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意外 第一回
在每个平静的午后,位于市中心的任氏双子大楼正门前,总是会上演着这么一幕。
门前两列笔直站立的员工,在那个人踏出车的时候,整齐划一地弯下腰。S国的日头毒辣,那人前脚跟一迈出来,后Y的随侍赶紧打伞,转眼十几个保镖跟着围上来,护驾似地把人完完好好地送进门。
这般如同皇爷出巡的排头,在外人来看兴许是夸张了点,但这任氏三爷着实不太一般。
一年前任三爷发了一次重病,之后便把这任氏老总的职务交托给自家的亲侄子,名面上说是要好好调养身子,不过打从任小少爷上任至今,任三爷几乎天天都要来公司走上一趟。
您说老人家天天来干什么?其实也没怀什么诡异心思。
“三爷。”
刚把门轻轻合上的总务秘书回过头,瞧着那端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小声说:“……总裁还在和昌隆的江常务谈事,看来是不会这么快结束了。总裁要我跟您转告,如果您累了的话,就先……”秘书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是战战兢兢的了。
任三爷半倚着沙发,微微垂着眼,只静静地用那修长玉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玉石戒指,瞧不出一点喜怒。
旁边成精了的随侍对着秘书小姐微微一笑,说道:“三爷的意思是,再等会儿吧,不急。”
再、再等会儿……这都等了快四个小时了。
可怜这刚提拔上来的林秘书,脸上挂着那略显僵硬的笑容,拿起桌上半凉的瓷杯,再去重新填杯热茶,顺道带点橘子蜜饯来……
任三爷日日来此处,老佛爷似的干坐着一天也不嫌累,倒是把任氏新老总的秘书们个个折腾得够呛。
“三爷。”随侍又悄悄看了眼腕表,心里拐了些外头,慢慢弯下腰,在任三爷的旁边小声地提醒说:“这都快下班了,里面也谈得太久了。”
那一身淡色绸衣的男人似乎也被磨去了些微耐性,他慢条斯理地侧过眼,会客厅外的反光镜映出那常年保养得当的面容,薄唇抿着。
若说忙的是正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昌隆的江常务……任三爷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耳尖地仿佛能听见墙的另一边传来的清亮笑声──不过里头的声音要穿透隔音墙显然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任三爷皱了皱眉头,扶着椅子把手像是要站起来,但是却又马上改变了主意,静静地坐着,双手搁回了原处,弯腰拿起了旁边的热茶,索然无味地浅尝一口,紧锁的眉头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任三爷自己也明白,他这个人,性格有缺陷。
凡是到了手的东西,总是牢牢地攒在手心里,打从少时入眼的,没有一个能从他手里溜走的。他这人从来就没有面上看得那般沈稳,手段往往有偏激的时候,若不是活过了一世,奇迹般地重来一回……
任三爷无声地轻叹一声。
他似乎又想起了一年前那一次发病。
那一次来得极其突然,毫无预警,他就在开会的时候倒下了,这样乱七八糟地折腾了几天才清醒过来。
那会儿任三爷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瞧见的自然是他搁在心尖上的青年。不过,任祺日显然没比他精神多少──双眼布满了血丝,下巴细细疏疏的胡渣,布满皱褶的衬衫,在确定自己清醒的时候,那双手剧烈地抖动着,捶着脑袋,像是要藏着眼泪,哑声不断地唤着:“三叔……”
事后,任三爷才从老何口里知道,任祺日是想起了任大老爷的死去的时候──那个人也是四十几的时候,突然昏迷,接着就这般走了。
“三爷,别人都说富人家无情面,我和阿芳都说这话不准。前些年小少爷在外头,您对他的心思我们都瞧在眼里。这会儿风水轮流转……唉。”
憨厚的管家笑呵呵地给病床边假寐的青年添了一张毯子,摇头说道:“三爷,说一句不好听的,外头这么多人,都等着这一天。您倒下的那几天,小少爷白天去安抚公司上上下下,接着又在医院待着……唉,您们叔侄到底是谁欠了谁了。”
在他昏迷的几天里,任氏受到各种不利的流言蜚语冲击,他这身子拖着几十年了,许多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等着这么一个时候,好容易盼到了,自然是不会放过一点时机。在任三爷清醒过来的时候,任祺日一样瞒着他,天天在公司和医院两处来回跑。
然而,任祺日到底是紧张过头了。
任氏三爷代表了什么,任祺日是怎么也无法想象的。
任三爷半卧在病床上,轻轻抚着青年的发丝。短短的半个月,任祺日几乎瘦了一大圈,现在又累得趴睡在床边,一只手还搁在任三爷的掌心上。
“三爷,都处理好了。”
任三爷轻点了头,任祺日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头都拧在一块儿。
“至于其它的事情,三爷您看,是要怎么──”
任三爷有些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
那站在暗处的人马上就明白了。
任祺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向周围看了看,小声喃道:“刚才好像有听到声音……”
任三爷轻摇了摇头,指腹轻柔地拂过青年的眼角,接着缓慢地挪向旁侧。任祺日明白了自家三叔的意思,在有些不自在地环顾四周之后,才蹑手蹑脚地爬上了那宽大的豪华病床。
鼻间是那股熟悉的檀香,夹杂着一丝药味儿,任祺日微微偏着头,那只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轻轻地拍着,如同在安抚幼儿入睡一样。
耳边的心跳声是真切的。
“你……”任祺日眼眶一红,像是梦呓一样地道:“你一定不能出事。”
任三爷默默地颔首。
“我能帮上忙的,我知道我没什么本事……我能帮你的忙,公司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你不能出事,我……”
任三爷垂下眼,额头轻轻地抵在任祺日的额上,十指紧扣着。
他把他的祺祺弄哭了。
他觉得很内疚。
“三爷,小少爷他们出来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任三爷睁开眼,他听见了青年那独有的温润的声音。
“好的,其它的事项就麻烦江常务了。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都说别叫我常务了,你可以叫我Endrew或者是,景文?好──我知道这是公事。现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这次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和我吃顿饭了么?”
“我……”
任祺日一转过眼,如预料中的瞧见了任三爷,从门后跟着走出来的男子对着前头报以一笑。
这个人,任三爷还算认得。
任三爷这样的人物一般都不大记得人,尤其是年轻一辈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总让任三爷觉着头昏眼花的。唯独这个昌隆江氏老总的孙子江景文,任三爷打从第一次见面就有了印象。
江景文是混血儿,容貌精致,淡蓝色的眼眸子,与一般年轻人相比,还带了点放肆的漂亮。
这样的面容,和那已经离去的人,有许多相似之处,不是么?
番外 意外 第二回
“先前常听爷爷说到三爷这位长辈,上次也没来得及打招呼,今天总算能和三爷说上两句话了。”
江景文走在饭店经理的后头,一路来颇为可亲地和任氏叔侄二人话聊。
“这里的湘菜还不错,辣而不呛,三爷您该会喜欢的。”
江景文年纪还轻,但是做事方面却比谁都还精明,硬是把年长的叔辈们都比了下去。这会儿不知哪里打听了任三爷喜好,上的菜全是任氏叔侄素来常点的餐点。
然而,江景文怕是不晓得──任三爷平日是吃不得这些辛辣味重的,和自家侄子上酒楼饭馆,也只点任祺日顺口,自个儿跟前摆着一小碗素粥,见任祺日动筷,那清清淡淡的粥水也多出了一点滋味来。
“任总,你也试试看。”
“你也一起用、一起。”
任祺日似乎对这小几岁的“后辈”颇为亲切,但是这也不然,任总对谁都一样好说话──这并非说他耳根软,而是任三爷这个小侄子那脾气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商场里显得太乖顺温和,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和任氏先前的几个决策人都大不一样。
难怪旁人都说,任家真正的奇葩不是任三爷,而是任小少爷──狼群里出了一个吃素的,实在奇特得紧。
事实上,这些话也没人敢真正摆到台面上来说,顶多在心里调侃罢了。
是个人都知道,任氏三爷疼侄儿比疼亲儿子还要过分。惹了三爷皱眉头,保不定还有商量的余地。但要害的任小少爷不愉快,那估计不仅是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这么简单了。
“──抱歉,等会儿。”
正要动筷的时候,任祺日意外地让人先打住,转头和旁侧的服务员低声吩咐了几句,又招来了任三爷的新随侍。没一会儿服务员就呈来了温水,陆陆续续又上了几小碗精致的素菜来。
任祺日从随侍的手里拿了药片来,零零散散的十几颗药丸,倒是分得极清楚,一板一眼地对任三爷说:“三叔,先把这几个吃了,待会儿喝了粥垫胃,再吃这几个。”
任三爷坐正了一些,接了药驾轻就熟地吞了,任祺日像是怕他苦着一样,拿着水杯小心地倾斜,让任三爷含了两口吞下,另一只手又轻轻地给三爷拍背顺气。
“好多了……”任三爷拦了拦任祺日的手,仿佛是耳语一样地道:“祺日,你快吃吧,三叔听说你中午都在谈事。”
“小林是向你拿薪水么?怎么老告我的状。”任祺日笑笑。
江景文瞧着这一幕,他先前早知道任氏叔侄感情不是一般深厚,今天一见,只觉得事实比传言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江景文呷了一口茶水,不明所以地微微一笑,道:“任总真是孝顺。”
任大总裁向来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说了,但是脸上却依旧诡异地浮现出一点尴尬来,“哦嗯,哪里……江常务你先请。”
江景文也没在这话题上绕圈,只是心思转了转,多叫了几道清淡的小菜,还给任三爷正正经经地陪罪一声。
任三爷并没有对这灵敏的后生晚辈表示出一点欣赏来,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江常务有心了。”
任三爷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瞧了任祺日一眼,仿佛是因为看在自家侄子的情面上才开一开他老人家的金口的──任氏三爷从来不需要给谁卖面子,他只是怕自己老寒着一张脸,弄得任祺日在别人面前不好说话。
再者,先前那些奇奇怪怪的念想,应该只是他多心了。
江景文也谈不上有多相像,只是气质有些相近,都是模样漂亮的孩子。
任三爷想到此处,眸光暗了暗。
那个人死去,也有五年了,但总归是任三爷心中一段挥之不去的阴影。
就像任祺日也从未忘记过那个人一样,他始终把那个人送给他的东西珍藏着,在那个人忌日的时候去墓园。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多事情都在慢慢地改变──任老太前些年也走了,王家迁到了大陆,舒家老头故后财产全给了养子,舒家小姐也忘记伤痛已嫁作人妇。
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旁边传来的欢笑声稍微打断了任三爷的思绪,他微微侧眼。
年轻人总是容易聊起来的,江景文过去也是在欧美留过学的,两个人就算不说公事,也能很快说上话。任三爷自觉自己融不进去,也发觉任祺日这时候的神情鲜活,就像是遇到故知一般。
任三爷不是不知道,任祺日因着自己的缘故而缺乏友人,这时候自己断然是不可打搅他们的。
饭局结束的时候,任三爷由着随侍搀扶着站起来。这顿饭他吃得心不在焉,脑子动得多了,不免觉着有些乏力。然而,他在转眼回头的时候,却见江景文握着任祺日的手,眯着眼凑近微笑说:“那我们都说定了……祺日。”
江景文先前由于任氏三爷在座的缘故,对任祺日说话难免要客套一下──总不好在人家叔叔面前,左一句祺日、右一句祺日的,虽然说不出有什么错处,只是心里觉着不大妥当,兴许是对着任三爷的时候,语气总会不自觉地小心谨慎起来。
任祺日就近看着那张细致的面孔,一瞬间晃了晃神,后来听到那一声呼唤,竟是顿了片刻。
“祺日、祺日?”
“哦……!好、好的。”任祺日陡然将手抽回来,又恢复了先前有些疏离的客套,淡笑说:“答应江常务的事情我一定办得到,只要别嫌我闷就好。”
江景文微偏着头,眼里多出了符合年岁的笑意:“我很少和人这么合得来,你也不要老谦虚了。”
“哪里……”任祺日也不知是脸红还是不自在,只是在回头的时候,却没瞧见任三爷的人影。
黑衣保镖站在门口,说道:“总裁,三爷瞧您和江常务还有话说,就先下去了。”
任祺日“诶”了一声,回头和江景文仓促地道了别,脚步有些急促地走往电梯,却又在中间打住脚步,转过头往江景文的方向看了看。
江景文站在门口,挥了挥手。
任祺日的眼光闪了闪,接着又带着些微歉意地低头示意。
直到前头的影子瞧不见了,江景文才慢慢地回过身,掏出了金卡扔到了侍应生手中的托盘上。
江景文缓步走到了落地窗边,用手指拉开一点帘幕,看着窗外六楼之下的黑色豪华轿车,身着褐色西服的青年刚好在那抹淡白进入车内前挽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似乎说了什么,任祺日还挠了挠头,然后一块儿坐进车内。
车镜黑蒙蒙的,阻隔了一切的视线。
江景文从裤兜里拿出了烟盒,旁边的侍应生适时地为他点着了烟。
江景文微微一笑,呼出了几口白烟,直到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才放下帘幕。
“爷爷。”江景文两只夹着烟,像是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都谈好了──是啊,都很顺利,我做事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哦,那个啊……吹了。那腰粗得跟柱子似的,爷爷您也太能折腾我了。喂喂,您别老逼我相亲,我看起来行情这么差么?”
江景文听见电话另一头的爆吼声,心情愉悦地笑了笑:“好了,爷爷,我下次听话就是了,您消消气。”
“对了,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就是任总……对,就是那个任祺日。”
“他和他叔叔,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擦的发亮的桌子映出了那修长的身影。
“──我看,他们不大像一家人。”
江景文将烟头按在帘幕的丝绢上,慢慢地烧出黑坑来。
他们──像情人。
第三回
任祺日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一点诡异的气息。
尽管不是很明显,从任三爷的脸上也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是其它人俨然并不如此认为。
任家老宅也有几乎半世纪的历史了,任三爷喜静,这么大一间宅子也只交给何管事一家来打理。这何管事先前也只是个小园丁,让任三爷这般提拔上去,原先还有些受宠若惊,做了几年倒也颇为称职。
今夜,任宅的圆餐桌上,主座的位置是空着的。
芳嫂似乎并未发现,正忙着地把菜从厨房里端出来,二儿子懂事得早,也陪着她忙里忙外。大女儿坐在餐桌前,小儿子在旁边晃着腿,和任小叔叔小眼看小眼。没一会儿,就瞧见何管事从楼梯上走下来。
“老何。”任祺日抬起头唤了一声,何管事却是拿出手帕抹了抹汗,冲着自家小少爷笑笑说:“三爷好像有事要忙,让咱们先吃,那个……阿芳,待会儿三爷的先放着,我给三爷端上去。”
“没事……让我给他端上去吧。”任祺日拿起筷子,埋头。
何管事溢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也跟着坐下来。
任三爷这两天心情都不大舒坦,可也没见他发什么脾气──若说沉默寡言,任三爷打年轻就秉持着沉默是金的道理,平时若非必要,就抿着唇静静待着,等着旁人去胆颤心惊地揣摩。
任祺日端着盘子上了楼,进去之前还做了一番心理准备,这必然是芳嫂的话起了作用。
方才任祺日帮着收碗筷的时候,芳嫂陡然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小少爷,您和,三爷……”任祺日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只见芳嫂无声地张口──
您们吵架了?
任祺日顿了顿,有些迟疑地摇摇脑袋,何管事的大女儿何馨从旁侧抱住任小叔叔,天真地道:“那一定是小叔叔你欺负大──叔叔了。”
天地良心冤枉啊只有他能欺负人什么时候有人欺负他的道理……
这句话任祺日几乎脱口而出。
小娃子何铭在旁边跳着边跟着凑热闹:“小叔叔欺负大──叔叔!哦!我要告诉老师!”
何阳倒是急了,小声地为最喜欢的小叔叔辩驳:“小叔叔才、才不会……”
任祺日正懊恼怎么哄三个小娃娃,芳嫂却是将他拉到一边,苦口婆心地说:“小少爷,您也知道三爷的脾性……就多让一让吧,芳嫂知道,三爷他和您吵不起来的,又疼您疼得厉害,所以只好待在房间里生闷气……您想,三爷都几十岁了也没个对象什么的,虽说我看也没什么人能和三爷他合称,唉,说起来小少爷您也快三十了,怎么叔侄俩都……”
任祺日听得头昏脑胀, 芳嫂知道这些话任祺日不爱听,只好将盘子塞到他手中,让他好好去给三爷陪罪,否则这般闹腾下去,整家人都没好日子过。
任祺日站在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轻叩了一下门。
房内只有一盏小灯还亮着,任祺日一进门就瞧见那男人坐在落地窗侧的沙发,微偏着头似乎昏昏欲睡,只是在任祺日打开房门的时候,似乎抬了下手,好遮挡住刺目的灯光。
任祺日把盘子放到桌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手放在任三爷的肩上,唤道:“三叔……”
任三爷似乎有些疲乏,微微睁了睁眼,看了一眼那温润的青年,无声地动了动唇,好像是在唤“祺祺”。
“去床上躺着吧,来。”任祺日把人扶了起来,任三爷虽然打小大小病不断,可身子骨架却又高又沈,任祺日费了些力,才把脚步有些摇晃的男人扶到床上躺下,末了还不忘去探了探任三爷的额头,那寻常的温度让任祺日稍稍松了口气。
“三叔,我给你找件衣服换。”那丝绸布料穿起来闷热,夜里出汗着凉了就不好了。任祺日正欲站起,却觉着衣袖被后方轻盈的力道微微扯着。他回头去瞧,任三爷微睁着眼似乎还没全然清醒,任祺日正好觉着自己踩着了什么,抬脚低头一看,才发现床边矮案散落着药片,许是任三爷吃药的时候打翻了。任祺日将药包拿了起来端详片刻──宁神药,助眠。
三叔。任三爷。任潇云……
这样一个近乎被神化的男人。他也曾经觉得,这世间上,没有什么事是能够让自家三叔皱眉头的。
在那些事情还没发生之前,任三爷也一直活在他为他预想的神台上。从很小的时候,一直都是如此。
任三爷曾经断断续续地说过,他小时候的事情。
他感到很遗憾,他忘记了那段时光。如果他还记得话,那么他就可以和他分享那时候的快乐、愉悦,还有对生的盼望……
任祺日轻轻抚了抚男人的眉角,在迷蒙的灯光下,弯下腰将唇贴在男人的眉心,无声地道:“……我是混蛋。”
任三爷用的药量多,睁开眼的时候,由外而入的日光已经带着些许灼热的温度。
床侧,是微凉的。
这种时候,任祺日早该到公司去了。
任三爷慢慢坐了起来,觉着有些头疼地捂了捂额。
门口传来了轻叩声,何管事伺候了这么多年,也越发会拿捏时间了。
伺候了任三爷洗漱、吃药,喝了点热粥暖胃,何管事照例要去给公司传个信,然后再叫车来──三爷这时候是要去公司看一看小少爷的,在外头用了午饭才会回来,这是这一年来每天不变的惯例。
然而,何管事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任三爷却把人给叫住了。
“叫路全过来。”
路全是任三爷的心腹,据说也是给任三爷办了十几年事情的。何管事顿了顿,点了一下脑袋就下去了。
任三爷兴许是有什么要事,说起来,三爷究竟做的什么事业,他也不好猜。总之,做好份内事,一家人快快乐乐也就好了。
路全把任三爷迎到办公顶楼,打开笔记本让任三爷亲自过目那些账目。这些事情,任三爷从过去都是亲力亲为的,不假他人之手,这点谨慎并没有因为病痛或是生活的平静而减退。
只是任三爷这些天显然精神不大好,看了一些就捏着眉心,似乎觉着有些吃力。路全又是倒茶水又是嘘寒问暖的,可任三爷眉头越拧越紧,简直有些要发怒的感觉。但凡任三爷身边的人都知道,任三爷这脾气不太靠谱,早些年几乎可说是阴晴不定,尤其是温景走了的那段时候,后来这些年小少爷回来了,任三爷才渐渐好了许多。
路全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三爷,要不……咱休息会儿,到齐芳楼用些点心。”
任三爷往后仰靠,闭了闭目,似是在压抑着什么。过了好半晌,才轻点了一下脑袋。
午餐的时候那些酒楼多半是满座的,然而任三爷驾临一回,就算是要得罪其它人,也得把包厢腾出来,两边还不能有其它客人,就怕扰了三爷清幽。
任三爷近来食欲不振,路全仔细地服侍三爷吞了药,叫了一桌子的清淡小菜,也不见任三爷动一下筷。
路全好说歹说也跟了这男人十几年了,再是愚钝也看出了什么不对,想了想便壮了胆子来问:“三爷……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路全这开口的时机颇好,拣的地点也对,他这才开口来,外头的一些杂音就模模糊糊地传了进来。
“哎,这隔音也太不好了。”路全见任三爷睁了睁眼,正要出去提点一下,不想倒见着熟人了。
“小少爷?”路全仿佛看到了救星,正要去把人叫过来,却陡然打住 。路全回头去看了看任三爷的脸色,任三爷在听到那声“小少爷”的时候似乎来了些活力,渐渐地坐直了一些。路全只好带着些微迟疑地说道:“三爷,小少爷……似乎和朋友在一块儿,要去叫他们一块儿过来么?”
