了,你都没好好陪过我呢!”
他都这么说了,卢恒自然只得作罢。
苏逸又拿些小时候和京城里最近的事来说,卢恒倒也给他勾起了回忆,一时聊得开心,有什么不快的事也都丢到了脑后去。
然而到了熄灯就寝的时候却不一样了。
当四周都沉入一片黑暗与寂静的时候,人的心思却反而变得格外不安宁了似的。
卢恒侧躺在床上,从背后传来苏逸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他大概是睡着了吧。可是他却怎么也没有睡意,就只能睁着眼睛,看着黑沉沉的帐幔顶。
白天的一幕幕就不可遏止的在眼前重新呈现了。
他有些焦躁的深深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睛想要屏退这些记忆,可是一转念间,它们又自动的浮现了。
心里涌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颓丧感。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其实也没有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人生,那是别人无权去干涉的。
可是……他实在不喜欢被别人欺骗的感觉。
他是那么的相信陆剑秋,他甚至觉得什么话都是可以对他说的,可是,也许那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在陆剑秋的眼里,他说不定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有些娇纵任性的小孩子。他其实一直想要努力让自己更成熟一点,更像个大人的样子,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依然遥远。他本是想着总有一天能追上的啊……
然而今天的自己简直是表现的太糟糕了。
就算陆剑秋没有对自己说实话,自己却也不应该说那样刻薄的话。他何尝不清楚殷昊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何尝不曾欣赏过他身上的磊落果敢?可是他只顾着一时逞口舌之快发泄心中的愤懑,全然是口不择言了,这样的自己,看上去真的既幼稚又差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卢恒有些难受的蜷起了身子。忽然又想起那时陆剑秋冰冷的声音,心里竟止不住的一阵疼。
这下子可如何是好?
这次虽然不能全然算作他一个人的责任,但到底他要承担的责任多些,他更像是在无理取闹又气量狭小。陆剑秋生气原也是正常的。
只是……只是都已经过去半天了,还在生他的气么?
又不是再不相见了,再见面的时候又怎么化解这样的尴尬?
卢恒忽的一皱眉,其实,陆剑秋也没有一定要留下来的理由啊,假若这样彼此都有些不愉快,他就这样请辞了去,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若走了……心里更不能控制的绞痛起来。
他若走了,再没人能这样的关心他安慰他鼓励他了吧。
在战场的相护、月夜下的笛声、无声的提供给他的温暖与支持、大雪中裹住他的狐裘……这些,全都会没有了,全都会没有了。
人总是不知足的,有了一点温暖有了一点依赖就会不知不觉的期待着更多、更多,再要失去的时候,就会觉得痛彻心扉。
寂静的夜里,楼下忽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卢恒猛地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然而似乎只不过是值夜的士兵在交接,片刻之后就重归于寂寥。
心底里顿时涌起一股失望。
……本就不该抱着什么希望吧?卢恒微微的转动了一下身子,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身旁的苏逸却突然在黑暗中开了口:“你在想什么?”
卢恒给他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没有啊,我、我搅扰到你了?”他匆忙转过身去,就看到苏逸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他直直的注视着他:“没有,你没搅扰到我。怎么?睡不着?”
卢恒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不自在,连忙笑道:“不是……啊,大概是下午睡了一觉,这会儿还不觉得困。”
苏逸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还当你在烦心什么事情呢。”
卢恒心中一怔,却赶紧摇了摇头:“没有,我能想什么啊!你别管我了,早些睡吧。”
苏逸“嗯”了一声,却没闭上眼睛,还是直直的看着他,卢恒给他看的越发不自在,然而床上就这么大地方,又无处可避,只得让自己的眼神四下里乱晃着,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一只手却蓦的落在了他的脸上,微微用力,把他的脸向上抬起,一怔之间,就无可相避的对上了苏逸的眸子。
那双眸子此刻不知怎的,显得格外的幽深,幽深的似乎要把人吸进去了。
卢恒一时不由得呆住了,就听苏逸的声音在耳旁轻轻的说:“恒儿,你有什么烦心的事,都不要瞒我,都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卢恒依然是心中一团茫然,他知道苏逸拿自己当朋友,对自己好,苏逸这么说不奇怪,可是此刻苏逸这样子说起来,就总觉得透着些奇怪了。
可又不及细想,他只得怔怔的点了点头。
苏逸的手越发收的紧了,暖暖的感觉透过脸颊的皮肤直抵肌理,他的脸也越发靠的近了,紧紧的逼视着他似的慢慢道:“恒儿,咱们都长大了,和过去不一样了。我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丢下你的,你可明白?”
卢恒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心里却莫名的一阵急促的跳动,有些什么在隐约的浮动可他又不能看清楚,这感觉是如此的怪异,他只好勉强笑道:“我……自然明白,小逸,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了?”
苏逸盯着他,眉宇忽而紧锁起来,竟显出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大人样子,手从他脸颊上移开,顺着他的发丝滑下去,把他拉近了,额头相抵,喃喃的叹息道:“恒儿,你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你根本不想明白?”
卢恒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头脑中一时竟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全身却犹如中了定身术,只手足俱僵的任苏逸揽着他的脖子。
苏逸却只是停了片刻,便又拉开了距离,抚着他的脸笑道:“罢了,你啊,从小就是这样,只有行军打仗的事你才是一听就明白的,旁的事都糊涂的很。也不知你哪天才能……”苏逸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了,眼神微一闪烁,不再继续。
卢恒愣愣的看着他,他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懂,可合起来成了句子,他就一句都不能明白意思似的。可即使如此,他却本能的不想让苏逸再说下去。他太不对劲,那双眸子太过反常的幽深,就好像里面藏了怎样的一个秘密。
有很多秘密,其实从来都是不知道的好。
“小逸,我看你还是早些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成么?”见苏逸还有说话的意思,卢恒连忙笑着岔开道。
苏逸神色微微一怔,似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卢恒赶紧趁势把脸转向外,闭起了眼睛,真恨不得立时便睡着了,睁眼了便天亮了才好。
良久,睡意却还是没有找上他,却听到身后苏逸的声音轻轻的、试探似的呼唤着他。
他刚想应声,却又实在畏惧刚才那样奇怪的感觉,就闷不吭声的假装已经睡熟了。
一双手却轻轻的、轻轻的笼上了他的肩。
一个温暖的身子靠了上来,柔软的发丝轻轻扫着他的脸颊,还有暖暖的鼻息喷在他脖子上。
身体顿时僵得动都不敢再动分毫。
此夜注定无眠了。
第二天一清早,卢恒就胡乱找了个借口,几乎可以算是“逃”回了自己起居的院子。刘晖见了他一脸的惊讶,倒好像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卢恒也实在不想多说,拿眼睛屋里院外的扫了一圈,果然还是不见那人踪影,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拿了东西就说要去书房。刘晖却在旁边难得的长了心眼留神看到了,便凑上去道:“小侯爷,你可是要找陆公子?他昨儿个晚上倒来问过你可好些了,我说你在安王殿下那里,他就走了……”
“你告诉他了?”没等刘晖说完,卢恒却突然回过头大声问道。
刘晖给他吓了一跳,一脸茫然:“我、我就说你在安王殿下那里啊……”他觉得自己也没泄露什么机密,小侯爷的反应怎么这么大呢?
“那他……”卢恒话却未说完,只咬着唇。
刘晖更觉迷茫:“他、他就走了啊。哦,笑了笑就走了。”
刘晖还努力回想着看还能补充上什么细节,卢恒却已经转过身往外走去。刘晖不由一愣,还没来及跟上,卢恒却道:“昨天还有事情没来及做,今天不加紧怎么成?你也别磨磨蹭蹭的。”
刘晖赶紧答应一声跟了上去,心里却不住的犯着嘀咕,实在是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而言之小侯爷今天早上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莫不是下床气还没消吧?
卢恒坐到了书房里,却不管怎样都有些心不在焉。
东翻一本文书,看了两行便看不下去,丢开了,西拿一本过来,看了三行,照旧看不下去,也丢开了。
周围亲兵都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再加上刘晖也一脸神秘的不住皱眉,自然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去多说些什么,生怕一个不凑巧元帅迁怒于自己头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卢恒当然没有留意到这些,他也根本没那个闲暇去留意这些。
一件事搅闹不清已经够烦人的了,偏还要再加上一件。
倘若昨天不跟着苏逸去就好了。岂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岂不是还能维持像从前一样?
现在再说“倘若”的话,自然是晚了。他早上辞别苏逸的时候,苏逸的神色上倒看不出什么,依旧和平日里那般笑着一样,可……真的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么?
他折起了手中的文书,抿着唇。
他和苏逸小时候的确相处的很好,可是长大了些之后,因为苏逸的同母哥哥三皇子与二皇子之间越发呈水火之势,爹爹为了避免被视为三皇子一党的嫌疑,就叮嘱他终究身份有别,最好还是与九皇子不要太深交的好,再加上他很快随着父亲到处打仗,果然也就淡了很多。虽然他心里还是一直拿苏逸当作好友,可苏逸心里呢?
正如他所说的,我们都长大了,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的心里究竟发生了何等的变化,他又哪里能够清楚?
然而,唯一清楚的是,他的确只是把苏逸当作最好的朋友看待。
苏逸说他对除了行军打仗之外的事都糊涂的很,他承认,可是他倒也还不至于糊涂到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地步。
倘若他真的是什么也不懂,倒也好了。
心里就有些更加的烦乱了。苏逸一时半会的也不会走,这以后可如何是好呢?也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么?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强自收拢心神,把目光落回手中的文书上,匆匆的扫了一遍,提笔欲做批复,却发现砚台里的墨汁竟是干的。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卢恒皱了皱眉,强压火气叫道:“来人!”
随着门外的一阵脚步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不温不火的问:“怎么了?”
这声音是如此的冷静,又是如此的熟悉,不卑不亢的意味,超然洒脱的神韵,卢恒原本一肚子的不满、烦闷乃至于惶惑一下子都飞了,给风涤走了似的,空空荡荡的,心就不知道该着落在何处了。
那人却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还是平平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卢恒总算是反应过来了,指着砚台道:“墨……墨没了。”
陆剑秋默不作声的走到桌旁,挽起袖子就替他研墨。
卢恒靠在椅背上瞧着他研墨的动作,一时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眼神不由自主的慢慢顺着那双手臂移上去,直到落在那张此刻毫无表情的俊逸面孔上。
陆剑秋低垂着眉眼,只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竟似乎当他不存在一般。
难道真的还在生他的气?
至于吗?还自居为“大人”呢!怎么这么气量狭小的?!
卢恒干脆也一扭头,冷着脸不说话。
“好了。”陆剑秋淡淡道,搁下了手里的墨,垂手退到一旁。
卢恒硬撑着没有回头,只取了毛笔伸进砚台里蘸饱了墨汁。
身后人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他暗暗咬了咬牙,冷着声音道:“没有了。”
“那我先告退了。”话音刚落,就听得脚步声往门外去了。
卢恒故意没有扭过头去,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桌子。可盯了半晌,才突然觉得眼前盯的原是一片空茫,什么也没瞧在眼里似的,连那毛笔笔尖上滴落了一大滴黑墨在桌面都未曾察觉。
当真是祸不单行么?让人烦心的事也要一起来。
卢恒咬了咬嘴唇,拿纸用力擦去了桌上那一点浓墨,心中发狠道:你不理我,难道我便要理你么?摆张冷脸而已,谁不会啊!
他在心里愤愤的念着,可不知怎的,心中的怒气虽一点一点消融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莫名的酸涩,不能遏制似的从心底深处张牙舞爪的升腾起来了。
卢恒既已打定了主意,对苏逸是采取暂时得过且过的装糊涂,还维持往日大致的样子也就罢了,对陆剑秋却是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的态度。
陆剑秋依然还是那副样子,淡淡的,不多言笑。卢恒开始倒还是忍不住常常偷眼去看他,几次三番,心里不由也赌了气,原本有些愧疚的也早消磨没了。甚至有几次差点还要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到底在嘴边咽回去了。心里却抱定了,坚决不主动低头。
这样一来,几日之间,卢恒就既不怎么去见苏逸,也不再和陆剑秋那般亲密,往往一个人冷着脸仿佛跟谁赌气似的不苟言笑的做事,手下服侍的亲兵莫不有些惴惴不安,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了。
连刘晖也在心里觉得奇怪。说起来一切不对劲都始于那天小侯爷喝醉了陆剑秋送他回房开始。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吧?想到这里他不由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连忙有些慌神的跑去找他哥暗中商量。
可是他哥听了只微一沉吟,毫不惊讶,亦不慌张,只对他道:与安王殿下相关的事,你我管不了;与陆公子相关的事么,我看你最好不要管。
刘晖一愣,这不就是叫他什么都别管么?
刘昭却点一点头:你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负责好小侯爷的安全就是了。
刘晖心里虽还在嘀嘀咕咕,可他哥从来都是个办事牢靠仔细的人,他都这么说了,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话说回来,安王那边怎样他是不太清楚,不过陆剑秋这几日也透着有些奇怪。虽然举止跟平日没什么差别,可常常来问他小侯爷今日如何如何之类的问题。
真是奇了,他们都快习惯去跟陆剑秋打听小侯爷的情况了,怎么又倒回来了?更奇的是,你想知道自己去问小侯爷啊,来问他做什么?!
刘晖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却还秉持着他哥交代的“不要管”三个字,只管带着亲兵们做好本职工作,就算完成任务了。
从传来北胡人粮仓被烧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有五天时间。这五天之内一直维持着的风平浪静终于随着逐渐消融的冰雪一起粉碎了。
蓟门关派出的探子回报,白山城门上高高悬起数颗人头,表情皆痛苦狰狞,粗粗一看,几个内线的头颅赫然在内。
消息传回蓟州城大营,众将皆为之愤慨。卢恒在当初接到消息时心中早有预感,此刻应验,固然不至于震惊,却也免不了悲痛之情。
贺若素岚当真手段狠毒,几日之间不动声色,怕是就集中精力清查内奸之事,为绝后患,更不惜错杀。这样还不够,还特意把人头从丰登送往白山城,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这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刘昭来见他道:“现在营中将士多为之激愤,不少人说着要再去攻打白山城,将那些首级收回,厚葬安之。”
卢恒听了并未立刻言语,只抬头问道:“照你看,倒是该如何?”
刘昭微一沉吟,才不慌不忙道:“说实话我心中也不好受,可贺若素岚能做如此行径,自然是有所准备,不怕我们动手。我们贸然出兵,倒很可能落入对方圈套。”他顿了顿又微微蹙起了眉,“只是,此时军中士气正是昂扬,若一昧按捺恐怕也是不好。”
卢恒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贸然出兵并不妥当。而贺若素岚恐怕也不会就做出这样一步就算了。所以我想,当下想要收得尸首是不大可能,但咱们却该正式而隆重的祭奠他们的英魂,彰其为国牺牲的大义,巩固士气,做好准备,能够随机而动。”
刘昭垂首道:“小侯爷说的极是,可否再请安王殿下以天子之名而号召将士?”
卢恒微笑道:“甚好。那你就去请一请殿下吧。”
刘昭一愣,忽然想起前日里他兄弟来找他说过的话。这么一瞧,果然不是刘晖添油加醋的。这事放在平时自然是小侯爷自己去说的好,怎的会派给了自己?
卢恒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刘昭连忙摇了摇头:“没有,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躬身施礼退下。
卢恒默默的扭头看向窗外。对面的房檐上融化的冰雪一滴连着一滴的落了下来。久违的阳光洒满大地。
可灿烂的阳光却丝毫温暖不了残酷的现实。
他挪开了刚刚压在纸上的文书,那张白纸被带起的风卷着飒飒作响了几声。上面写下了几个名字,都已经只作为形式而存在了。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他们的妻儿老小,或许还在翘首以盼他们的归来。
卢恒的手指从那几个名字上慢慢滑过。
为将帅者,必须习惯这样的生生死死,可是他跟随父亲这些年,却依旧觉得学不会那份冷静与理智。
这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都有一腔赤诚报国的热血。
这笔账,他迟早会同贺若素岚讨回来。
祭奠的仪式安排在次日进行。难得的晴朗只是风雪之间的稍纵即逝,铅色的阴云又一次密密的遮蔽了天空,北风呼啸,天地肃杀。城外的演武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全副戎装的将士,皆是满面肃容。
苏逸听了刘昭所请,欣然同意,以皇子身份而作祭文。随即卢恒奉酒临风而立,朔风鼓起他的袖袍猎猎,他蓦的将碗中的酒洒向长空,以祭英魂。
整个祭奠的效果非常好,全军将士无不摩拳擦掌、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恨不能立刻把那贺若素岚捉来报仇。
卢恒默默转身离开时,却忽然撞上一双目光。
有些担心他似的,不再是冷淡,而又有了温暖。
四目相交的一瞬,仿佛能听见心里的某处强自支撑、刻意掩饰的地方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卢恒匆忙把脸转开了去。
在这样的时候,他自己的心,怎么可以软弱呢?
然而到了次日清晨,却突然传来消息,夜里离城四十余里的清泉口驻军遇袭,附近两个村庄皆遭血洗,不但把财物粮食洗劫一空,更是不分老幼一律屠杀,末了更是放起一把大火把房舍都烧个精光。
逃到城下大营的士兵个个面无人色、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回忆起来犹如梦魇,只说在清泉口上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就听到一阵马蹄声靠近过来,守将发觉情况不妙时,那群人已然杀至,各个都是一身黑甲,跨着黑色战马,唯独胸前有着两道交错的血红饰物,状似狼牙,这群人宛如从地底突然冒出来的,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回过神来为首的将官已然命丧黄泉,剩下的人顿时散乱成一团,不能抵御,直被杀的落花流水。
堂上诸将闻听此言,无不色变,皆知乃是血牙铁骑。然而血牙铁骑又是如何躲过了蓟门关上的巡视监察潜入蓟州的?他们又来了有多少人?这一切都是未解。
卢恒也深深的锁住了眉头。贺若素岚竟是走了这样一步棋。夜袭清泉口、血洗两村庄,绝不可能说是因为粮仓被烧来劫粮的。
挑衅之后,就是报复了么?
蓟门关上防守甚严,这支血牙铁骑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蓟州境内,显然人数不可能多。贺若素岚,你未免也太不把大延朝放在眼里了!
血牙固然极是善战,可孤军深入敌方掌控的地域,还如此嚣张,难道以为还能全身而退?
思及此,卢恒蓦的开口道:“传令下去,第一,蓟门关守将玩忽职守,纵敌深入,着令反省,戴罪立功,加强戒备,决不能再让他们逃出去。第二,血牙铁骑既来了,自然不会因此就满足,肯定还会再动手。我们大军驻扎于蓟州,若连蓟州百姓的安危都不能保护,还有何颜面在?蓟州城附近的百姓,都让他们整编入城中避难,一应事物皆坚壁清野,决不能落入北胡人手中。此事谁愿负责?”
话一问出,登时有数将上前愿意领命。
卢恒扫了一眼道:“此事繁琐,要办的仔细,切勿让可疑之人趁机混入。夏将军,就交给你了。”
夏远抱拳领命。
卢恒沉吟了一下接着道:“第三么,蓟州土地辽阔,我们只能照顾附近的百姓,况且也不是长久之计。归根结底,必须彻底消灭这群狂妄之徒。谁愿领兵前去?一方面保护百姓安全,一方面追寻血牙踪迹,遇而灭之?”
第三条一出,下面却突然没了声息。
卢恒又问了一遍:“谁愿领兵前去?”
方才都表现的很积极的众将忽然一下子都有些不敢抬头直视前方了。
谁都知道血牙难对付,而此刻敌暗我明,敌人在哪里、有多少人、准备干什么一概不清,这分明不是一件好差事。
就有谋士站出来说:“不若等到血牙再露踪迹,几路人马前去包抄,定可灭之。”
卢恒冷笑道:“这么说来,是准备拿百姓做饵了?几路人马,派上五万、八万的可好?你们追血牙去了,贺若素岚却发兵攻打过来又怎么办?”
顿时底下更无声息。
看来元帅的意思,只会同样调拨人数不多的一支人马,又无援助,去狙击血牙。
血牙的厉害,已经都是亲眼目睹过的了。
刘昭四下里暗暗打量了一番,见还无人站出来说话,不由心中暗自焦急,正想自己站出去领命算了。忽然后面有人不慌不忙的跨出队列,朗声道:“末将殷昊不才,愿领兵前去。”
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部聚焦在殷昊身上。卢恒亦是转而注目于他。只见殷昊脸上微带着笑容,一双细长秀美的眸子坦坦荡荡的望上来,稳稳当当的立在大堂正中,一身的轻松和自在,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正接下一个棘手的差事。
卢恒蓦的就想起在攻打白山城前,殷昊也是这样一副笃定的样子来他面前请战。又蓦的想起陆剑秋赞他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一时间心中竟翻腾不已,百味陈杂。
殷昊却丝毫未曾察觉,只见他沉吟半晌不说话,只当是不放心于己,刚想再说什么,卢恒却点了点头:“你既愿去,那很好,你要多少人马?”
殷昊不慌不忙道:“给我三千骑兵,足矣。”
一旁他的顶头上司杨仕新连忙着急的回头瞪他,可殷昊只装看不到,抬头望着卢恒。
卢恒盯着他瞧了半晌,终于又点了点头:“可以。”
殷昊躬身施礼领命,这事就算定下了。
事不宜迟,当下散了会,卢恒便着殷昊去点人马。而苏逸却又听到了消息,说是要见一见殷昊,只得又把殷昊叫了来。
苏逸拉着卢恒坐在一旁,看着殷昊笑着吩咐了几句,让他带兵出去,一切要小心谨慎。又说倘若立下功劳,他一定亲自上奏于皇上知道。殷昊叩拜谢过了,才退下去准备带兵出发。
卢恒此刻却最不想和苏逸单独相处,连忙托词说还有话要吩咐殷昊,也跟着追了出去。
可真的到了殷昊面前,他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昊比他年长不少,此刻站在他面前,又高出了有半个头,没了身份差异拉开的距离,他忽然就觉得有些语塞。
殷昊却看着他笑了起来:“小侯爷,不必担心,不灭敌人我岂能回?”
卢恒愣了一下却道:“此去……其实困难不小,你要多加小心。”
殷昊怔了怔忽然展颜笑道:“是。多谢小侯爷关怀。”
卢恒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殷昊行至半途却突然停下,回头望着他笑道:“小侯爷……”
他一怔,抬头以为殷昊还有什么话要说,殷昊却只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请您也多保重。”
这次是真的走了。
卢恒站在原地有些发愣,总觉得他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可殷昊这个人,笑起来也觉得很可亲,并不是像那些暗地里的流言那般怪异可怕。
他似乎有些能够明白陆剑秋为什么会对殷昊褒赞不已了。
又站了片刻,他才转过身来慢慢的往回走。忽然想起苏逸,又不敢再回去了,当下便拣了另一条路,想绕去书房躲着算了。
走至书房前的游廊下,忽然他就瞥见一个青色的身影站在廊檐下。
他的脚步顿时一滞,有心假装没看见绕过去,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发现那人正笑着看他,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故意转过头去冷着声音问:“你在等人么?”
那人笑道:“是。”
似是有要和缓下来的趋势了。
卢恒就又没能挪开步子,只低头道:“你等谁也好,上别处等去。”
那人叹了一口气:“偏偏我等的就是你,怎么办?”
卢恒心中一动,低头看着自己鞋尖。
那人又叹息一声道:“你的脾气还真不小,还要别扭到几时啊?”
一时间,卢恒心里就闪着一个念头:到底是他先低头了!不觉一阵欣喜,抬起头来,就看到陆剑秋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他。
他本想继续绷着脸,却还是无法自抑的扬起了唇角,努力瞪大了眼睛道:“我才没闹别扭呢!”
陆剑秋只看着他,一脸懒得跟他辩驳的样子。
这让他从心底又泛起了一阵深深的挫败感,慢慢又低下了头去小声道:“好啦,我知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该弄清楚责任的主次关系吧?”陆剑秋叹道。
卢恒撇了撇嘴:“嗯……主要是我不好行了吧?可是,可是谁让你不对我说实话?再说了,你又犯得着几天……几天都不理我么?真小气!”
“这不是大方还是小气的问题。”陆剑秋哭笑不得,“我是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你那些话是对我说了,没什么妨碍,要是对别人说的呢?别人会怎么想?”
卢恒给他说的哑口无言,不服气的想找些什么话出来,却只是觉得自己的确理亏。
陆剑秋却又接道:“所以啊,我想让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卢恒蓦的抬头瞪了他一眼,却又实在无话可说。心里只觉得憋闷,怎么几句话下来他又落到下风去了?
陆剑秋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道:“你这几天可有好好反省过了?”
卢恒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心中却恨不得去狠狠咬上一口才好。
当下只别过脸去哼了一声道:“你说的我自然明白。只是说到底我还是更对不住殷昊些罢了,原是该对他赔个不是,不过反正他也不知道,那就算了吧。”
陆剑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看来你还是反省的很不够。”
卢恒抬头望了他一眼,故意笑道:“别说我什么反省不反省的,我可听说有人那天晚上就来问过我怎样了的话。”
陆剑秋笑了一声:“是啊,不知王爷千岁的床是不是睡得格外舒服些?”
卢恒也笑了一声,点头道:“那是自然。”
“哦,那你怎么不再去了?莫不是睡相不佳,踹着王爷了?”
卢恒刚要说“我睡相可好着呢,你不该是最清楚的么?”,却忽然觉得心中微微一动,想起那一夜,又想起曾和陆剑秋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一时只觉心思沉浮,说不出来了。
陆剑秋却似乎并未察觉,只当他是无话可说了,只笑道:“难道给我猜中了不成?”
卢恒心思纷乱只挥手道:“你知道什么啊!”
陆剑秋却是蓦的一愣,忽然有些紧张似的问:“怎么?出什么事了么?”
卢恒摇头道:“没有,你别问了——话说回来,殷昊这次又主动请命去阻击北胡人,你知道了吧?”
陆剑秋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卢恒却拦在前面继续道:“他这一去不可不谓危险甚大,你倒不去送送他?”
陆剑秋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去了。”顿了顿又道,“不敢去了。”
卢恒“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抬头看着他扬眉笑道:“难得陆大侠也有不敢做的事。”
陆剑秋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还是鼓足勇气去送一送好了。”
卢恒冲他扮了个鬼脸:“我才不管你,我还有事要做呢!”说完伸手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陆剑秋在他身后笑了一声,听着似乎真的走了,然而门突然又被推开了,卢恒就见陆剑秋探身进来,一脸严肃的说:“下次不许再去安王那里住了。”
卢恒一愣,正想问为什么,陆剑秋却又说:“听到了没有?”
那语气过于义正词严,让他不由自主的就点了点头。
于是那人似乎很满意的走了。
卢恒愣了一愣,终于反应过来“我的事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然而他要诘问的对象大概已经走远了,他就只好慢慢的坐在了椅子上,却禁不住一个人慢慢的浮起了一丝微笑。
刘晖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入书房的。他分明觉得刚才看到了陆剑秋离开的背影,而等到他踏入书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他家小侯爷一个人在对着桌子傻笑。
刘晖禁不住就是一惊,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小侯爷这几天可都是一直不苟言笑的很,只听到叹气声见不到笑模样,这会儿怎么会一个人傻笑了?莫不是事情太多太烦、压力太大导致……
他赶紧摇了摇脑袋。
凭着一个军人的直觉,他总觉得小侯爷反常的表现和刚才离开的那个人似乎有脱不开的干系。
可这究竟是何等干系呢?他却不明白了。
卢恒却抬头看到了他,笑着招手道:“刘晖,你去跟大家伙说说,就说这几日辛苦了,多歇息歇息吧。”
刘晖一愣,深刻的觉察到小侯爷心情的确是大好,连忙也笑道:“这怎么成?那么多事情呢……”
卢恒却弯起唇角笑得格外灿烂:“不是有陆剑秋在么?统统交给他好了!”
刘晖只觉得眼前那张灿烂纯真的笑脸后寒气分外逼人。
他自是捉摸不透,只好干笑着点头,心中却道:啊哟哟,陆剑秋啊,你可怎么惹着小侯爷了?!
