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针芒闪灼避穴探动奇伤,俗不可医实乃别有思量
剔了剔小指处的长指甲,蓝诸慢条斯理道:“我的用意是,往后在谷里的日子,你二人只得一张罗汉床,晚间给谁睡,怎么睡,你们自己商量。”
不待黄芩反应,韩若壁已坐起身,微微皱眉,苦笑道:“在这张床上过夜,我要如何才得好睡?”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嫌弃这张床不够称心,不过,若只得这一张,好与不好也是当仁不让,不必与黄芩商量,非他莫属了。
蓝诸明知故问道:“这张床,有哪里不好?”
韩若壁不以为然,反问道:“这张床,有哪里好?”
‘咦’了声,蓝诸佯作不解,讶异道:“刚才你不是还说‘挺舒服’吗?”
其实,这张罗汉床实在不大,别说供两个大男人睡,就是仅容韩若壁一人也颇为局促,临时在上面躺一躺是挺舒服,可真要睡上一整夜,既伸不了腿,又翻不得身,实在难受得紧。
韩若壁道:“你当真的?”
他以为蓝诸是开玩笑。
蓝诸煞有介事道:“自然是当真的。”
明显心有不快,韩若壁道:“莫非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连一间客房也不给预备?”
蓝诸抱负双手,理所当然道:“别说你们根本不能算是客人,就算是客人,也并非是我客来主不顾,而是建造这座庄园时就没指望会有客人,当然不必预备客房。”瞥了二人一眼,他又微笑道:“实际上,这么多年了,从外面来的,除了你和他二人,我连个喘气的也不曾见过。”
指了指药房外,韩若壁道:“我瞧你这庄园里足有十余间大屋,腾出一间来,不就成了吗?”
吸了吸鼻子,抚了抚长须,蓝诸掰着指头,夸大其词道:“我数给你看啊,我和我那五个婆娘须得一人住一间屋,这就要六间了,还有客厅、伙房、柴房,织房、碾房、药房,当然还有茅房等等缺一不可。而且,我家女人多,事也多,伙房要两间,织房也要两间,你说说,哪里还有富裕的屋子可以腾出来?你以为我喜欢让你们睡我的药房吗?要不是那些伙房、柴房摆满了东西,没甚空地,我早把你们撵去了。”
见他一副振振有辞的模样,韩若壁一时啼笑皆非。
这时,黄芩道:“如此,还烦蓝老先生随便拿两床被褥出来,他睡床,我一边打个地铺即可。”
蓝诸摊手,哀叹一声,道:“不瞒你说,我家的被褥也紧张得很,能匀出一床给你们已是东拼西凑来的了。”
头次碰上这样的事,黄芩也不知该说什么。
忽尔,韩若壁拍了拍身下的罗汉床,很有几分挑衅地邪笑道:“蓝老先生,你如此亏待我们,就不怕我们晚上睡得不踏实,跑出去满庄园溜达,回来时进错了屋子,上错了床?”
蓝诸‘哼’了声,冷笑不止,道:“你若是上错了床,我不过绿巾裹头;我若是扎错了针,你就得两眼一翻,双腿挺直,抱着阎王爷的脚脖子睡了。”转脸,他一瞧黄芩,摇了摇头道:“至于他嘛……我看可靠得很,不似你这般油滑。”
韩若壁嘻嘻一笑,自罗汉床上悠然站起,边缓步向黄芩这边踱来,边道:“你切莫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似他这样的,是不是真‘可靠’,待我靠上一靠,才有分晓。”
转眼,他就要往黄芩身上依靠过去。
见他欲在外人面前作怪,戏耍自己,黄芩感觉脊背微微发凉,连忙躲开几步,厌声道:“靠什么靠,闪开!”
韩若壁斜眼瞧他,啧啧几声,憋住笑,怪里怪气道:“他不让我靠,可见心虚胆怯,底气不足,是个‘不可靠’的。蓝老先生,这一回,你可是看走眼了。”
蓝诸哈哈大笑,行至韩若壁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我可是比往常开心多了。我从没见过似你这般有趣的小子,真有你的,挺对我的脾气啊。投缘投缘。”
原来,他年轻时十分喜欢捉弄别人,眼下见了韩若壁一有机会就戏弄黄芩,不由得生出一种认同感来。
韩若壁躬身一礼,得意笑道:“过奖过奖。”
蓝诸不禁赞叹道:“你明明重伤在身,不但没有愁云惨雾,还能如此谈笑风生,想来在江湖上定是一号人物。我医过之人极多,但似你这般的,却是不多。”
韩若壁也赞叹道:“未曾出手诊断,已知我重伤在身,可见蓝老先生的一双医眼明察秋毫,果真厉害。”
黄芩瞧他二人一吹一唱,互相夸捧得来劲,心道:他们倒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蓝诸慰然笑道:“光是靠眼睛瞧,只能瞧出你身上有伤,至于伤势轻重,却是瞧不出来的。不过,我以为,会想方设法寻到谷里找我医伤之人,伤势必定不轻。”
韩若壁佯装叹了声,道:“都说医者父母心,蓝老先生身为神医,又岂能忍心委屈一个伤势不轻之人,在这等狭窄的床上对付着过夜?”
