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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 咫尺阳光 BY 小模小样 (点击:2255次)

咫尺阳光 BY 小模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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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一对事业有成早年离异的男女,在中年组成了一个家庭,各自带来一个儿子:
收藏世家出身的季布,有着天鹅一样高贵优雅的外表,可是用它自己的话说,也可能散发着致命的臭味,所以吸引着那个谢顶的暴发户的儿子,癞蛤蟆一样的卫未一持之以恒的纠缠。
卫未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向往季布,也许是季布的优雅从容,让他本来在灰色糜烂的高中生活里沉落得暗无天日的时候,忽然觉得,阳光,近在咫尺。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花季雨季怅然若失


1
有时候时间是可以凝固的,比如这里。有很多初次进入这间房门的人都会惊讶地在门口停住,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外头水泥远处摩天高楼,然后才能相信,自己并没有穿越。回过头来,一室古朴悠远,外行人也许说不出这个房间所代表的确切年代,但是却感受得到明清的风致自岁月深处,扑面而来。
季布刚刚洗过澡,从浴室走进客厅,披着一件黑色衬衫,随意解散着衣扣,嘴里叼着一根还没点燃的烟,跟这间房子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又有些说不出的相合。他只有二十一岁,还是个大三的学生,但是看起来却带着成熟和不经意的□,而该有的刚刚由少年转变为男人的那份张扬却被他身上的某些气场压制住,看不分明,沉稳自然,这也许是因为他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跟这个古老的房间矛盾地统一。
季布这个名字,就来源自一诺千金的典故,“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这是母亲给他的名字,三岁的时候父亲遗弃了他们,母亲带着他回到了收藏家外祖父的家里,也许是失望已极,她给他改了这个名字。不过十八年来,母亲活得很好,作为收藏家和古董商人,她的名气不在外祖父之下。
窗上的湘帘半卷,照进半室阳光,紫檀的屏风上雕镂的山水被点亮了金属光泽鲜活动人,阳光照得铜雀香炉似乎也真的要袅袅生香,他在一张雕花的黄花梨罗汉床上慵懒地坐下来倚在一边的围子上,谁把这只康熙年间的牙雕笔筒放在罗汉床的小几上了?他摆弄了一下,随手捡起自己的手机,拨了个电话,作为一个学校学生会的负责人,他得跟学校外联部的部长问一下下个月校园歌手大赛的资金问题,他要提醒他去几个最有可能赞助学校活动的商家。
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下意识地低头看手边的一本书,一本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全唐诗,季布几乎立刻把嘴里叼的烟扯下来塞进衬衣的口袋里。母亲昨天还应该在国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果然他讲完电话不久,就听见母亲书房门开合的声音,母亲似乎也在讲着电话。
随后季慕晗就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进客厅,对着儿子温和地微笑,季布也无声地跟母亲打了个招呼。相对于朋友的母亲,季布的妈妈看起来很年轻,四十二岁的女人身材姣好,面庞上也没有特别明显的皱纹,婉约雅致的女人,品味高雅,气质温润如玉。
“我想你看到的大概是影青。”季慕晗微笑着走到窗边,将湘帘卷起,看着外边,她的声音更低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愉悦地闭上眼,享受着家里的阳光,熟悉的温暖似乎有些沉醉,仿佛是在呢喃,“对,薄如纸,声如磬。”
就跟这间凝固了时间的房间一样,母亲似乎也凝固了时间,季布习惯性地去衬衫衣兜里摸烟,又忍住了这个动作。母□丽,温柔,优雅,活在自己所营造的文化梦幻里,满足而自得,也许梦幻的并不现实,但是如果有人能够将这种梦幻变成为工作,谁又能比她更幸福呢?
母亲微笑着低声说了句“待会见,”就挂了电话,回过头来看着儿子,高大的儿子,继承了更多自己相貌的儿子,让她骄傲而放心的儿子,“最近过的好吗?一不留神,你已经长成了这么成熟稳重的男人了,每次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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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大年初一的黎明,卫未一终于在季布的房子里翻出来一把吉他,季布调了音,随意拨动琴弦,哼一首“close to you”,断断续续地想不起歌词来,手便轻轻拍在吉他上,轻轻吹起口哨代替了歌词。
卫未一躺在地板上,头枕在他的腿上,闭上眼睛,新的一年开始了,而他还待在季布身边,这就足够了。他张开眼,季布看着他轻笑。
“我爱你。”卫未一说了旧历新年的第一句话。
季布的手指又开始娴熟地拨动琴弦,音乐换成了“you are my sunshine”,卫未一也很喜欢这首歌,不过没有季布那么喜欢,季布对这首歌的喜爱程度简直到了有点偏执的程度。
“季布,你是曼联的球迷么?”他只想起了这一个理由。
“未一,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要在婚礼上唱这首歌。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再寻找了,”季布忽然说,他微笑着,手放在了卫未一的额头上,低声呢喃,“you are my sunshine.”
卫未一在美国待了将近半年,不可能不知道季布最喜欢的一首歌是什么意思。他呆了,脸上烧热起来,他想问季布,你真的决定了吗,不过没问出口,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
季布捏住了他的鼻子,“你刚满十八岁不久,结婚是早了点哈,我要是跟你商量大约什么时候开始领养个孩子,领养几个孩子才比较好,你是不是就要被吓懵了?”
卫未一差点又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坐了起来,紧紧挨着季布,“你连收养孩子的事都想了?”他是吓了一跳,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收养的司法程序很麻烦,不过在中国嘛,就那么回事,走走后门总是可以的。那要不然你打算自己生吗?”季布把话题扯偏了,去摸卫未一的小肚子,卫未一痒得笑起来,跟季布扭成一团,吉它被挤到一边去。
季布跟卫未一并肩躺在地板上,一起看着窗外冬夜的烟花。“我爱你,未一。”季布侧头在他的额角吻了吻,深深呼吸着未一发丝间的淡淡香味。
卫未一笑了,转过头,额头顶着季布的额头,他确信,现在他们两个都更像是两个孩子。
“等我们有了孩子,我是不是就要做个负责人的大人了。”卫未一小声问他,“我是不是不能胡闹了,你也不能吸烟了?”
季布笑了,窗外有爆竹的喧嚣,窗里却如此安静贴心,“那要好多年后呢,现在你安心做个小孩吧,让我好好爱你,只爱你自己。”
卫未一笑了,眼泪也流下来了,季布拉着他的右手,他为了现在付出了很多代价,可他都不在乎,只要有现在。
等过了年,等过了年,他要好好跟季布谈谈,他想要求季布一些,要求季布多陪他,他还想要季布离程剑远一点——季布总以为他是小孩子而随便忽略掉他的话,所以他一定要拽住季布好好地谈一谈,说出他的想法,他的担忧,还有他渴望跟季布平静生活的念头。前十几年,他已经闹腾够了,以后,他只想平平常常安安稳稳地生活。可能在季布的生活里,他只是个影子,也许以后,季布在他的生活里,也会渐渐成为一个影子,可是当家里的门关上,他们在他们俩的生活里,完整地拥有彼此,也就有了一切。那让他很安心。
他缩进了季布的怀里,季布紧紧搂着他,那一刻,他还相信,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因为他胸口紧贴的这份温暖太过真实了。可是几天以后他再回想起来,只觉得他们两人紧挨着躺在漫天花火的地板上的那一幕,并不那么浪漫,那更像是暗夜面前紧拥着的两个婴儿。
呵,当他们幸福的时候,他们时常忘记了遮掩,也许是因为在人的潜意识里幸福就意味着安全,也就会糊涂地以为这个世界根本不会伤害两个自顾自幸福的人。所以在季布的公司里,在季布的朋友圈里,不只一个人感觉到了,或者,就是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不过即使季布的妈妈不是因为怀疑他们的关系而去打听,可能她早晚也还是会听说,或是看到的。因为归根结底,爱情是没法掩饰的。总是偶然相碰的眼神,下意识里相同的动作,听到对方名字或是声音时候嘴角边那不经意的微笑,都在出卖着它们的主人。
只有孩子,才会以为无人能窥到他的秘密。然后在被发现的时候,无助地为了那随时可能会降临的失去而失声痛哭。
卫未一也想要失声痛哭,可是哭不出来。他爱的太深了,他惧怕他的爱人被夺走,可是却哭不出来,如果他没有了季布,那么他也就没有了活着的力气,哭并不能发泄他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爱情这个词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再提了,因为它太矫情,可如果你在一生中有那么一次用尽了心力去爱了某个人,你也许就明白了,它也许是人类最大的伤痛和弱处。
大年初一那一天,楼下的女人在歇斯底里地哭泣尖叫着。卫未一坐在楼上自己冰冷的房间里,呆呆地听着,他从来不知道季布的母亲会发出这么不优雅,这么崩溃的声音。季布没有上来,他下去的时候很沉着,但是卫未一知道他不可能预料到母亲会有这么疯狂的反应。卫未一觉得自责,他没想要伤害什么人,更不敢伤害一个女人到这种地步,他也心疼季布,现在他开始怀疑季布最初做下的那个远离他的决定是对的,他不该缠着季布,他不该让季布爱他。他惊慌失措地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季阿姨哭得那么尖利,他连走下去跟季布站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他的思维从一点跳到另一点,忽然又想到自己要是没出生就好了,不会爱季布,不会被季布爱,就不会让季布痛苦……
卫援出现在他的门口,把他吓得跳了起来,“爸爸……”他慌张地看着卫援,开始了语无伦次的哀求,“是我的错,不是季布……你跟季阿姨说……是我的错……我……”
卫援看起来很疲惫,出了这样的事他很自责,也没有什么脸见季慕晗,也许再过一会季慕晗就会把他也赶出门。
卫未一后退了一步,他很害怕卫援会失去理智,再打他一顿,但是卫援比他想得宽厚得多,“别说了。你先离开这里吧。”
卫未一没有迟疑,拎起外套就走了,走的时候没有机会跟季布说一声,季布在书房里面对季慕晗,他没脸进去,更不敢见到季慕晗。
大年初一,卫未一被人赶了出去,走在比往日冷清得多的街道上,走出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带手机,也没有带钱包。他只管急急忙忙地走着,离开季布家的大门,穿过街道,他只想要逃走,逃得越远越好,离季布的家越远越好。
他就那么一直走到自己的家,停下来的时候才觉得腿都要断了,冻得瑟瑟发抖,他还戴着钥匙,作为一个从小独居的孩子,到哪里都带着钥匙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他用了最后一点力气进了家门,关上门就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这个无人的地方十几年以来一直都充当着最后保护他的蜗牛壳。他搂住自己的胳膊,却控制不住发抖,他把季布给丢下了。因为他没法再在那里待下去,他害怕,怕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也怕季布。
他渐渐地开始剧烈地喘息,揪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痛苦地喘掉肺里的最后一口气了,急喘让他的眼前出现了金星,他听见家里的电话铃在响,可是他站不起来,甚至根本就动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不那么喘了,眼前还是看不清楚,他就蜷缩在门口,待在一片黑暗里。有人把钥匙插进了他的门里,他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声音,有人拉开了门,他失去了依靠整个向后仰去。一双手在他躺倒之前抱住了他,把他拉起来,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未一,未一。”季布在叫他,他也紧紧拽着季布的衣服,“你怎么了,未一,你怎么能自己走呢?不带手机,不带钱包,你……”
季布顾不上说了,卫未一的脚离开了地面,他被抱到床上,他不知道季布给他喝了什么,但是他乱七八糟的神智被拽了回来,眼前也清楚了。季布把他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吻他的额头,“未一,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不会离开你,我爱你,那不是没事的时候随便说的。”
可卫未一抓住了季布的手,季布的手竟然也变得这么冰冷了。
62
卫未一照常上班,当他的小学徒,只是眼睛里越来越没精神,连带他的老师都看出来了,以为他身体不好,就想放他几天假。他拒绝了,白天放假的话他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现在他很怕单独待在家里,卫援已经来找过他一次了,他不想再有一次单独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太害怕了。他也不愿意待在季布那里,他现在本能地想跟季布保持距离,仿佛这样就能安全了。艾米失了踪,始终不知去向,柏远那边同样焦头烂额。他找不到人可以稍微缓解一下紧张。
卫援来找他的那天,时间掐得刚刚好,正是他下了班,而季布还没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再用以前那副无所谓的态度来面对父亲,这一次他是真有所谓了。他看见卫援进门的时候,甚至不确定卫援会不会再打他一顿,现在的他跟以前也不同了,以前被打死都无所谓,现在他恨怕疼,这大约是季布宠出来的。可是卫援没有以前那样的激烈态度,他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有些衰老。
卫未一紧张地看着父亲,紧张得头皮发麻,像是在一动不动地等着死刑的宣判,等着自己所有的一切被人夺走——他甚至不能伸手拉一把,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那都不是他的。
卫援叹了一口气,叹得很沉重,卫未一觉得他很痛心,像在哀叹自己,他看着卫未一,慢慢地说,“这么多年,我对你的管教很不到位。是,我的方法不对,我的教育方法太粗暴简单。我应该对你有耐心,应该一点一点地引导你。现在我想,要是我对你更尽责一点,或许你就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结果现在,不但你自己闹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把人家的孩子祸害成那样。未一,我就是想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知道人家季布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吗?他的生活是你无法想象的。你是想毁了他的一生吗?”
卫未一的手在袖子里微微哆嗦,头也有些晕。所有人都会这样来问他是不是想毁了季布,就好像他毫不在意季布死活似的,就好像从没有人知道,他才是这世上最爱季布的人。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胀,像是要流下泪来。卫援到底是他的爸爸,他小时候很盼望他能好好地跟他聊一聊,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现在他就在这样做了。如果卫未一现在真的哭了,可能卫援就会以为自己推心置腹的谈话起了作用,卫未一是因为愧疚而流泪,那么他就会更温和地哄劝卫未一离开季布。那样的话他就会比现在更不知所措。
现在卫援看着卫未一听不进他的劝告,就决定说得更深些,“季布有没有跟你说,他妈妈正在准备跟他脱离母子关系?”
卫未一抬起头来,这次他是真的慌了,“季阿姨?为什么?”说完他就后悔了,他居然蠢到问为什么。
“当然是小晗没法忍受儿子跟男人搞在一起。她不愿意忍受那样的羞辱。”
卫未一急的真是要哭了,季布他妈妈竟然都不要他了,季布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怪不得他这些天整个人都沉重成那样子。大约之前季布是真的想到会有东窗事发的时候,也真准备好了要跟自己一起扛过去,可是季布绝对不会想到他妈妈会把他往死里逼吧。
卫援看到了卫未一的惊慌模样,后面更严厉的责备的话就没有继续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细致地做卫未一的思想工作,他决心继续说实际的东西。“如果我撤回投资给季布的资金,小晗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他就要四面楚歌了,没有运转的资金,社会关系也要陷入僵局。那个时候他的公司开不下去,他也没有什么将来了。一个小孩子,看着再好,可是没有人把他扶上马,送他走一程,他就什么都不是。这就好比一棵幼苗,他有成为参天大树的可能,可也同样有夭折的可能。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不要毁了季布。你也不要任性,你们做个朋友,十年二十年后再见面,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你也同样如此,那不是很好吗?”
卫未一全身都紧绷着,十年二十年后再见,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这是卫未一看到的所有未来里,最让他毛骨悚然,最让他绝望的一种。
“我想你还是应该继续读书。我给你联系了澳大利亚的一个学校,我想你去再念几年书,也许思维方式就会发生变化,会比今天深刻很多。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今天做出离开的决定是对的了。”卫援和缓地说完,就要告辞了,临走时还对卫未一难得的教诲了一次,“我们古人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可以查查这句话的意思,那是一种人生哲学,也是一种大智慧。你也不小了,应该学会思考。”
他走了以后,卫未一还真是百度了那句话的意思,看完之后独自哇哇大哭了一场。
他原以为卫援是不可能懂得他们的感情的,可是看了这句话之后才觉得原来他跟季布不过就是小孩子,不但能被大人玩得团团转,而且还能被人一眼看透。其实他也是不知道,初出茅庐,初入社会时,人微言轻,谁都会有这样的窘境和屈辱。只是,他太心疼季布。
他没法不去权衡卫援的话,季布一向那么拿自己当回事,倘或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自尊心哪里受得了,更不要说被母亲断绝关系,卫未一知道季布有多尊重母亲,有多爱他那个母亲,所以卫未一他就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能这样逼迫季布。她一定也是爱他的,卫未一听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是最爱孩子的,最为孩子的一切着想的,那么她想尽办法逼迫孩子走到正路上,也许也就是对的。错的是他。一直如此。
他反反复复想着卫援的话,想得经常神经恍惚。两天以后的晚上,卫未一跟季布在一起的时候,忽然脱口而出,“季布,要不,咱们分手吧。”他听见自己的话,自己就吓坏了。他想走开,假装自己没说过,但是他又移不开看着季布的视线。
季布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变得冷冰冰的,他跟他说,“卫未一你给我闭嘴,这句话,再也别说出来。”
卫未一一时放了心。满足了。可是过后还是又重复说了出来,季布生气了,到最后气得干脆躲出家门,不听他说。他趴在床上,一个人在夜晚的黑暗里不停地在心里跟季布说,我爱你,我爱你。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在心底里永远跟季布在一起,哪怕实际上他们已经分开,再不相见。
63
季布下午见了几个北方来的客户,几个豪爽的爷们把他喝得快要人事不省。回来就在公司里醒酒,直到下班的时间过了,他还在办公室里发呆,看着那个外形酷似卫未一的小子跟自己报告工作进展,他却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让他在这里打工,不过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看中了他那点小才华,还是仅仅因为他跟卫未一酷似的外形,所以他就愿意帮助他。
魏维停了下来,看着发呆的季布,笑了出来,“怎么了,你被甩了?”
季布笑了笑,这小子直觉敏锐这点还真是像卫未一,“是不是小孩子的第六感都格外的强?”
魏维听出他这话里至少包含着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让季布时时牵肠挂肚的人。季布对他很温和,格外的温和,季布的性子可能很恶劣,可是魏维也知道他绝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混蛋。
开始他以为季布对他有好感,可是一来二去的接触,他渐渐发现季布的和气里是带着底线的,虽然能感觉到他的确是个同性恋,,但是他是不容自己过于接近的。
只有一个时候,季布会对他比较暧昧,就是在带他参加那伙流氓的聚会的时候。他不愿意问季布为什么,他不愿意探究他跟那些流氓之间的是是非非。
他比较在意的是季布打电话的样子。季布手机里有一个铃声,只要那个轻快的旋律一响起,无论季布正在做什么,都会立刻不自觉地微笑。他会走到一边去接电话,语气未必温软,可眼里却是亮晶晶的。那是他情人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才是他真正的情人,季布爱着那人,也许爱得还很深。
“因为什么吵架?有那么严重吗,你还至于不回家?”魏维问他。
季布抬起头看着魏维的脸,略有些削瘦的脸庞线条很利落,皮肤白皙,有小巧高挺的鼻梁和一双睫毛很长形状不错的眼睛。他长得很像卫未一,只是气质更柔和一些,也许是因为自幼受到了足够的宠爱,所以他脸上总会轻易露出快乐的神采,一双眼也比卫未一更澄澈,更敢于直视。
卫未一不会像魏维这样一直盯着自己,卫未一常常在看他一眼后就会立刻转开头,只不过他会侧着脸微笑。季布不觉笑了,想着卫未一扭开头却忍不住微笑的模样,他开始想他,只是却不想回家。
“喝点茶也许你就能觉得好些。”魏维随和地笑着,自来熟地从季布的办公室里翻出茶叶来去给他沏了杯茶,“好像能解酒吧?”
季布喝了一点,头痛似乎好了些,突然很想跟人说说话,也不管对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就是不明白,一个人他……他很爱你,为什么还会想要离开你?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跟我站在一起顶着一切,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要退缩?我本来……我本来以为我选择了他,就是找到了我最该皈依的地方,从此以后不论这个世界怎么变,他都不会离开我,所以我才能放心地背靠着他面对这个世界。本来……本来应该是这样,可是他干嘛要干这种釜底抽薪的事。哈,这个世界上最痛苦尴尬的事,就是我可能不得不承认,我当初做错了选择。”
魏维仰头一气喝掉了半瓶雪碧,舔了舔嘴唇,他不知道季布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也明白了差不多,本来么,人世间的事都那么回事,大同小异,事都差不多,不同的是人。“可能你朋友他有难言之隐,他可能也很难受。”
“为什么不能跟我说呢?”季布叹了口气,看着窗外被灯光污染的不清晰的夜空,“两个人明明那么近,却非要弄得那么远。呵呵,其实无论是多严重的事情,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什么事都会慢慢挺过去的……我没有办法,大概只能暂时离开,让他冷静一下。”
“我记得哪本书上有首诗,嗯……我记不得了,大概是说,当我们相逢的一瞬间,我们惊诧于彼此的光芒,虽然那只是夏夜星空的一抹,可是我们却以为我们是独一无二的永恒,但是……嗯……我们错了。”魏维摸了摸鼻子,他实在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说,每个人开始恋爱的时候,都以为他们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是世界上最热烈最真诚的,他们珍爱对方胜过自己的生命,于是就觉得他们绝不会分手。但是事实是,每个爱情都是一样的。别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分手,那么你们也不会例外——谁都不会例外。”
季布笑了,又转开头似乎想掩饰着什么,“看不出来你还是文艺青年?”
魏维嘿嘿笑了,又挠了挠脑袋,说得有点费劲,“我是想说,同性恋的爱情不容易,你也没可能那么顺利。所以面临分手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当然最好还是……嗯,还是不要分手。他要离开你,你就不让他走,软磨硬泡也好,扣下他东西也好,就是别让他走就行了嘛。”
季布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只是看着魏维。魏维拉起季布的手腕,“快点回家去吧,我妈跟我爸吵架的时候,如果他们有一个摔门出走,准保之后更难和好,冷战期没完没了。可要是谁都不走的话,哪怕对打起来呢,之后也好得特别快,照样你侬我侬的。”
季布还真是在意了这句话,他没有什么正常家庭处理纠纷的经验,卫未一更不可能有。他心里琢磨着事,又有些酒醉,站起来的时候脚底绊了一下,魏维赶忙扶住他。靠近季布的时候,他的心脏跳得有些快,从季布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木质香味让他的肾上腺素分泌的有些异常。
“季布,其实……其实……其实同性恋的爱情可能确实变数很大,如果……如果……你还是跟你的情人分手了的话,你能不能选……选我试试?”魏维吭哧着说,一双酷似卫未一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季布,性感的嘴唇微微分着,就跟卫未一想要索吻的时候也很像。季布迟疑了,魏维忽然吻了上去,嘴唇相触,季布没能分开,魏维刚想要加深这个吻,季布忽然笑了出来。
魏维仓促地离开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季布笑着说,“抱歉,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我的未一恰好看见这一幕,然后——我还没想后面会怎么样,就觉得头皮发麻了。”他的确有些抱歉,顺手拍了拍他的头。
“没关系。”魏维低下头,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对不起。”季布低声说,声音里多了几分认真,没了方才的玩笑意味,“可能是他太爱我了,我没法做出对不起他的事,那让我全身不舒服。”
魏维点点头,笑得样子像是嘴唇有点抽筋,“真羡慕你,要是我也能有你这样的感觉……那就幸福了。好像真的是夫妻一样。”
季布低了一会眼睛,最后笑了,“我想你说的也对,我应该赶紧跟他结婚,也许很多问题就没了,说不定就没问题了。”
64
季布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卫未一正好好睡在床上,他摸进卫未一的被窝,在被子里面搂住卫未一细瘦的小身板,抬起头亲吻了他的额头,“未一,你在睡吗?”
卫未一翻了个身,伸出两只胳膊来搂他,像个小猴子一样窝进他怀里,季布忍不住笑了,紧紧搂着他,“未一,我想你。你的心情好点了吗?”
卫未一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颈窝里,“我也在想你。”
季布在黑暗中不住地吻他,“我在想,休假一段时间好不好?咱们出国去旅游,你想去什么地方?”
本来卫未一应该为了季布暂停工作而欢呼雀跃,如果在年前,一定如此。可是卫未一憋了半天都没有出声,憋的季布都有些不放心了,“未一,你怎么了?又琢磨着不想要我了?”
卫未一在他的锁骨上吻了吻,“我爱你。不要你,我就是不要命了。”
季布被这句话说得有些不舒服,他搂着卫未一,揉揉他的头发,“别瞎说。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应该也不错?”散散心的时候再顺便求求婚,说不定以后就会好了,卫未一应该有保护婚姻的意识——就算没有也可以教育。也许那个时候卫未一的视角就会转到正常的位置,知道应该先把自己和他视为一个整体,或者至少卫未一的底气能足一点。
可没想到卫未一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为什么要给自己休假呢?是不是你的公司做不下去了。”
季布笑了,扯了卫未一的耳朵一把,“你没事咒我干什么?盼着我破产然后你养活我么?”
卫未一从他的怀里分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你还瞒着我,季阿姨不是要跟你断绝关系吗?你还装作没事似的,可是你心里不好受的话,我又怎么会好受?”
季布长长地出了口气,翻了个身平躺在卫未一身边,“谁跟你说的?我妈?”
卫未一没吭声,却伸手拉住了季布的手,季布拉起他的手吻了一下,“是你爸爸说的,是吧?我说他来找你,怎么没揍你呢?原来是来说这些破事了。”
“我想了好几天,觉得我爸说的也有道理。”卫未一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是不是会毁了你啊季布?”
“现在想起来了,那你怎么不早滚呢?当初要死要活地勾引我干什么?”季布的破脾气上来了,心里烦说得也狠。卫未一一脚踢过去,踢在他腿上,很疼,不过季布没出声。
卫未一翻身向外,把一个冷冰冰的脊背留给了季布。季布伸手去抚摸卫未一的腰,算是道歉加示好的意味了,可是卫未一重重地推开了他的手。季布还没受过这种待遇,从床上坐起来,“行,就是想跟我分手是不是?那好,咱们现在就分手,我去外边的沙发上睡。明天你把我的东西收拾出来,下午我会叫人来取。”
干脆利落地说完,季布摔上卧室门就走了,房子里静悄悄的,卫未一的呼吸好像也跟着静止下来。三十秒后,卧室门又开了,季布跑进来,掀开卫未一的被子,重新贴着卫未一躺回来,“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外边太冷了,还是有你的地方比较暖和。别这样,待在我身边还冷冰冰的不让我碰了,你这是对我性虐待么?”
季布搂着卫未一,硬把他扳过来,卫未一转过身来,忽然贴进季布怀里嚎啕大哭,季布吓坏了,只能紧紧抱着他,不停地抚摸亲吻,贴着他的耳朵不住地哄慰,卫未一安静下去。他苦笑着搂紧了卫未一,“真是……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的爱人就不能对我稍微有信心一点吗?因为要对我好,所以就要跟我分手,这个理由很侮辱人啊,挪卜。”
卫未一紧紧抱着季布,仿佛他随时会消失一样,他舍不得季布,是真的舍不得。季布慢慢地亲吻他,“我爱你。你怎么能总想着离开我呢?明天把你的身份证钱包都给我交出来,我看你能跑到哪去?”说得卫未一笑了,季布扯扯他的耳朵,“吻你呢,严肃点。”
65
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卫未一在休假,季布在不知道忙什么。可至少没人来打扰他们。
第三天早上卫未一准备去上班,可还是有些没精神。
“如果我不在家的时候,卫先生再来,不要给他开门。”季布在门口唠叨了一句,向卫未一招招手。卫未一老实地走过去,给季布搂着吻了吻头顶。季布又接着说,“如果我妈妈打电话找你,不要去见她,真有什么事的话就叫我,我跟你一起去。”
“嗯。”卫未一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他已经穿好衣服打算跟季布一起出门,“你开车送我吗?”
“当然了。”季布习惯性地蹲河蟹词语给卫未一系鞋带。这个习惯是卫未一手伤后养成的,虽然后来卫未一自己也能系上,就是慢了一点,卫未一又故意只买那些鞋带特别长特别复杂的鞋穿,所以季布也就伺候得习惯成自然了。
季布站起身来又吻了吻他,“把钱包给我。”没等卫未一动作,季布就从他的衣袋里把钱夹抽了出来,“银行卡,银行卡,信用卡,信用卡,还是信用卡,这么多,身份证。现金——你钱包里只有十块钱现金。”
“喔喔,就十块钱,我怎么活一天?”卫未一快要跳起来抢卡了。季布躲开他,把他的卡一张张插回自己钱包里,又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刚要给卫未一,想了想又抽回来两张。
卫未一的嘴扁了,“老婆你太小气了,隔壁的太太每天早上都给老公发五百。”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跟她偷过情,隔天早上她也给你发过票子?”季布顺口跟他胡掐,“你这没良心的,从二十一岁我就跟着你,你说我容易吗?我有哪里不好,莫非胸没有她大?”
卫未一笑得透不过气来,气得直踢他,季布笑着把他往怀里拉,两个人在狭窄的门口闹得差点摔倒,还是季布站稳了,把卫未一拎了起来,搂进怀里亲吻。
卫未一脸红心跳地挣扎着推开他,“再闹就出不去家门了,谁像你迟到也没关系。”
“小犊子最近怎么这么认真上班?今天送你过去,我要跟带你的老师打个招呼,他不会是个帅哥吧?你这么乖又是目的不纯?”季布帮卫未一把衣服整理好了,推开门要出去,卫未一故意要跟他一起出门硬把他挤在门框上。季布笑着回头锁门的时候,卫未一贴回在他身上。
“你不要去,我会不好意思。”卫未一吞了一口口水,咬季布一口,“啧啧,真好吃。”
“为什么我不能去?你哥哥去感激一下罩你的哥们,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越说越可疑。”季布看着他微笑了一下,又正经起来,“难得你这么认真,规规矩矩准时准点地去上班,我想看看你工作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还真想象不出来。”
卫未一笑了,搂着他进电梯,趁着没人就抱住他不想撒手,“等到我够资格做摄影师的时候,我会找你来的,我想拍你,天天都想赶快能拍你。”
季布笑了出来,“你拍得还少吗?天天不都在拍吗?我看那些照片都可以每秒二十四张连放成动画片了,我就是活体动漫人物。”
“那不一样。”卫未一忍着笑,电梯在一楼停下来,卫未一从季布身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他旁边, “我喜欢拍人像,我喜欢看人的眼睛,我也喜欢找每个人最漂亮的角度,还有还有抓拍某些人偶然泄露出来的独特气质,那感觉也很好——不过你是最好看的,哪个角度都很美,拍出来的照片就又是一样感觉,我最喜欢。”卫未一喘了一口气,“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来约我拍照,我要把这城市里的所有广告牌都换上你的照片。”
“哈,”季布笑出来,“然后我的脸就到处被人写上——‘*:*****’,‘根治糖尿病’,‘房屋出租’……”
卫未一笑得要倒了,“季布你这个混蛋。”
不过在卫未一的强烈抗议之下,季布还是没去他工作的地方。季布走后很快又给他打来电话,没有什么事,就是开车的时候找他闲聊。但是这个早上太忙了,卫未一不断地被人呼来喊去地使唤,来不及多跟季布说几句话就只得挂掉电话。
他正蹲在地上调灯光的时候,有个女生助理跑过来跟他说,有个姓季的找他。他还愣了一下,不知道季布怎么又回来了,他捋了一下挡在眼前的头发,“他在哪呢?他怎么进来的?”
那女孩子指了一下摄影棚的门口,“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她好像跟老板很熟。她就在那儿呢,她说你认识她。”
卫未一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来人,就感觉脑袋里摇晃了一下,可能是蹲着低头很久的关系,他差点摔趴在地上。
66
卫未一顾不上摄影棚里的活,出去见了季慕晗,心里又愧又怕,可季慕晗还是那么温柔和气,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她问卫未一能不能找个地方谈一谈,言语里仍旧客气,给了卫未一足够的尊重,卫未一反而不能拒绝她。
他们到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这个时间店里的人很少,安静舒缓的音乐低低地流泻,咖啡也很香浓,可是卫未一却觉得如芒在背。他不敢看季布的妈妈,他的左手放在桌上,手心里全是一层细密的汗水,右手还戴着手套,他怕季慕晗觉得太古怪,就把右手放在了桌子底下的膝盖上。
季慕晗看着卫未一低着头的头顶,勉强笑了笑,“未一……”
“季阿姨,对不起。”卫未一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季慕晗的眉微微扬了起来,仿佛在猜测着他这句道歉到底是什么意思。卫未一吞咽了一下,死死地盯着自己杯子里的咖啡,“是我的错,请你别跟季布生气。你也知道我……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不是季布的错。季布他很尊敬你,也很爱你,你千万别不要他这个儿子,不然他就太难受了。”
季慕晗有一阵子没说出话来,她准备好的话都被卫未一给打乱了,好半天她才开口,“你也不要这样说,你只不过顽皮一点,那也是因为你年纪小,其实你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这样说了,我都没法说你什么了。不过我倒觉得错不在你,你还小,还没念大学,季布却已经成年,而且已经工作了,错在他,他太不负责任了。不但是对别人,对他自己,还是对你也是,他都太不负责任。”
卫未一抬起头来,一双漂亮的眸子错愕地看着季慕晗。以他的人生经验来看,每一次打架之后别人的家长找上门来,都是要骂得他狗血喷头的。所有的家长都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宝贝,别人的孩子是狗崽子。
季慕晗继续说话,声音不高,语气也不激烈,还是那么高雅得体,“你才这么小,很多事还不懂得。而且,我想卫援对你的教育也简单粗暴了一些,所以你可能心理年龄要比实际的外表更小一些,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说,你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可是季布不同,他很成熟是吗?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个二十三岁的大男孩,对不对?”
卫未一点点头,季布的确不像二十三岁。
季慕晗微笑了,“作为一个成年人,就该负起成年人的责任,就不应该跟一个孩子在一起,他让我很失望。在我看起来,他的行为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在勾引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不要说你是个男孩子,就算你是个女孩,只有这么一点年纪,我也不会同意你们现在结婚的。”她看出卫未一要反驳她,就向卫未一点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你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但是其实不是的。你的人生还没真正开始,要跟一个同性在一起,这个决定太大了,它会让你和季布的一生都无比晦暗,痛苦不堪。你还这么小,还没资格做这么大的决定,如果季布真的对你负责任,他也不该就这么简单地决定跟你在一起。”
卫未一咬住了嘴唇,他想说自己早在十八岁以前就抱过好几个男人,他想说他觉得自己不管几岁都是一样,从见过季布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季布就不能活了。
不过他没说,季慕晗现在还在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贱货。
季慕晗微微叹了一口气,“你一定在心里觉得,季布是你的唯一,你没有季布就活不下去了。”她笑了,不算讥讽,“每个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可是当生活压迫过他们,当生活磨钝了他们之后,他们就会发现人跟人其实没什么差别,跟谁都可以生活下去。而且,有意思的是,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每个人都不是任何人的唯一,每个人也没有唯一。”
卫未一执拗地摇摇头,他眼睛里有些湿润,“季阿姨,我要说的话可能很对不起你。但是……我想跟你说……我可以离开季布,要是我真的挡了他的路,我可以走,我会走得很远。但是,我想跟你说……我爱他。我不管别人为什么做不到,但是他就是我这一生的唯一,不管我是在他身边……还是……我不在了,或者是……死了,我都只爱他。”
季慕晗看着他的眼睛,他又低下了头,季慕晗喝了一点咖啡,“你可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她停了一会,似乎在犹豫什么,“你真的很了解季布吗?你凭什么断定,你们会在一起……一生呢?呵呵,不过我也刚好想跟你打听,季布最近为什么跟一些混帮派的人搞在一起?”
卫未一紧张起来,他想说不知道,可是又不愿意骗季慕晗,而且觉得自己如果说了不知道,那对季布太不公平。可是他也不想解释给季慕晗听,最后他忍着心口疼,只是说,“季布跟那些人交往,是我的错。”
季慕晗笑了笑,那神情似乎是在说,她早知道是如此,她无关痛痒地说了一句,“要是爱情让人堕落,那不要也罢。”
卫未一死死咬着嘴唇,半晌才说,“你能劝季布不跟那些人在一起吗?太危险了。”
“怎么劝呢?那么大的人了,难道连是非曲直都不知道吗?”