陆剑秋此时却只觉得突然一阵寒意刺骨,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认真的想,该不是这些日子疏于练功,有所退步导致身体不如以前了吧?
接连几日过去,北胡骑兵神出鬼没,行踪难测。殷昊率部一路追击,却一直慢上一步让他们又逃逸了去。不过也因为他们追的很紧,几处村庄都没有遭遇太大的破坏。夏远的工作进行的颇为艰难,不但附近的百姓都想拖家带口入城中避祸,还有不少翻山越岭而来的百姓。人数过于众多,蓟州城内也容纳不了这样多的人。所以又发了通告,请相邻的其他城市也尽力收留些百姓,一时之间,颇为忙乱。
然而这一日却突然有人飞马回城,尘土满面、气喘吁吁,身上脸上更有干涸后的黑色血迹。此人见到元帅后,登时哭拜在地道:“元帅!殷将军他、殷将军他受了重伤!此刻命在旦夕!”
卢恒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催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了!”
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吸了吸鼻子才又道:“昨天晚上有探子追查到了北胡人的行踪,殷将军下令我们一路跟随,在今天凌晨的时候果然追到了,双方交了手,殷将军、殷将军在混战中,中了敌人的暗箭,方副将带人掩护他撤了下去,可是几位军医都没有办法,所以、所以,方副将派了小人回来求救!”
“怎么会这样?”卢恒双眉紧锁,坐回椅子上,“几个军医都没办法么?”
“是。都说那箭不能起出,起出……起出殷将军恐怕就……”那人说着不由又悲从中来,擦了擦眼泪抬头道,“元帅,殷将军他身先士卒,勇猛果敢,大伙儿都非常佩服他,求元帅您救救殷将军吧!”
卢恒咬了咬嘴唇,看着那深深磕下头去的人叹了一口气道:“你先不要着急,如能救他,本帅自当尽力,你且说,方捷让你回来,准备如何救他?”
那人抬起头来道:“元帅,方副将说,元帅身边有一位李大夫医术极其高明,他让小人恳求元帅,能否请李大夫前去?”
“你们现在驻扎在哪里?”卢恒又问。
“现在城东南面八十余里的石子坡。”
卢恒立刻转头对身旁亲兵吩咐道:“速着李仁和来!”
亲兵领命而去,不多时,只听得堂外一阵脚步声响,一个二十出头面貌极其平凡的年轻男子撩衣襟走了进来,俯身拜倒,朗声道:“下官李仁和,参见元帅!”
卢恒点一点头,只道:“李大夫,事情紧急,我也来不及跟你多说什么,只是此刻殷昊殷将军命在旦夕,还望你跟着这位士官救他一救。”
旁边那人立刻拜下身去道:“李大夫,求求您了!我先代表我们三千弟兄谢谢您!”
韩静云看了看他,点点头,转过脸对卢恒道:“救治伤员原是我的职责所在,自然没的说。只是,我可否提出一点小小要求?”
卢恒道:“但说无妨。”
韩静云叹了一口气道:“元帅,你也知道外面很不安全,我武功低微,只怕还未见到殷将军自己就遭了不测。所以……”
“这你不用担心,我自当调拨人马护送你前去。”卢恒不等他话说完便插话道。
韩静云摇了摇头:“人多了反而显眼。俗话说‘兵贵精不贵多’,我只想向元帅借一个人。”
卢恒不由一愣,随即道:“你说。”
韩静云抬头看着他,慢悠悠道:“就是您的贴身侍卫,陆剑秋。行么?”
卢恒再是一愣,略略沉吟了一下随即点头:“当然可以。那你先去准备,我这就让人去通知他。”
韩静云躬身施礼道:“多谢元帅!”转身对那报信的人道,“这位兄台,请随我来,将殷将军伤势说与我听一听,可好?”
他两人下去了,卢恒自然只好再吩咐人去请陆剑秋。
陆剑秋闻听此言也是一愣,不过还是当即答应了下来。只是随后他又看了卢恒一眼,那意思似乎在问,你没意见吧?卢恒没好气的瞪了回去。
当下待韩静云备好一应所需物品后,三人便即刻出发。
北国一入冬季,气候即极为严寒,落下的雪甚至到来年三、四月间方能彻底化尽。此刻他们出得蓟州城,穿过大营,周围的景色就逐渐荒芜起来,只看到连天的白茫茫中夹杂些许黑的、黄的土地,有些许衰草从残雪中探出来,夹在朔风中将断而未断,一派凄凉。
那报信之人心中焦灼如有火烧,拼命催马在前引路。陆剑秋与韩静云也都各骑了快马跟着他身后。
陆剑秋边策马急行,便侧过头看着韩静云。
韩静云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毛皮披风当中,只露出大半张脸来,斜了他一眼道:“你看着我干什么?不认得了?”
陆剑秋道:“认得倒是认得,只是不明白你干吗特意要扯上我?”
韩静云笑了一声道:“我听说安王殿下看你很有点不顺眼。”
陆剑秋挑了挑眉:“没想到连你都知道了。”
韩静云点头道:“我的消息倒还算灵通。把你带出来,少在安王面前露面,不是对你也很好么?”
陆剑秋叹息一声道:“这么说,我倒还要感谢你了?”
韩静云道:“谢就不必了,记得欠着我人情就好。”
陆剑秋道:“人情什么的都好说,只盼你能救回殷昊,我再欠你一份人情也无妨。”
韩静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倒不知道你和殷昊也很有交情?”
陆剑秋淡淡道:“不管有没有交情,总归人命一条。”
韩静云看了他一眼,把脸转了回去,用披风把口鼻严严实实的遮住,催马前行。
一路不停歇的奔驰,终于在申时许到达了这支队伍暂驻的石子坡。
当先那人停在了这处小村庄的一间房舍前,翻身下马,匆匆的就往里面一头扎了进去。韩静云一路赶来,只觉气喘吁吁,心肝五脏都要颠出来了似的,可看一看周围那些将士们皆是一脸焦急的神情望着他,也不敢耽搁,当下拎着药箱也跨进了门。
陆剑秋紧跟在他身后,所幸一路平安无事,只是心中担忧这一来一去耽搁了不少时候,不知殷昊安危如何。正想着,就见从房内里屋冲出来一个人,动作极快的一把拉住了韩静云的胳膊,陆剑秋一惊,定睛一瞧,竟是方捷。只是方捷此刻摘了头盔,头发散乱,双目赤红,脸上尽是焦急无比的神色,攥着韩静云的手,连声道:“李大夫,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我求求你!”声音已是沙哑破碎,几乎要跪了下去。
韩静云连忙拽住他道:“方副将,请你不要着急,让我先看一看他。”
周围也上来几个人驾着方捷劝慰着他,方捷这才稍稍平静了些,眼神一转,向后看到了陆剑秋,陆剑秋冲他点了点头,道:“我是陪着李大夫来的。”
方捷虽看着他,眼神却空洞的很,仿佛也没有听见他说话,只茫茫的又转了开去,最后紧紧的锁在韩静云刚刚踏进的房门上。
陆剑秋心下也是担忧,可又不好贸然进房里去,只得也站在外屋里一同等着。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在那扇斑驳的旧门上,一时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只沉重的压迫着每个人的心,连呼吸都要不能够了。
仿佛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韩静云的半个身子探了出来。
所有人都一齐将目光投向了他,方捷更是跨了一步上去,却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夫,怎样?”半晌,还是刚才报信的那个大汉问了出来。
韩静云脸上的表情却难得的凝重,他并没回答那个大汉的问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陆剑秋,开口道:“陆公子,请你过来一下。”
陆剑秋一愣,有些疑惑的看了韩静云一眼,可韩静云的目光很笃定,他只得迈步走了过去,随即被韩静云拉着衣袖把他扯进了房内。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屋子。四面土墙,无所装饰,一些桌椅也都是村民们自己打制的。靠墙边一张木床上,铺着几层半旧被褥,殷昊仰面躺在被褥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本就苍白的脸上此刻几乎已经呈现了一种生命消逝的青色。而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左面胸口上插着一枝黑色的翎羽箭,深蓝色的袍子上浸染着一圈已经呈现黑色的血迹。
床的周围还站着几个面有忧色的军医打扮的人。陆剑秋环视了室内一遍,最后眼神落在了韩静云身上。
韩静云盯着殷昊,小声道:“他应该还有救。”
陆剑秋心里蓦的一松,刚想说“那你救啊”,韩静云却转头看向他道:“不过能不能救得了他,还要看你肯不肯帮忙。”
陆剑秋一愣,不明所以。
韩静云接着道:“这一箭固然射得极险,但我想距离要害还差着那么两、三分,否则他也不能活到现在。只是这些军医都不敢轻易拔箭,因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弄巧成拙,偏了那么两、三分,他就活不得了。”
陆剑秋道:“那么,你来取这箭应该没问题吧?”
韩静云点了点头:“原本我取这箭是没什么问题,但现在距离他受伤时间过去太多,他现在已经非常衰弱了,我怕他经受不起。”
陆剑秋微一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韩静云看向他道:“我要你协助我。我替他取箭时,你运功护住他心脉,为他留得一丝元气在。这里不会有人比你的内功更深厚。”
陆剑秋点了点头:“这没问题。”说着便准备向床边走去。韩静云却一把拉住了他:“别急,我话还没说完。”
陆剑秋回头看着他,韩静云接着道:“你应该带着碧月天香膏吧?”
陆剑秋一愣:“你怎么知道?”
韩静云斜眼看着他道:“那是你们明月山庄的疗伤圣药,你怎么可能不带着?拿出来吧。”
陆剑秋探手摸向怀中,无奈道:“你说实话吧,到底是为了什么特意把我叫来的?”
韩静云劈手从他手中把一只碧玉小盒夺了过去:“我都说了,你不相信就算了。”说着,迈大步就走向床边,俯身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指示站在两旁的军医们一左一右,小心翼翼的把殷昊从床上扶坐了起来,随即扭头对陆剑秋使了个眼色。
陆剑秋点一点头,跨到床上,盘腿坐在殷昊身后,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运气于周身,随即双手抬起,指尖相对,缓缓贴在殷昊背上,慢慢吐力,凝聚真气成一线,从背心徐徐送入殷昊体内。
韩静云看了一眼,立刻抬起手,手中拈着一柄极薄的银色小刀,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飞快的在殷昊箭伤附近又割出一个十字型的伤口,登时一股黑血流了出来,韩静云并不停顿,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捏住伤口边缘的箭杆,手腕用力,那杆箭的箭头顿时脱落出来,又有一股黑血涌出,殷昊似微微动了一下,韩静云双手飞快的在他伤口周围点了几点,鲜血渐渐由黑转红,他蓦的松了一口气下来,先接过旁边军医递来的湿布擦了擦,再拿起刚从陆剑秋那里要来的碧玉盒子,打开,挑起里面淡绿色的半透明药膏仔细的抹上,随即再上其他药,包扎完毕,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微微偏过头问陆剑秋道:“如何?”
陆剑秋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情况良好。韩静云又道:“你再坚持两柱香的时间吧。”说完又取了丸药,给殷昊和水送服了下去,转头对旁边的军医道:“出去说罢,命暂时保住了,不过外面人一概不许进来,要保持安静。”
军医点头出去,外面一阵脚步响,就看到方捷站在门口,手扶门框,想进又不敢进,脸上神色却甚是激动。韩静云叹了一口气,起身过去关上了房门,又回来替殷昊搭了脉,这才转身去收拾东西。
到了夜里,殷昊的情况逐步稳定了下来韩静云给他吃的药产生了效力,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围在房舍周围的将士们不住口的对韩静云表示感激,唯独方捷从韩静云同意可以进房之后,就一直守在殷昊身边,半步不曾离开,连道谢之事都忘记了。陆剑秋从房中出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殷昊陷入沉睡中的脸,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走到户外,天上月色正好。来时匆忙,未及细看,此刻瞧来,只见这石子坡只是一处光秃秃的荒芜小山坡,几间村舍七零八落,大都破旧不堪,百姓们都不敢留在此地,纷纷逃往蓟州城中避难去了。
陆剑秋负手站在门前,周围一些士兵见他相貌举止不俗,又为救殷将军出力甚多,心中都十分感激,个个愿意同他攀谈,所以陆剑秋很快就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因由。
昨夜有探子发现北胡人行踪后,殷昊率部一路追踪,直到将近拂晓时分双方才在石子坡附近相遇。北胡人十分剽悍,又占了地利,延军一时陷入苦战,这时正是殷昊一马当先冲向敌阵,大家为他所鼓舞,士气大振,掀起了反击。正要扭转局势时,忽然有冷箭偷袭,殷昊中箭,延军大乱,幸得方捷一边掩护殷昊,一边指挥大家退守石子坡,北胡人追了一程后,见天已渐亮,就渐渐放弃退走了。
陆剑秋听罢不由叹息,这的确是殷昊的作风,只是谁的命也不是白捡来的,这个样子玩命,实在是危险之至。他仰起头看了看天空,心中忽地涌起了一个念头:殷昊重伤他虽然担心,却还远不至于慌乱,倘若这个时候换了是卢恒,自己还能这样镇定么?
随即又皱了皱眉,好好的怎么想这些不吉利的事?只是,或许当初一时兴起,承诺做他的侍卫,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吧?还有什么样的身份,能这样近切的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的保护着他呢?
想到这里不由又苦笑起来,说是时时刻刻,现在岂非就不在他身边么?不知他在做什么,也该派个人回去报个信,让他放心才好。
正当他思绪飘忽之时,身边忽然有人道:“你在想什么?”
陆剑秋一回头,就看到韩静云那张人皮面具出现在眼前,便笑道:“没什么,怎么,李大夫有什么事么?”
韩静云点了点头:“你既没事,那就陪我散散步吧。”
陆剑秋不由惊讶,失笑道:“散步?难道李大夫忽发雅兴,要对月赋诗么?”
韩静云却不耐烦的一皱眉:“我让你来就来!”说完,率先迈步向前走去。
陆剑秋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无奈只得跟上。
然而一路走着,韩静云却也不说话,只紧紧的裹着厚厚的披风。陆剑秋看着想笑又不敢笑,也不知他究竟要干什么,偏这样冷的天,还要散什么步。见他总不开口,只好他先开口道:“今日多亏有你在,说好了我欠下你一份人情,将来一定会还。”
韩静云摇了摇头:“你也出力不少,要是你不在,没有碧月天香膏,我也没把握说就一定能救下他这条命。”
陆剑秋笑道:“承蒙韩大神医夸奖,陆某真是受宠若惊。”
韩静云却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脸看着他道:“其实,我今天倒是有些担心卢恒不肯把你借给我。”
陆剑秋不由一愣。
韩静云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说:“卢恒喜欢你,不是么?”
陆剑秋静静的看着他,忽然笑道:“你说什么?”
韩静云冷笑道:“你也不用跟我装傻,有些风言风语,我听到也不是一两次了。何况,陆公子你可是风流名声在外,当真不懂么?”
陆剑秋的脸色终于有些变化,微微皱了眉,语气也锐利了起来:“什么样的风言风语?谁传出来的?”
韩静云摆了摆手:“什么样的风言风语,你还猜不到么?至于谁传出来的……流言这种东西,从来都很难找到出处吧?所以你也不用计较这些了,我只问你,你对他,却是怎样?”
陆剑秋只是看着他,蹙眉不语。
韩静云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对别人的私事,可一向没有兴趣,只是卢恒多少有些特别,你也知道,他父亲靖安侯是有恩于我的。”
陆剑秋沉默良久,抬头道:“你什么意思?”
韩静云摇摇头:“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卢恒,是靖安侯元配夫人所生的儿子,他生母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只留下这么一个独子。靖安侯与元配夫人感情极好,也格外珍重这个儿子,后来虽然续了弦,又育有子女,但卢恒毕竟是长子,从来爱若明珠,更寄予厚望。我说的,你可听懂了?”
他转回头望着陆剑秋,陆剑秋却突然大笑了起来,韩静云给他笑得莫名其妙,一脸狐疑。
“原来如此!”陆剑秋止了笑道,“我就觉得他是被精心呵护、挖空心思教养长大的,果然如此。”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世上有些事情总是拦不住的,比如你就是拦不住隐龙庄的人追杀你;而他们也拦不住你要逃命,你说是不是呢?”
韩静云登时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陆剑秋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一点道理:孩子长大了,人生之路终归要靠自己走。而父母对孩子的爱,也不应当是有条件的。所谓幸福,本就是百人百样的,你难道不懂?”
韩静云神色骤变:“这么说,你是主意已定了?!”
陆剑秋却只是笑了笑,转身道:“我回去看看殷昊,外面很冷,韩大夫,你也别多留了。”
说完就径自向回走去。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下来回头道:“韩静云,我只求你一件事。所谓的风言风语,请你不要在他面前吐露半字,他应该……还不怎么明白。”
韩静云一时愣住,就看着陆剑秋说完后转身走了回去。
他最后说那句话时,脸上虽是在笑着,可那笑容怎么看都仿佛有些苦涩与无奈。
是他多心了么?
可是……他无力的摇了摇头,大叹了一口气。他韩静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里八嗦、婆婆妈妈的了?其实陆剑秋也好、卢恒也好都跟他没有关系嘛!只是欠了卢恒他爹好大一个人情,不知道该怎么还,所以不得不自作主张的管了管闲事。可这闲事到底管得对不对,连他自己都糊涂了。
陆剑秋说得也没错啊,幸福本就是百人百样的,做父母的不是应该希望子女幸福快乐才好么?即使强迫他接受自己所认为的好,对于当事人来说,或许正是莫大的痛苦呢?
他在寒风中又紧了紧自己的披风,算了,他实在不适合管闲事,决定以后还是当个木头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最好。
韩静云的医术似乎确实高妙,当陆剑秋在第二天傍晚去看殷昊的时候,殷昊已经清醒了过来,半躺在床上,有亲随端着碗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吃药。
陆剑秋自己拉了凳子坐了,抬头看着殷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似是又消瘦了些许,一头长发松松的挽在肩后,那双锐气十足的眸子此刻却略显慵懒疲惫的微微低垂。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殷昊抬头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挥手屏退了一旁的士兵们。
“感觉好些了么?”陆剑秋关切的问道。
殷昊双目微闭,仰头喘了几口气,点了点头:“算是在阎王面前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陆剑秋笑道:“幸好阎王没留你,否则还有一个也不知活不活了。”说着往左右瞧了一眼,有些奇道:“对了,方捷呢?他怎么不在?”
殷昊叹了一口气:“我下令,让他休息去了。”
陆剑秋不由失笑,却又点了点头:“确实需要下令,要不他断不肯走的。从你受伤开始,他就没离开过你身旁半步吧?”
殷昊笑了一声,似是带动了伤口,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抬手按在胸口,叹息似的说了一句:“他啊……”
陆剑秋笑着看着他:“怎么?还是一定要赶人家走么?”
殷昊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道:“其实,这次受伤让我想了很多事。”
“哦?”陆剑秋笑了笑,“愿闻其详。”
殷昊抬起头看着屋顶,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一直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死了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别人说我打仗敢于拼命,其实,我只是根本觉得生也好死也好都无所谓,死了或许还是种解脱呢。只是,这次受伤,比以往哪一次都要重,都更接近死亡,可这个时候我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死,不但不想死,还拼命的想活下去。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贪生怕死的,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陆剑秋看了自嘲的笑着的殷昊一眼,摇了摇头,淡淡道:“求生乃是人的本能,有什么可笑?生命对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不知道珍爱、妄言轻生的人才是可笑。更何况,有些时候,人要选择活下去是比选择死亡更需要勇气的吧?活着就意味着你还要去面对很多东西,承担很多东西。所以,殷昊,我一直觉得你非常勇敢,顶天立地,令人钦佩。”
殷昊一时愣住,直直的看着他,随即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太厉害了牵动了伤口,又痛苦的皱起眉。陆剑秋见状起身走了过去,扶着他,让他躺了下去。
殷昊却突然抬起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那双狭长秀美的眸子眯了起来,薄薄的、形状优美的唇凑近了他的耳畔,低声道:“陆剑秋,你再对我这么好,我想我就要爱上你了。”
气息灼热,语调模糊,一双眸子里闪烁着的,全是一派撩动人心的暧昧气息。
陆剑秋淡淡一笑:“爱我的人应该有不少,我倒不介意你也加入。”
殷昊一愣,仰头大笑起来,缩回手一拳打在他肩上:“陆剑秋,你还真不要脸!”
陆剑秋直起身来,只揉着肩头微微笑着:“你真的受重伤了?还是很痛啊!”
殷昊止了笑,胸口起伏的平稳着呼吸,一双眸子睁大了看着屋顶,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轻声道:“你说的对,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不知珍惜的人才是可笑。”顿了顿又道,“同样,不知道珍惜对自己好的人,也是可笑的吧?”
陆剑秋静静的看着他。
“小方……他真的对我很好。我本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不必再谈什么幸福……可,如果是像小方这样的傻瓜的话,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眼眸里渐渐绽出柔和的光彩,原本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上也忽然有了淡淡的绯色晕染,越发显得秀色夺人。
陆剑秋微微的笑了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你先把伤养好了吧。”
说完,他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因殷昊重伤,军队一时无法离开,所以只能暂时将石子坡作为驻地,又恐北胡人偷袭,所以日夜都有士兵在石子坡附近巡逻放哨,以防万一。
韩静云天天给殷昊换药,又诊视情况,说幸得他武将出身,身体原本就好,最主要的是自己一心想好起来,所以受伤虽重,愈合的倒是快。当下已没有大碍了。闻听此言,方捷自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给韩静云立个长生牌位供着才好。
陆剑秋倒是和韩静云商议着,是不是等殷昊再好些,就护送他回蓟州城中养伤,一是对他好,二则,全军也得以行动。韩静云点头,只是说殷昊伤在胸口,目前还不能怎么动弹,最好再等个三、五日更保险些。
然而这一日天刚朦朦亮的时候,忽然有巡逻的士兵一路飞马,慌慌张张的赶到了村外军营内。代殷昊主持事务的方捷沉声让他不要着急,出什么事了说清楚。
虽是寒冬,那士兵也出了一头的汗,他匆匆抹了一下额头,声音有些颤抖的说,在石子坡西面,发现有一支军队正向这个方向移动,天刚亮看不清楚,但似乎人数很不少。方捷一愣,唯恐北胡人来袭,急忙起身披甲执锐,先布置了人保护好殷昊,随即立刻整队向西面摆开阵势,严阵以待。
陆剑秋和韩静云也都得了消息,方捷更是拜托他们,若有万一,就请他们想办法把殷昊带回蓟州城。此刻方捷带兵出去,众人都在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消息。只是殷昊躺在床上倒不着急,韩静云在认真思考若有万一时怎么带他走比较安全,殷昊反倒笑着叫他不用担心,他总觉得来得不应该是北胡人。北胡人若要偷袭,当选夜半天黑之时,或是黎明前最为放松懈怠的时候,选在天亮时分前来未免不大合理。
似是被他猜中,外面一直都没有传来金戈交击之声。可一片沉寂却又更让人觉得不安。正当有人沉不住气说要出去探查一下状况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传令兵推门走了进来,脸上表情似是高兴,又似是惊讶,古怪的很。
奉命守在殷昊身边的一个千户忍不住焦急的催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传令兵看了屋里众人一眼,开口道:“启禀将军,是元帅亲自带着八千人马来了。”
“你说什么?!”殷昊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是元帅亲自带着八千人马来了。”
殷昊脸上的表情登时也变得古怪了,颇为艰难的问:“你……看到元帅了?确定?”
那人点了点头:“小的见到了,元帅大人与方副将在说话,应该正往这边来要看您呢。”
殷昊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和韩静云一起非常默契的转头去看陆剑秋。
陆剑秋佯咳了几声,假装没有看到二人的目光,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
说罢,抢步向外走去。
走出门外,只见天色已微明,又隔了片刻工夫,陆剑秋果然看到有一群人从西面走了过来。
而走在当先的那一身银甲、裹着银白色厚披风的人,不是卢恒却又是谁?
只见他一路走着,一边和方捷在说着什么。微微的晨光中,被披风上一圈白色绒毛映衬着,越发显出一双乌黑的眸子明若秋水,亮如星辰。冠玉似的俊美容颜上带着暖暖的笑意。
走的近了,他一抬头,猛地看见了站在了门口的陆剑秋,眼睛蓦的一亮,一抹笑意就在眼中绽放开来,然而陆剑秋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卢恒只好心虚的笑了笑,在经过他身边时,趁人不注意冲他一吐舌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就溜进去了。
陆剑秋一把拉住跟在后面一脸苦相的刘晖,压低了声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晖哀叹一声,以手扶额道:“甭提了,这位小爷硬是要亲自带兵来,安王殿下和我哥怎么都拦不住,所以就来了。”
“来干嘛?”陆剑秋又问。
“这还用问?”刘晖惊异的看了他一眼,“打仗呗!他说殷昊伤了,就更不能容那些北胡蔓子,硬说要亲自来。对了,殷昊他怎么样了?”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他没什么事了。真乱来!你哥怎么会放他出来的?”
刘晖叹道:“他是元帅啊,我哥得听军令吧?唉,这小爷啊,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的。”说着也匆匆的走进房中去看殷昊。
陆剑秋看着他的背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只觉一阵让人浑身无力的头痛袭来,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也走了进去。
屋里正一派上下和睦、团结一心的大好氛围,卢恒坐在床侧的椅子上,方捷立于一旁,韩静云立在另一边正向卢恒说着什么,卢恒面带微笑听得认真,时不时的低头询问殷昊几句,表情十分关切。
陆剑秋站在门旁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卢恒瞟了他一眼,随即发现他目光不善,立刻又把脸转开,只装作不知道,再不往这边看了。
过了一会儿,伤情聊得差不多了,殷昊也略显倦色,卢恒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当下有人过来说带来的八千人马已在石子坡下驻扎,也暂且收拾了一处地方,请元帅移步过去稍作歇息。卢恒摆了摆手,表示先想四下里看一看,让刘晖先行过去。一时各人皆有事要忙,四下散去,陆剑秋几步走到卢恒身边,压低了声音,吐出两个字:“过来!”
卢恒抬头望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不过还是四下里瞧了一圈,见一时无人在意,就快步跟了上去。
走至外面僻静处,陆剑秋停下脚步回过头,皱眉看着卢恒。卢恒给他看的既心虚又发毛,只得故作不在意状,用有些不耐烦的口气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陆剑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跑来做什么?知不知道很危险的?”
卢恒有些委屈的噘起嘴,抬眼望着他道:“什么啊,我辛辛苦苦带兵连夜赶来,你见面就对我说这个?”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难道是我请你过来的?你说吧,你在蓟州城是不是又闹得天翻地覆了?”
卢恒的嘴噘得更高了,用委屈的眼神看着他叫道:“我才没有呢!你们干嘛都这么啰嗦啊!我又不是从没领过兵打过仗,这有什么的?我从十四岁起就习惯了。”
“可你现在是一军的主帅!你不坐镇在大营,乱跑什么?”
“要什么紧……反正城里还有刘昭在呢,哦,还有苏逸。”卢恒眼珠四下里转着,小声道。
“他们不让你来,你根本不听吧?”陆剑秋冷着脸道。
“人要有主见嘛!”卢恒笑嘻嘻的抬起头。
陆剑秋眉锁得越发紧了。
卢恒叹了一口气,正色道:“我自然也有我自己的道理,你还真当我是觉得好玩才跑来的?你也知道,经赤柳峡一役,将士们大都对血牙铁骑心存畏惧,一提血牙两字就觉得心惊胆寒,这样下去仗还怎么打?而现在殷昊也伤在血牙手里,传扬出去恐怕畏惧之心更甚。若我派其他人来,万一还不能取胜,对血牙的恐惧情绪恐怕再难根除。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我亲自来最好,要让他们知道,血牙也是人,绝不是不可战胜的。”
陆剑秋看着他一脸严肃而认真的表情说完,一时竟也哑口无言,只得没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卢恒听他叹气,便仰脸笑道:“怎样?我不是一时突发奇想胡搅蛮缠来玩的吧?”
“……我又没这么说。”陆剑秋苦笑道。
“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嘛!我在你眼里有那么不可靠么?”卢恒却一下子有理了,跟在他后面叫着,“呐,你刚才还一直瞪我,还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天已经很冷了,我的心都给你冻得要结冰了!”