朋友?任三爷静默不语,路全又怎会不知三爷在想些什么,便如实道:“那是江总的孙子,最近风头挺盛的年轻人。”路全笑了笑,道:“这些时日我听公司的人说,那江家的孙子和小少爷走得挺近,我也很少听说小少爷有什么朋友,这也是好事。”
他们在任三爷底下办事,也算是看着任小少爷长大的,总有那么点长辈对后生的亲切。
路全还没说完的时候,任三爷便瞧见了。
包厢门边的帘子没拉整,隐隐约约就能瞧见不远处走过的人。任三爷也许真是要感叹自己的眼力确实不错,任祺日身后跟着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模样,感情自然不是一般的生意伙伴那样简单。
但是,任祺日和那个江景文之间确实没什么,任祺日的眼神一直都很清澈。
任三爷脸色稍冷了冷,而后却像是些疲惫地轻叹了叹。
路全说得话却没有一点错。
祺祺也是需要朋友的。
也许……是他太紧张了。
任祺日不该因为他而放弃其它的东西,譬如正常的友情、亲情、生活……
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无法公诸于世的,他已经习惯了孤独和沉默,但是任祺日的生活本该是在正常的轨道上。
他不能容许自己太自私。
他已经错了一世。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失去他了
第四回
“真是抱歉,还要麻烦景文你来陪我走一趟。”
“没什么。”江景文露出一口白牙:“……举手之劳。”
前台的销售员小姐扬着职业性微笑,在两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迅速地又将柜子里的几个不同款式的戒指取出来,“请再看看这一个我们刚刚推出的春季新款,是由意大利的珠宝设计大师Emilio Rogano设计的,简单大方不失贵气。”
“任总要是不喜欢,还有这一款──这是目前最受到好评的,全球限量一百组,不管是送给人或是收藏都非常合适哦。”
任祺日似乎听得有些晕头转向,江景文却是显得悠游自在,只要张开十指任君摆弄,时不时提个小意见便得。
“景文,这个……你看怎么样?”
江景文扬起右手瞧瞧,微皱眉头:“似乎有点单调。”
“那……这个?”
“嗯──”江景文挑挑眉,看了任祺日一眼,“有些太花了。”
“我觉得这两个还不错,景文你都戴上看看……”
“这个……嗯,我觉得好像不太合适。”
两个大男人在珠宝专柜前选珠宝,确实是一幕颇为新鲜的画面。
这样的情况,江景文是如何也不会预料得到的。在先前任祺日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和自己保持距离,两人要是见面或是一块吃饭,话题也离不开公事。
这多少让江景文有些气馁,说实话,他自认自己是颇受欢迎的,从来不会有人需要他主动示好。从过去到现在,不论男女都会主动向他靠拢,就连那些最是势力的叔伯们,见到他也跟见了亲儿子似的。
但是,任祺日在这方面明显和他人不一样。
江景文认为自己对任祺日的态度,由一开始似有似无的暗示直至几乎追求的地步了。这当然不是出自爱情,他只是想要证明一些事情──任祺日并非不可攻陷。尽管那个任三爷将任祺日保护得滴水不漏,偶尔碰面时,瞧见自己的眼神也不尽友善,让江景文一度以为这任氏叔侄之间不太单纯……
不过,这不可能,不是么?要是真的,那要有多恶心。
江景文对任祺日突如其来的兴趣,大部分归咎在好玩的心理,当然还有一些小小的私心──任祺日的外貌虽然和他过往的情人相比并不出色,不过却也十分顺眼耐看,说话的时候跟微风似的,有时候会突然出神地注视着自己……江景文几乎要以为,任总对自己有些意思,不过任祺日的态度却又十分疏远,就像是在欲擒故纵。
这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然而,在江景文认为自己需要再加把劲的时候,任祺日居然主动将他约出来──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江景文几乎有些沾沾自喜。
不过……显然是他高估了自己。
江景文看着眼前那正在细细地挑选戒指的青年,在心中暗暗低叹一声。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任祺日在昨天的会议上,一直盯着他的……手了。
两个人逛了一整天的珠宝专柜,最后却是无功而返。
基于礼貌和道义上,任祺日自是要请劳苦功高的江常务吃一顿晚饭的。
江景文将菜单交给侍应生,静静端详对头的青年。任祺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手支着下颔,目光微微垂着,看起来就像是非常沮丧。
该沮丧的人是我吧……对于强挤笑容这种事情,江景文是非常在行的,“总会找到合适的礼物的,明天我们再去pavilion看看吧。”
“不……”任祺日摆了摆手,浅笑说:“不用了,我现在想想,其实送他戒指……好像也不太合适……”
江景文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是不经意地说:“是要送给女朋友的么?”
任祺日拿着茶杯的手一抖,眼神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其它地方,“是、是啊……”
“原来任总已经名草有主了。”江景文状似讶异地挑眉:“莫怪其它女人任总都看不上眼,可想而知嫂子一定非常漂亮迷人──”
“是、是啊……”任祺日低着头,像是有些脸红。
江景文张了张手掌,漫不经心道:“那嫂子的手还挺大的……”
任祺日放下杯子,猛地咳了几声。一旁的侍应生见状急忙走上来,关切地问道:“任先生,需要帮忙么?”
“不……不用。”
江景文总算小小报了一箭之仇,在暗里爽了一阵子之后,又紧追不舍地问道:“为什么不找公司里的其它人帮忙呢?女职员或者秘书什么的?”
任祺日用餐巾擦了擦嘴,“哦,其实你说的也没错。他的手指挺纤细的……但是,如果随便找其它人,要是不小心造成什么误会就不好了。”任祺日恢复了以往的温和:“而且带着女士为其它人选珠宝,这样不是太残忍了么?”
江景文有些意外地顿了顿,然后不可否认地轻点了一下头,“……你说的对。”
侍应生送上餐点的时候,江景文看着对头问道:“祺日,你吃这一点够么?”
“家里熬了汤,我得留一些空间。”
江景文狐疑地挑眉,任氏那点家务事他还是知道些许的,毕竟在业界也不是什么秘密。任祺日合该不是在什么幸福的家庭长大的,据闻父母都走得早,之前据说还和任三爷叔侄不合……
任祺日似乎看穿了江景文的想法,复又道:“是在家里帮佣的,芳嫂的手艺真的很好。”
帮佣?
江景文清楚任祺日这人和他那老太爷似的三叔不同,可说是一点架子也没有,不过任祺日说起家里的事情时,像是有什么从那双眼满满地洋溢出来。这种话题素来都不是江景文感兴趣,但是对着滔滔不绝的青年,他也有些不忍心打断。
江景文在温和的话语声之中,脑中诡异地划过一些画面。他想起了上次到任氏的时候,恰好瞧见任祺日和公司里的几个员工在一块儿,怀里还抱着小女孩,似乎是公司职员的孩子。
先前还有一回,是公司里的一个程序员犯了错,似乎有些严重,应该是在底下收到了主管的解雇信,结果那名程序员在总裁室外等了几天,任祺日还是不免心软地招来了人让他复职。江景文那时候恰好在总裁室的沙发上候着,任祺日和公司主管的对话他一句不漏。
“错误已经弥补了不是么?且不说他要负担全家人的生活,他这个年龄出了我们公司,就不会有其它公司轻易接纳他了,而且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念大学……”
“他为我们公司服务了二十多年,不管怎么样,我们有责任保障员工的生活和福利,对么?”
听起来有些可笑,江景文原先是如此认为的。任氏新总裁的手腕太柔软,明显不适合在这个圈内打滚,若不是后头还有一个任氏三爷……
但是现在想来,似乎也不尽如此。
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人性化的经营,和任三爷的冷血强硬比起来,任祺日也许能帮忙补缺这方面的不足,莫怪外头会说,任祺日一个人必定成不了事,但是如果是任氏叔侄在一块儿,那任氏在这几十年内业界龙头的地位,是绝对无法动摇的。
“那我们明天见。”
任祺日坐在驾驶座内,对着江景文微带歉意地说:“实在是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也想不到其它适合的人选……”
“这是我的荣幸。”江景文退开一步,对着车里的任祺日摆摆手,像是愉快地笑说:“你先走吧,我也去取车。”
任祺日看着那抹笑容微微怔了怔,接着像是有些怀念地轻道:“你……有些像我一个朋友。”
“是么?”
“嗯。”任祺日垂了垂眸,淡笑说:“虽然表面上……但是你们其实都很温柔。”
“……”
江景文回到了江家大宅,到进门看见江家老爷为止,他似乎都有些出神。
“小子。”江老爷两手搁在杖子上,有些愠怒地说:“又去和那个女人鬼混了?死小子,你跟章伯伯的千金怎么回事了?你章伯伯今天找我,说你害得他女儿成天哭哭啼啼的,你给我说说你对人家女儿做了什么!”
江景文将外套交给佣人,颇为头痛地拉着领带,走到沙发上往后一坐:“爷爷,你别冤枉我,那个章莹莹我连她的手都没碰过,只吃过一次饭而已,还有我今天没有跟女人鬼混,苍天为证。”
“哼!”江老爷恨恨说:“我当然知道你没做什么,要是有什么,我──”江老爷拿起杖子,作势要往江景文头上狠敲下去。
江景文丝毫不惧,却像是有些疲累地往旁侧一倒。
江老爷知道这孙子乃是混蛋一枚,除了模样和能力这两点之外,几乎一无是处。气了一阵之后,还是不免要说起正事:“和任氏的那笔交易案进展的怎么样了?”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那你怎么成天往任氏走动?陈经理都跟我说了,你跟那个任家的小少爷走这么近是要打什么主意?”
江景文坐了起来:“爷爷,话不能乱说啊,我哪有什么主意,做朋友都不行么?”
“朋友?哼。”江老爷盯着孙子,低声道:“我不反对你和那个任祺日走得近,对公司怎么说都有好处,但是给我安分点,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三爷前些日子好端端地问起我这件事情,你自己注意点!”
“任祺日不会是他儿子吧?”江景文皱了皱眉,“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又不是小孩子了,难不成怕我抢了祺日?”
江老爷站了起来,似乎不想和江景文谈论这个话题:“管好你自己就行,管他儿子还是什么,你不要在人家侄子身上打坏主意,有时间就去你章伯伯家走一趟──”
江景文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出门。
江老爷恨得蹬腿:“死小子给我滚回来!”
大门砰地合上,江家祖孙不欢而散。
江景文刻意腾出了全天的时间,陪着任祺日走了一整天。
任祺日一直找不到合意的,两个人也逛得乏了,只好暂时缓一缓。江景文只觉得十指都张得僵直了,任祺日依旧是一副沮丧的模样,两手握着咖啡杯,垂着头。
江景文看着任祺日一阵,想想便问:“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你说说,那个,你的那一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呃。”任祺日像是听到什么大消息一样地猛地抬头,接着有些磕磕绊绊地说:“呃……其实,也、也不是……”
“年纪比你大?”江景文放弃了让任祺日自己来说的想法。
“……嗯。”
预料之中。江景文接着问:“个性怎么样?”
任祺日认真地想了想,应道:“他平常都不太说话,很安静……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不过看不出来就是了。我有时候不太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告诉我……”
原来是个闷骚。江景文用吸管戳着杯子里的柠檬:“这样说吧,那位喜欢些什么?或者平常的装饰如何?喜好或者习惯?”
“……他一般穿软布料的衣服,也没什么装饰,喜好的话,我也不太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我想不要太花俏的吧?也许……”任祺日越说越小声,到了后处他竟是也觉得微微心凉。
他似乎,一点也不了解三叔。
江景文听到末处几乎嗅出了一股绝望的意味,他清楚他们就算翻遍这个S国都不会找到任祺日合意的对戒了。
但是,任祺日看起来没有一点精神。
也许,那个人对任祺日很重要……也是,否则一个公司大总裁哪里需要亲力亲为,而且任祺日谨慎仔细的态度,几乎能让人感受到他迫切想要让那个人开心的心情。
“我想,要不这样吧。”江景文轻叹一声,“我有一个朋友刚好是做珠宝设计和雕琢的,你如果想要送给他一个独一无二的,可以自己亲手DIY设计一个。”
“自己……”任祺日眨眨眼,那看起来就像是在沙漠中瞧见绿洲的旅人。
“你都没想到么?”江景文露出一丝可靠的笑容,“你交给我办吧,只要把设计图交给我,一定包君满意。”
“但是,如果不好……”
“不会的。”江景文下意识地应:“我相信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那个人。”
也许就是因为太理解,而无法用言语来完整地描述一个人,不是么?
“……”
“只有你才知道,什么才是最适合他的。”
任祺日渐渐地被说服了,或者说,是因为他也想送给那个人具有特别意义的礼物。
“那就要麻烦了。”
江景文看着前头的青年,那抹笑容几乎可说是真诚无垢的。
之后任祺日以公司有事为由先离开了,江景文看着那人渐行渐远,似乎有种想要叫住他的冲动在心口盘旋。
他很清楚,任祺日现在的对象,是个男人。
任祺日应该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不过任祺日带出来的气息,还有说到那个男人的神情,让江景文清楚地感受得到,再者,他不认为自己的手像女人的手。
任祺日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是有些小心翼翼的,但是任祺日的眼神有堪称露骨的爱意。
这让江景文颇不是滋味。
但是,又能如何?
几天之后,任祺日就将一张设计图交给了江景文。看起来并不专业,不过总算有了个形样,怎么说都是可行的。
“这样会不会很麻烦你那位朋友?不要紧,价钱什么──”任祺日似乎觉得这话不太好,又赶紧道:“现在是换季时节,珠宝设计师通常会比较忙。”
“你放心交给我吧。”江景文拍胸脯保证,“一个星期。情人节那天一定会戴在嫂子手上的。”
任祺日离开时依旧满脸感激。
江景文转个弯,嘴里叼着烟,十足流氓地拨电威胁友人:“Carl,怎么样?可以吧?”
“一个星期,没得商量。”
“哦?不干?行啊,你大可以试试看,我一点也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哦。”
“是啊,都十几年的同学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OK,一会儿把图传真给你。”
手机另一头不知说了什么,江景文静了片刻,复又笑笑应:“管这么多事情干什么?总之下个星期我要收到东西,就这样,bye。”
江景文挂了手机,却是微微地出神。
任祺日……?
他只是觉得这个人……
江景文拿起了对座的杯子,还有剩下半杯的咖啡。浓黑的咖啡汁映着江景文的面容,不得不说这样的容貌俊帅精致得几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江景文对着那似乎还有余温的边角,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
很苦。
江景文似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第五回
在七天后的早晨,江景文的私人秘书将那包装好的小礼盒,送到江少爷在外头的公寓。
那时候,江景文才刚从一个俱乐部的小boy身上抽身,听到门铃就把床上那柔软无骨的小家伙甩开,大步迈至客厅打开了门,从一板一眼的秘书先生手里接过礼盒,再@不留情地把门甩上。
江景文几乎是有些兴致勃勃地打开礼盒,里头放着一副对戒,没有繁复的花纹,修饰简单,上头镶着零星小钻,不细看根本瞧不太出来,但是却带来了剔透的光芒,贵重大气。江景文不得不赞赏友人的手艺,拿出戒指打量了一会儿,像是着魔似地将那其中一只慢慢往右手的无名指上套去……
“江少,这要送给谁的?”
身后的少年一丝不挂地从后搂住沙发上坐着的男人,江景文懒洋洋地瞥过眼不做回应。这个少年是昨晚和几个损友在俱乐部胡闹的时候被硬塞过来的。但凡和江景文熟识的,都知道江氏集团的江少素来都是男女通吃,身边男女关系十分复杂,在国外的那段时间更加荒唐,然而江景文却也不是只知道花钱的二世祖,估计就是因为如此,江家的老爷子才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江景文因为的思绪被打断了,心里升起一股烦躁,只将戒指往回一塞就站了起来。身旁的赤裸少年很快又粘了上来,似有似无地用光滑的大腿在江景文的两腿间摩挲着,“再来一次……?”