这话是在说季布,可却像是在说卫未一,他的脸烧热起来,“对不起。季阿姨,我知道我不对,但是我也不能离开季布,让他伤心。我知道你爱他,可是我也爱他,当然可能我的爱错了,但是我不能伤害他。季阿姨,你能给我点时间吗?让我跟季布谈谈,跟他好好商量一下,是不是该分手。”卫未一的话说得磕磕巴巴,他心慌的厉害,眼圈已经红了。
季慕晗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她甚至也没有明确地要求什么,“那我先走了,改天再谈。不过,未一,就算你跟季布分开了,你也还是我家的孩子。”
卫未一听了这话差点当时就哭了出来,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你对他不好,他不大在意,可对他好些,他就受不住了。
季慕晗却没留心,她站起来要走,从皮包里拿出一只U盘,“我对季布很失望,呵呵,但是他还是我的儿子,我不能放弃他,不过也许你可以。”她将那只小巧的U盘给了卫未一。
卫未一送她离开,他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到底答应了季慕晗什么,还有,他到底要怎么跟季布说,说什么。
他回到公司里,找到他的笔记本,U盘里只有照片,卫未一不知道季慕晗给他这个是为什么。可他很快就明白了,点开第一张照片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随即抽筋似的抓住鼠标,狠狠地把那张照片关上。
忙碌的人们在四周跑来跑去,卫未一独自坐在一个墙角,呆呆地盯着他的笔记本屏幕,所有人都很忙,没人留心到他在做什么,他仿佛已经傻了似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出手来,重新打开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细看着,看着季布在酒桌上,在高尔夫球场上……等等……搂着一个男孩子,还有一些照片拍的是季布公司的门口,还是那个孩子,跟季布同进同出,他看见季布向着那男孩大笑。
卫未一抬起左手,放在唇上,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拇指。他的胸膛空了,酸涩难当,他的手在发抖,他忘记了自己在哪,发疯似地不停地浏览着那些照片。那是他的季布,明明是他的季布,他有多爱他。他为之痛苦的,拼命守护的到底是什么啊?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忽然捂住耳朵尖叫,有人来看他,有人围观他,有人关心地问他是怎么了,还有人在拉他,最后他的师父也来了,硬把他架走。
卫未一有些崩溃,不过这个公司的压力一向很大,他不是第一个崩溃的摄影师,围观的人很快散开,公司又恢复了忙碌的平静。
卫未一被放了假,他回到家里,可还是不断地看着那些照片,翻来覆去,他希望那是假的,最后他合上了笔记本,呆呆地坐在桌边,一坐就是一天,一直到季布回家。
67
季布走进家门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笑着脱掉外衣,走过来在卫未一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又在不高兴?怎么了?傻呆呆的。”他故意把卫未一的小脸团变了形,笑着问他,“是不是想我了?”
卫未一推开他的手,低下头,季布才意识到不对劲,只不过最近卫未一不高兴的时候太多了,所以他一时间还没意识到这次问题的严重性,所以没打算忍住笑,这时候他正在高兴,挨着卫未一坐下来,“生气了?饿不饿?中午吃什么了?晚上出去吃饭吧?我不开车了,晚上咱们喝点酒,怎么样?”
卫未一转过头来看着季布,季布被卫未一的眼神吓了一跳,终于正经起来,关切地看着卫未一,低声问他,“怎么了,未一。”
“我爱你。”卫未一的声音有些哆嗦。季布伸出胳膊来搂住他,在他的耳朵上亲吻了一下,“我也爱你。”
“我爱你。”卫未一突然抱住了季布,紧紧搂着,“季布,我爱你,你是我最爱的人。”
“嗯,我知道。”季布感觉到了卫未一的情绪有些反常,他搂着自己,就像搂着一根救命稻草,贴着卫未一,他几乎感觉得到他剧烈的心跳。“我也爱你,未一,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爱你,”卫未一贴着季布的耳朵呢喃着,不知道说了多少句,说的季布的心里像是有股温暖柔和的东西在甜腻地涌动,这样的时候他总是觉得他就要醉了。可是这一次,在一串“我爱你”之后,卫未一停顿了一会,慢慢松开了他,“可是你是个混蛋,季布。”
这句话卫未一时常会骂出来,可都不是这个口气,这一次卫未一说得冷冰冰的,冰到了季布的心里去,季布大吃一惊,看着卫未一那双漂亮的眼眸,那里面有怨愤、痛苦、绝望,还有敌意。季布伸手去拉他,“我怎么了,未一?呵,为什么是这个口气,我爱你啊。”
卫未一笑了,笑得面色苍白,“我好像变成了僵尸。”
“你怎么了,未一。”季布想抱住他,这孩子今天好像真的在变的苍白透明起来了,好像就要不再属于他了。
“我虽然还活着,可是好像渐渐死了。”卫未一挣脱开季布的胳膊,季布有些无力。
他直视着季布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跟别人在一起?我不好?”
季布的嘴唇有些发干,勉强还能挤出一个笑来,“我跟谁在一起了?我只有你。”
卫未一把笔记本电脑打开,转了过去,不知道是屏幕的光照的还是怎的,季布的脸也白得像是没有人色,“你又雇了私家侦探跟着我是不是?”
“现在那还重要吗?”卫未一几乎是喊了出来。
“你喊什么?”季布猛地合上电脑,“你先跟我说你为什么还要雇人搞监视?你还被害得不够惨是不是?你不能按照正常人的套路走么?”
“你觉得我就不是正常人是吗?”卫未一抓住了他的重点,他的眼圈红了,眼睛里开始有了泪水的影子,但是眼泪没有流下来,“原来这果然是真正的照片,不是合成的。呵呵,你觉得我有了那次教训,开始乖乖地听你的话,我就永远都不会发现你的那些事了,是吗?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找情人?现在我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季布不想吵架,他没什么理,也解释不清,但是心里却难过,“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呵呵,那你又是怎么看我的呢?不像正常人,是个无赖,痞子,而且还特别贱是不是?所以现在我知道了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你哄哄我,我还会跟你在一起,那是一定的,因为我就是这么贱,就是爱你。”卫未一咬着舌头,拼命把眼泪忍回去,“那个男生很好是不是?又干净又乖巧的学生,长得比我好看,身上又有跟你合得上的那个气质,一看就跟你是一类人……他有什么地方不如我吗?没有,所以你他妈的甚至还带着那个傻 逼去买戒指?”
“卫未一,”季布看着卫未一的眼睛,他知道是自己的错,可是卫未一眼里的冷漠疏远又激怒了他,他从来没在这种情况下跟卫未一吵过架,他有些慌,又有些气恼,还有下意识里知道要拉不住未一的惊惧。“那不是给他买戒指……”
“是给我买的,你带他去帮你选款式——你骗谁啊?”卫未一抢过来他的话。
“本来就是的。”季布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要死了。
卫未一怒极反笑,“你那么聪明的人,就不能编个我想不出来的谎话吗?”
卫未一站起身,一只手搭在季布的肩头,“你哄哄我吧,跟我说你只不过是偶然控制不住。”
季布抬起头看着卫未一,他也有被卫未一逼到犄角的这一天,而且还是自作孽不可活,“别这样,未一。”
“跟我上床。”卫未一说得更直接了,伸手过来扯季布的衣服。
季布拽回自己的衣服来,“未一,你……未一,我说我跟他什么都没有,你信不信我?”
卫未一忽然笑了起来,“我说这些照片不是我雇人拍的,你信不信我?”
季布略一迟疑,卫未一不笑了,变了脸色,“季布,你去死吧。”他一把抓起季布向门外推。
季布不知道卫未一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他被卫未一直推到门口,脊背顶在门上,“未一,听我说,未一,我爱你。”
“你爱我?”卫未一又笑了起来,“谢谢你啊,你是不是接着还要跟我说,你选择我,你马上跟那个男孩断绝关系?”
“我不是,我……”季布抓住了卫未一,硬把他搂紧怀里,“不是那样的,你相信我一次,我把他找来,我把这件事当面解释清楚,我……”
只不过卫未一已经听不进去了,“你给我滚开,你给我滚,放开我,滚。”他在季布的怀里不住地挣扎着,拳打脚踢。卫未一虽然瘦小一些,可好歹是个男人,并不那么容易被控制住 。
卫未一揪住了季布的衣襟,因为挣扎和情绪激动而剧烈地喘息着,“我爱你,我他妈的爱你,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可是……你赶紧滚吧,如果我再求你爱我,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瞧得起我自己了。季布我爱你。”
季布看着卫未一红了的眼睛,已经有泪从未一的脸上滚落下来了,季布想给他擦眼泪,这孩子的语言已经混乱了,就像有两个不同的念头正在撕扯着他,季布心疼他,胸膛里疼得要命,疼的他的眼睛也要湿了,面对着发疯了似的卫未一他不得不服软,他低声呢喃着祈求他说,“我错了,宝贝,我错了,原谅我,原谅我这么蠢,最后原谅我一次。”
可是卫未一领会错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在为背叛的行为道歉。卫未一的怒火更胜了,还有羞耻感。他那么卑微地把自己的心都捧给季布了,季布想怎么践踏都行,可是季布不能这样对自己,他不能这样羞辱自己的心。那种羞耻火辣辣地炙烤着他的眼睛,让他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心酸加剧了眼泪的流速,他却不觉得自己在哭,“我那么爱你,你可以杀了我,我宁远你杀了我,你可以把我的心挖出来,拧碎了再扔进垃圾桶,可是你不能……我爱你……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要是不认识你就好了,那天我为什么要去吃那顿晚饭……我趴在栏杆上从上往下看见你,我就疯了……我就他妈的爱上你了,我爱你,我爱你……”
卫未一猛地拉开了门锁,季布被他推出门外,连同他放在门口的包和外套。
季布紧紧拉住卫未一的右胳膊,“卫未一,你爱我就听我解释。”
“我不爱你了,你滚吧。”卫未一拼命挣扎着,季布的手从卫未一的小臂上滑脱到手腕,他不敢用力拉卫未一的右手,就那么松开了他。卫未一在他面前“呯”地一声把门关上,从里面反锁。
季布重重地砸着门,“卫未一,你给我开门,卫未一,你滚出来听我解释一句,卫未一,你这个弱智,你欠揍是不是?给我开门。”
门里一声不响。
“未一。”季布的声音软了,他的额头贴在门上,贴着门低语,“我爱你,让我看看你,未一。事情不是看起来的那么回事,你要相信我,你就原谅我这个蠢材吧。”
68
季布出了门,卫未一也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颓然坐倒在门口,听着季布砸门。
他的心口已经被人戳开了,所以他甚至不觉得自己还活着,他昏昏沉沉地倚门坐在地上,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变成魂魄,飘飘渺渺,忽忽悠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疲惫地合上眼,睡了过去,没多久又醒过来,四周静悄悄得没有声息。
季布走了?
这是卫未一的第一个念头,他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打开门,门外什么人都没有,季布走了。他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嘴里有了一股血腥味,他瞪着门口,仿佛还能看见季布最后站在这里的影子。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地,感觉却清晰起来,清晰到连呼吸都在刺痛肺部。
卫未一关上了门,他不知道季布还回不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念头驱使着他,他只知道自己也应该离开。离开这些人,离开这些他爱着,却不爱着他的人,离开这个地方,远远走开,他不知道他恨不恨这个城市,但是他连死都不想死在这里。
他没想带走任何东西,只拎起了一只沉甸甸的工具箱,那是他的全部摄影家当,他只是不想丢掉它,只觉得那才是属于他的。
他要走了,赶紧逃走。他早就该走了。他把季布和那个男孩的照片都删除掉,想起包里还有昨天帮季布买的烟,忘记拿出来了。他把烟拿出来放在平常季布放烟的柜橱里,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沉稳。他想要快些走开,又想要尽可能地磨蹭。
不过他走到门口实在是走不动了,回头再看一眼这里,心口酸疼。他在门口停了一下,撕下一张便签,写下几件他实在不放心的事——不要再抽烟了,不要再多喝酒,不要再跟程剑交往。他用右手写字,有些歪歪扭扭的。最后再想想,还有许多的不放心,可是太多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写了,只好写了一句:保重,我走了。他的许多嘱咐和牵挂都在这句话里了,希望季布能明白。他脑子乱,心里糊涂,实在没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想走开,想走的念头反反复复地在他脑子里,已经不是一天了,这件事最后断了他留下来的希望。
卫未一锁好门,走进电梯,有些希望自己能遇到回来的季布,希望季布能拦住他。可是没有。他拉开大门的时候,清冷的风涌过来,让他咳嗽了一下。外边的车位里也没有季布的车。
他站在门口忽然想到他应该跟什么道别。可是尼玛已经先他一步失踪了。柏远这个时间也许正在把他的情人送回情人的老婆那里。师父那边呢,现在大概还在忙着加班。
他抬起头,这个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天正在被路灯染成橙红色,他想起小时候听别人的奶奶讲的一个故事,一个老是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东西的小孩,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因为太贪婪,太软弱,太想不劳而获了。
卫未一离开了他住的街道,脑子里不断地回想起初遇季布时候的事情,他第一次看见季布,他好羡慕季布,他有他期望一个男人该有的一切。他希望季布能救他,也许错了,他向季布要求的太多了,却不知道季布想要什么。
他想过季布会跟女人结婚,没有关系,他可以谅解,可是没有想过季布另有情人,那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天开始下雨夹雪,这样的天气他的右手总是很难受,他没说过,但是季布有感觉。季布总责备他对自己不在乎,疼痛的神经似乎都不明显,犯愁的时候也不会说出来。其实他不是那样的,他只是不敢说,不敢拿自己的不舒服,或者愁闷去烦季布,季布的脾气其实并不是很好,他生怕自己会成为季布的麻烦,怕自己低落的情绪会传染给季布,让他也不高兴。他在季布面前宁可永远是开心的,或者至少也是做出开心的样子来,他怕的事太多了,生怕会……
他已经给季布找了够多的麻烦。
他不知道别人,或者说聪明人是如何恋爱的,也许那个男孩子很会恋爱也说不定,毕竟季布跟他在一起的照片都是很高兴的,好多张季布大笑的照片。而卫未一自己,似乎很难让季布那么高兴,他纠缠着季布的时候,季布不开心,然后他的手受伤了,就更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事了,再后来的事……卫未一就记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是个笨蛋。
卫未一到了火车站,买了他能买得起的最远的火车票。发车时间很近,快得似乎不给卫未一后悔的时间,他坐火车的次数不多,有些好奇地看着月台上形形色色的人,他上了拥挤的火车,然后看着月台在后退,窗外的景色换成了衰败的城郊和村庄。
他终于检讨够了自己,开始委屈。没仔细想自己负气而走有什么后果,也没想自己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他也累了,头靠在车窗上,他没买到卧铺票,也没买到坐票,他被一群扛着编织袋的乡下人挤到了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他紧紧靠着车门站着,沉重的工具箱放在腿边,他叹了口气,头靠在车窗上。
火车里很热,有人在这里抽烟,辛辣的烟味混着汗臭味,不通气的车厢越来越让卫未一窒息,他转过头来看那些人,有些好奇他们的粗野举止,粗野,却直爽。汗水很快湿透了卫未一里边穿着的T恤,他很难受,不过这种身体上的难受却奇特地缓解了心头的伤痛。
他看着车窗外的夜色,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偶尔一点点的灯火,他猜测那大概是些村庄,或者远处的小城市。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他离开了熟悉的季布,跟一群不相干的人一起,去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却知道那里必然没有季布,而既然没有季布,他也就不关心了。
他在火车上站了一宿,看着车门上不断下去又上来的人,有人在月台上抱头痛哭,有人在月台上欢蹦乱跳。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坐在地上睡着了一会,梦里季布拥抱着他,柔情蜜意地说着情话,醒来觉得眼睛酸疼,知道自己又哭了。
他爬起来想看看外边,结果被面前高耸着又紧贴着车窗的山峰吓了一哆嗦,他从前很少旅游,见到山的机会也不多,乍一看到山,很是吓了他一跳。他站起身,火车继续前行,视野开阔起来,眼前全是连绵的高山。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但是却有些敬畏地看着那些高山,第一次发觉它们跟人力搭建的高楼大厦不同,亲眼见到才知道它们那种巍然沉厚的气韵,不是哪座城市的高楼可以比的。
他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突然伸出手去……然后愣在那里,他竟然条件反射地想要去摇晃季布的袖子,想说,你看你看,多美啊。季布不在这里,他忘了季布不在这里,他把脸贴在车窗上,眼泪流了下去,他真想让季布也看看。如果他能有什么好东西,他总是希望能够拿给季布,现在他看见了说不出口的美,也想叫季布看。
车快要到了终点站,现在火车上的人都有了座位,只有卫未一自己还站在车厢连接处。他想跟季布说说话,不管他能不能听到。
他从兜里掏出一只mp4,打开录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窗外,对着话筒说,“今天是2006年三月五日,我是卫未一,我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他停顿了一会,又轻轻地说,“季布,我爱你。”
69
季布在门外等了很久,知道这一次自己是自作孽,再怎么解释,卫未一眼下正在气头上,也未必信他。等着卫未一消气之后再解释是明智的,可是这个时候,他又不能放着卫未一不管。他在门外既心疼又担心,急得满头大汗。忽然想到该把魏维找来,让他亲自来跟卫未一解释,那样卫未一总该相信了。
他等不得明天,生怕这事跟他母亲或者卫援有关,如果他们再横生枝节,真是要折磨死卫未一了。他给魏维打了个电话,可是他的手机偏偏关机了,忽然想起来,魏维说这几天开学有门功课要补考。他也来不及再等,一边跑下楼去开车,一边给学校系里的熟人打电话,询问教学秘书的电话,随后又打给教学秘书,问今天补考的考场。
一个多小时以后果然就从考场的门口看到了正在答卷的魏维,可是季布接下来也只有等他考完。一面打电话给卫未一,想先安抚他一阵子,可是电话又没人接,他不停地发着短信,长长的短信一条接一条的足够凑成一篇悔过书了。可是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卫未一已经离开了家门。
魏维出来看见季布的时候还以为季布又找他去伪装男朋友喝酒吃饭,随口开玩笑,“一看见你我就饿了。”再看一眼又觉得季布脸色不对,“你怎么啦?又被甩了?”
季布没回答他,拉着他出门上车,一路飞驰,车速快得让魏维的脸都绿了,连话都不敢说,生怕分了季布的心,一个不小心就连车带人地把他葬送了。
季布却开始说了,把前因后果极其简练地说了出来。
魏维挠了挠脑袋,大概是明白了,最后说了一句,“真活该。”
季布铁青着脸无话可说,魏维却很觉得有些受用,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季布满头大汗的样子。他早就想见见季布的正牌情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满口答应要帮他说明白。
“谢谢你。”季布沉默了一会,忽然道谢,说得很真诚。魏维一笑,难得的事都在今天碰上了。
季布在卫未一门前又狂敲了一阵,里边什么声音都没有,魏维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生怕有邻居找来骂季布,再把自己给捎上。“你用钥匙试试看,说不定他后来心软了,又不好意思给你开门,就把里面反锁的打开了。”
这句话提醒了季布,他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可是终于拧开这扇铁门的时候他却不觉得轻松,反倒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打开门,屋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却看不见卫未一的影子。
季布的第一个反应是卫未一自杀了,随即想到这个非常可能发生的事故他今晚竟然没有早些想到,汗从他的额头滴进眼睛,他揉了一把眼睛,胆战心惊地跑进卧室去,没有,再跑进浴室,猛地拉开浴室紧闭的门,还是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暂时庆幸,还是更加恐惧。
他费了半天力气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卫未一打电话,可是卫未一的手机又在沙发上响起来,情况跟从前的那天早上很像,只不过季布确定卫未一这一次肯定不是出去给他买早饭的。他抓起卫未一的手机,恨不得把他的手机捏碎。
魏维从进屋开始就站在门口,看着季布狂躁地跑来跑去,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季布,这个是他给你的吧?”
季布回过头来,看到魏维拿着一张便签,似乎正在读。他阴沉着脸走过去接过那张便签,看着上面卫未一那歪歪扭扭的字体:
不要再抽烟了,
不要再多喝酒,
不要再跟程剑交往。
保重,我走了
——卫未一
他的手抖了起来,一遍一遍地看着那几行字,仿佛还能看出更多的字来,看出卫未一的眼泪,卫未一的伤心欲绝,还有卫未一平素里,对他生活习惯的那些嘀嘀咕咕的抗议。
魏维笑了笑,他突然有些可怜季布,“他真爱你,季布。”
季布没听见他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那张便签上的最后一句话,【保重,我走了。】怎么可以走呢,来的时候说来就来,不管自己愿不愿意,硬挤进来,走的时候说走就走,干干脆脆。他把那张便签揉成了纸团,一股怒火冲上胸腔,就想要把那纸团狠狠丢掉,可捏在手里却总是舍不得松开,最后塞进了胸口的口袋里。
魏维看见泪水含在季布的眼睛里,看着这么一个男人哭是很让人难过的事,而且似乎也不太礼貌。他沉默着告辞了。
季布拿起笔,又写了一张便签,是写给卫未一的,告诉他,自己去找他了,如果这个时候他又回家来了,一定要等他一会。
季布出了门,却不知道到哪去找卫未一,他想起卫未一从一开始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就在不断地说,他不会缠着自己一辈子,实在不行的时候,该走的时候,他就会走。他一直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才知道,卫未一从来也没有把他的身边当做过自己的家,他只是寄居在自己身边,爱情大概是他们此生唯一的纽带。可是,实际上的卫未一没有家,也没有根,他离开了自己,自己就找不到他。
季布觉得心疼,已经太晚了,他知道是自己错了,可能一直都没有正确过,他没有留过卫未一,他只是以为卫未一不会走。
或者季布本来就是个只在意这个世界,却不在意自己的人,所以他爱上了卫未一,就直接把他当做了自己人,甚至视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于是就一起忽略掉,眼睛只是紧盯着这个世界。
卫未一失踪前没有联系任何人,除了摄影器材,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没有身份证,没有多少钱,只有随身的衣服。季布日夜奔波,找了警察,找了私家侦探。一个平素跟他有些交情的刑警就事论事地告诉他,以他的办案经验来看,在这种情况下,失踪者可能是选择了自杀而非离家出走。
季布没有理会他的话,托了很多交情,想方设法请各地的警察帮忙,柏远也在帮他找,只不过他帮不了多大的忙,反而赞同那位刑警的话,“我以前被陈莫甩了想自杀的时候,也想抱着照相机跳悬崖——除了陈莫就是摄影,我总得有点什么陪着。”
季布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看着柏远,季布在这些日子里虽然不见得怎么特别悲伤,却越发沉默了,他的头发凌乱了,眼圈青黑,仿佛老了很多,他听柏远说完,也只是慢吞吞地回答, “那么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我得把他找回来,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外边。”
柏远的眼圈有些红,他已经不觉得卫未一还活着。他观察季布的表现,发觉季布奇怪地越来越冷静,他猜测季布在心底里或许也认为卫未一已经自杀了,可是季布的这种冷静和有条不紊,似乎是表明,他已经打定主意哪怕是花上一辈子也要把卫未一找回来,不论找回来的是什么。然后呢?大约季布会陪他一生,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卫未一。柏远忽然想名字是不是诅咒,季布这个一诺千金的名字,可能真给了季布非要信守诺言的命运。
70
卫未一发觉自己来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小城市里。他拎着沉甸甸的摄影器材,在这个小城市里穿行,这里有一条街直贯南北,那条街很短,他步行便可以从这座城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他在形形色色的人身边穿行,这里的街道乱纷纷的,三轮车可以在市区里乱按喇叭,街上的车不是特别多,孩子们可以在没有斑马线的地方追逐着穿过马路,这里的车速也没有那么快,车辆会躲避行人,顶多是司机探出头来大骂一句。
卫未一随意地乱走着,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该做些什么。他觉得肚子饿了,钱包里剩下的钱已经在上次肚子饿的时候花光了——要么就是放丢了,总之,现在他没有钱,没有手机,他回不去,也走不了。
他在街边坐了下来,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以前一天不吃饭没有什么,可是现在却受不了。被季布养成的那些严格的作息习惯,并不因为他没有了季布就打算自行消失。
卫未一有气无力地坐在异乡脏兮兮的街道边上,终于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到了谷底。
他想着自己的糊涂人生,开始的也许就不光彩,就像所有被父母忽视的孩子都会怀疑自己是被人收养的一样,他从小也这样猜测过,所以程剑说他不是卫援亲生的,是他母亲跟别人的私生子,他是相信的。
卫未一也许诸事不留心,不在意,可是却不傻,只要看卫援在遗嘱上排除了他的继承权,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心里还是当卫援是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那滋味不好受。其实卫援本来也不用对卫未一有多好,只要有父亲这个角色存在着,卫未一想起来的时候就会觉得很安慰,何况他从来也不觉得卫援对自己很坏,顶多只能不算是特别好。
只不过他知道自己一旦成年之后,就不应该再拿卫援的钱了。所以其实就算季布不拿走他的信用卡,他也很久没有从那里面划钱了。他实习换来的薪水很微薄,只是这段时间他要花钱的地方也并不多,所以连季布都没有发觉。
但是,卫未一不再花卫援的钱,那只是因为他觉得卫援给他的已经够多了,没有义务再给他钱而已,卫未一自己本身对于金钱和经济的概念并不是很强。没有钱对他来说,就只是不去买新衣服新玩具而已,那些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何况季布看见他没有什么的时候自然就会去给他买,季布送他东西他自然更开心,比他自己买要高兴多了。再有花钱的地方那个顶多就是发觉打车的时候钱消耗得很快,那就搭季布的车好了。
所以,他还没有真正尝过一分钱没有的滋味。以前钱对他来说没有特别的意义,他没有觉得自己很有钱过,但是也不知道没钱意味着什么,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可以独自花钱,钱就是一些可以换东西的票子,仅此而已。他不是一个奢侈的孩子,小时候他觉得商店里的东西都是他的,所以他也不急着换回很多来,都是想要的时候才去拿——更何况还有很多时候,他更喜欢从别的孩子手里抢东西。只是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是他的了,他什么也换不了。
只是肚子饿这种事实在是太屈辱了——这些天没一件事不让他觉得屈辱。他不想看路人探询的眼光,干脆深低着头,让头发挡住眼睛。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终于想到他的人生真是没多大意思,还不如结束了的好。
出了这座小城就是中国很著名的一座大山,也许他可以给自己挑一座僻静的山崖,永远沉睡不被人打扰。可是他又想起来,从这儿到那座山也还有好远的路,如果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会不会饿倒在半路上。要是那样的话,他真不如找个下水道跳进去算了,他会成为一条电视新闻,让很多人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忍不住笑。不过他的一生本来就是一个笑话,干脆就以一个大笑话结尾也没有什么了不得。
他就那样任由自己胡思乱想着,忽然意识到有个小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站到了他面前。他不想冲小孩喊滚开,只好任由那个小孩子看自己。
他继续深深地低着头,忽然间眼前多了十元钱,攥在小孩的小胖手里,“哥哥,给你。”
卫未一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他正挺着小肚子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十元钱,见他不要,便把钱放在了他的膝盖上,转身就跑开了。
卫未一回头看见他跑到一个小女孩身边,那小女孩高他半头,看起来比小男孩大一些,大约六七岁了,她开始责备自己的弟弟,“你真傻,他不是要饭的。”
“怎么不是?”小男孩不服气地反抗着,“你看他也是背个包,坐在路边。前几天咱们看到那个母亲病了,不能念书的姐姐不也是这么讨钱的吗?我爸爸也给她钱了。”
“那才不是呢!”小女孩不好意思地偷偷瞥了卫未一一眼,“你看他面前的地上也没有用粉笔写他为什么讨钱啊。他可能就是身体不舒服了,所以坐下休息一会。你看见他的鞋了吗?那双鞋哥哥也有,是名牌,很贵的。你可真傻,如果人家不是乞丐,你却给他钱,他会觉得你羞辱了他。”
“什么是‘羞辱’?”小男孩眨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问他姐姐。
“就是会生气,会骂你。就像我诬赖你是小偷,你也会生气一样。”那个小姐姐做了直观的解释。
小男孩吓坏了,“那咱们快跑。”说着拉着小女孩就跑,小女孩本来就觉得不好意思,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也正看着他们,吓得一吐舌头,两人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剩下卫未一傻在那里,看着膝盖上的十元钱,现在想还给那孩子也不成了,两人都跑得没了影。他拿起那十块钱,有点发懵,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被一个孩子当成乞丐,还施舍了十块钱。
他想那个孩子也许会回来要回他的零花钱,可是一直到天快黑了,那孩子也没有回来。他站了起来,手指玩弄着那张可悲的十元钱,很想用了它,可是又拿不准怎么用,是拿着十块钱坐车上山呢,还是买一块面包?他忽然笑了起来,想着自己可真是天下最可悲的人,竟然想要拿一个孩子的十元钱去自杀,那孩子是想帮助人,不是想拿十元钱去谋杀。他去死可以,不过可真玷污了那孩子。
最后他去路边买了一块钱的水,和两元钱的面包。坐在路边吃起来,肚子填饱的感觉让他好受了一点,想起他第一天在季布妈妈的家里,老头子不准他吃饭。那天他背运死了,一天里被人打了二顿,身上又疼,肚子又饿。就缩在被子里打游戏,希望能忘记疼痛饥饿,后来还是季布端了饭菜给他吃。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矫情,别人给他饭吃他也想哭,那时候他银行卡里的钱足够开个小饭馆,可是他就是想抱着季布哭。为了转变情绪,别真的哭出来,他就出言讥讽季布,结果真的激怒了季布,其实季布也太爱生气了,虽然在外人面前特别能忍,能装。
天很快就黑透了,卫未一决定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坐一夜。这里比他的城市暖和一些,他觉得自己可以在露天的地方过夜,可是到了半夜还是被冻得哆哆嗦嗦,心里也委屈到了极点。
“今天是2006年三月九日,我在一个我忘记了名字的小县城。我的钱花光了,有一个小男孩把我当成了乞丐,施舍了我十元钱,我买了一个面包……这里地产的面包很粗糙,不过很大一块。明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过,我想我现在大概是在流浪吧,感觉……还可以。”他停了一会,眼睛有些酸胀,音调终于垮了,“我真不想活了……希望那个给我钱的小男孩以后会遇见你,希望你能替我谢谢他……虽然你不会听到这段录音,我还是想说……季布,我爱你。”
71
季布走进了自己的家,他怀念这里,不过是因为他怀念拥有外公的童年。那个童年,虽然因为没有父母陪伴而存在缺憾,可是外公是那么慈祥可亲,他的童年很幸福。他挑选了几件外公留给他的瓷器,卖掉,卖出去的时候心头像被刀割一样得疼,晚上他去给外公烧纸,为自己的不孝道歉,他知道宽容的外公总是能够理解他的——现在他真是需要钱。
季慕晗冷冷地看着季布把当初卫援投资给他的钱还回来,“卫叔叔,我不多说了,总之是谢谢您。”
卫援却有些不大舒服,他当初只是说着吓唬吓唬季布,他很欣赏季布,也挺喜欢季布,再说季布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他不会真的跟一个孩子较真,所以他根本没想让他真把钱拿回来,“怎么你要关了那公司了吗?”
“不,还能勉强维持。”季布立即回答了他。卫援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季布从不把话说满,他既然说能勉强维持,只怕就是说其实还不错。
季布低了一会儿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卫叔叔,您……不是未一的亲生父亲吧?”
此言一出,连季慕晗也吃了一惊,卫援愣了半天,看着季布,他已经知道了卫未一失踪的事情,但想到卫未一不过是小孩子耍脾气,说不定只是要让人更注意他罢了,又知道季布正在上天入地的寻找,觉得早晚能找得到,或者卫未一自己就回来了,所以也就一直装作不知。现在季布这样一问,他却颇有些尴尬,季布的问话,倒像是在指责他不负责任了。可是转念一想,又不知季布如何得知未一并非他的亲生儿子,难道是卫未一自己早就知道了,所以告诉他的吗?想了半天,只能尴尬地问季布,“未一知道了?”
季布点点头,“我想未一早就知道。不过他心里还是将你当做亲生父亲看待。那次你去家里劝他离开我——当然我不怪您,您说的都是一个慈父该说的话。未一他听了心里很感动,觉得对不起您,几次说了想跟我分手,是我没同意,不是未一不听话不知道进退。未一说他第一次跟您那样谈话,他说他终于知道您很爱他这个儿子,只是太晚了,他说他以前做了太多让您伤心失望的事——我也知道未一以前有许多不好,但是我希望您能原谅他,您知道未一他就是个笨孩子,他一直想跟您道歉,却不好意思跟您说。”
卫援有些坐不住了,这些话他从没指望听到过,听到后面更是如坐针毡。
季布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卫叔叔, 未一他失踪之前,很生我的气,他……卫叔叔您可能不大了解他,他恐怕没法一个人生活。您知道吗?他的右手始终没有完全恢复,算是有一点残疾,只能勉强使用,不那么灵便。以前我没跟您说的这么严重,是怕您问他,让他心里难过。他还曾经……胃出血过,您也知道那毛病没有人好好照顾,是会再犯的,很危险。最重要的是,他又实在是个实心眼的傻瓜,就知道一条道跑到黑。他很爱我,我们曾经分开过,他那时候情况就很不好,我很怕他这次会想不开,会出什么事。”
“季布。”季慕晗实在听不下去了,出声呵斥了季布一声。
季布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卫先生,我最想跟您说的是,如果未一在您那里,您不必告诉我他到底在哪,但是至少我能放心;如果未一不在您那里,我怕他……会自杀。卫先生,不管卫未一是不是您亲生的,他都的的确确是您儿子。”
卫援解开了领口的扣子,这个矮小的男人有些动情。虽然他厌恶卫未一的父母,有时候也厌恶卫未一,但是那也是因为卫未一实在太可气可厌了,他心里还是希望卫未一好的,虽然管束得一直不得法,内心深处在对卫未一的管还是不管之间也始终有矛盾,但是,季布说得没错,那是他的儿子,他养了他这么多年,不是没有感情。“季布,别说了。我不知道他在哪,我以为他只是在跟你耍脾气,我不知道这么严重。我马上会想办法找他。”
可是季布听了并没有什么轻松的反应,反而更沉重,卫未一不在卫援那儿,那就更糟糕了。
“季布,你还有完没完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季慕晗再也听不下去了,“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就非得找男人干那些下贱事呢!人家走了,你还要去找!”
季布看了一眼他的母亲,“妈妈,未一手里拿的那些照片是您叫人拍的吧?”
“你还有脸问我这些事?”季慕晗说的很严厉。
季布看着他的母亲,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妈妈,我不能怪你。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怪不了别人。”
季布很痛苦,可是季慕晗并不怜悯他,她有时候觉得痛苦能让人更深刻一些,逆境本来就比顺境更磨砺人才,她这个儿子本来就该吃些苦头。也许他知道了生活的不容易,就不会再有胆子整日跟男人泡在一起。
“找回了卫未一,你还打算怎么办?”季慕晗看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她心里其实不明白他怎么能变成今天这副没有雄心壮志的模样。
“求他原谅我,然后陪他一生。”季布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激怒了母亲,但是口气很坚决,不容改变。
“糊涂东西,你那个没出息的爹,没养过你一天,你怎么就那么像他?”季慕晗再也控制不住,隔了几十年的怒火兜头盖脸地向着自己的儿子发了过去,“他是个连他爹娘都不要了的畜生,你也是,对不对?我白教养了你这么多年,我真恨没早点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否则的话,我根本就不会生下你。”
季布脸上的表情很怪,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憋了很久,最后他说,“我不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你从没跟我说过。”他吞咽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忍住什么,最后又长长呼了一口气,“不过我想我更像我外公。”
季慕晗立起了眉毛,“你胡说什么?你哪里会像你外公?”
季布低下了头,“外公一生都只爱着一个人,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这件事妈妈也知道,那在妈妈的眼里也是不应该的爱情,可是外公还是爱她。妈妈也许不知道那个女人就叫小晗,外公给你自己的女儿取名为慕晗,大概是因为外公倾慕了她一生。”
季慕晗愣住了,随即脸上有了些愤怒,不知道是对谁的。对季布,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还是对背叛了母亲的父亲。那就像是她逃不开的怪圈。
季布站了起来,“妈,我对您非常愧疚,我知道我对不起您。可是您没有我,还有卫先生,他很爱您,我看得出来。而且,您的生活本来就没有我,所以即使现在没有了我,您的生活也还能继续,可是未一他不一样,他要是没有我,是真的活不下去的——我没有他也一样。”季布走近了她,“妈,我一直不大记得您抱过我,好像小时候就很少,现在您能拥抱我一下吗?”
季慕晗冷冷地抱着自己的胳膊,不肯站起来拥抱季布,卫援忍不住了,“小晗。”他的声音带了些责备,可是季慕晗紧绷着身子,不肯靠近季布。
季布苦笑了一下,“妈妈,您真当我是您的儿子吗?呵呵,您今天这身衣服很漂亮,可是您走出去的时候,还需要搭配一个包吧。那个皮包必须要够大牌,够体面,还要能搭配您这身衣服,对吗?我在您眼里,也只不过就是搭配您身份气度的一只皮包而已。您不关心我是不是难受,是不是高兴,您只想让我够体面,够优秀,够理智。可惜我实在没法达到那么完美的境界,我只不过是一个傻瓜而已。”
季慕晗像是被人打了当头一棒一样,她瞪着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从来也没有这样同她说话过,他现在简直就像卫未一一样直接,不讲情面,不理智。
季布还是不敢跟母亲对视,他转开了视线,可他还是继续说了,“妈妈,我没那么乱,我只有卫未一。我没法跟您解释我跟卫未一是怎么回事,就像我也不知道别人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我跟卫未一在一起,除了是人都会有的欲望之外,还有……他会等我,这让我觉得安心,他心疼我,这让我觉得我的每一天都很暖。我不知道人生到底该是什么样,但是有人事事都想着我,惦记着我,这让我觉得活着很开心。其实我这么说就矫情了,说得更直白一点,我就是喜欢他,很简单的,没有什么原因,别人是怎么看他我不知道也管不着,可我自己对他就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季慕晗的嘴唇微微有些发抖,她的情绪激动地难以抑制住,“季布,你给我滚。两个男人之间还有这么多软绵绵的情谊,你可真让我觉得恶心。你赶紧给我滚,永远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就当我从没有生过你。”
季布转身就走了,刚走到门口。季慕晗猛然尖叫了他的名字。他回过身来看见母亲眼里全是泪水,母亲被气坏了,他站住了,心里很愧疚。季慕晗稳住了自己的声音,“你给我回来。”
可是季布只站了片刻,就离开了家门。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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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小总归是有城市小的好处,卫未一把这条街走一遍,想找什么地方就都找得到了。
他走进了一家卖电子制品的商场,卖摄影器材的小老板很热情,忙不迭地问他要买什么,一面又给他云里雾里地介绍相机。卫未一听了半天,挠了挠脑袋,这人说的话有的是对的,有的是瞎扯,不过他这会儿情绪低落,也不想给人指出来。就直接告诉那男生,他是来卖相机的。
那男生一听说他是来卖的,登时热情减掉一半,不过还算客气,问卫未一想卖什么相机。等卫未一慢吞吞地打开自己包的时候,那男生直了眼,“酷啊,你是职业摄影师吧,我能看看你这几个镜头吗?”