陆剑秋随口应道:“哦,那要我温暖你赔罪么?”
卢恒却一扬眉,干干脆脆的道:“要啊!”
陆剑秋蓦的一愣,惊愕的回过头望他,卢恒歪着脑袋笑嘻嘻的看着他:“我要求不高的,说些什么‘卢大元帅,您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再给我揉揉肩啊、捶捶背啊、端端茶啊、递递水啊什么的,也就可以了。”
“……你还在做梦是吧?”
“就知道的,你这个小气鬼!”卢恒皱了皱鼻子,一副“我还不了解你么”的神色。
陆剑秋点头道:“哦,我是小气鬼,那你离我远点,别被我传染了。”
卢恒却依然笑着道:“我偏要跟着你,你能把我怎么着?”
陆剑秋正要答话,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清嗓子的声音,抬眼一看,却是方捷从他们刚才来的方向走了过来,到近前停下脚步弯腰行礼:“元帅,还请您去营中,我代殷将军向您汇报这些天的情况。”
卢恒点了点头,一手拉住了陆剑秋的衣袖,回头笑道:“走吧,陆侍卫。”
陆剑秋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得紧紧跟在他身后。
到得营中,方捷简要的说了说这些日子他们的经历。
从蓟州城出发后,他们沿途安抚百姓,诏告百姓尽量去城中躲避,同时一路留心查探北胡人的踪迹,略交过几次手,不过北胡人往往都是一触即走,又往往在深夜,延军生怕有诈,不敢轻易追赶。所以几日下来都还算平安。只是北胡人不知究竟藏在何处,派出的探子四下打探,也难以觅到他们的踪影。殷昊本想请些当地人做向导,可他们都给吓怕了,没人愿意,因此造成他们一直只能跟在北胡人后面跑,却难以主动出击。
听到这里,卢恒做了个手势让方捷暂时停下,微笑道:“你说的这些,我们也都考虑到了。蓟州中部平坦开阔,南部却多山脉,别说两、三千人,就是两、三万人藏在其中也不易发现。的确没有向导的话会很难办。所以,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
方捷一愣,就看卢恒招手让刘晖过来,稍稍吩咐了几句,刘晖便点头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功夫,只听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就看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跟在刘晖身后走进帐中。
刘晖的个头已然算高了,可那男人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裹着一身乌黑发亮的兽皮,古铜色的脸膛,格外深邃的五官,望之即不似中原汉人。
卢恒笑着对方捷等人介绍道:“这位是山里猎户们的头领,都管他叫阿吕头人,是我们找到的向导。阿吕头人,这一位就是方捷将军。”
那大汉冲方捷抱拳,做了个揖,朗声道:“将军,你好。”说出口的汉语语调却有说不出的僵硬、怪异,果然不是汉人。在一旁的众人见他不过是一介平民,顶多算是个当地土人的头领,怎么见到朝廷的将军、乃至元帅都不跪不拜,如此倨傲?然而又想大概此人也就是个山里的蛮夷,不懂规矩也是情有可原。
正当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头人身上时,只见他不慌不忙的又用僵硬的汉语对方捷道:“将军,我也同你家元帅说过,我族并非汉人,当属胡人一脉,只是世代居住于此。现在北胡人残暴,屠杀无辜,我等不过是想安分守己的过日子也不能。虽然你们的皇帝陛下对我们也是不闻不问,不过比起北胡人来还是要好些,所以我才愿意为你们效力。我在此说明,一是希望你能够相信我,二是想说,我只是来做向导,不是奴仆,我不会对你们下跪磕头,请你谅解。”
方捷听了他一席话,只觉得越听越心惊肉跳,不由转头惊愕的看着卢恒。卢恒脸上却只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对他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大家都请记好,阿吕头人是来为我们引路的,是我们的客人,大家都要以礼相待才是。”
元帅都这么说了,众人心中再如何惊讶也只得点头。
卢恒又转头对阿吕头人道:“您是方圆百里最出色的猎手,相信您一定能领着我们找到那支北胡骑兵,很快我们就会还您的族人一个安静美好的家园。”
阿吕头人全神贯注的听着他的话,古铜色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等他说完了,才深深的鞠了一躬道:“感谢元帅!”
卢恒笑着点点头,示意方捷领着阿吕头人去详细说明相关的情况,随后转身又拉着陆剑秋向外面走去。
他带来的八千人马与原先的三千骑兵没有驻扎在一块儿,而是选了稍远一些的地方,分设几块,将石子坡这个小村庄拱卫其中。
卢恒一路向前走着,不时有经过的将士对他行礼示意。
陆剑秋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饶有兴味似的一眼一眼打量着他。
卢恒终于给他盯得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道:“干什么?不认识我了?”
陆剑秋闻言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还真是有些不认识了。”
卢恒不明白的睁大了眼睛。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道:“你对那个头人的态度,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怎么,没板起脸教训人家些大道理么?”
卢恒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微微有些发红,转开了脸:“什么啊!我哪有那么爱教训人?”
陆剑秋笑着看这他道:“是——吗?我可记得我听过不少你亲口教训的大道理呢——”
卢恒的脸更红了,张牙舞爪的要去堵他的嘴不让他再说。见他急了,陆剑秋也就不再说了,只笑着看他。
卢恒收回了手,一脸悻悻然的表情道:“好啦,大道理又没什么不对的——只是,阿吕头人说得也是实话。朝廷对他们的确算不上好。蓟州本就偏远贫瘠,历来是不受重视的,灾荒饥馑无人过问,各种赋税徭役却一点都不能少。历任官员还要时常从中克扣榨取,有战乱时更是首当其冲的遭殃,也难怪我们一直找不到愿意做向导的人。更可笑的是,最后阿吕头人愿意来做向导,只是因为北胡人要更糟糕一些……”
卢恒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而又复杂的笑容。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开阔的天际,以及天际下高低起伏的山峦,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笑道:“所以算啦,有些事也是较不得真的。反正我们的目的只是找出北胡人消灭掉而已,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就好了,其他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说完,才发现陆剑秋依然在看着他,眼神专注,似要直看到他的内心深处去。
心跳骤然就加快了,下意识的就别过脸去:“怎、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么?”
陆剑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你说的都对。只是,该怎么说,我觉得你跟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卢恒迷惑的抬起头。
“感觉好像,更像个大人了。”
“什么啊!我本来就是大人啊!”卢恒噘起了嘴,“你别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行不行?”
陆剑秋看着面前那张又满是孩子气的俊秀面孔,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是是,我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卢恒满意点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似的又扭回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刚才说的话,算夸我的么?”
陆剑秋愣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吧。”
“太好了!难得你会夸我啊!”卢恒像是个刚得了糖块的小孩子似的,拍手笑了起来。
陆剑秋看着他又无奈的摇了摇头:“才夸你一句,你就得意忘形了。”
“你夸我,我高兴嘛!”乌黑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缝,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陆剑秋那这个动不动就对他撒娇还一副不自知样子的小孩真是毫无办法。看着那张盈盈笑脸,连他自己都能意识到有多宠溺的叹了一口气道:“等你班师回京了,你爹看到你长大了,懂事了,那才叫高兴呢。”
卢恒蓦的怔住了,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似的叫道:“对哦!爹爹大概也会大吃一惊吧?”
陆剑秋微微笑着看着他:“你啊,很崇拜你爹吧?”
卢恒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我爹爹可是很了不起的!”旋即又有一束带着些羞涩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我要是能成为像我爹那样的人就好了。”
陆剑秋温和的笑着,注视这那张带着由衷自豪和憧憬的脸:“那你一定不想让你爹失望吧?”
“那是自然。”卢恒理所当然的答道。
陆剑秋看着他,微微笑着继续道:“那如果,有一件你很想去做又肯定会让你爹失望的事,你会怎么办?”
卢恒瞪着眼睛看着他,一脸的迷惑:“很想去做……又一定会让我爹失望的事?那是什么样的事?如果是好事,我爹爹肯定不会失望,如果是坏事……我为什么要做坏事?这到底是什么事啊?”
陆剑秋看着他认真苦恼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算了,没什么,我随便问问而已。”
卢恒却一把拉住了他:“慢着!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剑秋一脸无辜的说:“没有啊,我说了只是闲聊而已——”
“不对!”卢恒说得斩钉截铁,“这种吞吞吐吐、模模糊糊的感觉根本不是你的风格,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陆剑秋笑着再次摇了摇头:“真的没什么——只是,这世上的事情不是只分好事和坏事的,更多的是说不清好坏、有好也有坏的事,你明白么?”
卢恒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似在细细品味他的话。
陆剑秋拉回了自己的衣袖,继续向前走去,卢恒的声音却从后面追了上来:“陆剑秋,我还是觉得你很不对劲,今天很不对劲!”
陆剑秋头也不回:“是吗?可是你也不对劲啊。”
“才没有你不对的严重呢!”卢恒嘀咕了一句,快步追了上去,“你等等我好不好?走那么快干嘛啦!”
陆剑秋慢下脚步看着那个身影又一次出现在自己身边,不多不少,只半步的距离,似是触手可及,却又总难逾越——仿佛他们,彼此都习惯了这样的若即若离。
韩静云的话,当时他回得干脆,可又岂会没有半点影响?
他当然想过,也当然明白,可是——
当年他为了明月山庄,而选择了只去做语扬称职的大师兄,现在,他还需要为卢恒的“前途”,儿只去做他温和亲切的陆大哥吗?
语扬经历的,比卢恒丰富的多,他更冷静,也更成熟。卢恒却是一个纯真美好的让人无法不去心疼的孩子。那样的“前途”真的适合他吗?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真的适合眼神清澈无比的他吗?还是要看着他渐渐被浸染上那样污浊的颜色还要说他是幸福的呢?
只是,卢恒的人生还是应当由他自己来决定要什么,与不要什么吧。
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半步远的距离。
他不是不想去逾越而是他不能够。
如果他能再主动靠近过来哪怕一点点,也许他就会紧紧抓住他再也放不开了吧?
可是,这样去等待的自己,是不是难免有些卑劣?
还是,在逃避着什么呢?
卢恒初到,虽路途劳顿,但与陆剑秋说笑几句,倒也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事务繁琐,他安顿下来之后就一直忙于处理各种事务,直到深夜才暂时告以段落。
陆剑秋一直陪着他,看他一副困的快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就过去拉着他要他去床上睡觉。卢恒躺上了床,嘴巴里还兀自念念叨叨着什么事情,陆剑秋只拉过被子兜头扔在他身上,卢恒奋力把脑袋探出来进行着抗议,陆剑秋也不理他,捉着他的手塞进被子里,然后点了点他的额头,微笑道:“好好睡觉!”
卢恒看着他,蓦的愣了一下,突然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缩了头不说话。
陆剑秋心底暗自好笑,转身向外走去,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这所房子走了过来。
他抢先一步出去推开了房门,就看到一个士兵满头大汗的冲过来,一脸焦急的神色,张口就欲呼喊什么。
陆剑秋竖起食指放在唇前,示意那人噤声,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事?元帅已经休息了。”
那士兵张了张嘴,脸上的神色越发焦急:“方将军让我来报告给元帅,探子在离此二十余里的七里铺发现了北胡人的踪迹,方将军请元帅示下该怎么办!”
陆剑秋一愣,卢恒的声音却从房里传了出来:“出什么事了吗?陆大哥,让他进来吧。”
那士兵乞求似的看了陆剑秋一眼,陆剑秋无可奈何的侧身给他让开了路,那人立刻慌慌张张的跑了进去。
不过片刻功夫,就看到卢恒披着衣服走了出来,脸上已经全无睡意,他抬头看着陆剑秋道:“我们这就去军营。”
陆剑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走到一旁取了披风过来,亲自给他系上了:“外面很冷,别着凉了。”
卢恒心中一动,随即微笑的抬头看着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外面是一片漆黑,即使有火把照明依然收效甚微,几乎五步之外就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朔风更是一阵比一阵刮得紧,寻着每一处缝隙往衣服里钻。
北胡人还真是会挑时候啊。
卢恒在心中默念一声,抬眼就看到了前面亮着数支火把的营帐。
挑帘进去,方捷已是一身铠甲准备停当,见他来了,立刻起身迎了过来。
卢恒摆了摆手,只是问道:“究竟什么情况?”
“请您看这里。”方捷走回案旁,举起一盏油灯照在铺放着的羊皮地图上,“我们现在在石子坡,从这里往东南过去二十余里地是一处叫七里铺的小镇子,我们前些天派过人去劝那里的百姓进城避难,但有些老人舍不得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园,刚刚探子传回来发现北胡人好像正往这里去。”
卢恒凝神看着地图,忽然冷笑起来:“我们原本还要想办法找出他们,此时却自己送上门来了,岂不是正好?方将军,你看这里。”
方捷顺着卢恒按在地图上的手指看过去,就见他正指着一处叫“野熊岭”的地方,此处距离石子坡大约往西南走二、三十里的样子,与七里铺、石子坡一起,呈三足鼎立装。他怔了怔:“元帅,您的意思是……”
卢恒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目熠熠生辉:“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已经靠近南野马山,沟壑交错,地势险要,正适合打伏击。”
方捷立刻显出会意的样子来:“您的意思是,在此地设下埋伏,而再有人去将那支北胡骑兵引过来,咱们把他们合围歼灭?”
卢恒点了点头:“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只是北胡人明知我军驻扎于此,还敢夜袭七里铺,要么是胆子大过了头,要么就是有意而为之,也许是示威,也许是,想声东击西,引出我军,再奔袭石子坡。”
方捷登时皱起眉:“对,殷昊……殷将军他还……”
“不过幸好我又带了八千人马过来,兵力上我们不成问题。”卢恒转脸对他笑道,“咱们完全可以兵分三路,一支诱敌,一支设伏,一支驻守石子坡随时驰援。”
方捷当即挺胸道:“元帅,末将不才,愿令一支人马前去诱敌!”
卢恒点了点头:“那我亲自带兵设伏于石子坡到野熊岭中间地带,你带五百人去七里铺跟北胡人略略交手便往石子坡方向退过来。留两千人驻守,另调三千人埋伏在石子坡外围,前后包抄,北胡人不入这圈套便罢,一入便定叫他插翅难逃!”
刘晖闻言却忧心忡忡的抢步上前道:“元帅,这个,您看您是不是还是坐镇中军比较好?”
卢恒却头也不回的把手一挥:“我已经决定好了,你不必多言。”
刘晖给他噎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只得讷讷的退到一旁。卢恒转过身来,神采奕奕的扫视众人:“大家可还有什么疑问?”
众人轰然答道:“没有!”
卢恒满意的点点头,立刻分派完任务,指明地点,众人各自分头点兵去了。
方捷却踌躇了一下还没离开,卢恒笑着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方捷有些犹豫的看了他一眼,低头道:“元帅,我是担心……假如北胡人确实是声东击西,突袭石子坡,他们行动十分快捷……那样的话……”
卢恒睁大了眼睛听他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你放心吧,驻守军队和两边埋伏的军队相互呼应支援,断不可能让北胡人偷袭得手的。”
方捷脸倏的一红,赶紧说:“我不是怀疑大人您……”
卢恒笑意更浓:“我知道,你快些去吧,要小心些,千万不要恋战。”
方捷俯身称是,连忙转身走了。
卢恒有些出神的看着他的背影挑帘出去,忽然转过身来笑吟吟的对陆剑秋道:“他其实是在担心殷昊吧?”
陆剑秋怔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是啊,其实你让他留下来驻守岂不是好?”
卢恒摇了摇头:“是他自己请命去的。”顿了顿又道,“你别忘记他是谁的部下。殷昊是从来不会甘落人后的,他总是要去主动承担最危险最艰难的任务。方捷若是留下来守着他,他会不高兴的。”
陆剑秋闻言忽而怔怔的看着他。
“怎么了?我说错了?”卢恒回过头看着他。
陆剑秋笑着摇了摇头:“你让我吃惊了。”
“什么?”卢恒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有着很好的洞察力,也很能体恤别人的心情……”陆剑秋看着他慢慢道,“只是……”
“只是什么?”卢恒追问。
陆剑秋又摇了摇头:“没什么,话说回来你还不赶紧动身么?元帅迟了不大好吧?”
卢恒笑了起来:“放心,刘晖先行替我点人去了。”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陆剑秋忽然赶上一步到他身边,俯在他耳畔说:“你上了战场,可千万别乱来。”
“谁乱来了!”卢恒回头瞪了他一眼,然而碰到的却是陆剑秋意有所指的目光。
好吧,他承认他在陆剑秋面前是不大有资格这么说。
卢恒悻悻的扯了扯嘴角,在内心欺骗着自己“没听见没听见”的走了出去。
卢恒所领的四千人马,由阿吕头人作为向导,埋伏于石子坡到野熊岭路程中间的几处山崖后面。与另一边三千人遥相呼应,成合围之势,而石子坡的大营,就在这两路人马埋伏地点的中间,一旦真的出现方捷担心的情况,两路人马可以同时向营盘收拢,加上原本的两千驻军,应该说这样的准备是万无一失的。毕竟他们的人数是对方的好几倍,就算血牙铁骑的人再如何悍勇,也不可能在他们有准备的情况下以一当十吧?
卢恒只觉时间反而过得太慢了。现在是只怕北胡人不上钩,一旦他们吞了饵,就不可能再放他们出去。
派出去探听消息的探子还没有回来。但照时间看方捷应该到了七里铺。北胡人敢如此嚣张,又连连得手,必定心中正骄傲狂妄,不把延朝军队放在眼里。见到这势力单薄的五百人马岂能不想一口吞掉?
血牙铁骑一向以北胡最强骑兵而自傲,根本不把汉人的军队放在眼里,更别说这支曾经败给他们的军队。而他所要利用的就是这样一种轻敌的想法。
前方依然安静的没有一丝声息,只有北风无休无止的在大地上横扫而过,山风更是凛冽,直如刀子割人。
卢恒此刻却似全无感觉,他起身从藏身的山岩后绕出来,站在山口向外张望着。
外面完全是一片漆黑。
从风中听不到任何声息。
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倘若方捷诱敌得手,此刻应该往这里过来了。就算北胡人没有上当,他也该把队伍带回来才是——他总不至于傻到就靠五百人的力量去追两千多人的血牙铁骑吧?
正当卢恒的心头渐渐升腾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的时候,忽然听到从一片寂静声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探子回来了么?
方捷得手了?!
卢恒急忙转身,他身边几个人也都听到了马蹄声,纷纷把目光投向那一片黑暗当中。不多时,就听一阵脚步声响,在火把的引导下,那个刚才策马飞奔回来的探子匆匆的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卢恒总觉得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异常的僵硬,或许是太冷了?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卢恒刚要开口,那人却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元帅,方将军他,战死了!”
四周忽然就陷入到一片死寂当中。只有风声和火把燃烧发出的哔哔剥剥的声音。
火光在风中不停的跳跃着,光线就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影子在山岩上怪异的扭曲着。
卢恒最初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被寒冷的朔风吹了半晌,才渐渐明白了那语句中的含义。他弯下腰,扶住那个士兵的肩,柔声问道:“你说清楚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抬起头来,忍住悲愤道:“启禀元帅,小的本来奉您的令一路去探听消息,可快到七里铺的时候,忽然碰上了从那里折返的另一个探子,他说方将军刚刚被北胡人……杀害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探子说,他亲眼看见方将军被一个特别高大魁梧的北胡人一刀砍下了马……方将军带的人已经乱了,我赶着回来跟您报告的,没再多留。”
卢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么说,其实你也不确定方将军就是牺牲了,对吧?”
“这个……”那个士兵犹豫了一下,“我是没看到,可、可那人说的很笃定……”
“也许只是重伤了。”卢恒尽力的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那人行了一礼赶紧退了下去。卢恒直起身来,风从他耳畔呼呼的刮过,刘晖忽然跨上前一步,有些不安的说:“小侯爷,你听……”
卢恒默默的点了点头,回首望向东南方向。
他也听到了,马蹄与兵戈交击的声音。
他缓缓的扬起了手,然后猛地落下:“出发!”
他们埋伏在野熊岭的四千人马提早出发了。
计划已然被打乱,刚才那金戈交击的声音来自另一边埋伏着的三千人马。已然合围之势已经不可能成功了。
卢恒走在半途上便吩咐人回石子坡去请韩静云过来,他们则马不停蹄的赶到另一边,这边的战斗已经结束。方捷所领人马大乱后,立刻下意识的向那三千人马埋伏的地方撤退寻求帮助,而北胡人发现有埋伏,立刻不多做逗留,只制造了些混乱,就趁乱逃走了。
还好这边负责的将领头脑尚算清醒,记得卢恒的吩咐,不多做追赶,还是集中兵力,固守一处。
卢恒扫了那些盔斜甲歪的士兵们一眼,心中蓦的升起一阵焦躁。他不是说了不要跟北胡人多做无谓的缠斗么?不是说了交了手立刻就退走么?为什么还会搞成这个样子?北胡人知道他们有了援军,还会这么轻易的给他们逮着么?
可是,看到那些士兵脸上也全是伤心愤怒的神情,他却又不忍心责备了。只翻身下马走过去道:“方将军……他在哪里?”
士兵们蓦的一起抬头望着他。那样悲楚的眼神令卢恒的心不由得一紧。
在这里带兵的是副将陈劲松,他分开人群走了过来,沉声道:“元帅,请跟我来。”
人群自动的分开了一条路。
卢恒跟着陈劲松一路走了过去,越走,他的心越沉。
路的尽头,是一小片人群自发空出的圆形空地,空地中央放着一张毯子,上面躺着一个人。
光看那身盔甲,卢恒也认得出,就是刚刚才和他说过话刚刚还有些腼腆的笑着问他话的方捷。
此刻他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卢恒走到了毯子边。他清楚的看到了头盔下方捷年轻而端正的脸。眼睛紧紧的闭着,仿佛沉入了梦乡。
而他的身上,从左肩窝开始,横过左胸,直贯穿到右腹,有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此刻已经不再有鲜血涌出,干涸的黑色血迹洒满了衣甲。
卢恒蓦的觉得心里颤了一下,手暗自握成了拳。
“……怎么会这样?”他轻声的问。
陈劲松沉重的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还是请跟着方将军的人来说吧。”
当下一个跟在方捷身边的亲随走了出来,他的眼圈红红的,声音嘶哑:“启禀元帅,原本我们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在七里铺发现北胡人后就上去佯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的好好的,可是方将军却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猛地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向敌阵冲了过去,我们拦他不住,就看到方将军径直冲向似乎是对方首领的一个人,可是方将军的刀还没到,那人身后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格外高大像怪物一样的人,一刀……一刀砍在了方将军身上……我们为了抢回方将军……就也攻了上去……”
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
卢恒紧紧的攥住了拳头,强压着心里一阵一阵的怒火和心痛:“他到底为什么要突然杀入敌阵,破坏原定计划?”
那人猛地磕下头去道:“元帅!请您不要怪方将军……方将军要去杀的那个人,小的、小的看清楚了。”
“什么人?”卢恒问道。
“就是,就是前些日子,放冷箭射伤了殷将军的那个人!”
卢恒心中忽然一震。他惊愕的低头看向那个趴伏在地上的士兵,又慢慢移动目光,看着依然静静的躺着的方捷。
攥紧的拳不知不觉的慢慢松开了。
他应该气方捷的不冷静不理智不听军令才对啊,可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止不住的发酸呢?
笨蛋……真的是笨蛋啊!
他背转了身去,想让寒冷的朔风带给自己冷静。
从人群那头又有人走来了,当中的一个背着沉甸甸的药箱,那是匆匆赶来的韩静云。
其实让他看已经没有意义了,可卢恒没有阻止他,让他走过去,走到毯子边,蹲下了身。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大家都一同在屏住呼吸等待,等待会不会有一个奇迹。
韩静云站起了身。
他默默的摇了摇头。
风依然在呼呼的吹着,连天连地,无休无止。
东方的天空开始有些隐隐的发白,太阳就要出来的,新的一天就要来到了。
可是,消逝在昨夜寒风中的生命呢?
他们的生命永远的沉睡在了漫漫长夜里。
只不知,这样长的黑夜中,会不会有一个甜美的梦,伴随他们长眠。
卢恒下令全军回石子坡军营。
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到了军营里的时候,刚一下马,陆剑秋却突然攥住他的手说:“方捷的事,先不要告诉殷昊。”
他抬头看着陆剑秋的脸。
那双长而深邃的眼睛,带着他不能全然明了的神色看着他。
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可是,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军。
既然有人回来匆匆带走韩静云,消息自然也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传扬开了。
当卢恒和陆剑秋一起踏入殷昊的房间去看他的时候,就看到殷昊披着衣服,静静的坐在床上,一双眸子亮得出奇的盯着他们,卢恒刚想说什么,殷昊却不容置疑的打断了他。
他只问了一句话:“他在哪里?”
卢恒有些为难的咬了咬嘴唇,下意识的抬头去看陆剑秋。
陆剑秋跨上前一步,放和缓了声音说:“你别着急,听我说……”
说着就伸手想去扶殷昊的肩,殷昊却毫不犹豫的打开了他的手,他抬着头直直的盯着陆剑秋,依然重复着刚才那句话:“他在哪里?”
陆剑秋也禁不住皱起了眉。殷昊这个样子,走路都困难,怎能让他……去见方捷呢?
“我问你他在哪里!”殷昊却突然探身起来抓住他的衣襟摇晃着,一双眸子亮得逼人,“陆剑秋,你要是不让我见他一面,我会恨你一辈子的!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的……”
抓住他衣襟的手只能维持片刻的力气,慢慢的就松开了。
那张骄傲而美丽的脸深深的埋了下去,长长的黑发凌乱的披散下来,仿佛一些怎么也不能理清的丝丝络络的羁绊。
“……就让我再见他一面……再看一眼……不行吗?”
那原本清澈的声音已经变得暗哑了,透着不能遏制的哽咽,与哀求。
陆剑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握住了那只依然抓着他衣襟的、泛出青白的手。
“知道了。”他说。
卢恒看着从旁边走过两个亲随,从床上把殷昊扶了起来,一步一步的向门外艰难的挪去。
然后陆剑秋转过身向他走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被圈进了一只手臂。
“一起去吧。”陆剑秋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他蓦的觉得眼睛一阵潮湿。
于是他闭起了眼睛,乖顺的任他揽着他的肩,把他带了出去。
不长的路,但他们陪着殷昊走了很久。
推门进去的时候,还聚在周围的人显然都吓了一大跳,韩静云的眉立刻就皱了起来,可他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
殷昊被人搀扶着慢慢的走向躺在床上的方捷。
他的神色和刚才却完全不同,异常的柔和,柔和的就像是去赴一个情人的约会。
他静静的站在床边,静静的注视着方捷的脸,静静的抬起手,轻柔而坚定的落在他的脸颊上。
那双薄唇慢慢的张开了,微微翕动了几下,终于有声音发了出来。
“小方……方捷,我来看你了。”
那张秀色夺目的脸上忽然漾起了一个优美至极的笑容,仿佛夜昙初绽,仿佛月华初现,闪耀着一层让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韩静云神色忽然一变,猛地大叫一声“不好”,随即扑身上前,可是已经晚了,殷昊“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手按在胸口就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幸而身边跟着的人一直提防着,立刻伸手扶住了,韩静云手里早已扣好的几枚金针也毫不停顿的就刺进了他胸前几处大穴。
几针下去,殷昊苍白的吓人的脸色终于渐渐有了些恢复,可是依旧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倒在两个亲随的身上。
韩静云皱着眉给他诊了脉,抬头瞪向陆剑秋道:“你干吗要让他来这里?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承受不了刺激么?”
陆剑秋的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没有辩解一个字。
韩静云却自顾自的忙着,口中还不住的念叨着:“这样真的不行了。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一个人你们不要这么随便再害死他行不行?”
卢恒猛然出声问道:“他会死?!”