江景文斜眼瞧了瞧那妖娆精致的脸庞,那班损友很清楚他的口味,他向来喜欢模样漂亮富有情趣的,但是不知怎地,江景文现下对着这样一幅模样儿竟是有种反感的意味。
“钱你自己去抽屉的第二格拿,爱拿多少是多少,别来烦我。”
江景文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直接往浴室走去。美丽的少年有些惊愕地眨了眨眼。
江景文淋着冰水,看着浴室里的四片镜面,镜中的倒影是个五官细致身材无可挑剔的男人。
『你……有些像我一个朋友。』
『……你们其实都很温柔。』
任祺日口中那位“朋友”,说不定就是任总传说中的情人。江景文嗤笑一声,深深觉得自己这妒夫似的模样儿难看得紧,但是他并没有忘记昨夜的热情是怎么回事。他记得很清楚,在身下的少年紧紧攀住自己由着他肆意摆布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想的是谁……
砰。
江景文狠狠地捶了一下墙,穿上浴衣,走出浴室。
“江少──”
那个人怎么还没走?江景文皱着眉头,扭头却看见那据说是俱乐部头牌的少年像只粉蝶一样地扑扑飞到身旁,亲昵地扣住他的手,在他面前抬起手掌。
“江少你看,我戴……好不好看?”
钻戒闪着璀璨的晶光,江景文却是脸色大变,抓住少年的手臂硬是将那戒指扯了下来,接着用力地将人往前一扔。
少年跌坐在地上惊怒地抬头看着这突然发疯的男人,江景文指着人大吼:“给我滚出去!”
少年咬了咬牙,起身胡乱地穿了衣服,离去之前还不忘取走抽屉里的一迭现金。
江景文慢慢坐倒在床上,揉了揉乱发,将那手心里的戒指摊开瞧了瞧,而后在从地上散乱的衣服里找出手机。
并没有等待许久,手机的另一头就传来了声音。
【喂。】
“祺日,你的东西送到了,今天下午我拿到你公司怎么样?”
【好……等等,景文──】
任祺日也许正在开会,江景文听到了任祺日的脚步声,耐心地候了一小会儿,就听见任祺日略带歉意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抱歉。对了,今天下午么……?】任祺日迟疑了片刻,道:【我们在外头见面吧,再说,我还要好好谢谢你。】
“好的,那老地方见。”
【嗯,真是麻烦你了,景文。】
任祺日一直都这样客客气气的,但是那一声“景文”至少让男人认为,他和任祺日之间的关系应该算得上是……朋友。
在任祺日挂了手机的时候,江景文还有些没法回神。
他瞧见了镜中的自己,那脸上毫无自觉的微笑,跟个刚谈恋爱的小伙子一样。
看起来特别蠢。
任祺日赶到约定的地点时,江景文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我来晚了么?”任祺日微带歉意地问道,事实上任氏老总的时间观念非常好,他并不知道江景文早在一个小时前就在那里等候。
“公司的事情很忙么?”江景文为任祺日叫了一杯冰果汁,眼前的青年看起来有些匆忙,额上还渗了薄汗。
任祺日闻言顿了顿,别过眼点了点头。
青年也许并不知道,在他感到心虚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的别过眼。这是说谎者的拙劣掩饰,但是江景文并不愿意拆穿他。他希望和任祺日的关系一直都是融洽的,尽管他清楚自己也许在其它方面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但是至少能和任祺日保持友好的关系。
能和任祺日当朋友,也不是一个太糟糕的局面。
江景文将小礼盒拿了出来,微笑地说:“打开看看。”
任祺日看着那精致的礼盒,却是诡异地紧张起来,但是眼中却满溢着期待。他甚至无意识地擦了擦手,才抿着唇将礼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晶莹的对戒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棉垫上,任祺日怔怔看了一阵,接着轻轻抬起眼,那满腔的喜悦几乎感染了其它人。
“太、太感谢你了。”这似乎比任祺日预料的还要完美,青年脸上的惊喜一览无遗,江景文桌下的两手紧紧交握着,扬着浅笑说:“你满意就好,记得你欠我一顿饭。”
任祺日的目光盯着那双对戒,久久也移不开眼。
江景文沉默地看了一阵,理智似乎渐渐地偏离,只听他鬼使神差地轻声问:“你是要向嫂子求婚么?”
任祺日闻言倏地抬头,血色慢慢充满两颊,急急地否认:“怎么可能……不,不是,我只是──”
“不用紧张。”江景文自觉自己就像是正在诱导小灰兔的大野狼,“其实我不介意当你练习的对象。”
“练……习?”
江景文像是无所谓地向椅背靠了靠,挑眉道:“送喜欢的人礼物可是非常讲究的,你也不希望搞砸吧?”
任祺日握着礼盒的手一紧,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轻点了一下脑袋。
“所以,趁现在练习一下吧,不会有人注意到的。”江景文璀璨地笑着:“我很乐意好人做到底,开始吧。”
任祺日看起来颇是挣扎。一个大男人红着脸,说实在的,并不太好看。江景文却是从未移开目光,任祺日几乎没有什么杂质,他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任三爷对这个侄子保护过度了。
任祺日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一点镇定,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带着些微惊慌地轻轻地伸手去执起江景文的手。
江景文的手指修长漂亮,指甲粉色圆润,较一般男子纤细却也十分厚实。任祺日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发现到了,江景文的手……和那个人很像。
任祺日拿出了其中一只戒指,他的手微微颤着,看了看对头带着温柔浅笑的男人,脑中却是渐渐浮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王……
任祺日手一抖,戒指落在桌上。
“抱歉。”任祺日陡然回神,欲缩回手的时候,却让江景文反手握住。
江景文将另一只较小的戒指从礼盒中取出,轻轻抬起任祺日的右手,小心慎中。他微垂着眼,慢慢将戒指戴入任祺日的无名指,看了怔怔的任祺日一眼,缓缓地倾身低头,作势要在任祺日的手背落下一吻……
任祺日如遭雷击地迅速将手抽回,满脸尴尬地看着江景文。
江景文却是一脸自在地笑道,“学到了么?这可是最基本的。”
任祺日眨了眨眼,接着如获大赦地松一口气,颇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来是他误会了。
并没有人发现,一辆黑色豪华轿车从外头静静地驶过。
偌大的办公室只开了一盏灯,路全站在桌案前,微微弯腰噤声不语。
那豪华转椅上坐着的男人慢慢地看着一张张的照片,过于苍白的双手似是轻颤着,毫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着,在看完最后一张的时候,男人像是极其疲惫地往后一坐。
路全斟酌了许久,暗暗看了看任三爷的脸色,才小心地应对道:“三爷……其实,这些也说不得准,小少爷和那个江家少爷也许只是普通朋友……”
路全说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接话,这些时日任三爷叫他去把江景文的背景查清楚了,说句坦白话,这江少确实爱玩了些,原本小少爷和他交好也没什么,但是就坏在这江少据说是个男女不拒的主儿,人际关系不太单纯,这些时日又和小少爷走得近……
任三爷疼任小少爷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任三爷这般紧张,想来就是怕那个江少把自家侄儿带坏了去。在路全眼里,任祺日就是后辈,怎么着都带了点长辈宠溺的心思在里头,他心里认为任三爷这叔叔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三爷,您也别太担心了。小少爷也是成年人了,自己晓得拿捏的……再说……”
如果任祺日真的喜欢男人,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去拦。
任三爷也就算了,任祺日都快三十的人了,从来都没什么合意的对象,路全也不由得暗暗在猜,小少爷也许真是不喜欢女人。
路全断断续续说了颇多,任三爷却是没一句听到耳里。
桌上的一小迭照片尽是任祺日和江景文一起出入的画面,任祺日一只挂着微笑,有几张甚至是两人紧挨着的颇为亲密的模样。
这些完全能解释任祺日这段时间古怪的行踪,还有总是欲言又止的神情。有好几回,任三爷忍不住轻声地出口问了问,任祺日却是别过了眼,只说是公司有许多要处理的事情……
祺祺。
任三爷无声地轻唤,脑海里却是想起了今天上午的事情,他只觉着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心口。
任三爷难得一早就出现在公司,并且直接干预早上和公司各部门主要主管的会议。任祺日显然十分意外,却也没说什么,任三爷坐在主座听着汇报,一直紧蹙眉头不做发言。直到会议结束,所有人都还是战战兢兢的,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地走出会议室。从任祺日接掌任氏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压抑的气氛,然而在过去任三爷掌握大权的时候,却也不若今天这般难熬。
任祺日似乎也颇为不解,却还是关怀地道:“三叔,这些事情我来就可以了,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任三爷微垂着眼,连日的失眠和不安让他难以自制,他深知任祺日在会议的立场会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显得尴尬。
然而,他却必须待着、守着。
他无法开口去质问他的祺祺什么,他拥有太多疑问,任祺日近日的态度和行为都令他难以入眠。
任祺日也有些为难,他慢步走到任三爷跟前,弯下身和男人眼神平齐,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却又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任祺日看了来电显示,脸上的神情显然有些变化,在任三爷抬眸的时候却是有些僵硬地别过身去,走出了会议室。
任祺日明显的回避和在挂断手机回来之后,那明显愉悦的神情,似乎都在昭示着什么。
“三叔……”任祺日对着自己的笑容有些不太自在,像是有点勉强。
“我下午还要出去一趟,待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任祺日眼里的关心并没有减少,但是也仅此而已。
任三爷只觉喉口有一股血气要直冲上来,他霍地握住任祺日的手,深深地吸气,仿佛极是费力地轻声问:“去……什么地方?”
“我……”任祺日有些迟疑地答道:“和朋友谈些事情,不是很重要……三叔,我叫芳嫂煲了汤,回去的时候要多喝一些。”
任祺日转移话题的能力依旧如此生涩。
任三爷静静地坐在车内,等待着。
直到他留意到一辆熟悉的轿车从任氏大楼的停车场驶出的时候,才哑声道:“跟上去。”
车子停在不远的地方,足以让任三爷清楚地看见坐在任祺日对面的那个男子。
任三爷静默地抿着唇,只觉胸口像是让重物压着,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江景文拣的位置就在窗边,视野很不错。
而之后的一切,几乎让任三爷激动地没法再看。他有些挣扎地将随身携带的喷剂拿出来,惨白的手臂颤抖得厉害,就连司机也察觉出了不对,却不敢随意出声。
然而,下一刻,司机便听到那犹如咆哮的嘶哑声。
“走……!”
第六回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任祺日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废寝忘食努力学习了整年才考上了名校,任老太难得以为孙儿庆贺的名义在宅子里宴客。
往常这样的宴会,任三爷多半是不会露面的,任老太也只让人先前知会了一声,没像先前那样三请四请的,兴许老太太内心某一处一直不太希望小儿子和孙子过于亲近。
有些事情,不论过了多久,疙瘩总还是留在那儿的。
任祺日打小就是个嘴拙的,前头还有个王家的孩子挡着,任谁都会拿两人做比较,偏生任祺日老挨着王筝怎么也甩不开,这样折腾下来,整个晚宴的主角反倒像是另一个人──任祺日是低空飞过,王家的少爷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名校学府的。
然而,任家的小少爷听别人夸起青梅竹马的友人,不见妒忌,凡是微微脸红地笑了起来,就好像是叔伯们夸的是自己一样。
王筝在一干后生晚辈里非常吃得开,任祺日就像是后头可有可无的黑影,傻乎乎地跟着,其中一个同年纪的分家女孩拦着王筝的手,撅着嘴扭头看着那不起眼的少年,小声凑到王表少爷耳边抱怨:“他好烦耶。”
美丽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在瞧见那张脸上明显的落寞和无措时,却像是胜利地微微一笑。
那时候,他们都还天真、残忍。
任三爷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这无疑是非常吸引眼球的。任谁都知道,这任氏最惹不得的人,不是那号称铁娘子的任老太,而是这冷冰冰的三爷。任三爷那副好皮相俨然是承袭了父母的优点,而凡是领教过三爷手腕的人都知道,这病泱泱的任家三少才是任家的真正命脉。
任三爷由着温景搀扶,一步步走下阶梯。任氏旁系的叔伯们都适时簇拥过来,极是亲切地嘘寒问暖,要知道三爷的习性不太好掌握,平时要见个面简直比登天还难,这样的好机会任是谁都不会放过的。
然而,在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中,任三爷的目光却是不断地漂浮着,像是在搜索什么。
在瞧见小侄子的身影时,那单薄的少年就静静地坐在院子的长椅上,周围没有什么人,安安静静的握着一杯果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温景是很清楚三爷的心思的,帮着应付了宾客,好在那些人精也从任三爷眼里读出了一点不快,皆是搁下了名片,识相地退了开来。
当任祺日瞧见眼前的影子的影子时,微带欢喜地扬起脑袋,“王……”
在看清来人时,少年眼中的光芒明显微微地黯淡下去,任三爷本能地忽视这一点,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从任老太说要为任祺日庆贺的那一天开始,任三爷就一直睡不太好,他从前就不太知道要如何和这个侄儿相处,哪怕内心是如此地宠爱和想要亲近。
“三叔。”任祺日看起来有些讶异,礼貌上的叫唤中也带了小小地慌张。
任三爷平日威严太盛,生人难近的模样已经深入骨髓,任祺日看着这个不怎么往来的叔叔,自然是又敬又怕的,尤其是在温景从后方将一个精致的礼物盒转交到任三爷手中时,这腼腆的少年还无法会意过来。
任三爷的喉间还戴着助声器,没法连贯说话,故此只是有些颤抖地拉着小侄子的手,将自个儿挑了许久的礼物塞到任祺日手里。
任祺日动也不动,受宠若惊。
兴许是任三爷的目光太热切,任祺日在战战兢兢地道了谢之后,接着便在叔叔面前将这难得的礼物慢慢拆开来……
礼物盒里的是汽车模型,五颜六色的亮眼包装,颇沈。
任三爷先前懊恼了很长一段时候,他并不清楚任祺日喜欢什么,只是偶尔会听见分家的几个少年说起流行的事物,让温景去打听,也只知道一般男孩大多喜欢收藏这些东西。
任祺日鲜少接触这一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喜欢还是怎么。老太太把人管得太严,在别家的男孩还是一屋子玩具的时候,任祺日早就过了讨要东西的年纪。
这个汽车模型,可想而知,必然是名贵的。
“谢谢……”任祺日抱着礼物的手紧了紧,抬头对着这陌生的三叔微笑道谢,“三叔,我很喜欢。”其它的叔伯都是送些书本和电子词典,或者是与学习有关的,三叔的礼物也算得上是奇特的了。
任三爷在听到那句“喜欢”的时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地落下,不由自主想伸手抚一抚少年的脑勺。
然而,在那之前,一声响亮的叫唤声却传了过来。
“祺日──”
少年就像是收到磁力吸引一样,眼里注入了一抹光辉。但是,在那一刻,他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为难地看了身旁的三叔一眼。
任三爷已经将手收了回来,什么话也不说。温景适时地应道:“小少爷就过去吧。”
“……嗯。”任祺日抱着贵重的礼物,三两步一回头地慢慢走远。
祺祺是知道感谢的。
任祺日的眼里充满了内疚,却还是一步步地往那个美丽耀眼的少年走去。
任三爷很清楚,如果他现在叫住那个孩子的话,祺祺一定会留下来。
但是,那颗心,再是怎么唤,也永远没办法唤回来。
任三爷在躺椅上慢慢地睁开眼,他总觉得眼角是酸涩的,抬手轻轻去碰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
温煦的晨光流泻而进,他却觉得前头的一切都是昏暗不明的。
路全让人送来了早点,尽责地服侍任三爷吃了药。这间楼房是任三爷在外的置产,过去三爷公事繁忙的时候,偶尔会在这里过一两夜,打从任小少爷从国外回来,就不曾如此了。
“三爷……”路全看着那几乎原封不动的餐点,不由得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这样下去会闹病的,小少爷……一定不愿意瞧到您这模样,昨个儿您不回去,小少爷可是打来问了好几回。”
路全心知自个儿的主子是把那温和的青年当成命根子来瞧的,虽说也不太清楚任三爷这脾气怎么来得如此突然──看别人家做老子的,儿子小辈不听话,哪个不是又打又骂的,就算再心疼也会去念个几句,这三爷也太不一般了,和侄子闹起脾气反倒是来折磨自己。
“我说,三爷。”路全叹了口气,道:“小少爷的事情,您也别往心里搁,您也知道,小少爷都这年龄了,他和那个江家的少爷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平时也最听您的话,要是真的不同意,您好歹也和小少爷好好地谈一谈。”
“有时候啊……年轻人那些事情,我们也是没办法插手的。”路全摇了摇头,颇为苦口婆心地劝道:“现在这年头,找个真心喜欢的人,难哪。要是小少爷真的喜欢那个江景文,我们做长辈的也不能真的做什么。”
“小少爷高兴就好……三爷,我想您也是这么期望的。”
任三爷静静地听着这些话,两手支着额,末了,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明白。”
“……”路全这会儿是说不下去了。只是略带慌忙地由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托盘端起来,小心翼翼地嘱咐三爷多多休息,就急忙走了出去。
在把门轻轻合上的时候,路全这大汉子也有些心惊地拍了拍胸口。
他总觉得刚才……
那总是冷冰冰的男人,就好像是就快要落泪一样。
任三爷独个儿坐在落地窗前,从日升到日落。
他把过去的、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思考了一遍。
得到的结果,就和他所猜测的一样。
任祺日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哪怕是在过去,他曾经反抗过、逃避过,但是到了最后,任祺日总是会心软下来。
不管是对什么人,任祺日到了故事的最后,总会忍不住原谅。
要是王筝没有遇上事故的话……
这个问题,任三爷一直从来没有去深入地思考。因为这会令他感到不安,甚至是惧怕、颤抖。
任三爷疲惫地睁着充满红丝的双眼,颤颤地抬起手,掩住了眼。
那孩子,之所以会留在自己的身边……
只是因为,他叫住了他。
在僵持了一个星期之后,路全迫于压力,终究是把地点给说了出来──当然,他也觉着三爷现在最需要的是任小少爷。
没过多久,任祺日就从家里赶了过来。
“三叔在楼上么?”任祺日还穿着办公的西装,发丝微乱,眼下也有深深的黑影。路全随着人走上楼梯,边唠唠叨叨说:“可不是,小少爷您赶紧去劝一下吧──”
任祺日连门也没敲就直接开门而入,但是在瞧见那前方安安静静的男人时,原本闷在胸腔的一口怒气却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任三爷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就抬起头来,当青年用力推开门的时候,他却是一脸淡漠。
任祺日吸了吸气,将门合上,慢步朝着任三爷的方向走过来,轻声问:“为什么……不回家?”
