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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 布蓝登堡之舞(二战文/虐恋情深/不伦之恋/情有独钟) 下部 BY 猫锦 (点击:259次)

布蓝登堡之舞(二战文/虐恋情深/不伦之恋/情有独钟) 下部 BY 猫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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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蓝登堡之舞(二战文)下
作者:猫锦
文案
1933年1月柏林文化丧钟敲响之后,在纳粹所列的“血统玷污者”的名单中不仅包括犹太人,也包括吉普赛人、私生子、精神病患和同性恋者。
尽管、尽管,充满着屠杀快感的纳粹主义狂热就是建立在庞大的同性恋人群之上。
回想吧……那被腥风血雨燃尽的年代里,风雨飘摇的,是我们的爱情。
战争,种族,屠杀,祖国,使命,责任……我们之间,还有多少阻碍?
那个人自愿舍弃自己,成为背负万千血债的魔鬼。
而再一次响起的布蓝登堡舞曲,还能否唤回那曾经隐秘的爱恋?
纳粹?整死你!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不伦之恋 情有独钟
主角:安迪洛尔 ┃ 配角:阿德里安,恩斯特,安东尼克,乔安娜,厄玛,安娜,凯瑟琳 ┃ 其它:二战,纳粹,德意志,柏林,犹太,屠杀,盟军
楔子
“今天还顺利吗?”
恩斯特一只手撑着门边斜斜靠着,接过我的衣服。
“嗯。”
“亚尔弗莱还好吗?”
“嗯。”
“那么也看见‘狮鹫’了?”
“嗯。”
“心情不好?”
“没有啊。”
恩斯特笑笑,从后面抱上来,“他今天回巴黎复职……是这个原因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转身握住他的手,“今天莱斯特夫人和我说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嗯,阿德里安,亚尔弗莱,波拉玫朵小姐还有你,小时候的事情。”
“哦。”
恩斯特满不在乎地抬了抬眉。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我拉开他的手,从茶几上到了一杯红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你要我说什么?”
恩斯特无所谓地耸耸肩,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不快,他笑了笑,“你想知道的东西,你早就已经从所有能知道的地方得知了,我所说的东西,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新意。”
“那不一样,你们从小都在一起,看到的东西必定是不同的。”
我轻轻捏住他的下巴,直视着他的黑眼睛。
“安迪,在这件事上你总是这么咄咄逼人。”
我不反驳,靠在身后的书架边沿,悠然看着他,算是默认。
他维持着微笑,然后低头沉默了片刻。
“阿德里安并不是真正的约德尔家的长子,这件事你知道了吗?”
我挑了挑眉毛,“我差不多猜到了。”
即使这样,听到事实的真相被毫无遮拦地说出来,我还是暗暗地心惊了一下。
恩斯特靠过来,拿过我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一家都喜欢红茶。”
“连你也喜欢。”
我不置可否地拿回杯子。
他在我身边的高脚椅子上坐下,拎起台面上印着的百合花图纹的桌布一角,垂眼瞅着。
看着看着他勾起了嘴角,笑得有些隐隐地讽刺。
“最开始,亚尔弗莱的父亲,也就是约德尔伯爵,喜欢红茶,然后阿德里安开始天天喝红茶,接着是亚尔和玫。”
“亚尔弗莱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他的哥哥,可是阿德里安却偏偏疏远他。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嗯,”我点点头,“他母亲因为生亚尔弗莱而患上产后抑郁症去世了。”
恩斯特哼了一声,“差不多……不过还有一点。”
“亚尔弗莱才是真正纯正的雅利安人,阿德里安不是,他父亲是法国人。”
“产后抑郁症如果不太严重并不会死人,阿德里安的母亲是柏林的帕布莉卡夫人的女儿,她是悔婚逃到法国去的,四年之后被家族里的人从法国带了回来,和约德尔家的长子结了婚。”
我难看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我明白。”
“阿德里安是……私生子。”
恩斯特并没有接我的话,他微微地露出冷淡的笑。
“历来,约德尔家的长子都承担着非常重要的责任和名誉,必须优秀杰出,无所不能,光彩夺目。约德尔伯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阿德里安小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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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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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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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过往不是回忆,而是一条绵长的线,它确实存在,连接你我,却不能通往未来。
****恩斯特****
恩斯特是一个真正浪漫的人,他对美丽事物的热情从不消减,从小他就表现出对美特别执着的追求。他表面上洒脱不羁,但是实际上却偏执善感。
他会反反复复地听一首奏鸣曲直到耳鸣,会整整一天在开花的原野上感受季节,会对着一幅色彩明媚的睡莲壁画出神好几个小时。
他擅长持久的爱慕。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他十一岁,他十岁。
在永远明媚的巴伐利亚。
恩斯特认为,人生处处存在暗示,比如他们初遇,比如一切一切。
那是个明媚的天气,巴伐利亚的天空蓝得透明,那个明媚的人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带着白色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从此在他的视网膜上永远留下了灼烧的痕迹。
远离慕尼黑的乡间别墅带着一个大得不招边的园林,他一个人在林间流窜,听见成群的鸟叫声,喷泉的水流,还有一个稚嫩的童音不断地喊着:“哥哥,哥哥……”