蓝诸也佯装叹了声,道:“话是这么说,可寒舍地方小,被褥少,我也是没法子啊。”
韩若壁挑一挑眉,道:“不如……我给蓝老先生想个法子?”
蓝诸捻了捻须,道:“什么法子?”
韩若壁道:“暂且委屈某两位夫人合睡一间屋,把空出的一间让给我和他睡,床也好,被也罢,不就都齐全了嘛。”
沉吟一瞬,蓝诸道:“她们若是不同意呢?”
韩若壁道:“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连笑数声 ,蓝诸频频摇头,口若悬河道:“不可问不可问。我若问了,万一她们心底里明明不同意,可碍于我的面子,只得嘴上同意,那不是有违她们的心意,委屈了她们嘛。于我而言,你们只是陌生人,最多算是不速之客,她们却是我的至亲至爱,我怎好委屈她们,成全你们?若换成是你,可愿为了外人,委屈自家人?再者,她们都是我的婆娘,春屋鸾帐岂容别的男人涉足?缎褥锦被又岂容别的男人亵渎?……”
这一番滔滔不绝下来,真把韩若壁说的没了道理。
黄芩心道:嘿嘿,擅言若韩若壁,今日可算是遇上对手了。
瞧对方没了言语,蓝诸又道:“另外,你可不要瞧不起这间药房,连我那几个婆娘没事都不准进来,能租给你们住上一段时日,已是我上善若水,古道热肠了。”
“租?!”韩若壁惊愕不已,道:“莫非你还要收取银子?”
蓝诸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否定,以为自己听错了,韩若壁刚想自嘲几句,蓝诸又笑着点头道:“若是没有银子,金子也是可以的。”
感觉又好气又好笑,韩若壁忍不住道:“诊金已要一千两之多,怎的还要额外收钱?确是有些贪得无厌了吧。”
“贪得无厌?”蓝诸吹了吹胡子,瞪了瞪眼,道:“诊金是诊金,吃住归吃住,难道还有白吃白住的事不成?真那样,别怪我把你们扫地出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若壁无奈道:“你说吧,还要多少银子?”
围着他转了一圈,蓝诸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色,道:“就算伤得不重,也要治个两三日吧……吃喝方面,我就大方些,算你们一人一百两。至于房租,本来我也想收你们一人一百两,但考虑到只有一张床,一副被褥,就打个折扣,二人加起来一百五十两吧,总共三百五十两。”
听他狮子大开口,算盘打得噼啪响,韩若壁瞪着他道:“你给我们吃的是何等山珍海错、烹犊炰羔,须得一人一百两之多?就这,还是你大方了?”
其实,他真想指着蓝诸的鼻子问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冤大头了。
蓝诸轻轻地摆了摆手,笑道:“莫忘了三天一粒的‘火梨子’。嘿嘿,那可是一粒就要一百多两,我若不大方,你二人就是饿着肚子,也得把‘火梨子’的钱交上。”
韩黄二人对视一眼,俱没了声息。
见他们如同千年的破庙--没僧(声)了,蓝诸笑道:“说定了,这些日子,你二人就凑合凑合,晚间在药房里熬着。以我的医术,应该也不需熬得太久。”冲韩若壁颇为友善地笑了笑,他又道:“等诊断过后,还烦你把银子交上,也好让我安心替你制药医伤。”
想着一千三百五十两银子就要落入腰包,蓝诸心情大好。
韩若壁点了点头,又轻叹了一声,道:“蓝老先生,没想到你和我一样,不但有病,而且还是无药可医之病。”
心下一疑,蓝诸暗道:莫非他说的是我中毒之事?嘴上,他淡淡道:“哦?我能有什么病?”
笑了声,韩若壁道:“俗病。”
蓝诸不解道:“俗病?”