卫未一不想说自己现在只有行头是职业的,不过他点点头,让那男生逐个看了他的镜头,“真酷,你要是卖这个,我可不买,买了在这地方我也卖不出去。”不过他磨磨蹭蹭地拿着卫未一的家伙事儿,有些爱不释手,“嘿,哥们儿,这个镜头怎么也要八万多吧。”
卫未一没吭声,其实远不止那个价。那是季布给他买的,季布自己是个低调的人,可是给他买东西却奢华的很,那只镜头是限量版,季布就喜欢在他身上花大头钱。
“哥们,你打算卖什么?”那男生问卫未一,在他眼里,像卫未一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这么一箱宝贝,真够幸运的了。
可他是不知道口袋里只有七块钱的卫未一的窘迫。卫未一红着脸,拿出一台相机来,“这个。”
男生看了看,真是好东西,“五千。”
卫未一愣了一下,他就算再不拿钱当回事,可他也不傻,“这个买的时候花了四万块钱。”
“电子产品的规则,二手货必打对折,”那男生耸耸肩,“尤其你又在我们这么个小城市卖,在这里高端产品没有买家。”
这是一个现实,把卫未一给僵住了。卫未一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那男生,把那男生看得有些想笑,卫未一这全身的名牌样一看就是个小财主,也不知道抽什么风跑来卖相机,他倒是能借机会捡个漏了。
卫未一皱着眉看着他,略一思索,把相机收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卡片机,“卖这个。”
卖相机的男生登时大失所望,“这个……这个……”
“这个是五千块钱买的,你给我一千我就卖了。不然我就去你门口摆地摊。”卫未一说得认认真真,旁边两个买相机的都看着他发笑。这一次轮到那男生瞪着眼看着卫未一说不出话来,卫未一已经把包重新背上,丝毫不给他留余地了。
男生查看了一下相机,眼下还是流行款,仔细地检查了一下,也的确保养得很好,没有任何问题,卫未一还奉送存储卡,他实在挑不出大毛病,“这个……我卖出去也有点费劲,你怎么说也要让我赚一点。”他摆弄了一下手机,“你要是卖刚才那台相机,我给你八千怎么样?”
“九百,不买我就走了。”卫未一拿回了相机,转身就要走。
那男生连忙把他叫住,这款相机刚出来不到四个月,现在还在卖四千多,九百块钱收了,无论是再卖还是自己留着用都不错。
不过他同意了,卫未一却有点心疼,季布给他买这个就是给他平时抓拍用的,比他原来的那只便携相机更轻些,季布是想给他不大便利的右手减轻点负担。
卫未一走出商场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是把季布给卖了,至少也是把季布的好心给卖了。他找了个小饭店用这钱吃了个饭,他还是平生第一次想到要算计着钱花,头一回知道钱花没了就没了。
吃完了饭,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到哪里去,又开始体会到活着的无聊无措,他坐了直通山脚下的班车,却拿不准自己要不要上山去把自己结束掉。拿着季布的钱去找死,要是季布知道了,一定会暴打自己一顿,他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随即又想到,死都死了,他上哪儿打自己去?
这么一想,卫未一又觉得自己好笑,是不是被季布给管傻了。他坐在车窗边,对着车玻璃笑了,却看见自己映在车玻璃上的影子正在流泪。他抬起手,擦干了眼泪。
下了车,卫未一在车边站了半天,一直到那车开走了,喷了他一身尾气。他的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是旁边的人都在爬山,他也就随波逐流地跟着向上走。这时候是旅游的淡季,来这玩的人多数都是附近的,以锻炼身体为目的的居多,所以越向上走人越少。卫未一低着头只看着路,闷不吭声地向上走,走得又太快了些,最后他忽然发觉身边静悄悄地。
他茫然地抬头,不知道怎么搞的又是只剩下了自己,只是这一次举目四望,却把自己给吓住了,险些跌坐在地上。他大约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只见四周峰峦叠嶂,自己站在一处危险的小路上,虽然路边有栏杆围着,可是脚底下的山谷里飘荡着的浓雾也不知道有多深。
他呆了一会,这个从小没见过山的人瞪着四周高大险峻的群山,心底里还是敬畏。他想等着后面的人上来 ,即使不认识,还是可以同行,可是等了一阵子也不见有人。他自己刚才上山的时候,心思都不知道在哪,浑浑噩噩的,又走得太快了,或许走到了歧路上,正常游人走的可能并不是这里。卫未一叹了口气,如果自己跳出围栏,扑进白雾里,就一了百了了,不是一直想要死吗,这就是最好的一个机会。什么季布啊,就都记不得了,那不是更省心吗?
只不过卫未一马上又想到,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忘了季布。他回答自己的速度很快,那是他绝不希望的。他不能忘了季布,季布是那么好,看着他,自己就觉得活着很开心。他在小路上坐了下来,看着四周雄伟的群山,一群鸟飞了起来,卫未一默默地感叹着,那些傻东西竟然能飞这么高,飞上来干嘛,还不是要落的,就像他,早死晚死还不是要死的。
要是他从这儿跳下去了,季布也不知道,季布一定只是觉得自己离开了而已,他会继续过他的日子,生活总是会继续的。其实即使离开了季布,自己的生活也同样会继续,可他卫未一偏偏不甘心。他不甘心跟这个世界妥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终结果只是这世界唾弃了他而已。可他的生活跌到谷底的时候,季布接受他了,把他重新拽了回去。
他想着自己如果没遇到季布会不会更快乐些,大概是不会的。他可能会活的很混乱,跟不同男人上床,最后嗑药,不停地跟人打架,被打,也许最后会捅出什么大事来,被人打死在哪个阴沟里……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没什么可隐晦的。季布怎么就喜欢上他了呢,就算季布的确是喜欢男人,可也轮不到他的份啊。所以他真有资格责备季布吗?他当初不是想,像季布那样的人,能抱抱就不错了吗?
他想不出所以然来,就是觉得自己又饿了,爬了半天山了,当然会饿。他从包里拿出面包和饮用水,吃着吃着忽然觉得自己这是在搞笑吗?想着来自杀,结果却在悬崖边上大吃大喝。
他想起以前,他饿了也不一定要吃东西,自虐的感觉有时候还挺舒服的。他跟季布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季布说他大概是在体会活着呢,有时候活着就是感受,感受快乐,感受兴奋,感受痛苦,快乐就像虚幻,而痛苦更强烈一点,所以痛苦的时候也会更强烈地觉得自己还活着。
说那话的时候,季布坐在椅子上,他坐在桌子上,穿着短裤,脚丫踩在季布的腿上,季布说完话在他的膝盖上吻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把他抱上床。他那时候觉得季布好像真的很疼爱他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膝盖上是热的,带着季布唇上的温度。
他擦了一把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那为什么还跟别人在一起,以前的好都是作假的吗?可他也忽然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会跳下去,就像他饿了就要去想办法找东西吃,这是季布强迫他养成的习惯,太痛了就会去寻找保护,这也是季布给他养成的习惯,他不敢跳下去,就是觉得季布要是知道了大概会被气死。有一个人把他当做宝一样,他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了,那他又哪敢随便把自己处理掉。
卫未一也困惑,要是他跟季布之间其实什么都不是,也经不起什么,那为什么又会这样?他不了解季布,却能预想到季布的每个举动,那是不是太奇怪了。他不知道季布爱不爱他,可是又知道自己要是怎样了,季布会怎样。卫未一糊涂了,山谷间的白雾像是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闭了一会眼睛,睡了过去。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山间缭绕的雾气散了,不远处一条狭窄的瀑布奔泻而下,瀑布上挂着一道小小的彩虹,卫未一从没见过这么又小又可爱的彩虹,忍不住咧嘴笑了。他站起身,山谷里似乎有人家,可是看不分明,周围的山峰在雾气散尽之后明晰起来,鸟儿已经不见,却听见山谷中它们的婉转鸣叫。
卫未一轻轻地呼吸着,这里虽然有水声,有鸟鸣,可是却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好像是自己的耳朵突然灵便了起来似的。卫未一想了半天才明白,是因为他太习惯了城市的嘈杂声,平时虽然不觉得,但现在背景的嘈杂声一退,才知道宁静是什么意思。
他掏出相机来取景,不一会儿竟然高兴起来,这地方还真是好,不论哪个角度都够美,不像在城市里,要躲开这个,避开那个。他拎着东西又向上走去,心里想着要是能让季布也看看这里就好了,这里的好,是他说不出口的。可他想想,就算季布没有跟别人在一起,也是没有时间陪他穷耗的。他倒像是注定要一个人。
73
卫未一拍了不少照片,有几次太忘情了,身子差点从悬崖边闪下去,吓了一头冷汗。惊吓之后,又想自己可真没骨气,之前想自杀想了那么多,现在又因为差点掉下悬崖而吓了个半死。
不过这条上山的路比卫未一想得要艰辛得多,最后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拍照了,爬上山顶的时候,他累得两眼一抹黑,像死狗一样趴在一块平整的地上,动都不想动了。
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听见一个老头问他,“小孩,你这是累哭了?”
卫未一有些不好意思,顶峰上有好几个人,他们都是从主路上上来的,没有卫未一这么累。
卫未一擦擦眼睛爬了起来,跟他说话的是一个有一头灰白头发的矮个老头。这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有一张略有些扁的圆脸,和一双细长的小眼睛,不过那双小眼睛很有神采,他看起来就像个聪明人,季布也有那样的眼神。
卫未一不大善于跟人打交道,他不想冒犯这个老人,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摇摇头。他的两条腿都在发颤,只好重新坐在地上,他渴的要死,从包里拿出水瓶,只喝了一口,水瓶就干了。这里还不是旅游的季节,山顶上只有三五个人,根本就没有卖水的地方。
有人注意到了卫未一在跟空瓶子较劲,递了一瓶水给卫未一,“喝我的吧。”
卫未一看了一眼拿着瓶子的那只手,他手腕上带的手表价值不菲。卫未一没有接那瓶水,那人又解释了一句,“拿着喝吧,还没开封。”
卫未一接过来,他不喜欢仰头看人。费了半天力气靠着一块石头站了起来,扭开瓶盖仰着脖子一气喝光,“谢了。”随手又把空瓶塞回自己包里,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那人。
卫未一记得自己卖相机的时候,他好像就站在身边,现在又遇上了。卫未一不喜欢他的眼神,那双眼里带着贱兮兮的微笑,仿佛连陌生人都想讨好似的。天下哪有白给的好处,季布说的那句类似的话叫什么来着,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好像是这句,他当时还赞叹地说此屁有理甚合我意,结果被季布绊倒在床上。
卫未一又陷入了回忆,那男人好像没把卫未一给他的尴尬放在心上,反而误以为卫未一很温顺,“一个人旅游?”
卫未一抬起眼睛恍恍惚惚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相貌一般,气质就那么回事吧,卫未一满脑子都是季布,看谁都会拿来跟季布比一比,结果他看谁都觉得没人样。
那男人却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清秀的男生,看他年岁好像只有十七八,看起来又有些失魂落魄,像是个离家出走身无分文的孩子。现在他同这孩子说话,那孩子只用一双长着长睫毛的漂亮眼睛看着自己,像是可以容忍他的搭讪,便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极尽善解人意之道,“不太痛快?下山的时候一起走吧,晚上回到市里,我请你喝酒怎么样?但愿我这个老人家不会让你太无聊。”
若是再往前两年,若是在某个酒吧里,卫未一可能会骂一句“操”然后摇摇摆摆地走开,但是今天卫未一没有那个精力,“我喝不了酒。”
虽然卫未一的口气有点不屑,但那人却好像得到了鼓励,“那一起吃个饭好了,我还有几个朋友,跟你年纪差不多,说实在的我不大放心你一个人,你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交个朋友,一起玩怎么样。”
卫未一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给了自己一瓶水,这份恩情很大。卫未一心里很厌烦,“我卖相机的时候好像见过你……还有你旁边一个小男生,他没跟你一起上来吗?”
那男人笑了,好像更高兴了一些,“你还记得我。我的那位小朋友爬山爬到一半就下去了。我还一直担心你,是不是钱包丢了?没关系,我可以借你钱,出门在外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
“孩子。”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的老人忽然开口,卫未一回过头来,看到老人皱着眉头,看着那男人的脸色很有些严厉。这个老人显然看出来有几个臭钱的中年男人有意要笼络那孩子,那孩子年纪又太小,他想出声提醒那孩子离家在外不要被人骗了,但是又不好一下子说的太明显。
卫未一知道老人的意思,心里有点感激,不过他的处理方式有点刺激老人家。他回过头来看着那男人,“你是想跟我上床吧?”
那人一愣,不好意思说想,也不愿意说不想。结果就僵在那里。
卫未一说,“你这个死同性恋是觉得我现在正好没有钱,所以可能会冲着你的钱跟你上床吧?”
那人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无意冒犯。”他的眼神有些变化,说不上是尴尬还是恼火,可是又舍不得转开眼睛走开。
卫未一有些屈辱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有点癫狂。他忽然想到,原来自己以前就是这个德行啊,自以为有几个钱,就可以连哄带逼迫地拐人上床。现在想想才知道自己可真猥琐,季布到底是为什么会接受自己呢?可怜自己?还是季布瞎了眼?他想不清楚,他这样的人是不是就应该离季布远一点。他不知道自己对于季布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季布可以容忍他,但是,却不需要他。
那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悲,便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走开,最后见卫未一脸上又似乎有些悲哀,还以为他在决心把自己卖掉。
“我只是想跟小朋友交个朋友。”那人笑呵呵地说,他心里一阵兴奋,以为自己已经勾搭成了一半了。他早就瞄上了这个看起来在离家出走的漂亮孩子,说什么也不愿意放着现成的便宜不捡,怎么都要试一试。
卫未一歪了歪嘴,似乎是一个笑,“好啊。”
卫未一放下左手拎着的包,“刷”地一下干脆利落地拉掉右手的手套,把身边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这么个清秀漂亮孩子,右手却满是烧伤的伤疤,他带着手套的时候旁人还看不出他的手指微微有些佝偻,现在一看之下,颇有些骇人。
那男人还算修养好,没露出什么惊恐恶心的表情。卫未一笑了笑,故意要恶心他,“我身上全是这样的烧伤,你还想跟我上床吗?”
中年男人尴尬万分,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就走了。
卫未一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恼怒,只是最后却有些悲哀。他回过头来,看到那老人正用一种略有些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他有些不舒服,低头把手套戴回去,一边小声说,“我是骗他的,我身上没有烧伤。”
“哦!”老人似乎如释重负,小眼睛里闪出了笑意,“那就好,那就好。”
卫未一不习惯陌生人的关怀,自己有没有烧伤,与他一个陌生人又有什么关系?但是看他年岁很大,衣着纯朴,神情温厚,眼睛里的光也很真诚,所以他也没说什么。
老人倒接着说了下去,“你这奇怪小孩,你费那么大力气爬上了山顶,却不看风景,光盯着脚下,你是干嘛来了?”
卫未一愣了一下,举目四望,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周,这地方,真他 妈漂亮。他又想起一个词,壮阔,这里就是壮阔。他要是从这里跳下去,就什么都不是什么,立刻就会被这里淹没,他太小了,不值得死。
他沉默了,坐在山顶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呆呆地看着风景,甚至都忘记了拍照。
74
山顶的温度很低,游人渐渐下去了,只剩下一老一少。老人悠闲地举着相机拍照,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卫未一说话,“孩子,你怎么不跟朋友一起来玩?”
“我没有朋友。”卫未一坐在地上赌气说。
隔了一会儿,老人又问他,“你父母知道你独自出来玩吗?”
“我也没有父母。”
老人放下相机,“你这小孩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怪不得看着冰冰凉。”
卫未一这些天一直神思恍惚,愣了一下才知道老人在开玩笑,他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终于说了一句比较符合常理逻辑的话,“我家人不大管我。”
“这年月不负责任的大人是越来越多了。”老人叹了口气,“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卫未一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老人也没再问,“我要下山了,你走不走?”
卫未一呆着脸没有什么反应,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老人看看天色,有些犯难,“再晚一会下山,等不到走上大路天就黑了,你一个人走迷在山里,那可危险。山上也没有旅店,这个季节山上太冷了,在这儿过夜,一定会冻死的。”他看到卫未一听了他的话,脸上有些迷茫不知所措,就想了个主意,“我是一个独居的老头子,你要是身上钱少不愿意住旅店,就跟我下山去,在我家里住一晚上,你可以住我孙子的房间。明天你要是想好了,决定回家了,老头子可以借你车费。”
卫未一没有主意了,可是既不想冻死,也不想一个人乱闯进山里饿死,那可太惨了。有人带他一起下山,他就应该跟着下去。
下山的时候,卫未一连摔了几个大跟头,额头都碰肿了,最后反倒被那老头扶着走。卫未一心里觉得窝囊至极,偏偏那老人走得稳稳当当,好像上上下下这么高的山全都不在话下。还慢悠悠地跟卫未一说,“你没听人说过,上山容易下山难么?那话可不是逗趣儿的。再说,你上山的时候一定也走得太急了,年轻人就好如此,做什么事都一味着急。人一辈子,爬坡的时候多了,有时候爬上了一个高坡,刚喘一口气,觉得意气风发了,想指点江山了,下一步就跌下坡去,摔得满头包,可是呢,这时候也别灰心,再走几步,还能登顶。要知道这就是人生,起起伏伏的,没什么大不了。小孩,你一个人跑出来,是不是也遇到挫折了,我看,多半是高考没考好?”
卫未一没吭声,却笑了一下,他倒是不在乎高考的。
其实老人也知道他离家出走大概不是那个原因,他虽然看起来是考大学的年龄,可是现在却不是高考发榜的月份。老人只是想拿不相干的话跟他聊天,人要自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能看出来的,眼前这孩子就带着那种神情。他不知道这孩子刚开个头的人生里有什么事至于把人逼到绝路上,不过他却知道一个人在二十岁时想自杀的事,到三十岁时再回想起来就会觉得无谓,到五十岁时就会觉得好笑了。
老人家住在距离山最近的一栋楼里,两室一厅,装修得很简单不过却很舒适。卫未一进了老人的家门就累得倒在沙发上起不来。偏偏老人又叫卫未一去帮他做饭,卫未一待在陌生人家里拉不下脸来不去,只好去厨房帮忙。这一通忙活下来,卫未一哪还有功夫伤心难过,只盼着早点吃晚饭,然后躺下休息,这会哪怕让他躺在客厅的地毯上睡觉也行了。
一顿晚饭下来,老人话不多,卫未一又累又饿,话就更少了。马马虎虎吃完晚饭,老人带他到孙子卧室去休息。卧室的灯一打开,卫未一就被挂得满墙的摄影作品弄得目眩神迷。
老人很骄傲地指着墙——那都是他孙子拍的。卫未一瞥了一眼摄影作品下的签名,他不但知道这个名字,看过他的作品,而且他还在柏远的个人作品展上跟这人有一面之缘。他还记得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年轻男人,不是很英俊,但是眼睛里总是很有精神,现在想起来,他的确长得很像这个老人。卫未一还记得他的血统很乱,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现在定居国外。
老人一个人去看电视了,卫未一在那个人的床上躺下,开着灯看着满墙的照片,想着他的祖父一定很爱他,整三面墙的照片就像许多段旅途的印记,他一定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美景,可是不论他走到哪,这里都有一个替他收集照片的人。卫未一很羡慕他。
卫未一全身酸疼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想起这个摄影师,就想到柏远作品展上那个坏脾气的季布,再想到那天晚上季布突然打来的柔情蜜意的电话,现在想想季布好像是要跟自己表白似的,可惜了。自己那天要是不那么任性,当天晚上就去季布家里,那就好了。过后又想到后来发生的事,他的手坏了,季布再也没离开他,幸亏如此,要不然他可真活不下去了,要是季布不那么尽心地照顾他,没有带他去国外手术,那他一定残废得很严重,那他心里该有多窝囊啊,根本就活不了了。季布很喜欢自己吧?喜欢自己什么啊?自己就像是个废品。一定是季布他妈妈喜欢收集旧货,所以季布喜欢收集废品,他们可真是母子。
他突然把被子掀起来盖在头上,他很想季布。又有些无名的愤怒,他从被子里伸出手去,在椅子上搭的外衣兜里摸出MP4来,在被窝里小声小气地说,“季布,今天我跟一个陌生男人回家了,现在躺在一个男人的床上,你生气吗?”
他发泄了怒气,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就累得沉沉睡去。
75
季布在家里,在他跟卫未一的家里接待了陈乐。
她看了季布一眼,有些忍不住发笑,“季学弟,你看起来可不好啊。”
季布没回答她,从烟盒里拿出一只烟来,她随手拿起打火机想帮他点上,不过季布又把烟拧断在烟灰缸里,淡淡地解释了一句,“抱歉,我正在戒烟。”
她笑了笑,顺手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掩饰了尴尬。她修长的美腿交叠起来,一双眼却看着季布,“我很好奇同性恋到底对异性有没有反应,我能试试你吗?”
季布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却有丝明显的警告意味,她一笑也就罢了,不想真的惹恼了季布这小子。“我说你,真不想跟我合作吗?”
“不想。”季布摇摇头,口气却很坚决。
“现在不想了,那你当初干嘛花那么大的力气?”她白了季布一眼,“你的小情人,他的手好了?”
“劳你关心十分过意不去。”季布平静地说着,眼睛里也黯淡无光,整个人仿佛就要马上断电关机了似的。
她看着心里很是纳闷,有意撩拨了几句,季布却始终不为所动。
“都是因为我非想要报复程剑不可,才把时间精力都搭出去,结果……我要是多花些时间陪我的爱人,恐怕他也不至于不相信我。我现在失去了他,还找程剑干什么?程剑说不定明天自己就被车撞死了,早死晚死不都是死吗——我现在才觉得未一这话说的很对。我不想再关心程剑的事了。”
她愣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事情变的十分棘手,她试探性地想要笼络住季布,“需不需要我的人帮你找人?”
“用不着,你不要吓着他。”季布的眼睛里终于有些神采了,似乎随口说出似的,“要是我知道你们的人在找卫未一,我可不会放过你。”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她赶忙说,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不过她很快又转出笑容来,“不过看在过去你我交情的份儿上,我还是愿意跟你透露一些关于程剑的事情,你不想再管这些烂事可以,不过听听也不坏。”
季布没有说话,她得到鼓励,笑着说下去,“但是我也不能真正地告诉你,几事不密则不成嘛。”
季布冷淡地笑了笑,“既然你胸有成竹,就尽管自己去做吧,不必告诉我。他要是死了,我也是很高兴的。不过猫有猫的道,鼠有鼠的道,我本来就不该跟老鼠凑合在一起。我说了我不再掺和你们的事了,就不想再听你说了。”
陈乐挑起了眉头,“你能把他送进监狱,对不对?”她忽然单刀直入,截断了季布的话。
季布疲惫地向后仰靠在沙发上,闭了会眼睛,“然后呢?他有的是钱,判他死缓,他进了监狱,过些年死缓就会改成无期,再过些年无期又会改成十五年,十五年又会改为五年,总之,他至多在监狱里待上五年到十年。呵呵。”
“只要他进了监狱,我就可以让他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我看他还有本事贿赂哪只猫?”她笑了笑,“他早就不得人心了,盼着他死的可不止是我。他没了钱,就没有推磨的鬼了。我现在犯难的只是他这些年拿钱把猫都喂饱了,想把他送进去可不容易。”
季布抬起了头,看着那个美艳的女人,忽然有些敬畏,“你已经把他的人都控制住了?”
“差不多,那些东西根本不算是人……呵呵,总之只要他进了监狱,我就可以在外边让他彻底一无所有。他还想兴风作浪?要是他被判了死刑,挨了枪子儿那还算他运气,一旦他到了落魄的时候,恐怕用不着咱们,自有旁人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呢。”
季布思索了一会,终于说道,“你有他的证据吗?最好有,这样容易些。”
“他是个二百五,不过要拿他的证据却不特别容易。”她叹了一口气,却是心满意足的模样,“可我还是拿到了。”她又笑了,看起来几乎像个天真的小女孩——只是外表,季布提醒自己,那个把她当做小女孩的蠢男人就快要被她弄死了。
“你有把握把他送进去吗?”
季布权衡了一阵子,终于开口,“中国有一个特别好的司法习惯,叫做‘严打’。”他似笑非笑,说不上是不是在嘲讽,“每遇到这种时候,各地都会狠狠抓一些典型,铲除一批黑社会,整顿的力度要超过正常时候。每逢这个时候,各地的黑帮头子多数会到外地躲避灾祸,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你要从现在开始,拖住程剑,不要让他离开本市。”
“可是现在没听说……”她说了半句,忽然意识到季布绝不会是凭空说这个。
“今年是零六年,后年就是零八年,要严打就在今年。”季布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像是一个苦笑,“猫有猫的道,鼠有鼠的道,我早就不该跟程剑结交,根本不必……我真是蠢,怨不得……。”他抿了抿下唇,“我知道他的事本地的司法部门不管,不过我外公有一些旧相识还没有卸任,我会在上面运作,他会被定性为‘黑恶势力’专案调查,判刑也是一定的。不过我能做的事到此为止,之后的事就是你的了。”
她面露微笑,连连点头,这就是了,季布的手能伸到的地方是她万万碰不到的,如果没有季布她只能继续等待机会,当然她能做的也是季布万万做不到的事,她向季布伸出手去,季布握了握她的手。
送走陈乐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季布抽出一支烟来,刚放到嘴边又拿下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如果未一现在还在这里,他一定会觉得胸中一口闷气终于能舒展开了。可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走进卧室里,第几十次默默核对着卫未一带走的东西,一包摄影器材,一只MP4播放器,哪件衣服哪条裤子,钱包里大约有多少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自己钱包里的卫未一的身份证,颓然地想着他到底在哪呢,连这个都没有,那就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吧,那么一点钱,现在早就该花光了,前几天他还期待着哪个朋友能接到卫未一的求助电话,或者卫未一自己回来取银行卡。可是现在他已经快要绝望了。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卫未一也许真的不再活着了,但是他不敢想下去,他想起从前的卫未一,虽然怪癖了一些,可却是个活泼的孩子,是他把那孩子一点点地弄得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现在又……
他在没有了卫未一的床上躺下,继续失眠。想着自己的愚蠢,自己为什么要在别人身上花那么多时间,明知道卫未一朋友很少,很寂寞,却不肯陪着卫未一。卫未一已经跟他说过几次了,他都没在意,也许卫未一会因此觉得自己不关心他,出了那事之后自然会以为他的时间大把的花在别的男孩身上。如果自己在卫未一身上用足了时间,就算有那样的照片他或许也不会那么生气,随后又想到自己是不是糊涂了,要是自己不去招惹程剑那个蠢货,又从哪来那样的照片。
他想到后来就想冷笑,原来自己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不管什么事都驾驭得了,现在毁了,吃亏了,自己吃亏就好了,为什么委屈要给卫未一受着呢。那孩子是招谁惹谁了了,想到后来,又是满腹怒火,却全是在跟自己生气。再想到卫未一或许已经……就开始心口酸疼。折腾到最后,躺是躺不住了,只好在窗边站着,看着楼下的灯火发呆,最后看着又一个白天慢慢降临。
没有卫未一的生活很寂静。他站在窗边,看着这城市又一个冰冷无望的一天开始了,今天注定没有卫未一,那么明天呢,后天呢,如果他总是找不到卫未一,他到底该怎么办。
76
“我常跟我儿子和我孙子说,美景无处不在,只是瞧你有没有那份心境看出美景来。”老人走在前面的山路上,这条小路不算难走,眼下正是春日,这条路的尽头就在繁花深处,“杨万里说‘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就是这样。心境不对,愁病难避,春景再美,终究没心思看。”
卫未一愣了一会,他正在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一大早就被老人叫起来,老人自告奋勇地给他当向导,要带他走进大山深处看看。还叫他背了个双肩包,里面塞满了老人让他背的食物和饮料。
他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环顾四周一圈,“这里是很美。”说完话他顿了一下,惊诧于眼前那长满黄绿色草的山坳,他看得呆了,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取景拍照。
老人唠唠叨叨地说,“我孙子也很喜欢这里。我昨晚看了你拍的照片,你比我孙子在这儿拍的好。对了,我知道几个摄影比赛正在征稿,我把地址给你,你也投投看,我看你将来不会比我孙子差。”
“我的摄影手法走的是野路子,我总觉得不精致,我没念过大学,没在大学里学过摄影。”卫未一说的声音有些轻,“说我拍的好的人,要么是我的爱人,要么是我爱人的朋友,所以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拍的好不好。”
“当然好,”老人差点立起眼睛,仿佛谁把他激怒了,卫未一吐了吐舌头,老人的口气强硬的像是在训斥他,“少年人有自省习惯是好的,但是可不能怀疑自己。”
卫未一挠了挠脑袋,他太不习惯被表扬。
老人的语气缓和了,好像也知道自己刚才脾气太大,“我儿子也是摄影师,他就没有在学校里学过摄影。他以前开了小工厂,后来有一天他拿起相机,想拍照,于是就那么一路拍下去了。摄影而已,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有一种作品,虽然它可能有短处,可却能自成一种风格,这就是难能可贵的上品。至于技巧,我觉得你的技巧还不错,虽然稍欠火候,不过那都是可以慢慢修习来的。呵呵,你的小女朋友倒挺有眼光,知道欣赏你的作品。”
“嗯,”卫未一想起季布,可是想不出怎么形容他,“他……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老人哈哈大笑,笑得卫未一更不好意思。
老人带着卫未一继续向山上走,卫未一有些喘,好在老人走的不快,“小孩,你这么喜欢你的小女朋友,怎么还自己跑到这儿来了?我也没见你拿手机,你这个年纪的小孩谈恋爱不都是一直‘吧啦吧啦’地不停按手机发短信的吗?”
卫未一没有回答老人的问话,老人似乎也只是在自言自语,“我记得,孙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交了个小朋友,他爸爸不喜欢,说小孩子早恋不好,还揍了他一顿。嘿,我记得他自己也是十七岁就找了女朋友,后来还不是生了个聪明儿子。不过后来,那小女孩就不敢直接给他写信了,她就把信邮给我。哈哈,我还记得我孙子每次到我的书房里来取信,都一蹦三尺高。唉,真是羡慕年轻人,恋爱可真是好。”
卫未一想起季布的外公,有个爷爷或是外公可真好。要是季布的外公也在,会比较喜欢自己吗?他总是觉得也许会的。要是季布的外公还在就好了,他说不定能分享一个外公,那就幸福了。“那后来,他和那女孩分手了吗?”
“哈哈,已经结婚了,可惜婚后就移民国外了。听孙子说今年他们打算要孩子。”老人说到这里,喜悦之情已经溢于言表,“说不定我年底或者来年就要做太爷爷了。”
卫未一安静地笑了,他喜欢听老人说话。
“可惜啊,即使有重孙子,却没法四世同堂。”老人叹口气,脸色有些暗淡,“我儿子儿媳先去了国外,然后是孙子孙子媳妇,他们想让我过去,可我老了,不会英语,唉,其实就是人老之后故土难舍。剩下我自己了,我就离开城市,搬回老家这里,买个小房子。我孙子年年回来看我,不像我那个没长心的儿子,所以我只给我孙子留个房间就够了。”老人说完又哈哈大笑,显见并没把自己抱怨的事放在心上,卫未一第一次见到这么豁达的老人,忍不住也跟着他笑了。
老人看着微笑的卫未一,他也喜欢这个肯安静听他讲话的孩子,“你离家出走,是为了你的小女朋友吧。”
卫未一没吭声,其实不是为了他的小女朋友,是为了他的一个大男朋友。
“她跟你分手了?”老人选了个块风景不错的地方准备野餐。“她为什么跟你分手?就因为你的手上有伤?”
“不为那个。”卫未一忍不住开始说话。季布不会为那个离开他,季布不是那样的人,哪怕是不认识季布的人,他也不希望那人冤枉季布,不希望有人说他不好。
“你做错事了?”
“我不知道我做对过没有。”卫未一垮下脸来,“再说我也配不上他。”
“她移情别恋了?要是那样的女孩,离开她也没什么。”
卫未一听了这么直接的一句话,差点没哭出来,丧着小脸低下了头。
“她不爱你?”老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招呼卫未一也坐下歇着。
卫未一咬住了嘴唇,脸色涨得绯红,好一阵子,才用力说出一句话,“他很爱我。”
老人似乎松了口气,他本来还担心这孩子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肯说。老人也许历尽沧桑,但是声音却很柔和,“你离开她,主要还不是因为她不爱你,而是因为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对吧?唉,两个人年轻的时候,总会遇到这类的事。他有钱我没钱了,这个有高学历那个没有了,等等等等,各式各样的问题,然后有人会劝你有自知之明,有人会劝你别理世俗,可是啊,到底怎么决定,只有看你们自己。做了决定,过些年也许你们会后悔,不过也有可能不会,人生可没个准儿啊。再说,年轻人要面对的这一类的事还有很多,还不仅仅是爱情问题,一次就馁了,以后怎么办?”
卫未一低下头,一阵风吹过来,扬起他半长的头发,一株黄色的小花在他的脚边微微颤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只爱我,而且我也害怕他不会爱我很久。爷爷,你见过那么多人和事,你见过……”卫未一没说出口。
“孩子,你可不要问我爱情的问题,那可是太深刻的哲学问题了,那是聪明人都想不透的东西。理智与情感的选择本来是人类几千年都无法解决的难题。”一阵大风吹过来,老人闭了闭眼睛,似乎在躲风沙,又似乎是在思索,“我想最简单的答案就是——那是因人而异的。一般来说,傻瓜比聪明人更容易得到幸福。我们二十岁的时候,觉得感情要胜过理智,三十岁和四十岁的时候我们瞧不起感情,后悔年少轻狂。可等到了五十岁以后,我们又觉得这一辈子争来争去的到底是为什么呢?名利?什么意趣呢?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最后就发现啊,这一辈子竟然成了一个圈。到老了,儿孙都大了,自己也老了,寂寞躲都躲不开,这时候你只有回忆是最珍贵的,你不会记得你赚了多少钱,那些失去的权力回忆起来更是只能增添失落,所以你愿意回忆起来的全是细碎的事,小事。”
卫未一的鼻子酸了,他抽了抽鼻子。
“回家去吧,你的小女朋友可能急的在家里哭鼻子呢。”老人笑呵呵地开着这位小友的玩笑。
卫未一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从来都不知道。我害怕……失去他。我想……我想去摄影,要是我没有了他,可能……可能至少我还能继续拍照片。爷爷,其实我是逃走的,我怕他跟我分手,又觉得为了他好我也应该跟他分手,又不想分手,所以就跑了,我想我们没有正式分手,就还算爱人吧。我真蠢是不是?”
“你不回家,你的父母不会担心你吗?”
“我的父母都死了。把我养大的父亲一向都不怎么管我。”
“好吧,”老人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人不能只有爱情,你的选择也是对的,你有摄影天赋,应该好好利用。只不过,孩子,不管是什么情况,留下的那个人总比走的人承受得更多,也许,还要更痛苦一些。”
卫未一因为这句话开始心神不定起来,在这之前他还没有想到季布发现他不在了会怎么样。在他眼里,季布比他成熟的多,沉稳的多,也理智的多,他很少想到季布承受的多少。他也从没想过,他要跟季布分手,季布会不会痛苦,他不辞而别季布会不会痛苦,在他眼里,季布足够理智,很容易就能调整好生活。这到底是小孩子的软弱还是小孩子的不负责任,卫未一还意识不到,想不清楚。
77
卫未一离开老人家之前,终于忍不住给季布拨了个电话,老人的话让他开始放心不下,至少他想要听听季布的声音。他已经很多年没怎么用过固定电话,等待接通时听筒里的“嘟嘟”声大得有些震荡他的心脏。他紧张地抓着电话线,焦虑地几乎要不由自主地挂掉电话。
等待的时间慢地像是过了一辈子,他一动不动地等着,直到季布那熟悉的声音被听筒送进了他的耳朵——“您好”。卫未一张开了嘴,呆呆地听着季布的声音,连呼吸都屏住了。季布的声音清晰而柔和——“喂?请问您是哪位?”卫未一不想说话,可喘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捂住了嘴,忽然听见季布轻叹了口气,像是一声疲惫的叹息,卫未一的心揪了起来,季布又问了最后一声,“喂?”随即认定了这只是个骚扰电话,随手挂断。
卫未一皱着眉头听了半日话筒里的忙音,直到听筒里一个机械的女声提醒他应该挂断电话。
他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走到老人的房间,老人正在读书,他在老人身边坐下,“爷爷,我要走了。”
老人点点头,“你打算去哪?”