韩静云没好气的说:“暂时不会死啦!你们再刺激刺激他就可以死了。现在他必须要静养调养,这种环境根本不合适——”
“那这样吧,等天亮了,你就带他回蓟州城。”卢恒忽然道。
韩静云惊讶的转过脸来看他,卢恒却径直说了下去:“蓟州城里的条件比较好,适合他调养。我会派人护送你们回去,另外,也把方捷带回去。”
韩静云有些为难的看了看殷昊又看了看卢恒:“可是……他现在这样的情况……”
“反正他留在这里也好不了,只有回蓟州城看看了,争取希望比较大的一边吧。”卢恒淡淡的说,“再说了,我相信你,不会让你救回来的病人就这么死了的。”
韩静云怔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你们现在就把他抬回去,做好出发的准备吧。”卢恒又转头对那两个亲随吩咐道,两人连忙点头。
“剩下的人,也打点打点,就一起护送李大夫和殷将军回城。”卢恒交代完毕,最后看了方捷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陆剑秋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泛白,微弱的晨光穿透了黑暗投射在大地上。
有越冬的麻雀吱吱喳喳的叫着,在地上扑腾着找食吃,看到有人走近了,就立刻扇着翅膀飞上了天。
卢恒一路都走得非常安静,沉稳,步速甚至略略有些快。
陆剑秋几次想张口喊他,可是又都还是放弃了。
可卢恒却突然自己停住了脚步。
陆剑秋跟着停下,四下看看,才发现这里是石子坡这个小村子里一处很少有人来的、荒僻的园子。
几棵枯树歪歪扭扭的伫立在这片贫瘠的空地上,风卷起地上的衰草沙石打着旋儿飞过。
“殷昊……他喜欢方捷?”卢恒忽然开口问道。
陆剑秋一愣。
“是不是?”卢恒回过头来,干净俊秀的脸仰望着他,乌黑的眸子微微的有些发红。
陆剑秋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他以前,为什么还要那样?为什么不能跟方捷好好相处,要到现在来追悔呢?”卢恒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陆剑秋沉默的看了他一眼。
这其中的缘由太过复杂,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即使能解释,又岂是卢恒能够轻易明白的?
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什么是追悔?什么又是珍惜?
这些,谁能说得清楚?
只是,在殷昊明明已经决定放下那些太过沉重的负担,明明已经决定要坦白的面对自己、面对将来,已经决定要做出新的抉择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如此?
当真,造化弄人么?
这些,告诉卢恒,他能懂得么?
拒绝承认的无奈,想要承认而再不能得的绝望。
他这样干净透明的孩子,如何能懂?
陆剑秋微微的笑了起来,伸手撩开了卢恒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只能说,幸福的机会,其实常常是稍纵即逝的,不能去把握住的话,也许就会……永远的失去了。”
卢恒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果然还是,不能明白吧?
陆剑秋苦笑了起来。
原来他自己也是明白的。幸福的机会,常常的稍纵即逝的。
可他真的明白吗?
他的幸福,明明就在眼前啊,为什么他都不能伸手去抓住?他还有资格去对别人解释么?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怯懦的人。
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自己。
即使面对再想要的东西,也要学会笑着说其实不那么在乎的,也要先为别人考虑。
他的生命里有过太多太多比他自己要重要的东西,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才能勇敢的为自己而去获取些什么?
他其实是在害怕。
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而去获取些什么的话,如果反而给别人带来困扰的话,如果反而被别人讨厌了的话,那怎么行呢?
所以,他是在自欺欺人啊。
说什么怕耽误了卢恒的前途,怕毁坏了卢恒人生的道路,其实是他自己不敢去承担这份责任,不敢去说,即使这样,他也能保证卢恒不会后悔,保证他可以更幸福,更快乐。
所以,这样怯懦的自己,就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如同过去习惯的那样,让别人来做出选择。
——他也想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啊!但是,那样真的可以么?
他连属于自己的父母都不曾拥有过,他究竟曾拥有过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多么差劲。
卢恒忽然动了一下。
陆剑秋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轻而软的声音在他耳边问着:“若是我死了,你会伤心么?”
他的心里倏的震了一下,立刻皱眉道:“不许胡说!”
卢恒的大眼睛眨了眨,依然望着他。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的抬起手,圈住了他的肩。
“听着,你就是受点小伤、生点小病,也会让很多人担心的,所以,不许再说那样的话,知道了吗?”
略显单薄纤细的少年的身体靠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上战场的时候不许乱来,绝对不许。”
怀里的少年蓦的轻笑了一声,抬起头,乌黑的眸子里闪动着纯净而柔和的光,就这么直直的凝望着他:“真是的,我是问你啊,你倒跟我说很多人。”
陆剑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我当然,也包括在很多人里啊。”
卢恒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忽然低下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的说:“知道了。我会听你的话的。”
夜色深沉,四周的一切都淹没在一片漆黑当中,浓厚的云在天上缓缓的移动,却不曾漏下过一缕月辉。阔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疾风呼啸,带着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寒意肆意扩散。
卢恒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肩膀。埋伏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久到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到失去知觉了。所以在活动肩膀的时候也传来了一阵刺痛。同时觉得麻木的还有自己的脸。露在寒风中没有任何保护的脸,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块。他抬起手用力的搓了搓,麻木的脸上也逐渐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刺痛。同时落到他脸上的还有一道关怀的目光,就来自他近旁的人,似是在无声的询问他是否要紧。他调动已经僵硬的脸部肌肉,露出一丝笑容,表示自己没事。
那道目光收了回去,卢恒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顿时从口中逸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在眼前袅袅的变换着形状。
说实话,他还真的有些不习惯,不习惯那个叫陆剑秋的家伙穿着一身很正规的铠甲,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想起在决定出发前第一次看到他穿着一身铠甲出现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的问“这是谁啊”,虽然反应了过来,可他还是不明白一向讨厌笨重铠甲的陆剑秋为什么会仿佛很习惯的穿了起来。背着他偷偷的问了刘晖,刘晖才吞吞吐吐的说,本来陆公子不让我们告诉您的,是上次从赤柳峡败退回来后,他就私下里找到我哥,让我哥帮他找了一套合适的铠甲,他说要习惯习惯。我哥说,他应该是想更好的在战场上保护您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猛地怔了了一下,心里旋即有一股暖流流过。
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管实际上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在表面上永远都是一副仿佛不放在心上、懒洋洋的随意样子。
若不是已经习惯他这副德性了,大概真的会以为他对所有人所有事都不在乎吧。
——其实,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其实,被人重视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禁不住在寒风中微微笑了一下,带动了一阵刺痛。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起来吧。
从方捷阵亡后,整个军营里都弥漫着一股肃穆而凝重的气氛。对于他而言,心中固然哀伤,但更重要的是对北胡人的作战。
方捷的死,北胡人的成功逃脱,都逼得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支血牙铁骑,将其歼灭。他身为一军主帅亲征,一员大将战死,兵力数倍于敌人,倘若再不能消灭,别说实现他预想的重振士气、消除军中对于血牙的恐惧心理,只怕是连这次战争最终的结果也别指望能获胜了。
那他就好去以死谢罪了。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从送韩静云一行上路之后,他就立刻又部署了新的计划。而阿吕头人也不负众望,经过连续数日的追踪查探,终于在昨天找到了北胡人的踪迹。得到了报告的卢恒,立刻整编队伍,趁着夜色的掩护,兵分三路,对北胡人临时的驻扎地进行了包围。
北胡人躲藏的地点是在南野马山的深处。南野马山是蓟州境内最主要的山脉,沿着蓟州南部边界一路延绵,层峦叠嶂,地形复杂,即使是本地山民,也很少敢于过分深入山中,只有经验最老道的猎手才敢翻山越岭的去追寻猎物。一直有传说说山中深处有山神,倘若误闯了山神的禁地就要被收走。在这样的渺无人烟的深山里藏上两千多号人果然不成问题。
现在,部署在血牙铁骑驻扎的山谷外的两路人马都已到位,两边呼应,成半圆合围之势,而故意空下的缺口,正是为了放北胡人逃走。
当他们一路逃窜出来正以为脱得大难的时候,就是第三路军,也就是卢恒亲帅的这支人马出面,彻底斩断他们逃生之念的时候。
这个计划应该说是万无一失。
北胡人完全没想到有人能在南野马山深处发现他们的踪迹,所以显得十分松懈。天公作美,今晚不但没有月色,连星光也无,黑漆漆的四野,正适合潜伏和偷袭。
只是也数次领教了北胡人的狡诈和顽强,卢恒也不敢托大,即使四周寒冷无比,他依然事先下令要耐心的等到最好的动手时机。
所谓最好的时机,就是在黎明到来之前,眼看着天就要亮了,这是人最疲惫、最困乏、最容易松弛的时候。
他必须要一击得手,成败在此一决,决不能再拖延半分。
这样的信念也灌注到了在场的每一个士兵的心中。
山风呼啸,似乎连天地和山川都沉沉睡去了,安静到一点生命迹象都不存在似的。
突然,正前方漆黑一片的夜空里升腾起了一抹耀眼的红色,随即就听到焰火升空爆裂的啸声,接着山谷间仿佛传来了闷雷般的沉响,闷雷般的声音又逐渐分化成了马蹄的急促响声、箭矢的破空声、人的呐喊声和兵戈的交击声,透过寒冷的空气传来,声声入耳。
显然,前方的战斗已经打响。
焰火就是命令,潜伏的第三路军也立刻摆开了阵势。
陆剑秋翻身上马,看着眼前卢恒整个身体如绷在弦上的箭一般,全神贯注的瞪着前方,右手紧紧的握在枪杆上。
他的眼神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虽然他说过他会听他的话,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他保持绝对的冷静理智也不容易。
那么,就把他所有有可能会出漏洞的地方都交给他吧。
他探手把银色的长枪提在了手中。
陆家的枪法,终于要又一次的用在战场上了吗?终于又一次要面对相同的敌人了?
他本来是想,绝对不要跟父亲一样,绝对不要卷进这些与朝廷、与官场有关系的事情中的,可是,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啊!
他又看了一眼前侧银盔银甲的少年,转回头,凝聚起了全身的注意力,灌注在握住长枪的手上。
仿佛只是过了一瞬,又仿佛是等了很久,就听到从前方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近了,就见卢恒一挥手,身旁立刻有人也发射了一枚红色的焰火上天。在焰火燃烧的光芒下,可以看到,他们前方不远处,又一群黑色的身影仿佛从地底冒出来的一般,全部勒马停在原地。
黑色的马匹,黑色的铠甲,唯独只有胸前有交错的血红色狼牙标记。在赤红火光的映照下更显可怖。
然而血牙铁骑果然并非浪得虚名,见到他们这支埋伏的人马似乎并不过分惊异,只见旗帜舞动,刚才还显得杂乱无章的人马瞬间又重新结成了阵势。
此时的延军占据地利,北胡人地势较低,不易施展马上的优势。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重重箭矢已经对准了被困的北胡人。
只要令旗一挥,所有箭矢就会如同急雨一般攒射向他们,即使他们都有重甲护身,延军所持有的也都是强攻硬弩,没有穿不透的道理。到那时,自然胜负立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令旗挥了。
弦响了,箭矢破空而出。
与此同时,北胡人也动了。刚才凝固犹如雕像般的千余人忽然如潮水般整齐划一的向后退去,而又迅速分为两路调转马头向后疾驰。
几乎所有延军都不能理解他们这样的举动。他们此时向后撤去又能如何?后面两路人马显然会一路追过来,不过片刻就呈前后合围之势,到时他们插翅也难逃。
卢恒看着前方忽然眉头一蹙,大叫一声“不好!”立刻又扭头对周围的人吼道:“第二批弓弩手准备!”
似乎就为了应和他的吼声,向后撤去的北胡人突然分为两路,分别由较低的地势冲了上来,分两翼反而向他们包抄过来。
第二批弓弩手的箭立刻毫不留情的向他们射去,可这些一身漆黑的人不但装束诡异,连行径都仿佛地狱中冒出的恶鬼,竟丝毫不畏惧这些利矢似的,毫不停顿的继续全速向他们冲来。
冲在最前面的人和马都中了箭,可依靠着强大的惯性依旧向前冲了很远才倒下,而第二批弓弩手所射出的箭矢却几乎都被他们挡下了,后面的人立刻毫不犹豫的越过了前面人的尸体继续冲过来。
他们的速度简直快到教人无法相信的程度,而延军这边因为震惊,又因为猝不及防这等状况,刚刚退下的第一批弓弩手竟有大半还没有装好弓箭。当弓弩手不能射箭的时候,就成了最为脆弱的一环。卢恒立刻下令弓弩手撤回,骑兵迎击。
转眼之间,攻守之势颠倒。
看来北胡人是要争取这短暂的时间,在后面追兵未到不能形成合围的情况下,不论牺牲多少也要从这里突围而出。
会采取这样的行动,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有他们必须要保护的重要人物在此。
所有人的牺牲都是为了让那个人能够逃出去。
卢恒心里很清楚,北胡人这轮攻势不过是拼尽残力的最后挣扎。这种力量是非常可怕的,但也是非常短暂的。只要他们能顶住这一下趁势而来的攻击,阻断他们的气势,对于兵力、准备都全面占优的他们来说,肯定是能拿到胜利的。
只是,面对最后放手一搏、背水一战的北胡人,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还是一个问题。
不,是拼了命也要抵挡住!
他们同样也是背水一战,必须彻底的打倒敌人才行!
他咬紧了牙望向前方,冲过去的骑兵已经和血牙混战在了一起,对方的行动因此滞了一滞。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趁着双方一时胶着混战的时候,有一支北胡人忽然从侧翼杀了过来,简直不要命似的突破重围,直向……直向他所在的方向杀来!
“不好!”刘晖大喝一声,显然看出敌人的打算,正是想趁乱而取上将性命,以图延军无主大乱而觅得生机。就算不能也要搅乱中军,而情势越混乱对他们就越有利。
他哪里能够容忍这种情况的发生?
中军亲兵立刻列队护卫在卢恒周围,而刘晖更是亲自带领一支骑兵迎上那支乱砍乱杀的血牙铁骑。
交上了手才发现,血牙果然厉害。这一支人马里更是仿佛各个都是怪物,有的人身上连中数刀,浑身是血,仍在拼杀。
刘晖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的顽强和难以对付,心中焦急顿起,反手劈掉了身旁一人的脑袋,那无头的尸体晃了一晃才从马上一头栽倒。此时就觉脑后一阵阴风,刘晖一猫身,顿时感到一阵冷风从他头上扫过。
能制造出这种冷风的,只有“绝对”的力量。他偷空回头望去,一时竟觉得心中一凉,彻底的呆住了。
他看到的真的是人吗?!
那个家伙,仿佛有普通人一个半人高大,身体强健几乎可以抵得上两个他。一身黝黑的铠甲,犹如一尊金刚像般坐在马背上,钵子大小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根粗大的狼牙棒,那棒上的钢刺闪着冷冷的寒光,在空中调转了一个方向又夹着一阵冷风向他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完了。
那一瞬间,头脑里只能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刘将军!”
只听到旁边发出一声惊慌的叫声,接着就感觉到一个黑影挡在了自己前面。
“砰”的一声,沉重无比。
刘晖只觉得连带他的马也震了一下,那黑影倒在了他的马上,他的马一个趔趄,就把他摔在了地上。
他在地上几乎还不能爬起身来的时候,就见那怪物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却没再理他,抬头向前方望着,立刻又催马走了。
他去的方向……是卢恒的方向!
那种怪物……那种怪物,那种力量,怎么挡得住!
刘晖拼命想赶上去哪怕能阻拦一下下也是好的,可是看到他摔在地上立刻就有敌人的武器刺到了他面前,他不得不横刀护在自己胸前,挡开敌人的兵刃。这样根本就无法脱身,那小侯爷该怎么办……他注意到了没有?
小侯爷……他身边,还有陆剑秋,那个家伙,应该还能靠得住吧?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晖的判断,那根比普通尺寸要大上差不多两倍的狼牙棒所到之处,几乎所向披靡,无可抵挡。
卢恒也注意到了,他看了一眼之后立刻不敢相信似的说了一句:“那个,特别高大的北胡人?”
陆剑秋一愣,顿时也想了起来,在方捷战死的时候,事后是有人描述,他是被一个特别高大的北胡人所杀,照此看来,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只见那个人单人匹马直往这边冲杀过来,所到之处,遇到的那些抵抗几乎都被他用狼牙棒一扫一带就解决了。
很显然,他的目标是延军的主帅。
于千万人中取上将首级?
陆剑秋的唇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想做这么出风头的事情,好歹也要先问过他手中的银枪!
他一夹马腹,回头丢下一句“保护好元帅!”,猛地如疾风般的冲出去了。
那个北胡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对他调转马头摆开阵势。
有多久,没有体会到这样周身血液都在沸腾似的感觉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单枪匹马面对太湖十二连环坞的十二个瓢把子?还是一个人追踪鹫峰七盗?
似乎又都不一样。
不全然类似过去年少时那等好勇斗狠、任性逞强,现在的心里,更多了一份温暖而强大的东西,那是,想要守护什么的心情。
那是对一个人的承诺,对一个人责任。
他怒喝一声,长枪如同银色的蛟龙,暴起直上,荡开那犹如泰山压顶般的狼牙棒。
那人一怔,隐在头盔阴影里的眼睛似乎重新打量他一下,而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滞,狼牙棒又带着呼呼风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重新由侧边向他的腰上袭来。
陆剑秋毫不慌张,丝毫不理会对方的攻势,方才递出去的长枪没有半分回撤的意思,闪着寒芒的枪尖直奔那人的咽喉而去。
那人呼吸猛地一滞,偏身向侧面躲开,然而陆剑秋的枪的速度快若闪电,即使他尽力避开了要害,枪尖也深深刺进了他的肩甲。他吃痛拿着狼牙棒的手臂力量顿时减小,可这一棒要砸上了依然威力惊人。而就在这一瞬,陆剑秋没有撤回银枪,只是拿枪杆轻轻一拨,正打在他手臂曲泽穴上,登时一阵酸麻疼痛,几乎连手中狼牙棒都要脱落,好不容易才勉力提住了。
银枪收了回去,肩头传来一阵剧痛。这两个来回不过都是转眼的功夫,打马交错的瞬间,那人似乎也明白了面前这个看上去并不粗壮的延朝男人有着和他刚才碰到的对手完全不同的实力。
他又向前方望了一眼,很近了,离那个银盔银甲的小元帅很近了,其实不用他过去,他只要再争取一点时间就好,只要再有一点时间……
两匹马转了一个来回,又重新面对面了。他双手握住狼牙棒,高高的举过头顶,他明白,面前这个男人,不拿出全力来对付是不行的。
那种细细的枪杆,不可能抵挡住他这一棒的力量的。
他向双臂灌注了全部的力量兜头向下砸去,那个男人竟然真的拿那杆银枪来挡他——太愚蠢了。
银枪在他面前横着迎上,可简直就像变魔术似的,不知怎的,那杆银枪忽然就斜刺里挑了起来,枪尖抵上他的狼牙棒,他只觉得狼牙棒往下砸的势头一沉,只见银枪的枪杆骤然弯了起来,正当他心中暗暗叫好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蓦的有一股力量透过那杆银枪传了上来。一波又一波,绵延不绝似的。
他用力想压下去,可是却丝毫没有办法,只听那男人怒吼一声,他的手一轻,长枪猛地把他的狼牙棒挑飞了,而银色的枪尖虚点着圆圈又一次直奔他的咽喉而来。
吾命休矣!头脑中一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可是那男人的动作却突然滞了一滞,眼睛越过他的肩头向后望去,仿佛呆住了似的。
他心中暗喜,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
然而手还没有触及佩刀的刀柄,就觉得胸口上蓦的遭了钝钝的一击,一股锐利的冰凉感觉。
他难以置信的低头,那杆银枪的枪头居然穿越重甲,完全没入了,他的身体。
晃了晃,他开始朦胧的视线看到了那个男人转头的动作。
来不及了。他知道那个男人刚才那一瞬间看到了什么。
看来他还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大人的箭法是最出众的,他一定能一箭结果了那个小元帅的。然后,大人一定能安全顺利的回到北胡美丽的草原。
一定,能够的。
他闭起眼睛,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坠下了马。
陆剑秋只觉得心里猛地一阵收缩,骤然结了冰似的。
刚刚越过那个北胡人的肩头,他看到,是一个搭箭持弓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让他在一瞬间就想起了,正是在赤柳峡下,曾经用弓箭对着卢恒的那个男人。
心里蓦的一沉,而当他回过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卢恒端坐在马上,沉静无比的张弓瞄准的姿态。
真是,疯了吗?
他看到卢恒扣住弦的手指猛地松了开来,与此同时,他踏着马背整个人飞了出去。
也许,这是他从六岁学箭开始,到现在十二年里射出的最好的一箭吧。
在那一瞬间,卢恒如是想道。
周围噪杂的环境都不见了,任何声音都只能到达他的耳朵而不能到达他的心底。所有杂乱的人群也看不见了,眼睛里能看见的只有那个一身黑色盔甲的男人。
他知道他也张着弓对准着自己。
他松开弦的瞬间,借着开始微微亮起的天光,他看到那个男人的手指也松开了弦。
然后。
眼前突然一黑。
身体被猛地一撞,整个人失去平衡的向后倒去。
可是失去平衡的身体在空中却还是转了一个圈,所以最终落到地上的时候,他趴在身下那个人的身上,一点都没觉得痛。
但那个人似乎就完全不做这等感想了。
近在咫尺的脸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生气,变得苍白苍白的,那双眼睛却好像要吃掉他似的恶狠狠的瞪着他。
周围的世界忽然就恢复正常了。
忽然所有的声音又都回到耳中了。
他知道这里是战场,他知道他刚才其实危险的要死其实差点丢掉性命,可是,他还活着不是么?
他还好好的活着。
所以他忽然笑了起来,不顾那个人的脸色有多么多么的难看,展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周围的亲兵立刻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有人连搀带扶的把他和陆剑秋分别扶了起来。而转瞬之间,战场上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北胡人忽然大乱,从远处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属于他们的旗帜在微微泛白的天光下迎风飞扬。
合围之势已成,北胡大势已去,结局几成定论。
周围人全都把目光聚集在卢恒身上,卢恒重新翻身上马,凝视着眼前的景象,片刻之后,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全部消灭。”
在黎明微白的晨光中,喊杀声起,震动着清晨原本安详静谧的空气,浓烈的血 腥味在幽静的山谷里随雾霭四处弥散。
倘若真的有山神,一定是要震怒的吧。
同为人类,为何又要这样你死我活的拼杀?为何又要这样的相残?
人们都要和平不要战争,可战争又说自己是维护和平的手段,简直像是一对矛盾。
究竟,谁又能给出一个答案?苍天,神灵,抑或人自己?
卢恒勒马在帅旗下静静的看着。
战场已经复归一片寂静,重新只有阵阵寒风呼啸而过。
再次整列好的士兵,脸上大都带着胜利的喜悦,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望着他的全心全意的信赖和敬佩。
他知道这一战,已经达到了他所预想的效果:消除了士兵们对血牙铁骑的恐惧。而同时还超乎他所设想的,更进一步在军中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他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心中却仿佛有些空荡荡的。
他们是胜利了,可死去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方捷,想起了殷昊。
能够算是,一点点的告慰么?
他抬头望了望白色的天空,低下头微微笑了笑,抬手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石子坡的驻扎地,关于本次战斗的许多清点统计等后续工作还在进行着。卢恒躲在帅帐内忙了半天,看了数份报上来的文书,终于觉得有些乏累了。
正当他准备休息片刻的时候,阿吕头人却来跟他辞行了。
这次能够顺利找到北胡人的驻地,阿吕头人功不可没,可是此时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凝重的好似数九寒天里的冰雪。
卢恒凝目看了他片刻,也能够理解他心中的复杂的无奈。当下只是按照当初说好的,取了封赏给他,又交给了他元帅的手谕。有了这个,就可以按照上面写好的数额,去军队粮仓支取粮食。
阿吕头人需要这些金钱和粮食,来帮助他那些因为战乱而失去家园的族人,度过这个寒冷的严冬,重建家园,重新寻找幸福的生活。
他们的生活因为同族的北胡人而被破坏,所以他们才不得不选择与异族合作,来换取自己继续生存的权利。
这其中的谁是谁非,谁能说得清楚呢?
他叹息一声,对于归心似箭的阿吕头人也不再多做挽留,只是说将来若有什么困难,只管上蓟州城大营去找他。
阿吕头人拜谢了去了。卢恒站起身来,出神的凝视了片刻外面的天空,转身走了出去。
刘晖在这次战斗中受了伤,幸好不算严重。倒是听说陆剑秋也有不适,他心中颇为担忧,总在想该不会是那时候为了护着他不让他摔伤,被他压出什么事情来了吧?
他虽然瘦,倒也不算轻,更何况一身铠甲?
可又知道去找他肯定是会被骂的,于是一直磨磨蹭蹭。
现在却还是去了。
到底放心不下。
走进暂居的小屋,就看到陆剑秋坐在椅子上,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看着他,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真是的,用得着这么明显么?
卢恒假装没有在意的笑着走过去,扶着椅背问道:“怎么样?你还好吧,我听说你也有些不适,要不要紧?”
陆剑秋冷冷的看着他不说话。
卢恒一个人笑了半天终于撑不住了,噘了嘴委屈的说:“怎么了嘛!好不容易全胜啊,你干吗这么不高兴?你气我下令把那些人全杀了,是不是?”
陆剑秋看着他,目光动摇了一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不是的,那个我能理解,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菩萨心肠……”
“那你还在生什么气?”
“你还问我?!你不知道么!”陆剑秋蓦的抬起头吼道。
卢恒看着他心虚的笑了笑:“那个啊……我知道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被我一箭射死的那个人正是血牙铁骑的统帅贺楼敬羽!”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吧!”陆剑秋叫了起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还记得么?你说你会听我的话的,你那是怎么听我的话的?!”
卢恒有些委屈的望了他一眼,垂了头小声道:“我知道,那时候很危险,我也知道你一定会骂我,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做了吗?”
陆剑秋看着他,一副有话你就快说的表情。
卢恒微微的笑了起来,看着他很认真的说:“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保护我的。”
陆剑秋蓦的愣住了,怔怔的看着他。
卢恒侧过头笑道:“怎样?你果然来了,对不对?”
陆剑秋重重的叹息了一声,低头用手按在太阳穴上。
卢恒笑了笑,故意换了轻松些的声音说:“好啦,别生我的气啦。咱们等等就该赶紧回蓟州城去了。也不知道殷昊怎样了,韩静云上次写信来说殷昊心境很差,等回去了你去劝劝他吧——”
“道歉。”陆剑秋忽然打断他的话,卢恒不禁低下头看过去。
陆剑秋依然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你要道歉,说你错了,你再也不这么做了。”
声音里带着不容辩驳似的强硬。
卢恒蓦的一跺脚:“为什么?我没错!虽然是很危险,可是当时那种情况,我怎么能逃?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好不好?我是主帅!是这支军队的表率!遇到任何危险的情况我就只能躲在别人背后,这样怎么行?我有我自己必须履行的义务!你给我记好了,我不是总需要你们保护的小孩子!”
他说完了,屋内忽然一片寂静。
寂静的,仿佛连空气都沉重起来了。
卢恒转脸看向门外。心里堆砌的满满的都是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能理解他呢?为什么都觉得他一定需要被保护的那么周全呢?那样他还不如就躲在京城的家里哪里都不要去的好!
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你总是这样子,我怎么能够放心?”
很轻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奈和一丝疲惫。
心里蓦的发出了“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崩塌了,有什么改变了,有什么不受控制的漫出来了。
双手忽然有些微微颤抖起来。嘴唇翕动着,他真想说:“你不放心,那就永远守在我身边好了。”
可是,终究说不出口。
他只是转过来,蹲下身,趴在了坐着的人的腿上。
他知道自己是这样被关心着,被珍重着,被保护着。
鼻子有些微微的酸,就好像心里满满当当的幸福要化成泪水溢出来。
“对不起,我错了……”他轻声的说,“不过,我不是为了我做的事情本身而道歉,而是为了,让你担心了,才道歉的。”
隔了半晌,头顶上传来了一声叹息。随即,有修长的手指在他的发间温柔的抚摸着。
他知道,这就表示,他的任性,又被原谅了。
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军队立刻清点整编回归蓟州城大营。
全歼血牙铁骑二千余人,血牙铁骑统领贺楼敬羽当场毙命的消息顿时如同长了翅膀似的在军营里传扬开来,士气振奋、全军将士气势高昂自是不在话下。
而当卢恒回到蓟州城中阔别数日的帅府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简直是兴高采烈的冲出来迎接他,这个人,就是堂堂九皇子,安王殿下,苏逸。
“恒儿,我可把你盼回来了!”苏逸一把揽住他的胳膊,粘在他身边一叠声的叫道。
卢恒笑了起来,稍稍避开了些道:“怎么了?你就这么想我?”