因为好奇,他坐在树枝上,从绿叶的间隙中探头看去,一个和他同龄的少年,站在林间的空地上,白色的强烈日光笼罩他的全身,雪白的皮肤和金色的头发亮的刺眼。
有些像天国的光景。
他看得有些呆了。
他身边那个小小的金发孩子伸着手,撒娇地拽着他的袖子,他却冷冷地两手插进裤袋里,一脸不耐烦的冷淡神情。
小恩斯特盯着那个冷淡的男孩子看了好久,然后发出一声不屑的“切~”,他撇了撇嘴,什么人嘛,这么拽,真是讨厌。
傍晚,大人物们的餐会上,像他这样的小孩子才是最自由的。
他很快就知道的那个男孩子的名字。
想不知道也难,约德尔家的长子,是一个这么有名的小少爷。
“原来他的母亲也很早就去世了啊……”
恩斯特捏了捏手里装满了小虫子的盒子,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柔情,很想和他说说话。
他盯着对方看了很久,而对方一直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安静地坐在一丛百合花的后面,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恩斯特有些生气了,切~讨厌鬼就是讨厌鬼,拽什么拽,我最讨厌你了……想着想着他忽然坏笑起来,溜过去把盒子里的小虫子全都倒进了男孩子装琴谱的盒子里。
男孩子们小时候都是这样的,特别像恩斯特这样可恶的类型,他们表达对一个漂亮女孩子的喜爱不是“我喜欢你”,而是“我们一起去欺负她吧”。而且兴致勃勃,乐此不疲,花样百出一直到把她惹得哭出来才开心。
看吧,一开始似乎就不太对劲了呢,后来恩斯特回忆起在慕尼黑的那段往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头,那时候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
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哦,对了,是──“我讨厌你”。
恩斯特队长非常郁闷呢。
可是最最关键的,那个男孩子似乎从来不在意自己?无论他恶作剧吓唬他,他扯坏他的新衣服,他藏起来他的琴谱,那个男孩始终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不会生气更不会和他撒娇使横。
恩斯特忽然对这样总是围着他团团转的自己很恼火,他粗鲁地拉了一下在一旁埋头看书阿德里安那漂亮的头发,“喂!”
“嗯?”
“你讨厌我吗?”
那是一个七月的黄昏,天气已经很热了,窗外的天际一片耀眼的火红,让人热血沸腾,一日结束时候的热气蒸腾起莫名的花香,阿德里安从手里的书中抬起头来,夕阳把他蓝色的眼睛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他看着他摇摇头,柔柔地笑了一下:
“你说什么啊。”
向来伶牙俐齿古灵精怪的恩斯特小少爷忽然傻了,他被那个突如其来的温暖笑容搞得不知所措。
“没、没什么啦……”
阿德里安于是终于合上了书,凑过来看了看恩斯特的手,“你的手?”
拉过恩斯特扎着绷带的手,他露出了有些困扰的表情:“真是想不到……亚尔弗莱他,居然会咬你?”
他整了整绷带,恩斯特抽了一口气,他抬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怎么……会和那么小的孩子都能斗起来呢?”
于是恩斯特爆发了,他终于能找到机会把炮口转移开来,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某个恋兄且独占欲强烈的别扭小孩,又凶悍又难缠,恩斯特对自己的口才有些洋洋自得,由此往下连续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阿德里安好不容易插上了话,他说:“去吃饭吧。”
“……”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恩斯特回忆起那个黄昏的时候,依旧会为那个温暖的笑容心悸不已,那个年纪的少年,掩饰害羞或者悸动,就只会用那种差劲并且笨拙的方法而已。
****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从小就能轻易地看透人心。
而小时候的恩斯特恰恰是最容易看透的那一型。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喜欢他,那个俊俏漂亮的红头发男孩子,心思活络,性喜流连。他故意对他不冷不热,惹得他围着他团团转,看他为他一点点态度的改变,时而欢欣时而沮丧,他就会觉得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他不相信能够持久的爱恋,却病态地执着于永恒。
所以他宁可维持着这样的一种矜持的,猎人般的姿态去希冀着奇迹一般的永恒爱慕。
但是,他忘记人还会长大。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那个人的心思,他不能再猜。
恩斯特?
啊,就是那个有名的恩斯特啊……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同性恋,所有人都知道他花心,他是整个柏林都有名的、游遍芳丛的恩斯特队长,玩得过火的时候他连元首都不放在眼里。他潇洒不羁,那一点点的坏吸引着许多人的视线,他虽然多情,但却又是一个完美的情人,在他还喜欢着某个人的时候他会毫无保留地说出“喜欢”,而阿德里安,却再不能确定他的心意。
呵,阿德里安才不是同性恋……
不知道是谁退缩了,不知道是谁在走远,现实的危机在他们之间摆下了一道道屏障。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这么遥远了呢?
****恩斯特****
第一次遇到那个可爱的家伙是在阿德里安的81号。
第一印象?
那是个莽撞又狡猾的小东西吧……
队长大人很好奇,这样一个奇怪的、不靠谱的家伙,阿德里安是怎么允许他出现在自己房子里的呢?
恩斯特用那种花丛老手的眼光鉴赏了一下那小子,啧啧,真是上品……会是那种越长越帅的类型。
看着那小子偷瞄阿德里安的眼神,恩斯特就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不过这两个人之间,倒好似真的有什么东西是相通的呢。
特别敏锐的恩斯特队长大人,这一次也感到了非常好奇。
到底是什么呢?
是某种……
对未来不可抑止的梦想,以及对永恒无法释怀的忧郁。
是这个原因吗?让阿德里安默许了这个人的存在?
那种年少时候经常发作的、酸溜溜的无名火在心底小小地燎了一下,他也不过是一时起意,想挑战一下那个人看看而已。
结果连恩斯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地,就说出了那句:“我喜欢你。”
那么自然而然地,就好像酝酿了很久很久又等待了很久很久一样。
也许正是透过了这个人,他一直想说的那句话,终于让那个人听见了。
是不是这样,就已经是最好?