任三爷慢慢地侧过眼,两手搁在腿上,看着外头。
“闹失踪很好玩么?”任祺日想到这几日的心焦,口气也不由得严厉起来:“你多大的人了?你知道这几天我找不到人我有多担心么?”
“你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我还得透过其它人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任三爷苍白的两手逐渐收紧,慢慢地闭起双眼。
任祺日留意到了躺椅边的几个酒瓶,但是他的脾气和怒气都十分有限,在小小地爆发过后,也只剩下不忍。温和的青年慢步走到男人身边,压抑地说道:“……潇云,我们回去,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静下来好好地谈……”
在手腕被人握住的时候,任三爷却用力地甩开来。
任祺日顿住了。
任三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容几乎都扭曲了起来,扭过身像是急于要逃离那个地方。任祺日挣扎地站了起来,“三叔……”
任三爷就像是要犯病一样,走了几步就扶着椅子,脸色阴阴沉沉地瞧了过来,却是将桌案上拟好的合约扔到任祺日面前。
任祺日将那合约拿起来一瞧,脸色煞白,轻声问:“你什么意思?”
路全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了过来,“三爷、小少爷,发生了什么事?”
任祺日红着眼眶,“我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任三爷再不言语,青年将那合约重重扔在脚下,在路全推开门之前率先甩门而出。
路全战战兢兢地由外头走近,看了那倒卧在床榻上的男人一眼,接着弯腰将地上的纸张捡起来。
财产让渡书。
任氏的股票,任家大宅还有在S国的房产以及其它大大小小的产业,全部归在任小少爷名下,任三爷只要了纽西兰的那幢房子。
左下角任三爷已经签了字。
路全看着心底发凉,他突然明白,三爷让他订的机票,是怎么回事了。
第七回
任氏和江氏集团名下的昌隆公司的合作已经上了轨道。
江景文又亲自到任氏走了一趟,他和任祺日之间的联系,似乎也只剩下这一样了。但除了正事以外的邀约,任祺日几乎都委婉地拒绝了他,江景文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是他们两人都富有默契地不去捅破那层膜。
江景文在失落了一小段时日后,很快地振作了起来。江老爷子依旧天天叨念让孙子赶紧找个对象,江景文被逼着相了几回亲之后,总算是勉强和一个姑娘家有谱了──温家的小千金,模样不是最出色的,不过说话温温和和,算是江景文物色的众多对象中,勉强合心意的了。
“江常务。”总裁秘书在瞧见江景文的时候,刚好从总裁室里走出来。
江景文眼尖地发现秘书端着的托盘上是杯子的碎片,秘书小姐露出了苦笑,微带着忧心说:“总裁他好像心情不太好……这个已经是这个星期的第七只杯子了。”
年轻的秘书小姐看了看周围,小声地道:“江常务,您是总裁的朋友,我想您就帮忙开解开解他一下吧……这样子,公司里的气氛也怪怪的。”
江景文皱了皱眉头,轻叩了一下总裁室的大门,但是里头久久都没有回应。他自作主张地轻轻转动门把,在瞧见那桌案前的青年时,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和任祺日有一小段时日没见面了,但是青年的变化却叫他一时之间有些愕然。
任祺日正在低头认真地翻看资料,似乎没有注意到来人。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显然清瘦了不少,脸色是说不出的苍白,与过去的清爽大相径庭,反倒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忧郁和单薄。
“祺日……?”江景文轻唤了一声,他似乎让青年看起来柔弱的神情惊愕到了,连呼唤声都谨慎小心了起来。
任祺日闻声陡然抬起头,嘴唇微动,却在瞧清楚站在门边的男子时,有些勉强地牵起嘴角:“哦、嗯,你来了,景文。”
任祺日许是想要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他主动站了起来,邀请江景文坐在沙发上,“你先坐一下吧,我叫小林泡咖啡……哦,我差点忘了,你不喝咖啡的,红茶好么?”
“祺日──”江景文连忙把人给叫住,任祺日这模样实在太古怪了。但是青年却还是拙劣地转移话题:“哦,我记得要填支票给你……你站着等会儿。”
任祺日又糊里胡涂地回去了位置,从抽屉里拿出了支票本,也顾不得江景文一脸疑惑地瞧着自己,自顾自地拿起了钢笔刷刷地就写下了金额。
江景文也跟着沉默下来。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头划动和纸张撕裂的声音,但是在任祺日将支票递出来的时候,江景文却猛地抓住青年的手,二话不说就将人给拉扯出去。
“景、景文──”
江景文的力道非常大,而任祺日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也谈不上挣脱还是怎么。在总裁室外的秘书小姐愣愣地看着江常务将任总给拉出了办公室,毫不负责任地扔下一句:“人借我一天。”
这、这是……
秘书小林呆站了一会儿,猛地如遭雷击一样地拿起了话筒,想也不想就播下了话键。
“喂,路、路先生,三爷……那个……江常务很凶的样子……把、把总裁拉走了!我、我不知道,总裁好像不太乐意的样子,怎、怎么办?”
总裁室外的升降机能直通地下停车场,任祺日由一开始惊异的挣脱到后来反而安静乖巧下来,也许他内心也希望离开那个让他几乎要窒息的地方。
江景文让青年坐进车内,接着也坐到驾驶座上。
“……你怎么回事?”
江景文烦躁地按着鸣笛,这种时间居然还会塞车?见鬼。
任祺日一直安安静静地,垂头两手交握着。
江景文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撑着下颔,过了半晌,慢慢说道:“我不会瞧过去的。”
前方的路道正在施工,交通状况非常糟糕。
然而,在嘈杂的鸣笛声中,似乎夹杂着那低不可闻的鸣泣声。
江景文看着那醉得不省人事的青年,叹了口气叫人来结账。
他带着任祺日漫无目的地兜了一整天的风,任祺日依旧什么也没说,安静得让人胸口发闷。江景文无法想象有什么事情,能让这样一个一点脾气也没有的人这般难过,到最后还是江景文主动提议说带青年到安静的酒吧坐一会儿。
浓醇的酒有时候反而能让人舒服一些,但是任祺日的酒量实在是出乎预料的差劲。
江景文无奈地扶着那没什么重量的青年,驱车到附近的宾馆休息。
他想,任祺日一定不希望让其它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任祺日必然是压抑了很久,要不然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胡闹,完全乱了分寸。
江景文将人放到床上,也有些疲累坐倒在床边,揉揉脑袋拉扯着领子。
要是那班损友知道这件事情,估计要以为江大少转性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和人打交情的动机都不太单纯,但是对于任祺日,他是真心想和这个人亲近。只做朋友也行。
江景文耸了耸肩,侧过头看着那眼神迷蒙的青年。
任祺日睁了睁眼,又闭上,醉得厉害。
江景文看着那算不得漂亮的五官,接着像是意欲报复一样地,伸手去轻轻捏了一下青年的鼻子。
“你年龄居然比我还大,真一点也看不出来……”江景文喃喃自语道:“你到底有什么好啊……”
到底有什么好?
这个问题他早八百年就在思考着。
温柔的情人,他也有过。平凡温和的人,他手指一勾还怕找不着么?
他怎么会看上这个老男人?
江景文兀自摇头苦笑,却在听见一声迷糊的呢喃时回过头去。
任祺日微微睁着眼,无声地张了张唇。江景文往前凑近,只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呓语。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说过……”
任祺日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这么……为什么要让我……这样……才不要我……”
江景文静静地听着。
虽然他也猜到青年这副模样估计和感情脱不了干系,不过在感受到任祺日的难过时,江景文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他像是受鬼魅牵引一样地倾身。任祺日的嘴唇还残留着酒水的味儿,比想象中的苦。
男人的鼻尖轻轻地与青年摩挲着,一声低哑的呢喃从那双薄唇溢出:“离开他吧。”
“离开他,祺日……”
宽厚的大掌抚过任祺日的眼帘,“选择我。”江景文过去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保证,我不会让你这样。我有自信,我可以比他做得更好。”
如果是他,他绝对不会让他喜欢的人悲伤。
他一定……会让他爱的人,成为最幸福的人。
青年迷迷蒙蒙地睁了睁眼,像是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人。落在唇边的吻是真实的、热切的,抚摸他的身躯的手有些冰凉,舒适的感觉让人仿佛置身在美梦之中一样。
任祺日感觉有什么压了上来,他胡乱地吸着气,乖巧地由着身上的人亲吻自己的脖子。
趁人之危绝对不是个君子该做的事情,且不说江景文是不是君子,但是他清楚,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和任祺日之间就再也横跨不过那条间隔了。
在感觉到身下的人似有似无地响应自己的时候,江景文几乎要被狂喜淹没,心口也跳动得厉害……他总觉得过去二十几年都白活了。
然而,在他更进一步探索青年的身躯之前,一声轻唤却让江景文的动作一滞。
“三叔……”
三……叔?
江景文还未来得及细细咀嚼这句话,门口却突然传来了剧烈的声响。
紧接着就是开锁的声音,这让江景文眉头紧蹙,他愠怒地站起来,却在主动打开门之前,房间的金漆大门却像是遭人撞开一样。
那些黑衣保镖直闯进来抓住自己的时候,江景文愣在当处。他还来不及愤怒地吼叫,就瞧见那寒若冰霜的男人时,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
任三爷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过,他步伐不稳地越过所有人,有些跌跌撞撞地往室内疾步而去。
在瞧见完好的青年时,任三爷原本紧绷的神经稍稍地松懈了下来,他强压着口中的血气搂紧了床上的青年,却在发现到那双唇不自然的红肿以及脖子上的吻痕时,眼中闪过了凶狠的厉色。
江景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男人拔出了枪,在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闻到风声的江老爷子总算是赶过来了。
“三爷!千万、千万别!”江老爷子也算得上是老前辈了,就辈份来说,还比任三爷高一些。老人家带着人喘喘地赶过来挡在孙子面前,后边跟上来的路全也快步上去不着痕迹地挡在几个人中间,跟着急急劝道:“三、三爷!有话、有话好好说……别、别……”
任三爷握着枪支的手颤颤的,神色阴鸷地对着江景文,在僵持了片刻之后,才像是极其艰难地将收了手,黑色的枪支落在地上,发出了脆响。路全赶紧去把那玩意儿给收起来,就怕三爷又想不开,要往江大少的脑门招呼几发子弹。
凭任三爷那点力气是没办法任祺日整个人拦腰抱起来的,路全只好喊人来帮忙,把人安安稳稳地送下去之后,才回头对着江家人似真似假的陪笑说:“今天都是误会、误会……”路全看了看江老爷子,像是有些为难说道:“江董,您今天受惊了,但是您清楚三爷的脾气……”
江老爷子心有余悸地点点脑袋,友好地拍了拍路全的肩膀:“路先生的恩情,江某会记得的。三爷那里,就麻烦多多解释,江某过两天一定会亲自去陪罪……”
路全皮肉笑不笑地应了一声,就带着其余人离去了。
直到人走远了,江老爷子回头狠狠地甩了孙子一个耳光,愤怒地吼道:“死小子!跟我回去!!”
江老爷子将孙子押回宅邸,气得要操起家法将这逆孙狠狠教训一顿。
“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整个江氏!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啊!”
江景文难得一句话也不回,静静地站着任由爷爷破口来骂。
江老爷子说到最后,却是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摇摇头低语:“你不能待在这里了,过两天就去你二叔那里……等三爷消气了再说。”
江景文闻言抬起头,却是应道:“我不去!”
江老爷子愤怒地掴了孙子一个巴掌,“你!你给我住嘴!我已经警告你多少次,离那个任小少爷远一点!他们的家事你懂什么!你信不信你再胡闹我就废了你!”
江景文却像是突然疯了一样地吼道:“你要废了我就请便,反正这个什么劳什子江少我也不屑!我就是要和任祺日在一起如何?你管得着么!”
“你──”江老爷子狠狠捶了一下杖子,颤颤地指道:“你……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还怕三爷玩不死你是不是!嗯!?”
“那个人根本就是一个变态!”江景文眯着眼:“那对任祺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爷爷,我就不信你看不──”
江景文还未来得及说完,江老爷子却是变了脸色,急急忙忙去捂住了孙子的嘴,面容阴狠地低声道:“这些话,不准再说一句!如果你还要命,就给我住嘴!”
江老爷子骤然阴冷的神色让江景文暂时冷静下来,他看着老迈的祖父摇着头疲累地坐回椅子,两手握着杖子低低道:“……景文,有些东西,即使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我们也得装着不知道,你明白么?”
“……”
“你……景文,爷爷也活不久了。”江老爷子叹了一声:“这一次,你听爷爷的,以后爷爷想管你也管不着了……”
“听话,你以前要什么人,爷爷哪一次是不肯的。但是……”
江老爷子抹了抹脸,就像是突然之间老了几十岁:“那个任小少爷,你真的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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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三爷加我薪!
三爷:……准奏。
意外 完结篇
何管事瞅见任三爷将醉得一塌糊涂的小少爷带回来的时候,惊愕之余,就是连连叹气。费了一些力气把人抬上三楼的卧房里,直到把人安稳地放在床榻上时,任三爷同是一副要瘫了的模样,脸色难看得紧。
何管事急忙差人去盛了热水,任祺日一身酒气,方才又整个人缠在任三爷身上,弄得两个人俱是凌乱的模样儿。相较任祺日而言,任三爷的面色反倒白得厉害,两肩还轻颤着,就像是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吓。
“三爷,小少爷这里我来就成了,您先去楼下的房间休息吧。”要是连三爷都倒下来,那可就坏了。
男人就像是没听到这番话一样,只从佣人手里接过烘热的帕子,也不让人靠近,自己去给任祺日笨拙地擦着脸。
任祺日在迷糊之中翻了翻身,又睁开了眼,口中还在模模糊糊地呓语。何管事摇了摇头,叹道:“三爷……叔侄俩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您不在的这些时候,小少爷就跟没了魂儿一样。三爷,这个家是您和小少爷两个人的,少了一个都没法撑下去,再说,小少爷对您……”
何管事打住了一会儿,捏了捏眉心说:“我去给小少爷烧点醒酒汤,这里就劳烦三爷帮忙顾着了。”说罢,就把仆人也领下楼去了。
“何叔,您不是要去烧醒酒汤么?”
“你先去睡吧。”
何管事仰头看了看上方,静静地摇头,熄了厅堂的灯。
任祺日迷迷蒙蒙地躺着,任三爷艰难地为他擦了擦脸,却在瞧见那白皙的脖子上的刺目红痕时,连喘息都痛苦了起来。
那时候,他仔细地打量了那个江家的少爷。他似乎隐约明白过来,祺祺并没有理由选择自己。江景文是青年才俊,而且幽默风趣,任祺日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更加自在,任谁都不会想要和一个沈闷寡言的人在一块儿。
江景文所拥有的健康与活力,恰恰都是他严重缺乏的。
枪支从手中滑落的缘故,并不是因为心软或是顾忌什么,而是任三爷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除去了一个江景文,还会有另一个江景文。
他的祺祺终究是要离开他的。
他从来就没办法守住他,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
总是在好容易亲近的时候,那个孩子又会慢慢地远离他,带着为难的、愧疚的眼神。
任三爷只要想到此处,就觉着有什么就要从眼里落下来一样。他也会疼、也会怕,也会落泪。
他已经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这个孩子,把最好的都留给了他,一点不剩。
但是人生不管重来多少次,祺祺到最后都是不会选择他的。
任三爷迫切地想要离开,甚至在即将离去的这段时候都不愿意再和任祺日见面。
他只是害怕从任祺日的口中听到那些残忍的话语,所以不断地拖延时间,好在内心残留着一点可笑的盼望。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任祺日在清晨的时候,是因为宿醉的疼痛而睁开眼的。他捂着头颇是费力地坐了起来,双眼迷茫地环顾四周。
在看清楚那在窗侧,静静地瞧着自己的男人时,任祺日却是一时之间没办法反应过来。男人还是一身绸衣,脸色泛白,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有一抹决绝,缓缓开口的时候仿佛呼出一股寒气。
“祺祺……”男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麻木,声音像是撕裂布帛一样刺耳:“公司……不用再去了。”
任祺日不明所以地看着前头,机械地问道:“什么意思?”
男人慢慢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任祺日看着那逐渐挨近的男人,双眼之中的残色让他无法会意。男人在青年的身边坐了下来,冰冷的掌心小心地抚过青年的脸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不能让你见任何人。”
任祺日觉着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接着握住男人的手,不解地问:“你说什么?我记得我昨天……”
任祺日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一样的,然而在他站起之前,一双手却猛地从后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任祺日呼吸一滞,却听见那一句冷冽的话语:“别去,祺祺……”
“不要去见他。”那双手渐渐收紧,冰冷的声音从后方清晰地传出:“祺祺,三叔没办法,只有这样……”哪怕有再多残忍的念头,到最后除了胁迫之外,也只剩下央求:“祺祺……别离开三叔。”
任祺日渐渐回了神,然而脑中依旧毫无头绪,只是轻声地问道:“那个他,是谁?”由于得不到响应,青年只得轻握男人的双手回过身,在稍做思考了之后,渐渐地在男人眼前矮下身,视线与男人平齐,“你说的该不会是……江景文?”
男人的沉默和眼中骤然闪过的一丝狠厉,让任祺日逐渐掌握了一丝头绪,直到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明朗化的时候,青年却像是恍然大悟地扭过头无奈地轻笑。
青年的笑声让任三爷再次心慌起来,只能怔怔地看着青年从眼前走开,脚步有些不稳地绕到了房内的书案前,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礼盒。
那暗红色的盒子灼痛了男人的双眼,尤其是在青年拿着礼盒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只觉着眼前的世界像是即将崩塌一样,连吸进肺部的空气都是冰凉的。
任祺日在那垂着眼两手微颤地男人面前打开了礼盒,慢慢地单膝跪下,在任三爷略微疑惑的目光之中,将那剔透晶莹的戒指,缓缓地、轻轻地、小心地推进。
男人右手的无名指上,那莹亮的戒指绽如此璀璨。
任祺日像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偏着头耸耸肩说了一句合该谈不上浪漫的话:
“我发现,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差强人意,也许不是我的问题。”
“我们家的人,搞不好其实……都笨笨的。”
“你说,对不对?”