韩若壁笑道:“爱财如命的俗病。”
蓝诸故意道:“此种病当真无药可医?”
韩若壁摇头道:“有道是‘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啊。”
蓝诸道:“莫非你没有此种俗病?”
韩若壁笑道:“和你比起来,我只是没有病入膏肓而已。”
“说的好!”一指那张罗汉床,蓝诸哈哈大笑道:“躺下,就让我这‘病入膏肓’之人替你诊断伤势吧。”
韩若壁依言躺到了罗汉床上。
担心有自己在一旁会影响诊断,黄芩转身就欲离开药房,蓝诸却叫住他道:“去哪儿?”
黄芩回道:“出去四下走走,就不妨碍先生诊断了。”
蓝诸皱起眉头,道:“虽然我觉得你应该可靠,但你未必真的可靠,是以,还是呆在我瞧得见的地方,才让我放心一些。”同时,他心里暗想: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行路吸风,坐地吸土’,这送上门的银子是一定要赚的,但送上门的‘绿帽子’可是戴不得的,是以,还是看牢些,防着点儿好。
黄芩听言,耸了耸肩,又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只留在了原地,从旁瞧看。
但见,蓝诸坐在床边,先是让韩若壁伸出舌头,仔细瞧了瞧,后又执起他的左手,以中指定得关位,齐下前、后二指搭脉,再微微闭目,潜心定神地感觉起脉象来。
过了一会儿,他的面上隐隐笼上了一层疑云。
黄芩小心问道:“怎样?”
蓝诸并不答话,只是换过韩若壁的右手,又搭住脉门处,闭目皱眉不语。
片刻之后,他又换回左手。
如此,前后足有一顿饭的功夫,他搭了左手换右手,搭了右手又换左手,反反复复了好几次,最后是直接双手齐出,同时搭住了韩若壁的左、右手脉门,久久不能放下。
瞧见光是搭个脉,就有如此阵势,无论是黄芩还是韩若壁,都感觉到蓝诸必是遇上了很大的困扰,同时也说明韩若壁的伤势颇为离奇。因此,二人难免心头惴惴,有些坐立不安了。
最后,蓝诸松开双手,叹了口气,道:“你这伤势好生奇怪。”待到黄芩、韩若壁先后追问时,他却又不肯解释,只是摇头不语。二人只得心神不宁地瞧着他,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思索了很长时间,蓝诸站起身来,负手前后踱了两圈,终于在韩若壁身前站定。他面色沉凝,道:“我马上要以自身内力,从你头顶处的‘百会穴’注入你的经络之中,以便探寻伤势,你切不可动用内力相抗,更要集中精神,感知、体会经络之中有何异常,回头好细细说与我知道。”
闻听此言,韩若壁苦笑道:“我内力已失,根本无法提聚,是以绝不会用内力抵抗你的内力的。”
蓝诸漠然地点点头,伸出右掌,抚在韩若壁的头顶上,覆盖桩百会穴’。
当他一开始运功时,立刻就有一道温和的内力透过‘百会穴’,灌入了韩若壁的体内。
须知,任由他人以内力自头顶‘百会穴’注入身体,本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倘若注入内力之人对于内力的控制、拿捏略有不妥,又或是他的内力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够精纯的话,被灌注内力之人就难免经脉俱断而亡。
但是,蓝诸的这道内力控制得极好,温和绵长,全然不带任何攻击性,就如同一道温热的暖流一般,经过一条条经络,一处处要穴,游走至韩若壁全身。内力所达之处,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滞,一路通行无阻,韩若壁只觉得通体舒泰,全身各处并无任何不适。
当这道内力在韩若壁的全身经络中游走了三个周天后,蓝诸缓缓收回了手掌。此时,他的面皮有些微微发红,额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汗珠,胡须也因为被汗水浸湿而粘在一起。
看起来,这一番动用内力探查韩若壁的经脉,颇为消耗体力。
不知为何,他神色复杂地瞧了韩若壁好一阵,才问道:“我的内力已在你体内运转了三个周天,你可曾感到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韩若壁一面思虑,一面道:“我感到全身经络畅行无阻,似乎没有任何滞重阻塞的感觉。但是,当你的内力游走至胸口‘膻中穴’时,我有细微的发冷的感觉,而游走过丹田处的‘关元穴’时,却有细微的发热的感觉,与其他地方不同。”
蓝诸闻言,‘哦’了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
许久之后,他自腰上挂着的袋囊中,取出一只黑漆漆的盒子放至到平头案桌上,打开盒盖。
盒子里摆满了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金针。
黄芩心头一动,问道:“先生用针,可是要替他治伤?”