卫未一摇摇头,“我还没想好呢,我买了一本旅游手册,随便走到哪都好。我想过几天再回家。”
老人沉思了一会,想劝眼前的孩子回家,可想想也就罢了,这么大的孩子有的是勇气和热情,缺的是人生的经验,可那些经验也不是哪个人能够告诉给他们的,每个人都只有自己去经历,然后得到,除此以为,别无捷径。“好吧,记住我的电话号码。你在外边遇到难处的时候,不想跟家里人说,就打电话给我。咱们爷俩儿算是投缘,不论你有什么事,我都愿意帮忙,你可不要瞧不起老头子。”
卫未一心里很感激,却说不出话来,就像他不知道季布为什么看起来是那么爱他一样,他也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要对一个连名字都不愿意说的陌生人那么好。他想说谢谢你,可是嘴唇有些哆嗦,他咬住嘴唇,“爷爷,我叫卫未一。”
老人温和地点点头,“我记住你了,不会忘记你这个小友的。”
卫未一为了这句话,心里暖了起来,一句话冲口而出,“爷爷,你为什么对陌生人这么好?”说完他又有点后悔,这句话好像有些冒犯人。
老人宽厚地笑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带了点顽童般的狡猾笑意,“我为什么要对你不好?”卫未一愕然了,无话可说,脑子也有点跟不上。“你是一个走到我家门口的迷路孩子,我是一个老人,对孩子本来就负有责任。”
卫未一的小心脏有点受冲击,老人慈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个孩子看起来应该吃过不少的苦,所以才有这么清冷的眼神,在山顶才露出了那么古怪的性格。可这孩子并不怯于跟人直视,分明就是个好孩子。
卫未一有些惭愧,认真想想,他虽然已经成年却从没真把自己当做成年人过,他总是委屈,跟生活委屈,有意无意地觉得生活对不起他,这个世界对不起他。他裹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委屈,根本没有心思看别人一眼对别人好一点。以前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现在他的世界里只季布。
季布接到无声电话的时候刚刚睡着,他的失眠越来越严重,可是每天要做的事很多,他没有拖拉的习惯,所有该做的事仍旧自虐似地按部就班地做着。所以他只有去医院开回来安眠药,即使这样睡着,他也常会做到噩梦,他曾经被警察叫到公安局冰冷的太平间里辨认尸体,那个死去的孩子不是他的未一,不过梦中一切都会混乱重叠。
醒来后,他要走到盥洗间去将冷水拍在脸上,才能彻底清醒,摆脱掉梦魇的困扰。
这天手机响的时候,季布刚睡着,他躺在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祈祷着是有好消息传来,结果却看见一个陌生地区的号码。他有些失望,接起电话来,果然只是个无声的骚扰电话。
季布关掉手机,重新躺回床上,习惯性地躺在床的一侧。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他很快睡了过去,睡梦中模模糊糊地觉得不安,他又梦到卫未一,却醒不过来。三个小时以后他从梦里惊醒,有个念头飞进他的脑子里,他猛然坐起来,抓过手机来查找来电记录,他的手指有些发抖。
电话接通了,季布声音不稳,“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您好。”
季布的心向下坠落到无底的深潭,他本以为是卫未一打回来的,可现在想想又觉得有些荒唐,他强打起精神来,“您好,我是想问几个小时以前你这里有人给我的号码打过电话吗?”
对方停顿了一会,似乎那个老人在思索,季布低下了头,习惯性地叹了口气,耳朵里却陡然听见了他朝思暮想的名字,“哦,你是卫未一的家人吗?”
季布的胸口好像猛地被捶了一下,他抬起头,紧紧抓着手机,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是,我是卫未一的……哥哥,你您能让他听电话吗?”
老人的声音很和缓,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急迫,他说得更加沉稳平和,“你先不要着急,卫未一他很好。”
“他……他很好吗?”季布又听见老人重说了一遍卫未一的名字,知道老人没有搞错人,季布数日以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瞬,他又惊又喜地笑了出来,随即又咬紧嘴唇绷住了脸上的表情,“他他给我打电话了吗?”
“你不要担心,我看见他打过一个电话,这么说他大概是打给你了。”
季布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握着电话的手指都在发麻,“您能让他听电话吗?”
“你是卫未一的哥哥,请问你姓卫吗?”
“我姓季。”季布赶紧回答他,这个未曾谋面的老人简直就是救星一般的存在。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也没听卫未一说过他在外地有什么亲戚,不过他猜测这人也许是卫未一母亲家里的亲戚也说不定,他可能马上就能见到未一,兴奋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哦,季先生,你先别着急,卫未一他这几天都在我这里,他很好,但是两个小时以前他坐火车走了。”
季布的心又提了起来,“他……他是回家了吗?”
“季先生,他走的时候说想要去各地走走看看拍些照片,然后再回家。”老人已经听到了对方的急迫紧张,说得越发和缓,“放心吧,他很快就会回家去的。”老人在电话里慢慢地把遇到卫未一的经过都讲了出来,他知道对方的关心急迫,便把卫未一这些天的情形说得十分详细。
季布紧张地听着,生怕漏掉一句话,渐渐地他重新坐回床上,老人说得已经够细了,他还是一问再问,直说了一个小时。到最后,已经是老人在宽慰他了。
季布心里感激,喉头却像哽着东西,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含糊地说着,“谢谢你,谢谢,真是谢谢你,谢谢你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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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布看着老人墙上挂的字,笔势雄健洒脱,虽还未到大家的程度,但已很有些气象。旁边一张花梨木的小几只怕是个老物件,上面还设着一只梅瓶,大约是清中期的。其实整间老人独居的房子都装修的简约而不乏品味,这位老人应该是位年高有德的长者,季布想到卫未一流落在外头,半死不活的时候能遇到这样一位贵人拉他一把,点拨他几句,实在是未一的运气,也是他季布的运气。在他心里面,他对这位老人的感激厚重的无法言说。
老人很沉稳,语速缓慢而安详,“季先生,你在火车站没有找到关于未一去向的线索,那也是情理之中的,那虽然是个小站,可每天客流量也很大。你不必过于担心,我看未一那孩子走的时候气色已经和缓了,一定不会有事的。”
季布点点头,这是自卫未一离家出走以后,唯一一个用这么肯定的语气说未一没事的人,他心里感激。他本来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男人,可是老人这么简单的一个肯定却让他鼻子有些发酸。
老人温和地笑了,“季先生比我想的年轻,在电话里我以为你的年纪要更大一些。我本来想等你来了,要骂你一顿,怎么平时不多关心一下弟弟,要闹到他离家出走,才知道着急。不过我看到你才知道,原来你也还是个大孩子,那就怪不得你了。”
季布低下头,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不,这的确是我的错。”
“你也不要太愧疚,未一说想四处走走,看看外边的世界,拍拍照片,你就随他去吧,也不要拘得他太紧,小孩子就是那样,你拼命拽他,他就想跑,你给他自由,他跑够了就会回来。”老人安慰了他几句,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软布包裹的东西,放在季布面前,“这个孩子啊,也是有些让人心疼。他在我这儿住了几天,说麻烦我了,就留了个条子,要把这个东西送给我。这孩子太孤独了,好像对这个世界总有些紧张兮兮的,特别怕欠别人的人情。可你说我一个老人家,怎么能要一个小孩子的东西。”
季布揭开软布,惊讶地看着他送给未一的唐代海东青玉雕,他几乎都忘记它了。那个他原本最珍爱的,碎了的,又重现的海东青,他把它给了卫未一,又被卫未一给送了出去。季布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人们常说情人的心思总是难测的,即便情人是个男孩子也是如此。
不过季布想了想又笑了,卫未一的这一只海东青本来就来路不正,那段时期,连同自己的某些过往,还是送出去的好。如果未一给他机会,他要给他更好的东西。
季布坚持不肯替卫未一收回这只玉雕,他告诉老人,作为一个兄长,他不干涉弟弟的行为。老人说不过这个固执的年轻人,只好要求季布答应他,一旦找到卫未一,一定要跟他联系。
他们聊了一会卫未一,季布很少跟人聊起卫未一,不是对方不合适,就是他必须要避嫌。老人却很喜欢卫未一,言谈里对那孩子的天赋和品质都大加赞赏,季布模模糊糊地竟然觉得跟老人有点相见恨晚,算是在卫未一的问题上觅到了个知音。
季布离开这里时,比来的时候更轻松了一些。卫未一似乎随时可能回家,他期待着哪一天他回到家里打开门的时候,未一就在家里,或者他待在家里的时候,突然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只是,等待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渐渐焦灼人心,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季布始终也没等来卫未一。
其实卫未一最初的几天,每天都在考虑要不要回家,思念季布的念头压过了对季布的失望恼怒和其他一切情绪。每一天他都在想着,“明天要回家”,可真要回家又觉得有点茫然,就这么一拖再拖。随后卫未一开始迷上了他的新生活,他会花上大半个月的时间,跟在背着一大捆绳子的向导身后穿过森林,或是开着租来的汽车穿越草原寻找湖泊。
不需要跟太多的人扯上关系,即使寂寞,却很安然,并且每一天都有新奇出现,他渐渐爱上了这样的生活。
卫未一有点忽略掉了时间,他自由松散的生活没有任何时间要求,他尽可以随意地在大山里转来转去,用上《西游记》里的那句话就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卫未一这个小猢狲,考虑问题终究是不怎么全面深刻的,他一面深信季布是绝对能处理好生活的,而且没有他或许会更好,另一面他又深切地期望季布会为他的失踪而难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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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大约是很多人心目中羡慕的,自由可能也是很多人心中渴望的,只是并没有多少人甘愿自我放逐,不为别的,只是本钱太大。
不过有些人可能天性喜欢漂泊,那还好些,卫未一很像那种人,但是骨子里却不是。九月末的时候卫未一半夜在一片林子里淋了场雨,着了凉,发烧的时候他终于挺不住了,趴在旅馆陌生的被子里难受地呻吟的时候,他求遍了他能想起来的所有的神,求他们把季布还给他,发誓等天再亮的时候,他就要给季布打电话,如果他不来接他,那他就自己回去,赖在季布身边,死活都不再离开。
可是天亮的时候,他退了烧,电话也没有打。他坐在旅馆的电话旁边,看了话机很久,他不能因为自己需要季布,自己离不开季布这个理由,就想要回去,那不但又可耻又自私,而且他也很害怕有一天他终将无处可回。
不过卫未一还是决定回家去看看,半年多了,至少他得回去看看季布。他收拾了他的包,越来越重的包,像个乌龟的壳,压在他的身上。他一点也不像一个职业摄影师,一个有职业素养的摄影师是不会因为路途越走越远,就把包弄得越来越沉的。可卫未一他就是这个性子,一路走一路舍不得丢掉的东西太多了。
这个时候卫未一已经走到了四川,他离西藏已经不远了。
他做了个决定,在回家看季布之前,先去西藏看看,去墨脱看看,他琢磨着传说中的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卫未一总觉得自己现在路越走越远,包袱越来越沉,作品越来越多,可心却越来越干瘪。尼玛说幸福存在于朝圣之路的终点,他半信半疑,但是他很愿意试试。
在这几个月里,他也想过自己回家以后会怎么样,想来想去都没有结果。就算季布还是季布,可这个世界也还是这个世界,他依然有许多无法解决也无法回避的难题。那么他就不如真的去墨脱找找看了,也许在这世界上最接近太阳的地方,他找得到意想不到的幸福。
虽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尼玛说通往墨脱的路是一条炼狱之路,是世上最难走的路,那么就冲着这条路他也愿意去试试。对于卫未一来说,如果他知道这世界上有一条路能真正走到季布的身边去,那么哪怕这条路上有刀山火海 性 变 态,他也愿意走。他痛苦的不是路途的艰辛,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路在哪里。
卫未一在旅馆里停留了几天,整理照片,重复他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在做的工作——筛选。第一等的发出去参加大大小小的各种比赛,第二等的发给各个摄影杂志,第三等的发给各个旅游杂志和旅游网站。其实卫未一真正喜欢的是第三等的照片,作品能获奖那当然很好,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摄影水准很高那是真的不是季布在哄他,只是获奖也没人为卫未一庆祝,他独自高兴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可第三等的照片却能给他带来不低的收入,那可是实际的钱,得到钱的时候这个货真价实的小地主竟然欢呼雀跃,远比获奖更有成就感。
他第一次收到旅游网站邮给他的九千块钱的时候,兴奋地被面包噎住了,知道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用靠典当度日了。他高高兴兴地旅行到了一个大些的城市,挥霍掉所有赚来的钱,给季布买了一件礼物。他本想立刻邮给季布,但是最后又迟疑了,季布的品味一向很高,他怕季布不喜欢。结果他就又多了一件一直得背着的东西了。
他离开旅馆之前给季布打了个电话,结果怎么打都显示季布不在服务区。
“为什么没信号?季布,你现在在铁桶里吗?”
十月份卫未一终于向着在他眼里距离太阳只有咫尺之遥的西藏出发了,入藏的时候坐的是汽车,走川藏公路。过唐古拉山口的时候,卫未一眯着眼睛看着雪山,即使他没喝红景天,他的高原反应也很微弱,在看到一个在平原出生的藏族人半死不活时,他把自己背的红景天都送给了人家,还为自己生命力的顽强而感到很骄傲,想着总有一天他要对季布说这事,炫耀一下。
唐古拉山口挂着经幡,他看见有两个藏族女人跪拜在地上祈求山神保佑路途平安,卫未一惊讶地看着,不过车很快就开过去了。他的视线又被高原的美景吸引过去,那纯净的天空,广袤的草原,还有雄伟的雪山,看得他目眩神迷。他痴迷地看着这一切,渐渐地又一次融了进去,又一次不想走了,他想多在这里流连一段时日,把这许多他口不能言说的美丽用镜头记录下来。有时候,他总觉得他的镜头常会扼杀掉美景中灵动的部分,使得照片与他心中所想的眼中所见的始终留有差距,所以他不停地奔走着追寻着,就是希望能留得住他看到的全部美丽。
他在汽车上,托腮凝望着高原的阳光,又想起季布来,季布就很美,如果是拍季布,他就知道要如何捕捉季布最特别的时刻。
雪山就在周围,雄丽苍凉,胜过他以往见过的所有景致,他忽然模模糊糊地想到,也许是他拍照的时候还不够静,他心底有个地方始终是焦躁的,那份隐约的焦躁破坏了他用镜头捕捉的耐性。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有些跟自己生气,责备自己浪费了半年时间,甚至还不能达到自己的标准。
不过他又想起那份焦躁是什么,真要割舍掉的话……真要割舍掉的话,那他还不如从冈底斯山上跳下去。
卫未一到达拉萨的时候是晚上,他在路上听常穿行在这条道上的人说,高原反应其实是很可怕的,有个男孩子在车上就是睡了一觉,等下车的时候,人们再推他,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卫未一稍微觉得有些害怕,他在酒店给季布打了个电话,季布关机。他开始有些担心季布,这一晚上他给季布打了无数个电话,一直到他因为路途的疲惫而沉沉睡去,他也始终没能打通季布的手机。睡梦里他还有点孩子气的委屈,责怪季布为什么要关机让他担心。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卫未一带着相机在八角街转悠,吃惊地看着那些磕长头的人,他本来觉得旁若无人地跪拜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看那礼佛的人,满脸的肃穆虔诚,卫未一看住了,他也模模糊糊地开始崇拜大昭寺里的佛。如果这里不是神灵特别眷顾的地方,人们又怎么会如此虔诚。
卫未一举起相机,突然,他觉得他从镜头里看到了人群中季布的身影,他惊喜交加,放下相机,呆愣愣地看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可根本就没有季布。他不死心,拎着相机在高原的街道上奔跑起来,很快就气喘吁吁。他在大昭寺外坐了下来,知道自己只是看错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拼命忍住眼泪。半年多了,他一直都在哄骗自己,骗自己并没有对季布朝思暮想。
一个顶多十岁的藏族男孩在他身边,合十了双手,高举过头,向前一步,双手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胸前,迈出第三步,掌心朝下俯地,膝盖着地,而后全身俯地,额头叩在地面。卫未一不懂,他看着那个孩子,不知道他这么小这么虔诚到底是在乞求什么,还是只是因为满足而在感激神佛。
卫未一站了起来,跟在那个小男孩的身后,模仿着他的动作,也深深地跪拜下去。
他再次站起来,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女声传过来,“卫未一,果然是你。你在这里干嘛呢?你玩疯了?”
卫未一咧嘴笑开了,转过头去看到带着绿松石项链的尼玛正在向他微笑,她的脸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黑黑的,不过笑容依然明亮。卫未一太久没有看到熟悉的人了,他抱住了尼玛。
尼玛笑起来,上午绚烂的高原阳光下,她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终于见到你了,宝贝,我很想你。”
卫未一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他很喜欢尼玛的吻,尼玛纯净恬美的嗓音,甚至还有尼玛说话时特有的咬音的腔调,最重要的是——有人想念他——这样好的事对他而言始终是奢侈的幸福。
尼玛带着他四处溜达,在布达拉宫广场附近的酥油茶馆,尼玛给他倒上了酥油茶,他很喜欢那味道,季布以前给他喝过。
尼玛听他说了很多这半年的事,很是羡慕他。
卫未一说了一个小时以后,终于忍不住了,“尼玛,季布最近怎么样?”
尼玛摇摇头,“我一直没回去,只打过电话。季布——季布那人即使过的不好也不会说,所以我也不知道。”
卫未一低下头,自言自语地说,“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可是声调却有些不自信,听起来就像自欺欺人。
尼玛笑了,“还不赶紧回家去,季布爱你,爱逾性命,你真舍得他啊。他让你生气的那件事,我不替他解释,还是等你见到他的时候,听他自己说吧。”
卫未一摸着温暖的茶杯,皱起了清秀的眉头,“回去了,然后呢,所有的问题还不是摆在那里吗?”
尼玛看到卫未一轻轻地叹息,眉眼间已不再像昔日那样是个完全的孩子了。这半年他走了许多路吧,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思索那些看似没有解的难题,很苦。她从桌子对面伸过手去,抚起了他的头,“我们活着到底是求什么呢?我们活着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呢?呵呵,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你了,你是我见过的人里,唯一一个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人,在这点上,连季布都不如你。回家去吧,你这样的人,应该得到回报,让季布好好地爱你吧。”
“我会回去的,不过我想先去墨脱一趟。”
尼玛微笑了,“我也正想要去那里。我愿意跟你一起去。”
卫未一感激地笑笑,他真有点怕那么艰难的路,只有他一个人走。尼玛说要带卫未一去看看她的奶奶,在路上卫未一忽然仔细看了尼玛两眼,尼玛好像变得温柔了,温柔的意思就是,她好像很忧伤,“尼玛,你为什么也要去墨脱呢?还有你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你的男朋友呢?”
尼玛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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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布把一只硬币抛进了水池,看着硬币划出一道弧线,又归于水中。城市的夜晚喧嚣而又孤寂,他不想回家,也无处可回,等待是他这辈子最无助的时候。他已经不期望卫未一能够早些回来,他只希望卫未一平安,他祈求卫未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能对他好一些,他只是个孩子,他希望不要有人再难为他。
他想起初遇卫未一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他会成为自己的爱人,他也没有想过,那孩子将会爱上自己多深。他得到过世上最好的东西,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怎么留住。当那孩子第一次在他面前哭的时候,他虽然喝醉了,可还是仔细地看了那孩子,抛弃了所有他的教养带给他的偏见,他发觉那是个让他心折的孩子。他跟自己说只要一个拥抱,他就可以从楼上跳下去,他吻了,他也跳的毫不犹豫。
他已经记不得那时候他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了,只是记得自己心里是敬佩他的。未一想要什么便去要什么,连一点掩饰都不加,炽烈直接得让季布羞愧,如果异地处之,季布知道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季布喜欢这样痛快的个性,他那时候还不知道,现在想想,他对未一似乎从那时候起就有一些迷恋。
可如果未一只是如此,他或许并不会跟他在一起。
他还记得那天未一就说过,要纠缠自己一辈子,不管自己是结婚了还是生子了,他心里是很喜欢这句话的。所幸后来未一也一说再说,他有时候虽然很烦躁,但那烦躁其实都不是针对未一的。他太孤独了,在感情上也太胆怯了,他心底里其实希望有一个人纠缠着自己,永远也别放开手,他惧怕被人抛弃,然后重新孤独。
他记得小时候,他想跟妈妈说说他小孩子的烦心事,妈妈微笑着告诉他男孩子要坚强点,不要有那么多抱怨,然后就去忙了。他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羞愧。渐渐地他不喜欢再开口说自己的事,自己的事都是小事而已,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是应该依靠自己理智地克制的,只是他发觉自己渐渐地与所有人都有了距离。那种无法化解的孤独,越发难以宣之与口。
当他发觉自己喜欢男人时,这个秘密更成了他决心要永远埋藏在心底衣橱里的骷髅。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胆量喜欢男人,冷漠、克制与愤怒一起在心里燃烧,当未一想爱他的时候,却不知道其实是正在逼迫他,于是他把他对生活的愤怒都发泄给了未一,他喜怒无常,甚至有点作践未一,作践自己的爱人。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男人,外人看到的是拼命克制了的自己,而留给未一的是一个差劲的男人,好在未一还是爱他。未一这个傻瓜。
当未一的手坏了的时候,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比较重要,什么压根就不值得重视一分。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恨死了自己,恨自己怎么能自私到那种地步,如果一个人活着,连对自己的爱人都不肯让步妥协,而只顾全自己是不是舒服,这个人到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在未一病床边的每一天都在这样悔恨,烧伤后每天换药的疼痛是难以忍受的,未一的尖叫声让他的心都在发颤,他不停地想自己这都是干了什么啊。
本来,这是一个天大的教训,他应该吸取,可是他到底还是又错了这一次。本来应该恨的人是他自己,可他偏偏把所有的错都安在了程剑的身上。真是蠢啊,他都没有多想想未一,未一根本不肯花力气恨程剑,对未一来说,失去的根本不值得去闹心去伤悲,抓住自己想要的才是重要的。未一是简单的,却是正确的,自己是复杂的,错的很复杂。未一走后,他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对程剑执迷不悟,他觉得是自己在下意识里把对未一出事的悔恨都转嫁在了程剑的身上,这样自己就能好受一些。真蠢。而且也过于自大。
所以现在,他失落了爱人。而且就像上次一样,他又把未一推到了危险的境地去,他很担心未一,他一直在想未一到底在哪,为什么还是没有消息,他猜测着未一在想什么,为什么不但不回家,而且连个电话都没有。是未一终于觉得该是时候了结吗?还是未一出了什么事了,他的爱人再也不会回家了?每一天等到傍晚,他站在办公室里看着太阳坠落在楼群的后头,心都跟着坠进了深渊,那样的惶恐惊惧是说不出来的。然后随着每一次太阳升起,他都又一次在绝望中等待着。
有时候他也会去寻找,漫无目的地寻找,回忆着未一说过的每一句话,想着未一曾表露过兴趣的地方、东西。可他也知道,找到未一的机会微乎其微。
现在已经是十月份了,未一失踪了七个月。七个月了,季布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又走到了家门口,看着亮着灯的窗口发呆,他一直都开着灯,他希望未一心软的时候,走到这里的时候,能看到他其实是在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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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未一跟尼玛在出发的当天磨蹭了很久,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到了车站。主要原因是尼玛一再想起忘记买的必需品,卫未一对尼玛的信任度降到了水平线以下,他想起季布以前的话是对的——不要跟尼玛出门,尤其不能跟尼玛去像墨脱那么危险的地方,因为像尼玛那样丢三落四稀里糊涂的人,跟她在一起,哪怕仅仅在本市里也未必安全。
卫未一摆弄着尼玛给他的云南白药还有蛇药,皱了皱眉头,尼玛扫了他一眼,“你怕蛇是不是?去墨脱的林子里有很多蛇,雨后到处都是一坨一坨的,像活动的大便。”
卫未一把那些药放进包里,“以前怕,现在觉得无所谓了。”
“哎呀,别说无所谓,我最怕人家说无所谓这三个字,配上合适的语境简直闷死人。”尼玛摇了摇头。
等进了东郊车站,尼玛又想起来,“哦对了,我想应该买一盒烟,好像对付蚂蝗还是用烟烫比较好。”
“不用买了,我口袋里还有一盒烟。”卫未一低声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尼玛吐了吐舌头,他可没见卫未一吸过烟,那一定是季布的烟,恐怕卫未一离家出走的时候,身上刚好替季布揣着,就一直留着了。
尼玛跟卫未一刚走进东郊车站,就呼啦一下被许多人给包围了,七嘴八舌地问他们去不去八一。卫未一有点晕乎,尼玛随便挑了个巴士,在车上冲卫未一笑了笑,“走这条线路去墨脱的人都要过八一,现在去墨脱的人很多,这些人一看咱们这身装备就知道咱们要去哪了。”
就像是要印证尼玛的话似的,卫未一看见又有几个背着大包拎着登山杖的人上了车,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也是要上墨脱的,而且各个神采飞扬,好像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广场。
卫未一呆了一会,“这么多人去墨脱?”
“等到了八一就会有人不再往前走,到了派乡又会有人回头。”尼玛不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过总还是有人在这条路上前仆后继的。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体力和经验。我听说前年春天时候有一伙傻子,在多雄拉山口又拍照又留念,大声喧哗地像是上了香山,结果——”
卫未一等着尼玛往下讲,前座一个年轻男子也留心听着尼玛说,一看就也是经验不足的人,临时抱佛脚,想多听听。尼玛接着说,“在那么高的地方,积雪那么深,又是春天,所有的空气振动都很微妙,结果这伙SB喊下来一场雪崩,真惨。”尼玛耸耸肩。
前面的男生回过头去,跟同伴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尼玛接着向卫未一说,“去年有个背夫,就是替人背东西的门巴人,遇到一场山体崩塌,被砸死了,他家还有八个小孩。对了,今年春天的时候,往返在多雄拉山口的背夫在冰雪融化的季节发现一具去年冻死在冰缝里的女孩尸体。至于从悬崖峭壁上的路上一头栽进雅鲁藏布江的那就更不知道多少了。而且有些路被瀑布冲得滑得……”
卫未一被周围人的视线弄得如坐针毡,“尼玛,小点声。”
尼玛声音降了下去,“万一咱们要是挂了,你就再也看不见季布了。这跟你在别的地方野跑,可不是一回事啊。”
卫未一低下头,被尼玛说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是说,你真不给季布打个电话吗?”
“你告诉季布我要去墨脱了?”卫未一说不上心里到底希望什么答案。
“没有,我尊重你的选择。”尼玛说得很痛快,“再说我打了电话,他会更着急,要么就你去给他打电话,要么就干脆别打。”
尼玛说得很正确,卫未一的脸色越来越苦,“苦得快要滴出苦水来。”尼玛笑着说。
卫未一没有理睬她,“我还是不给他打电话了,万一我要是死了,他肯定会难受,他要是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
尼玛没有说话,汽车迟迟不开,司机说要等到人坐满了才能开车,这里没有按时间发车的习惯,尼玛很愤怒,不过看见卫未一头靠在车窗上,还真的是态度沉稳。
“你不着急吗?”
“在野外不能慌。”卫未一随口答了一句,“啊,我是说离家在外的时候不能慌张,尤其不能生气。”
尼玛打量了卫未一半天,“好啊,你这样回家一定会把季布吓一跳。”她用细长的手指扯了扯卫未一的脸皮,“这里面还是不是卫未一了?”
卫未一随便她调戏自己,结果尼玛变本加厉地用力吻了他一下,他瞪着她,一面拿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尼玛跟季布有一点很像,那就是不顺心的时候,都很会折磨人。
“尼玛,你毕业的这段时间去哪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卫未一执拗地又一次提起这个问题,“我问季布,他说他不知道。可是我看他根本就是知道。”
尼玛笑着装傻,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去,卫未一扭开一瓶水喝起水来,他觉得尼玛根本不会说,神神秘秘的,可是尼玛说了,“我怀孕了,所以就……”
卫未一一口水喷在自己的裤子上,“啊,你竟然躲出去生孩子了?跟那个男人生的?”
车上又有几个人侧目,卫未一很尴尬,他们俩刚才表现的像个情侣,现在又像在闹伦理纠纷。
“那他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孩子呢?生了还是流产了?”卫未一瞪着尼玛,像在看一个怪物,结果挨了尼玛一巴掌。
“你最后看我的时候,我已经怀孕快三个月了,正在想要打掉还是要生。”尼玛叹了口气,语速快的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他那时候已经在办离婚,也准备辞职去私人医院。所以我想我就是把孩子生下来也可以了。”
卫未一点了点头,谨慎地表示赞同,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谈论这样的事情,他震惊地有点想咬手指头。
“可是事情后来有点变化,他妻子一直在闹,还有他的孩子……啊对,还有他的父母,他妻子的父母,他的领导,其实最后让他回头的不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是他的领导,”尼玛笑得像是这人与她无关,“他的领导告诉他,他们这次有意提拔他,只要不搞出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名声,那么……总之他就离开我了。我错了,爱错了人,就这么简单。”尼玛点点头,做了个总结。
“你想把孩子生下来要挟他?”卫未一想起了电视剧。
“靠,我有那么无聊吗?”尼玛笑了一下,有些疲惫,“等到事情最后定下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他希望我打掉孩子,哭得死去活来的,说对不起我。六个多月可以流产,可是我最后没有下定决心,六个月的时候孩子已经成形了,流产就跟谋杀婴儿一样让我不舒服。”
卫未一没有说话,尼玛继续说,“我一直以为我是世上最理解他的人,我理解他不幸福的婚姻,我爱他,同情他。我以为我们是知音,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对。最后发现我错了,我爸爸才是对的。我太幼稚,以为他最爱我,呵,我的确是这世上他最爱的女人,可是爱情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我太蠢了,如果他不是这种人,他当初又怎么会为了事业就委屈地娶一个不爱的女人呢?当初他会为了事业娶一个女人的背景,今天也会为了事业舍弃一个女人。像他这种人,自私和野心是刻在骨子里的。如果我能早点用世俗的眼光看这个世界,我早就该发现了。”
车还没有开,看起来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卫未一突然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尼玛愣了一下,跟了下去。
卫未一走到一个清静些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看进尼玛的眼睛,“那孩子呢?我在你奶奶家没看到啊。”
尼玛勉强笑了笑,“我才几岁啊,单身,带个孩子,我还怎么活后半辈子。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我妈妈送走了,送到四川的一个孤儿院里。她是对的。我决定开始我自己的生活,好好活着,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卫未一咬住了嘴唇,忽然蹦出一句话来,“你跟他一样自私讨人厌。”
尼玛愣住了,眼神里有些慌乱,卫未一冷冰冰地说着厌恶,眼神里也是毫不遮掩的厌恶。
“你就像你那个畜生男朋友一样讨厌,你有什么资格随随便便地就生出孩子来,凭什么随随便便就决定一个孩子的一生。”卫未一在生气,尼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卫未一,她被卫未一那双眼睛看得无处遁形,几乎想要逃走,“你的孩子将来会过得很惨,他得罪过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整他?”
“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活得无所顾忌,我还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被一个男人毁了一半,我毁了我的父母,我不能再被孩子毁了后一半。”尼玛的眼泪流了出来,“你以为谁都有你那样的幸运,有一个爱人竭尽全力地托着你,扶着你?”
卫未一怪异地笑了一下,“那你好好看着我,我就没有亲生父母,你的孩子将来可能就会像我一样。”
“我不是要说你……像你一样没有什么不好,我本来就觉得你很好。”尼玛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伤了卫未一的心,只能咬牙说回来,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孩子能活着不是很好吗?总比被打掉,变成什么也不是强些。我有哪里对不起孩子了,至少比想掐死他们的生物性父亲要好很多了。”
“比畜生好一点就是好了?”也不知道卫未一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就抓着尼玛不放,不但口里尖刻,而且即使尼玛已经明白地表露了她不想跟卫未一谈下去了,他也还是不肯走。“尼玛,我告诉你那孩子会怎样长大,他会跟我一样,小时候经常被人欺负,没人肯听他说心里话,他对不对错不错都不会有人管。不会有妈妈看见他不舒服,他哪里疼都只能自己忍着,等到忍出病来才会有人看到。他没被人爱过,等他长大了,可能他爱死了什么人,可是却不知道怎么爱。他这辈子会走很多弯路,做很多糊涂事,害人害己。他一辈子心里都在憧憬你,可他只能想象你是什么样子的,他会为此偷偷哭很多次,他可能会经常在心里问你为什么生下他却不管他,有多大的苦衷才要对他这么残忍。他特别疼的时候还会埋怨你把他生下来,他会说你要是不想要他,干嘛不早点把他打掉。我真不明白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也要干这样的事。”
卫未一说完转身就走,重新回到车上,尼玛在下边站了很久才回到车上来,眼睛已经有些肿。车终于开动了,尼玛说,“我已经签了份合同,要参加一个援非项目,这样回来我既可以保博,又能被那家不错的医院录用,明天春天我就要去非洲了,三年以后我才能回来。我很自私,可我还是要给自己谋个出路,我不能什么都没有。”
“对不起。”卫未一低低地说,“我不该说。我只是很生气,却不知道该跟谁生气,我本来以为你会过的很好,我真想替你揍那男人一顿。”
尼玛忍不住笑了,“你越来越像我弟弟了。”她合上长长的睫毛,“其实我一直都希望有人骂我一顿,我心里会好受些。呵呵,我已经不相信墨脱有天堂了,只是不去看一眼总是不放心。”
汽车过米拉山口后,天开始下雨,冷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尼玛瑟缩在卫未一身边,卫未一似乎睡着了,尼玛轻轻叹了口气,卫未一说了句话,“你把孩子送到季布家里让他抚养吧,总要比丢在孤儿院里好的多。”
尼玛笑了出来,“你真是觉得季布是你的人了,你怎么知道季布一定答应呢,就替他做了决定了。我怕孩子毁了我,难道季布就不怕被拖累吗?麻烦朋友也要有个限度。”
“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啊,一个小孩能有多麻烦?我要说我替你 养,你信得着我吗?”
“不是一个。”尼玛闭上了眼睛。
卫未一吃了一惊,“你还挺能生啊。”
尼玛气得笑了出来,“是一对龙凤胎。”
卫未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的心头笼了一层阴影,“你生完孩子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你能活着走出墨脱吗?”
尼玛没有回答他。她的故事结束了,而且以一个最世俗的结尾嘲弄了她,可这个结局也是最可预料的。她被生活碾碎了,侮辱了,但是她不想抱怨任何人,这条路已经走到了终点,她终于可以舒一口气走其他的路了。
不过卫未一却哭了,尼玛搂住他的肩头,在这世界上最高的公路上,夜晚已经降临了,尼玛跟卫未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卫未一低声问她,或是在问这里高高在上的神佛,“为什么非得这么疼呢?”
尼玛答不上来,卫未一说,“不要去墨脱了,天堂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如果不去看看,那又怎么能安心呢。”
82
“你看到这张照片了吗?那这张呢?这张呢?”柏远指着三五本杂志里的照片给季布看,季布没看出什么来,柏远露出一副季布已经无可救药的惋惜表情,“你看到这个诡异的摄影角度了吗?真他妈有个性。我真不知道这小子为了从这个角度拍照,等这簇阳光等了几个小时?”
季布接过杂志来,他知道卫未一特别在意画面中的光,虽然摄影师都会在意光线,但是卫未一是个特别迷恋阳光的人,他会把阳光当做画面的一个隐秘的主角来做,但是也不能因此就认定这肯定就是卫未一拍的吧。他谨慎地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了,生怕会再失望一次。
柏远无奈地摇摇头,“这段时间我留意了所有杂志上新人的照片,你知道卫未一他本人的作品是有资格上这些杂志的,只是他自己太不自信。但是我想,当他缺钱的时候,他一定会本能地发作品给杂志社碰碰运气的。”柏远指着作者的名字,“起先我还只是有些疑惑,可是他的作品越发越多,而且风格越来越强烈,手法越来越熟练。你再看这个名字。”
“小横?”季布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恐怕卫未一随手写了个一,编辑看不出他写的是什么,要是一的话,又跟一个已经有些名气的摄影师重名了,所以擅自给改成了横,干脆叫小横了。”
季布接过那些照片,一张张地看过去,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不稳,“我应该见见这几个杂志的编辑,我……卫未一用什么银行卡收稿费的,他……”
柏远像是正等着他问这个问题,夸张地神气活现着说,“我要是不打听好了,怎么敢跑来跟你说。”把季布按回椅子上,“我跟那些编辑都是老交情了,我向他们要了一张这个小横的银行卡信息,那编辑还给我找了一张他签约的身份证复印件看。”柏远说到这里,笑得太大劲了,一时站不住,坐回椅子里,“你说这事有多搞笑,你一直都在找卫未一,可就没想到自己。卫未一没有带身份证,恐怕他到哪里都没法用自己的真名,那他最可能用的名字一定是季布,哈哈,我没想到,你也没想到,还是我家陈莫说了,可他没说清楚,我也没往心里去。”
季布被他说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真想给柏远这个大疯子一拳,可又知道只能沉住气,“能不能快点说。”
“好吧,我一看那张身份证复印件,当时就笑坏了,那居然是季布你的。还有银行卡,就是以你的名字开的户头。这人要不是卫未一,我就把这几本杂志都吃了。”
“我的身份证一直在我手里。”季布皱起了眉头,可是心里却已经隐隐约约知道柏远的话说的不错。
“不是你那张身份证,我问你,中国统一更换二代身份证的时候,你把一代身份证——就是那个单面的老身份证交出去了吗?”柏远忍着笑,他今天就是来看季布失算的样子,和季布痛心疾首的样子的,最好季布能对他感激涕零,那就更好了。
季布果然愣在椅子里,好半天都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模样,呆愣地看着柏远面前的水杯,很久以后才说出话来,“为了办事方便我是没交上那张身份证。还是在我家的时候,那张老身份证就在卫未一手里,因为卫未一经常要拿着他的身份证和我的身份证帮我取快件。我都已经忘记了。”
“那就是了,卫未一一定就拿着你的身份证在银行办的银行卡。小地方的银行没有那么认真负责,可能根本没注意到他不是本人在开户,而且一代身份证不但模糊,那照片还是你高中时候的,你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难免有点夫妻相,不仔细看,真有些神似。”柏远说得开心,得意洋洋地假装侦探,“以此类推,卫未一找住的地方,也是一样。他去的地方都不是大城市,小地方的小旅馆根本不用身份证登记。也不仅仅是小旅馆,就算一般的经济型酒店要登记,前台服务也未必会那么敬业地仔细查看身份证是不是本人的。卫未一那个从小在外边混日子的小孩,这些事情上只怕比你更熟。所以说,你是查错了方向。你托了那么多警察,私家侦探,要找一个叫卫未一的人,那是找不到的,可是如果你要找的是你自己,是季布,恐怕你一周以内就给他定位了。”
柏远说的高兴,笑得倒在椅子里,手里扬着那张卫未一银行卡信息的复印件,“你只要查这张卡最近的支出地点,就能知道他最近的大致活动范围。这是最快的,其他的东西我相信你也很快就能找出来。嗤——”他刚坐起来又笑得仰过去,“卫未一这小子干这么搞笑的事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可真够‘毒辣’的。你这小子白长了一副聪明样子,被卫未一耍的这么狠。”
季布呆呆坐在椅子上,这一半天,柏远的话都像雷声似的在他脑子里慢慢地轰,他拿起那些杂志,慢慢地看上面所有柏远做了记号的照片。一遍看完了,他忽然笑了一下,这还是卫未一走后,柏远第一次看见季布笑,笑的如释重负又有点满怀希翼,柏远缩缩肩,“你这小子还真挺性感的,你冲卫未一笑的时候都是这副德行?那小子哪里招架得了你?”