“我想死你啦!”苏逸撅着嘴道,“你不知道,我这些天都快无聊死了,每天刘昭都要拿着一堆文书来向我请示,我又不知道,还必须硬着头皮看那些没意思的东西,真是闷死了!亏你怎么干得来!”
“怎样?你这下知道打仗不是好玩的了吧?”卢恒笑道。
苏逸连忙点了点头:“是啊是啊,幸好父皇也从来没指望过我去打仗,太好了。”
“辛苦你了,好啦,我回来了,你可以歇着啦。”卢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苏逸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他。
“怎么了?”卢恒奇道。
“恒儿,你比我小吧?”
“是啊,我比你小半年啊。”卢恒不知道他干吗突然提这个,有些莫名其妙。
苏逸皱起了两道英挺的眉:“可是,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很像把我当小孩子似的?”
卢恒睁大了眼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有啊,你太多心了。”
苏逸一脸不相信他的表情。
正当此时,刘昭却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元帅”,显是有事情要说。卢恒看了他一眼,却因为在陪着苏逸,不好就这么走开。
苏逸看到了,笑着松开了拉着卢恒的手:“看来你一回来就得忙了。不过,等你歇下来的时候,可得来给我说说打仗的事。”
卢恒抬头望了他一眼,目光相触,苏逸的眼中已没有刚才跟他玩笑的那种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化不开的温柔,这让他心头蓦的一沉,连忙又低下了头,应了一声,匆匆退了下去。
刘昭来见他果然有急事。
就在他带兵外出的这些天里,贺若素岚发兵攻打了蓟门关。许尚安率部奋力抵御,而贺若素岚派出的人攻了一阵见似乎没有效果,便又撤了回去。因为事态没有严重,所以才没有特意去禀告他。
可贺若素岚这么做的目的却让人费解。
刘昭认为,他或许是想声东击西,制造空隙让那支深入蓟州的血牙铁骑有机会冲破封锁,安全撤离。
可他若是真的是这么打算的,且贺楼敬羽这样重要的将领也为敌方所困,他应该尽早行动才是,绝不应该拖延至此方才有所动作。
但若说他是真心想攻破蓟门关,也不该打了一下又撤回去。真是不知道这个人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卢恒听了刘昭的分析,沉思了半晌,方慎重的开口道:“你不觉得,贺楼敬羽会亲自带两千人来蓟州,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么?”
刘昭一愣,皱眉道:“这么说……确实如此。血牙铁骑总共有三万人马,贺楼敬羽是统帅三万血牙的将军,让他只带两千人深入敌方,太不合情理了……但听说贺楼敬羽这个人出身北胡贵族世家,年纪轻轻便功勋卓著,一向心气狂妄,或许是他过于自满自己请命来的也说不定。”
“狂妄并不等于糊涂……贺楼敬羽能统帅血牙铁骑,绝非无能之辈。我总觉得这和贺若素岚脱不开关系。”卢恒蹙着眉苦苦思索,忽然他眼前一亮,抬头对刘昭道:“你还记得么?出发前我们特意找了许多关于北胡的资料来。贺若是北胡前朝的王族姓氏,而贺楼氏与贺若氏是近亲吧?”
刘昭愣了一下点点头。
“后来金鹏王朝取代前朝,贺若氏王族被屠杀殆尽,但贺楼氏却早早归顺了新王,依然富贵。贺若素岚作为贺若氏的遗孤,与贺楼敬羽一起……”卢恒越说越振奋,双目明亮的看着刘昭。
“您的意思是,贺楼敬羽也许是被贺若素岚故意设计的?”刘昭立刻顺着他的思路说道,“两人不和,那现在贺楼敬羽死了,贺若素岚又怎么能安抚好剩下的血牙余部?如果他们之间产生罅隙的话,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想。”卢恒恢复了平静,理智的下了结论,“贺若素岚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谜,他身为贺若氏的唯一遗孤,却成为了鹰王心腹,北胡第一名将,现在也被委以重任,我觉得我们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他。还有前些日子虽然我们的人烧了他们的粮仓,可到底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也无从得知。至少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丝毫没有要撤兵的意思,还能有余力来骚扰一下蓟门关——我真猜不透他。”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刘昭叹了一口气,“如果咱们那几个暗线能活下来哪怕一个也好。贺若素岚当真厉害……”
“是啊,贺若素岚究竟带来了多少人,他目前和血牙铁骑余部关系怎样,他和贺楼敬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还有多少粮草。这些问题,我们居然一个都不清楚。”卢恒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小侯爷,我有一个想法。”刘昭忽然抬头道。
卢恒用目光催促他说下去。
“虽然我们早先安插进去的几个暗线都不在了,可是,我们还可以再派人潜入光州,甚至潜入白山城、潜入丰登打探情况啊。”
卢恒迟疑了一下:“你说的自然对。我也想过。可贺若素岚手段非同常人,光州现在戒备森严,要混几个人进去谈何容易?要活命都难,何况还要打探情况?我不想再有人白白牺牲。”
刘昭叹了一口气:“您的心意我明白。可是,这毕竟是非常时期。我们能多了解一分敌人,就多一分把握。何况我就不相信贺若素岚当真手眼通天?只要咱们再小心些,也未必不成。”
卢恒低头思索了半晌,有些为难似的道:“可是,又有什么人能当此重责呢?”
刘昭见他已经有松动的迹象了,连忙道:“这个您不必担心,我自会去找适当的人选。胆大心细,愿意报效国家的好男儿我想还是能找出很多的。”
卢恒点了点头:“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焉知贺若素岚不是在故意做戏?倘若真有问题,过些日子自然会有表现。可还有什么事么?”
刘昭摇了摇头:“其他都没什么大事。我整理了一份简要的单子,放在书房了,您等下过个目就好。”
卢恒点点头,忽然抬头问道:“对了,殷昊他回来后怎么样了?”
“李大夫说性命是没有危险了,还在调养着。我刚才看到陆公子和我兄弟好像一起去看他了,等会儿您问陆公子吧。倒是方捷……”刘昭说着,神情有些暗淡下来。
卢恒叹息一声,默默不语。
卢恒和刘昭谈完之后,夏远又来找他禀报了关于入城百姓的事。一应忙完了,时候也不早了。虽然苏逸有跟他说过让他闲下来了再去跟他说打仗的事,可他实在没那份心情,就还是选择了躲回书房,翻看起刘昭为他整理好的关于这些天的公务的摘要。
看了大概一半的时候,门外忽然由远及近的响起一阵他所熟悉的脚步声,他侧耳听了片刻,果然那脚步声停了下来,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他答应一声,故意继续低头看着文书。
“这么忙?”陆剑秋带着笑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
他这才不紧不慢的抬起头来:“你去看过殷昊了?”
陆剑秋脸上表情一愣,随即笑道:“是啊,和刘晖一起去的。”
“我又没问你跟谁一起去的。”卢恒斜了他一眼。
“……哦。”陆剑秋笑的很别有用心。
“你什么意思?”卢恒瞪着他追问道。
“没有啊,我没什么意思啊。”陆剑秋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卢恒看了他半天,“哼”了一声把脸扭开了:“他怎么样了?”
“你问谁啊?”
“还能问谁啊?难道我还能问刘晖么?”卢恒气咻咻的又转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直接问殷昊怎么样了,不就好了?这么拐弯抹角的干什么?”陆剑秋笑了起来,“韩静云说他性命无虞了,只是心情很消沉,对于恢复不利。”
卢恒若有所思的双手交叉撑着下颌:“是啊,不是有一句俗语叫‘心病难医’么?”
陆剑秋看着他笑了起来:“心病也没有那么难医啦——时间是治愈心病的最佳良药。”
“说得你很有经验似的。”卢恒白了他一眼。
陆剑秋一愣,有些复杂的苦笑了一下,然而卢恒却没有在意,只是发呆似的望着空中,喃喃道:“真的时间久了就会忘记了么?什么都能忘记么?我倒觉得,时间不过是让很多事变得遥远了,但那些事情依然是存在的,发生过的是不会消失的。”
陆剑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思考起这么复杂的问题了?不适合你啦。”
“什么啊!我干吗不能思考复杂的问题了?!”卢恒生气的挥开他的手,转过头怒瞪着他。
“生气了?”陆剑秋笑嘻嘻的看着他,随随便便的就抓住了他的手,而且让他怎么都挣脱不开。
“是你故意要惹我生气的!放开我啦!”
“不放!”陆剑秋笑道,握住他手腕的手越发紧了。
心里蓦的动了一下。
只不过是一句“不放”而已,可他忽然就觉得有些心慌意乱,血液都不自觉的往脸上涌去。
顿时就失去了继续挣扎的力量。
然而在这个时候,说“不放”的人,却松开了手。
“对了,你见过小王爷了吧?”声音也恢复了刚刚淡淡的样子。
怎么突然就转到苏逸身上去了?
他虽觉得有些不明白,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他还没打算回京城么?”
“好像还没那个意思。他也难得离开京城一趟,还没玩腻吧。”卢恒笑了笑。
“是这样啊……”陆剑秋叹了口气,忽然转过身来看着他,“听说你打算派人潜入光州打探情况?”
卢恒愣了一下,皱眉道:“刘昭跟你说的?”
陆剑秋笑了起来:“你别管这个,我只问你是不是有这个事情。”
卢恒迟疑了一下:“怎么说呢,如果可以那自然是好,但别的不说,人选首先就是个大难题——”
“你看我怎么样?”陆剑秋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你看我怎么样?”陆剑秋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卢恒一怔,一瞬间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等明白了方才惊呼出口:“你在说什么啊?!”
“怎么?不行么?”
“当然不行!开什么玩笑!你知道这有多危险么!”卢恒愤愤道。
“哦——那么是你认为我做不到?”陆剑秋微微眯起眼睛。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既然你也觉得我可以做到,为什么我不可以去?”陆剑秋反问道。
卢恒困惑的眨了眨眼睛:“你在说什么啊……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啦……”
“怎么是两回事呢?”
“这太危险了……我根本就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派人去。”卢恒道。
“当然还是去比较好吧?多掌握点敌人的情况就对我们更有利些,不是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们究竟有没有问题,过段时间一样可以反映出来……”
“那个时候就晚了吧?不是太被动了么?”
“那也不行!我承认你说的对,但也不可能让你去!”
“为什么?”陆剑秋似乎很心平气和的问。
“因为……”卢恒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微微失神了一瞬,却又立刻抬起头来:“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啊?”
陆剑秋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似的笑了起来:“小王爷既然还不走,我得想办法躲着他嘛!”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啊!”卢恒气的叫了起来,“小逸也没有那么可怕吧?他只不过跟你不大合得来而已!”
“是吗?可是我刚才碰到他,他还在用很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啊。”陆剑秋耸了耸肩。
“……理由不成立。我可以让你们在他回京之前都不要再打照面。”
“不行么?那看来要说实话了啊……”陆剑秋叹了一口气。
卢恒一愣,抬起头来看着他。
陆剑秋干咳了几声,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想为国效自己一份力,不行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是你说过的么?”
卢恒愣了一下,这就是他所谓的“实话”么?
陆剑秋却继续说了下去:“而且,你也知道,我爹是为了抗击北胡人而死。我这个儿子虽然不能像他一样带兵打仗,至少也尽自己一点力,算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这样的理由,可以了吧?”
卢恒却深深的低着头。
国家大义,父子亲情,果然,都是无可辩驳无可挑剔的理由啊。
这就是,所谓的“实话”么?也别把人都当作傻瓜好不好?!
面前这个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就是很讨厌跟朝廷、跟官场有关的一切。最初他不能理解,但自从他知道他是陆平的儿子之后,他也就觉得可以理解了。
现在他来说是为了国家大义、为了亡父遗志,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能相信么?!
这个男人,真的很讨厌。
永远都是这么不着痕迹,这样若即若离。说起话来,真假难辨。这个样子,他根本搞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每次他以为自己捕捉到了什么的时候,他却又轻轻巧巧的闪开了距离,每次他以为是自己多想了的时候,他却又给他以似乎触手可及的希望。
这个男人太狡猾了。
他用力咬着唇。
“怎么?还是不行么?你如果不同意,那就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吧?”他的声音不温不火在他前方响着。
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一个,能说服他放弃这个打算的理由?
心中有什么在跳跃着、冲撞着想要冲出来似的,可是又被藏得太深太深了,怎么也冲不破层层犹豫的藩篱。
陆剑秋见他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我其实已经考虑过了。你说很危险,那么我比起其他人来,至少要更有把握些,起码自保应该没有问题。而且,你在蓟州城内,安王殿下也在,安全不会有问题。所以,应该是可行的吧?”
“……你就这么想去吗?”
面前的人的声音倏的停了下来。
“即使我坚决反对你还是要去?”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那个男人。
那张俊逸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动摇的神色,可仅仅只是一瞬而已,转眼间就又恢复了平静,坦然的迎着他的目光。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我知道了,我可以同意你去。但是,相应的,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对面的人没有出声,显是在等着他说下去。
“第一,你去光州,不管有没有探听到消息,一旦发现有任何危险,你必须马上脱身回来。第二,假如你探查到了消息,那就不要做任何停留,立刻回来。第三……”
“第三是什么?”温柔而醇和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第三……”他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样,你必须好好的回来!”
面前的人笑了起来:“就这样?”
他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深邃修长的眸子静静的凝视着他,随即又漾起了一丝笑意:“你就这么不相信我?我不回来还能到哪里去?”
“别露出这种表情啦。”那人忽然蹲下身来,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感觉好像我一去就会不复返了似的。”
心猛烈的跳动起来,被他的手抚过的脸变得异常灼烫起来。
“这样吧,我把这个交给你。”掌心里蓦的被塞进一个柔软温暖的事物,然后手指被人包裹着蜷了起来。
“这是我师妹亲手做的,假如弄丢了她一定饶不了我。所以我交给你保管,保管到我回来跟你取的时候,好不好?”
他的手离开了。
指尖感触到的是绸缎的光滑柔软,有淡淡的暖香开始逸散到空气中。
他想说什么,不,不是他想说什么,而是有什么拼命的在心里翻腾着要冲出来似的。
心底深处有着陌生的感情在汹涌澎湃着,可一时反而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但说不出来,连声音都发不出,连动作都做不出。
蹲在面前的男人站了起来,一派轻松的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带着笑意道:“好啦,你既然已经同意了,我就再去找刘昭商量一下。”
脚步声渐渐的走远了。
……又是这样的。
如果已经想好了要用那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敷衍他,就不要再做出让他迷惑又期待的举动啊!他承认他是很迟钝,对除了打仗之外的事也都很迷糊,所以他,真的会不明白的。
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明白,他究竟想怎样?
轻轻的张开五指,被塞进手心的香囊就展现了出来。
火红火红的,如同晚霞般绚烂的枫叶。
有他喜欢的味道。温暖的、让人安神的香味,还混合了,长期把它携带在身边的主人的味道。
他又重新收拢了手指,把香囊紧紧的攥在手中,仿佛这样就是握紧了怎样的一脉连系。
胸口泛起了一丝丝轻微的疼痛,夹杂着不可名状的酸楚,还有如烟雾般不受控制的弥漫开的寂寥。
这些,都是他迄今为止,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陌生心情。
陆剑秋又去见过了刘昭。
刘昭也很惊讶,可他想了想,也同意确实陆剑秋是最好的人选。只是对于卢恒同意了这件事,他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议。然而面对陆剑秋显然不愿多谈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刘昭也就没有多加追问。
此去光州,想要混入贺若素岚驻扎的丰登一定不易,而贺楼敬羽刚死,消息可能还不会那么快传过去,倘若时间拖久了,局势一旦产生什么变化,想要混进去更难。所以他们都一致认为,尽快行动比较好。
预定的出发时间是在明天夜里,先到蓟门关上,再有蓟门关上负责把他送入光州境内。所以结束和刘昭的谈话后,陆剑秋立刻回到自己房里打点行装。
东西当然是带得越少越好。陆剑秋微微皱着眉考虑着什么东西才是最必要的。
然而或许是一个人在房中过于安静了,脑海中不知不觉的就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还在生气吧?
其实他明白,卢恒是在为他担心。
但是,他还是想为他做些什么。
而且,他也想留给自己最后的考虑与整理的时间。
他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距离太近的时候,往往有些问题会看不清楚的,所以,他也想能够有一段独立出来的时间好好的做一个决定。
如果让家里的那群弟妹们知道了,一定会万分惊讶他们那个潇洒风流的大师兄居然也有如此优柔寡断的时候吧?
其实,他自己明白,他不过是看似风流看似潇洒罢了。
因为知道不过是一时的温情,所以才能保持根本不在乎的态度,因为知道对方也是这样的态度,所以才能潇洒的起来。
倘若对方认真起来了,他会非常利索的抽身而去。
可是现在是不一样的。现在是,他自己想要认真了。
然而,或许是因为长久的,没有好好的、认真的去爱过什么人了,当然,也或许是因为,每个人一旦认真起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反而会胆怯,会犹豫,会踌躇,会拿捏不定。
又或许,这只是他为那个内在的、怯懦的自己找的借口吧?
知道他这一面的话,那个孩子,还会这样的喜欢自己么?
陆剑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按在额头上。
背后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陆剑秋蓦的一怔,心里忽然一动,难道是……他转身抢步过去打开房门,一张平淡到几乎没有任何特点可言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是你的啊。”陆剑秋一脸扫兴的把脸转了过去。
“你干吗一副很失望的样子?难道你以为会是漂亮可爱的小元帅么?”韩静云冷冰冰的说。
被他说中了心事,陆剑秋一声不吭的转身往房内走去。
“喂,你都不请我进去么?”韩静云不满道。
“难道我不请你就不会进来了么?”陆剑秋懒洋洋的答道。
“和你刚才开门时的热情比起来现在也太冷漠了吧?我哪里对不起你了?”韩静云反手关了房门,一脸的不悦。
“我纯粹看你那张假脸不顺眼而已。”
“你以为我愿意的么?”韩静云摸了摸自己的面具,“还有你好歹也说过欠我人情的吧,就不能对我客气点么?”
“那您请坐,可以了吧?”陆剑秋把一张椅子踢了过去。
韩静云白了他一眼:“真该让卢恒看看你这副德性,大概就要幻灭了吧。”
“你到底是来干吗的?”陆剑秋单手支颐问道。
韩静云愣了一下,忽然一言不发的走到桌边从怀里摸出三个瓷瓶放了下来。
“这是什么?”陆剑秋蹙起眉看着那三个诡异的瓶子。
韩静云拿起了第一个淡紫色的瓶子:“这是花云散。”
陆剑秋皱起了眉:“那是什么东西?”
韩静云白了他一眼:“当然是药。”
“……什么药?怎么听上去有点不正经?”陆剑秋用怀疑的神色打量着那个小瓶子。
“你才不正经!花云散的药效是能够让人陷入神智混沌不清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基本上你问他什么,他都会乖乖的回答。”韩静云得意的摇着瓶子,“你不是要去收集情报么?这个东西很好吧?”
陆剑秋惊讶的看着他手中的药瓶:“真的有这个效果?”
韩静云点了点头:“当然!不过,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花云散有着比较特殊的味道……所以要用起来比较不方便……”
“……那你还说什么。”
“所以啊,我还有配套的嘛!”韩静云笑嘻嘻的又拿起第二个淡黄/色的瓶子,“这个里面是迷 药,无色无味,能在短时间内让人丧失行动能力。”
陆剑秋又皱起了眉:“我干吗要用这种东西……”
“当然是以防万一。不过要是拿来派别的用场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啦……”
“什么叫别的用场?!”陆剑秋叫了起来。
韩静云一脸无辜的看着他:“我怎么知道,当然要问你自己,对吧?”
陆剑秋顿感无力的把目光投向第三个瓶子:“这个呢?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韩静云不高兴的叫了起来:“什么叫奇怪的东西?!这是九转续命丹,可是我以前好不容易收集齐的奇珍异药提炼而成的,不管多重的内伤只要服一丸就能保命。江湖上多少人求而不得呢!怎么样,很珍贵吧?”
韩静云一脸夸耀的笑容看向陆剑秋,然而看到的却是后者一张阴沉的脸,随即就听到一声大喝:“韩静云,你就怕我死不了啊!”
韩静云望天翻了一个白眼:“本神医难得大发慈悲如此慷慨,你居然……当真是不识好人心哪!”
“你就是突然如此慷慨,我才会觉得非常可疑。你究竟有何目的?”陆剑秋用戒备的目光打量着他。
韩静云撇了撇嘴:“你得了吧,告诉你,要不是卢恒去找我,问我能不能给你一些药以防万一,我才不会来。”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陆剑秋一时愣住,难以置信似的道:“是他……?他……去找你的?”
“是啊。”韩静云叹了一口气,“他真的很在乎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
陆剑秋依然盯着桌上那三只瓷瓶看着。
韩静云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默默的看着窗外。
这个时候门外却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即一个沉稳的声音传了进来:“请问,陆公子您在吗?”
赫然是袁文谦的声音。
陆剑秋蓦的抬起头,韩静云也转过了脸来,目光相会,显然都很惊讶袁文谦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该不会是安王殿下要找你麻烦吧?”韩静云有些紧张的压低声音问。
陆剑秋“唔”了一声,跨过韩静云身边,打开了门。
果然是袁文谦站在门外。
“有什么事吗,袁侍卫?”陆剑秋挡在门口问。
大概没料到他会突然开门,袁文谦稍稍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佯咳了一声,有些不大自然的移开了目光道:“是这样的,安王殿下有些事情要找你,希望你能过去一叙。”
“安王殿下?”陆剑秋挑了挑眉。
“没错,殿下在等你,你能尽快跟我走吗?”袁文谦道。
陆剑秋注视了他片刻,很干脆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请您稍等。”
他转身折返室内,韩静云有些担忧的看着他。陆剑秋抓起挂着的披风,俯身过去对他小声道:“你别告诉他。”说完,就迈步向门外走去。
苏逸会找他,他一点都不奇怪。
应该说,这个小皇子到现在都没有直接找过他,才让他觉得有些有些奇怪。
然而袁文谦带着路,却是一路往帅府外面走去。陆剑秋不禁有些起了疑,自然的进入了戒备状态。
袁文谦忽然笑了起来:“殿下现在不在帅府内,我们自然是要出去的。你也不用担心,真的动起手来,我不是你的对手,我的那些属下,就更不行了。”
陆剑秋微微一笑:“袁侍卫太过谦了吧。”
袁文谦冷笑一声:“袁某不管怎样,至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说着,已经踏出了偏门外,外面早已备好了两匹马。
“请!”袁文谦侧身让道。
陆剑秋看了他一眼,翻身上了马,轻笑一声道:“但愿不要太远。”
袁文谦默不作声的上了马,一抖缰绳,率先向前跑去。
一路到了城中心的酒楼下,袁文谦方才勒马停住。虽然大都是便装,可陆剑秋甫一进楼门就发现这里布满了大内侍卫们。
选在这种地方,果然是不想让恒儿知道么?
他不动声色的跟在袁文谦身后,走上二楼。
二楼上面,除了大内侍卫外,空无一人。袁文谦领着陆剑秋走到一间雅座前,停了下来,躬身道:“请进。”
陆剑秋挑开门帘,就看到在陈列着满满一桌的珍馐佳肴后面,背对着门,负手立在窗前的苏逸。
门帘在他身后被放了下来。一片寂静的房中,只剩下他和苏逸,这位皇家贵胄二人了。
“殿下。”他微微的笑着开了口,“难道您打算请在下吃饭么?”
苏逸蓦的冷笑了一声,甩着袖子转回身来:“陆剑秋,你见了本王竟也不跪不拜么?”
陆剑秋静静的看着他:“殿下找我来,是说有话要跟我谈的吧?还是要看我行礼的?”
苏逸怔了一下,有些厌恶似的扭开了脸:“今日暂且就不同你计较了。”说着,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陆剑秋还是保持着淡淡的微笑道:“不知殿下今日找在下有何事?”
苏逸捧起桌上的茶杯慢慢的啜了一口,再慢慢的放下去,方缓缓道:“本王听说,你自告奋勇要去敌方打探消息?”
“您已经知道了么?”
苏逸点了点头,还是不看他而看着别处,做出沉稳的样子道:“你有这份胆识,有这份精忠报国的心,很好。本王甚是欣赏。”
陆剑秋瞧着他那副硬要装大人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可是又不敢真的笑出声来,只得微微弯了弯唇角:“承蒙殿下谬赞,陆某甚为惶恐。”
苏逸摆了摆手,略略沉吟了一下道:“我看你这个人,倒也不十分糊涂嘛。”
陆剑秋微微侧目:“不知在下有什么事情,做得糊涂了?”
苏逸却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张端正而俊秀的面孔上充满了一种庄重而严肃的气息。隔了一会儿,他才一字一顿的说:“你不该,与恒儿那么接近!”
陆剑秋顿时笑了起来:“殿下,您这话我听不懂了。我是恒儿的贴身侍卫,不在他身边,又能在哪里呢?”
“不要叫他恒儿!”苏逸蓦的叫了起来。
陆剑秋看着他微微一笑:“抱歉,可是,是他自己要我叫他恒儿的,您不知道么?”
苏逸的眉登时锁在了一起,他有些恼怒的等着面前那个男人,似是好不容易隐忍了下去,重新板起了脸,再次开口道:“你接近恒儿,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陆剑秋似乎觉得很好笑的反问了一句,“是他要我留下来的,不是我想方设法要接近他的啊。”
“是吗?”苏逸抬头看着他,“那很好。完成了这次的事情之后,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本王自有说法对他交代。”
陆剑秋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也慢慢的严肃了起来:“若是我说,我现在不想离开了呢?”
苏逸的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一双端庄深邃的眸子中似有层层乌云翻腾。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方开口道:“留在这里,对你对他,都没用好处。”
“哦,是吗?何以见得?”陆剑秋淡淡笑道。
苏逸站起了身,踱到窗旁:“你知道,恒儿的理想吗?”
“成为一代名将,为国征战,立下赫赫战功?”
苏逸笑了一声:“原来你还挺清楚的嘛!恒儿,一直都很崇拜他的父亲,想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人,一样的名将。这并不容易,但他一直在努力。有着这样理想要去实现的恒儿,你的存在,只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阻碍吧?”
陆剑秋默默的看着他。
“而我,就不一样了。”苏逸微笑了起来,“如你所知,我是皇子,我是安王,如果有我帮他,他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会容易的多了吧?”
陆剑秋忽然大笑了起来,苏逸皱着眉看着他:“怎么?我说错了么?”
“没有,您说得没错。”陆剑秋摇了摇头,“只是,你确定他会喜欢这样的方式吗?”
苏逸一时怔住了。
他说得没错,所以他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了。
恒儿,的确是这样的。他不会喜欢别人通过权势给他的恩惠。或者说,他本来就很讨厌依附于权贵这样的事。这个男人,比他所料想的要更了解恒儿,甚至也比他所料想的更与恒儿接近。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们认识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而他和恒儿已经认识了整整八年了。为什么会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个人?凭什么他只用半年的时间就能这么了解恒儿就能让恒儿这么信任他,这么,依赖他?
这些,明明应该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生气了,面前那个一直保持着淡淡微笑、不卑不亢、镇定自若的男人让他生气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恒儿他是我的!我在他十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手下意识的拍在桌面上,生疼。
面前那个男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卢恒他不是你的,也不是任何人的,他只是他自己的。他有自己的好恶、情感、思想,这是别人无法取代的,所以他应该自己来选择他究竟要什么,来决定他自己的生活,不是么?”
苏逸一时呆住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陆剑秋。
陆剑秋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殿下,请恕在下无礼,您是喜欢恒儿的吧?”