在他看来,诊断时是不需动用金针的,而以‘金针’为名号的蓝诸取了金针出来,极有可能是要替韩若壁治伤了。
这话刚问出,一个侥幸的念头便闪过黄芩的脑海:真若是现在就可以开始治伤,那是不是意味着韩若壁的伤并非十分难治?
可一瞧见蓝诸脸上的表情,他又觉得定是自己过于乐观了。
扫了他一眼,蓝诸道:“我的金针别有妙用,你在一旁瞧着就好。”
说罢,他令韩若壁起来,站直身体,以目光细致地丈量过他的身长后,又令其脱光上衣,盘膝端坐在罗汉床上。
韩若壁依言而行。
随后,蓝诸令他平伸手掌,并拢中间的三根手指,以目光仔细丈量之后,又伸出自己的食指横着比划了几下,才示意他收回手掌。
蓝诸的这一行为令韩若壁想到了医书上的某种‘手指同身寸取穴法’。此种取穴法是根据病人并拢的三根手指的横宽,定义其长度为‘二寸’,以便作为接下来在病人身上度量取穴的标准。当然,此种方法也必须考虑到身长的因素,是以蓝诸才会最先丈量他的身长。
会有‘同身寸’这种取穴方法,皆因人的高矮、胖瘦、身材比例各不相同,身上穴位间的距离、方位也因人而异,想以统一、固定的标准来确定不同人身上的穴位,是不可能的。而此种方法则考虑到了个人的差异,以病人自身的一部分作为标准,来确定这个病人的穴位,是以较为精准。
可是,令韩若壁疑惑的是,若是寻常的认穴、取穴,稍有些道行的练武之人就可以凭借经验做到,难道这个被称为‘医人所不能医’的‘金针’却还需要如同初学者一般,仔细丈量比较?
黄芩也同样搞不懂。
完全无视他二人眼中的迷惑,蓝诸自平头案上提起一枝小号的湖州鼠须笔,沾了些朱砂,来到韩若壁身前。
韩若壁大惑不解,道:“这是要做什么?”
蓝诸只沉声道:“莫要动。”
韩若壁只得坐稳了,一动不动。
蓝诸贴近他身前,动手在他的胸腹间一番比划丈量后,才找准了位置,小心仔细的在他身上,以笔尖点了六个极小的红色小点。
不远处的黄芩瞧见其中三个小点在胸口的‘膻中穴’处,而另外三个小点,则在脐下的‘关元穴’处。
趁着蓝诸转身放回毛笔,取拿什么东西时,韩若壁低头稍微瞧看了一下身上,不免哑然失笑道:“这真是把我当‘针灸铜人’使了。”
难道蓝诸刚才真的只是认穴、取穴?
可他在两处穴位上各取了三点,却是为何?
心头疑云密布的黄芩凑到罗汉床前,弯下腰,伸着脖子,几乎贴着韩若壁的胸腹,瞧了片刻,皱起眉头,道了声“怪了”。
韩若壁道:“什么怪了?”
黄芩站直身,抬起头道:“仔细瞧的话,那六个点俱紧挨着穴位,但没有一个准确地落在穴位上。不知为何。”
听言,韩若壁低头细看。
无奈朱砂是点在他的身上,自己瞧看颇为不便,反而没法子瞧清楚准确的位置。
望了眼正在案前挑捡金针的蓝诸,黄芩又道:“我猜,他打算用金针去扎你身上点了朱砂的地方。”
韩若壁不置一词,心下暗道:下丹田的‘关元穴’乃是练‘精’之处,而中丹田的‘膻中穴’,乃是练‘气’之所,均是练武之人身上极其重要的穴位,若是被人击中、刺中,轻则重伤,重则毙命。也许,蓝诸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才小心丈量、仔细以朱砂标注出靠近的位置,作为下针的地方?可靠近的位置也不少,他为何独独选择那几处?这里面究竟又有什么明堂?