这样来牵扯住那个人的视线,即使是在看着那个对你来说很特别的男孩子的时候,你也能注意到在他身边的我?
这样的我,是不是终于能牵动你的心了呢?
但是这样,你也将永远也不能知道……我的心意了吧。
****阿德里安****
为什么会接受安迪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有着极其英俊眉眼的男孩子已经在他身边熟睡了,阿德里安经常会反复地询问自己,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人对于恩斯特来说是特别的。
特别的,非常非常特别。
即使恩斯特有过那么多的情人,这一个却不一样,阿德里安自嘲地笑了笑,这谁都看得出来了,不是吗?
他们两人第一次相遇,恩斯特就用那样的语气说:“我喜欢你。”
阿德里安知道,唯有这一句是不一样的,他听得出来。
就是因为这个,他接受了这个人。
他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在一起,然后默默地任他们分开,再默默地让他的男孩走到自己的身边。
安迪洛尔是在这样义无反顾地爱着他,连着他的理想他的一切一切都热切地爱着,他看着他的眼神那样专注那样深情,毫无杂质。
他没有一丝犹豫,一次次坦率地说着喜欢。
阿德里安对自己说,那不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着却始终没有听见的话吗?
拥抱着那个男孩子,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一直想要的那个拥抱。
只是……偶尔感觉愧疚,他会对那个男孩格外温柔。
因为面对男孩子渴望的眼神,他却永远也不能回应那句对等的话,那句话──“我喜欢你”,他的心意,只能留给那个人。
而他的心意,直到现在,那个人却依然不知道。
永远不知道。
The End
蓝,如你所爱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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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如你眼中的蓝。
是你所爱的蓝。
被他凝视过的人,从此困在了深深的,明媚的蓝色中。
你中了他的毒。
你中了,蓝色的毒。
开场白:
最初我想起来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1966年,那时候我在东柏林进行着一项非常机密的工作,这项工作对于我的祖国非常重要,我每天每夜疲于奔命以至于忘记了讲故事这件事情本身。
这个故事微不足道,但对于我来说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就像是我的一生。然我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但是在讲故事之前,我依然有必要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一段简单的自我介绍:
1935年2月,我出生在苏格兰高地一个很美丽的地方,而童年却成长在伦敦的闹市区。
我不算亲身经历过那场“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因为直到战争结束我也仅仅只有十岁多而已,我对于那场大战唯一的印象仅仅是,防空洞里持续不断的掉灰、四处发霉的气味和总是吵醒我清晨美梦的轰炸机声。
但是即使这样,我大半生的时光却依然贡献给了这个世界动荡不安的局势和阴谋嘈杂的局部战争。
我受过无数次伤,又无数次死里逃生──
是的,我为MI5工作,我是一名谍报人员。如果您称我为一名特工的话,虽然不够恰当,但也是没有什么不对的。
如您所见,我就是这么一个平凡而庸碌的人。
除此之外,我亦是一个言简意赅的人(但是不知为何我的搭档和我的上司都不愿意看我写的报告),所以我也将言简意赅地向您描述一下我和那个男人的第一次见面。
言简意赅的正文:
1942年6月,我随着我的父母兄弟逃到了约克郡的乡下暂时躲避骇人的轰炸。
我们家族有庞大的农场和果林,然而我的天性使然,三个月后我便闲得发慌寻隙逃离了家,跟着我的大哥来到了南安普顿。
那是一个初秋吧。
天气晴朗,天空很高,也很蓝,空气清爽干燥,街头的戚戚草已经金黄金黄了,秋风拂过,轻轻摇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那时对于我来说桌子还很高,我需要伸长脖子够着才能吃到盘子里的点心。就在我为高处的盘子努力时,酒吧的玻璃转门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叮铃叮铃声,门上的小铃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那一刻特别好听,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从桌子旁边探过头去,一个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该如何形容他呢?
他很英俊,咖啡色的头发柔亮温暖,天然地卷着显得性情很温柔。同色的眉很长,鼻梁高挺,英气勃勃。他朝着我这边走过来了,我忍不住感到很高兴。
我当时坐在我大哥的身边,直到他坐在我的对面我才忽然发现,大哥等的人就是他。
“您好,我是安迪洛尔。”他非常简单地自我介绍着。
用的是标准的伦敦腔,声线充满成熟的韵味,低沈暗哑。成为我七岁那年稀薄的记忆中最深刻的声音。
我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越过桌上的盘子和杯子一眨不眨地瞅着他的脸。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打进来,金黄的细密的。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邃的阴影,我这才忽然发现他不甚白皙的脸颊上有好几道伤疤,不深,浅浅的褐色,在阳光下带着点点暖暖的金,他的左眼眼睑上也有一道伤痕,明显的刀伤。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与众不同,不再是简单的俊美,深邃而富有魅力,他的气质温和冷静,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耀着慧黠的光芒。
大哥崇拜他。
据说他是情报分析方面的专家,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他是众多推进这场正义战争的走向胜利的英雄之一,大哥对我说,那个帅哥是个英雄。
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们的对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说话间他忽然看了我一眼,那时我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他,所以我和他的视线相撞的一瞬间,我直直地看进了他的眼睛里去。
一双冷漠的深绿色眼睛。
传说那是有恶魔血统的眼睛,是堕落者的眼睛。
心存贪欲的人,渴求爱欲的人都会有这样颜色的眼睛。绿眼是不纯洁的。
但是,他的瞳孔是蓝色的。
我大吃一惊,用力揉了揉眼睛想看仔细点,他却冷淡地把视线移开了。
蓝色的瞳孔?