季布摇摇头,没说话,再翻看一遍那些照片,爱不释手,他看到了未一去了不少地方,他一遍遍看着那些照片,不像在看照片,倒像是在看那个镜头后面拍照人的心。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这半年,他都在担心,要么担心他活不下去,要么担心他生活不下去,担心他受委屈,生活困顿不堪,现在看来,他比他能想象的最好的样子还好,他脸上微笑着,心头禁不住欣喜若狂。今天晚上他放下心来,却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迫切地想要马上见到卫未一。
这个时候,尼玛跟未一刚刚下了车,正在八一的街头向最近的旅店走。尼玛在未一身后落后了几步,凉飕飕的夜风吹得他们都有些发抖。未一转过头来等尼玛,“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尼玛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我在向哪走?”
“你不是说炼狱之路的尽头一定会有天堂吗?如果天堂存在,就一定在那里。”未一站在旅店的台阶上向下看着尼玛,这几天的尼玛都很飘忽,不像从前他见到她时那样的坚定,虽然也没那么大的戾气了,但是气息微弱的就像快要消失了。他看着她身后的八一,就像中国其他的小地方一样,有马路,有广告牌,这里不像他想象的西藏。
“如果炼狱的尽头只有炼狱呢?”尼玛抬起头,她知道自己问卫未一是没有用的,卫未一也不会知道答案。
卫未一看着她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就算那样,我还是希望你快乐地活着,而且能痛快地活着。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后悔也改变不了,季布总是这么说——有闲工夫不如看看明天做什么好,虽然我知道季布他根本就做不到,但是我想这个意思还是对的。我现在想,什么是痛快的活着,就是不管别人有没有对不起自己,自己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样才会痛快。以前我活的很乱,虽然有时候很高兴,可是更多的时候都觉得对不起我爸。现在我在外边走来走去,虽然觉得我离开季布对季布是好的,可是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季布,我一直都欠季布一个交代。我出来很久才慢慢开始想起来,季布那个人心事太重,做事也要拐很多弯,常常行动和心思是不一样的,看季布做事,很难在一天里看明白他在做什么。我总是猜不透他在做什么,但是今天我忽然想明白,季布心底是坦坦荡荡的,这我是知道的,所以不如不去看他到底在外边都干了什么,因为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是会背叛的人。 所以错的人可能是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废了。所以等我到墨脱看一眼,就想马上回家去。你也去把孩子找回来好不好?不要因此一辈子不痛快。那个男人是个烂货,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他就是坨狗屎,你踩了一脚狗屎,就够倒霉了,难道还能跟狗屎较劲吗?何况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去踩狗屎?”
尼玛没有说话,她看着卫未一,在那孩子的眼里,一切都很简单,他用最简单的视角看世界,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你不能说他不对,但是……你总是想说但是,可在卫未一眼里,那些“但是”都不值一提。
“如果你担心未婚生子名声太不好了,会毁了你的生活,那你就嫁给季布好了,对别人说那孩子是季布的,我想季布根本不会在乎。以后你遇到了真正的爱人,就和季布离婚好了。”卫未一说的一本正经,仿佛这是他深思熟虑出来的最佳解决之道。
“你缺心眼吗?为什么给自己找麻烦?”尼玛看着他。
“你想去非洲,那也好,孩子可以寄养在季布那里几年。等孩子懂事的时候,你也就回来了。”卫未一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要么你嫁给我,不过我有点小。可反正季布又不会在乎,我也不在乎,我爸爸也不在乎,他说不定还挺高兴,总之根本没人会在乎。你不就是爱错了一个人,生了两个孩子吗?把自己活成各种各样怪样子的人有的是,走错了路的,不知道往哪走的人每天都有很多。可天下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拿我举个例子,就像……就像如果季布真的不爱我——唉,爱不爱我是他的事,爱不爱他才是我的事,我本来也没希求太多,那也……那也不是什么活不下去的事。我觉得人总是会越得到越不知足,我原先只希望短暂地拥有季布一段时间就足够了,后来就越想要的越多,你最开始不也是觉得只要爱他就够了吗?后来得到的越多越想要,早就忘记了最开始的心了。不过当然,你可能觉得到头来发现他是个烂货很恶心,可是孩子又有什么错呢?我就是我妈妈婚外情生下来的孩子,我爸爸本来可以把我扔掉,可他还是养了我这么多年,他是个好人,我心里很感激他,可是你居然要把自己的孩子扔掉。唉,我说不明白,我知道你心里觉得不公平,以前我也总觉得不公平。我这么说只是想跟你说,我觉得要活得痛快才是最重要的,我不会说道理,我只是说我的感觉,我觉得问心无愧才能活的痛快,与其去计较我得到的够不够,不如去想想我亏欠的多不多,如果我真的没欠任何人,我管这个世界怎么待我?小爷我还瞧不起这个世界呢!唉,算了,我要是再说下去,我就更觉得想见季布了。”
尼玛再也说不出来话了,她抬起头,想止住眼泪流下来,结果后来只是冲着西藏的夜空无声地大哭。她把自己送上了绝路,卫未一却在为她找路。卫未一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陪着她,等着她安静下来。
小旅店里有人听见外边的声音,走出来接待,卫未一先走了进去。尼玛擦干了眼泪,看见门旁的墙上贴着一张纸,她走过去撕了下来,拿在手上看。
卫未一停住脚,“尼玛,进来啊。”
尼玛没有挪步,只是看着那张纸,“未一,我想你根本不用去墨脱了,你的天堂根本不在墨脱。”
尼玛把那张纸递给了未一,他疑惑地接过去,一眼看到自己跟季布的脸,那是一张打印在纸上的合照,他的脑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思考,最后移了移视线,看到上面“寻人启事”四个字,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照片下面的字,半天才理解到那些字是说照片上左边的孩子失踪了,可能会来墨脱……
卫未一的眼泪滴在纸上,他擦了一把眼泪,又哭又笑。店主出来看了他一眼就笑了,“哦,你是那孩子吧?你哥哥前几天从墨脱走出来,一路贴寻人启事找你,我们还不相信走失的孩子会走到这里来,头一回看到丢了孩子会走到墨脱来找的。可他跟我们说了不少恳求的话,请我们把这张纸留着,可奇怪了,你还真来了。”
卫未一回头看着尼玛,拿着那张纸,瞪着眼睛却说不出话来,尼玛点点头,“可能天堂真不在墨脱,或者天堂无处不在,根本不需要去墨脱。还可能天堂其实就在回头的地方,走了太远的路,却都走错了。”
卫未一什么都没听见,他再也忍不住了,拿着那张宝贵的纸,站在世界的屋脊上哇哇大哭。第一天觉得他出来的太久了,太可恶了,早就该回家了。
83
尼玛把卫未一拉进了小旅馆的房间里,卫未一还在对着那张寻人启事掉眼泪。
尼玛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季布居然特意用了你们两个的合影,一般寻人启事不都是单照么,真狡猾。”
卫未一啜泣着没有说话,尼玛坐在一旁发呆,虽然已经将近午夜,可两个人都没有什么睡意,卫未一第无数次重新看着季布贴的那张寻人启事,忽然“啊”了一声,尼玛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卫未一好像被自己的什么想法吓着了,“季布几天前就从墨脱出去,那他……他现在应该回家了,可是可是……”
尼玛本来有些神思恍惚,可听见卫未一说话声音都变了,她缓过神来,“怎么了?”
“我我我我那几天给季布打电话打不通,前天给季布打电话,他也关机了,他他他从来都不关机,我打了一天也不通,我……”卫未一来西藏的这一路上已经看尽了西藏的险,也听够了各种事故,初时不觉什么,现在想起季布失去了联系,毛骨悚然。
尼玛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去自己的包里找手机,“不会的,不会的。”
她的手机也早就关了机塞在包的最里面,她翻了好一阵子也没摸到手机,卫未一急的汗都流了下来,尼玛看了他一眼,抄起包的底倒拎起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床,尼玛抓起手机递给卫未一,“再打一下,一定打得通。”
卫未一抽泣了一声没有接那个手机,他看向尼玛的眼神有些可怜,他想让尼玛替他打。尼玛把手机硬塞在他手上,她已经很久没跟季布也没跟过去的朋友联系了,她有些不敢见他们。
卫未一生怕这个电话再打不通,他就要无法崩溃了,把手机又塞回尼玛手里,一部手机成了个你推我避的炸弹。尼玛的脾气要爆发了,她把手机塞回给卫未一,“卫未一,你再不打我就摔了电话。”
卫未一拿起了手机,吸了吸鼻子,一狠心拨了季布的电话,举着手机的右手微微发抖,电话里没有哪个邪恶的女声告诉他对方已关机,他瞪大了眼睛听到一声等待的嘟嘟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隔了一声等待音,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季布带了点厌倦加怒火的声音传过来,“喂?”
听得卫未一还没来得及放心就哆嗦了一下,季布恼了?他刚要开口说话,季布的下一句话又把他的勇气打回去了,“这段时间你死哪去了?连个电话都没有。”
卫未一傻里吧唧地没有意识到他拿的是尼玛的手机,季布想当然地会以为是在跟尼玛说话,他以为季布在跟他生气,他是想道歉的,不过没说出话来,一张口就委屈地抽泣了一声。
季布那个时候正坐在窗前,身边放着那些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摄影杂志,他听到那声抽泣的时候愣了一下,那个抽泣声熟悉的就像本来是刻在他脑子里的,他呆住了,听电话里那个人压抑的哭声,他的火气消了,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夜空,声音变的温柔而小心,好像怕惊飞了话筒里的声音,“未一?是你吗?”
卫未一“嗯”了一声,看了尼玛一眼,尼玛长舒了一口气,他不好意思地抹掉泪水,背对着尼玛走到窗前。叫了一声“季布。”然后就说不出话来了,这两个字他许久都没怎么说了。
“嗯。”听筒里传过来季布熟悉的答应,他的声音有些焦急,“你怎么哭了?你在哪呢?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事。”卫未一抽了抽鼻子,窝窝囊囊地说,“我我过几天回……回去。”他担心季布会生气,所以说话底气不大足,根据他的经验,季布见到他时如果不是立即给他一拳,那就算怪事了。而且就算季布想他,想让他回去,可是这种时候季布也一定会恼羞成怒,口是心非地骂他几句,损他几句难听的话,所以他谨慎地都只说“回去”没敢说“回家”,免得季布说他没家。他了解季布的行为规律,所以不在乎他有些时候的话,只是难免有时候还是觉得刺心,季布向来都很会收拾他。
果然听筒里沉默了一阵子,卫未一害怕季布会突然说一句,“你不用回来了,爱哪玩就哪玩去吧。”那那那他非得心绞痛不可。他拿不准要不要立刻挂掉电话,不听季布说话,就在这个时候话筒里传来季布的一声叹息,“你不能明天就回家来吗?”
卫未一的心狂跳起来,就算他知道季布的心,那也不如他亲口说出来时,来的舒心。卫未一的手几乎要把尼玛的手机捏碎了,“我我太远了,一周之内,我一定会回去的。”
“嗯,”季布回答的声音很轻,他没再要求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季布终于问他,“你想不想我?”
卫未一的心这辈子都不能跳得比这个时候更快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想你。”季布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卫未一终于想起自己一直担心的事,“你过的好不好?”
这次隔了更久的时间,然后季布的音量突然变得很大,带了十足的愤慨,吼得山响,“不好。你还知道问我,你这个小犊子,你他妈再不回来,我就要挂了。”
“嗯。”卫未一小心地答了一声,可怜巴巴地说,“对……对不起。”
“你少他妈的装可怜。就为了那么屁大点事,你就一走了之,连个影儿都找不到,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他妈的属白眼狼的是不是,老子养不住你是不是?”季布吼得卫未一的耳朵都快炸了,村话漫天,卫未一都不知道季布这么能骂人。“我没跟别的男人女人猫猫狗狗有乱七八糟的事,你他妈爱信不信。你不说话是他妈什么意思?委屈?不满意?七个月不回家你还他妈有理了?”
卫未一扁着嘴,想说我不说话是因为你也不让我插嘴啊,“不是,我错了。”
“什么他妈的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你也得给我机会跟你解释啊。”季布吼上了一个新的高度,“你赶紧给我滚回来。”
“是是,”卫未一很憋屈地说,“我是说我没理,是我错了。我马上就回家,你再等我几天。”
“我去接你。”
“不用了。”卫未一赶紧说,他可不想让季布再上一次西藏了,“我保证,我马上就回家,明天天一亮我就去找车,你别生气了。”
季布喘了口大气,声音柔和了,“不要太着急,安全第一,赶时间的时候不要太勉强,我只要你回来就行,再多几天我也能等。”
“嗯,”季布一温柔,卫未一就要哭了,“都是我不好,我马上就回家,回家以后你打我吧。”
“你他妈以为你回家之后我还能亲你吗?干脆我就打折你的腿,养活个三条腿蛤蟆算了。”季布又吼了起来,“把尼玛那个死丫头也领回来,都他妈的在外边扯什么淡?我估计你们俩既然能遇到,现在就都在西藏吧?还想去墨脱?都滚回来,作死呢你们!卫未一你要是真去墨脱了,我就打断你的两条腿。”
“我不会去了,我马上就回家。”卫未一赶紧说。季布骂得没完,后头的话乱七八糟,季布偶尔骂上了档次卫未一就听不大懂了,不过今天季布说的大多都是市井俚语,也不知道这七个月积累了多少,此时任意挥洒,卫未一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马上就回家。
季布骂够了,吩咐了卫未一一句话,“注意安全,早点回家。”然后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卫未一愣了一会,再听电话果然是挂了,他瞪了电话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真他妈有气势。”
84
卫未一可能是有点兴奋过度,他的感冒本来就有点没好利索,第二天早上感冒的症状就更明显了。卫未一还一再表示不放心尼玛一个女孩子自己去走墨脱那条路,如果尼玛非要进墨脱不可,那么他就晚回家几天,陪尼玛去一趟。尼玛却知道住惯了平原的人在高原上感冒是很危险的事,这种事大意不得,应该把卫未一尽快送下高原,何况她也知道,天堂并不在通往墨脱那条路的尽头,至少卫未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不过一路上观察卫未一倒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样子,也许是终于要回家了,他轻松的很,嘴里嘟嘟嘟地说个不停,把尼玛说的心烦意乱。
“闭嘴吧,未一。”尼玛把一只苹果塞进卫未一手里,“你看我都活成这个样子了,我能把孩子教得很好吗?如果孩子活成了我这样,那还有什么意思?”她低下了眼睛,咬了咬嘴唇,“我妈说那个孤儿院很正规,孩子未必比跟着我活的差。”
卫未一想了想,尼玛觉得他的眼睛亮得十分讨厌,一看就是在想办法,她一直都以为卫未一是不大坚持己见的,不过现在看起来那只是卫未一平时好说话而已。
果然卫未一慢慢地说,“你说的也对,你是不一定能把孩子教育好。”尼玛狠狠瞪了他一眼,卫未一抬起眼睛,又接着说,“可是你至少会保护他们。你知道吗?有些变态就喜欢从孤儿院领养小孩,然后猥 亵他们,小孩子太小,什么都不知道。”
尼玛看着卫未一,她没有想过这么多,“怎……怎么可能会那样?”
“怎么不可能?网上的国产黄片里经常有跟小孩子那个那个的,你觉得那孩子能是他自己家的亲生小孩吗?”卫未一说的很安静,脸上看不出强烈谴责的意思,不过嘴却很损,“女孩子小时候被猥 亵很惨,说不定将来就生不了小宝宝了,小男孩可能好点,不过说不定长大以后小 弟弟就站不起来了。你说他们俩要是有这样的命运该多凄惨,嗯……我想起季布那句老头子样的话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别总想着侥幸的事’。要不你就把孩子找回来,抚养半年,然后让季布替你照看几年,等你觉得你可以抚养孩子的时候再接回去。至少季布人品还不错,再说我也会替你看着他的。”
“别说的那么恶心,季布干嘛猥 亵我的孩子?”尼玛扭开头,肩头微微有些发抖,“孤儿院的领养不是有审核制度的吗?”
“屁,在中国有什么制度是不能绕过去的?”卫未一咬了一口苹果,“你可真天真,我用季布的身份证在银行开户,在酒店登记都能行得通,我要是用他的身份去诈骗,现在已经腰缠万贯了。”
尼玛没有说话,她知道卫未一是在夸张,可说的也没有一句不是现实,在成都生下孩子之后的这大半个月以来,她没想过那些潜在的危险,想不到,顾不到,她只是想着自己也未必就能让那两个孩子过的更好,只想着自己的处境,想着自己的混沌。然后在孩子的问题上相信了母亲,她相信了母亲的经验,相信她会给孩子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她的孩子会被合理的人领养,不管那家是有钱还是没钱,至少会比一个愚蠢的单亲母亲更适合孩子。然后她会在一个安全的非洲国家里跟着导师参与援非项目,回来中规中矩地生活,直到哪天终于被高楼上落下的花盆砸死,结束她那乱七八糟的生活。
她想去墨脱,因为她迷茫,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她该有的目标。从前她渴望与众不同,渴望真切地活着,渴望做个歌手,哪怕只是酒吧歌手,爸爸砸碎了她的吉他,她问他为什么不行,他说他希望她有出息。她的愤怒无从发泄。季布说过,她太敏感了,敏感于自己的痛觉,愤怒和痛苦让她盲目,她看不见别人。她知道季布说对了,可是然后呢?而后是爱情,爱情对她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是精神鸦片。她醉生梦死,不知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她就快要活不下去了,不希望两个孩子跟着她疯疯癫癫,她希望他们既然已经来了,就活下来,活得比她好一点,正常一点。
如果说卫未一想去墨脱,为的是那条路,而她想去墨脱,为的是想要寻一个目的地。她不希望那里是爱情的天堂,她只想在最难抵达的目的地里寻找一个活下去的目标。
卫未一眯着眼睛把苹果吃掉了半个,又想起了新的话题,“你知道地下黑市里倒卖器官吗?”
“你给我闭嘴,未一。”尼玛猛地抬起头,她受不了了,卫未一是成心要往最恐怖的地方说吗?
“啧啧,你是未来的大夫,说不定内幕比我知道得还多。”卫未一继续吃苹果,“我知道得也不多,不过我知道如果一个人知道渠道,而且他有足够的钱,还特别想要一个器官,他总是能找到的。我有时候想,难道卖肾的真那么多吗?就算卖肾的多,那卖心脏的呢?你说拐卖儿童的,都是要往偏远农村卖?农村自己家不会生啊?他们才不在乎计划生育呢。”
“别说了,别说了。”尼玛忍无可忍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卫未一看到她低着头,眼泪滑过脸庞,大颗大颗地滴在衣服上,他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苹果放进垃圾袋里。
在四川的时候,卫未一在车站边的草丛里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毛毛虫,好奇地问尼玛这是什么虫子。尼玛没好气地扫了一眼,“别碰它,被它蛰一下,就会阳 痿,你的小 弟弟就翘不起来了。”
卫未一咬着指头觉得尼玛这话耳熟,却没想起来源。
最后他们在成都分手,尼玛在火车站拥抱终于要回家的卫未一,卫未一摸了摸她的头发,“把孩子带回来吧,要是办手续有麻烦就给季布打电话,他会给你想办法的。”
“我只是去看看,看看他们过的好不好,至少亲眼看看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尼玛低声说。
“小孩子有一种魔力,你多看他们几眼,他们就会让你难以放开了。”卫未一说得正正经经,“我就想过我爸爸那么恨我妈为什么还要收养我,给我那么多钱花,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小时候长得可爱吧。”
尼玛啼笑皆非,“你现在也是可爱的小正太。”
卫未一在火车上向她摆手,站台渐渐远去。卫未一沉默着,有些难受,他太不喜欢分别了。随后又想起了他离开那座城市离开季布的那一天,那一次还不知道要去哪,这一次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要去哪,他要回到他真正的生活里了,他现在才知道天堂在哪。没有比这种感觉更好的了,他忽然觉得满足。
85
坐火车旅行,虽然环境不大好,嘈杂凌乱,还有点脏兮兮,但是却又很有趣。卫未一坐在卧铺旁边的小凳子上,心满意足地看着火车一站一站地走走停停,就像第一次出门时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外边的田地村庄以及月台上抱头痛哭或者欢声大笑的人。
坐长途火车的人一般会觉得无聊,卫未一却坐得神采奕奕,晚上高兴得睡不着觉,后半夜勉强睡一会,天蒙蒙亮的时候又一定会醒来,欢欣雀跃地看着车窗外泛蓝的晨雾。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离季布就又近了一步。他高高兴兴地拿着列车时刻本对着列车的站数,看着路程缩短,车站一个又一个地减少,几乎就要傻笑了。
他看着窗外发呆,想起季布在电话里说的话,骂他的他都记不清了,季布骂得太多了,他想着季布竟然问他能不能第二天就回家,季布想他了,季布这么愤怒一定是过的不大好,季布离不开他?呵呵呵,卫未一又傻笑起来,如果季布离不开他,他就没有任何理由离开季布。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他希望自己将来能弥补季布因为跟他在一起而失去的那部分,想到这儿他又叹了口气。
现在想想季布骂他骂得可真凶,他当时虽然战战兢兢吓得都要哭了,不过现在想一想,季布一定是既担心又委屈,能委屈季布一把也很爽,不过卫未一爽到一半就开始自责,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家。今天傍晚火车就会驶到终点站了,可惜他没买到直接回自己城市的车票,还要在另一个城市下车,再坐汽车回家。
他无聊地在卧铺上躺下去,等回到了家一定免不了一顿毒打,打就打呗,他看着上铺发呆,嘟囔了一句‘我可是金刚不坏之身’,不过季布如果打他,他一定要哭一场,装作疼一点委屈一点,让季布消消气,这样打完了,季布会加倍赔偿给他的。对了,季布还说不会亲他了,真能吹牛皮,他在心里大笑。季布那么喜欢他,顶多也就是假装一会矜持,然后肯定会……他回忆起季布在床上的样子,特别性感,那是种很纯粹的性感——或者说很原始的放荡——他在心里换了个贬义词。不过卫未一忽然又想起来,脑子里怎么就那么自然地飘出一句“季布那么喜欢我”呢?脑子坏了吧?太张狂了吧?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卫未一爬起来看着窗外,就快到了,他想着自己还是在终点站这个城市里住一晚上吧,反正天也黑了,季布又说过不着急。最重要的是他要压压心里的亢奋之情,如果他这个样子高高兴兴地一头闯回家,季布要不一怒之下把他的腿打断那季布就不姓季了。他要缓冲一天晚上,想点憋屈事儿,明天回家的时候要拉长脸,低调一点,最好哭着回家,要让季布觉得他受足了七个月的委屈,这样说不定会逃过一顿羞辱——季布可是很会挖苦人的,而且季布还会很乖顺体贴,到时候一定是他卫未一想怎么样都会遂心。他忍不住又要笑了,赶紧脸朝窗户,生怕被车上的人当做疯子。
卫未一走下火车,踩到不再摇晃的地面,心头一阵轻松。他连背带提着他的一堆包,走进这个城市,找了个经济型酒店,决心先住上一晚。他在酒店洗了澡,又摇摇晃晃地出去逛了个街,剪了个头发,把自己从半个野人变成了城市文明人。只不过回到酒店又是大半宿睡不着,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拖着行李上了汽车,他实在等不及要见季布了,再拖一刻都要崩溃了。
四个小时的车程几乎要急死未一了,下汽车的时候他看着熟悉的风光景物几乎要大笑三声,不过现在是中午,季布大概在忙?在吃饭?在应酬?他可以回家等季布,可不知道季布是不是早就搬回季家住了,季布知道他这几天要回来,大概晚上会回他的家里吧。
卫未一拖着行李出了汽车站,在台阶上高兴地举目四望,让他惊喜得差点灵魂出窍的是,他一眼就看见了季布的车,他几乎要一蹦三尺高,拖着行李拖拖拉拉地奔过去,还差五米,他几乎要大喊了。就在这时候,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生拉开了车门,动作潇洒地把背包甩在后座上,然后坐进了副驾驶的位子。
卫未一张大了嘴,这次是真要灵魂出窍了,那个男生不就是照片上的男生吗?他真希望自己看错了,可那车牌号是没错的,男孩拉开车门时他看到驾驶员的侧影,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可要是他能把季布认错,他就可以去死了。
一直到那车开走了,留下一串万恶的尾气,卫未一还是没闭上嘴,他呆呆地看着季布的车开走,憋不住差点当街大哭。这也太要命了吧,他卫未一怎么那么倒霉,季布这个畜生怎么这么差劲。
卫未一呆呆地在街上站着,也想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点不想回家,可又太疲惫了,也不想再走,何况这一回他满肚子都是气,再没一点对季布的过意不去。他没打车,最近省钱省习惯了,上了一辆公交车,过了一个十字路口路上开始有些堵车,车速变缓了,他又看见了季布的车。
卫未一心里有点悲凉,可又不死心,拉开公交车的车窗,伸出头去看季布那辆车。那的的确确就是季布,旁边坐的男孩子看着真可爱,举着两只手比比划划地也不知道在跟季布说什么,还掏出手机给季布看着什么。季布似乎是笑了,虽然隔了有点远,看不清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说话,卫未一还是满腹怒火,把头整个探出去,想看得清楚些。
公交车道最先畅通了,车开始向前开,开车的大婶用最大的嗓门广播,“把脑袋伸出车窗的那位乘客,你怎么回事?我这车还装不下你的脑袋了?”
卫未一愣了一下,赶紧缩回头,车上的人已经有几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卫未一讪讪地四处看看,低下了头。
等卫未一最后回到自己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了。他妈的,卫未一简直想破口大骂,他在这个城市里住了他妈的快要整二十年了,竟然搞不清这里的公交线路。拎着一大堆东西不断地坐错车,最后还是打车回来的。
卫未一满腔怒火骂骂咧咧地上了楼,掏钥匙开锁,没好气儿地用力拽开门,季布正好从沙发上站起来,呆呆地看着他,上上下下地看着他。
这本来或许应该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可卫未一沉着脸,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靠,你在家啊。”他的声音不高,不过季布整张脸都僵住了,整个人的气势都从刚才的平和提升到战备状态了,这么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只要季布回骂一句,卫未一可能就会迅速被打回原型,变成一个不跟他讲理也不跟他解释的街头小混混。
可是季布把火压了回去,又变得安静起来。卫未一心里很不满,他就是想跟季布找个麻烦,最好打一架,然后……然后再说然后的。可是卫未一发现季布瘦了,瘦了不少,怎么搞的瘦成这个样子,卫未一心疼的快要掉眼泪了,为了掩饰,他低下头去拎自己散在门口的行李。
季布默默地走过来帮他把包都拎进门来,他拿起最后一个包,刚转身进来,季布就张开手臂搂住他,他没吭声,也没动,季布吻了他的头顶,“未一,回来了。”
卫未一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挣脱开季布的怀抱,季布有点不知所措,呆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卫未一把包都踢到一边去,让出一条走路的通道来。
“你这是干嘛?不打算打开?打算住几天还走?”季布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季布并没有发火,现在的季布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可能更像是有些悲伤。
卫未一在沙发上坐下,扭开头不去看他,他从没看过季布有这样的表情,看得他心口发疼,季布在搞什么嘛。“我在自己家里住几天关你什么事?”
季布靠在墙上,眼睛却一直看着卫未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跟你是什么关系,我是你什么人?你想撇清就撇清了?你想走就可以走?”
“我是我自己的,当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卫未一低着头说。家里收拾的真干净,茶桌下面都一尘不染,比自己在的时候还干净,真像季布的风格。
“你他妈的放屁呢?”季布的声音不高,很低沉,“你还要我告诉你,你是我的……吗?”
卫未一心头的火气又窜起来,我是你的,那个讨厌的男孩也是你的,这样你就满足了?他心里有气,虽然也想着季布未必跟那个男孩真有什么,可是瓜田李下的,他妈的就不能离远点吗?卫未一心中一恼,就顺口胡诌,“真恶心,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上次打电话你一直都在骂我,我还没功夫告诉你,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少动不动就凶我。这次我就是回来收拾东西,拿了我要的东西我就走。我是对不起你不该说走就走,连分手都没有正式来一次,你要是生气就现在打我一顿好了,打完咱们了事。”
卫未一说这话的时候一直都没有抬头。季布紧紧咬着下唇,他的胸口好像都空了,哪里还有逻辑能力辨别卫未一的话。他想起上一个电话,自己太草率地以为卫未一是真要回来了,现在想想卫未一并没有像一贯那样不停地述说着爱语,他以为他跟卫未一已经到了今天的程度,根本用不着再说那些话,谁知却是卫未一他已经不想说了。
他有一阵子激动得快要上去把卫未一拎起来了,但是他还是靠在墙上,没有什么动作。
卫未一痛快地舒了一口气,季布居然没揍他,也没骂他,真难得让他占一次上风,发泄了积攒了一中午的怨气。他听见季布的声音低低地问他,“你在说真的?”
“嗯。”卫未一很快地答应了一声,季布一定是相信了,他还是头一次欺骗季布成功,太爽了,足够出他胸口这股恶气的了。只不过他不敢抬头,他不大敢顶着季布的目光撒谎,“我跟他在一起两个月了,觉得不错,至少比在这里好些。”
“比在这里?比跟我在一起好些?”季布声音微弱地问他。他没回答,他不觉得这世界上会有那么一个人,自己跟那人在一起会比跟季布在一起更好,即使是撒谎他都不愿意说。
不过季布却以为他默认了。季布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么痛苦过,不知道卫未一在哪里的时候他很痛苦,但是总是知道自己的爱人是因为爱自己爱惨了才会愤而出走的,他只会自责自己没做到。更何况季布绝不会去想卫未一不爱他了,或者卫未一爱上了别人。只是,没人在爱情里是绝对自信的。他偶尔也会想,未一这么久连个电话都不打给他,是不是未一其实早就已经累了,不想要他了,不在乎他了,或者是已经习惯了漂泊的生活。他皱起眉头,咬着嘴唇,忍住心脏的疼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他是什么样的人?”
卫未一舔了舔嘴唇,决心把这个谎撒得圆一点,干脆增添一些细节以求引人入胜,“没有你那么好,只念过专科学校,差不多是小市民一个吧。是个做小买卖的,卖相机的。跟我差不多高,挺爱玩的一个人,我缺钱卖相机的时候认识他的,他帮了我不少忙,就……我觉得他挺好的。”
季布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自己还不如一个专科毕业卖相机的?那个人……挺爱玩的,专科毕业,说不定确实比自己更容易跟卫未一合得来。他皱着眉头,向卫未一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的时候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了重量,只有胸口疼的快要炸开了,“他对你好不好?才两个月时间,你能看出什么来啊?就要离开我跟他在一起?”
卫未一有点赌气,自己又不是瞎子,干嘛用那么不屑的口气问自己能看出什么来,自己难道不会看人么?“他人很好,就是很好。很喜欢我,我做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我是白痴。我跟他同居两个月,他下班就回家,周末陪我一起外出拍照,虽然没有钱,不过他总是高高兴兴的说以后会好的,我喜欢他这么平凡的人,就跟我一样。再说他又没有跟别人在一起。”
季布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卫未一的头顶,漂亮的额头,直挺的小鼻梁……他思念得太久了,可是未一都不肯看自己一眼了,已经不是他的未一了?他还能再抚摸他一下,亲吻他一下了么?
卫未一不敢抬头,等着季布发脾气,季布却不发一言,他有点紧张了,妈的,现在就好像对面坐了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起来的老虎一样。他等着季布揍他,估计这一下不轻,他需要抵挡一下。
可是季布始终一动不动,最后问他,“你很爱他吗?”
卫未一有点慌了,季布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季布觉得反正他有了主了,就算了,丢开手也没什么了。他不敢再说下去,怕季布干脆不要他。
其实季布也不想等他回答,他怕卫未一说很爱,那他就彻底绝望了,他这会儿有些浑浑噩噩,却知道眼前这个卫未一他是怎么也舍不了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什么拖泥带水的犹豫,“你非要走不可吗?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卫未一的心脏“呯”地差点在胸口里炸开,季布在说什么呢?他抬起头,一下子看见季布眼里浓烈的痛苦,他的脑子“嗡”地一声乱了,知道玩笑开大了。现在想说回来,也有点晚了,想顺杆爬说好的我可以不走了,他又没那么厚的脸皮。卫未一骑虎难下,自作孽不可活,想去拉季布的手说我胡诌八扯呢,你别难受,可是又不敢。僵在那儿,突然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饥饿声音。
季布也听见了,他站了起来,卫未一的胃不好,不能让他挨饿这早就被他当做头等大事来抓了。何况他也不敢坐着等着卫未一回答他,他走进厨房里想给卫未一找点吃的,拉开冰箱却只看到一块面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他正在看出厂日期,卫未一从身后伸出脖子来,“一看就坏了,扔了吧,冰箱怎么这么空?”
“我去买点吃的东西,你想吃什么?”季布转过身来看着卫未一,卫未一的眼睛下面有些发青,眼睛里也有红血丝,似乎是累坏了,没有休息好,“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就回来。”他低了一会头,又抬起头看着卫未一疲倦地笑了笑,“你能等到我回来吗?不会我一出门你就走掉了吧?”
卫未一心里不舒服,他根本就不会再离开季布了,他回答的声音含混不清,“我不会走。”季布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就走了。他本来是想要一个拥抱和一个亲吻的,可是他自己给自己掘了个坟墓,季布以为他不再爱他了,举止很是拘谨,他有点快要抓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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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布走了,卫未一低头反思了三分钟,事儿闹大了,他惹季布伤心了。其实现在想想,季布是去接了那个男生,他是很生气,可他又不是女生,还打算气多久?虽然刚才是很生气,又饿又累又憋气,但是现在想想,季布有多大可能真的跟别人有一腿?他皱着眉头想想,可能性微乎其微。等会季布回来了,他道歉,季布会不会不理他?他又估计了一下,恼羞成怒倒是有可能,不理他大概也不会持续很久,不理他,那他就哄哄呗,不要他了更不大可能。刚才他以为自己有外遇了,都没有说不要他。
一想到季布说“再给我个机会”,他的小心肝就狂跳起来,老天爷啊,他可以指天发誓,他绝不是想看一个如此没气势的季布的,他都要心疼欲绝了,不过——他也可以指天发誓,过后想想他还是很高兴。
他是很混蛋,可季布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不会计较那么多的,总会原谅他,大不了从明天开始他就很听话,异常听话,百依百顺,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季布本来就活该,卫未一仗着胆儿这样想了想,又软了,他真心疼季布。
他在自己家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变,除了没有烟盒。他刚想着季布可能一直没住在这儿,就看见卧室地上散落着季布的书,季布的衣服搭在椅子上,桌上放着季布的笔记本,还有很多本来不在这里,而应该在季家季布卧室里的东西。
卫未一脱掉外衣,扑倒在床上,不知不觉钻进温暖舒适的被子里,这里有季布的味道。他的头枕在季布的枕头上,扭头看到他的黑猩猩玩偶坐在自己的枕头上。他伸出胳膊把那只黑猩猩搂进怀里,“我不在家,你怎么跟季布上床了?不是季布强迫你的吧?”