没料到他会突然直接说出这样的话,苏逸的脸蓦的一热,有些慌乱的不知如何作答了。
“可是,喜欢也是分很多种的,您确定自己的喜欢是属于哪一种的么?”
“喜欢……当然就是喜欢啊!”不想露怯,苏逸拼命的让自己看上去很镇定的说。
陆剑秋微微一笑:“我觉得,您其实,只是把恒儿当作一件属于您的,您很喜欢的东西而已吧?就像小孩子最喜欢的一件玩具一样,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给别人的。”
苏逸立刻瞪了回去:“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您喜欢他陪着您,跟您一起玩,只要您想见他的时候,他就要在您身边。相应的,您也会毫不吝惜的给他各种您觉得好的、珍贵的东西,希望他高兴。可是,您想过,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当他面对困难、面对逆境、面对挫折、面对危险的时候,您又能为他做什么呢?撇开您所拥有的地位、权势、财富,只是您这个人而已的时候,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利箭一般,毫不留情的穿透了他的心情,直入心底深处。
越发的惶恐了,越发的失措了。
忽然有一种早已被面前这个男人看透的感觉,让他狼狈不堪。
“……你这么说,那你又能为他做些什么?”他慢慢的坐在了椅子上。
“我?”我陆剑秋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只敢保证,只要是我能为他做到的事,无论怎样,我都会尽力去做。”
苏逸猛地一动,刚想说“这个我也能做到”,可是话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真的能做到吗?他真的,又能做些什么呢?
是的,诚如他所说的,当他不再是安王,不再是皇子的时候,仅仅作为苏逸这个人的时候,他能为他做些什么?
“殿下,其实,卢恒他,一直都把您当作最重要的朋友。”
他倏的抬起头望着站在对面的男人。
“听说您要来的时候,他既紧张又高兴,天天都在盼望着。他也曾跟我说过,想与您,做一辈子的朋友。您该明白,在他心中,其实一直有一块地方是专属于您的。就像您说的,从十岁开始的友情与记忆,那是别人无法取代、也无法抹去的。”
苏逸微微抬起头,陆剑秋的表情很诚挚,很柔和,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在京城的、最温和亲切的长兄。
“……真的?”他小声的问。
“当然。”陆剑秋笑了笑,“您其实,只是怕失去他吧?”
苏逸默默的低下了头。
是这样的吗?一辈子的,朋友。恒儿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吗?
“既然今天来了,那我也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安王殿下。”
苏逸蓦的抬起了头看着他。
“您也知道,我明天就要动身去光州。这一去,若说没什么危险,那是不可能的。我虽然,答应了他要平安回来,可是,很多事不是就能如人所想那般顺利的。所以,我想,万一,要是我出了什么意外,那个时候,还请您照顾好恒儿,行吗?”
苏逸呆呆的看着那个站在对面的男人,他的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神情确实非常认真的,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的的确确做好了那样的打算与准备。
他蓦的挑眉笑了起来:“这还用说么?就我而言,我巴不得你回不来呢!不过,你既然答应他了,不会想让他失望伤心吧?”
陆剑秋闻言苦笑了起来:“我当然也不想食言而肥……”
“那你就好好的回来吧。本王可没什么安慰照顾别人的经验,大概干不太好的。”苏逸淡淡道。
“是。”陆剑秋只得继续苦笑着点了点头。
苏逸旋即又道:“罢了,你也不用在这里了,本王还是不想看到你。袁侍卫,送客吧。”
门帘立刻被挑了起来。
陆剑秋行礼后退了出去。
屋内的火盆静静的燃烧着,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的气息。
苏逸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却完全品不出味道。
真是气死人了。
明明他是把这个人找来,要让他放弃恒儿的啊!为什么反而变成他被教育了一顿呢?而且还让他,让他哑口无言了!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也不行了,他根本,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嘛!
这就是所谓的“年龄与阅历的差距”么?
虽然真的是很不甘心的,可是,他还是更希望恒儿能幸福快乐。
如果自己也成熟些,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一辈子的朋友啊。
是啊,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存在,他确实,只能做一个,一辈子的朋友了吧?
他低下头苦笑起来。
一直是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九皇子,也确实会有如此苦涩的时候呢!
说起来,三哥也快要回京了吧。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窗外这片北国的辽阔天空。
这里的确,不是属于他的世界啊!
陆剑秋终于成功混进丰登城,已经是距离他出发过了十天的事情了。
知道他这次行动的只有极少数的高级将领。所以趁着夜色离开蓟州城的时候,只有刘昭来送他而已。
说了几句多保重的话后,刘昭才神色不那么自然的说,小侯爷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抽不出空来送你。
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却是无可奈何的很。编个谎话也不知道编的像点。深更半夜的,还有什么事情要处理?
不过不来也好。他不来,也才能干干脆脆的出发。否则,他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能够面对那双眸子而不动摇。
他最后望了一眼蓟州城中帅府的方向,便调转马头,投身到被无边黑暗笼罩的原野中去。
到了蓟门关后,许尚安所能做的也只是安排人把他送进光州境内而已。
怎么才能进入丰登城,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不过好在他的江湖经验在这个时候就能发挥作用了。
在当地猎户的帮助下,他混在送猎物进城的队伍里,顺利的瞒过了守城士兵的眼睛,进到了丰登。
从事先了解的情况来看,丰登城并不大,但在光州十分重要。因丰登处于光州的中心部位,前有赤柳峡屏障,后有赤柳河流经,所以物产丰茂,交通便利,才得了“丰登”这样一个名字。
从军事上看,丰登地势占优,扼守光州中路,贯通两端,不啻为兵家必争之地。贺若素岚选择坐镇丰登,自然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可这毕竟都是听说来的情况,等到陆剑秋真的进了丰登城,才真正的吃了一惊。
不是说丰登有多么繁华富庶,而是城内处处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让他非常意外。
街上的店铺照常在营业,饭庄和茶馆门前都不冷落,百姓照样忙着自己的营生。若不是城上飘动着的旗帜和不时路过的身穿异族铠甲的军人,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一处陷入异族军队掌控的城市。
陆剑秋对城中景象一方面感到惊讶,另一方面也不敢贸然行动,引起别人注意。便混迹在一家门面不大的茶馆里,一边留神观察着四周,一边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门外的街道上除了零散路过的北胡军人之外,还有列队执勤的巡逻队。这些北胡人个个盔明甲亮,军纪严明。根本不见他们与当地百姓有什么争执,也不曾见他们仗势欺人。
陆剑秋心中不由越发吃惊,看来这个贺若素岚还真不是个一般角色,竟能严明军纪至如此地步。若说他本就是心地慈和之辈倒也罢了,然而从他将所有有内奸嫌疑的人一律枭首示众,又派遣血牙屠村示威看来,他显然不是。
其实,一个张狂的敌人无论表现出来的有多么不可一世都不算可怕,而一个能够以极度理性克制自己乃至控制他人的敌人,才是真正可怕的。
张狂的敌人所表现出来的厉害只不过是表面,底下的破绽处处皆是。可极度理性的敌人,你要想等到他犯错,那就太难太难了。
仅从这一点上来看,恒儿就跟他有所差距啊……
恒儿被保护的太好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残酷认识的也太少了。
陆剑秋不由暗暗的皱起了眉。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从茶馆的一个角落里有一道视线穿过其他人,直直的落在他身上。
他立刻本能的提高了戒备。
已经被人注意上了么?
可是他已经换了极为普通的衣服,也没有做出任何能引人注目的举动啊。
装作喝茶的样子,他稍稍转过头,用眼角余光向那道视线射来的方向望去。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那道视线倏的缩了回去。可陆剑秋还是把目光锁定在坐在墙角里的一个穿着蓝色粗布衣服的人影上。
那个人戴着一顶斗笠,低下头遮住了面孔,从身型上给人的感觉应该并不高大。而且,应该怎么说?完全不带有一丝危险的攻击感?
那么,应该不是个有威胁的人了?
不过,他还是不想惹上任何麻烦。所以又稍坐了片刻,就付了帐离开了茶馆。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北方的冬夜,来得格外的早。还未曾留意,淡泊的阳光就一下子失去了踪影。四周慢慢的笼起了浅灰色的暮霭,人群开始匆匆的向各家各户的门廊流去。
陆剑秋夹杂在人群中,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走着。
虽然天色已晚,但他一点都不着急找个能过夜的地方。因为,他知道现在身后还有个“尾巴”在跟着。
不过,应该怎么说呢?刚刚稍微回头确认了一下,果然还是那个蓝衣服戴斗笠的家伙,但是他就算是在跟踪人,未免表现的也太明显了吧?他停他就停,他回头,他就立刻把脸转开,简直像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跟踪似的。
……再这样下去,他大概会因为这个家伙而引人注目的。
陆剑秋稍稍打量了一下四周,装作什么也没发现似的转入街道左边的一条僻静的小巷内。
这条巷子又窄又长,两旁的房屋挡住了光,显得分外幽暗。墙角边还堆着没有融化的雪,被来往的人踩踏了许多日,脏污而难看。
陆剑秋原本的步速放得很慢,然而当他一拐进这条巷子之后,立刻动作迅捷无伦的闪身避入一处凹进去的死角后,被前面的墙壁挡着,从外面往里面看又分外幽暗,不仔细看根本不可能发现。
有脚步声停在了巷子口。
大概是在惊奇他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吧?
隔了一会儿,只听那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急促了些,不过带着一丝犹豫和惶惑。
那脚步声一点一点的接近了,陆剑秋凝神听着,当一缕蓝色进入他的视野的时候,他蓦的出手,一下就扣住了那人的脉门,随即用力一扯,那人立刻失去平衡的向墙边撞来。
“啊……”只发出了半声惊叫,另外半声就被彻底湮灭在陆剑秋猛地捂上去的手下。
在他的一扣一拉中间,那人的背早已重重的撞在凸凹不平的墙面上,斗笠也撞歪了,整个扣在了他的脸上,嘴被陆剑秋捂住,只能拼命发出“呜呜嗯嗯”的声息。
“你最好给我安静点。”陆剑秋不带任何感□彩的说着,扣住他脉门的手指上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那人的身体一僵,有些怕痛似的瑟缩了一下肩膀,才点了点头。
陆剑秋又停了一会儿,确定这个家伙的确是安静了下来,也不再挣扎了,才稍稍移开捂在他嘴上的手,揭开了盖在他脸上的斗笠。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双乌黑的明亮眸子,因为疼痛和害怕而隐隐闪动着泪光。微翘的鼻尖,抿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一丝声息的略微发白的嘴唇,光滑白净的皮肤,尚存稚气的脸庞,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顶多十七、八岁的少年。
陆剑秋不禁皱起了眉。
看到他皱眉,那少年张开了嘴又慌忙闭上,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挤出话来道:“我、我不是坏人!”
陆剑秋伸手抬起了这个少年的脸,注视着那双眸子沉声道:“哦?那你跟踪我,是要干什么?”
那少年蓦的眨了眨大大的眼睛,看了他几眼,又有些慌乱的把眼神躲了开去,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那个、那个,你是不是明月山庄的人?”
说完了,就偷偷的抬眼打量他的神色。
陆剑秋顿时有些惊讶,他仔细的看着这个少年的脸,然而怎么也不能在记忆中找到熟悉的面孔。
“是明月山庄的踏雪银枪陆公子吧?”见他没有否认,少年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了笑容,一脸开心的追问。
陆剑秋立刻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
少年登时又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垂下了头。
陆剑秋又仔细的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记忆,然而仍是一无所获。
不过面前这少年给人的感觉并没有丝毫恶意,相反,他那傻乎乎的冒失举动,倒带给他一种格外纯真的印象。
这种感觉轻易的唤起了他心底对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所以他的声音忽然就不自觉的带上了一抹温柔:“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立刻捕捉到这一丝和缓的少年顿时又抬起了头,一双乌眸亮闪闪的盯着他,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似的开口道:“我是……”
声音又一次被生生湮灭在某人的掌下。
巷外的街道上,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随即就有全副戎装的北胡巡逻兵的身影出现。
陆剑秋依然扣着那少年的脉门,一手捂住他的嘴,把他压在墙上,尽量让两个人的身影都为前面的墙所屏蔽。
少年的身体或许是因为被惊吓到了而剧烈的喘息起伏着。陆剑秋略略探出头注视着巷外的动静,还好那队巡逻兵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这么保持着正常的步速走了过去。
直到听不到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了,陆剑秋才又松开了手,重新看着少年:“你说你是什么人?”
少年因为憋气而涨得通红的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胸口依然在剧烈的起伏着,过了片刻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他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叫秦柯,是昆仑派的弟子。”
“我,”他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叫秦柯,是昆仑派的弟子。”
陆剑秋蓦的锁起了眉。
自称叫秦柯的少年立刻小声叫了起来:“真的!我没有骗你!我、我有证明的!”
说着空着的那只手就抬了起来。
陆剑秋却立刻翻手又扣住了他那只手的脉门,低声喝问:“什么证据?”
秦柯有些惊惶的眨了眨眼睛:“玉牌,昆仑弟子的玉牌,你应该知道的吧?”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陆剑秋闻言不禁再次打量起面前这个少年来。
昆仑派是一支武林重脉,昆仑武功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是武林正宗之一。只是因为地处偏僻,且历代掌门往往出尘逸世,所以不常见到有弟子行走江湖。
不过这个不常见,应该是要特指昆仑正宗的弟子。
昆仑派历经数百年的发展,早已分化出数个支派,虽然对外都称是昆仑派,但只有正宗的一支弟子才有资格得到证明身份的昆仑玉牌。这个少年自称有玉牌,难道他竟是昆仑正宗的弟子?
“在哪?”
秦柯一开始赌气抿着嘴不说话,不过在陆剑秋再次恢复冰冷的眼神下,还是委屈的扁了扁嘴:“……在里面衣服的腰上别着。”
陆剑秋放开了他的一只手,探入他蓝色的粗布外衣内,稍一摸索,果然碰到了一块温润的玉牌。
取出来一看,玉牌一面雕着繁复而优美的花纹,另一面在花纹中,用篆文刻着一行字,仔细辨认,果然是“昆仑弟子 秦柯”。
陆剑秋抬起头来,秦柯连忙藏起脸上那一抹自得的笑容,装出严肃的样子瞪着他,似乎在说“怎样,我没骗你吧!”。
陆剑秋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将玉牌递还给他,摸了摸他的头道:“原来你真是昆仑弟子,刚才得罪了。”
秦柯揉着手腕,垂着眼睛,小小的“哼”了一声。
“不知令师近来可好?”陆剑秋问道。
秦柯撇了撇嘴:“还不是老样子?又出去云游了,谁知到他跑去什么地方了。”
“哦。”陆剑秋微笑着点点头,“那现在事情都是你当家大师兄在管啰?”
秦柯蓦的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一脸迷惑的看着他:“什么当家大师兄?我们家当家的……是大师姐啊!你和我华师姐……不是应该认识的么?”
“你师姐啊……她叫什么来着?”
“华子矜啊!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那她今年多大了?”
“……问她这个问题是要被打的啦!”
陆剑秋笑了起来,拍了拍越发迷惑的秦柯的肩:“你果然是昆仑弟子。”
秦柯“咦”了一声,蓦的反应过来,有些气恼的叫了起来:“什么嘛!你根本不相信我嘛!”
陆剑秋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自然。”
“我有玉牌啊!”秦柯跺脚道。
“玉牌这种东西,当然可以假造,也可以偷来。”陆剑秋一句话,把秦柯堵得说不出话来。
“江湖上尔虞我诈的人太多。我想你师姐师兄们也教过你对陌生人要心存提防吧?”
秦柯气呼呼的绷着脸扭头看着另外的方向。
“好了,昆仑派的秦柯,你能告诉我,你怎么认识我的么?”陆剑秋叹了一口气,转头望着那个少年。
秦柯愣了一下,突然转过了脸,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似的又用亮闪闪的眼神看着他:“是四年前的那次武林大会!你和裴家大公子比过剑的,你还记得吧?”
“裴珣?我记得,怎么了?”
“当时我也在啊!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剑用得那么好看!就再也忘不掉了!后来你还过来跟我师姐说过话呢!我当时就站在师姐身后的,不过你大概是根本不记得我了吧……”秦柯一脸兴奋的说着说着,声音又慢慢的低了下去,头也跟着垂了下去,看上去似乎有些落寞。
给他这么一说,陆剑秋倒有些想起当时的事情来了。那次武林大会上,有人请他和落梅山庄的裴大公子展示一下剑法,也算让大家看看武林三大剑庄的剑法有多么精妙。他推辞不过只得接受了。结束后语扬说昆仑派的弟子刚刚来打了招呼,所以他就去回访了一下,也就是和华子矜说了几句话而已——但似乎,华子矜身后确实站了个小孩子,他当时稍微留意了一下,不过因为自己家的语涵年纪也不大,倒也不觉奇怪,莫非,那个小孩就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秦柯?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陆剑秋有些迟疑的道。
“真的?”秦柯立刻抬起头一脸喜出望外的神色。
“不太清楚了。”陆剑秋笑了笑。
秦柯愣了一下,也笑了笑:“是啊,过去四年了呢。”
“真快啊!”陆剑秋叹了一口气,“对了,秦柯。”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立刻仰起了脸。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秦柯脸上的神色登时怔了一下,头也默默的低下去了。
“这里离昆仑派还是很有些距离的吧?别告诉你是散步时不小心迷了路就走到这里了。”
秦柯给他的话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微微的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溜出来?”陆剑秋不由皱眉,“这里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我当然知道不是啦!”秦柯抬起头来像个小大人似的很严肃的说,“我到这里来,是要办一件大事的!”
陆剑秋差点笑了起来:“大事?不知是怎样的大事要溜出来办?”
秦柯的脸上登时显出了狼狈。他转了转眼睛,才没奈何的叹息了一声:“……好啦,其实是我师姐和师兄们来办事的。他们都说我是还小,不肯让我跟着。我不服气,才偷偷跟来了。”
“什么事这么有趣?他们还不肯带你?”
秦柯抬头看了他一眼,显出十分神秘而严肃的样子,垫脚贴近了他的耳朵,小声道:“你知道我们昆仑派和星宿海如意宫素来不和吧?可是现在,听说如意宫投靠了北胡人,他们一个宫主,就在这里的北胡主帅身边,我师姐他们就是来找这个人的!”
陆剑秋心下登时一紧:“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啦!我师姐说好多次了,那个北胡主帅就叫贺、贺什么兰的……”
“贺若素岚。”
“对对对!”秦柯用力点着头,突然顿住扭头看着陆剑秋:“你、你怎么知道的?”
陆剑秋叹息一声:“这个你别管了。你师姐他们呢?”
“……不知道啊,应该也在城里吧。我是偷偷跟来的,当然不能给他们发现。”秦柯理所当然似的说。
陆剑秋看了他一眼,有心说就你这样,估计你师姐发现你之前,就要给北胡人抓走了还差不多。然而又想想还是不要打击这个小孩了,他一个人能进到城里也实属不易。又想到倘若他说的话都是真的,那再联系以前那个带着如意宫标记的刺客,一切就能得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他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秦柯却见他半晌不说话有些奇怪,不由抬头看着他道:“你怎么了?”
陆剑秋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对了,你是什么时候进城来的?”
秦柯一挺胸脯:“今天早上啊!”
陆剑秋又笑了笑:“现在已经快到晚上了,你不会打算露宿街头吧?”
“我当然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秦柯把手一挥,“我本想住客栈的,不过怕太明显了让我师姐师兄们发现就惨了,所以啊,我另寻了一处稳妥的!保管他们发现不了。”
陆剑秋瞧他一脸得意的神情,不由好笑,便追问道:“不知你找的是什么样的地方?”
秦柯颇为神秘的一笑:“你给我来不就知道了?”
“不会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吧?”
“我以昆仑派秦少侠的名誉跟你保证,一定是最佳的藏身之处啦!”秦柯指着自己的鼻尖,用十分笃定的口气说着,一边向前走了一步带路。
陆剑秋决定姑且跟在他后面。一方面他确实也还没想好在哪里落脚,另一方面,秦柯偷溜下山、初入江湖,就在这么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被他碰到也就算了,既然被他遇见了,都是武林同道,也算就几分交情,总不能放任不理,万一真有个好歹,将来对昆仑派也过意不去。
暮色越发浓重,街道两旁的房舍中开始逐渐亮起了灯火。秦柯借着模糊的天色努力辨认着道路,走走停停,弯弯绕绕,似乎走到了丰登城的繁华地带来。只见青石板街道的两侧商铺林立,饭馆客栈都依然在营业,丝毫没有显出这里是一个被战事包围的地方。陆剑秋越看越是觉得不可思议,正疑惑间,走在前面的秦柯突然停住了脚步,兴奋的叫道:“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陆剑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一望,“倚翠楼”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秦柯兴高采烈的正要抬脚往里走,肩头却突然被人硬生生的拉住。
“怎么了?”秦柯疑惑的回过头,只见陆剑秋铁青着一张脸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秦柯歪了歪了脑袋:“应该就是青楼吧!”
“……你干吗要来这里?”
“我听师兄说,青楼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最适合混迹其中,不被人察觉了。”秦柯理直气壮的说。
陆剑秋盯着那张一副认真表情的脸看了半天,终于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那你,进过青楼么?”
秦柯那张白白净净的脸登时浮起了一抹红晕,慢腾腾的摇了摇头。
陆剑秋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你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说话。”说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和秦柯二人的衣服,苦笑道,“咱们就这样进去,还真是不大合适。”
秦柯迷惑的望着他,陆剑秋在心底暗叹一声,率先迈步向那透出金色灯火来的雕琢精美的大门走去。
的确,妓院是个隐藏行踪的好地方,虽然他们乔装改扮都是在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不过只要稍微露些钱财,再加上他们这两张脸,应该就没问题。
他这么打算着,一步踏进了门里。
顿时,一股阔别了许久的脂粉香味扑面而来,随即一个娇慵婉转的声音从一旁传入耳中:“哟,两位公子这么早便来了?姑娘们都还没打扮好呢!”
陆剑秋手中已暗暗攥好银子,先摆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转过脸去:“我们正好得闲——”
在目光对上那个穿着一身碧色衣裳、珠翠满头、容颜娇媚、笑容可人的女子的时候,陆剑秋准备好的所有的话突然都消失了,只能像是被人点了穴似的张着嘴呆呆立在原地。
那女子原本挂着一副职业性的笑容,见来人居然死死盯着她顿感有些不悦,不过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继续保持着笑容回望着来人。然后,她那双被精心修饰过的透着妩媚风情的双眸也蓦的瞪大了,笑容被不敢相信般的惊诧神色取代。
“千……柳……?”陆剑秋不可思议般的结结巴巴的叫道。
女子却迅速的恢复了过来,柳眉一扬:“你居然能追到这个地方来,我也真是服了你了!”
“啊?”陆剑秋的神色更加莫名其妙。
“我倒要看看你还要说什么!红袖,替我照看着!”那女子气势十足的叫道,旁边一个原本坐着的年轻些的美丽女子立刻答应一声站起了身。
那女子走了过来,不容分说的扯起陆剑秋的衣袖就往大堂后面走去。
陆剑秋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一路叫着却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女子极其熟练的拽着他从大堂后侧的小门出去,穿过庭院,拐过走廊,直走到一处安静的小房子前。她动作麻利的把门打开,才回头望着呆立在一旁的陆剑秋道:“陆大公子,难道还要我请你进来么?”
陆剑秋蓦的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千柳斜了他一眼:“我哪敢不认得您啊!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说着又看了看跟在陆剑秋身后一脸迷惑、畏首畏尾的秦柯,“这个小家伙是什么人?我记得燕家小公子不是长这样的吧?”
陆剑秋回头笑道:“不是,他叫秦柯,是昆仑派的。秦柯,进来吧,这是我过去的老朋友。”
“我不要听到‘老’字啦!”千柳扔给他一个白眼。
“那我总不能说你是小朋友吧?”陆剑秋笑了起来。
“你、你好!”秦柯走进屋子,有些局促的跟千柳打着招呼,两只手也不知搁在哪里好了。
借着灯光,千柳好奇的打量着秦柯,忽然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个俊俏孩子!这么白净漂亮,不会是女扮男装的吧?”说着就探手向秦柯胸前摸去。
秦柯吓得整张脸都变了色,身子僵在那里连逃都不会了。
“千柳!”陆剑秋不得不出声阻止,“别捉弄他。”
“这样就心疼了?真体贴啊!”千柳啧啧称赞着,一边不怀好意的转过头看着陆剑秋,“还是说,这孩子难道跟你……”
“……你能不能想点别的?我们今天才刚刚认识而已。”陆剑秋以手托腮,一脸无奈。
“今天才刚认识你就带人家到这种地方来,你这个人啊!”
“千柳!”陆剑秋终于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
“哟~脸红了哦~好些年不见了,小秋你还是这么可爱啊~”千柳一副得逞的样子笑了起来。
“……我真是败给你了。”陆剑秋抱住头叹息道,“我还有正经话想问你呢……”
“正经话啊……”千柳微微敛了笑容,转过脸来摸了摸秦柯的头,“小秦柯,跟姐姐来好不好?”
秦柯怯怯的看着她,不过看她比刚才要温柔和善许多,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真的好可爱啊~”千柳笑着,在前面引路又把秦柯带了出去。
隔了片刻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只有她一个人了。
陆剑秋抬起头看她:“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交给绮罗照看去了。他那么可爱的孩子,大家都会很乐意照顾他的。”千柳若无其事的说着,反手关上了门。
“什么叫照顾……”
“照顾就是照顾啰!是你自己脑袋里面在想什么的问题吧!”千柳丢给他一个白眼,“放心,他一看就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我家的姑娘又不会把他给吃了。”
“你家的姑娘?”陆剑秋疑惑的问,“难不成这家妓院是你开的?”
“难道不像?”千柳走到桌旁拉开铺着锦缎棉垫的椅子坐下,“你忘了?我一直都说要自己做老板的。”
“——可是,你不是,嫁人了么?”陆剑秋终于问出了这个从一见面他就想问的问题。
“对啊,”千柳点点头,“不过更确切的说,是嫁过人。”
陆剑秋用疑问的神色的望向她。
千柳捧起桌上的暖手炉微微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他不是成了亲当了官么?放了外任,他就来找我了,人家书读得多当然会说话,我给他说得昏昏沉沉稀里糊涂的就自己赎身跟他走了。结果,他居然是瞒着正房夫人来娶我的,说什么到了任地上就是他说了算,我的日子就好过了。可是还没等到地方,不知什么一个案子牵扯到他了,他又被贬了官,被改派到光州来了。他又不是个气量大的人,天天郁郁寡欢,又不适应这里的气候,没两年居然死了。他一死,那个正房太太就要回京城娘家,说我是扫把星、狐狸精,害了她男人的命,我就这么被她扫地出门了。”
千柳说着,低下头微微的笑了笑:“扫地出门了也好,再不用见她我还耳根清净了。何况我藏得私房他们谁也不知道。虽然那个死鬼恨死光州了,不过我倒很喜欢这里的风光,也就不想回扬州了,慢慢的一点一点置办经营起来,就有了今天这座倚翠楼,倒也过得自在。”
她说得轻轻巧巧,数年的流离颠簸,几度沉浮,乃至生离死别,都这么给她淡淡的带过去了。然而这其中又怎可能没有酸辛呢?
陆剑秋默默的注视着面前这个经过生活的冼炼而越发成熟坚韧的女子,过去种种似乎随着她的出现而又一起浮上心头——他是不是,也像千柳一样有所不同了呢?
“怎么?你说有正经话要问我,就是这个么?”千柳却又抬起头来,盈盈笑着望他。
陆剑秋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这个自然是我最关心的……”
“真会说话!”千柳笑了起来,“得了,我又不是你那些娇滴滴的小情人,不用跟我甜言蜜语的,直接说罢,还有什么要问的?”
陆剑秋没奈何的苦笑了起来,正经了神色道:“千柳,丰登城,确实是北胡主帅的驻地吧?”
千柳神色蓦的一动,也严肃了起来:“当然,这谁还不知道?”