据说瞳孔里藏着人的灵魂,瞳孔后面是心中的世界。
他的心里是蓝色的?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产生这样一种奇怪的想法,但是我那时就是这样确认无疑了,我期望再一次看进他的眼睛里证实我的想法。
小孩子的感觉总是非常敏锐的。
穿着灰色短裙的女侍者走过来微笑着问他,“这位先生您要喝点什么?”
他有礼貌地说,“红茶,谢谢。四勺茶叶和半勺柠檬汁。”声音真是好听,女侍者红着脸像是被吻了一样。
“好的先生,请稍等。”
过了一会儿红茶端了上来,安迪洛尔说了声谢谢,正要低头的时候他盯住了不远处的一桌,眼神专注,我好奇地回头望了望,一对男女坐在那里聊天,没有什么特别。
女侍者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随即了然一笑,“先生,那杯是‘莱茵蓝’,有一点酒精的,您喝酒吗?”
桌上放着一只高瘦的玻璃杯,透明的杯子里装着蓝色的液体,蓝得很艳,那么明媚的颜色,让人第一时间想到晴朗的天空。
他点了点头,“麻烦给我一杯。”
“好的,请您稍等。”
大哥有些意外地,“您能喝酒吗?”
他没有回答,从他的语气和他神情中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冷漠的人,可是他看起来又是那么温柔。
蓝色的液体端到他的面前,他静静地垂目凝视着,我爬到椅子上站着,终于能看见他的眼睛。
果然。
他的瞳孔映着杯中的“莱茵蓝”,是一种纯净的蓝色,他弯起了嘴角,神情忽然间就像是冬天的冰遇到了夏天的水,只是一霎那,他的眼神柔软甜蜜,他笑了。
于是我惊讶地睁大了眼,他的手轻轻地握着玻璃杯,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本书。
书中的人曾经被一双蓝色丝绒一样的眼睛温暖的注视过,于是深深地爱上了那个蓝眼之子,他受伤后流出来的血,也变成了蓝色。
就象中了蓝色的毒一样。
就像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我忽然抓起了桌子上的小刀,出其不意地探过身,扎进了他握着杯子的那只手。
大哥震惊地把我从椅子上拎下来,敲在我头上的暴栗让我忽然间清醒过来,我在干什么呢?
蓝色的饮料打翻了,他的手在流血。
没错,我眨了眨眼睛,蓝色的血,一滴,又一滴,顺着他的手指滴在桌面上。
他没有生气,甚至没有说话,他像是没有痛觉一样,任由手上的伤口流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波澜地凝视着桌面上的那一汪蓝色的水。
他不痛。
他的血居然是蓝色的。
大哥拎着我向他到了歉,后来为这件事情我被训诫了一整个星期。再后来我离开了南安普顿,再再后来……二战结束了。
我忘记了这件事。
直到1958年,我第一次来到柏林,遇到了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店员,我们结了婚。
我们住在东柏林的一间公寓里,窗台上养着茜草和夜来香,傍晚的时候可以看见夕阳在远处的屋顶上缓缓落下。
我的妻子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她喜欢涂蓝色的指甲油。
1961年初,我将我的妻子送往美国,8月,柏林墙包围了西柏林。
我每个星期更换着不同的身份来往于东西柏林之间,每次穿过柏林墙的关卡时,我总要抬头望一望天空,灰色的天空,偶尔有一群鸽子飞过去,扑翅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寒冷。
1961年12月,有人通知我一个情报专家从美国回到了德国,我们约在西柏林见面。
在柏林墙边。
我站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翻领长大衣,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扶着墙面。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蒙蒙的灰色中带着一点点蓝色的天空。
我立即想起了他是谁。
我快步向他走去,不知为何,我的心情甚至是激动而雀跃的。
“您、您好。”
我摘下帽子,向他伸出手。
上帝!我明明已经26岁了,在他的面前却依旧像个擦鼻涕的小男孩,紧张得手指微微弯曲。
他冲我点头微笑,只一个简单的神情,便充满了成熟的魅力,平生所见,无人能及。
“我是安迪洛尔•多米尼克•塞廷。”深绿色的眼睛稍稍分辨了一下,他便淡淡点头说:“我想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我大吃一惊,他居然能记得我!
MI5的人传说他能过目不忘,但是近二十年之后,他还能认出当年的我,我激动万分。
我握着他的手说:“您记得我!是的,我是马略斯•伊弗尔的弟弟。”
安迪洛尔微微一笑:“当时你忽然用刀刺伤了我的手,所以我一直记得你。”
我大感尴尬,满脸通红地咳了几声:“先生,我想请您原谅,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脸上带着释然的温柔:“你不必介意,小时候总是很难弄明白心里忽然冒出来的奇怪幻想,我也是一样。”
苍穹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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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2月,我出生在苏格兰高地一个美丽的乡村别墅,我是家里的第二个男孩,我的父亲给我取名亚伦,为纪念我父亲的兄长。我还有一个哥哥,叫马略•菲特。比我大整整十六岁,我的童年是跟着大哥在伦敦的闹市区渡过的。
我不算亲身经历过那场“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因为直到战争结束我也仅仅只有十岁多而已,我关于那场大战最为鲜明的印象仅仅是防空洞里持续不断的掉灰、四处发霉的气味和总是吵醒我清晨美梦的轰炸机声。
当然,还有一件事情,我遇到过一个人。
1942年6月,我随着我的父母兄弟逃到了约克郡的乡下暂时躲避骇人的轰炸。
我们家族有庞大的农场和果林,然而我的天性使然,三个月后我便闲得发慌寻隙逃离了老家,跟着我的大哥来到南安普顿。
那是一个初秋吧。
天气晴朗,天空很高,也很蓝,空气清爽干燥,街头的戚戚草已经金黄金黄了,秋风拂过,轻轻摇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那时对于我来说桌子还很高,我需要伸长脖子够着才能吃到盘子里的点心。就在我为高处的盘子努力时,酒吧的玻璃转门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叮铃叮铃声,门上的小铃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那一刻特别好听,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从桌子旁边探过头去,一个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要如何形容他?