他亲了亲他的小猩猩,在床上翻了个身,这里真舒服,卫未一只要一躺在有季布味道的地方,就会困的睁不开眼睛。
季布回来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他心头疼了一下,好在卫未一的包都丢在门口,应该还没走。他把手里的粥放进厨房,走进卧室去找卫未一,真有些担心卫未一还是走了,不过他在门口吁了一口气。那只小猴崽正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睡着,手里还搂着一只黑猩猩玩偶。
季布在床边坐下,看着他的小脸,忍不住伸手抚摸,再俯下身轻吻在他的脸上。刚才出门的时候他冷静了一下,卫未一叫嚣得很吓人,不过他想想,还是觉得卫未一说的都不大可能,多半是卫未一最近又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发泄愤怒。何况他出门的时候,卫未一差点就伸手来拉他了,那副后悔要哭的神情,他都看在眼里。
他挤在卫未一的身边,侧身躺下陪着他,忍不住又在未一的脸上吻了两下。卫未一折腾了几天早就已经困的死来活去,这会儿睡的很熟,大概睡梦中被吻得很不耐烦,他模糊地哼了两声,翻了个身背朝着季布,继续呼呼大睡。
季布无可奈何地坐起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狼心狗肺的东西。”他站起身想去把买来的粥重新加热,这时候是四点钟,卧室里的光线很柔和,季布忽然愣了一下,看见卫未一白色T恤后背上有萤绿色的两排大字。
那一定是卫未一用他放在床边桌上的那只绿色荧光笔写出来的:【季布我错了原谅我胡扯吧,我从来都只有季布和小猩猩。】底下还有一个磕头轻饶的小人形象。
季布的心头忽地轻松起来,就像登上飞机离开高原,重新在熟悉的气压下呼吸时的感觉。他忍不住笑出来,笑得胸口舒畅。一面又想自己怎么那么蠢,居然又被卫未一这个混蛋三言两语给骗了。当初刚认识的时候,卫未一这个小犊子就谎话连篇,把他骗得很惨,谁知现在卫未一还是恶习不改,自己也还是蠢到了家。
他俯下身又吻了吻卫未一,他心疼卫未一在外边的这七个月,所以倒是不怪这个混蛋乱发脾气。季布现在的心思,只要卫未一平安回来了,不会再走了,他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卫未一年级小,委屈了就要发发脾气,这没什么,等过一会也就好了。不过卫未一这混蛋也太能扯谈了,是想要了他季布的命么?他疲惫地慢慢叹了口气,又是心酸,又是心疼,可是又不想立刻叫醒这个睡得热乎乎的小犊子。
季布到厨房去把粥加热,走回客厅里,看着卫未一地上放着的包就觉得碍眼,再想起卫未一说的那些话,虽然是谎话,终究刺心。他坐在沙发上,拎过卫未一的一只包来,打算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归类整理了,免得放在那里让他看一眼就觉得心惊肉跳的。
季布本来想把这些什么睡袋之类的东西都丢出去扔掉,但是又想起来卫未一或许会想要留下来做个纪念。再打开一个包,沉甸甸的,里面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各种地方卖的小东西,季布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看,有些东西他自己旅游的时候也见过,有一些东西他没见过,甚至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不过当季布从包里掏出来一只装满石头的口袋的时候,他觉得他太阳穴上的神经都在抽,石头再好看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地背着吗?再说卫未一居然捡这么多石头,又不是六岁未满。
最后在这么多不伦不类的小东西里,竟然突兀地出现了一只手表盒子。季布打开了那只堂皇的盒子,不知道卫未一怎么会买这么个东西,这么商务的手表跟卫未一简直是格格不入。盒子里面塞了一张信纸,季布把那张纸抽出来看,上面是卫未一的字:
【亲爱的季布: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前天我第一次赚到了九千块钱,我把它们换成了一件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只手表。你喜欢吗?
我爱你。】
季布笑了,从盒子里拿出那只手表来看看,很喜欢,怎么看怎么喜欢。他两把扯下自己的手表,桌子上堆满了卫未一的破烂,他随手就把自己那块同样也价值不菲的手表丢到对面的沙发上,再把卫未一给他买的手表戴在腕上。
看看时间已经是五点了,卫未一虽然看起来很累,可这个年纪睡一会就能缓解不少,还是起来吃饭比较重要。他走进卧室去拍了拍卫未一的头,卫未一朦朦胧胧张开眼睛,“啊,季布,你回来了。”跟着就迷迷糊糊条件反射地伸出胳膊去抱季布的脖子,让季布把他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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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未一坐在床上揉眼睛,他这几天一直疲惫不堪,只靠一股兴奋劲撑着,现在到家了,就没了精神头,撑不住睡着了,有点醒不过来,季布坐在他身边让他靠在怀里,很好脾气的样子。
季布一手搂着卫未一,一手托着一杯水递给他喝,他正渴的要死,接过来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干。都七个月没人这么照顾过他了,他鼻子一酸,想想自己真是不知道死活好歹。他回头去抱季布,季布在他的面颊上吻了吻,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起来,一直抱到饭桌边。
桌子上放了一只粥碗,一盘包子,一看就是附近他最喜欢的那家粥店卖的,他现在饿得真是能把它们瞬间消灭掉。季布给了他勺子,他就立刻往嘴里放了一口粥,还想起来问一句,“季布,你为什么不吃呢?”
季布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还不饿。”
卫未一把勺子送到季布唇边,季布迟疑了一下,可卫未一就是不肯放下勺子,他只好吃了一口。卫未一低下头,嘀咕了一声,“你瘦了好多。”
季布吃不出味道来,也低下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是对的。
卫未一伸过左手来握住季布的手,季布心里一暖,凑过去在他的脸上又吻了一下,卫未一立刻喜笑颜开,丢开粥碗转身去搂住这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可还是觉得不够近,他干脆骑坐在季布的大腿上搂着季布的脖子。季布笑了,季布这样的大男人笑起来很温暖,卫未一看着他就忍不住低下头吻了他的嘴唇,季布小心地回吻着他,小心地搂着这个暖烘烘的后背还带字儿的宝贝。
一吻结束,卫未一紧紧搂着季布,眼神明亮,直视着季布,性感的嘴唇微微分着,卫未一接吻之后的表情一向都很好,很诱人,不过跟着他的小嘴就扁成了鸭子嘴,“你干嘛不爱我?我讨人厌吗?”
季布被他问的心头苦涩,张口都有些困难,“未一,我哪天不爱你了?你凭什么瞎说?凭那几张照片?你是不是没长心啊?”
卫未一被骂得馁了,搂住季布,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肩头上,低声说,“总之你就是搂了那个小男生。”
“是,我搂了,搂给程剑看,那个男生是他给我的。”
“靠,又是这个S B,我真他妈的跟他相克,躲都躲不开他,真想□□他妈。”卫未一暴出一声放肆的辱骂。
“你给我闭嘴,又胡扯什么。”季布搂紧了卫未一,仿佛生怕他跑了,“这里边的事太多,我要解释给你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你听不听?”
“听。”卫未一又趴回他怀里,听着季布把当时的情形分析给他听,听得他有点不耐烦了,在季布的怀里动来动去的,季布说的很合理,不过眼下那些他都已经不关心了。
季布最后说,“那天我知道照片摆在那里,你又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就去找他来让他来跟你说清楚。可我带他回家时你已经跑了。唯一让我舒坦一点的就是程剑现在已经在监狱里了,只是审判的程序太过冗长,他不停地翻供其实也就是拖延时间,他的家产都被人搞走了,现在可以用大势已去来形容。你是对的,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能做工作的层面是在司法部门,我根本就不应该去跟他结交,什么用都没有,在那帮败类堆里我实在是个新手。”
“靠。”卫未一抬起头来,“谁他妈关心他的死活。你接着说那个男生啊,算了,我这么问吧,你跟他上过 床没有?”
季布郑重其事地看着卫未一的眼睛说,“我发誓,一次都没有。”
“那你有过要跟他上 床的念头吗?”
“没有过。他跟你长得特别像,我看见他的时候,只会想回家跟你上床。”季布随着他一起把话说得直白了,随后又疑惑不解地问卫未一,“你判断爱不爱就是用想不想上 床吗?”
“那当然复杂得多,不过这个最直观。”
卫未一的情绪缓和多了,顺便在季布的耳朵上咬了一口,跟着又在季布的锁骨上吻了一下。
季布的心一松,直觉卫未一已经恢复了从前的举止,似乎是已经打算把这件事过去了,不由得搂紧了卫未一,心里舒坦多了。
卫未一又抬起头,嘴唇贴着季布的耳朵,“对不起季布。我真差劲。可我还是爱你,你爱我吗?”
季布的心跳加快了,他想听卫未一说爱他已经想念得太久了,现在听到,心里又是心酸又是甘甜,畅快得几乎想要把卫未一揉进自己的胸膛里去,声调都有些不稳了,“我当然爱你。”
谁知道卫未一突然抬起头哈哈大笑,“我说直观吧,你刚说爱我,小 弟弟就顶到我了。”
季布一愣,卫未一那小犊子已经跳起来,坐回原来的位子上去吃粥了。季布有些恼羞成怒,“你这个小犊子,你坐在我的大腿上,我的精神放松了自然会……那让我看看你的爱够不够直观。”
卫未一赶紧把粥扒拉进肚子,“季布你真下流,我还吃饭呢。”结果季布真就收手了,卫未一有点扫兴,他本来正希望季布抱他呢,时间有的事,其他的话可以慢慢再说。
他仔细看着季布的脸,季布是微笑的,视线看着他的时候也一样温柔,只是转开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点……忧伤?卫未一不知道季布是怎么了?要是用忧伤来形容季布这么个大男人似乎太矫情了,可是季布眼底那种意味似乎就是如此。
卫未一有点希望季布骂他一顿,或者打他一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样的季布让他觉得离他很远,他又搂住了季布,想要感受一下,季布马上就抱住了他,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试着说想要去外边再吃顿晚饭,故意说了个很远的地方,季布马上就答应了,脸上的表情却淡淡地,眼睛虽然是看着他的,可是他却不知道季布在想什么。
卫未一有点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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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布从前话也不多,可是今天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话就更少了。卫未一先在桌边坐下,季布自然地坐在了对面,跟他隔了一张桌子。桌面并不宽阔,但是卫未一知道季布那下意识的肢体语言似乎是在说,他不想再拉着他的手吃饭,不想跟他再那么亲近。
季布不怎么说话,卫未一就一直说,说了他这段时间去过的地方遇到的好笑事,季布静静地听着,几乎一言不发。有几次,卫未一停住了话头,以为季布不感兴趣,但是每次一停下来,季布又会追问几句,问得他重新有兴趣讲下去。
卫未一心里渐渐不痛快,结果他就吃多了。似乎是他不能喝酒,所以排解的方法就变成了一直吃。季布还是没吃多少东西,他一直在喝酒,卫未一知道那酒度数不高,季布的酒量也不小,可是季布就坐在他对面,就那么一直喝。他觉得季布心里也不痛快。
卫未一说完了一处见闻,停了下来,终于觉得该说点他真正想说的话了,“这几个月你住在哪?”
“你家。”季布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睛没有看向卫未一,卫未一不知道他是不是醉了,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吊儿郎当。
“我不在,你住在我家干嘛呢?为什么不回你家呢?”卫未一心里觉得很遗憾,他多少希望这半年来,季布跟母亲的关系能够修复,现在想想原来这半年时间就这么被季布浪费了。
“我要是回家了,那岂不是让你觉得你的牺牲有了意义?”季布笑了一下,他知道卫未一怎么想。
不过这有点激怒了小蛤蟆,卫未一鼓起腮帮子想回敬一句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偃旗息鼓了。想了半天,卫未一说,“你就觉得我是个傻子,是吗?”
季布低下头,晃着手中的酒杯,让那浅金色的液体不停地摇晃。他皱起了眉,最后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卫未一这回终于愤怒了,七窍生烟,热得他把外套脱了下去,丢在一边的椅子上,“在家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你说程剑那个S B进了监狱,那今天中午你怎么还会去接那个男孩?”
季布恍然大悟,“哦,你也是坐汽车回来的,所以你回家以后才发那么大脾气?”他愣了一会,随后摇摇头,“靠,我他妈可真背。如果你不是说出来,而是掉头就走了,我上哪猜原因去,还他妈在家傻等呢。怎么又赶得那么巧。”
卫未一脸上气变了色,“你你什么意思?你……”
季布没有抬头,还低头看着他面前的那块餐巾纸,卫未一心里又苦又涩,“噌”地站起来,抓了外套就要走。
季布也不拉他,“卫未一你有种再走一次,就一辈子别他妈让我再看见你。你爱上山上山,爱下海下海,我就当从来不认识你卫未一。明天我就如你所愿地回家,结婚生孩子,只不过从此以后你别再来找我,不要打扰我。以前那些事全当没发生过,你要滚就快滚。”
卫未一定定地站在他旁边,像是成了泥胎偶人,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却是背对着背。卫未一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缓缓地又是一步,然后脚步加快,头也不回地走了。
卫未一出了餐厅,夜晚的街头熙熙攘攘,他在人群中向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过了几个十字路口。他听见一个人脚步匆匆地追上来,他站住了,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季布紧紧抱着他,他本来要破口大骂,可是季布把头放在他的肩上,他的T恤湿了,有水珠落在他手上,他愣了一下,去季布脸上摸到一片水,他惊慌地想转身,可是季布没让他动,“你还真走啊,你对我不满就立刻要走?我是你什么人?爱啊爱的那些话都是扯淡么?果然说的多的人都是做不到的?以后呢?但凡处境不妙,或者你觉得我有不检点,你都丢下我抬腿就走?你是越来越能耐了,七个月不但完好无损,而且还精神百倍,以后你要走可是更容易了。”季布说不下去了,叹息一声听起来满是懊丧伤感,“是我太不好了吗?我对你总是不够好?还是我不够爱你?让你离开我时反比跟我在一起时看起来更好?不管怎么说,你要走总归是因为我不能让你满意。我愿意等你,可是你走惯了每次都会回来吗?还是你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卫未一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没见过这样的季布,心疼愧疚第一次完全占满了他的心头,把他自己的什么委屈都冲散了,他低着头,觉得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季布,我……”
“你什么?你给我闭嘴!”季布沉重地呼吸了一次,却忍不住眼泪,“七个月啊,你他妈的要给我个厉害瞧瞧,走一个月就足够了,怎么能走上七个月呢?你那小胸膛里没长人心是不是?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好容易你回来了,居然告诉我你有新的爱人了,还说的有模有样的——就因为我顺路捎了那小子一程?那我要是告诉你,我还借了钱给他还债,提供了他一个实习职位呢?是,我知道我应该跟他断绝联系比较好些,可是那小子他太像你了,不但长的像,稀里糊涂闯祸的样子也像。你别动!”季布吼了一声,把挣扎的卫未一紧紧搂住,“我不是因为他像你所以就去爱他,是因为他像你,所以我能帮他的时候就愿意帮他,因为我希望你在外边在我根本就找不到的地方也能遇到人帮你。我找不到你,不知道你在外边流浪成什么模样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那么像你,有时候我觉得我要是帮了他的忙,也许老天就会公平地把别人的帮助拨给你一份,兴许你在外边的路上也会遇到个好人。”
“你还信那个?”卫未一低下头,大颗泪珠划过面颊,他记得季布从前从来不会温情到这个地步,从前的季布因为理智过了头儿,是最鄙视做没用事的,“哪有那种零存整取帮助的业务。”
“我什么都不信的时候,是因为没把我逼到那个地步。找不到你的时候我什么都信,连神佛我都去拜过。”季布轻声说,突然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了,发泄似的吼了一大通话,把心底郁积的那些东西都泼洒了出来,“你这个蠢东西,我这么爱你,宝贝你,哄着你,供着你,你他妈的还凭什么总觉得我不喜欢你,瞧不起你?我想什么你就一点都不知道是不是?说走就走,什么也不带,差不多一分钱都没有,你他妈要离家出走,至少多拿点钱啊,你……那些有经验的刑警都跟我说,要做最坏的打算,他们都觉得你不会活着了。我心里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你很有可能已经不再活着了,我把我的爱人逼死了……你知道我带着这种念头是怎么活过那一天又一天的,你他妈以为你只是出去拍拍照片?从你的手被烫坏的那天开始我就发誓,要好好守着你,好好爱你,结果我还是把你弄丢了。你知不知道我被警察叫去辨认死者身份,去的路上我都不觉得我还活着了。万幸那不是你,可是我再也忘不了我在太平间里看到的那个轻生的孩子,我生怕哪一天我再被叫去的时候……”季布再也忍不住,搂着卫未一就在大街上嚎啕大哭,“忽然有了个电话,可我找到那儿的时候你又走了,再之后就是几个月没有一点消息……”
来来往往的人都斜眼瞅着,不过没人停下来看热闹,在他们看起来,这也不过又是一个喝醉了酒,在这里哭天的窝囊男人。
卫未一挣扎着转过身来,满眼泪水,扑进季布怀里,痛哭失声,嘴里不住地混乱地说对不起,把这场颇具行为艺术格调的街头秀推上了□□。
哭到后来,卫未一觉得丢人了,把脑袋藏进季布的外套里,他出去这趟又瘦了,身上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那个姿势越发显得腰身纤细小屁 屁挺翘,黑灯瞎火的,来往的人大约把他当做了女孩。他T恤后背上的荧光字却在路灯下很是显眼。
“哈哈,你看。”
“她男朋友叫季布?”
“也许是她叫季布。不会是她男朋友写给她的道歉信吧?真有创意,哈哈哈。”
“那小猩猩是什么?他们儿子的名字吗?”
“白痴啊。”
卫未一抽噎地站直了身子,扁着嘴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季布眼里虽然还有泪,却忍不住笑了,卫未一有点恼了,“我都忘了……刚才你看见了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就这么跑出来这么远?”
季布没说话,帮着他把外套穿上,他拉着季布的手腕大步离开那个丢人现眼的地方。走了一会,季布的手腕动了动,轻轻挣脱他的手,他松开手,这一次季布握住了他的手,掌心相贴。卫未一别开脸,拉着季布的手,却好像再也不敢看季布了。
“未一。”季布叫了他一声。
他抽泣了一声,低声下气地“嗯”了一声。
季布扭过他的头来,狠狠吻了一下,又紧紧拥抱了他。
89
两个人停住脚,站在人行路的一棵大树底下,十月份的夜晚凉爽宜人。季布看着卫未一笑了,卫未一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季布,我我爱你。我让你那么担心……我真自私,我……我还以为我很好呢我……我都想不到……我什么都想不到……真自私。”他又哭了,哭得哽咽,“我又自私又任性,你还喜欢我……真……真辛苦你了。”
季布本来心里难受,可听到最后一句说辛苦他了,忍不住又笑了出来,“没事,为人民服务,不怕辛苦。尤其是为你服务,一向是心甘情愿。”
卫未一忍不住也哭着笑了,“你还搞笑。要是我……要是我总也不是太好,总有点毛病,那……那你会不会喜欢别人。尤其,尤其,现在我还有了个备份。”
“屁备份,别胡扯。”季布捏了他的脸一把,“他就是看着像你,会让我想起你,其实是不一样的,从骨子里就不是一回事。卫未一只有一个。不过你觉得不舒服,那我就不再联系他了,他有事找我帮忙我会叫别人去安排。反正你回来了,我肯定忙得要死,别的也顾不上了。”季布搂紧了他,“今天我要独享你一天,谁都不告诉你回来了。等明天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也在找你,很担心你。他知道你回来了,可能会想见你,我想明天或者哪天他有时间,咱们可以请他在外边吃个饭。”
“真的?”卫未一的眼泪没了,抬起头傻里吧唧地笑了,“他也找我了?”
“当然了。还有柏远。小横是吧?”季布忽然瞪了卫未一一眼,卫未一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个小横就是柏远前几天看出来的,就算你不回来,我恐怕也快要能找到你了。柏远也一直在担心你。你回来了就要去跟大家打个招呼。陈莫也一直惦记你。还有你在那家工作室的师父和朋友,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打个电话,问你找到了没有。”季布疼爱地抚摸了卫未一的小耳朵,“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想着你,怎么我一个人惹恼了你,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呢?你还真是谁也不联系,真够冷心冷肺的了。”
卫未一笑起来,那是另一种欢乐,跟看见季布是不同的,但也很开心,“真的,他们都记着我?”他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嘿嘿嘿。”
季布笑了,“我能不能跟你打个商量啊,下次你要离家出走,能不能走得近点,去哪个朋友家待一会就得了?我去接你,跟你道歉赔不是,你就跟我回来,那样行不行?”
卫未一晕晕乎乎地,傻里吧唧地说了一声,“行啊。”
季布一巴掌狠狠拍在他屁股上,他“啊”了一声跳开,不但疼,而且还是在大街上,“你你你……流氓。”
“我流氓?你还想着离家出走呢?”季布吼了他一声。
卫未一又挠了挠脑袋,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凑近季布,“对不起,行了吧,真小心眼。回家我让你胖揍一顿解气怎么样?让你打出七个月的份来。”
季布一把搂紧他亲吻了一下,就拖着他向那家餐厅走,车还在那里呢。“反正你就是没心没肺,挨打挨骂全不在乎,宠你爱你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爱我的。”卫未一低声说,季布没说话,但是卫未一看见他微笑了。卫未一紧走两步贴在他的胳膊上,“现在我还有人要,真是不可思议。”
季布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别说那样的话。”
“季布,陈莫怎么样了?”
“好点了,走路很稳,只是说话还有些含混。他妻子跟他离婚了,带走了女儿。他住在柏远那里,因为女儿的事很难过,不过柏远毕竟是他的爱人,所以还好吧。柏远算是终于得到了他,只是两个人都有各自的遗憾。少年情侣,竟然要搞到了这种地步才能在一起。呵呵,不过我前几天还挺羡慕他们的,我想着你要是能在我死之前回家来,我就满足了。”
卫未一咬住了嘴唇,鼻腔酸涩,眼泪流了出来,抚摸着季布的手越摸心口越疼,“不过就是七个月嘛,你怎么想到那儿去了。”
“看不见你当然什么都会想,也不知道你到底怎样了,如果你真的在外边出事了,我不就是一眼都看不见你了吗?当然会羡慕他们,好歹他们俩大概算是能老在一块儿了。”季布拉着他走进了停车场,卫未一走快了一步挡在前面抱住季布,季布低声问他,“你真的不会再离开我了吗?你这小子,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说爱我的时候是这样,要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你再折腾一次,我就活不下去了。你就那么口口声声说我不爱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然后就离开我。然后呢?总有一天,你会不属于我吧?天下人何其多啊?季布也不只一个,你总会发现一个人让你很喜欢,又可以在一起生活的。而我只能接受这一切,接受你为了我而离开我,接受你跟别人一起生活。我怎么这么倒霉?”季布叹了口气,“我真想跟你结婚,让你知道你有责任爱我陪伴我,不管是贫贱还是富贵,是疾病还是其他的什么狗屎情况。”
季布说得太急了,最后缓了一口气,转开头。
卫未一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季布,“我对婚姻要求不高,不用买房子买车,也不用财产公证,婚姻法就是个屁,没有什么意思,我也不需要法律保护。只要你有一对戒指作为证物,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娶你。结婚以后,我会全心全意地爱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离开你,你妈不喜欢我,我会小心保持低调的,尽量让她忽略我。你要是再敢让我吃醋,我就要跟你大打一场,到时候你不要怪我不分场合就找你械斗——空手我打不过你,你的反应速度太快了力气也大。我可不会像我爸容忍我妈一样。”
季布已经转过头来看着他了,他说完话,季布把手伸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卫未一猜到他可能在掏什么,一瞬间心被幸福涨满了。季布掏出来一只小盒,打开来放在卫未一面前,两枚戒指在盒子里闪烁着金属的光泽,“那一次就是去给你买戒指了,可是你就是不相信。吵架的那天戒指还没有拿到手,因为国内样式太少,这一对是订回来的,耽误了些时间。你刚才说的话算数吗?你能现在跟我结婚吗?啊,我我在求婚,你需要我跪下来吗?你是男孩子,我跪下来你会不会反而不爽?”
卫未一抿着嘴唇,呆呆地看着那两枚精巧的戒指,“我现在就跟你结婚。”
“不是开玩笑的。”季布看着他。
卫未一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说的话都算数。形式不重要,我知道婚姻是什么。”
季布拿起卫未一尺寸的那枚戒指戴在卫未一的手上,卫未一看着手指上的那枚戒指,三只精巧的金属圆环套在一起,首尾相接,无始无终,他的心脏“呯呯”地跳动着,这一刻是他这辈子最欢欣幸福的时刻,哪怕是在停车场里。他拿起另一枚戒指,拉过季布手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戒指。季布安静地等待着,等他把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两个人都沉默着,季布低头吻了卫未一的嘴唇,卫未一吻得很虔诚,他张开眼睛,季布在他的面颊上又补了一个吻,“吻了就是我的了。我也是你的。”
卫未一咬着嘴唇笑了,高兴的眼泪掉了下来,狼狈得是鼻涕也快要流出来了。季布用带着戒指的手握住卫未一的手,十指交叉,戒指碰在一起。卫未一用另一只胳膊紧紧抱着季布,开始是低声地哭,然后是痛痛快快地哭。他走了好远的路,现在走到了终点,他不想再离开季布,他想要好好地守着他。现在他在哭着,却模模糊糊地想到他可以想以后的事了,可以放心大胆地想他们两个以后的事了。
这个婚礼真是太简单了,不过之后回家的路上,季布一直安然地开着车,唇边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卫未一则是哈哈哈地一路都在傻笑。其实与其说是这个简单的婚礼让季布满足了,还不如说是卫未一这个傻笑的满足状态最后让季布满足了。一场真正的婚姻是否存在,并不在形式上,而是在人心里。
90
卫未一光着脚丫站在地上,季布脱掉了他的上衣,在他身上亲亲啃啃,卫未一笑着往他怀里靠,被他推出去,又扒 下裤子,“站好了,让我检查检查身上多了多少块伤疤。”
卫未一抬高手臂让他检查,“你看,只有几块小青紫,很快就会好。几道小伤疤都不深,等到来年我晒一晒就会看不出来了。”
季布没说话,他吻了卫未一的脖子,一路吻下去,季布吻得太认真了,让卫未一觉得他的□□意味至多只占了三分。卫未一享受着他的吻,季布单膝跪在地上,不动声色地去脱卫未一的手套。脱到一半卫未一才意识到,有点着急地想阻止他,“别,别。”
季布停住了动作,却攥住他的手腕,“让我看看没关系的。”卫未一的神色有些凝重,他没有再拦季布,忐忑不安地看着季布一点点脱下他的手套,露出他自己都不愿意看的右手。季布抚摸着他的手,动了动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跟他的手十指交叉,“用一下力给我看看。”
卫未一报复性地狠捏了他一把,季布抬起头来笑了,“还不错,好像比之前更好了。”季布抚摸着他有些佝偻的小指和无名指,他这两根手指始终用不上力气,季布一定感觉到了。卫未一心里有些难过,倒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他看见季布在吻自己的那两根手指。季布那么心疼自己,自己本该更小心才是,还折腾个什么意思呢?自己真是个太不知足的蠢货。
卫未一低头看着他的爱人,他的心口疼痛着,随后化为了酥麻,他皱着眉头,紧紧捏着季布的手,“季布,我爱你。”这是句爱语,却说的疼痛万分。
季布闭上眼睛,亲吻着他的两只手,“比我想的好多了,未一,太好了,你终于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我当然会平平安安了。我可是按时吃饭,从不喝酒,太危险的地方即使再美都没有去,没跟人吵过,从没打过架,处处都小心。”卫未一皱起眉头,“如果是从前,我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季布温暖地笑了,看着他的爱人。卫未一拉他起来,他站起来拥住了未一,卫未一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季布的脸,“可是你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傻瓜,让我再苦一点都是活该的。”
季布吻了他的手指,有些愧疚似的低声说,“你回来了,一切就都会好了。再说我也不好,蠢得很,对不起你了。”
“对不起。”卫未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回家了,季布也真的在他身边了。那些一直以来缠绕着他的烦躁和委屈都已经寻不到了,他整个人也变得安静温软,“我再也不会了,好吗?我会好好地爱你,就像你爱我那样地爱你。原来我一直都这么幸福,我自己却不知道,像个白痴似的揣着面包还喊饿。”他抚摸着季布的脸,季布抬起手抚摸着他的手,他们无名指上相同的戒指碰在了一起。
“你永远都不用说对不起。”季布闭上了眼睛,好像很享受这一刻,他的手表从衬衣袖口露了出来,卫未一看得吃了一惊。
“你的手表……”
季布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笑了出来,“哦,老婆给买的,好看么?反正也是给我的,我没等他费事送我,就提前戴上了。没问题吧?”
卫未一笑着拉过他的手腕来看,装模作样地赞叹着,“我觉得很好看,你老婆真有眼力。”
“是么,我也这么觉得。”季布笑呵呵地说,卷起袖子,让手表彻底露出来,有些炫耀的样子,“我很喜欢。”
卫未一高兴得有些眩晕,却看见季布袖子里露出来的一角白色纱布,“你胳膊受伤了?”
“划破了皮,没事。”季布拉下了袖子,“冷了吧?我们到卧室的床上去。”
“你抱我的时候不疼吗?”卫未一没有上季布的当,执意要解开季布的黑色衬衣。
季布找了几个借口都没成功,结果衬衣硬被卫未一给扯开了,“未一,你搞婚内□□么?”季布笑着想掩住衬衣,妄图蒙混过关,可还是没得逞。
卫未一惊诧地看着季布上身很多青紫的痕迹,还有几块红肿的地方,像是被蚊虫叮咬之后过敏了。不但是他的小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的肩头也有一处被绷带包扎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伤口。另一边的肩头还有背包带勒出来的红色伤痕。
卫未一的心口酸疼,问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你这是怎么搞的?”
季布笑了笑,“你以为墨脱是那么容易走进去的。”
“我……”卫未一皱着眉头的话还没说出来,季布堵住了他的嘴,把他推到床上去。
“那些事明天再说,”季布吻着怀里的未一,“快点洞房吧,相公,奴家已经等不及了。”
卫未一被季布压在床上,忍不住笑,“季布你……”
“我怎么样?”季布亲吻了他的嘴唇,“今天可是新婚之夜,还啰里八嗦的什么,我等这个时候已经多久了。”
季布嘴上说着,动作却缓下来,慢慢抚摸着卫未一精致的小脸,轻轻呢喃了一句,“今夕何夕,得此良人。”
“良人是什么?”卫未一在接吻的间隙问他。
“就是……就是宝贝的意思。”季布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深深地呼吸着思念已久的熟悉味道,他喜欢这样跟未一无逻辑无道理地低声交谈的时候,或者说沉醉在这种感觉里。
“那挪卜呢?”卫未一伸出手搂住了季布的脖子,小心地绕过他肩头的绷带,抚摸着他的爱人,“挪卜是什么意思?”
“也是宝贝。”季布低低地说,“卫未一是宝贝。”
卫未一笑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小胸膛涨满了欢乐,心脏在呯呯地跳着,他在季布的怀里,听季布说着细碎的情话,甜腻地拥吻,紧贴着季布的身体喘息,隔了七个月的欢爱刺激得让他差点昏过去,其实他只要听见季布火热的喘息声他就要发疯了。最后季布翻了个身躺下,把他抱到自己的身上拥吻,他搂着季布的腰,心满意足地叹息,“幸福幸福。”
季布忍不住又去吻他,在他的耳朵边不住地低语,“未一,爱你。”
睡得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季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零五分,他看了一眼枕边的手表,心里想着这可真是睡到日上三竿了,比安眠药还管用。回头还想再吻一下未一,却对着空了的床愣了一下,心头一沉。
他猛然撑起身子,一时间精神过分紧张,整个人都愣在床上,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么发呆的功夫,耳朵里就听见厨房里轻微的“乒乒乓乓”声音,还有卫未一吹口哨的声音,他听出来卫未一正在吹一首加快版的《You are my sunshine》。
季布忍不住笑了,他重新躺回床上,知道自己是过度紧张,而且恐怕一段时间内也放松不了。不过他躺在床上,看着满室阳光,听着卫未一的口哨声,又有说不出的安心,还有最平和的幸福。
卫未一的早午饭做得很欢乐,一边做饭一边往自己嘴里塞,口哨吹得也很欢快,突然回过头来看到季布正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微笑着看他。
“季布!”他高兴地叫了一声,丢下锅铲,活泼地像头小野驴,加速直冲过去,扑进季布的怀里,季布没提防他用这么大的力气,差点被撞了个跟头。
季布搂住卫未一,“小犊子,你这是在外边混野了啊。”厨房里香气四溢,季布忍不住嗅了嗅,“你出去买菜了?”
“是啊。”卫未一从他怀里站起来,回到锅边手脚麻利地把菜倒进盘子里,“你真能睡啊,是不是人老啦?运动一下就睡不醒了。”
季布气得飞起一脚踢过去,卫未一哈哈笑着闪开,跟着“哎哟”一声,腾出一只手来扶着腰,“小爷的腰好酸,过来给爷揉揉。”季布走了过去,没什么脾气地给卫未一按摩。
“你身上那两处伤到底缝了几针?”卫未一转过头看了季布一眼,叹了口气,不再笑了,他低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合在一起,“要是你走墨脱的时候,我陪着你就好了。”
“我可不用你跟我一起进去。”季布敏感地提高声音,“卫未一,我还是那句话,如果这辈子你还有去墨脱的念头,那我趁早现在就打断你的两条腿。”
卫未一嘟囔了一句什么,故意没说出声。
季布笑了,在桌边坐下等着卫未一宣布开饭,“因为我去了,你没去过,你就老是惦记那里是吧?我告诉你,那条路上,我至少有两次觉得自己走不回来了。第一次我大概是遇到了山体滑坡,平时看着坚不可摧的山峰突然开始掉石头,大的比我的脑袋还大,速度又很快,我知道跑是跑不过去了,就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呵呵,只觉得石头在头顶和身边乱飞。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生,或者等着死。我算是够幸运了,等那些石头掉的差不多了,站起来一看只有肩膀和胳膊被砸坏了,呵呵,不怕你笑话,我当时都没觉得疼,紧张得麻木了。我的背包也挨了一石头,手机都被打碎了。”季布摇摇头,“不过反正那条路上根本没有移动信号,到了墨脱那条路,手机只能用来看时间。再说回来吧,鬼才知道山有一天也能变得零碎,我那时也不了解那种情况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等多久,有一会儿我觉得石头掉下来的少了,就撒腿跑了过去。等我跑过那块大约两百米的塌方区不多一会,又听见那座山跟打雷似的,回头一看那会儿掉下石头个头更大,我原来蹲着的地方已经被埋没了。妈的,幸亏我跑了。可我出去之后,听说第二天那里就砸死了一个背夫。未一,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走一次那条路的”季布叹了口气,他想起那些艰辛的背夫总是有些难过。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看到卫未一瞪大的眼里那惊恐的意味,才知道卫未一害怕了,连忙把后面的话说得更简略些,“第二次危险是过多雄拉山口出来的时候,没有体力了,山口有雾,风雪凄迷,我掉了队,没有跟住背夫,我差点迷失方向。转了很久,好在给我做向导的那位门巴族背夫很讲义气,又回来找我了。那时候我的衣服里灌进了雪,我已经冻僵了,背夫把他背的东西都丢掉,硬把我拖过山口。”
卫未一把盘子端到餐桌上,却沉默了很长时间,“怪不得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开始没有信号,后来你又在关机。”卫未一跪在椅子上,探身过去抚摸着季布的脸,“我在卧室抽屉里看到安眠药了,你脸色不好,还这么削瘦,是因为这段时间在失眠?”
季布侧过脸去,有些不想承认,不管怎么说男人失眠……那实在有点丢脸。
卫未一咬了咬嘴唇,“在野外徒步旅行,没有充足的体力,或者精神状态不能集中,那都太危险了。何况是走那条路。你居然在这种失眠的状态下,去走了一圈,真是……不要命。”他把嘴唇咬出了一道深印,低下了头深深呼吸了一下,“你才是疯子。”他看了一眼季布,他只系了一只扣子,露出性感的锁骨和胸膛,“还是个风骚的疯子。”
季布呵呵地笑了,他走了一遍,所以卫未一不必再走,这才是最幸运的事,他现在想想只付出了这么一点点代价,他是满足的。他的手里被卫未一塞进一双筷子,卫未一的手伸进了季布的衣服,抚摸着季布肩头上包扎的绷带,心疼地皱起眉头,“你最后走到了墨脱,据说那里是个与世隔绝的天堂。那里很美吧?”
“天堂。”季布点点头,愤慨地说,“狗屎天堂!!!”
卫未一缩缩脖子,被吓了一跳。
“我在墨脱住了一周时间,那里有饭店,有邮局,有小旅店,有商店,那里实在是跟一般的贫穷小县城差不多,就是更小更破。啊,最搞笑的是,你说的天堂里还铺了条柏油马路。我天天在那个所谓的淳朴天然的墨脱等你,你没等来,倒是被妓女搭讪了三次!他妈的,还天堂!我徒步跋涉,差点丢掉命,就是为了去那里嫖个妓?”