任祺日眨眨眼,将另一只戒指塞到呆怔的男人手中,淡淡地微笑。
“……现在,该你了。”
“何叔,小少爷和三爷都还没醒来么?……这都过了中午了。”
“由着他们吧。”何管事又整了整领子,说:“有些东西你用心点学,以后才好伺候三爷和小少爷,明白么?”
“……明白。”
房间里的帘子都紧紧地拉上,只余一丝日光悄悄地由细缝透了进来。
青年抓住褥子的十指紧紧地纠着,喘着粗气侧着脸,身上的男人就像是处于疯狂边缘的兽类,就连索吻的时候都像是在啃噬着他的身躯,身下进入的动作由一开始缓动到现在几乎带了点施虐的意味,每一下都像是在用尽力气地往深入刺进,让青年觉出了一阵阵几乎颤栗的疼痛和快意。
脖子不断地被吸吮着,忽轻忽重的啃咬,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痕迹。青年姿势扭曲地敞着身躯,承受着接连不断的撞击和几乎粗暴的摩擦,长时间的性爱让他只能发出破碎的嘤咛声。
他微微地睁着眼,光线不足的室内让他看不清男人此刻的神情,只有隐约地瞧见那敞开的衣襟,柔软的布料被汗水浸透,视线由着胸膛克制不住地下移,两人紧贴的部位在进入退出的瞬间,肌肤碰撞的声音伴随着淫靡的水声刺激着全身上下的神经。
“轻……轻点……”越来越重的撞击让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体内的某一处被不断戳刺的感觉带来了几乎濒死的快感,青年难以自制地弓着腰身,屈起的双腿诚实地缠着男人的腰身,双臀被最大程度地地撑开,两人之间那昂立的性器随着一下又一下的冲刺而淌着白浊,青年就像是要往后坠一样地无措地攀住了身上的男人,当身子被提起的再往更深处进入的时候,一阵痉挛让脚趾头都蜷曲了起来。
“够、够了……”任祺日无声地咬着唇,呼吸困难地吁着气,湿透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埋在体内的凶器稍稍退出去的时候,赤条条的两腿已经颤得不能自己。
耳垂被轻轻舔弄的感觉,还有那一声声低哑的呼唤,那灵活的手指带着一股惩罚的意味,探入青年的口腔,唾液濡湿了指尖,另一只手慢慢地、轻轻地,用指尖由青年的后背抚摸而下。
青年微带痛苦地侧着头,由着那一点迷糊的光线看清了身后的男人。
男人还披着那一身深色绸衣,微垂的眼眸带着一丝疯狂,胸口上下地起伏,不自然的绯红和淌落的汗水,仿佛带着一股致命的诱惑。
青年闭着眼,男人的手指逐渐地下滑,富有情色意味地在那还占着粘稠白液的入口打着圈,戴着戒指的手指顺畅地探入,深入的程度让青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手指的关节似是要纠在一块儿。男人下身的黑裤半褪着,柔软的布料不断地摩挲着青年的性器,手指模仿着进出的动作,冰冷的唇一点一点地落在青年的背上。
“……可、可以了……”那声音就像是在哭泣一样,“进……进来……”
从后面重新被进入的时候,青年往后颤颤地仰着头,不自然的交合在开始的瞬间带来了胀痛麻痒的痛苦,修长的五指嵌入青年的五指之间,掌心相贴的时候,仿佛就能感受到双方的心跳。
那是狂乱的旋律,淫秽的粗喘和闷哼随着一波波的快感从嘴里溢出。交扣的十指,从未分开过,舌尖交缠、视线相交的时候,除了毁灭理性的情欲之外,就只剩下了彼此。
在稍早之前,男人带着微颤,为青年小心慎重地戴上了那象征誓约的银环。
一直盘旋在眼窝里的一滴泪落在青年的手背上,男人两手紧紧地握住了青年的掌心,无法自制地弯下身,颤抖地吻着青年的手背,一遍一遍……
带着犹如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感动。
青年张开另一只手搂住了那不断流泪的男人,安抚地轻吻男人的发丝,将头抵在男人的肩窝,轻声道:“三叔,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就把我自己锁在笼子里。”
“我会把钥匙藏在只有你知道的地方……”
任祺日偏头灿笑着,在男人的耳边,小声地哄道:“别哭、别哭啊……”
我最爱的人。
在任祺日答应自己的邀约时,江景文十分地意外。
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和任祺日见面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和这个友人道别。
“景文──”任祺日依旧非常准时,脸上毫无阴霾的微笑,让江景文也跟着无意识地扬起笑容。
侍应生拿着菜单来的时候,任祺日却摇了摇头,“不用了。”
“你赶时间么?”江景文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一股失望。
任祺日略带歉意地点了一下头,说道:“很抱歉……”
江景文注意到了,任祺日右手的无名指上,已经戴上了那只钻戒。
“没什么……”江景文企图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一些,“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我……马上就要回去美国的分公司。”
“嗯。”任祺日的笑容温柔,但是疏远,“祝你一路顺风。”
江景文两手交握着,在一小段不自然的静默之后,陡然道:“……我其实……很喜欢你。”他不自在地抬了抬眼,眼眶有些泛红:“真的。我说真的。”
任祺日没有想象中的讶异,或是慌乱,只是轻点了一下头,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景文,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你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任祺日的语气充满了怀念:“……那是我曾经爱过的人。”
江景文顿了顿,任祺日耸了耸肩,轻笑说:“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曾经差一点就在一起,但是还是错过了。”
“景文,你相不相信,有些事情是已经注定好的。即使那时候,我曾经想过接受他,但是追根究底,我只是想透过他,来逃避另一个人。”
“我其实才是最卑劣的人。”
任祺日的微笑非常灼目。“……从过去一直都是。”
江景文沉默着,他忽然发现,任祺日和他直接的鸿沟,也许是永远没办法跨过去的。青年的身后仿佛有许多的故事,短短的几句话所透出的沉重,几乎让人难以负荷。
其实,他也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江景文苦笑一声,转移话题说:“我听说,你打算辞去公司的职务……”
“嗯。”
“我还以为是谣传。”
“并不是。”任祺日解释道:“这是和所有股东商量的结果,我们可以聘请更优秀的管理人才来打理公司。”
“那你……”
任祺日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看了一眼腕表,接着便站了起来,“抱歉,我要先离开了……”
江景文没想到难得最后一次的见面居然如此仓促,不由得跟着站起来,扬声问:“我们还可以在联络么?”
“……”任祺日并没有即刻回答,江景文有些受伤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任祺日饱含歉意地笑了笑,轻声地说:“很抱歉。”
“我答应了他。”任祺日像是在喃喃自语。
江景文默默地目送任祺日离去,外头已经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等着他。有人为他打开了车门,从江景文的角度来看并不能瞧见什么,任祺日的笑容很清楚地表明了什么。
一直到在某个忙碌的午后,江景文想起这许久以前的丑事时,才诡异地想起来,那辆黑色轿车,过去他也曾见过。
就在他和任氏叔侄一块儿吃饭的时候。
江景文点上了烟,走到了窗侧,摇头苦笑。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江景文连忙接了起来。
【爸爸──】
“什么事,亲爱的?”
那只是……
人生中,小小的意外。
对么?
重生之番外 意外 ─完结─
××××××××××
总算在假期结束之前写好了=w=
很应景的情人节肉片,
三爷和小祺安然地度过了一次(离婚?)危机,
未来也会继续幸福下去的=3=
番外 微加的幸福(上)
附注:这是gurloc为三爷和小祺画的图,事实上里头那个是变小的三爷,不过当时看的时候,我无耻地想,这该不会是三爷他老人家跟祺日的娃儿吧……于是,就衍生出了写这个番外的想法。谨将此文,献给所有追文的亲。
S国虽然常年都是炎夏,不过也许是城市的绿化做的足,亦或是跟个人的心境相关,任祺日本人是很享受穿着一身短袖骑着单车浸沐在阳光下、微风拂面的感觉的。
在红灯的时候,青年熟练的剎住车。
前方的小学生们在志工带领下热热闹闹地走到马路的另一头,任祺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尾随着那一个个可爱活泼的小小背影,嘴角含着浓浓的笑意,还有几分的感怀。
说实话,每次看到小孩子,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乖仔。
那些非凡的经历,任祺日至今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这可能是上天的一场善意的恶作剧,也可能只是他们所有人共同有过的一个坎坷乖舛的梦境。
青年轻叹了一声。
乖仔啊……现在都长得老大了。
“哔哔──”
背后刺耳的鸣笛声让任祺日神游的思绪顿时归位,一抬眼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绿灯已经亮了起来。他赶紧发动车子,有些不稳地向前行驶。
在这个时间,学校正好下课了。
青年将单车停靠在学校的大门口附近──在这严重堵塞的道路,选择骑车出来果然是很明智的选择。
任祺日看着那大大小小的孩子从校门口里或跑或走的出来,在烈阳下伸了伸脖子,眯着双眼搜索着两个小娃娃的身影。
“叔叔!叔叔!我们在这儿──!”清脆的声音清楚地从前方传递过来。
任祺日顺着声音的源头瞧了过去,果真就瞧见穿着深蓝裙子的女孩儿冲着自己用力的招手,旁边和她长得极其相似的男孩拉了拉姐姐,有些害羞局促地看看周围其它的小朋友。
青年将放在座位底下的两顶小安全帽拿了出来,分别将它们递给了眼前的一对双胞胎。
“阳阳,来。”任祺日矮下身帮着内向的男孩系好了带子,男孩儿脸上红彤彤的,两手攥紧了包包。
“呜哇,我也要!我也要!叔叔帮我!”何馨跺了跺脚,不甘寂寞地将下巴扬了起来。
“好好好,我的小公主。”
青年将小男孩儿抱上了单车,何馨倒是用不着帮忙,灵活地蹬上了车后座,照着何管事夫妇的话来讲,简直就是孙猴子他干女儿。
“阳阳,抓好了。馨馨,抱紧叔叔,知道么?”任祺日将何阳放在自己前头,不忘往后方提醒一句。
“哦!”何馨张开两只爪子,把青年的腰圈的牢牢实实的。她将脸贴在叔叔的背上,咧嘴笑着──叔叔的身上有青草的味道!
任祺日低头看看坐在自己眼前的小男孩儿,确定他也抓稳了,才将钥匙插入钥匙孔内。
青年以安全的速度前进着,现在的他一身短袖衬衫和黑色亚麻长裤,骑着一辆不旧不新的小单车,旁人是绝对料想不到这个二十几岁的男子就是不久前才刚卸下任氏代理总裁的任小少爷,也万万不会联想到这样一个平凡的人与那坐拥亿万财产的任氏三爷是叔侄关系。
事实上,外界对任祺日的评价一直都是中肯客观的──对于这不论是外貌和个性都十分温和的男子,媒体对他也是异常的宽容,没有谁会有尖酸苛刻的笔调去描绘这个人物。尽管相较于他的叔叔或者是已逝去的祖母,任祺日并没有显现出特出的才能,不过这位前代理总裁在短暂的任职期间,还是给予了大众勤勉负责、温柔、体贴员工等等的正面形象。
单车驶进了任家大宅的范围,这幢宅子从五六十年代建成,到现在也是颇有历史的建筑物了。前些阵子进行了几次翻修,但是依旧保持着和过去一样的格局,每每从远处眺望的时候,会无故让人生出一种时光流逝的感概。
任祺日先将车子停在大门前,何馨先从后方欢脱地跃下,才正要大喊着就让站在门口守着的母亲给瞪了一眼。
“没规没矩的,三爷在楼上会客呢。”妇人低声训斥了一声,女娃儿一听是叔叔的叔叔在屋子里面客,三两下便规矩地站直,安安分分收住手脚。
“三叔有客人?是公司里的人?”青年抱着男孩儿,将他稳妥地放在地上,边出声问着妇人。
“这……”芳嫂有些不确定地应道,“小少爷,这人我也不认得。过去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公司里的人,但是……”
那模样,实在不像是找三爷谈正事的。而且,三爷在见到那人的时候,表情明显的不太对劲,还有……
“什么?”
“哎,小少爷先不说这个。看您这汗流的,我去跟您拿毛巾擦擦脸。”芳嫂露出了心疼的模样儿,她拦着孩子走进屋里,顺道去吩咐下人准备干净的湿毛巾。
“等会儿吧,我先去把车推进车房里。”任祺日说着就走出了门。
这些事情一般都是交给佣人去做的,不过任祺日天生没有指使他人的习惯,他还是主张凡事亲历亲为的好。
青年从车房里走了出来,微微的凉风从后方吹拂而过的时候,仿佛也跟着带来了一阵淡淡的花香。
任祺日想起什么似的,脚步自发地迈向了宅子后方的那一大片花圃。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那满园盛开的波斯菊,微扬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
这片地是他爸特地辟出来给他妈妈建花园的,从这里连到后院去,他无数次从三叔卧房内的窗口望下俯瞰,映入眼帘的是那一片暖和的色彩。
时过境迁,有许多事物都不一样了。有些人,也已经早他们一步离开。
不论是他的父母、任老太、王筝,或是半年前离世的李玲。
如果时间再一次重新来过的话,人生会不会还有这么多的遗憾?然而,就是因为错过了,过去的回忆才显得弥足珍贵,哪怕他们总是一次次重复着原来的错误。
任祺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渗入肺部的芬芳让他为之一振。他伸了伸懒腰,觉得有些酸疼地揉了揉腰部。
三叔他这方面的精神,未免也太好了吧……
任祺日虽然渐渐觉着自家三叔有点扮猪吃虎的嫌疑,不过却怎么也没办法拒绝。任三爷近年来身子也是越养越好了,偶尔发一两次的病完全不妨碍他亲近任祺日的兴致。虽然他们肌肤相亲的次数算不上频繁,但是每一回持续的时间都令人觉得格外长久,有时候甚至连青年都觉得微微有些吃力,可是那搂着自己的双手却还没有褪去欲望的热度。
青年觉得脸部发热地擦了擦脸,然而,就在他准备回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了什么。
“……”任祺日停住了脚步,他觉得有些古怪地看着眼前的那一片花丛。
在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蹿动。
任祺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过去,“谁在……”
那小东西在脚步声渐进的时候,猛然从藏身的花团站起来,不等任祺日瞧清楚就背过身往后方跑去。
“等──等等!”任祺日下意识地追了上去,看那背影显然是个几岁大的男孩。
宅子里就只有何管事夫妇有这年岁的孩子,这孩子又是打哪儿来的?
小孩似乎不太习惯让人追着跑,任祺日天天追着何馨,早就练就了追人的好本事。没跑多远,他们的距离就已经明显地拉近。
男孩似乎是有些慌了,他跑到了后院的那棵大树下,任祺日就像是保父的职业病发作似的,站在树前装模作样地追着男孩跑了一圈,然后经验丰富地做了几个假动作,很顺利地就把人给抱住逮着了──
“啊!抓到了!”青年笑着将孩子给一把抱起来,男孩像是有些吓着似的忘记挣扎。
“来,告诉叔叔,你是──”任祺日抬起头来,在他瞧清楚孩子的五官时,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滞住。
风和缓地吹着枝叶,墨绿色的叶影映在男孩的脸蛋上。那白皙得仿若吹指可弹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绯红色,深褐色的双眼晶亮剔透,微微张着的唇丰润得犹如透着水光,这样一幅精致的面孔虽然少见,不过真正让青年呆滞住的原因却不在此。
任祺日像是有些不确定地眨了几下眼,鼻梁上的眼镜经过方才的嘴逐而有些倾斜。
“谁……”他木然地接着原来的那句话,眼皮不断地跳着。
谁来告诉他,这跟三叔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孩子,到底、到底是打哪儿蹦出来的啊?!