他很英俊,咖啡色的头发柔亮温暖,天然地卷着显得性情很温柔。眉很长,鼻梁高挺,英气勃勃。他朝着我这边走过来了,我忍不住感到很高兴。
他坐在我大哥的对面。
“您好,我是安迪洛尔。”他非常简单地自我介绍着。
用的是标准的伦敦腔,声线充满成熟的韵味,低沈暗哑。成为我七岁那年稀薄的记忆中最深刻的声音。
我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越过桌上的盘子和杯子一眨不眨地瞅着他的脸。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打进来,金黄的细密的。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邃的阴影,我看见他不甚白皙的脸颊上有好几道伤疤,不深,浅浅的褐色,在阳光下带着点点暖暖的金,他的左眼眼睑上也有一道伤痕,明显的刀伤。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与众不同。他的气质温和冷静,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耀着慧黠的光芒。
大哥和他热情握手。
据说他是伦敦来的情报分析人员,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他是众多推进这场正义战争的走向胜利的英雄之一,大哥对我说,那个帅哥是个英雄。
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因为我认为英雄不会堆着满脸忧郁的表情。他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太好。
他们的对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说话间他忽然看了我一眼,因为那时我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他,所以我和他的视线相撞的一瞬间,我直直地看进了他的眼睛里去。
一双冷漠的深绿色眼睛。
我觉得很不舒服。
这时候穿着灰色短裙的女侍者走过来微笑着问道,“这位先生您要喝点什么?”
他有礼貌地说,“红茶。四勺茶叶和半勺柠檬汁。”声音真是好听,女侍者红起脸:“好的,请稍等。”
过了一会儿红茶端了上来,安迪洛尔说谢谢,然后又指着不远处的一桌问道:“那杯是什么?”
女侍者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随即了然一笑,“先生,那是蓝橙酒,36%酒精混德国蓝甘香蜜,您需要来一杯吗?”
那一桌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的面前放着一只高瘦的玻璃杯,透明的杯子里装着蓝色的液体,蓝得很艳,那么明媚的颜色,让人第一时间想到晴朗的苍穹。
他点了点头,“麻烦给我一杯。”
“好的,请您稍等。”
大哥有些意外地,“你能喝酒?”
他没有回答,从他的神情中我感觉到他是一个极端冷漠的人,蓝色的酒端到他的面前,他静静地垂目凝视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忽然说:“我怀疑一个人。”
“嗯?”大哥一时间没听明白,“你怀疑什么人?”
“爱得蒙•邓斯特。”安迪洛尔说,“帮我留意他。”
“‘殿下’?”大哥露出难以置信的样子,“这让人不能理解。”
安迪洛尔抿了一口蓝酒,眉梢一动:“我知道。”他抬起眼睛来淡淡地瞥了周围一圈然后说:“我说的怀疑不是你想的那种,我马上又要离开英国,需要你帮我查一些事情,到时候我们再联系。”
大哥忧虑地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谈了一会,其间安迪洛尔时不时地以他那冷淡的绿色眸子扫过我的脸,我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以我当时的年纪又怎么可能参得透那些人的心思呢。临走的时候,安迪洛尔忽然弯下身来望着我的眼睛,森然的绿色瞳孔,像一个可怕的漩涡,我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往大哥的身后躲,安迪洛尔笑了笑。
“兄弟。”
他说,这是我唯一看见他笑着说出来的话,他对我大哥说,“你有一个可爱的兄弟。”语气客套而疏离。
善良的大哥却笑得亲切诚恳:“哪里,如果你也有一个弟弟就会明白该有多头疼了。”
安迪洛尔点头:“很可惜,我没有弟弟。”
“不过我倒希望有个哥哥。”他说这句话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竟然被他那碧绿森冷的眼睛给刺伤了,他的目光好似寒光闪闪的匕首一样充满了敌意,我吓得够戗,而我那温和的大哥却一直毫无察觉,直到安迪洛尔收回了那种可怕的眼神。
我好不委屈地躲在大哥背后,然后听见安迪洛尔用仿佛漫不经心的声音问道:“是不是所有相似的兄弟都会相亲相爱?”
“你说什么?”
我那迟钝的大哥,先是被问得一愣,然后他还居然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兴高采烈地说:“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他对安迪洛尔说:“我认识的几家兄弟。还有我和亚伦,你看,”他把我从身后拉出来,笑得春光灿烂,“他是不是长得和我很像?”