卫未一愣住了,瞪大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季布,好像有些发懵。季布觉得卫未一这次回来,眼睛比以前明亮得多,经常神采奕奕的,身子虽然比走之前瘦了,却结实了不少,行动举止都更有活力,从前脸上偶然露出来的无聊和讨嫌的表情走之前虽然就已经很少了,但现在更是几乎已经找不到,现在的卫未一跟他第一次在酒店里见过的卫未一判若两人。尤其是今天,季布觉得卫未一的这种变化更明显。就像现在,自己看着卫未一的眼睛,卫未一也看着他,不会再腼腆地避开,眼神里的忧伤怯懦也少了很多。
“怎么会那样呢?”卫未一嘟囔了一声,扁了小嘴。
季布伸出胳膊把他搂在怀里,“对不起啊,小朋友,粉碎了你的美梦。不过,未一,事情大抵就是这样,心如果到了,无处不是墨脱,何必那么矫情地去那里?心不到,就算走遍天下的路,那也找不到一个满足的宁静,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卫未一若有所思地皱起眉,抱住了季布,“唔,我在去墨脱的路口看到了你贴的路标,所以就回来了,当然还是这里比较好,给我十个货真价实的天堂我也是不去的。”季布温暖地笑了,卫未一亲了亲季布,然后上去就咬了一口,“都是你干的好事,所有从墨脱出来的人看见我的时候都是一愣,然后就来劝我不要离家出走,就好像我是个需要拯救的不良少年,我猜他们一定有人按照寻人启事上的电话号码给你打电话了吧。我的脸在墨脱已经这么出名了,我还哪有脸去墨脱,你真是险恶。”
季布哈哈大笑,“以后你哪都别想去了。”
卫未一趴在他怀里,像只老猫一样眯着眼满足地打量着自己手上的结婚戒指,三条交织在一起的金环闪烁着醇厚的金属光泽,三种金属代表着友谊、爱情和忠诚,他喜欢这个含义,而且——季布终于跟他套在一起了,他心满意足,“我才不走呢,我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
91
卫未一回家之后的那几天很忙。他按照季布说的,给曾帮过他的老人打了电话,告诉他过段时间会跟哥哥一起再次拜访老人。然后又跟着季布去拜访了柏远和陈莫,陈莫还是很瘦弱,不过头发又长了出来,气色也好了很多。只是也许是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吐字不清,所以他看起来比从前更拘谨了些,也更加沉默。
不过卫未一觉得他看着柏远的眼神很温柔,而柏远还是那副德行,话很多,唾沫横飞的时候仍旧是神采奕奕的,举止言语仍旧狂放不羁。嘻嘻哈哈地用各种夸张的形容词描述季布找不到卫未一时是如何焦急颓丧,季布笑着容忍了他。卫未一的脸上露出难受的神色,陈莫轻轻拍了拍柏远的膝盖,柏远立刻闭了嘴,身子向陈莫方向倾斜得更厉害。卫未一看出来柏远并不相信陈莫真的会永远跟他在一起,柏远对陈莫的小心谨慎和殷勤程度都让他乍舌。
卫未一回头看了看他的季布,正安闲地坐在自己身边,他刚回头,季布的眼神也跟了过来,四目相对,季布给了他一个舒心的微笑,他的心立刻就被幸福涨满了。
季布还陪着他去了一趟他从前实习的工作室,他这趟失踪搞得这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是同性恋了。好在这种地方的很多人对这种事都见怪不怪了,多数人也都比较开放随和,见了他们也没什么。有几个小丫头对季布还很好奇,一个平时就跟卫未一关系不错的女孩子在看了季布一眼之后,私下里对卫未一说,“果然我们女孩子想找个称心如意的男友越来越难了,差劲男生一抓一大把,好容易看到一个优质男吧,又是gay。你可要看好了他,你的这个男朋友,太招人惦记。”
卫未一笑嘻嘻地点头。其实这次回来之后,也不知为什么,他明明心里知道季布一定是他的了,可是占有欲却越来越强,一起走路的时候都想抱着季布的腰,恨不得天天在季布脖子上咬出记号来。季布也什么都由着他,他自己也知道季布都快要把他宠上了天。
不过随后卫未一恼火地发觉,季布在原则问题上的态度仍旧强硬得可怕,比如后来要去见卫援,卫未一百般抵抗未果,被季布一脚踢出家门。季布约了卫援吃饭,卫未一耷拉着脑袋被卫援骂了整整一个小时,季布也没为他说话,只在一边听着。卫未一正想着好歹老头子没动手打他呢,哪知道卫援骂了他一个小时之后情绪缓和了,问他在外边过的怎么样,吃了多少苦,有没有受人欺负。卫未一的眼泪没忍住,吭吭哧哧地破天荒头一次跟卫援道歉。
卫援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大概还没想过有一天能听到卫未一为做错的事道歉。他后面的话说得很慢,“季布是个稳重成熟的好孩子,你跟季布在一起我很放心。有事你要跟季布商量,要多听听人家说话,知不知道?不要跟季布起冲突,要听他的。你要跟着他学得成熟一点。”
卫未一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呆呆地看着卫援,哭都忘记了。
卫援犹豫了一会,说得有些艰难,“未一,你……不管怎么说,你叫了二十年卫未一,你跟我一样姓卫,你就是我的儿子。”
卫未一再也忍不住又一次大哭,季布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尴尬地看着饭店里的人都在看这边的热闹。卫援也拿起一片餐巾纸擦了擦眼睛。
后来卫援又嘱咐了季布半天,让他多管着卫未一些,自己并没有把卫未一教育好,所以请季布还要宽容卫未一的顽劣。季布都一一答应了。他又要季布保证,当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他也老了,愿意看着季布有出息,比他走得更远。另外季布卖掉的瓷器,其实都是被季慕晗给买走了,那是季老爷子的珍品,她舍不得被卖掉。卫援叹了一大口气,告诉季布,季慕晗一点都不像个五十岁的女人,她的火气太大,太争强好胜,也太爱较真了,所以恐怕一年两年也不会接受她的儿子跟男人在一起的事实,但是人总是会老的,老的时候很多东西就都看开了看淡了,就会觉得亲情比别的重要,季布不妨再等等,她总会想念儿子的。
季布沉默地点点头,他心里很感激卫援的这些话。
卫未一回家之后又狠狠哭了一场,季布抱着他,知道他的心情其实是很好的,所以只是安静地等他哭完。
不过对于季布来说,卫未一会不会再次离开这仍旧是个问题。卫未一如今有点今非昔比,一是他在外边走出了胆量;二是他的作品如今也算小有名气,柏远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又在极力帮他运作,他的作品得到了很多名家的赞许。这也是季布早就预料到了的,卫未一平常思维就不大合乎常情,作品的视角也就跟着与众不同,再加上卫未一实在是个内心情感丰富的人,作品也必然极富感染力,颇具个人魅力。这样不俗的作品加上柏远的卖力炒作,竟然在国外也获了奖。卫未一受到了鼓励,有些飘飘然,季布不断地担心他有一天又会一头扎进哪片林子里没了影。可是最后,卫未一还是本本分分地回到了原来那个工作室,老老实实地学习人像摄影,季布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卫未一回家半个月后有一天晚上,季布正在家里通过网络办公,耳朵听着卫未一跟人讲电话直讲了快一个小时了。季布有些不耐烦外加有些吃醋,翘起椅子仰过身子向门外张望卫未一。厨房里的锅正在喷着香气,卫未一上身穿了件亚麻的松垮短袖,下身穿着舒服的家居短裤,膝盖跪在椅子上,脚丫正在玩一只拖鞋。季布听见卫未一冲着电话一路,“嗯”,最后高高兴兴地说了声,“明天见。”就关了手机。
季布有些烦恼,不过卫未一立刻就冲了过来,“尼玛回来了,她把孩子带回来了。”
“真的?”季布有些吃惊,“她妈妈同意了?”
“她妈不知道,不然肯定又没完没了,或者被气住院之类的。尼玛回来就在外边租了房子,城市这么大,没那么容易就会被谁知道。可以吃饭了,来吃饭吧。”卫未一伸出手来拉季布站起来。
“那她没说她以后要怎么办?”季布微微皱起眉头,“她不是已经跟导师那边谈好了吗?她怎么一天一个主意。不过她去不去非洲都一样,我敢说她根本就坚持不了,她本身恨医生这个职业恨得要死,现在迫于压力再加上有自虐的欲望了,就勉强接受,可这好比是一个定时炸弹,早晚要爆炸的。”
“嗯。”卫未一把筷子递给季布,“你喜不喜欢吃这个?我觉得你好像挺喜欢吃这个的。”
季布笑了,卫未一现在对他好得几乎有些啰嗦,好像拼命想要弥补什么,最直观的就是想弥补自己掉下去的体重。
不过今天卫未一舔了舔嘴唇,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季布看着他,“怎么了?你不会又想请长假外出吧?”
“不是不是,”卫未一连忙说,他知道季布始终担心他变成柏远第二,“是尼玛。我替你答应收养那两个孩子了。我想反正你也会答应的,就一直忘记跟你说了。可以吧?”
季布瞪着卫未一,半天才说了一句,“不行。”
卫未一愣住了,压根没想到会是这样,嚷了一声“为什么?”,为什么三个字都有点变调。
“我说不行就不行。”季布皱了皱眉头,“如果她没法抚养,孩子是应该交给熟悉的人,首先是她妈抚养比较好,实在不肯,就劝她妈妈把孩子交给我妈,一是她们感情向来不错,我妈看在艾米死了的父亲的份上也能收养,二是多几个孩子对我妈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反正她都会交给保姆照看的。也未必比两个男人抚养得差。”
卫未一固执地摇摇头,“不行,小孩跟我爸爸太可怜了,他脾气太暴躁。你妈妈虽然很好,可是根本不照顾小孩,有跟没有都一个样。”
季布瞪了他一眼,他赶紧说,“唔,我不是说你没妈。再说保姆带孩子,那跟养父母还不同,保姆不会在一个人家干一辈子,对小孩而言,就是大人一直在换,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很痛苦。你干嘛不同意呢,你太忙了,我会照顾小孩的,我保证。”
季布看着卫未一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握住了未一的手,“什么你保证你会照顾啊,你以为你是想养只小猫我不同意吗?你自己还不是也很忙,再说你会照顾个头啊,吹牛皮吹得山响。”
卫未一揪起季布的一撮头发,“你看我把你照顾的就很好,前几天你的皮色都不好了,现在毛色发亮,好的很啊。”
季布扒拉下他的小爪子,“你这小犊子,我又不是你的流浪猫。”
“行不行?你怎么这么冷酷。”
“你怎么能说我……我告诉你卫未一,小孩那种东西可不是猫狗,小孩子你养一段时间就丢不开手了。艾米的孩子放在这里可以,但那不是长远的事,艾米早晚有一天良心发现想要把孩子找回去自己抚养,那时候孩子可能都几岁或者十几岁了,他们拿你当亲爸爸一样看待,你对他们付出了很多,你也会非常爱他们。可是艾米是亲生母亲,你什么都不是,她想把孩子要回去的时候,咱们没有什么借口不给,那时候你怎么办?那时候你会非常痛苦,就跟亲生子女被夺走一样痛苦,我怎么能让你那么难受?所以你想都别想。我会想办法去给孩子寻找一对人品不错没有子女的夫妻抚养。就算是为了孩子们好吧,你想两个同性恋抚养孩子长大就很好吗?他们以后一定对自己的性向很迷惑,他们的同学说不定还会歧视他有两个爸爸。”
卫未一不吭声了,沉默着吃饭,季布也只好跟着闷声不吭地吃饭。吃完了饭,卫未一把碗筷向洗碗池里一丢,“我就是想抚养他们,别人我都信不过。除非尼玛觉得某个夫妻比咱们合适,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未一,总之就是不行。”
卫未一转过身来,季布说的句句都在理,如果他想跟季布辩论,说到半年以后尼玛离开,他都别想说赢季布。他觉得对付季布这种理智型的人不如不跟他讲理,“我就是想要有孩子,如果这两个你不想要,那么我就去找个女人生一个,那我的孩子你养不养?”
说完拐进卧室,“呯”地一声关上门,顺便落锁。季布敲了一个小时也没敲开门,气得七窍生烟,卫未一隔着门大声宣称,他明天就要找个代孕妈妈,谁让季布不能生。季布快要被气死过去,干脆不搭理卫未一。卫未一借着出来上厕所的由头来观察一下季布是不是真生气了,如果生气了,就要设法哄哄了。谁知季布只是阴着脸对着电脑。卫未一已经看准了季布目前的软肋就是唯恐他卫未一想要什么,而他给不出来。于是卫未一便再三再四地强调,他要去生小孩,他要小孩,季布不能给他小孩。
最后到了晚上十一点,季布终于愤怒了,丢下一句,“小屁孩,牙还没长全呢,你要什么孩子?”就把他丢在沙发上,自己进了卧室,顺便把他锁在了外边。卫未一慌了,贴着卧室门跟季布道歉,好言哄劝了半日,季布没搭理他,他恼怒地在沙发上蹦了半天,也没换出季布来给他赔礼道歉,最后他自己困了,缩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季布被卫未一气得睡不着觉,随手拿过卫未一的mp4,本来是听歌的,卫未一这小犊子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听得都是曲风柔和安然的,听得季布兴趣索然,在卫未一的mp4里翻来找去,突然耳机里的声音变得奇怪了,紧接着听见卫未一自己的声音,他愣了一下,看了看这段录音的时间,随后听了下去。
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卫未一离开的日子里,每一天的生活报告,他听到卫未一带着哭腔说“季布,我还是爱你”,听着卫未一向他诉说什么地方的美丽,听着未一的哭声,听着未一不断述说的每一天对他的思念,听着卫未一说季布你千万不要不爱我,你千万不要跟我分手。后来季布的眼泪流了下来。有时候他听到背景音里有野外的各种声音,而卫未一在不断地在低语这些话,连续不断地说,简直像是在祈祷。他忽然明白那也许是卫未一独自露宿在荒野里,卫未一是因为害怕荒野的夜晚而喃喃自语。季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躺在床上无声地痛哭,卫未一为什么非要倔到这种程度,宁可在外边跟mp4诉说,也不肯给他打一个电话,他还以为卫未一过得很好,好到快忘了自己。
季布听完了录音,又把录音全部复制进了自己的电脑里。他走出卧室的时候,看到卫未一正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他走过去把未一抱起来,“到床上睡吧,未一。”
卫未一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看到季布的眼睛有些红肿,吓得他立刻清醒过来,以为季布因为自己吵着要孩子而伤心了,“我我……我不是真想生孩子的。你别难受,都是我不好,我是故意气你的,不是真想要生孩子,我……”
季布把他抱进卧室,“嗯,我知道,我没怪你。你就是想要收养艾米的孩子是不是?好吧,那咱们就收养那两个孩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会有解决之道的,我总是提前想到最坏的结果,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干脆就像你那样把生活变成一场没脑子的冒险吧,也行,说不定处处都是惊喜。”
卫未一却不大相信季布的话,“我让你伤心了?”
季布瞪了他一眼,“你当然让我伤心,你居然在外边跟别的男人上床?”
“我?”卫未一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季布,“我没有啊?”
季布已经扒下了他的裤子,“你自己在录音里坦白的,我现在可抓着证据呢,你还想不承认。”
“我坦白什么了?”卫未一惊讶地瞪大眼睛,这可不是好随便认的罪行。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录音时说过什么了,可是他看着季布虽然把自己说的罪大恶极,不过好像并没怎么生气。要是自己胡扯了什么,季布一向都习惯了,肯定想也想得明白的。“我忘了我说什么了,不过那是撒谎的,你不能认真。”
卫未一还在解释呢,忽然发觉自己的小胳膊被绑上了,才发觉事情不妙,“放开我,混账季布,我说我没干那事你还敢不信。”
季布呵呵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不把你这个毛病修理掉,以后我非得心脏病不可。”
“放开我,放开我,你要打我的话我是不会放抗的,别绑着我。”卫未一跳了起来,被季布拽着脚腕放倒在床上,“狗屎季布。”
“总是老样子也怪没意思的,今天就来点情趣吧。”季布硬把卫未一逮回来,“换种刺激的方式。”
卫未一的两只小爪子被固定在床头上,这头小野驴被制住了就气得破口大骂,拼命挣扎,季布把他压回床上亲吻,他先享受了一会季布的吻,正准备咬季布一口的时候,季布很明智地离开了他,还顺便把他的嘴堵住了。卫未一气炸了肺,他一向都神气活现精神头十足,虽然肯在季布的床上当个小受,可最喜欢的姿势还是坐在季布身上——这个小受绝对主动。
现在被季布收拾成这个德行他真是窝火,季布又拉开他粉嫩的大腿,三下五除二制住了他的踢打,把他绑成了M字开脚。卫未一说不出话来,口水直流,还一动不能动地被摆正了眼下这个我为鱼肉的姿势,何况季布蹂 躏他的时候真是一点都没手软,他怎么喊叫季布都不加理会。还就事论事地说,“等有了孩子,房子是不够大了,等换房子的时候要记得加隔音层。”
卫未一委屈得要死,决定哭给季布看,没想到季布一边吻他的眼泪一边问他想去哪里渡蜜月,日本好不好?日本人做某些器具一向很有心得,不如买来试试。等季布一让他说话,他就开骂,“季布你这个一本正经的伪君子,你混蛋、狗屎。”
季布问他,“怎么了,觉得看错了人,你是因为觉得我是个正人君子所以爱上我的?我怎么觉得不像啊。”
卫未一满身是汗,被他蹂 躏的快要崩溃了,“我我……怎么知道你这么闷骚,在外头很闷,在家里很骚。”
季布听到他是如此定义“闷骚”的,差点笑坏了。
等到季布早上起床去上班,卫未一还在呼呼大睡,他拍拍卫未一的小脸,“挪卜,我去上班了,你接着睡吗?”
“嗯。”卫未一眼睛都没睁开。
“我去买早饭然后放在桌上,要吃早饭,知道吗?想我的话给我打电话。”
“唔,啰嗦,快滚。”卫未一全身酸疼,只想睡觉,被他吵得很烦。
季布笑着给了他一个吻。
这天的傍晚,天气很好,很舒服。卫未一在季布公司附近等他下班一起去看尼玛和她的孩子。他站在路边的花坛上,津津有味地吃一只雪糕,一面依仗着有利地势扫视着从季布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里走出来的人。他一只雪糕刚吃完,季布就走了过来,他满意地看着穿着西装的季布,季布太适合西装了,穿上就性感得要死。
季布站在花坛下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手里的雪糕包装袋,替他丢进垃圾桶,卫未一从花坛上跳下去扑到季布的背上。季布哈哈大笑着背起他向自己的车边走,卫未一搂着他的脖子说“我爱你”,随后又加了一句奉承的话,“你今天真性感”,再想想又加上一句口号 “以后我一定对你百依百顺”,季布转过头来吻了这个根本就不可能百依百顺只要不再我行我素就不错了的宝贝。
这个吻很甜,刚吃完香草雪糕的卫未一很甜,简直就是甜得发腻。
——完结——
感激大家一直以来的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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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g0993同学,我爱你!小模小样大人的文这么快就搬来了,我对这位大人的文章简直是带着虔诚去读的~~~啾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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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 的帖子

呵呵~我也喜欢的。

这么热烈的表白我就欣然接纳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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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模小样我喜欢的,上篇烟波浩渺很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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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叹,太好看了~~
非常完满的爱情~~
未一可爱的冒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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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素很棒的文啊,  貌似还有番外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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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篇好文呐~~~~

附上晋江番外地址: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18255

[ 本帖最后由 slq307 于 2009-9-7 11:5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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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阳光
作者:小模小样
小番外
季布在自家楼下新开的蛋糕店门口站住了脚,看了看手表,才六点半,卫未一应该也刚到家,还没做饭呢。想起最近卫未一很喜欢这家店烤的饼干,可以买点拿回去。季布进了门就直奔柜台,隔着玻璃瞪了那些饼干半天也没想清楚卫未一每次吃的是什么饼干,这些饼干的外形都差不多,他仔细回想,可记忆里卫未一拿在手里的饼干都是咬成一半的,这会儿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完整的形状该是什么样的了。
一只无名指戴着婚戒的小短手伸进柜台里,自顾自地装起一包饼干,“先生,您买这个吧,你老婆一定爱吃,买回家老婆会夸奖你的。还有这块蛋糕,你老婆今天一定也想尝尝。”
季布没忍住笑,进门时光顾着看饼干了,居然没发现站在柜台后面的人是卫未一,“好吧,谢谢你的推荐。多少钱?”
卫未一笑眯眯地说了价钱,季布掏出钱包付账,这会儿店里没人,他又一本正经地问,“蛋糕店小弟,你的香吻多少钱一个?”
卫未一也答得一本正经,“五角钱一个,今天特惠,买二赠一。”
季布又掏出一元硬币递过柜台,卫未一接过来揣进衣兜里,手撑着柜台踮起脚来,在季布脸上吻了三下。“先生,被你老婆发现,会跟你打离婚的。”
季布哈哈笑着抓住他,狠狠地亲吻了一次,“小犊子,你怎么跑这儿打工来了?没零花钱了?”
“嘻嘻,五分钟以前我来这儿买饼干,顺便在这门口等你下班。”卫未一笑咪咪地说,“卖蛋糕的小MM急着去跟男朋友看电影,可是跟她换班的女孩还有十五分钟才能来,所以她就请我这个老主顾帮帮忙看一会店。你陪我一会。”
季布答应了,这会来了一帮买蛋糕的小女孩,季布就坐在柜台外边的沙发上,微笑着看卫未一笑呵呵地跟几个女孩子讨论哪种蛋糕比较好吃。有两个女孩子发现了正在看着卫未一的季布,互相撞了撞胳膊,哈哈大笑。季布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听见一个小女孩低声说,“好幸福的模样哦”,他又忍不住微笑了。
女孩子们的包里都插着礼物的包装纸,窗外正安静地飘着雪,季布想起来,今天是Christmas Eve eve,明天就是他们将要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心满意足的圣诞节前夜,不过闹心的是,礼物现在还不知道送什么好?卫未一送他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他琢磨地看着卫未一,卫未一正在忙着低头包装蛋糕,半长的头发垂了下去,他满脸都是笑,可能真是准备好了,那他可废了,明天拿不出让卫未一满意的东西,他会闹腾死他吧。
小番外2
“未一,明天我出差了你要送孩子去幼儿园。不要睡过头,不要迟到,小苹果说你每次送他们上学都迟到。”季布揉了揉怀里宝贝的一头软毛。“要给他们吃早饭,你自己也要吃早饭。”
“知道了知道了,人老话多。”卫未一已经困得要死了,每次季布要出差之前,总会纵欲过度,明天卫未一也还要上班,现在已经困得神志不清了。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早些回来,家里交给小爷我,你就放心吧。
季布罗嗦到开车要小心的时候,卫未一已经睡了过去。
卫未一醒的时候是冰醒的,他咳嗽着抹一把脸上的冷水,茫然四顾,季布已经出门了,床上空空的,旁边多了两个小脑袋,豆豆的衣服已经换好了,手里正拿着水枪,果果扁着嘴,头发还是乱的,衣服乱七八糟露着半边小肩膀,手里还拎了只带小猫头的杯子,卫未一认出那是她的漱口杯。
卫未一垮下一张脸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果果你要淹死爸爸么?”
果果的小手指抬了起来,指了他的脸,“大人不在家爸爸就不乖。”
卫未一觉得暴丢面子,“我就是大人。”
“说谎。”豆豆撇撇嘴。
“吹牛皮。”果果一向词汇量很大。
卫未一好生没面子,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回头看了一眼桌边的闹钟,立刻发出一声尖叫,“啊——九点半了,废了,我上午还有个大活儿。你们两个,怎么不早点浇醒我。”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卫未一跑进跑出地洗漱,还要帮豆豆果果洗漱,豆豆的需求比较少,只是很酷地告诉他,“鞋子穿反了。”果果就很吵了,一会含着眼泪说卫未一给她梳头梳疼了,不如季布爸爸梳的好,一会又说不穿那件衣服,可她要穿的衣服卫未一总是找不到,最后她捂着耳朵尖叫得卫未一方寸大乱,豆豆又穿着外边的鞋子从院子里跑进来踩了一路泥脚印,趁机跟着起哄,顺便哄抢零食。卫未一满头大汗,都要哭了,心里知道季布如果在这儿,他们两个小东西是绝对不敢这么放肆的。
等他夹着果果把她塞进汽车,满头大汗地开车出去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他着急赶紧把两个小魔怪送进幼儿园,好赶去工作室,也顾不上细想。一路上果果都跟他说,“倒回去,开回去。”他也没领会是什么意思,都快开到幼儿园了,他猛一回头,吓得满头冷汗,“果果,你哥呢?”
果果冷静地回答了她的爸爸,“在家。”
卫未一大惊失色,居……居然连两个数都数错了,转头心急火燎地把车又开回去,豆豆正在自家院门前的栅栏上悠闲地靠着。卫未一尴尬地打开车门,豆豆扭开头不肯理睬他,卫未一只能低声下气地哄儿子,“豆豆豆豆,我给你买糖果。”
豆豆不搭理他,漂亮的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卫未一赔尽笑脸,“豆豆,只要你不告诉季布爸爸,我再给你买一把新水枪。”
豆豆伸出两根小手指头,“也给果果一个。”
卫未一连连点头,“好好好,爸爸说话一向都算数,来让爸爸亲亲,就和好吧好不好。”
不过后来季布还是知道了。卫未一被季布关上门修理了一顿,修理的惨兮兮,第二天去找儿子算账,“季布爸爸是怎么知道的?你告诉爸爸了?”
沾了满脸巧克力的豆豆仔细想了一想,茫然地摇摇头。果果不耐烦了,“豆豆告诉了幼儿园阿姨,阿姨告诉了爸爸。”
卫未一认倒霉了,可怜兮兮地趴在桌子上,季布走进来问果果,“你小一爸爸怎么了?你们又欺负他了?”
果果摇摇头,还把巧克力分给了未一,以示自己的清白。
卫未一呜呜地叫着,“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下次跟小豆包定契约时,话要说的严密一点。”季布已经把他抱起来搂进了怀里,吻了吻他的脸。
回过头来,豆豆正看着他们,忽然说了一句大人话,“腻来腻去,不像大人样子。”
季布愣了一下,卫未一反应过来,“小豆包,以后不许去爷爷那里说爸爸们在家做什么了。也不许学爷爷说话。”
豆豆看了果果一眼,果果貌似思考了片刻,“那巧克力可以每天多吃一块吗?”
番外 上
陆安的表情很僵硬,她今天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最后经纪人跟摄影师说要暂停一会。助理带着化妆师上来想给陆安补妆,但是被她推开了,她看到那个小个子的摄影师正在装包,说实在的她今天几乎没认出来她的摄影师是卫未一,一直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她才想到他是谁,他的变化实在满大的。
陆安走近卫未一,她不知道应该跟卫未一说什么,这些年她一直很怕见到他跟季布,但是他看起来似乎过的挺好。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不知道卫未一会不会当众说出让她难堪的话来,但是卫未一抬起头看到身边的人是她的时候,他的表情没有变化,那双漂亮的眼睛仍旧明亮。
陆安一时语塞,她看着卫未一带着手套,“啊,你,我一直想问你,你的手怎么样了?”
卫未一摇摇头,不大在意的模样,“没什么。”
陆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卫未一看了看她,她看起来有了不少的变化,一副疲劳过度的样子,而且特别得瘦,卫未一的下巴朝桌子上的杂志点了点,“这几年你发展的很好。”
“哦,嗯。”陆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卫未一要走开了,她忽然说,“去年程剑死在监狱里了,你知道吧?说是心脏病,但我知道他从前并没有心脏病。不过……他终于死了,不会再纠缠我,我现在很高兴。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但是觉得欠你的太多了,反而没法开口道歉。”
“他死了?”卫未一挑起了眉,不过转眼间又没多大兴趣了,他挠了挠脑袋,“我还一直不知道呢。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什么事都没有,嗯……其实我应该跟你道歉,啊,季布也应该跟你道歉,希望你别怪他。”
卫未一把包装好了,陆安看到那是一只TOD’S的单肩背包,皮带上刻着一只精致的花体字母Y,那是未一的名字缩写,这只低调含蓄的皮包很有季布的风格,陆安猜测那是季布送给他的。
“因为是我,所以你不打算拍了吗?”陆安问他,她早就看中这个叫做小横的新锐摄影师的作品,可她不知道小横就是小一。
“啊,不是。”卫未一已经把背包斜背在身上了,“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多大牌的明星,到了这个时间我都不拍了,我得去幼儿园接孩子。”
陆安吃了一惊,卫未一的个子跟她差不多高,或者还要略矮一些,近看他的皮肤也细腻,容貌也很可爱,虽然他的眼神偶尔会让人觉得他大概阅历颇厚,可陆安是知道他实际年龄的,他说他要接孩子,这实在……“你有孩子了?”
“两个。”卫未一笑了,有点炫耀的意思,“一男一女。”
“你结婚了?”陆安更吃了一惊。
“嗯。”卫未一点点头,又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他急着接孩子,语速加快了,“我跟季布结婚三年了,我们有两个孩子,呃……孩子刚过完三岁生日不久。啊,不说了,我得快些去了。”
陆安愣在那里,看着卫未一颠颠颠地跑出去,她意识到自己看到了卫未一,也就等于看到了季布,她的心里淡淡地有些失落。在我们真正成年的那一天,我们都在一场游戏里注册了账号,然后各自选定了角色,按照规则我们不会知道游戏的结果,但却又并非完全不知道。因为所有的角色都曾经有人用过,所有的戏码都曾被重复过,存在的只是排列组合的问题。在这场游戏里,没有上帝来评价谁玩得好谁玩的不好,分别只在于各自心底的满足和不满足。
繁华的马路边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人行路上顽皮得一刻也不肯闲下来的小男孩。这是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他之所以如此惹眼的原因还在于,他穿了一套仿真度十分高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衣服,最大的差别仅在于他穿的是三岁版。
一直在看着他的男人大约是他的爸爸,只是这个爸爸看着太年轻了些,有一头帅气的半长头发,戴了一副很酷的太阳镜让人看不清容貌,只是觉得他的五官都该是精致的。他上身穿着黑色小外套,里面是白底黑色骷髅头的T恤,斜背了一只皮质挎包,牛仔裤脚堆在短靴上头。
他的腿上还靠着一个小女孩,年纪大约跟小男孩相同,长相十分甜美可爱,看着也要比男孩乖巧得多,紧紧靠在男人的腿上,正在津津有味地吃一只棒棒糖。她被打扮得就要正常得多,也漂亮得多了,她留着可爱的娃娃头,里面穿着红色连衣裙,外头罩了件十分时尚的白色小风衣,下边是白色加厚的紧身□,脚上穿着红色小皮鞋。
“豆豆,你要不要棒棒糖?”小女孩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只棒棒糖。
小男孩表情很酷,“那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男人低头好笑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小女孩不搭理他了,她抬头向后看去,忽然笑着伸出两只小手,高兴地挥舞着,“爸爸爸爸。”
“爸爸在哪呢?”小男孩赶紧跟着她看过去。
他们身边的男人也赶紧转过身去,却一眼看见身后楼体上的巨型广告,一个身材非常不错的男人穿着风衣站在旷野里,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闭着眼,似乎在聆听旷野的风声,又或者是在感受荒野的阳光,那周身性感得……真快要让他吞咽口水了。他笑了,“豆豆,果果说的是那个广告里的爸爸。”
豆豆扫兴地看了小女孩一眼,“真傻。”
“豆豆,不许说妹妹。”他轻轻拍了小男孩的头。
果果根本不搭理她的哥哥,她费力地把一只棒棒糖的包装纸剥开,“爸爸,这个是橙子口味的,果果给你留的。”
他笑着接了过来塞进嘴里,“谢谢果果。”
他叼着棒棒糖的棒,又看了看手表,轻声骂了一句,“妈的,还不到。”
刚说完,脑袋就被人从后面打了一巴掌,“未一,你又在偷骂我。”
他转过身去看着身后西装革履的男人,脸上立刻绽出大大的笑来,“季布,我已经在这儿看了二十分钟你的平面广告了。”
“对不起,挪卜。”男人迅速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我帮你背包。”
果果已经冲过来了,甜甜笑着展开两只小胳膊,“爸爸,抱——”
季布笑着蹲下身,“果果,来爸爸好好抱抱,今天乖不乖?”他一手抱起漂亮的小姑娘,一手从卫未一的身上拽过来沉甸甸的包背在自己的肩上。
果果在他脸上亲了两个口水印,“唔,乖的乖的。”豆豆也走到他跟前来,季布顺手扯了扯儿子的小脸,“还有你,小豆包,今天幼儿园老师有没有跟小一爸爸告状?不要以为你有小一爸爸帮着遮掩,我就不知道。今天一声不吭这么乖,我看你就是有问题。”豆豆黑着脸,一副不屑争辩的模样,季布又看了看儿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未一,你给他穿的这是什么啊?儿子你怎么跑到美国当兵去了?未一,我看你干脆给他穿法国雇佣兵的衣服算了。”
卫未一嘻嘻笑着摇摇头,“不行,那帽子不酷。”他一边说着一边牵了豆豆的手,“豆豆,我抱你走吧,你是不是也累了?”
豆豆摇摇头,“我长大了,不用抱。”卫未一就拉着他的小手跟季布一起向饭店走,走了两步豆豆又叫开了,“爸爸,爸爸,你们可不可以让我吃肯德基?”
季布皱皱眉头,“我儿子怎么能吃那种没有品位的垃圾食品,不行。”
“哼!”豆豆很大声地哼了一声,“爸爸,我能吃肯德基吗?今天有个小朋友说肯德基很好吃。”豆豆不理季布了,后面那个爸爸叫的是未一,未一有点犹豫。
季布很专断,“哪个小朋友这么没品位,这么没有品位的小朋友,以后不要跟他一起玩。”
卫未一给了季布一脚,“你不要教小孩不跟谁玩。”
季布冲卫未一笑了,又对小豆包说,“是是,爸爸错了,不过肯德基里的东西,没有营养,等你长大了再吃吧。”
“长大了就吃没养养的东西?”豆豆瞪大了眼睛,疑惑地说。
“大人好变态。”果果忽然说。
把季布和卫未一都听愣了,季布亲亲女儿,“果果,以后不要用‘变态’这个词。”小苹果乖巧地点点头。
一阵冷风刮过,豆豆打了个喷嚏,随口说道,“妈的,冷风。”
卫未一愣住了,季布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卫未一,让你总在他面前骂人。”
卫未一红了脸,“豆豆,不要说‘妈的’。”
豆豆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豆豆在饭前闹了好一阵子,说不去肯德基就不吃饭,把卫未一弄得很没有办法,在他看起来偶尔吃一次肯德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季布冷着脸两次把跳到椅子上抗议的豆豆拎了下来。最后豆豆趴在未一的大腿上哭得巨伤心,卫未一心疼了,拉下脸来给季布一个脸色看。
季布有点没底气,小心翼翼地哄了卫未一半天。最后解决这件事的人是果果,她大口大口地吃掉了季布夹给她的饭菜,豆豆哭了半天也饿了,看她吃的实在很香甜,再说他大约也是知道,小一爸爸其实更像是小一哥哥,根本没有那么大力度挺他。不过他吃饭的时候还是坐在卫未一的腿边上,偶尔故意无泪地抽泣两声,季布觉得这个小豆包简直是故意的,为得是换卫未一的溺爱,外加撩拨卫未一格外赏给自己几个白眼。更何况,这小豆包还两次踹掉了自己放在卫未一大腿上的手,卫未一好像还觉得挺好玩,一直在偷笑,那小豆包什么都看得出来,见了卫未一的好脸色越发肆无忌惮。
饭后为了讨好卫未一,兼跟小豆包和解,季布只好让这坏小子骑在自己肩头,驮着他跟卫未一去买东西,果果已经认了不少字了,该买新的书了,小豆包这个坏蛋还只知道抱着玩具枪到处瞎跑,不过聪明的小女孩将来错不了,男孩子却要小时候淘气将来才有出息。卫未一拉着女儿,嘟嘟囔囔地跟季布说今天一天的趣事,看见的事,听见的事,小孩子的事,他们的事。季布微笑着,觉得很满足,心里很安静,走到人少处,他拉住卫未一亲吻。
小豆包困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也不再干扰他。卫未一回吻了他,季布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个已经成熟了不少的小爱人,他摸了摸未一的小耳朵,外边或许是成熟了些,可其实内里完全没有变化,还是一样可爱。
这三年过得很快,卫未一虽然没有达到炙手可热的程度,可也已经颇有人气。卫未一是个安静的摄影师,不少人说他很神秘,连他的教育背景身家背景乃至年龄,在行内都是个谜。他打扮时尚,敢于将大牌跟平价混搭,就是这种驾驭品牌的举重若轻让他显得颇有贵族格调,他酷爱各种前卫的手套,而且从不摘掉,他有良好的时尚品味和敏感度,但是跟模特的圈子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没人真正了解他,于是模特们关于他的各种传言总共有六个版本。在其中一个版本中,他是某个神秘富商的儿子,包养了一个混血男模特,就是经常开车来接他的那一位,所以他才肯给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男模特做御用摄影师。
柏远听到有人这样描述这位在业内迅速崛起的新锐摄影师时,差点笑到桌子底下去。哇哈哈哈,啥?那个小蛤蟆只是在外头不爱说话,就这就把你们给骗了?他还混搭?你早认识那小暴发户几年会发现那时候他搭得更吓人。他可能是有些品味,不然也不会挑中那个男朋友,啊,现在是丈夫。他老公倒是很有品位。哈哈哈哈,包养的男模特,哈哈。柏远高兴地打电话把听到的话都告诉了季布。
卫未一大概也听到了这些传言,不过他都不大在意,也没有费心跟谁解释说季布不是模特也不是被他包养的那其实是他老公。外头的乱七八糟的事他都不大在意,他还是卫未一,不管镜头里的人是谁,他只凭自己的喜好去拍,他不会大声咒骂动作僵硬的新人模特,也不会理会大牌明星的无理取闹。所以他给人的感觉很游离,很神秘。
卫未一最近没跟人吵过架,更没跟人动手打过架,最近最大程度的一次也就是摔了相机然后不知所踪。他的老板很有识人之明,生怕卫未一被人挖走,电话打到季布那里,问卫未一怎么样了是否还在跟那个S B明星生气什么时候复工,当时季布无可奈何地笑笑,他透过一楼的落地窗,看到卫未一正在院子里哈哈大笑地跟孩子们玩水枪大战,满脸灿烂阳光地踩烂了季布刚叫人种上的花,“那个小犊子明天就会去上班,他再不去上班,我的家就要被他毁了。”老板跟他们还算熟,哈哈笑着说,那太好了,就拜托了。
季布很喜欢卫未一的作品,他的照片给人的感觉不是被定格的瞬间,而是你看着照片的时候,会觉得这张照片里有一个鲜活的世界,呼之欲出。无论是色彩对撞的商业效果,还是普通的温情凝视,或是转头的意味深长,卫未一的照片背后藏着一个广阔的空间。
不过家里还有一类照片是柏远拍的——结婚照蜜月照系列。在那些照片里,在季布的身边,有表情懵懂的未一,有含情脉脉的未一,还有大笑得快要飞扬起来的未一。有一张海边的照片,白色的沙滩上,碧海蓝天之间,卫未一被季布背在背上,他像只大鸟一样张开双臂,白色的休闲衬衫被海风鼓起,海风撩起他柔软的短发,他灿烂地大笑着,像个顽童一样欢乐,又像个成人一样有股安然的味道。这张照片被季布放在了钱包里。
(柏远当时还说,拍惯了野生动物,还真有点不习惯拍摄对象有太多表情,又问了他们要不要拍繁殖期专辑。)
一起插在季布钱包里的还有张照片,两个一岁大的宝宝浑身脏兮兮的,正在照片里哇哇大哭,卫未一也在哇哇大哭,那是两年前季布下班的时候抓拍的。季布想起关于瓷器修补的一句老俗语: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用来骂未一真是太合适了。不过如今宝宝三岁,想到他们就快能反过来看管卫未一了,季布还是觉得很欣慰,尤其是果果,季布就指望这个女儿将来帮他管理卫未一了。
回家的路上,豆豆和果果已经睡着了,季布把两个小东西一个一个放进固定在汽车后座位上的幼儿座位里,又仔细系好他们的安全带。卫未一在车里搂住季布,甜腻地索吻。
季布搂住他,有点难以启齿,“宝贝,我……今天接到艾米的电话,她要回来了。”
卫未一愣了一下,小脸上幸福的表情褪了不少,委屈地扁了扁嘴,季布有些心疼,“她又没说要把孩子要回去。”
“如果艾米要孩子的话,干脆不给她了。”季布皱起眉头,卫未一瞪着他,愠怒地一口咬在他肩头。
罗嗦的番外之番外中
三年的时间对于艾米来说,很快,也很轻,然而对于小孩来说,三年时间就像一道魔法。艾米觉得自己似乎从没有想到那两个躺在婴儿床上只会吃奶和拉尿,然后又不停地尖叫哭泣的婴儿会长成现在这样活泼健康的孩子。她脑子里似乎没有这样的概念,她几乎忘记了婴儿们会成长,除了哭泣有一天他们也会欢笑,她都忽略了。当他们降生的时候,她几乎也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有想象过新生命的诞生到底意味着什么,她还不懂,即便是现在,也不完全明白。
现在艾米靠在栅栏上呆呆地看着孩子们自顾自地嬉戏,她不敢上前,也不想后退。他们让她想起了她跟季布小时候的情景,在那之后她似乎一直都以为他们仍旧是这世界的孩子。当新的孩子,更小的孩子真正出现的时候,她惊惧惶恐,恨不能挖出地洞来藏起来,她不知道那时候季布怎么就能平静地接受两个什么也不懂只是不停地拼命啼哭的小孩子,而后又把他们健康地养育长大的。就因为卫未一一时冲动的教唆?那绝不是那样的,季布后来从没抱怨过她带给他的这个双重大麻烦。
季布和未一的家在一堆一模一样的小楼中间,但是当艾米看见那个搭建得宛若童话岛屿的微缩景观一般的院子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没有走错。尤其是院子里还有两个差不多一般高的小孩正在吵闹着嬉戏。
小男孩正拿着玩具铲子在地上掘土,旁边停着一辆带后车斗的儿童三轮车,里面还放着不少工具。艾米知道他是豆豆。
果果正站在他身边,手里拿了一只芭比娃娃,命令式地说道,“陪我玩娃娃。”
“不要。”豆豆坚定地否决。
“陪我玩娃娃。”果果的运动鞋踩住了豆豆的小铲子。
“不要。”豆豆又是一口回绝。
艾米忍不住微笑,她想起了她和季布形影不离的童年,她也是这样缠着季布,缠着季布陪她玩各种小男孩并不会喜欢的游戏,然后作为交换条件,陪同季布进行各种探险。然而她走到了今天,那些她这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都快要消散了,儿时亲密的伙伴总要随着时间的流逝分离, 而她也结束了长长的旅程,孤身从热带的丛林返回。
果果因为被拒绝游戏而委屈,那双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艾米看得心里一酸,快步走了过去,“果果,我来陪你玩娃娃,好不好?”