陆剑秋皱起了眉:“那为何……城里到处还是一副完全未受战事影响的架势?连你们……”话说了一半他就咽下去了。
“连我们这样的都能继续营业,很奇怪,对吧?”千柳笑了笑,满不在乎的接了下去。
陆剑秋用沉默表示了认同。
“没错,这看上去确实有些奇怪。”千柳轻快的说,“不过,你看到的不过是表面而已。那个北胡人的主帅驻扎在丰登之后,就颁了一道命令,要求任何居民不得无故离开丰登,任何商家不得无故停止营业,城中一切都要保持和原来一样。有人不听,想偷偷溜出城去,被捉住就立刻丢了性命,几次下来,谁也不敢不听了。所以啊,你看到城中好像一切如常,其实大家可都是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呢。”
陆剑秋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么说,北胡人是想伪造出一副在他们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就是这样。”千柳点了点头,“不过这里的北胡士兵军纪非常严明,城里的百姓只要不逆杵北胡主帅的意思,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陆剑秋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的问道:“你觉得,这个主帅是个怎样的人?”
“我觉得?”千柳的眼神微微动了动,“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一般人是干不出这种事情的。”
陆剑秋默默的点了点头,心中的担忧越发的浓重。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样的问题了?”千柳忽然换上了轻松的语气。
陆剑秋抬起头有些不大明白的望着她。
“我们的陆公子不好好的呆在风光旖旎的扬州城,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来做什么?”千柳微微歪着头,带着俏皮的笑容看着他。
“我?”陆剑秋也笑了起来,“……真的说起来,我也有些迷糊呢。我要说我是来游山玩水的你一定不会相信吧?”
千柳微微一笑:“你说呢?”
陆剑秋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本来真的只是来游览的……但现在,应该说,我是在为朝廷效力吧?”
“什么!”千柳惊呼一声,差点把暖手炉摔在地上,“你、你替朝廷效力?!怎么可能啊!”
“干吗不可能啊!”
“跟朝廷跟官府有关的一切事情你不都是讨厌的要命嘛!连扬州府衙门都要绕道走的你居然说自己在为朝廷效力!”千柳的纤纤素手指着他的鼻尖形象全无的叫道。
“……这个毕竟是两国交战不一样的……”陆剑秋清了清嗓子辩解道。
“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了!”千柳一脸看怪物似的表情看着他。
“我……”陆剑秋还没来得及辩解,就又被千柳打断了:“这其中肯定是有缘故的!难道明月山庄都投靠朝廷了?”
“没有的事!”
“那,燕语扬也在光州?”千柳窥伺着他的脸色问。
“除了我他们统统都在扬州。”陆剑秋面无表情。
千柳沉默了一下:“你该不会是……跟什么将军家的千金小姐勾搭上了吧?”
“……你都在想些什么啊!”陆剑秋哭笑不得。
“啊?还不是么?难道、难道是将军家的公子?!”千柳瞪大了眼睛。
“……千柳!”
“天啊,还不对么!总不至于是因为将军本人吧!”千柳捂住头大叫道。
然后。
当她想要哈哈哈的笑起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面前那个原本一脸深沉的家伙,在她说出刚刚那句话的时候,表情蓦的变僵硬了。
“……不、不会吧……”千柳干笑了两声,偷偷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小、小秋?”
“……不、不会吧……”千柳干笑了两声,偷偷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小、小秋?”
面前那个一贯保持风流倜傥造型的俊男此刻风度全无的黑着脸闷声道:“干什么!”
“……咳咳,那个什么,其实呢,我一直都觉得,你把太多的事情包揽在自己身上了,有个年长成熟些的人照顾你也好是吧……”千柳用袖子擦了擦额上浮出的虚汗,绞尽脑汁的拼命想着还有什么能说的话,“咳咳,那个,将军他人一定很好哦,对吧?”
“作为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来说,是还不错。”陆剑秋淡淡道。
“哦,十八岁啊……什么!十八岁!”千柳“腾”的站了起来。
陆剑秋镇定自若的点了点头。
“十八岁啊……比刚才那个孩子还要可爱么?”千柳凑过去问道。
陆剑秋愣了一下,知道她指的是秦柯,便点了点头,吐出两个字:“当然。”
千柳又干笑了几声,搭着他的肩道:“陆剑秋,几年不见你还真是越发有本事了,连朝廷的将军都是你的人了!”
陆剑秋皱着眉跟她保持着距离:“你不要说那么奇怪的话好不好!什么叫……我的人啊!”
千柳掩着嘴窃笑道:“你跟我还装什么啊!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都跟你说了是没有的事!”
“你得了吧……”千柳本来笑着,突然脸上的表情一僵,不敢相信似的瞪着陆剑秋,结结巴巴的道,“难、难道说……是你,成为人家的人了?!不会吧!”
陆剑秋刚开始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及至明白了,脸色登时发青了:“千柳,算我求你了,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难道我又猜对了?”千柳开始用诡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不是!”陆剑秋忍无可忍的叫道,“我们根本就还止于朋友关系,你满意了吧?!”
千柳登时一呆,半晌才有些犹豫又有些同情的开口道:“……原来,你在单相思啊?”
陆剑秋彻底无力的倒在椅子上,以手支住自己顿觉仿佛涨大了两圈的脑袋。
“……不是的。”他有气无力的说,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永远无法跟这个女人搞清楚这个问题。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啦?”千柳极有耐心的把椅子拉到他面前坐下来继续盘问,“难道他也是喜欢你的,你也是喜欢他的?那你们到底还在干吗啊?”
陆剑秋忽然怔住了。
在危险之中全然信赖于他的卢恒、被他用披风裹住会微微脸红的卢恒、用清澈又依恋的眼神看着他的卢恒、会为了他瞒着他和别人往来就吃醋的卢恒、靠在他肩头说会听他的话的卢恒、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说,你必须好好的回来的卢恒。
这些累积在心中的表情纷纷在眼前闪过,唤起的,是心底深处一点又一点甜蜜、温柔而又微微痛楚的情感。
有十天没有看到这张面容了,有十天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十天的空白,突然让他意识到,原来卢恒已经在悄无声息间,占领了他心中那么多的领土。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这样的思念早已根植心中,再不能视若无睹。
“小秋?”千柳有点担心似的探头过来喊他。
陆剑秋抬起了头来,无奈的笑了笑:“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他是靖安侯的长子,又一心想要有所建树,我不想阻碍他。”
“什么叫阻碍?”千柳叫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对方的心情?”
“……所以我希望,能让他自己做出他所愿意的选择。”
“可是,你有没有给人家可选择的余地呢?”
陆剑秋有些不明白的抬起了头。
千柳叹了一口气:“让我怎么说你!如果你不告诉人家你是喜欢他的,那你让人家怎么选择?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喜欢一个人就事事都以对方为优先考虑,还什么都不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会让别人反而觉得很有压力的!要揣摩着你的意思做事,又总觉得揣摩不清你的意思所以也不敢轻易做什么——你啊,稍微干脆爽快一点,对自己有点信心好不好?当年对燕语扬你就是这样,所以拱手让人了,现在难道又想重蹈覆辙?”
“能不能不要提到语扬?”陆剑秋双手合在眼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千柳愣了一下,叉腰冷笑道:“怎么?你还是不能忘记他啊?”
“不是。”陆剑秋摇了摇头,“他和语扬,是两码事,不一样的,我不想把他们混为一谈。”
千柳登时惊奇的睁大了眼睛,随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天哪,看来陆公子是动真情了?”
陆剑秋再次叹了一口气,倒在椅子上无可奈何的说:“你想笑就笑吧!连我自己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千柳忽然问。
“什么?”陆剑秋不明所以的抬起头。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千柳凑过去忍住笑追问。
陆剑秋呆了一呆,半晌才“啊”了一声:“这个,我也不知道……开始只是觉得他挺有意思的,渐渐对他有所了解之后,就发现他身上有很多让我惊讶的地方,就想更多的了解他,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会想帮他……我本来以为自己能控制好这个程度的,谁知等我觉察到的时候,已经完全都在思考关于他的事情了……听起来很可笑吧?”
千柳微笑着摇了摇头,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一点都不可笑啊。但凡能控制的都不是真情,真情是不可能被控制的啦!”
陆剑秋跟着她扯了扯嘴角,千柳却忽然弯下了腰,直视着他的眼睛,带着微微的笑容、口气柔和的道:“小秋,你还记得么?当年我就说过你,你太多的为别人考虑了,却总是去忽视你自己。我不想你这样。我希望你也能认真的对待自己的内心,我希望你能幸福。”
陆剑秋看着眼前久别重逢的故人那一如往昔柔和美丽的脸庞,还有和过去如出一辙的温暖而关怀的目光,心中蓦的泛起一阵暖意。他抬手撩开千柳垂下的发丝,微微笑道:“多谢你了。”
“不用。”千柳歪着脑袋,粲然一笑,“你自己多多小心保重才是,将来带那孩子给我看看也就是了。”
千柳说完,陆剑秋就苦笑了起来。
“怎么?莫不是嫌我身份低贱?”千柳直起身子来微嗔道。
“怎会?只是……你想得也太远了吧……”
千柳的唇角微微扬起,刚要再说什么,屋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了,随即一个悦耳的声音传了进来:“姊姊,军营里又来接人了。”
千柳的神色蓦的一僵,姣好的眉头锁在了一起。她轻轻咬了一下嫣红的薄唇,回头对门外扬声道:“知道了,你先好生款待着,说我有些事,就来。”
门外的女子答应一声去了,千柳的脸上却没有了一丝笑容,反倒是一脸凝重的思索着什么。
“怎么回事,什么军营?难道是北胡人?”陆剑秋惊诧的问道。
千柳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还能有什么人?”
“你们……”陆剑秋诧异的挑起眉,欲言又止。
“没办法,都是些有头有脸军官,若是不从,暗地里要置我们于死地太容易了。想要活下去只得如此。”千柳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陆剑秋默默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是说了一句“苦了你们了”,却又觉得这句话轻飘飘的简直可笑。
千柳蓦的笑了起来:“也没什么,想通了也就罢了。横竖我们就是做这个的,至少如果这样其他的普通女人就能平安,倒也算值得了。”
陆剑秋又是一愣,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依然身形柔弱袅娜,仿佛湖畔垂柳的江南女子。
“好啦,我得去应付一下。外面很危险,你和那个秦柯就暂时留在我这里,我这处房子很少有人来,也没被怀疑过,我手下的姑娘们也都很可靠的,你尽管放心。有什么等我回来再商量。”千柳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安稳而温柔的笑容,她拍了拍陆剑秋的肩,转身就匆匆的走了出去。
陆剑秋呆呆的看着千柳离去的背影,一股敬意蓦的从心底升起。
世人常说什么女流之辈,然而女流之辈又如何不及须眉?至少,他就觉得千柳远远的胜过自己。
温柔的千柳,坚强的千柳,一直微笑着的千柳,从来不去抱怨什么的千柳。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跟千柳相比,他真是相形见绌。
只是因为朝廷待父亲不公,就愤世嫉俗、心存偏见,在江湖上做了几件事情,被人称一声“大侠”就飘飘然的忘乎所以,自以为看透一切的清高出世,然而到最后却是连侠义的根本都忘记了。
即使在个人的感情上,千柳也是敢爱敢恨,不言后悔,他却是思前想后,畏首畏尾,甚至让自己心爱的人误解、担忧、烦恼。
你还真是够糟糕的啊,陆剑秋。
他抬手放在额上遮住眼睛,苦笑了起来。
不知道从现在开始弥补,还来不来得及。
或许,他已经一点一点的发生变化了,从他遇到那个名叫卢恒的少年开始。
陆剑秋与秦柯就暂且借住在千柳的房子里。这里有回廊与前院隔开,相对独立而且清静,鲜有人至。
几天下来,每晚差不多的时间都有马车来接楼里的姑娘。按千柳所说,贺若素岚虽然御下甚严,但唯独在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揣测或许是因为来往的都只局限于将领们,而且也从来没听说谁沉湎于温柔乡中耽误了军务,所以贺若素岚也就没有明确禁止了吧。但他本人却从来不曾接过女人去,连被接去的姑娘们也都从未曾见过他的面。
根据这样的情况,陆剑秋倒是想出一个主意,能不能借助这些能够近距离接触到北胡将领的姑娘们,想方设法得到一些情报。且韩静云送给他的那一瓶花云散,缺点就在于有较为特别的味道,平常状况下想要使用殊为不易,但这些姑娘们本来就带着浓浓的熏香、脂粉香,还可以燃起其他香料以作掩盖,倒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只是,做这件事情必然危险极大,倘若被识破了,或是被疑心了,可能就会有性命之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试着跟千柳提了一提,哪知千柳一听竟满口应承下来,表示一定尽力而为。陆剑秋忍不住提醒她此事并非儿戏,稍有不慎恐怕会招致杀身之祸,千柳却呵呵一笑,说难道我不明白么?只是你也别小看我家这些女孩子,各个都精灵的很,知道进退的。只要你放心交给我们,我就替你好好安排。
她既然这么说了,陆剑秋便与她一道选了三个最放心可靠又聪明伶俐的姑娘,详细的计划了步骤,便耐心的日复一日的等待着良机,慢慢实施,以待收效。
与此同时,陆剑秋依然与秦柯一起乔装改扮,出入于丰登各处,暗中观察北胡人的动向。
陆剑秋本想让秦柯联络上同门师姐师兄,将他送回去也就算有个交代了,然而秦柯一开始答应的好好的,真的要他去和同门联络的时候,他却又怎么都不愿意了。
那一天在集市附近正好远远看见一个仿佛是昆仑弟子的人,陆剑秋催促秦柯上去看个究竟,秦柯却死死的钉在原地就是不挪步子,任凭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动一下。直到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之后,他才低着头、绞着衣角闷闷不乐的说:“我要是现在去见大师姐,一定会给她骂死的!然后说不定她要把我在山上关个整整一年要我反省呢!我才不要!”
陆剑秋无奈道:“你不去跟着你师兄师姐,就缠着我了?”
秦柯立刻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带着讨好的笑意:“陆大哥,我知道你最好啦!不像我师姐,就会骂我、敲我的头,你要真是我师兄该多好啊!”说着,就流露出一副惋惜不已的沉痛表情。
陆剑秋叹息一声:“你跟在我身边很危险的。”
“我不怕!再说我能保护自己啊!”秦柯立刻一挺胸脯,突然又露出了一抹迟疑的神色,低下了头,微微抬眼觑着他的脸色,怯生生的问:“还是说,我给陆大哥你添麻烦了?”
陆剑秋看着他,终于放弃了似的长叹一声,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没给我添麻烦,只不过,你要留在我身边,就必须好好听我的话,知道么?”
秦柯一听,脸上登时又绽开了笑容,忙不迭的用力点头。
陆剑秋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其实当然是把他送回去的好,即使他不愿意,到底那边是他自己的同门师兄师姐,送回去就跟他脱了干系,他也不用平白的添些操心。可是,看到那双肖似他脑海深处的那个少年的乌黑眸子和灿烂笑容,就是让他无法下定决心。
秦柯赖下来不肯走了,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倚翠楼里的姑娘们,闲了没事便喜欢逗弄着他玩。
秦柯生得秀气可爱,自小在昆仑山上长大,虽然身边也有师姐们,可师姐们都是极端庄正经的女子,对他而言就像亲姊姊一般,何曾见过烟花女子的这等风情?往往姑娘们还没问他几句话,他便涨红了脸,慌得眼睛不知往哪里瞧,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摆了。见他这样,姑娘们更觉有趣,往往笑做了一团,再去逗他,而秦柯就更不知道怎样才好,被逼得急了,一双清澈透亮的乌眸里就开始有些泛起了水光。
于是,这个时候陆剑秋就不得不出面来救他。他把秦柯藏在自己身后,再面带微笑的一一应付那些都是伶牙俐齿、百炼成精的姑娘们。几次下来,那些姑娘们似乎把这个也当作了游戏的一部分,从单纯的逗弄秦柯渐渐发展成了将秦柯当诱饵。陆剑秋虽然心中明白,但也毫无办法,尽管叮嘱了秦柯尽量避开她们,但不知怎的,那些姑娘们总是有办法堵住他。
秦柯每每被他救回来,开始是一脸委屈的想不明白,渐渐的就有些着恼了,咬着嘴唇愤愤的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们干吗这么欺负我?女人真是讨厌!真不明白师兄他们怎么都会认为女人如何如何的好!”
陆剑秋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一脸认真的在生气的秦柯,拍了拍他的头开解道:“她们其实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捉弄你的,又不是真的讨厌你。”
秦柯气鼓鼓的仰起脸来:“怎么可能嘛!我怎么一点点都感觉不出来她们喜欢我?我觉得她们就要看我笑话……”
陆剑秋苦笑着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想了想才道:“要不这样,下次她们再捉弄你的时候,你就哭一次好了,保管她们就都来哄你了。”
“那怎么可能!”秦柯蓦的瞪大了眼睛,好像他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我可是个男人!”
陆剑秋一愣,拼命忍了半天才没笑了出来。
秦柯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妥,很正经的叹了一口气,忽然又盈盈笑了起来,扑闪着眼睛望向陆剑秋:“幸好有陆大哥你在,要不然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顿了顿又道:“还是陆大哥最好了,能遇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说完了,便翘起两边的唇角,露出洁白匀整的牙齿,笑容甜美又干净,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全心全意的信赖和欢喜。
陆剑秋微微怔了一下,才笑道:“这没什么——我本来就该照顾你的。”
“我大师姐也有你这么好就好啦!”秦柯眯起眼睛笑着,又蹦蹦跳跳的跑走了,刚才的气恼似乎转眼间又给他丢到脑后去了。
“可真是个孩子啊……”想起这些日子来秦柯的所言所行,陆剑秋不禁扶住额头叹息一声。
“谁是个孩子?”一个轻扬悦耳的女声忽然传进他的耳朵。
回头一看,果然是千柳,披着殷红的雪氅,站在门口,娇艳秀丽,难描难画。
“还能有谁?”陆剑秋笑着把她迎了进来,替她脱了厚厚的雪氅,挂在一旁。
千柳自己坐了下来,取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暖着,才不紧不慢的问:“怎么不见他人?”
“谁知道?他前一天说看到了同门的联络暗号,今天按捺不住又跑出去了。”陆剑秋耸了耸肩,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模样。
“你怎么不跟着他?放心么?”千柳又问。
“他不要我跟着。其实他还是有点本事的啦,又挺聪明的。我猜他,可能是有些想家了吧?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在外面玩了这些日子,也该回自己人身边了。”陆剑秋笑了笑说。
“不会有些舍不得吧?”千柳探身过来笑道。
“怎会?”陆剑秋有些惊诧的望向她。
“若是不会那就最好了。”千柳点点头。
陆剑秋看着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来:“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千柳“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闲闲的抿了一口茶:“搞得你当真不明白似的——你啊,也别对谁都太好了,注意点分寸好不好?”
“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很严重的坏事一样。”陆剑秋笑了起来。
“对你来说也许很平常,但对别人来说可就未必了。”千柳忽然放下杯子一脸正经,“如果你没那个意思,就别让对方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迫不得已必须照顾他罢了——他也不过是把我当作一个亲切温和的兄长而已。”陆剑秋不由提高了声音反驳道。
“是啊,要不是这样不就糟糕啦!”千柳毫不示弱的顶了回去,“反正你自己也看得出来那孩子有多依赖你吧?这样下去不行的啦!”
“……我知道。”陆剑秋无力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开始是想强制的让他回到自己师姐师兄身边的,可是,看到他我总会想起恒儿,就一直没能下这个决心。”
“恒儿?”千柳狐疑的瞪大了眼睛,“小将军么?”
陆剑秋自知失言,很坚决的选择了保持缄默。
“哦……原来是叫恒儿啊,叫得真是有够亲密的……不过你这是什么理由啊,不觉得很混账嘛?!”
“……是,你说的没错……”陆剑秋低下了头。
“所以说啊,你就不要再祸害人家单纯的小孩子了。早点回去找正主儿吧——不过,真的很像么?”千柳说着,好奇的探过头来。
陆剑秋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也不是那么像,就是眼睛和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像吧。恒儿的话,要更坚强,更聪明,更有魄力,仿佛闪闪发光的宝石——他是独一无二的啊。”
饶是身处燃着火盆温暖如春的屋内,手里捧着盛满热茶的杯子,千柳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才说:“你怎么能这么恶心的啊!这种话麻烦你回去该跟谁说跟谁说去!太肉麻了,我受不了了!”
陆剑秋闲闲的笑起来,悠然自得的抿了一口茶:“这不是你要问的么?我好心好意的回答你而已。”
“早点回去告白吧你!在我这里说得再好听他也听不到啊!”千柳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不过,你还真是够有自信的,这么拖拖拉拉的。”
陆剑秋露出一脸迷惑的神色来。
千柳别有意味的挑了挑嘴角:“照你说的,这小将军如此的好,难道就没有别的人看上他么?你跑出来这么久了,保不准就给谁见缝插针、先下手为强了啊!再说了,人家家里说不定也准备好了一门亲事,等小将军回去就成亲了也未必啊。你还不急不忙的……小心到时候要躲起来哭哦!”
陆剑秋脸上的表情蓦的变僵硬了。
千柳的脸上却浮现出奸计得逞后的愉快笑容,施施然的站起身,拿起雪氅披在身上,摇曳生姿的踱到门口,回眸一笑道:“我不打扰你了,你继续整理刚才的东西吧。”
陆剑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僵掉的思维一点一点的在寂静中复苏过来。
——不会吧!
从他决定接手这项事情到刚才,他都完完全全没有想过千柳说过的这些可能性啊!
不过,说真的,他离开蓟州城有二十来天了,也不知道苏逸回京城了没有,毕竟人家是皇子,万一持着身份……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自己在想什么呢?不可能的,小皇子不像是那样的人。
至于定亲,他听恒儿亲口说过没有这回事啊!不过他离开家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大半年的时间,足够太多的事情发生了。
不会真的给千柳说中什么吧?
陆剑秋竟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忽上忽下忽冷忽热起来。直到突然一阵强风吹过,震得窗棱格格的响,他才蓦的惊醒过来。
其实,千柳不过是想捉弄他一下而已。然而自己竟然会因为千柳一个捉弄人的玩笑而纷乱到如此程度——这才是他最始料未及的。
果然,他的心的的确确是被那个少年快要几乎不留一丝缝隙的占据了。
甚至可以让他忘记了本属于他的江湖、忘记了对于过去的记忆,让他想要改变、让他在一点一滴中不知不觉的改变,改变到了连他自己都吃惊的程度。
过去的陆剑秋只是陆剑秋而已,然而现在的陆剑秋,却已是染上了卢恒色彩的陆剑秋了。
他一点都不想失去这个人,他一点都不想把他拱手让给别人,他也有那份自信对方心中同样有着这样的想法。
那他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就像千柳说的,你既然希望他做出选择,为什么不去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呢?
是的,现在他想,既然他坚信卢恒会选择自己,那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突然就恨不得立刻回到蓟州城才好。
心中宛如蓦的亮起了一道光,把曾经封闭着的、怎么也拨不开的迷雾驱散开了。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虽然通过千柳已经收集到了关于驻军、关于粮草的不少情报,但是,他还是想趁这个机会,能够想方设法了解一些关于贺若素岚的事。
他对这个北胡第一名将、这个连他都感到一丝可怕的男人很感兴趣。
这个人是恒儿的敌人。而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现在的恒儿,正面交锋,不会是这个男人的对手。
所以哪怕是能发现一丝一毫的弱点、破绽也是好的。
然而,这样可怕的对手又岂会轻易让人就看到破绽?
所以假若能有一丝些微的了解也行。他这些天想尽了办法然而收效甚微,不过他还没打算就这么放弃。
正想着的时候,门突然“嘭”的一声被人撞开了,秦柯裹着厚厚的棉衣,仿佛一只小球般的扑到他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就眉飞色舞的叫了起来:“陆大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陆剑秋笑了起来:“什么好消息?让你这么高兴。”
秦柯歇了一会儿,喘匀了气,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睛放光的说:“我看了一下我师兄师姐他们留下的联络暗号,是说今天夜里,北胡主帅贺若素岚要宴请诸将,如意宫的人当然也在。人多眼杂,我师兄师姐们准备去一探虚实!”
陆剑秋蓦的一愣,随即正色问道:“你可看仔细了?”
秦柯用力点了点头:“当然啦,我反反复复瞧了有三、四回,保管不会错的!”
陆剑秋脸上却不显喜色,反而微微蹙起眉仿佛在心里仔细权衡着什么。
“咱们也去吧?”秦柯却按捺不住的探身凑过去满怀希冀的问。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可是,时间未免有些仓促……”陆剑秋迟疑了一下。
“咱们就是去看看呀,又不做别的什么,不会有事的,对吧?”秦柯眨巴着眼睛劝说着。
“说的也是。”陆剑秋终于点了点头,“咱们就是去探一探虚实,见机行事。”
秦柯的脸上一下子笑开了花,拍着手就跳了起来,为即将到来的真正的冒险而激动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陆剑秋却伸手提起他的衣领,板起脸来道:“去把你的东西都收拾打点齐整了。”
“做什么?”秦柯睁大了眼睛迷惑的问。
“不做什么,以防万一而已。”陆剑秋淡淡道,“还有不管怎样,我们要去的地方都是非常危险的,你要是抱着好玩、有趣的想法,最好就乖乖留在这里。”
秦柯委屈的扁了扁嘴:“知道啦,我这就去收拾。”
“到时候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陆剑秋又说。
秦柯只好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至于搞得那么紧张嘛?可不知不觉间,他还是被陆剑秋身上那股超乎寻常的严肃气息给感染了,刚开始的满腔的兴奋一下子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北胡人的帅府设在丰登城的东北角。那里平时都戒备森严,往来巡守士兵众多,想要接近,殊为不易。所以到达丰登城内十数日,陆剑秋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接近这处府邸。
然而今夜里,贺若素岚居然设宴款待众将,帅府附近便都热闹起来。尽管拱卫的士兵从人数上来说是更多了,但其中派系不同、职能不同、身份不同,人多手杂,兼要彼此协调,各将领间还有身份高低、远近亲疏之分,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人身上,反而更容易找到机会。
借着夜色的掩护,陆剑秋和秦柯一起,避开前门众多的将领士兵,成功的从后院一处隐蔽的偏门混进了宅内。
大约是因为今天在举办宴会的缘故,所有防卫的兵力都把重点放在了重宾云集的前厅,后院几乎看不到亲兵们的身影,只能看到许多杂役打扮的下人在来来回回的穿梭忙碌。
第一次进到这座宅子内部,对它的结构设计完全不了解。不过走了几步,在暗中向四下里观察,陆剑秋觉得大概跟普通的中原宅邸结构也差不了多少。听说这里乃是过去丰登府尹的官邸,大概是派来的汉人官员心怀家乡,宅邸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带着浓郁的中原气息。庭院里甚至还筑了假山、修了一座小小的精巧亭台。
陆剑秋带着秦柯避开杂役耳目,趁着空隙窜进院子,藏身于假山的阴影里。宅邸里四处都充斥着忙碌的气氛,唯独这荒凉凋敝的园子,此刻却是没有半个人影,甚至连扭头往其中看一眼的人也没有。
秦柯一路之上果然听话,紧紧跟在陆剑秋身边,不敢随便离开半步。大概是这样过于紧张的气氛也让他受到了震撼,那双活泼的黑眸子也一直不见半丝笑意,更多是警惕的打量着黑暗中的某一点。
陆剑秋心下不禁有些歉然,也许还是应该不带他来比较好。但他们本门的联络暗号只有秦柯才懂得,而有些事用嘴说是说不清的,所以他才不得不让他跟着。可是,这毕竟还是太危险了,对于初入江湖的秦柯来说未免过于艰难了。何况,他要做的事情,跟秦柯其实并无关系,让他遭这样的罪,他实在是过意不去。当下藏身于假山下,已经度过了第一个难关的考验,他便抬起手拍了拍秦柯的头,低声道:“现在可以喘口气了,你放松些吧。”
秦柯蓦的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靠在假山石上,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道:“太好了,我都感觉快要背过气去了似的!”