安迪洛尔没有说话,只是冷淡地看了诚恳的大哥一眼,然后冷淡地告辞,大哥被莫名其妙地浇了一头冷水,还不明真相地自我检讨了好久。
也许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这样一个荒唐又幽默的年代,像我大哥这样一个诚实善良的好人,居然还是个情报员,特工。而更加让我觉得神奇的是,我竟然还沿着他那糟糕的人生轨迹走了下去,把青春年少的宝贵时光贡献给了这个世界动荡不安的局势和阴谋嘈杂的局部战争。
二战结束前夕,我母亲病逝,我大哥在德国失踪了。人间蒸发的那种,从此鸟无音讯。
我记得1945年的冬天伦敦一直下雨,我每天都站在落地窗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的街道,生怕错过了大哥回来的身影。街上撑着黑伞的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停下走进来。雨水布满了窗子玻璃,在上面蜿蜒流淌,渐渐地我的眼睛也开始流出泪水。
那一年我十岁。窗外是战争过后满目疮痍的雾都。
1956年大学毕业后我正式为MI5工作,作为一名谍报人员。如果有人称我为一名特工的话,虽然过于夸张,但也是没什么不对的。
1958年我第一次来到柏林,遇到了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女研究员,我们结了婚。
我们住在东柏林的一间公寓里,窗台上养着茜草和夜来香,傍晚的时候可以看见夕阳在远处的屋顶上缓缓落下。
我的妻子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她喜欢涂蓝色的指甲油。
1961年初,我将我的妻子送往美国,8月,柏林墙包围了西柏林。
我每个星期更换着不同的身份来往于东西柏林之间,每次穿过柏林墙的关卡时,我总要抬头望一望天空,灰色的天空,偶尔有一群鸽子飞过去,扑翅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寒冷。
1961年12月,有人通知我一个情报分析专家从美国回到了西德,指派我在西柏林与他见面。
在柏林墙边。我站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翻领长大衣,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扶着墙面。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一动不动地,蒙蒙的灰色中带着一点点蓝色的天空。
我立即想起了他是谁。
我快步向他走去,不知为何,我的心情有些激动。
“你好。”
我摘下帽子,向他伸出手。明明已经是个26岁的成年人,在他的面前却依旧像个胆小的男孩,紧张略微害怕,手指微微弯曲。
他和我握手:“我是安迪洛尔•多米尼克•塞廷。”深绿色的眼睛稍稍分辨了一下,他便点头说:“我想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我不禁惊叹,他居然能记得我。
MI5的人传说他能过目不忘,但是近二十年之后,他还能辨认出当年的我,我不免感慨万千:“你居然能认出我。是的,我是亚伦•菲特。”
“我并不是认得你,我记得你的哥哥。” 安迪洛尔淡然地说:“你连握手的样子都和他很像。”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有一瞬间的耳鸣。我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笑,一个高个子的成年男人,忽然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已经十几年了。
二战结束已经十几年了,从未听到有人当面提起我的哥哥,他的模样像是一个沈殁的影子,窗上蜿蜒的雨水,雨季之后,在我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几年的岁月过去,只像夜间的一声叹息。
那一年伦敦的冷雨重新落回了我的心头。我看着安迪洛尔,不明白他如何能这样轻易地在我面前提起这些?他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像当年一样,露出冷淡而冷漠的神情,径自顺柏林墙一路走去,安静地,偶尔会停下来。
“你有没有试着去找你的哥哥?”当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时,随手点起了一支烟,夹在指间,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燃烧。
我不得不说他有点冷血残酷,好似翻检我的旧伤是他聊以取乐的消遣,我不再保持礼貌,童年时期对他形成的畏惧也被扔到了一遍,我硬声回答他:“你觉得这个话题很有趣吗?”
他冷冽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在手心按灭了那只香烟,“你有没有想过,或者你大哥并没有死……”
“请住口,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皱起眉打断他的话,语气已经糟得不能再糟,“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我用质问的眼神看着他:“我感到你对我有很强的敌意。而我和你素昧平生,何况我当时牙都没长齐,你对一个小孩子产生的敌意一直延续到现在?这实在是非常没有道理。并且幼稚可笑。”
“敌意?”他意外地扬了一下眉梢,然后轻轻地嗤了一声:“好吧,我的确很不喜欢你。”
说完他抬起头四顾,然后问:“附近没有什么酒吧或者咖啡厅之类的地方?我记得有。我们不妨喝一杯。”
我被他那种对什么事情都很漠视的态度搞得有些窝火。而他无视我生气的眼神,似乎比我还熟悉这一带的建筑,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一家带花玻璃旋转门的咖啡厅。
我们走进那家咖啡厅。
屋里放着旧式的唱片,黑色的盘子就在门边旋转,门上的小铃发出明亮的叮铃叮铃声,落地的玻璃窗一尘不染,穿着灰色短裙的女侍端着盘子从我面前经过,我愣在门边半天,场景相似得差点没以为时光倒流。
“这位先生您要喝点什么?”
“蓝橙酒。”
女侍者再看向我,我没多想就说:“冰牛奶。”
毕竟是在那个年代的西德,女侍者露出了怪异的表情,安迪洛尔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愤怒地问:“怎么了?”
他瞟了我一眼,疑惑地:“你真的在那里工作了七年吗?”我知道他指的是MI5,于是反问他:“你是想说我很幼稚吗?”
他摇摇头,过了一会,女侍者把他的酒端了上来,他的瞳孔映着杯中的蓝色液体,纯净的蓝色,二十年前的蓝橙酒不知道还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他弯起了嘴角,神情忽然间就像是冬天的冰遇到了夏天的水,只是一霎那,他的眼神柔软甜蜜,他笑了。
抿了一口酒,他说:“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和你哥哥一样,根本不是做这一行的料,而且你不喜欢。”
我低着头,大口喝着冰牛奶,默认了他的评价。
骨子里我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式英国人,和我大哥一样,我自己很清楚。安迪洛尔又说:“既然是为了你大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不尝试去找他?”