会客室内,一身素色长衫的男人坐在单人沙发上,身旁的下属拿来了支票本,他瞧也没瞧上头的金额,就直接在下方签了字。
对面端坐着的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尝着杯中的咖啡,姣好美丽的容颜让人读不出她的实际岁数。染成红铜色的发丝微卷地披在背后,从衣装打扮来瞧,不难看出这人的良好品味。从一开始,她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淡雅的微笑,那与男人极其相似的双眼似乎含着一抹动人的波光。
下属将支票恭敬地放在女子面前,她也不急着收起来,只是缓慢地将杯子搁回桌上,笑容染上了几分苦涩:“三弟,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从我离开家,一直到妈走了也没回来过,这次过来居然是开口找你要钱……”
女子的声音带着些微自责,却显得更为动人,任谁瞧了都会心生怜意。
但是,任三爷眼里并无半分动摇,他甚至从一开始就没说出一字半句宽慰的言语──对于这个同父同母的胞姐,他们之间的情谊,并不比陌生人深上多少。
任筠雅在不到二十就为了一个男人而离开任家,这件事在当年还是闹得非常壮观的。
说句大实话,当时还是少年的任三爷对于胞姐如此鲁莽的行为并没有太大的非议,虽然细想之下是过于莽撞,但是在他心底深处,实际上是隐隐羡慕着任筠雅的洒脱──如果说,那书中所描绘的爱情真能使人变得愚蠢却勇敢,那也自然是值得令人追求的。而当时的任三少拖着病体躺在床上,作为一个称职的旁观者,他自认这种强烈的情感,与自己断然是一身无缘的。
试问,有谁会愿意去爱、去陪伴一个行将死去的人呢?如果是他的话,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人──这样堪称厌世的想法,曾经根深蒂固地盘绕在任潇云的心头上。
不过,对于这位胞姐,任三爷实实在在谈不上亲近。从现实层面来看,他们那一代,任家子女的关系都十分不和睦。
当年漂亮而又充满朝气的任筠雅,对于这老是卧病在床的弟弟难以生出好感来。这大部分的原因除了有一些是父母的偏爱之外,还有任潇云带给她的种种感觉──如任三爷本人所想,谁也不会愿意亲近一个死气沉沉的人,而这个弟弟总是以一幅不同于常人的目光冷漠的看着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从任筠雅本人的观点来说,那着实有一股让人不舒服的诡异。
说到底,任三爷曾经也确确实实地祝福过胞姐的爱情,然而现实的发展却是如此地让人觉得讽刺。
在离开家的二十年来,任筠雅统共有过三次的婚姻,结局皆不甚美好,刨根究底,也说不出个确实的原因来。
这些年来,任筠雅也曾经跟任家主动联系过几回,目的都很一致。
金钱,是个俗物。它能轻易地暴露一个人高雅面目下的平凡庸俗。
任三爷自认是个俗人,他清楚自己远不如面上的清心寡欲。年少的时候,他也有野心、也有抱负,他从未想过跟任潇洋争夺什么的主要原因,实际上有很大部分是由于他从没觉着这个兄长有什么好忌惮的地方。曾经,他觉着自己的人生是无望的,在苟且残喘地保住一条命之余,他只能肆意地在其它方面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一直、一直,直到他临来了那一抹温暖的曙光,任潇云在切实地感受到,他挣扎求生的真正意义。
“三弟,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话么?”任筠雅在经历了这么多不如意之后,是比过去都成熟了不少,她这一次决定回来,也算得上是定下心来面对曾经试图逃避的一切。
任三爷到底不像过去那样冷漠心硬了,他沉默了一阵,好半晌后才操着暗哑的嗓音道:“……妈走的时候,让我一定要帮着妳。”
任老夫人在弥留之际,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过去了。临终之前,和她斗了近乎十几载的亲生儿子静默地守在床边。她糊里胡涂地喃喃着一些旧事,最后攥紧了儿子的手,嘴里一会儿念着三儿、一会儿喊着小雅。
叱咤一生,临终之际,却如斯凄凉。
无论是非对错如何,谁造的孽谁来还,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任筠雅闻言有些怔住,她欲言又止地看着男人,接着低头有些哽咽地轻道:“我、我对不起妈,我真的很不孝……”
“……”任三爷合了合目,他不会去谴责任筠雅。
说到底,他才是进一步促成不幸的源头。他没有这个资格去谴责谁。
等到女子平复下来之后,她擦干了眼角的泪,对着弟弟露出了发自心底的淡笑:“这笔钱,我一定会还你的,对了,这是我的工作室。”女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张粉色名片,她有些涩然地笑笑道:“虽然在三弟你面前实在不好意思拿上台面,但是我一直很用心地经营着……”
她现在从事着服装设计,工作室才成立了三年,就是因为内部操作不当,而发生了让人卷款营私的事情,在迫不得已之下,只能低声下气地来找回娘家来。
任三爷亲手将名片接了过来,低头认真地看了看,接着也对着女子轻轻地扬起嘴角。
姐弟俩常年来的心结,在这静默的相视之间,仿佛渐渐地有所软化。
此时,外头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
“三爷,我去外头看看。”下属正要去走前去,门口突然就让人给打开来。
任祺日带着压抑的神情看着前方,他暂时性地遗忘了自己鲁莽的行为,尤其在他身后的男孩从他背后探出头,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妈妈”……
任祺日只觉得脑子像是轰的让人重重一击,目光在女子和男人身上转了转之后,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之后将眼神定格在自个儿三叔身上。
他机械地、有些呆怔地张嘴:“三叔……”
任三爷将名片慢悠悠地交给下属,这才要站起来让青年认识这素未谋面的姑姑。
“这是、是不是……你的……”任祺日做了一个吞咽,眼睛干巴巴地眨着,神情复杂地犹豫问道:“你的儿子?”
“……”
那估计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
任氏三爷的脸上出现了如此变化莫测的丰富表情。
番外 微加的幸福(中)
这一整天,青年一直是垂着脑袋的,也不是病了还是没精神怎么的,是让臊的。
等到晚上的时候,任祺日还没法从白天那场乌龙中缓过劲儿来。可能是一开始做的思想准备实在是太充足全面了──他做了种种可能的假设,尤其是在知道来访的客人是位美丽优雅的成熟女性之时,他连最糟糕的打算都想好了。
这倒并不是任祺日不信任任三爷对自己的感情,只是、只是……孩子才这么小……而且,算算年岁,还是他在M国的时候,那段时间如果三叔跟什么人有过什么关系,似乎也不在背叛的范畴之内……
那么,孩子的妈现在带着孩子上门,如果是要求复合的话,三叔会不会接受?应该、应该是不会的吧,可是如果看在孩子的份儿上──
青年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然后跟脑子缺了几个螺丝钉般的去推开了会客房的大门,当着当事人的面直接就质问其了任三爷来了。
当时的场面,照着佣人的口述来说──
三爷那表情简直跟看了鬼片似的。
后来,在任筠雅的澄清之下,事实证明,任三爷确实是清清白白的。不过撇除那孩子的五官长得跟舅舅实在过为相似这一点,就那任三爷的本人来说,他断断是没有这本事瞒天过海的在背地里折腾出这么大的儿子。
任祺日一开始在知道了手里牵着的娃儿并非三叔的杰作之时,内心里还是大大地卸下沉重的感觉的。不过在下一刻,他终于被自己的傻逼举动弄得连头也不好意思抬起来了。
任筠雅算是第一次和青年正式打上照面,一双美眸在弟弟和侄儿身上转了转,带着几分讶异地侃笑说:“三弟,这会儿总算是有人能治治你了。”
任三爷估计没料到自己差点晚节不保,脸上那模样也不知无奈还是觉得冤枉。
任筠雅离开的时候,是由青年亲自送到大门的。
那个孩子一直走在母亲的后方,安静的模样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乖巧。在任筠雅回头跟青年道别的时候,他也只是穿好鞋子站在后方,黑曜石般的眼眸低低地垂着,愣是从刚才没发出一点声音来。
“我打算把工作室都挪回国来,这段时间都会待在这里。”
“那好,改明儿姑姑您一定要回来这里一起吃顿饭。”突然多了个端庄典雅的长辈,任祺日难免还是觉得有种超现实的感觉。再说,这一见面就出了这么大的糗,这可是要他老长一阵对这姑姑抬不起头的。
“瞧你这别扭的,我也不习惯让人这么叫我,就跟别人一样叫我Wendy就可以了。”任筠雅仿佛对这个有些腼腆温和的青年也是颇有好感的,禁不住多说了些话,天知道那个老绷着脸撑面子的大哥,能生出这么个温水般的儿子。
“这可怎么行?”任祺日有些为难地笑笑。
姑侄俩又客套了几句,随后在任筠雅带着孩子转头出门之前,青年忽然在玄关矮下身来。
“等会儿。”只见青年在裤兜里不知掏着什么,接着手里就多了几颗包装鲜艳的糖果。这些糖果是他藏在兜里的,平日在何馨闹腾的时候就当杀手!来使。
他轻轻拉过男孩的手,将糖果放在那小小的掌心中。
“以后再过来……叔、叔叔这里玩,好不好?”照辈份来说,其实应该算是他表弟吧。但是,这表哥的称呼要是说出口的话,怎么都有种装嫩的感觉。
男孩对着眼前的青年眨了眨眼,然后有些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彩色糖果,稚气的脸蛋似乎带着一丝讶异的神情。
“小安,怎么不跟叔叔说谢谢。”任筠雅脸上的笑容不变,轻声地唤了一下儿子。
男孩的手心渐渐收拢,看了看妈妈的表情之后,才对着青年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接着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帕子,动作小心地把糖果给包起来。
任祺日瞧着眼前那就像是缩小了几号的任三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惹人怜爱的小脑袋。
然而,在送客之后,任祺日总算又再次想起了自个儿没头没脑捅下的祸,以至于他在这一天里,都没这脸和自家三叔的眼神正对上。
等到了深夜,青年感觉到有人在帮自己拉着被子的时候才睁开眼来。
男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似乎认为是自己把任祺日给吵醒了,还跟过去一样地伸手拍了拍青年的掌心,仿佛任祺日还是当年那只能用手掌抓住他的手指的小娃娃。
在任三爷眼里,任祺日不管长得多大了,都还是他的祺祺。这点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三叔。”在男人打算从床边站起来之前,任祺日睁开眼及时拉住了他。
任祺日原本是想要为白天的事情做些解释的,但是在正对着自家三叔那跟深潭似的双眼时,他总觉得自己的羞耻感又飘到了爪哇岛去了。
不得不说,任三爷还是很理解侄儿这种时而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纠结的本性。虽说这事儿上他才是被冤枉的,也本该是由他来纠结无语的,但是任祺日这性子却也是他所喜爱的一部分──或者说,从过去的到现在,任祺日这个人从里到外任何一处对任潇云都有着致命的吸引。
任祺日坐了起来,也许是灯光太温和的缘故,连带着男人的气息也跟着柔软起来。不过任祺日心里是很清楚的,外人老觉着任三爷总是那般地飘飘欲仙、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但是他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也和他们一样,也是会难过、也是会开怀微笑、也是、也是很温柔的。
“云……”青年反手握住了男人的掌心,垂着眼,也只有在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会这么唤他。
“我不是不相信你。”
这种感觉就像是做错事要跟班主任认错一样,任祺日一个表面奔三、精神年龄接近六十的男人,一时之间也不禁有些脸红。他挠了挠发热的脸,小声嘀咕似的说:“就真的,我真没想到那会是──”他顿然泄了气,“总之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任三爷原先还以为任祺日要与自己长篇大论地解释来着,没想到祺祺三两句就这般完事了,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骨子里的一点坏心眼作祟,他难得开口低声说:“如果是真的……你会怎么做?”
任祺日白天还为这事纠结来着,这下子要答起来也特么顺口:“还能怎么做?孩子才多大,当然不能不管。再说,没爸爸的小孩是很难过的,那感觉我知道的……”任祺日也许是想到了儿时的回忆,说实话,他对任潇洋的感觉是很复杂的。他对父亲是有些记忆的,但是自从那一些不堪被揭发之后,过去所有的美好如同蒙上了一层暗影,怎么也挥之不去。
男人也垂着眸,他静静地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心,过了好一阵子,平静地扯着不大利索的嗓音道:“三叔……不会的。”他缓慢地与任祺日额头相倚,异常认真说:“只有祺祺,一直都是的。”他希望用言语来表达他长久以来的等待,无论是哪一个世界,他的生命由始至终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而存在的。
任祺日完全取代了他对生存的执着,可以说,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苟且残喘地用药物支撑着自己,只为了从上天手里争取多一秒种能多瞧他一眼。
任祺日让男人的那几句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有些傻气地笑了笑,突然想到说:“三叔,你小时候什么模样的?是不是跟姑姑儿子一样可爱?”
青年没意识到自己变相把三爷给夸奖了,只瞧自家三叔心情颇好似的微微一笑,他老人家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会儿,反是回头认真答道:“祺祺小时候更可爱一些。”
“诶,这不是要说你自己么?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记得以前不是留了几本影集么?这搁哪儿去了……”
“左楼书房。”
“对、对。瞧我这记性──”
隔天一早,任祺日还真去书房里把那陈年影集给翻了出来,里头的照片也有些年代了,多数都泛黄了,还有几张任大老爷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
不过他找了一个早上,也就翻到了那么几张任三爷儿童时期的相片,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跟一大家子一起留影的,单独个人的也只有那么一张──那照片里的任三爷已经是少年时期的模样了,头发已经留到肩膀上,前额的刘海修得齐整,身上穿着白衬衫,两手搁在沙发扶手上,下颌微微上扬着,苍白的五官依然还是那一种雌雄莫辩的脱俗精致,但是属于三爷的气势倒是已经有迹可循了。
青年将照片取出来瞧了瞧,忍不住笑笑喃道:“原来小时候就这么臭屁。”果然Boss的气质就是要打小培养起的。
任祺日将影集收好,打算放回柜子里的时候,却瞧见遗漏的一张被压在了角落里。
任祺日将相片拿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背面的一行小字──爱儿潇云,摄于一九六九年六月。
一九六九?
任祺日忙将相片翻过来。
淡色画面中的小孩站在草地上,像是不太喜欢日光一样,对着镜头皱着眉。任祺日定睛瞧了好半晌,接着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边嚷着边出了门。
“三叔,三叔──!”
芳嫂在楼下探了探头,摇摇头说:“我说吧,小少爷先前还正正经经的。现在成天在家带孩子,怎么也成了大孩子似的。”
“这不敢情好么?”何管事倒是蛮不在意地笑笑,他整了整领子,“以前都让憋的,现在小少爷每天都呵呵笑笑的,三爷人也瞧着精神。”
“哎,别瞎折腾了,我帮你弄弄。”芳嫂笑着上前,帮着丈夫理顺了衣领,两夫妇相视一笑。
现在,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青年想是没预料到不过几天的时间,就再次遇见了那个孩子。
那是在去接何阳和何馨回家,他抱着两个孩子要坐上单车的时候,何馨突然叫了起来:“叔叔快看,那天来我们家的弟弟!”
任祺日顺着何馨所指的方向瞧了过去,果真看见了那站在校门口边上的男孩。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老师,好像是在一块儿等家长来。
“诶,他也在这里上学吗?阳阳,一二年级不是比我们早放学吗?”何馨戳了戳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何阳偏偏脑袋,不乐意地小声说:“别戳我嘛……”
“你们俩在这里等会儿,叔叔过去看看。”任祺日嘱咐好了两个孩子,小跑地往那个方向过去。
“张老师,妳好。”
张老师闻声回过头,瞧见青年的时候忙笑着应:“任先生,今天是来接何馨何阳的么?他们应该──”
“他们在那儿呢。”任祺日转眼瞧了瞧那也抬头看着自己的男孩,男孩脸上被晒得红彤彤的,额头都是薄汗,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
“这是刚转学来的孩子,上一年级呢。”这所学校任氏每年都有出资赞助的,任三爷本人就是学校的名誉董事长,对于任家少爷,学校里的教职员自然是免不了客气讨好的。
“今天上课第一天,家长可能不知道低年级的孩子比较快下课吧。刚才已经通过电话了,说过会儿就来接他。”张老师嘴上是这么说,任祺日却依然敏锐地感觉到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
“天气这么热,怎么在这儿等着?”青年不由得伸手去摸了摸男孩的头,那脑袋瓜子都晒得有些烫手了。
张老师忙解释道:“任先生,我也说了让孩子去我办公室里。不过小安怎么劝都不听,就要在这里等妈妈来,不是我不让他进去。”
“张老师,妳别这么说,我没有怪罪的意思。”任祺日好脾气地笑笑。
“是这样的,张老师。”任祺日想了想,扭过头对老师说:“他其实是我那边亲戚的孩子,要是他妈妈没时间赶过来,他可以先跟我回去。”
“这……”张老师面露犹豫地道:“那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说说,免得在路上了。”
“麻烦老师了。”
老师离开拨电话的时候,青年在男孩面前矮下身来,他有些心疼地看着男孩──男孩低着头,眼里缺乏了这年纪的孩子所该有的色彩。
“小安。”任祺日放轻了声音,“妈妈很忙,先跟叔叔回去好不好?”
小安没有回话,他抬起双眼前方这戴着眼镜的叔叔,两只手抓着书包的带子。
“小安的妈妈是叔叔的姑姑,所以小安也是我们家的孩子。而且,天气这么热,在这里等会生病的,小安也不想让妈妈担心,是不是?”
男孩低头考虑了片刻,似乎是明白了青年的话。他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伸手去握住了青年的手掌。下一刻,青年就将他一把给抱起来,男孩赶紧抓紧了青年的肩膀,低头眨眼看着对方。
这时候老师也走了回来,说是已经跟小安妈妈知会过了,说是傍晚就去任宅接孩子。
任祺日抱着孩子走到停车的地方,他看着自己的小单车,又瞧了瞧三个孩子,心想估计要让司机来接人了,转而对着三个娃儿说:“叔叔带你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哇,好棒!”何馨拉着弟弟欢呼起来,何阳也红着脸咧嘴笑。
小安看着对自己微笑的叔叔,眨了一下眼。
从那一天开始,任家大宅又比往日更热闹了一些。
芳嫂瞧着那追着孩子满屋子跑的青年,笑着挪揄道:“咱这都能开托儿所了,小少爷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赶紧正经地娶了老婆回来?要是没有对象,芳嫂可以给你留意留意。”
任祺日被问得心里咯!一跳,赶忙哈哈笑着掩饰了过去──要是有了个开头,以后保准没清净日子过了。
相比何家夫妇的那对双胞胎,小安倒是看起来年岁还长一些,成天跟个小大人般的,玩游戏的时候都让着他们俩。每天跟着回到任家的第一件事情,也不是吵着要点心,反而是乖乖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把背包里的作业本给拿出来。
好容易把何馨连带着何阳哄去睡午觉的时候,他走过来坐在男孩身边,低头去看看小安手里的书。
小安已经把作业都写好了,手里拿着全是文字的书本,一本正经地看着。任祺日瞄了一下封面,挑了一下眉。
“……这个有点难,小安都能看得懂么?”
男孩闻声抬起头,对着任祺日点了一下脑袋。
任祺日心里深深觉着这娃儿根本就是自家三叔的刻印版本,复制得一点不差,实在是精品中的上等之作。
他有些挫败感地揉了揉孩子的后脑勺,想了想,拍了一下男孩的后背,说:“过来,跟叔叔去后院帮忙。”
说罢,他就牵起了孩子走到外头──他总觉着小安这娃儿乖是乖,但是乖的太过头了。小时候的任三爷估摸也就这副性子,才能养出那阴阳怪气的调调,不过那是他身体没本钱野呢!
下午的时候,任三爷从外头回来了。
他每个月在固定的时候都会出外一整天,对于任三爷的事业,任祺日是鲜少过问的。尽管他总觉得,在三叔眼里,也许任氏并非排在首要的位置上。而且近些年任三爷似乎真正在打算退隐的事情,好像有点意思要把一些生意给盘出去。
男人走到了二楼的时候,听见了窗口外头传来了一阵嘻笑的声音。
他探头瞧了出去,后边紧随的何管事也跟着往外头看了看。
只瞧跌倒的青年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身上湿漉漉的,离他不远的男孩抓住水管咯咯地笑了起来。
“敢笑我,看我的──”任祺日从地上蹦起来,往男孩扑了过去。男孩撒手跑开,没多远就被一把抓住抱了起来。
“这孩子刚来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现在就跟小少爷一起的时候,能放松一些。”何管事浅笑着道。
任三爷定睛地看着那男孩儿,心里也不禁觉着那模样确实和小时候的自己生得如出一辙,也难怪祺祺那时候要把自己给怀疑上了。
看着那在院子里追逐的一大一小,任三爷的心里隐隐生出了一种堪称奇妙的感觉──他觉着就好像是小时候的他和长大后的祺祺遇着了一样。
要是真是那样,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如果祺祺能早一步走进他的生命之中,或许他们就不用蹉跎这么长的岁月,也不会在这么漫长的光阴之中折磨着彼此。
任三爷望着那个方向,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心里某一处的遗憾仿佛正在被慢慢填满。
番外 微加的幸福(下的二分之一)
任祺日天天忙乎着带孩子,一直到了晚上,小安妈妈来接人的时候才能算是忙完一天的活儿了。
任筠雅每回来接儿子的时候,外头已经全都暗了下来,最晚的时候,还超过晚上九点多,连何馨何阳都洗洗准备上床睡觉了,才能见到任筠雅娉婷的身影。
这些个晚上,任祺日天天陪着男孩在客厅等着,这些天小安渐渐跟这大了自己二十几岁的表哥亲近了,等得犯困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斜倚在青年身上。
任祺日小声吩咐人取来一张毯子,让孩子把头枕在自个儿大腿上。
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那头柔软的黑发,青年一手撑着脑袋,垂目出神地看着男孩的睡颜。
关于小安的事情,他隐约能知道一些。
去打听自家人的事情自然不好,但是关乎到小孩的事情,任祺日的神经总是比旁人还要稍微紧张的。
小安全名任安宸,既然是跟妈妈姓的话,父亲那边情况怎么样就不好说了。任祺日前些日子跟任三爷问起了这事儿,男人沉默了良久,说──父亲那方有自己的家庭。
就算再婚了,总不能对孩子不闻不问吧?