果果不哭了,瞪大了眼看着这个陌生的阿姨,“你陪果果玩娃娃?”
“是啊。”艾米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的形状竟然与自己的眼睛那么相似,她忍不住蹲下来抱住了这个女孩子,她想说妈妈来陪你玩,可是妈妈这个词她太陌生了,也太羞愧了,这么好的,这么健康的孩子,她根本没资格说她自己是妈妈,所以她没有说出口。
她把果果抱了起来,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亲,果果瞪圆了眼睛,艾米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果果已经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尖叫起来,震得她耳膜刺痛。豆豆也尖叫着,用足力气一脚踢在她的小腿上。
艾米又是尴尬,又是狼狈不堪,只能放开果果,豆豆拉起果果让她远离艾米。房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季布跑了出来,在看见艾米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艾米心中有些感动,她没有去母亲那里,因为母亲已经不再欢迎她,可至少在这里还是有人真诚地欢迎她回来。
艾米微笑着看着季布,季布张开胳膊让她扑进他怀里,就像很久以前他们久别重逢时那样,艾米在季布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不过他们都没太留心果果和豆豆的表情,卫未一也跑出门来,看到是艾米的时候,他干脆而直接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孩子们突然尖叫,吓了他一大跳。他也想过去拥抱艾米一下,但是豆豆和果果同时冲了过来,把他的腿抱住了,卫未一只得蹲下身,听他们叽叽咕咕地诉说着刚才有陌生人抱起了果果。
卫未一拉起一双儿女的手,有些尴尬地看着艾米。他一直将艾米视为最好的朋友,所以见到艾米的时候,他是高兴的,可是她才是自己儿女的亲生母亲,这又让他觉得担心害怕,模模糊糊有点怕见她回来。何况刚回来小孩子就弄出了这样尴尬的事。“尼玛,你别生气,小孩子以为是坏人要抱住他们,我我……”他又觉得自己解释的有点多余,而且不合时宜。
艾米笑了,“我知道一定是季布教出来的。我记得当初季爷爷也是这么教的。”艾米见卫未一挠脑袋,知道季布不喜欢说旧事,而卫未一向来都喜欢听故事,就又解释了一句,“季家是收藏大家,季爷爷怕有人爱宝成魔,绑架季布跟他家里索要珍玩,所以一直很注意保护季布。季布很小就学过一些军队里那些简单又效果巨大的格斗术,呃……季布一定没告诉你对吧?那次你被人逮走,季布被人跟踪,他就是……”
“艾米,闭嘴,还是这么多话。”季布笑着打断她的话,又看到卫未一狐疑的目光,也向他笑笑。卫未一舔舔嘴唇,给了他一个眼色,季布知道卫未一的意思——不说是吧?又瞒我一个人?晚上再算账。
季布笑得更大,拉着艾米进屋,“豆豆,果果,你们也别在外边淘气了,到了吃冰激凌的时间了。”
只不过果果没有高兴的意思,豆豆也没有欢呼雀跃,两个紧紧粘在卫未一的腿边,季布也搞不清那两个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倒像是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只是这样一来,就把卫未一搞得更难受。
季布倒了茶来,两个小孩子已经跑没影儿了,不知道去哪个房间玩耍了。他坐下来,卫未一骑在凳子上,习惯性地倚在他的胳膊上。
他们开始闲聊,孩子半岁的时候,艾米就去了非洲,连孩子的名字都是卫未一给起的。当时艾米死活想不出名字,卫未一说出自己想的名字的时候,她却觉得很好,也似乎这两个孩子确实跟卫未一投缘。
可后来的艾米也就如同季布预料的那样,她没能坚持住去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医生,她到了非洲之后没有多久,就离开了相对安全的城市离开了她的老师,跟着一支志愿者的队伍去了贫瘠荒凉的地区给当地人做简易医疗护理。再后来,在进入非洲两年以后,她离开了医疗队,也就放弃了她未来进入医院的可能,她在非洲独自旅行,跟一支美国野生动物拍摄小队走到了一起,她跟他们在一起进入非洲丛林,也学着拍野生动物的记录片,过程艰辛,然而季布觉得那大概是最像艾米会做的事。
艾米简单地谈完了自己的事,卫未一皱了皱眉头,“那你以后怎么打算,你又没坚持下来,你妈妈这会真的不要你了?”季布拍了拍未一的脑袋。
艾米笑了笑,卫未一发现非洲除了把她晒得更黑之外,还把她变得更加野性和性感了,她不再靠烟熏妆和朋克造型来彰显个性,可是她骨子里的东西却越发张扬和桀骜不驯。“我在非洲的时候,通过互联网卖掉了几首歌,现在手里的钱大概够活一段时间。”她略微带了点满足地轻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她又说,“而且我在非洲的时候,恰好认识了一个去非洲摄影的中国男人,我为他做过一次翻译,也受雇于他给他做了一段时间的向导,后来他邀请我去他的公司做音乐。这是个不错的机会,我就答应了,所以回来了。”
季布看着她,“你确定……你确定他不是为了跟你上床?”卫未一咬住嘴唇,贴在季布身上,他真怕艾米听了这句话之后冲上来把他们俩都撕了。
“我不会再那么蠢了,做事不加脑子。”艾米自嘲地笑了笑,“我没跟他上过床,没有接吻没有牵手,他也没有流露出想要这些的意思。我们是纯粹的合作关系,如果有一天,事情变了味儿,我会离开他的。”
“恭喜你最后还是走到你自己想走的路上来了。”季布说。
艾米没有微笑,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以至于现在,即使有所得到,也已经感觉不到了。
豆豆和果果又跑进来了,“爸爸、爸爸,游乐场。”
季布搂起两个孩子,“今天爸爸们有事,实在对不起宝宝,要毁约一次了。下一周再去吧。”
谁知道两个宝宝今天似乎心情十分不好,说什么也不肯。季布看到艾米一直盯着两个孩子,不舍得转开头的样子,心口有些闷,终于忍不住说,“爸爸们今天太忙了,让妈妈带你们去玩可以吗?”
卫未一微微咬了咬嘴唇,因为豆豆和果果都同时看着他,想要他解释,“妈妈是谁?”卫未一把他们两个推到艾米身边,“这就是你们的妈妈,她会带你们玩的。”
艾米被两个孩子同时用单纯澄澈的眼看着,看得无地自容,“ 我,我……”
豆豆皱起一张小脸,那表情分明是卫未一的,“骗人。”
“撒谎。”果果瞪着她。
艾米心虚起来,当他们还是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婴孩的时候,一切决定都很容易做,可如今他们都已经有了自我意识,甚至可以指责她的懦弱和自私了。没有什么事比被两个单纯可爱的孩子厌弃更能让她产生自我厌恶的了。
“妈妈才不是这样的。”豆豆撇撇嘴,又是酷似卫未一的表情。
“妈妈不是陌生人。”果果大胆地运用了她刚学会的陌生人这个词汇,虽然她也不大知道陌生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这话重创了艾米。
“我不要这个妈妈。”豆豆说。
“我只要小一爸爸。”果果靠在未一的大腿上,又看了看季布,似乎生怕季布吃醋,“还有这个爸爸。”
“本来就是,还用说。”豆豆无聊地走开了,似乎不屑于再跟这些白痴大人说话,果果也跟着他走了。
卫未一很是尴尬,“尼玛,你别在意,他们太小了,学了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一天到晚胡说八道的。”
艾米摇摇头,她不了解小孩子,也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需要什么,她开始不敢问这两个孩子平日里过得怎么样,现在忍不住问了。卫未一嘻嘻哈哈地笑着把两个孩子平日里的趣事说了一堆,季布偶尔还笑着补充,揭揭未一的老底儿,以表明这家里其实有三个孩子,最坏的其实是大的,小的干的那些坏事其实都跟这个老大有关。
艾米一直听着,听着,一直到季布问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她不敢看季布和未一,季布最后打破了这沉默,“你现在有能力抚养孩子了,其实是有些想要把孩子要回去的,对吗?”
艾米的手指紧张地抚摸着杯子的底边,“我……我只是觉得我是他们的妈妈,应该……在我有能力抚养他们的时候,我应该抚养他们。”
卫未一的心跌进了冰窟,他觉得嗓子有些干,他看着季布,但是季布说,“你说的是对的,那确实是你的责任。豆豆和果果现在还小,但是他们总会长大,总会想要妈妈的。而且子女总是跟亲生母亲在一起更利于成长。”
卫未一说不出话来,他都要哭了,可也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艾米可能根本就没做出决定,看她的样子,只是知道自己要抚养孩子长大,这是她该尽的责任,可心里却没有太多她该这么做的情感基础。可是他卫未一不同,他爱那两个孩子,季布也爱他们,艾米要收回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是那反而更像是要夺走他跟季布的亲生骨肉一样,而他们不但不能说什么,还要劝着人家夺走。
卫未一扁了嘴,季布知道,搂住了他的腰,在他腿上轻轻拍了拍,仿佛是在安慰他。
卫未一去叫孩子们,谁知小豆包和小苹果又出了状况,他们趁着季布和卫未一不留心,保姆又不在的大好时机,踩着椅子把冰箱里的雪糕偷出来一堆,卫未一进厨房的时候他们正站在桌子上分赃。卫未一说了他们几句,两个都不痛不痒嬉皮笑脸,未一本来心境不好,气得板起脸来,把他们从桌子上一个一个拎下来。两个小仔不懂人心,还发起了脾气,卫未一就要被气哭了,季布才一进门来,两个小的就安静了,摆明了看人下菜碟儿。
艾米真要带他们去游乐场的时候,俩小孩还是没心没肺地很高兴的,卫未一又偷偷告诉艾米带他们去肯德基去吃点东西,可能会赚来不少印象分。
最后他们都走了,卫未一委委屈屈地站在门口,身后只有他的爱人。季布叹了口气,他胸口的难过也很憋闷,而且心疼卫未一,这就又添了一份难过。他担心卫未一在哭,可卫未一转过头来,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冲他一笑,似乎是想让他宽心。可是他看见卫未一的红眼睛,难受地也有些想掉泪了。
“就剩我们了,这样更好。”未一搂住了季布,他真怕季布掉眼泪。他忍住自己的眼泪,吻了季布的嘴唇,“这样更好。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我本来就像把孩子送出去,然后好好跟你庆祝一天。”
季布搂紧了他的爱人,“未一想去哪?或者想要我提供什么服务?”
“你想去哪?”未一勾着季布的脖子,“从来都是陪我玩,我都不知道季布你想去哪,你不用顾忌我无聊,我会陪你的。你喜欢的,我都会渐渐喜欢的。”
季布搂着他的细腰,最后干脆把他抱了起来,“那你陪我去听一场戏吧,我早就想跟你一起听,只不过以前怕你年纪太小坐不住。”
卫未一缩在季布怀里,忍着心里的委屈,现在他很失落,要他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我现在也很小,也不老。那听什么?”
“听……听昆曲吧。我想跟你听一次《牡丹亭》。”
卫未一抬起头,皱起了小脸,“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又伤心又回忆,你以前是不是跟哪个小情人一起听过?”
季布笑了出来,“不是我。”
“那说给我听。”
“不好听的老故事。”
“说给我听。”
季布给了他的爱人一个吻。
番外下
艾米花了一周时间接送孩子,带着孩子到处去玩,只不过每天晚上都把孩子送回到季布和未一的家里。开始一切都很好,一直到周五的晚上,卫未一闷闷不乐地正在加班,幼儿园阿姨打来电话,问他为什么还不来接孩子。
卫未一愣了一下,电话打给艾米却不断被挂断,他有点恼火,好在两个小仔的幼儿园离他工作的地方不远。他找人替了自己的班,急急忙忙赶到幼儿园,幼儿园里所有的孩子都已经被人接走了,只有自己的两个孩子可怜巴巴地缩在一起坐在门口的小凳上。见了未一来,立刻变得眼泪汪汪的。
卫未一知道幼儿园两个小时以前就放学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对小孩子来说是很漫长的。卫未一蹲下抱孩子的时候,心里很难受,两个孩子被他搂住,立刻呜呜地哭了起来。果果还搂着他的脖子说,“爸爸不喜欢我们了。”
卫未一心疼得要死,把两个孩子都抱起来,“爸爸怎么会不喜欢你们呢?瞎说。爸爸最喜欢你们了,爸爸来晚了,是爸爸不好。”幼儿园的阿姨把卫未一责备了一顿,卫未一除了被季布骂之外,这还是头一回被人骂的时候他特别驯服。
这一天晚上卫未一满肚子都是怒火,连季布都不大敢招惹他,艾米打给他电话让他替她去接孩子的时候,已经是幼儿园放学三个小时以后了。
等到艾米到季布和未一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艾米是过来跟孩子打招呼的,卫未一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九点,你觉得三岁小孩子几点睡觉?他们都已经睡着了。”
艾米愣住了,她这是第二次被卫未一骂,她不得不低下声音跟卫未一解释,“今天我跟公司签约,那个时候正是商谈的关键,我没法去接孩子,也没法接电话。”
卫未一本来正在拿着抹布擦厨房吧台上的水渍,这时候满怀怒气地把手里的抹布用力一丢。
“季布。”艾米转向季布求援。季布没有做声,他一直站在一边沉默地着看卫未一跟艾米吵架。
“不管你有什么事,你怎么能把孩子丢在幼儿园里两个多小时。”卫未一很愤怒。
“小孩子在哪不都是玩吗?”艾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今天太累了,累得都有点站不住,“晚接他们一会,也会有幼儿园的阿姨照看他们不是吗?会有什么事呢?谁小时候没遇到这种时候呢?”
卫未一的脸涨红了,“凭什么小孩子要受这样的待遇?大人有能力做一切事情,却逼迫什么能力都没有的小孩子去忍受,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偶尔几次有什么关系呢,小孩子也得自己学的坚强点,少管他们一些,也许还能早点自立。不不,我不是推卸责任。对不起,未一,我真是没有时间,不是我在给自己找借口。”艾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未一道歉,但是她很累,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坚强?自立?你让两个三岁小孩坚强自立?”卫未一看着艾米,简直觉得她不可理喻,他看了看季布。季布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话,卫未一一向在他自己坚持的事情上固执得很,他要是认准了的话,一句都不会让人的。
到了最后艾米只能跟他道歉,保证这样的事以后绝对不会发生。季布耸耸肩,他只是觉得事情有点本末倒置,倒好像未一才是孩子的亲爹,而且艾米被未一教训得也有点晕头转向。
其实季布心里希望能留下孩子,只是他什么也不能说,艾米这一周以来跟孩子相处的很好,孩子很喜欢她,季布觉得那大约是母亲跟孩子间某种看不到的神奇力量在起作用,所以艾米希望周末把孩子带走的时候,他同意了。她也说了,她会经常把孩子送回来,季布点头了,看着卫未一红着眼睛低头正在本子上写注意事项。他不放心艾米带孩子,季布也不放心,不过他至少还知道小孩子适应能力都是很好的,而且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娇弱,但是卫未一很难接受,他几乎跟艾米说了一个通宵要注意什么事,也不管艾米是不是困得死去活来。
未一刚一停顿思索,季布又会补充上,诸如什么,“千万不能像你以前那样快速启车,急刹车,尤其不能开车太快,小孩子受不了。”
未一赶紧又补充上,“不能为了省事就把孩子直接丢在后车座上,要先把幼儿车座固定在车座上,还要把幼儿车座上的安全带给孩子扣好。尤其不能像那些白痴母亲那样把孩子放在副驾驶座位上,而且还不给他们系安全带。”
艾米一路点头,手中的本子上已经记了厚厚的一堆,她几乎要喘不过来气来了,“带孩子是这么琐碎?我真是麻烦你们太多了。”
“我不觉得很麻烦,而且他们还把未一哄得很开心。”季布开了句玩笑,未一皱着眉头踢了他一脚,“再说他们又小又磨人,所以有了他们未一就没有功夫往外边跑,我放了心也松了口气了。而且热闹得很,未一会照顾小孩以后,脾气性格都好了很多,跟外人相处也很温和。”
艾米没有说话,看着未一伸过一只爪子握住了季布的大手。
艾米第二天带着孩子走的时候,孩子很开心,小孩子是惯于没心没肺的。所以卫未一总有一种错觉,他们可以在几天之后就忘记他,季布知道卫未一的感受。季布在床上搂着他的时候,想尽了办法安慰他,“咱们每周都可以去看他们,呃……每三天就去看他们……可能孩子在艾米那里确实好一些。如果你实在难受的受不了,咱们就请艾米在这里跟咱们一起住一段时间,可以一直住到她有了丈夫的时候。”
卫未一趴在他的胸口笑了,偷偷摸摸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季布,你那么喜欢他们,你现在其实也很难受吧。”
季布慢慢地笑了,抚摸着未一柔软的短发,他趴在自己胸口,在没有孩子的这个静悄悄的晚上,他的胸口因为未一而温暖。他有时候想,爱情发生的时候很短暂,随后是漫长的生活,然而他是幸运的人,他们的爱没有在生活的诅咒里被磨平,而是在那些琐琐碎碎中越来越深沉。他无法离开卫未一,就像卫未一无法离开他,他现在确信没有什么会再让他们分开,不管身边有什么人会离开他,未一永远不会。他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了未一,深深地呼吸,亲吻。他的怀里拥抱着他的爱人,他的亲人,这里是他的家,他从前从没敢想过的家。这就足够了。
“季布,我昨天对尼玛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过分了?”未一在他的怀里半撒娇地问。
“没有,嗯……只是急了点。”季布慢慢地抚摸着他,“没事,没有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今晚睡不着了吧?”
“嗯。”卫未一低低地回答他,又喃喃地说,“其实这样也好。我真害怕他们将来长大了会问你跟我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两个爸爸,说不定他们遭人耻笑的时候,还会恨我们。”
季布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十年以前,同性恋被中国的法律定义成流氓罪,是要被拘留的。可今天法律已经修改了,咱们住在一起,就不会有警察来找咱们的麻烦。等到,再过十年,也许大家就能坦然地谈论你爱的是同性还是异性了,虽然只是也许,不过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了,不是吗?但是,你说的也对,如果孩子跟我们在一起,或许真有一天会觉得不好受,或许还会……还会恨我们,但是他们总会长大的,要知道生活从来都不容易,我想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会明白咱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们的人,那就够了。足够了。”
卫未一笑着捂住自己的眼睛,“我真喜欢听你说话。”
季布宠溺地吻了吻他,“困了没有?还是说你想不想……”他的手不规矩地抚摸着未一,他翻身把未一压在身下,电话铃声就响了。
卫未一猛地把他推到一边,坐了起来,“是不是尼玛打过来的?”季布的脑袋磕在床头柜上,他“哎哟”了一声,卫未一也没管他,还骑在他身上去拿手机。
等到季布开车带着卫未一到了艾米租住的地方,已经是十二点了,卫未一心急火燎地敲开艾米的房门,一眼就看见那两个心肝宝贝一起趴在床上哭,也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怎么的,听起来声音都没多大了,像是小猫在哼哼。
两个小仔平常跟卫未一的时候多,所以总是跟未一更亲些,这时候一看见卫未一就扑了过来,卫未一蹲下身把他们都抱住,两个立刻就哇哇大哭起来,口口声声地哭叫着要回家。豆豆甚至哑着嗓子又开始尖叫,“不要阿姨,要爸爸,要回家。”喊得极为熟练,似乎这几句话已经被他们当成口号喊了许久了。
季布看了一眼艾米,她两眼通红,也带着泪水,他没有办法,硬着心肠纠正两个孩子,“不是阿姨,是妈妈。好孩子都要跟妈妈在一起。”
“不要妈妈,不要妈妈。”豆豆尖着嗓子哭叫着,搂紧了卫未一的脖子,眼泪成串地往下掉,还回头骂季布,“你是坏爸爸,你不要豆豆跟果果了,坏爸爸。”
卫未一红着眼睛看了季布一眼,季布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果果哭着含糊地问未一,“小一爸爸不就是妈妈吗?妈妈是什么?妈妈必须是女生?住在家里的两个大人不就是妈妈和爸爸吗?怎么又会有一个妈妈?是你们骗小孩!你们其实就是不要我们了!果果和豆豆不乖吗?那我们不偷吃冰激凌了,也不玩水枪了,行不行?等我们长大了,一定会给你们买巧克力吃。带我们回家吧,行不行?求求你们了。”
卫未一的眼泪掉了下来,艾米转开头,再也忍不住眼泪。卫未一把两个孩子紧紧搂着,怎么也舍不得再松手,果果都快要把人的心戳碎了。艾米擦掉眼泪,“季布,你跟未一把孩子带回去吧,我实在……实在不知道怎么让他们安静下来。他们从六点钟吃完晚饭就开始吵闹着要……要回家,要爸爸。怎么哄都不行,我怕他们再闹就要哭坏了”
豆豆从卫未一身边走开,跑到季布面前,“爸爸,是不是你要跟小一爸爸泥婚?你亲阿姨了,你是想跟她急昏才让我叫她妈妈是不是?你不要小一爸爸了?你是大坏蛋!我不要后妈,后妈都是狼外婆。”
季布愣住了,一阵尴尬,卫未一也尴尬地看着艾米,也不知道小豆包怎么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季布突然伸手按住儿子的脸细看,“这边脸被谁打了?”
小豆包的小手指直直地指向艾米,“她。”
季布把豆豆抱了起来,脸色阴沉了下来,“你打他干什么?他才三岁,才这么小。再说你怎么能打小孩的脸,你忘记你妈抽你耳光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了吗?”
艾米疲惫地捂住了脸,像是有些歇斯底里了,“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他们,怎么哄他们。他们把所有能推倒摔碎的东西都砸掉了,我……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么无法无天,从饭店里就开始这样闹……回来以后也是……大声地尖叫说我是拐卖儿童的,我……”大颗的眼泪从她的脸上滑下去,“我说我是妈妈,他们就吵闹得更厉害,我抱住这个,另一个就跑了,我……还自己打开门锁,开了门就往外跑,说要跑回家,要么就要去找警察,我……”
果果好像也知道艾米在告状,她把小脸贴在未一的脖子上,哭着嘟囔,“我们错了,对不起可以,回家必须。”卫未一把她抱了起来,翻译了一下她的话,“果果说可以跟妈妈道歉。”果果又在他耳边尖叫了一声,“不是那个妈妈。”
“不用道歉,都是我的错。”艾米捂住了自己的脸,她好像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了,“求求你们,帮我照顾他们,我根本就没办法让他们好好地生活。”
那天晚上季布跟卫未一没回家,就住在了艾米的家里,两个小孩本来坚决要回家去,可是后来实在累坏里,就在两个人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他们去餐厅吃饭,艾米本来不想去,她怕跟季布和卫未一谈孩子的将来,但是季布非要跟她谈不可。两个小孩子挤在季布和未一的中间坐着,说什么也不肯换地方。
两个小孩很吵,只要季布一跟艾米说话,小豆包就要打岔叫季布给他干这个做那个,最后把季布气笑了,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我没有婚外遇,好不好?拜托你给我一点自由吧。”
小豆包没听懂,就当做没听见,未一看着季布,他都快笑坏了,季布也看了他的爱人微笑。小豆包已经吃饱饭了,有点坐不住,他不再烦季布,自己跑到一边去玩了。
季布一面留神看着小豆包跑到哪里去了,一面说道,“艾米,你知道孩子是什么吗?家庭又是什么呢?我想咱们两个本来都是不大知道的。以前咱们聊天时也说过,那大概意味着责任、负担和压力。但是,我们不是只为了自己活着的,有很多时候,我们都要在给出去之后,才能得到满足,甚至是救赎。付出比得到要好,总是如此;被人牵绊着,也并不都是走不出去,更多的时候其实是走得更稳了,走得稳,才能走得远。”季布说到这里又笑了,举起酒杯,艾米不记得季布什么时候曾经这么爱笑过。“当然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你也可以说我是唱高调,我现在很满足,满足的人最爱胡言乱语。”
艾米没有回答,果果总是玩弄食物,未一用勺子喂了她一口,她娇纵地吞下食物,还亲了亲卫未一。她说不上她心里是什么感觉,她从没被那么依赖过,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已经忘记了相互依赖的温暖,她转开头顺着季布的视线看过去,豆豆钻到大厅中央楼梯的空里,帮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捡起她掉在里面的手机。那个漂亮女生笑着向这个可爱的小男孩道谢,还吻了吻他的额头,她的男朋友在她身后微笑。
豆豆的脸有点红,他向那女生鞠了一躬,“sorry。”艾米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季布笑了起来,就看到豆豆挠了挠脑袋,“啊,不是sorry。”他又重新鞠了一躬,“You're welcome。”
那女生和男朋友都笑了起来,女生问他,你是谁家的宝宝啊,这么可爱。豆豆害羞了,跑回了季布身边,季布笑着向那对情侣招了招手,又把儿子抱到腿上,“行啊你,小豆包,这么小就会搭讪漂亮女生了?还语无伦次了?爸爸怎么教你的?”
小豆包没搭理他,“我要吃那个。”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一盘虾,又回头看了看季布的酒杯,“你又喝光了?真没出息。不要喝太多,喝酒太多会惹小一爸爸生气,你忘了?”
“是是,爸爸错了。”季布好脾气地给他夹了虾,“用湿巾擦擦手,给小一爸爸拔一只虾好不好?”
小豆包点头,他会拔虾,他是男子汉,季布爸爸什么都让他做,这很光彩。季布亲了亲他的额头,又问他,“给妈妈也拔一只好不好?她也很爱你。”
小豆包眨了眨眼睛,“爸爸,我忽然不想吃虾了。”
艾米笑了,她有点尴尬,是啊,他们已经不是她的孩子了,或许从来都不是。季布说得很对,不付出就没有得到,她连爱都没有付出过,所以并不奢望得到爱。
卫未一大概是觉得艾米的情绪太低落了,就想说点别的,“豆豆是个淘气包,很聪明,反应也很快。我觉得是不是该送他去什么学习班呢?不过他坐不住板凳,季布的意思是没必要跟别的孩子学,人家学什么他也非要学什么。季布偶尔会教他点英语什么的,不过他好像更喜欢跟我们野营钓鱼,英语学的不大好,画画也不喜欢,认字也少,装鱼饵倒是很在行。对了,他还学会游泳了,我不知道他这么玩下去,将来会不会有点像我。你是他的妈妈,我想问问你的意见。要不要给他报什么学习班?”
艾米摇摇头,她低头笑了。“我没什么发言权。不过,三岁,不用学什么。像我和季布……”她跟季布对望了一眼,“小时候都太痛苦了,他们不用这样。如果豆豆将来能像未一,那很好,我很满足。未一很好。”
果果给了卫未一一个鬼脸,她吃不下去了,爬下凳子,靠在未一的大腿上,似懂非懂地听大人谈话。季布把她的凳子撤掉,挪过去挨着卫未一坐。未一抚摸着果果的头发,“果果喜欢唱歌,喜欢读书,季布教她一点英语,她学得很好,季布说对果果可以顺其自然,她喜欢就让她去学。哦,对了,尼玛,你还记得你唱过的那首歌吗?果果也会唱,而且唱得很好听,果果简直就是小尼玛。”
艾米不知道自己正在看着果果出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视线为什么总会不知不觉地追随着两个孩子,在她看来,孩子就是孩子,谁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只是孩子。她不记得自己给未一唱过什么歌了,季布低头问果果,“你唱首歌好不好,唱那首你很喜欢的。”
果果点点头,她还靠在未一的大腿上,但是站直了一些,她的嗓音很稚嫩,发音也不大清晰,可是她很会唱歌,那首尼玛在未一病房里曾唱过的歌,又被她轻轻地唱起,“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bluebirds fly Birds fly over the rainbow Why then, oh why can't I?”
艾米呆呆地听着,那小小的孩童唱着她最喜欢的歌,艾米的眼泪流了出来,就像再也止不住了,她不敢看那个高高兴兴唱歌的孩子,她捂住自己的脸,掩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唱的真好,比她小时候唱的还好,那稚嫩的声音宛若天籁,可是她或许都不配听到,不配听到自己女儿的歌声。她是唱给季布和未一的,她唱得很欢乐,因为季布和未一微笑着就在她身边,果果的幸福很浓,并不需要去寻找。艾米看着那小小的歌唱的孩子,也许自己能做到的,就是不要夺走他们的幸福。
小女孩不唱了,她看到艾米哭了,她用那双和她一模一样却格外清澈的眼睛看着她,“阿姨,你为什么哭呢?是被豆豆欺负的吧。你不要哭,我们就是想跟爸爸们回家,不是故意想欺负你的。”她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掏出一包面巾纸,“我的史努比面巾纸送给你吧。不要哭了。”
艾米接过了那包色彩斑斓的面巾纸,她的眼泪却好像止不住了,“谢谢你,你是好宝宝,你们两个都是好宝宝。阿姨不会带走你的。那……阿姨也很喜欢你们,能不能常去看看你们?”
小豆包还是很警惕,他要看住季布不要昏外念之类的,不过小苹果很好说话,她点了点头。
艾米哭得不能自已,季布赶紧埋单,不想再被四周的人盯着看了。他们才站起来向外走,有一伙人也从楼上走下来,小豆包向那边瞥了一眼,立刻尖叫着挣脱季布的怀抱,“爷爷,爷爷,这边这边,爷爷。”他飞跑了过去,正跟一帮衣冠楚楚的老头子们谈天的卫援回过头来,“哎哟,这不是我们家豆宝宝吗?你在这儿,你爸爸呢?”
卫援蹲下身,豆豆飞扑过去,被卫援一把抱了起来。也不顾身上西装被豆豆的油手抓得脏兮兮的,在豆豆的脸蛋上用力亲了亲,卫未一走了过去,他每次见到爸爸都还是有点紧张,这大概是改不了了。艾米看着卫援抱着豆豆,跟卫未一说了什么,卫未一把脑袋低了下去,像是又挨说了,季布却不大紧张,跟着卫援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打了卫未一的脑袋一巴掌,原来他只是在开玩笑,卫未一也低着头笑了起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果果也被卫援抱了起来,他一手抱着两个小孩,又忙着叫季布过来认识认识那几个人,艾米不知道他要怎么跟他们介绍季布,会不会说实话,不过那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不是形式,不是外人怎么看,甚至不是血缘和法律,而是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
艾米走不进去,她忍不住继续哭着,她恍恍惚惚地知道,青鸟已经来过,而她并没发觉,于是他们就飞走了,幸福跟她擦肩而过,她寻不到了。季布说的没有错,她能做的也许只有付出,她一直追寻的天堂不在墨脱也不在非洲,她永远都在路上,却还以为自己走得不够远,她以为自己不畏路途的艰辛,却不知道难在停留,为了别人而停留。她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一直在哭,渐渐大哭起来。
卫援在一辆车前停留了一会,跟季布和卫未一说了一会话,然后又亲了亲两个小宝宝,才上车离开。
卫未一挨着季布站着,两个小宝宝的小手都牵在他手里,老爸说让他跟季布这周末回家去一趟,季阿姨会在家,但是千万要带上他们的孩子,人老了,对小孩子没有抗拒能力。卫未一心满意足,季布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了,所以路边形色匆匆的人都没大留心接吻的是两个男人。还有,艾米也同意把孩子继续放在他跟季布的家里了,艾米的生活还会颠沛流离,她觉得不适合带孩子,她希望虽然她已经不在非洲了,但是他们还是愿意继续收留她的孩子,她会常来看孩子,而不是把孩子带走。他回头向艾米招了招手,要她快点过来,他现在觉得一切都会好的,艾米也会好的,时间没有夺走他的一切,他真庆幸卫援把他养大了,真感激他……感激他娶了季布的母亲。回头想想,那个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打动季布他妈妈的啊?可真是好命啊!他们父子真是好命。
季布带着戒指的那只手指勾着他的手指,指环相碰,他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
“不要辇。”豆豆从底下向上看了一眼。
“是脸。”果果纠正了他的发音,她向艾米阿姨招招手,她现在要回家去吃冰激凌了,她的心情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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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魔王 美型度 +1 谢谢更新番外 2011-10-16 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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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真的太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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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真的太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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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看的文呀!小受真是很有性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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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的过程总是觉得有些夸张或者中二病, 但是忍不住还是会难过心里会一抽一抽的,因为太在乎所以选择的时候才会痛苦。
这种时候就会想,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多一些宽容少一些刻薄,也许微不足道,但是对很多人来说却是难得的吉光片羽。
希望每个挣扎的,痛苦的人,最后都能真正意义上的,殊途同归,不枉来这个世界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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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蛮好看的呢,小受性格很好啊!得不到时死缠烂打,得到了就小心翼翼的。小攻也非常专情。就是这里面所有人的对话都有点不太生活化,太有深度了。。。。一般人说话都不这样的,有点文艺了。。。。
三观早已随风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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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文不错,里面有很多话都很有道理,很值得深思~
两个人都伤害过对方,如果没有MB啊第三者的狗血剧情也就没有那么多虐点,还好最后两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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