杯子里的牛奶只剩下了晶莹的大颗冰块,我摇了摇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解嘲地一笑:“也许是因为胆怯。”
“他失踪已经十七年了。”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平静地说了出来,开口就道,“我心里有个微弱的感应,总是不断地告诉自己,大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想找又不敢找,怕最后那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杯子里的冰块折射着奶黄色的灯光,暖和而清冷,带着童话一般的色泽,说出这一番话,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坐在对面的他慢慢地喝着那杯蓝橙酒,用喝红茶的方式,对我的话仿若未闻。
就在那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然后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大哥在什么地方?”
他眯着眼睛,修长的手指合拢,握着那只透明的玻璃杯,往后靠向椅背。他刻意剩在杯底的那一点蓝色的液体把整个杯子洇成一种连续的、清澈的纯蓝,映在他的瞳孔里,就像蓝色的苍穹。
安迪洛尔点头说:“不然你认为,我专程见你这么不专业的情报员要做什么。”
我想想也是,心里却反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MI5里再找不到比我更差劲的特工了。我把手里的冰块摇出轻快的响声,向女侍者示意加杯,然后笑了笑对他说:“看来我还是有点用处的,你的条件是什么?”
“一些真相。”他说。
“什么?”我认为正常人难免会跟不上他的思维节奏。
他无意解释什么,把一张照片顺着桌面推到我的面前,“照片背后是这个人的名字,我需要在MI5的档案里找到当年有关他的一切资料,要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拿起那张照片,从照片的边缘看得出从某处撕下来的痕迹,照片中央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柔软的淡色头发,白净的皮肤,还穿着纳粹的军装,脸上的高傲神情和他胸前佩着的铁十字勋章一样扎眼。
“纳粹?”我呼出一口气,把照片翻过来,看到背面用黑钢笔水写了一行漂亮的英文。
“Alfrey•D• Jodl,1940,Paris.”
“约德尔,这个姓氏值得注意。”我说。
然后我耸耸肩:“不过我不认为你会找不到这个人。他的军衔也不高,更何况,二战结束都十几年了,就算是个间谍,他的解冻期也过了。”
安迪洛尔不置可否,喝完了他的酒:“MI5里有人死锁了他所有的档案,即使是我也找不到他在什么地方。”
“什么人,呃,我是说什么人能凭空死锁一个人的档案,嗯,或者说我的意思是,照片上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你一定要找到他?”我比划着说。
安迪洛尔根本懒得搭理我:“你做还是不做?”
我只好笑了笑,反问他:“为什么不?”
他于是放下杯子站起来,又形成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或许你会因此亡命天涯?”
“也许吧。”我满不在乎:“难道我还能期望你的好心能把我那傻老哥还给我吗?我总得做点什么。我也只在乎这一件事。”
听完我故作轻松的话,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一瞬间露出了某种精神恍惚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站立了一会,临走前忽然说:“其实,我让你找的这个……小贱人,他带走了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我要他把那个人还给我。你明白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有些怪异,几乎要让我以为这个叫亚尔弗莱的“小贱人”是他某个让人头疼的弟兄。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丁玲丁玲的玻璃转门处,独坐了很久,最终在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
1962年初我与妻子协议离婚,三个月后她再嫁了一个美国期货商,圆满处理完所有事情后我申请调回英国本土工作,一面和安迪洛尔保持联系,一面着手挖掘当年的事实真相。然而越是深入,我就越是震惊──
企图掩盖这个名叫亚尔弗莱的纳粹党人存在的幕后操纵者,他的庞大,像一株深埋地底的龙根,越往深追究就越能感受到他那令人战栗的黑影,简直无处不在。
即使说整个MI5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下也不夸张。
由于我对亚尔弗莱的追查,我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
1964年我暗中离开英国,化名逃到南非躲避了一段时间。
我的人生轨迹被安迪洛尔这个混蛋搞得一团糟。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四年之后,我锲而不舍地,又辗转回到欧洲,也就是1968年春夏之交,许多线索指引着我来到了德国波茨坦。
波茨坦湖区有一片秋猎庄园原先属于约德尔家族,两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德国的老式贵族纷纷没落,这些贵族的老宅竞相被国外的有钱人收购,约德尔家的地产落在一个英国伯爵的名下。
庄园外围的湖区森林是开放的,我顺着林间的野兽踏出的小路走向湖边,像个偷猎者一般。明亮的波光荡漾在碧绿的水面,偶尔有成对的雪白天鹅高傲地在湖上游弋,真是一副……搞得人心神恍惚的美景。
黄昏的时候我在湖边遇到了一个男人,又高又瘦。湖区很凉,他穿着传统英式黑风衣,带着黑色的帽子,把手杖夹在胳膊下面,沿着湖边散步。几步远处我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十九世纪的,早已逝去的英伦风味。
他灵敏地察觉到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为突兀闯入的不速之客而感到生气。
“先生?”
我被自己呛了一下,上帝,我还以为我遇到了安迪洛尔那混蛋。他的头发偏长,像栗色的乳糖一样起伏着厚重的波浪,深绿色的眼睛,难以形容的美丽。岁月在他的眉梢眼角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然而却于他高贵纤细的轮廓无损。他文雅而腼腆地微笑着向我发出邀请:“您看起来风尘仆仆,需要到我的屋子里休息一下吗?”
不得不说,我有些受宠若惊。
这美轮美奂的建筑,精致漂亮的露台,这令人叹为观止的湖区景色,看起来完全不像真实存在的。
暮色降临,被四面青山包围的湖面上落下一层忧郁的紫色,白色的纱帘在晚风中轻轻摇摆。主人非常随意,任由心醉神迷的我在空荡的别墅里四处参观。
“嘿,我猜你肯定就是那个收购约德尔家产的那个英国伯爵了?”我兴致勃勃地举出手指猜测,然后进一步跟着他走入一间小茶厅,“你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吧?”