不是。
任三爷还看着手里的文件,平淡地扔下一记惊雷。
任安辰是私生子。
原本累瘫在床上的青年慢慢地翻了个身,他有些愣神地瞅着天花板,顿然间睡意全无。
这么说的话,那很多事情就能想的通了。
任祺日看了眼大厅的老爷锺,这晚上任筠雅来接儿子的时间比平时都还晚许多,眼看都快要到凌晨了,一通电话也没过来。
一身素色绸衣的男人从楼上走了下来,他安静地走到青年的身后,有些冰凉的双手轻缓地搭在任祺日的双肩上。任祺日仰了仰脖子,对着男人露出了一丝不明的苦笑。
青年温柔地梳理着孩子的发丝,放轻声音说:“三叔,你小时候的睡相,是不是也这幅模样?”
男人低头看着侧身蜷在沙发上的男孩,微弯下腰,修长的指尖去将挡住男孩额前的刘海拂开来。他的嘴角稍稍上扬,在看着他们的时候,眼中有着外人窥见不到的暖意。他认真地端详了一阵,而后说:“像你。”
任祺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是没一会儿,他又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任祺日近日的辛苦,男人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坦白说,任三爷本人是觉着有些心疼的,也逐渐认为自己的胞姐实在有些不象话,但是他理解祺祺的性子,任祺日定然是不希望他们之间因为这点小事生出不必要的矛盾。
再说,很多时候,任三爷心里会生出一点堪称古怪的想法──他是没办法给祺祺一个正常的家庭了,任安宸的到来似乎隐隐地弥补了这个遗憾。而对着这酷似自己的孩子,任祺日也表现出了有别于他人的疼爱。
过去,他确实有认真考虑过从分家挑出一个优秀的孩子过继到本家这里,然而这么做的背后,总会免不了夹杂一些其它不单纯的元素在里头,而任祺日心里真正渴望的却只是一个平凡而窝心的家。
“去睡吧。”男人扯着低哑的嗓子,“带小安一起上楼去。”
任祺日又留意了眼时间,妥协地点了点头,“也是,我抱他上去,今晚就……”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的佣人就上前来说:“二小姐总算是来了。”
踏出驾驶座的女子往门口的方向走了过来,她脸上也带着几分倦意,对着抱着孩子走出来的青年略带歉意地笑道:“晚上应酬晚了,折腾到现在才结束,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任祺日好脾气地笑笑,没把话给接下去,只是说道:“我把小安抱进车吧。”
任筠雅不是没有感觉到青年的一丝不满,在任祺日小心地把孩子放在车后座的时候,她走上前带着商量的语气说道:“祺日,我想……以后就不用麻烦你们了。我刚才给托儿所联系过,他们那里能每天派人去接小安,托儿所里也有专门的人帮忙照顾,你就不用这么劳累了。”
青年把车门合上的时候,女子陡地止住了声音。
“我不是觉得麻烦。”饶是脾气再好,任祺日脸上也不禁难看起来,“姑姑,我能理解,您打算把工作室搬回来这里,平日忙碌都是在情理之中。其实您多晚来接小安都不是问题,但是您不应该说要把小安放在托儿所,那些都是外人,您就安心把孩子交给外人来看着么?”
任筠雅没想到自己反遭侄子训了一顿,顿时涨红了脸,有些着急地辩解道:“那、那是正规的,我也亲自去看过,那里的老师都是有专业训练的……”
“但是小安他需要的不是这些。姑姑,我明白您在事业上下了许多心思,可是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冷落了孩子。小安就算再懂事,他也需要妈妈在身边,而不是──”
“行了,over。祺日,我今天真的很累了,这些事我们慢点再谈。”任筠雅头疼般地拂了拂头发。
任祺日鲜少会和人争得这样面红耳赤过,在他想拦住人的时候,却从敞开的门那里瞧见那从屋子里遥望过来的眼神。
那饱含着关切的神色让青年及时打住了嘴,在他回神的时候,女子已经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在坐进车子之前,对着青年有些犹豫地道:“祺日,这段日子你帮了姑姑不少忙,这事我会好好谢谢你,今天……就先这样吧。”
不等任祺日回应,女子便关上了车门发动了车子。在轿车倒退转弯驶出花园的范围时,后座的孩子已经醒了过来。
小安揉着眼睛有些茫茫然的模样,在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车子里的时候,他猛地坐起来,扳过身子从贴住了后方的镜子,瞧见了与自己距离越来越远的叔叔。
“叔叔……”小安无声地唤了一声,接着便忙冲着青年用力地摆手。
任祺日发现孩子醒过来了在对着自己说再见,他赶忙撑起笑容,也使劲儿地摆了摆手。
这一夜,是注定无眠。
青年背过身躺在床的另一侧,他翻了几次身,最后在黑暗中木然地睁着眼。
有些冰凉的手臂悄声无息地从后方环了过来,任祺日回过神地一顿,接着侧了侧头,声音嘶哑地说:“三叔,吵醒你了……?”
他勉强地笑笑,作势要起身:“那我下楼走走吧,有些睡不着。”
男人的手反是收紧了一些,他由后方搂住了青年,宽大的掌心牢牢覆住了任祺日同样冰凉的手掌。
任祺日沉默了一阵,半晌后面露不忍地说:“我知道,我没有立场去叱责姑姑。我也明白的,她过得很不容易。”
“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兼顾所有的事情,姑姑的事业才刚起步,我能理解在失败过后想要重新振作的心情。过去……这种经历我也有过,被我这么说,她心里一定也很不好受。但是我真的忍不住,大人的行为不应该由孩子去承担,小安没有义务去忍受这些事情……”
实话而言,任祺日今天的态度确实有些过了。但也是因为和切身的经历有关──年幼丧父,又不能指望时喜时怒的母亲,奶奶不待见自己,在一个大家子里又因为身份的缘故,和旁系的孩子亲近不上,偏生又和真正能守着他的叔叔存在着隔阂。虽不是举目无亲,却也有几分苦涩藏在里头,以至于此,上一世的任祺日才会处处容忍妻子的刻薄讽刺,在公司面临艰巨的难题时,依然费尽心力地去维护自己的家庭。
这些谈来容易的事情,却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在最艰难的时刻,还能全权为自己的亲人做打算。
过去,他站在二楼的阳台目送着青年离去。那时候的任祺日除了是任氏的总裁之外,还有著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任祺日尽管时常去探望他,却总会在一定的时间之前赶回去──任三爷坐在窗边的沙发椅上,他常常认为自己站在在幸福和绝望的两个极端的平台上,他为能常常见到朝思暮想的爱人而窃喜的同时,却不得不接受对方心中已经失去了自己能占据的一个位置。
曾经,他和他,只能面对面坐着,几步远的距离已经是地和天的高度。
能像这样拥抱着对方,感受着他,情人般的亲吻和结合──任何一样,曾经都只是任潇云一个人的妄想。
重来一次的人生,他一次次地利用任祺日的温柔去一点一点地抢占那颗心,甚至在完全得到他之后,依然妒忌着任何试图接近青年的人。任祺日依旧包容着他所有的丑态,以及性格上的缺陷,戴在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也是青年应允他一切的承诺。
不论是身份还是性别,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任三爷心里很明白,这快乐与伤害并存的感情,做出牺牲的并不只是自己──他所抛弃的全非他所看重的,而任祺日失去的,往往都是曾作为他生命中重要的那一部分。
“我明白。”男人倾了倾身子,无声地吻着青年的发际,轻叹似地喃喃:“三叔都明白。”
任祺日开车到了学校,等到何家双胞胎都坐进车子里了,也没瞧见小安的身影。
他走到了小安的课室,班主任刚好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正准备离开,一问之下,才知道早前小安母亲就亲自来把孩子给接走了。
任祺日带着说不出的一股感觉坐回驾驶座里,何馨从后面探头来,冲着叔叔眨着眼问:“叔叔,安安呢?他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了吗?”
“他跟他妈妈先回去了。”任祺日笑了笑。
“怎么这样?今天轮到他当爸爸的。”女孩儿不满地都了都嘴。
何阳也跟着探出头,歪着脑袋说:“那今天轮到我咯?”
“不可以。”何馨挑了挑眉:“今天我是妈妈,你还是宝宝!知道吗?”
“哦……”何阳泄气似地坐回椅子上。
任祺日啼笑皆非地摇了摇脑袋,让两个孩子都系上了安全带,怀着心事发动了车子。
之后的数天,任祺日到学校的时候,就听老师说小安就已经被母亲接回家了。
关于这一点,青年是不好说些什么的──严格说来,任筠雅才是小安的妈妈,他过于关心的话,不止外人觉得奇怪,就亲戚关系这层面上来讲都不是一件妥当的事情。
半个月过去了,任祺日没再见到小安的身影,拨了几通电话给任筠雅,只知道孩子现在好好的,其它的不好再问下去。
“叔叔……”趴在桌上涂鸦的女孩陡然唤了一声。
任祺日从报纸里抬头,见何馨有些恹恹地偏头看着自己,奶声奶气地问道:“安安不跟我们一起玩了吗?是不是他不要跟我们玩了?”
在一旁写作业的何阳也停下了笔,掰着手指小声地说:“要是安安在就好了,数学好难哦……”
“阳阳笨笨,这么简单都不会算!”
“我、我才不笨,明明每次都是安安帮妳写作业……”
“哟──何阳你好大的胆子!”
任祺日赶忙将两个孩子抱起来放在腿上,他一边安抚着这个、一边哄着另一个,然后又被两个娃儿忽悠着出门买冰淇凌去了。
青年两只手牵着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两个孩子还在不断地拌嘴,现在何阳已经有些小脾气了,不会像以前那样被姐姐给欺负得跟小媳妇儿似的揪着自己的裤管。
任祺日有些晃神,他突然想起了前阵子还抓着自己的手心的男孩。
“叔叔──叔叔──”
任祺日猛然回过神,发现两个孩子正抬高脖子瞧着自己。
他不知道脑子怎么回事,只是蹲下身来,对着双胞胎微笑说:“你们是不是很想小安?”
双胞胎互相看了看对方,双方皆露出了有些落寞的表情,轻轻点了点脑袋。
青年搂了搂两个孩子,轻声道:“那这个周末……叔叔带你们,还有小安,一起去游乐园好不好?”
“真的?叔叔,真的吗真的吗?哇!好棒哦──”何馨兴奋地蹦蹦跳跳。
何阳也露齿笑着,两只大眼亮亮的。
当晚,任祺日就给任筠雅拨了一通电话。
说明了想法之后,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只听任筠雅有些有犹豫地说:“祺日,小安现在周六要上补习班呢,可能不太方便……”
任祺日不是没有听出话中的疏远,他强压下了情绪,试图说服说:“姑姑,小安是很聪明的孩子,我理解您培养他的用心,不过孩子的教育也不能太急了,有时候是要适当地舒解一下的。”
“那……我再看看吧。”
挂了电话之后,青年面向着窗外的夜景,抚着脑袋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任三爷从案前走到青年身后,双手轻轻地搭在那清瘦的肩上。
“三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么做很多余?”任祺日自嘲似地一笑,“但是我放心不下小安……”
男人的手臂微微收紧,事实上,他确实是觉得祺祺对那孩子太上心了。虽说他知道任祺日是喜欢孩子,然而他也不想让他重要的人受到半点委屈。而且,任祺日对任安宸的关心,让男人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一方面觉得那样的画面异常美丽温暖,一方面却也隐隐地有些心慌。
他总是不安,也许是怀里的人过于美好,仿佛不应该为他所拥有。也许总有一天,任祺日会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庭,继而选择离开自己……
任祺日往后仰了仰,他就像是读出了男人此刻的想法,轻巧地一笑。他回过身缓缓地回搂住男人,将额头轻轻倚在男人的肩头上,哑声低语:“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我记得我的记录明明都挺好的,你就不能放心我么?”
身后拥着自己的力道越来越重,青年露出一丝苦笑,微微掂起脚尖,在那紧抿的唇上印下一吻。
“我只是舍不得……”任祺日闭上眼低声叹道:“我舍不得那个长得跟你这么相像的孩子,潇云。你不会对我说你过去的事情,也不会告诉我你从前的感受。”
“从我有记忆开始,你就已经跟我离得很远了。除了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我完全不知道你的事情。从我出生之后,你就已经参与了我的生命……我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原来过去的任祺日还有一个真心疼他、珍惜他的人的时候,就觉得其实以前那些事情没什么好难受的。可是,你不一样。”
青年轻语的声音在微暗的房间里回荡着,“我每次看见小安的时候,就会想到你。我在想,过去的三叔是不是也像这孩子一样。老是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远远地看着其它地方,好像谁也走不进他的世界里。”
“我想让他过得快乐,像个普通的孩子。可以尽情地撒娇、胡闹也没关系,我希望能有一个人愿意陪在他的身边,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包容他、疼爱他。”
任祺日伸手抚过男人的面颊,那幽深的双眸从未从眼前离开过。
“你知道么?我最希望的是,我能有这本事再一蹦蹦回几十年前。”青年啄了啄男人有些冰凉的唇瓣,笑得温柔:“我会让那个成天躲在房间里使坏的宅男知道,未来会有一个人很爱他……”
任三爷难掩悸动地张了张唇,但是他是那样地不善言辞,无法给予他的祺祺深情的响应,他只能将所有的语言只能化为肢体的碰触,如此小心翼翼的、在拥吻之间褪去青年的衣襟,一如先前的许多个不眠的夜晚。
唯有十指交扣的时候,他们才能切实地感受到,原来两个人的内心可以如此贴近。
周末的游乐场必然是人满为患的。
任祺日帮两个孩子都系好了遮阳帽的带子,站起来又拿出手机看了看。
“叔叔,安安怎么还不来啊?”何馨拉着青年的手不断晃着,何阳也殷切地瞧着叔叔。
任祺日露出了安抚的微笑,按下了拨通键。
然而,任筠雅的手机依然是关机的。
虽然很对不起孩子们,但是他也只能食言了。
就在任祺日弯下腰来准备向双胞胎解释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呼唤。
“叔叔──”
青年闻声回过头,就瞧见一个穿着整齐的男孩从远处往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
“是安安!安安来了!”何馨何阳忙迎了上去,仨孩子这会儿全凑齐了。
任祺日向那还喘着气的男孩走了过去,矮下身用手指梳理了那因为奔跑而有些翘起来的发丝,“怎么跑得这么急?看你累的。”
小安对着青年很难得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任祺日抬了抬头往后用视线搜索了一圈,问道:“你妈妈呢?”
“妈、妈妈去工作了……”小安还有些喘喘地吸着气,脸蛋红彤彤的。任祺日也不多问,只温柔地揉了揉孩子的脑袋。
“叔叔!我们快进去吧!我要玩大怒神!”
“我要玩旋转木马──”
“娘娘腔阳阳,那是女生玩的东西!”
“妳、妳、妳才是男人婆……!”
任祺日无奈地笑着,在牵起孩子的手之前,那小小的手掌却主动地握住了自己的。青年低下头,只见男孩眨着眼看着游乐园的大门口,终于露出了一丝一般孩子都有的兴奋神情……
带孩子可是一件体力活,尤其还是三个娃儿的时候。
一开始的时候,小安还是颇拘谨的,但是到了后来也跟着双胞胎四处野着。任祺日拿着相机不断地给三个孩子拍照片,他心里想着,也给小安凑一本影集。
青年凝视着那笑得灿烂的男孩,恍惚之间,就像自己真的穿越了时空似的,瞧见了发黄照片中那微拧着眉的任三少爷。
“叔叔!这儿!”