陆剑秋忍不住微微抿唇笑了起来,随即道:“难为你了。现在已经进来了就好多了,这样吧,等下我去前边探一探情况,你就在这里等我。顺利的话我就回来接你,倘若有什么变故……你就别管我,立刻离开,躲开一切人,逃得越远越好。”
“你说什么呢!”秦柯有些生气的瞪着他,“你嫌我拖你后腿了?!”
陆剑秋为难的苦笑起来,摇了摇头。
“那就别这么说!我好不容易混进来的,就在这里等你算什么!当缩头乌龟么?”秦柯愤愤道,“你可别想扔下我!”
陆剑秋知道他从来很要面子,最讨厌人家看不起他,当下也不好说什么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两全之策,他也担心万一自己和秦柯分开,秦柯遇到什么情况不能随机应变,那也糟糕。想到这里,便只好点了点头改口道:“既然你这么说……那还是一起吧,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这还差不多。”一听这话,秦柯立刻眯起眼睛满意的笑了起来,“放心吧,昆仑秦少侠绝对会照应你的!”
陆剑秋扯了扯嘴角,不再与他说话,转而靠在假山石壁上,侧耳捕捉着前院传过来的每一丝声息。
不过多时,就听前院一直有的人声嘈杂的感觉蓦的消失了,隔了片刻,又有喧嚣声起。想来恐怕是宴会正式开始了。
陆剑秋却仿佛并不着急,他依旧收敛气息、隐藏于黑暗之中。
从秦柯告诉他那个消息开始,他心里就一直存了一个疑惑,这个时候,贺若素岚宴请诸将,是处于什么理由呢?
按理来说,这样的宴请一般都是取得什么重大胜利或是立下大功之后才会举行。可是据他所知,前段时间,只有北胡那支深入蓟州的血牙铁骑被悉数剿灭算是大事而已。这件事对于北胡人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好值得庆祝的吧?难道说,在他离开蓟州的这二十余天中,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交战了?可是在这些天里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风声啊,也没听说过北胡人出兵啊。难道说是除此之外的什么事情?那又会是什么事呢?
只要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心乱如麻、如坐针毡。所以当时尽管觉得危险、觉得轻率,他还是决定冒险潜入举行宴会的帅府来一探究竟。
所以,现在即使他表面上显得很是沉得住气,其实心里却一直强自压抑着一份焦急。
在心中暗自盘算着从时间上看,宴会差不多应该已经接近□了,这正是最酒酣耳热的时候,也是警惕最为放松的时候。陆剑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重新平复了心情,向秦柯打了个暗号,从黑暗中闪身跃出。
他的轻功本来就极为出色,在这样一个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的黑夜里要不让周围杂役发现的掠过屋顶,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他身边还带着秦柯,虽然他是昆仑正宗的嫡系弟子,从小修炼上乘武功,但毕竟在路数和经验上和他相去甚远,尽管在后院不会有问题,但到了人群聚集的前院,尤其可能还有高手在场的时候,是否能保证两个人都能潜踪匿迹就很难说了。
当陆剑秋俯身在隔开前后院的三间抱夏的屋顶上琢磨着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在稳妥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吱呀”一声,随即一抹昏黄的光流泻到了不远处一条由两边院墙相夹而成的逼仄小道上。
秦柯好奇的探头循声望去,陆剑秋立刻腾出一只手把他的头按在屋瓦上。
有两个人不紧不慢的从一边墙上开的侧门跨了出来。
白衣的在前,深赭色衣服的在后一步,那盏灯在深赭色衣服的手里提着,随着风吹灯轻轻的摇晃,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就轻轻的摇晃着,投下两道被怪异的拉长的黑色影子。
陆剑秋见这二人皆衣着华贵,不似普通下人,难道竟是宾客?可宴席此刻应该正是酒过三巡渐入佳境的时刻,莫非北胡人习俗与中原大相径庭?否则这二个看似贵客的人,这会为何不在宴席上坐着,而是到了这僻静地方来?
在他琢磨的时候,那二人已走近了几步。借着那赭色衣服的人手中微弱的光亮,陆剑秋聚集目力,凝神细视,忽然不觉一怔,走在前面那个白衣男子,竟有着那样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容。
论年纪,他顶多二十二、三岁,一头长长的乌发笼在金丝缵冠中。极其端整秀丽的容貌,俊眉修目,挺鼻薄唇,整个人宛如从画卷上拓下来的那般让人无可挑剔。然而这般出色的容貌,却带着一股淡漠到了极致的气息。仿佛周围的世界、周围的人都与他全无关系,他全不放在心上、全不在意。
那一瞬间,陆剑秋甚至觉得,说他看到的其实是一幅画卷,也比说,他看到的是一个活人,要来得令他感到信服。
正在此时,突然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在那两人刚刚走出的门内,又匆匆的冲出一个人,张口便极其恭敬极其热忱的喊道:“元帅,请您留步!”
陆剑秋忽然觉得仿佛有人在这样腊月的天气里,兜头浇了他一盆冰水。
北胡人崇尚汉人学术,凡是贵族与读书人,莫不是通晓汉语和北胡语。久而久之,形式更为丰富、书写更为便捷的汉语也就逐渐取代了北胡语,反客为主,北胡语倒退居二线,只在正式和隆重的场合才会使用了。所以来人脱口而出汉话,陆剑秋并不惊奇,令他惊奇的,是那人说的话的内容。
元帅?!将军可能有很多个,但元帅,在一支军队里只可能有一个!而北胡人的元帅,当然就是贺若素岚,所以,刚才那两个人中,肯定有一个人就是贺若素岚?!
倘若如此,毫无疑问,肯定是,那个走在前面的白衣青年。
那个极年轻极俊秀的白衣人就是贺若素岚?就是北胡第一名将?就是那个让他感觉到不可思议、乃至感到可怕的男人?
他不禁再次看向那个白衣人,两人都已经停下了脚步,转回头看着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个穿戴着甲胄的中年武将,身量不高,却异常魁梧。那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白衣人的面前,立刻深深的拜了下去:“元帅!末将万分感激元帅的提拔之恩!定当尽忠竭力,报效元帅!”
那白衣人默默的看着他半晌,随即一个同样淡漠到几乎没有温度的、清冽如同雪水的声音才在空气中响起:“敕达将军,你不必谢我,你的功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既然贺楼将军已为国献身,你接替他,亦是自然的。现在血牙交给了你,你应该尽力报效国家,而不是我。”
那人直起身子觑着贺若素岚的表情,堆起笑连连称是:“贺若大人,您教训的是。不过在敕达眼中,您就是国家的代表,敕达唯大人是从,大人令箭所指,敕达即使粉身碎骨,亦不会皱一下眉头!”
从陆剑秋的角度,看不清贺若素岚的表情,看起来他仿佛是微微笑了笑,依然用那样毫无感情的语气道:“敕达将军果然忠勇可嘉,等我回去定会向大皇子、二皇子好好夸赞于你。”
那人似乎已是喜不自禁,呵呵的笑出了声:“那、那敕达就多谢大人了!我回宴上去了,大人您和江大人,也请早些回来吧。”
贺若素岚默默的点了点头,就在此时,陆剑秋蓦的感觉到一股视线。
出于本能他立刻屏住了气息,停止了一切动作。
尽管他确信自己所处的角度,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自己,可是这股视线,他毫不怀疑就是冲他们而来的。
是个高手。只有高手,才能不需要眼睛,仅凭直觉,就能感知危险的存在。
难道是……
刚才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贺若素岚和那段对话吸引了过去,完全没有留意到那个深赭色衣服的人。这个时候他蓦的想起秦柯曾经对他说过的,如意宫与北胡人相勾结,有如意宫的人在贺若素岚身边。
那个人是如意宫的高手?
陆剑秋慢慢的转动视线,投到那个人身上。
那个人提着灯笼,自己却几乎隐在黑暗中,只能稍稍看见他的轮廓。
或许跟他差不多年纪,那张看不清晰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缕莫测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他在抬头,往他们所藏身的方向看。
一瞬间,陆剑秋的脑子里已经流转过千百个念头,但当贺若素岚转过身来淡淡的往前走时,那个人却也低下了头,仿佛什么事也没注意到的继续跟在他身后。
难道是他多心了?可是直觉告诉他,他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如此幸运。
手却突然被人抓住了,秦柯的手指在他手心内轻轻的描画着。是汉字。
江也非。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刚才那人的名字,他回过头看着秦柯,秦柯也正看着他,一脸严肃的冲他微微的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刚才那个人就是如意宫仅次于大宫主的四宫主之一。
那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狭长小道的尽头。陆剑秋一把拽住了秦柯,在他耳畔沉声道:“我们走!”
如果真的是如意宫四宫主之一,那么,他就不会再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觉得对方刚才那个动作只是在发呆而恰好看着他们所藏的地方。
必须立刻抽身而退,趁着江也非做出反应之前立刻离开,否则只怕是轻易走不掉了。
他刚刚从屋顶上探起身子,连力道还未用上,就听前院方向忽然一阵大乱,随即有人高叫起来:“有贼人!有刺客!”
他蓦的一怔,身旁的秦柯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张脸变得惨白惨白的看着他。
这一夜,除了他们会出现在北胡人的帅府之外,应该就只有昆仑派的弟子们了。
陆剑秋不敢再做耽搁。他抬起左手轻轻摁在秦柯的背上,右手拉起他的手臂,借力于他,便拽着他一起,向刚才贺若素岚与江也非经过的相反方向跃去。
他不是不明白秦柯的担心。但是,华子矜的老成持重在江湖上是有名的,又怎会挑选这样一个不利的时机轻举妄动?他更愿意相信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或者说, 他必须这么相信。此刻若是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当然至少要去看个究竟,但是,此刻他身边还带着秦柯,昆仑正宗最小的弟子。他还担着重要的任务,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他要带回给驻扎在蓟州的军队。
更何况,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去。
一个,他答应了他,一定要平安回去的人。
寒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前院的叫喊声显然已经波及到了后院,本来有条不紊工作着的下人们都不由惊慌的四处奔走起来,似乎也有侍卫从前院冲了过来,肯定是来寻找离席的主帅的。然而这慌乱却同时也制造了最佳的逃离机会。
陆剑秋知道,此刻全体人员的注意力一定都是集中在前院,但这种集中不会持续很久。昆仑派的人并不傻,一定会留有退路,那个时候北胡人也就一定会以人数上的优势展开密集的全面搜索,那个时候对于他们来说就糟糕了。何况,江也非也许已经觉察了他们的存在,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也许比他预计的还要短。
思及此,陆剑秋不得不拿出全部的功夫,趁乱带着秦柯越过一道又一道门扉。秦柯似乎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完全听凭他的主张,尽力的跟在他的身后,饶是如此,也是吃力不已。眼看前面已是最后一道院墙,陆剑秋刚要回身提醒秦柯小心,就看到跟着他身后的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怎么了?”陆剑秋连忙伸手扶住他问道。
“我没事……”秦柯抬起头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远远的,有一阵杂沓的跑步声响起,似乎正是冲着这边来的。秦柯猛地推了一下陆剑秋:“别管我了,你先走吧!”
陆剑秋看他气息紊乱脸色潮红,知道刚才这一番急促的奔走已达到了他的极限,心中不由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考虑到秦柯的能力。然而这个时候秦柯叫他一个人走他当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而向这里迫近的脚步声他同样也听见了。陆剑秋微微皱眉,回头望了望院墙的高度,蓦的伸手打横抱起了秦柯,运足内力将自己的轻功发挥到极致,秦柯只觉眼前一花,身子一下子轻飘飘的,仿佛飞了起来。突然之间上升的势头蓦的一顿,接着他就听到一声瓦片碎裂的声音,抱住他的手臂略略一沉,却又立即收紧了,身体再次变轻了,再然后,就落在了地上。
陆剑秋放下秦柯,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果然情急之下,再抱着一个人,还是勉强了些。刚刚没能控制住力道踩坏了一片屋瓦,恐怕已经被察觉了,这下更不能不加紧。他强自压下胸口还在翻腾的气血,一面向秦柯笑了笑:“你还好吧?咱们可得赶紧。”
秦柯本是一脸失神的看着他,听他这么说,蓦的瞪大了眼睛叫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陆剑秋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喃喃道:“还真是像啊……”
“什么?”秦柯疑惑的反问,“像什么?”
“没什么。”陆剑秋摇了摇头,神色恢复了平常,“我们必须赶紧离开,恐怕已经被发现了。”
秦柯脸上神色登时一变,陆剑秋却紧接着问:“你还能坚持吧?”
秦柯一愣,连忙点了点头。陆剑秋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施展身法,向前掠去。
不管北胡人会不会抓到昆仑派的人,但肯定会严加戒备,从上一次贺若素岚的手段来看,说不定会全城搜查。他们恐怕不能再在丰登呆下去了,但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情报和随身的东西还都放在千柳那里,如果不能把得到的情报带走那一切功夫就都白费了,何况也有可能连累千柳……只是,若要回去拿同样也有连累千柳的危险。
一时之间,陆剑秋只觉委实难以决断下一步究竟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却又是急促的脚步声夹在风中传了过来。陆剑秋心中登时一紧,一回头,秦柯也正一脸紧张的看着他,显然他也听到了。
陆剑秋蓦的停了下来,对秦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来。
他其实应该更早想到的。他和秦柯快要逃出来的时候,那阵追过来的脚步声本来就有些奇怪了。那个时候,应该所有的人都向前院或者是贺若素岚身边集中,为什么会有人向后院的院墙来?当时他们都没在意,现在想来,那些人当时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不用说,会指派他们来的,一定是江也非。
所以,他们的脚步声虽急促却不明显,甚至到了已经接近的时候他们才听了出来。
因为,他们不会是贺若素岚手下的亲兵侍卫,而应该是江也非手下如意宫的人。
恐怕江也非对于昆仑派的动作早有察觉,而今天把他们也当作了昆仑派的人,所以才会派出自己的人进行追击。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这件事倒也有好有坏。
好在,他们只是被认为是昆仑派的人,恐怕还不至于引起大规模的搜查,那么他们就可能有机会潜回倚翠楼拿到东西再离开。
坏在,对方恐怕不会是轻易能解决的普通角色,而且人数不少。但他们却只有两个人。况且,他们必须速战速决,对方却会乐于拖延时间。
说是两个人,可是秦柯到底能帮上多大的忙,他心里也没底……
那就只好……陆剑秋暗暗皱了皱眉,把手按在了藏于衣内的剑柄上。
不多时,在周围一片浓重的夜色中,有七、八条黑影逐渐浮现,慢慢的向这边围拢过来。
这里是一处只能勉强通过一辆马车的窄巷,在这里至少人数上的劣势会稍稍的减低影响。
陆剑秋聚起目力冷静的观察着逐渐靠近的那些黑影。
从步态和架势上来看,都不算太差。
敌众我寡,就要先下手为强。
擒贼先擒王,陆剑秋正凝目分辨着过来的这些人里哪个才是头,就听到身旁的秦柯忽然冷笑一声:“来者可是如意宫的无耻败类?既然送上门来了,我昆仑派岂能饶你们?”
那黑影中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忽然大笑起来:“昆仑派也真是好笑!竟然连这种小孩都派出来了,当真没人了么?”
话音未落,那人忽然只觉眼前一花,他本能的觉得不好,想要提起手中兵器,却只见到一道银芒蓦的在夜色中闪现,清光凛冽,宛如一抹捉摸不到又不可抵挡的月光。
一道彻骨的寒意在霎那间就横过了他的颈项。
在全身力量消失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被清光映亮的,冷冽而又锐利的眼睛。
陆剑秋趁其不备一剑结果了其中一人的性命,后面的人登时都吃惊不小,一时之间更略有慌乱。然而毕竟对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又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一错眼的功夫,便立刻有二人手持兵刃迎击上来。
陆剑秋扬起忆雪挡开二人,一个回身顺势抹过,左边那人被他的力道一带,身子不由摇晃了一下,陆剑秋跟着一脚踢上他的手腕,那人吃痛不过,手中兵刃当啷一声坠落于地,右边那人见势不妙,纵身扑上前来,陆剑秋刚刚躲过身后又一人的进攻,正欲强行格开那人,忽然就见秦柯动作敏捷犹如一只灵猫般从暗处蹿出来,青锋过处,那人浑身劲力顿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陆剑秋不由赞许的看了秦柯一眼,秦柯却已经奋力挡住了下一个攻上来的敌人。一招一式极是严谨而标准,一时之间,与两个敌人相斗,竟也不露丝毫破绽。
看来还真是有些小瞧了他。
从刚才第一个人死了,如意宫的人便有些乱了阵脚、彼此配合有些失当看来,那人的确应该是领头的没错。而能判断出他是领头的,却多亏了秦柯。他突然的出声呵斥,作为对方领头的人物,十有八九会下意识的答话。若他是有意为之的,那这个少年的聪慧还真是令人赞叹。现在看他出手,相较其他十七、八岁初出江湖的孩子而言,已算是上等。至少不需他分心去照管。
或者说,他此刻也确实无暇去照管他。
他和秦柯一人除掉了一个敌人,还有一个被他踢断了腕骨,用左手拿着兵刃勉强迎上。所以现在秦柯应付着两个人,他应付着三个半人。忆雪在他手中化作一团银芒迫开敌人的攻击,更伺机要找到敌人的破绽。
缠斗之间,只听那四人当中,一个男子忽然“噫”了一声,随即惊诧道:“你不是昆仑派的人!”
陆剑秋微微一笑,忆雪在空中划出半个圆圈,如闪电般直刺向那人眉心:“那又如何呢?”
那人狼狈的躲开,一边叫道:“你是什么人?有种就报上名来!”
“凭什么告诉你呢?”陆剑秋脸上随笑着,手中动作却丝毫不敢懈怠,挡开两边同时袭向他的两把弯刀,瞅准空隙又一脚踹在刚才断了腕骨那人的小腹,只听那人惨叫一声,身子蓦的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问他话的人又扬起手中一对银锏迎了上来,动作凶狠,两旁同使弯刀的两个蒙面人招式也是怪异毒辣,动作极其迅捷,意图联手逼住他好让那个中年男子放开进攻。陆剑秋冷笑一声,倒退几步长剑轻点,反将那二人的弯刀带到一处彼此纠缠,乱了阵脚,他则蓦的腿上用力,腾身而起,忆雪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银光直击中年男子的面门,中年男子躲闪不及,勉强提起双锏想要挡住却已然来不及了。
这时,在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少年的惊呼。
陆剑秋登时禁不住分神扭头去看,只见秦柯动作慌乱的奋力用剑挡开那二人的进攻,向后退了几步,一错眼的功夫,陆剑秋似是瞧见他脸色煞白,嘴角微微沁出血丝。
他不禁心头一凛,然而只是这瞬息间的功夫,他所应付的三个人又重新调整好了。陆剑秋担心秦柯安危,再无心跟这几人缠斗,心中杀意顿涨,二十四式明月剑法都在他手中化作了最凌厉的杀招剑剑意欲取人性命。
那中年男子的脸色蓦的一变,口中刚刚吐出“明月”二字,忆雪的寒芒已经刺进了他的胸前。
那使弯刀的二人登时一惊,一齐抬头看他。
既然被认出来了,当然不能再放他们任何一个活着回去。
陆剑秋此刻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忆雪的寒意似乎在一瞬间就撕裂了这北国的冬夜,化作了夺命的银光。
等陆剑秋终于能够抽身去顾及秦柯的时候,秦柯已经只能勉强挡开那二人的攻势,脸色煞白,额上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那二人蓦的发觉同来的八个伙伴中,只有他二人还活着,不禁心生惧意,更看到刚才被四人围攻的那个男人此刻竟然完好无损的挡在那少年身前,一柄似乎带着刺入骨髓般寒意的银色长剑横在他们面前,犹如要抹杀去他们所有声的希望似的,不禁更是无心恋战,只想逃跑。
陆剑秋当然不会给他们逃脱的机会,十几个回合过后,解决掉那两人的陆剑秋回过头来,只见秦柯勉强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的站在那里。他不禁脸色一变,抢步过去扶住秦柯,焦急的问道:“你怎么样了?伤在哪里了?”
秦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丝:“也没什么,是我太没用了,被那家伙拍了一掌在背上……”
陆剑秋连忙伸手捏住他的手腕,一试之下只觉秦柯体内气息紊乱,显然已受了内伤。
“是我疏忽了。”陆剑秋自责道,松开秦柯的手转而探入自己怀中。
“不是,是我没用!”秦柯连忙摇头。
陆剑秋却从怀中摸出一只细长瓷瓶,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塞子,从里面倒出一颗淡红色的药丸来:“吃了这个。”
“这是……?”秦柯只觉一股清幽的药香扑鼻而来,又不带有普通药丸的那种苦味,而是给人一种格外神清气爽的感觉。
“伤药。”陆剑秋淡淡道。
秦柯却摇了摇头:“我只是被拍了一掌而已,没那么严重——这药,应该很珍贵吧?”
“不都是药?”陆剑秋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听话,快点吃了。”
秦柯嗫嚅了一下嘴唇还是没有接过那丸药。
陆剑秋叹了口气:“你应该也听说过‘蝶谷神医’韩静云的名号吧?这是他亲手配的伤药,又不会害你。”
“我、我又不是那个意思!”秦柯慌忙辩解道。
“那就吃了。”陆剑秋把药丸送到他的嘴前。
秦柯眨了眨眼睛,看看他,再看看他手中的药,终于无可奈何的张开嘴,把药吞进了嘴里,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在口中弥散开来,身体内部那翻腾的令他难受的真气似乎也稍稍安稳了些。
“好些了么?”陆剑秋关切的看着他,见他肯定的点了点头,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出一丝微笑,“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得继续走。说不定什么时候第二批追兵就来了,那可麻烦了。”
秦柯忽然低下了头默默不语。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么?”陆剑秋关切的俯下身去。
“……陆大哥,真的很感谢你。”秦柯低着头,细细的声音从唇间流泻出来,“可是,我大概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什么?”陆剑秋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秦柯抬起头来,很镇静的看着他,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陆大哥,你人真的很好,能遇到你我非常高兴。可是,我的师兄师姐们,此刻大概也不会比我们刚才所遭遇的好到哪里去。我不能就这样一个人跟着你走。”
陆剑秋惊讶的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啊?难道你想回去?别傻了,就你现在这个样子……”
“没错,就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做不了什么,我知道。”秦柯仿佛有些无奈似的笑了笑,“就算我没受伤,其实也没什么用。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的师兄师姐,就像我的亲人一样……陆大哥,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再带着我只会给你添麻烦而已,你快走吧!”
“说什么傻话!”陆剑秋蓦的抬手拍在秦柯头上,“说到底你是怕给我添麻烦?我告诉你,如果我这个时候丢下你不管,那我陆剑秋一辈子都别想在江湖上抬起头做人,所以我绝对不可能丢下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给我起来!”
秦柯被他拉住胳膊往上提了起来,那一句句话落在他的心上都透着滚烫,和着那颗刚刚被他吞下的药丸一起,简直要熔化了他的心似的。
正当他还在想着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忽然有一道黑影倏的闪进这条刚刚经历过激战的巷子,他心中蓦的一惊,陆剑秋也是立刻又提了忆雪在手,警惕的望着来人的方向。
那条黑影却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用刻意压低却又忍不住透着欣喜的语气呼道:“柯儿,是你么?”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秦柯蓦的睁大了眼睛。
“柯儿,是我啊!”那个女子又道,往前走了几步。
秦柯猛地跨步向前扑了过去,又惊又喜的叫道:“大师姐!”
那道黑影从墙根一下子就跨了出来,一把扶住秦柯的肩:“你还好么?到底是赶上你们了,可担心死我了!”
虽然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不过身形窈窕有致,显然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子。
“大师姐,你怎么来了?其他师兄师姐呢?他们还好么?”秦柯迫不及待的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他们都没事,你放心——我是担心着你才追过来的。”
“你怎么会知道……”秦柯有些呆呆的问道。
“怎么知道你在这里?”那女子笑了一声,“我们早就知道了,只不过看你有人照顾,也就没来捉你回去。”她说着,转而看向陆剑秋,深深的施了一礼:“陆公子,多谢您这些天照顾我这顽劣的师弟,个中隐情太多,且容我日后亲去明月山庄拜谢您再细说其中原委。”
陆剑秋连忙还礼:“华女侠不必客气,我对令师弟实在是照顾不周。”
华子矜微微一笑道:“咱们也不要讲那些虚礼了,我就有话直说——现在情况依然危急,江也非没能抓到一个人,贺若素岚恐怕会下令全城彻底搜查,陆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答应。”
“请讲,但凡在下能做到的,定不会推辞。”
“你来这里的原因,我们也略知一二,现在我们会尽力把您安全的送出城去,但还请您带上秦柯一起离开,行么?”
“师姐,你说什么?!我当然要同你们一起……”秦柯连忙叫道。
“你别插话!”华子矜用十分威严的口吻吩咐道,转而又对陆剑秋道,“陆公子,我知道我的这个要求很无理……秦柯是我师弟,我断没有不管他的道理,何况我也知道他现在受了伤会给你添麻烦,只是……也正因为如此,我只有求您带他走了。”
陆剑秋看了秦柯一眼,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承蒙华女侠看得起在下,在下无论如何也会保秦柯平安无事。”
“多谢陆公子!”华子矜又一次深深拜谢下去。
“师姐!”秦柯跺着脚看着华子矜,华子矜却不理他,他又扭头去看陆剑秋,陆剑秋却也是一脸严肃无比的神情,“你们、你们不要无视我的意思好不好!”
华子矜蓦的出手点了他的哑穴,抬头看向陆剑秋道:“请随我来,我们必须即可动身出城,越快越好!”
陆剑秋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可是……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朋友那里。”
华子矜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空,压低了声音道:“速战速决!”随即拉起秦柯抢先向前掠去。
华子矜似乎对地形极为熟悉,专捡幽僻的小巷子绕行也毫不停滞,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倚翠楼的时候,却听到毗邻的大街上已经传来了急促而噪杂的脚步声,混杂着拍门声与叫喊声一起。
陆剑秋与华子矜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明白此刻情况已是万分凶险,然而倚翠楼就在眼前,最为重要的情报就在其中,又如何能说是弃之而去?
华子矜拉着秦柯停在倚翠楼院墙后的一条幽暗的小道上,压低了声音道:“你快些进去,拿了东西就走!”
陆剑秋点一点头,便纵身越过倚翠楼那并不算高的院墙,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此处距离千柳的屋子极近,而他们的东西就放在那里,只要进去拿了,立刻出来,再翻出墙外,就完全解决了。
如此简单的动作,对于他而言,不过转眼的功夫罢了。
正当陆剑秋集中全部精神探身向前的时候,冷不丁的从身后的暗处伸出一只手来,拍在他的肩头。
陆剑秋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反手便锁向来人的咽喉,就听得一声刻意压低了的轻呼,那熟悉的声音让他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随即便看到千柳惊骇的瞪大眼睛脸色苍白的望着他。
“你干什么……”陆剑秋绷紧的神经蓦的松懈下来,叹了一口气道。
“好像出什么事了,我不放心你们……”千柳点起了手中的油灯,跟在他身后道。
“没错,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陆剑秋说着,飞身便进了屋门。
“你们怎么了?秦柯呢?”千柳一路跑着跟了进来急促的问。
“他跟他师姐在一起。”陆剑秋说着一把抓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回头道,“我不能再耽搁了,千柳,你自己多保重!”
千柳脸上神色蓦的一僵:“你……你自己更要小心才是!”她忧心忡忡的锁起两道细细的柳眉,纵有千般的担忧此刻却再无暇吐露半个字。
陆剑秋点点头便向门口走去,正在此时,本已掩上的屋门忽然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只披着一件棉衣、头发散乱的绮罗出现在了门口,张皇失措的对着屋里叫道:“姊姊,不好了!北胡人硬闯进楼里要搜查!红袖姐正在门口拖延着!姊姊,这可怎么办?!”
陆剑秋蓦的收住了脚步,他下意识的回过头看着千柳,千柳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牙齿微微咬住下唇。那张柔媚的脸庞在油灯的映照下,看不出半点血色。
心中骤然一凉。陆剑秋回过头面对着前方仿佛深沉的怎么也看不透的黑暗,手指,缓缓的按上了剑柄。

[ 本帖最后由 蓝蓝天 于 2009-3-21 18: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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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小天,我那什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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