“应该不介意,你问吧。”伯爵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坐在长椅里,把眼神投向露台。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呃,我是说这么大的……”话刚说到一半,台灯下的一组相框忽然把我吓了一跳。
圣子耶稣,我看见了亚尔弗莱。
“这里没有仆人,但我也不是一个人。”伯爵看见我看见了那个相框,点头道,“还有他。”
所以说,我迟钝得和我大哥如出一辙。
相框里的年轻人穿着骑兵的服装骑在马背上,那是一组跑马的照片,拍的很潇洒,难能可贵的彩色胶片,我不得不说,他可真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百老汇那些blonde的招贴海报在这些清新自然的照片面前简直灰暗得像尘土一样。
我四下里环视,这才发现房间里到处都摆放着各个时期的老相片,有时候不止是亚尔弗莱,更还有另一个,噢,今天真是让人崩溃的一天,还有亚尔弗莱的哥哥。
当他们站在同一张相片里的时候没人能否认他们是兄弟这个事实,至于亚尔弗莱的哥哥,让我如何形容才好,莎士比亚也会彻底词穷的。伯爵看见我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笑声说:“那是阿德里安•约德尔将军。也是把你拖下水的那个混蛋真正要你找的人。”
伯爵放下了酒杯,他喝酒的样子的确比混蛋安迪洛尔优雅了不止一百倍。
我僵硬地站了一会,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个自投罗网的傻瓜。往后退了几步,我害怕地说:“伯爵,我想,呃,我想我不应该再向你打听什么问题了,我还是,我还是……”没说完我就急急忙忙地转身,一声很轻的枪械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冻结在了原地。
我发誓,那一刻我听见了死神用拉丁语向我问好的声音。
我的听觉在那一刻该死的灵敏,我能听见伯爵在我身后举起枪时袖子摩擦衣料的声音,听得见左轮手枪上满了子弹时那种沉重的质感,听说人将死的时候能看见一生中最亲爱的脸,大哥那与人为善的和蔼笑脸浮现在我的眼前……
然而就在片刻之后,意想之中扣动扳机的声音并没有响起,倒是伯爵在我身后轻轻地出声:
“那可真遗憾,就快到晚餐时间了。”
真是生死一线。
我面色惨白地转回脸去,看见他若无其事地将一支银灰色的手枪放在手边的桌面上,冲我慧黠地眨了一下眼睛:“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他说,“然后你可别再追究这些事情了。否则我会觉得非常困扰。”
我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突然觉得,伯爵就像阿拉丁神灯里那个狡猾得让人讨厌的灯灵,论起欺负老实人的本事,他和安迪洛尔那个大混蛋不相上下。
第二天我回到旅馆的房间,手伸进口袋里一摸,皱起了眉头。
一张折起的纸条和钥匙呆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兜里,我摸出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苍穹路79号,柏林”。
我认得那个德文,译成英文应该是“welkin”,不是“blue sky”或者“heaven”,那不是什么“蓝天路”或者“天堂路”之类蹩脚的名字,是“苍穹路”,只能是“苍穹路”。
还真有诗意。我想。
可是圣母玛利亚,当三天之后司机把我在苍穹路的分岔口上扔下车的时候,我失望得差点没哭出来。
就算把这里叫做柏林贫民窟,也是非常恰当的。
我绕过一堆一堆的建筑垃圾和破烂,艰难地辨认着那生锈的、废弃的门牌号,79号根本是一地废砖和一个巨大的水坑,我傻了眼,站在一幢被拆迁弄得七零八落的残垣断壁前不知所措,几只胆大包天的灰鸽子落在废墟的钢筋上,懒洋洋地梳理着翅膀,时不时地转动着灰绿色的脑袋,向我投来一瞥漠视的目光。
这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我站在废墟前发了一会呆,心情沮丧,却不想,一个陌生的声音适时在我背后响起:“嘿,打扰一下。”
噢,人生真好像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
我像是幻听了一样,露出气恼的神情慢慢转回头去,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穿着老鼠色的衬衫,扣子扣得呆板而整齐,脸上堆满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紧张时会不由自主地端起肩膀。
这家伙,二十多年过得肯定不好。
他试探着问我:“请问您是亚伦•菲特先生吗?”
上帝啊,他居然对我用敬语。
“嗯哼。我是。”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带着吊儿郎当的神气点了下头,我可真看不惯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也许他一直都是在战战兢兢的恐惧中过活的。
妈的,眼泪漫过眼眶流出来,我他妈的哭了。
中年男子略微羞涩地笑了笑:“嘿,我是马略•菲特,你的哥哥。我……”他试图解释什么。
老天,还用你说。看你那副受人欺负的样子就知道了。
我实在是哭得太难看了,只好果断地大步跨过去,用力给了他一个窒息的拥抱,二十三年了,我被他抛弃了二十三年的宝贵青春,好像这一刻都在这个怀抱里得到了意义。
“不管怎样,不管你发生过什么事情,也不管是什么原因把你带回了我身边,”我抱着我大哥的后背,哭得像个孩子,“我的兄弟,欢迎回来。”
耶稣基督,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了。
去你的混蛋安迪洛尔,问候你祖宗八代。
我才不管你那金发美人在什么地方,我只是一个平凡胆小的普通人而已,下巴搁在大哥的肩膀上,泪眼模糊地望着苍穹路那一片狼藉的狭窄街道,路的尽头,就是天国的窄门。
《苍穹之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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