何馨野得像个男孩,后边的何阳斯斯文文的当姐姐的小尾巴,任安宸像个小大人似的随着他们,却也难得笑得开朗。
等到天渐渐要暗的时候,任祺日才带着孩子要回去。
何阳何馨都玩得累了,让叔叔一手抱着一个都睡了过去,倒是小安突然安静下来,一直走在后方。
任祺日频频地往后望去,到了车子面前,把双胞胎都安置好的时候,他冲着男孩微微笑说:“不用等妈妈来接你了,叔叔送你回家吧。”
“不、不用了。”小安有些匆忙地摇了摇头,他看着任祺日,有些支吾地强撑着笑说:“叔叔,你先送阳阳和馨馨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妈妈……”
任祺日皱起眉头,“这怎么行。那叔叔在这里陪你等好了。”
“真的不用……”小安低下头去,像是在暗自着急。
这时候,一直被遗忘在裤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青年拿出来一看,赫然发现了上头十几通的未接来电,有几通是任筠雅拨过来的,大部分却是家里的电话。
饶是任祺日再迟钝,也觉出了不对。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男孩,小安别过眼站着,两只手攥紧着。
“喂……老何。”任祺日沈静地听着电话的另一头的声音,答道:“嗯。跟我一起呢。抱歉,刚才游乐园里声音大,没注意到……好的,我们现在也要回去了。跟她说孩子没事,嗯。就这样,回去再说吧。”
任祺日挂了电话,他静默地凝视着男孩。
小安的脑袋低低地垂着,他像是害怕瞧见叔叔失望的目光一样,怎么也不愿意抬起头来。
任祺日慢慢地矮下身,他由下往上看着男孩。
“小安。”任祺日轻声唤了唤,伸手握住了男孩的肩膀。小安瑟缩了一下,动也不动地站着。
“走吧。”青年轻轻地叹道:“……我们一起回去,跟妈妈道歉。”
男孩眼里的眸光闪了闪,他猛地抬头,欲言又止地张着唇,任祺日却刚好转身走到另一边的驾驶座。
走到任宅大厅的时候,那优雅的女子已经屋子里候着了。
在青年和孩子进入视线的时候,任筠雅缓慢地放下了被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头的任三爷也跟着看了过去,脸上是读不出的情绪。
“……”男孩站在青年身边,头低低地垂着。
任祺日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对着女子正要出口解释的时候,任筠雅反是先开口微微笑着说:“祺日,今天一天让孩子叨扰你了。”
任祺日反是被堵住了话,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也不知道是他这姑姑教养太好还是怎么的,这时候还能笑盈盈地对着他们。
任筠雅拿起了手提包,对着任三爷道:“三弟,人也回来了,那我就告辞了。下回再一家人一块儿吃顿饭。”
“姑姑,妳也别怪孩子,小安他……”在女子要走向玄关的时候,任祺日担忧地跟了上去。
任筠雅止住了动作,她望着这温温和和的侄子,并没有要发作的意思。当然,她也不会真当着面倚老卖老地教训这侄儿,只是转而客气地说:“我不会怪孩子的,你说的也对,是我把小安逼得太紧了。刚才三弟也说了我,我这做姐姐的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言下之意是很明白的了,任二小姐完全是看在任三爷的面子──这侄子是三弟的心头肉,任筠雅活到这年纪也不是不会审度情势的。她欠了三弟太多人情,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让弟弟的心肝儿受委屈了。
这下任祺日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小安,我们回去了。”任筠雅轻唤了一声儿子,就转过头迈步出门。
男孩踌躇地站在玄关,他抿着唇回头看了看叔叔。在任祺日开口安慰他之前,就低头去迅速地穿上了鞋子,小跑地跟上了母亲的步伐。
番外 微加的幸福(完结)
晚上,任三爷缓慢地走到了青年身边。
任祺日坐在沙发上,他依然低着头双手合握着,他的神色看起来既疲惫又无奈,两眼有些充血地泛红。当那只冰凉的手碰触自己的时候,任祺日忙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回握着,撑开笑容说道:“我没事……”
那副模样让男人陷入了短暂的沈思,他这些天一直想法,直到刚才才逐渐成形了,所以趁着二姐在宅子里的时候,他就开门见山地跟胞姐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有意要让任安宸过继过来当他的养子。
长期以来,外界一直在揣测任三爷保持着单身的缘由,而本家到了他们这一代,也算是实实在在地断了后。
任三爷很清楚自己的内心,他是很自私的,按照他的本心来讲,任祺日是应该完完全全都属于他的,而他本人也丝毫不在乎自己未来能不能留下一儿半女。不过任祺日与他完全不同,尽管任祺日已经再三向他表明心意,依着任三爷多疑的心理,哪怕他相信任祺日却是也爱着自己,他也确确实实为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意外做打算。
任祺日是做过父亲的人,想要一个孩子,那定然是天经地义的。
他有意园去实现任祺日的愿望,不过完全没有打算应用现代化的技术培育试管婴儿、找代孕母亲这些事儿。任三爷倒不是在意这种方式有违传统观念,而是只要一想到那诞生的孩子的另一部分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事实,任三爷由心底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抗拒。
而现在的任安宸刚好符合所有的要求。
他这两天让人去好好做了调查,任安宸并不是由一出生就跟在母亲身边的,到了近一年才和任筠雅生活在一块儿,两母子感情看起来确实并不深厚。此外,任安宸的天赋很高,虽说没有做过智商检测,但是按着这些个日子他与任安宸似有似无的接触,自然是能察觉这孩子有别于一般,好好培养的话,要继承他的衣钵也不是难事。
故此,趁着今天,任三爷便毫不避讳地与胞姐直面地提出了要求──
任氏三爷的独子身份、任氏将来的继承人、还有其它的所有,不论是哪一样,那都注定了任安宸不一般的前程。任三爷无意要姐姐觉着自己要拆散他们母子,故而慷慨地给出了更多的承诺,并强调说──任安宸无论如何都是她的孩子,这根底是不变的。
任筠雅从头至尾沉默着,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后来,任祺日就带着孩子回来了。
“祺日。”任三爷出口唤了一声,许是很久没听见三叔这么唤着自己了。任祺日下意识地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对方,“怎么了?”
男人坐到了青年身边,缓慢而清楚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一开始任祺日还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到后来脸色却渐渐地有些变化,而听到最后,反倒是难看起来。
他猛地将手从男人的掌心抽出来,站起来尖着嗓子惊呼:“你们怎么能私下决定这样的事情?!”
任三爷想来是没预料到任祺日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之间竟也跟着愣住了。
“你们姐弟俩到底把孩子当什么了?你们有没有问过小安想要什么?没错,我确实是心疼这孩子,但是我从来不认为一个孩子应该离开自己的妈妈!你们──”
任祺日头疼似地捂住了额,男人见状忙站起来,任祺日却伸手拦住他靠近自己。
“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任祺日别过身站着,话中带着浓浓的疲惫:“小安难道是你们的商品么?你们把他当什么了?……就跟我一样,你以为孩子是什么?能称斤称两的卖是不是?”
任祺日的话一出口,他自个儿立马就后悔了。
他抬起双眼,果真见男人的脸色变了变,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又显得苍白了几分。
这一直都是他们迫切地想遗忘的疮疤。
任祺日茫茫然地低了低头,半晌后,干涩地低声道:“今晚我们都静一静吧,你……也把我的话好好想一想。”
青年转身越过了男人往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打开门出去的时候,他回过身看了一眼男人。
任三爷站在远处,背影似是笼罩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沈痛。
“早点歇吧,记得吃药。”任祺日哑声嘱咐了一句,迈步而出。
任祺日按着名片找到了任筠雅的工作室。
工作室就座落在本城的高档商区内,店内只寥寥摆了几件样衣,从装潢到摆设都能看出店主的独特品味。
任祺日简单地环视了一圈,他是知道姑姑的情况的,想来三叔的“帮忙”,在外人来看,也必然是很不了得的一笔数目。
“祺日。”
任祺日顺着声音回过头,就见到白领模样的女子从里头走了出来。
“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三弟也一起来了么?”任筠雅往后看了看,却听青年道:“今天我是私下来找您的。”
任祺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想跟您好好谈一谈小安的事情。”
任筠雅沈静地望着他一阵,脸上又重新扬起无懈可击的微笑,揽着他的肩抬头说:“楼下的意式咖啡馆挺纯正的,下去试试。”
女子帮着做主意点了两杯咖啡和点心,回头望向对座的青年。
与此同时,任祺日也在打量着跟前的女人。
他有些理解小安为什么跟任三爷长得如此相像了,事实上任老太的这一子一女都生得异常别致。任筠雅本人在气质上就非常高雅,年过四十也看起来跟三十几岁无异,和任祺日站在一块儿,姑侄俩就跟姐弟似的。
“三弟跟你说那事儿了?”
看着任祺日沉默的模样,任筠雅笑了一声,她垂眼看着杯中的倒影,说:“祺日,有些事儿,我也就不瞒着你了。”
“……”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真的不会照顾孩子。说句坦白话,我先前根本没想到我会怀孩子……我是跟那个人分开之后,才知道自己怀孕的。”任筠雅撩了撩发丝,她回忆似的淡淡道:“我那时候都已经四十了,知道有孩子的时候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医生告诉我,如果要打胎会有风险,以后可能也没办法再要孩子……”
“那时候我想,我也不是没能力养着他,所以就把孩子生下来。我真的没有考虑太多,孩子生下来之后,就一直让其它人带着……我根本不会带小孩,也没有耐心。”
“还好,小安很懂事,平常也不会给我惹麻烦什么的,每次我看见那些姐妹淘的孩子们跟猴子似的野,我就会这么想。但是时间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不懂得怎么跟小安相处……面对他的时候,我偶尔会很不自在。”
任筠雅露出了一丝苦笑,她低了低眼,转换语气道:“不过,我也没真想要把孩子给三弟,小安是我的责任,我有在努力去当一个好妈妈……”
任祺日在长久的静默之后,语气涩然地说:“如果,妳想当个好妈妈,那就不要把小安当成一个责任。”他无语凝望着前方,过了好长一阵,才说:“……妳应该去试着爱他。”
任筠雅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她别过眼说:“祺日,我现在反而觉得,三弟也不容易。”
“谁到了你面前,都跟被看穿似的。”女子似笑非笑地说:“我很难想象,三弟那样的脾气是怎么忍受你的。”
任祺日脸上的血色微褪,只见女子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径自在服务员的托盘里搁下一张大钞,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连着数日,任家叔侄都沉默无话。
除了一些琐碎的言语之外,连目光都常常错开。
然而,所有的矛盾,最终还是因为一件事儿而让所有人不得不去直面这些问题。
那天,司机拨了电话回来,说是到了这个时间了,还没见何家那对双胞胎的影儿,去问了导师,居然说人老早就走了。
这可让宅子里的人都紧张起来,一开始何管事夫妇是不敢叨扰任家的两个主子的,结果是任祺日注意到了这时间孩子们还没回来,逼问之下,才知道出了事情。
既然任小少爷知道了,自然是免不了要惊动任三爷的了。
当下,任祺日要开车也跟着去外头找,他就怕孩子们被人拐带什么的,但是何管事说了,天都快黑了也没见电话过来。
任三爷到底是有异于常人的冷静,他先让手下的人去跟警署那里打了个招呼,好把街道的监视录像画面调出来,接着反而是拨了个电话给任筠雅。
“小安?”任筠雅当下就拨了电话到托儿所去,没想到那里的负责人竟然说没接到孩子,以为孩子是跟着她回家了。
三个孩子一块儿不见了,那就肯定是说好了的,毕竟都在同一个学校里上课。
任祺日踌躇不安地坐着,在忍不住站起来要出门亲自去找到时候,身旁的男人陡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坐着罢。”这还是他们几日来头一次面对面地说话。
任祺日慢慢地回坐到沙发上,回头瞧着何管事安慰着妻子。
他垂着头,身旁的男人无声地环住了他的双肩,让青年紧挨着他的胸膛。
“别怕……”那嘶哑的声音却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会没事的。”
这事儿搁到任三爷手里来处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把三个娃儿给找到了。
在把孩子们带回来的时候,任筠雅也在同一个时间到了宅子。
双胞胎估计是没想到能把事情闹腾的这么大,回来一见到母亲红着眼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安干巴巴地低头站在原地,他背上还背着一个书包,手里抓着一张地图。
任祺日安抚了何管事一家子,就要走过去和这孩子说说话,没想到从外头刚走进的女子猛然快步上前来,唰的就是一个耳光。
这一掌打得确实重了,小安一个不稳就坐到了地上去。
任祺日心急火燎地冲上前去把孩子从地上紧抱着护在怀里,提着声音道:“妳怎么能这样打孩子!”
任筠雅也不会话,只是喘息着站了一阵,拂了拂发调整了气息,转向那拧着眉的任三爷说道:“三弟,今天这事儿,是小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好好管教他的。”
说罢,她就上前去要拉着儿子走出宅邸,不想,任祺日把孩子藏到了自己身后,尖着嗓子说:“姑姑,孩子错了就好好说,妳这样做是教不好孩子的。”
“你说的对。我就是教不好,今天才会出这样的事情!”任筠雅吸了一口气,扭头看着躲在青年身后的孩子道:“你还要在这里丢人丢到什么时候?你嫌自己给我、给叔叔添的麻烦还不够多是么?”
“妳怎么能这样说孩子──”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的时候,青年身后的男孩忽然哽咽地拉住他,张了张唇,也没说什么话,就跑向了母亲。
任筠雅提了提包包,回头对屋子里的人点头致意,就转头踏出门去。小安用手肘擦了一下泪,踉跄地跑了上去。
“叔叔、叔叔……”
何家双胞胎一块儿跑到青年身边,拉着他的手,只听何馨哭着说:“不是安安的错。是我拉着阳阳要去玩儿,安安是怕我们走丢才跟着我们的──”
何阳也跟着掉眼泪,抽抽噎噎地说:“是我们不听话,不是安安的错,叔叔,我们去跟阿姨道歉,你叫她不要打安安打我们好不好……”
任祺日矮下身抱住两个孩子,掩不住难过地环着他们,他舍不得叱责他们,却更心疼另一个孩子。
任三爷走了过来,从后方揽着任祺日──他似乎瞧见他的祺祺掉泪了。
把两个孩子都哄住了之后,任祺日沉默地待在房里。任三爷从下人手里接过了热毛巾,缓慢而笨拙地擦着青年有些浮肿的双眼。
“潇云。”任祺日唤住了男人,他合了合眼,说:“……对不起。”
这声抱歉他搁在心里许多天,一直没办法说出口。
男人停住了手边的动作,接着,他弯下身,态度虔诚地吻在青年的唇瓣上。没有任何欲望的驱使,只是想要更靠近彼此。
“三爷、小少爷──”
门口传来了抠门声,接着就听何管事在外头喊道:“刚才二小姐打电话回来,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开车到了任筠雅居住的公寓之后,任祺日忙下车直奔上楼。
他不断地按着门铃,过了一会儿,大门就从里头打开来。
现在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任筠雅身上还是那套裙装,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在瞧见任祺日的时候,只是默默地侧过身,说道:“进来吧。”
任祺日一踏进门,就站住不动了。
他讶异地看着眼前凌乱狼藉的画面,只觉得这模样像是让歹徒洗劫过似的。
“小、小安,小安!小安──!”任祺日当下就想到了孩子,他赶紧在屋子里四处喊着。后来是在储藏室那里传来了细碎的声响,在青年一靠近的时候,躲在里头的男孩就站起来紧抱住了青年的腰,颤抖地大喊一声“叔叔”,然后便大声地呜咽出声。
任祺日把男孩从地上抱了起来,回头看着女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任筠雅在对上青年的视线时,陡地崩溃地掩住嘴,倚着墙弯下腰,哽咽地嘶喊道:“你快带走他吧──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带孩子!他、他从刚才回来就一直哭,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女子落泪抽泣道:“我受不了那个哭声,我不知道怎么哄他,我刚才好像快疯了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他刚才一边哭一边喊着叔叔……”
“祺日,你、你快抱走他吧,我怕我这样下去,会不小心伤了孩子……”
任筠雅抬手掩住面簌簌落泪,她无助自责地背着他们。
任祺日沉默地抱紧了孩子,小安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脖子,看也不敢看妈妈一眼,一抽一噎,也不晓得哭了多久。
“我先带小安回我那儿。”任祺日也有些难受地道:“您先好好地冷静下来吧。”
任筠雅无声地颔首,一人待在那面目全非的屋子里。
任三爷坐在车后座,直到他瞧见青年的身影之后,悬着的一颗心才缓缓地落了下来。
任祺日抱着孩子坐进车里,男人也不多问,只让司机发动车子。
小安抱着青年的脖子哭得睡过去了,任祺日仿佛也累了,他将头枕在男人的肩上,在途中安安静静地睡了下去。
任三爷低头看了看青年和他怀里的孩子,伸了伸手臂,将他们一块儿抱在怀中。
半个月之后,在酒店餐厅的包厢内,那典雅端庄的女子坐在男人面前。
女子尽管依旧美丽,却掩不住那眼中的沧桑,她将签了字的文件交到了男人的下属手里:“三弟,你要是先前就跟祺日说我有忧郁症的话,当时他也许就不会反对你收养小安了。”
任三爷并不回话,正好服务员走进包厢里,将餐点一一呈上。
任筠雅瞧了一阵,露出了一丝说不出的神情,呢喃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喜欢什么……”
她点了点头,笑着叹道:“其它人看不出,但是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我们三兄妹里,你才是最重感情的。当年要不是你暗地里帮我,我哪能野到澳大利亚去。”
那私奔的破事儿,家里人都不齿提起,就这十五不到的弟弟最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每个月给她寄一笔钱去。
任三爷似乎也想起年轻时候的鲁莽──他那会儿向往胞姐的爱情,欣赏她的勇气,并且隐隐羡慕对方能有这么强大的活力,故而毫不犹豫地跟着文艺了一把,默默地支持起了任筠雅为爱奔走的伟大事业。仔细想想,他也弄不清自己当初到底是帮了、还是害了她了。
吃过饭后,任筠雅脸上有些犹豫,最后却还是跟着任三爷的车子,去到了学校。
这天是学校的互动日,车子停在校门口附近,任筠雅甫一下车,就瞧见不远处的青年冲着他们招手。
“来的时间刚好,孩子他们刚好要表演。”任祺日走过来微笑地说:“小安也有份儿,一起去看看吧。”
任筠雅跟着任祺日走着,每一个班都传出了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她有些迷茫地在走廊上走过,瞧着那些跑跑唱唱的孩子,还有和他们玩在一块儿的父母。
任祺日频频微笑地回头看着她,最后,他们站在一个班的窗边。
从那个方向刚好可以瞧到讲台上的表演,一群孩子似乎是在演话剧,而在中央朗诵的孩子就是小安。
“家长们都在说,这是哪一家的孩子。每个人都在称赞他,大家都很喜欢他。”
“小安很懂事,他比同龄的孩子成长得更快。他的老师告诉我,小安很聪明,也许可以跳级。但是我觉得不用这么急,慢慢来,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
任筠雅的目光紧随着台中央的男孩,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瞧见儿子如此开朗的模样儿。
任祺日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指了指外墙上贴的那些画。
“这张,是小安画的,是不是特别好看?”
任筠雅瞧着青年手指头指着的那一张,画中有很多小人。
“小安是这么告诉我的。”任祺日微微笑着:“这个中间,长头发的、皮肤白的,是舅舅;旁边的这个是叔叔,就是我;老何、芳姐、他们最小的孩子,还有两个小魔王──”何阳何馨的模样画的特传神。
“这个。”任祺日指着那一对母子似的小人,平静地道:“他这么说,这个是我,还有妈妈……”
“您也一定知道,小安是个好孩子。他怕给妈妈、给叔叔、给舅舅添麻烦,所以总是特别乖。但是我还是希望他像其它的孩子一样。”
“姑姑,您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好好调整自己的心情,等一切都好了之后,就接小安回家去。”
“那孩子告诉我,他会一直等妈妈带他回家。”
青年将纸巾递给女子,平和地轻笑说:“现在,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小安吧……”
闲适的午后,青年拿着水管浇着花圃。
他身边那生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边施肥边拌嘴,而旁边弯着腰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植株根部埋好,用小铲子铺好小土坡。
天气很好,微风吹起的时候,青年仰了仰头。
窗边站着的男人似是淡笑着。
青年眯起双眼,抬手招了招。
一切都已圆满,这只是他们之间,微加的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