这时,蓝诸已从盒内挑出了三枚三寸来长,细如毫发的金针,熟练地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中指与无名指,无名指与小拇指之间各夹了一枚,转身走了过来。
黄芩退至一旁。
见蓝诸到了面前,韩若壁本想将心中疑惑一一提出,可又突然意识到这类问题可能会涉及‘金针’在医术方面的独门秘法,许是他赖以成名江湖,赚钱养家的压箱底绝活也不一定,轻率发问未免太过不讨喜,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儿便硬给咽了回去。
见一切准备妥当,蓝诸抬起执针的右手,提前告诫道:“我这三针下去并无甚危险,你若感觉痛楚,不必惊慌失措。”
韩若壁点了点头。
接着,但见蓝诸手掌微一起伏,三道金光划空而过,三枚金针无声无息地分别射入到韩若壁‘膻中穴’处的那三个极小的朱砂点中。
金针只灭入了三分之二,尚有三分之一露于体外。
继而,蓝诸上前,以小指的长指甲分别弹动三枚针尾,针体无声地轻轻颤动起来,金芒闪灼不定。
霎那间,韩若壁仿如置身冰天雪窖,脸色铁青,嘴唇发白,浑身打起了哆嗦,若非强撑着,几乎要端坐不住。
瞧他的反应,分明和此前寒症发作时一般无二,黄芩目瞪口呆。
就在韩若壁快要支撑不住时,蓝诸抖手拔出了三枚金针,退回丈外。
但不待韩若壁缓一口气,金针再次离手,分别射入到韩若壁‘关元穴’的那三处极小的朱砂红点中,同时蓝诸身形一闪,复又上前,再次弹动三枚针尾,令金针轻颤不止。
倏闪之间,韩若壁的额角微微跳动,口鼻有生烟之感,胸口激烈起伏,浑身又红又烫,有汗渍不断渗出,面容也开始扭曲变形,想来是感觉痛楚,正在竭力忍受着。
黄芩瞧得清楚,这情形又与韩若壁的热症发作时一模一样,禁不桩啊’了一声。
蓝诸神色怪异地摇了摇头,适时地取下了那三枚金针。
待金针从体内取走,韩若壁仿佛精疲力竭一般再也端坐不住,躺倒在了罗汉床上。
蓝诸不声不响地把金针放入案上的盒子里。
待他转回身时,韩、黄二人同时瞧向他,一时间惊为神人。
蓝诸绕了绕胡须,边沉思,边缓缓道:“我明白了。”
黄芩听言,为之一振,喜出望外道:“既是明白了,可见他这伤是有的治了。”
白了他一眼,蓝诸道:“明白是一回事,有没有的治是另外一回事。”
黄芩急道:“既然明白了是什么伤,不就好治了嘛?”
蓝诸‘哼’了声,道:“明白是什么伤,就一定好治了?有人被砍了脑袋,我一瞧就明白了,可偏是治不了。”
黄芩一时无语。
擦了把额角的汗,韩若壁勉强披上衣袍坐起,疲倦地笑道:“我这伤……“转头瞧向韩若壁,蓝诸象瞧着一件十分珍奇的宝物一般,目光中充满了兴奋与期待,道:“你这伤,我以前从未遇见过,奇哉,怪哉。”
韩若壁道:“比起公冶庄主的蛊毒,还要奇?还要怪?”
蓝诸如鸡啄米般点头,道:“那蛊毒和你的伤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但凡能引起大夫异常兴趣的,多是难以治愈的疑难杂症,是以韩若壁听言,心头猛的一沉,问道:“我的真力是不是消散殆尽了?”
以手指敲了敲脑门,蓝诸道:“最初替你把脉时,我真是觉不出你体内的真力,后来以内力灌注到你的经脉之中,才有了一些特别的发现。”停歇了一瞬,他道:“总之,你的内力只是提聚不起,并未消散殆尽。”
听他如此一说,韩若壁转又心下大喜,道:“如此说来,我伤得不重?”
蓝诸摇头,毋庸置疑道:“错!是极重。”
一边的黄芩听言,但觉心头猛地一缩,道:“极重是多重?”
蓝诸道:“若是听之任之,最多一年半载,就要命丧黄泉。”
韩若壁惊愕失色,道:“什么?!”
要知道,此前,他熬受痛苦,身心俱疲,但只以为最多不过失去内力,根本不曾想到会有性命之攸。如是不曾知道‘金针’的下落,也许就和黄芩在江湖上四处晃荡个一年半载也未可知。可谁曾想,真到那时,他就要命丧黄泉了。
浑然无知了半晌,他面无表情地瞧了眼黄芩,又转顾蓝诸,神情变得异常严肃道:“我到底因何提聚不起真力?”
其实,他本来想问的是‘你有没有治好我的把握’,可是话到嘴边,却换了个问题,或许是担心答案令人失望,才不想问出问题吧。
稍加思索,蓝诸道:“想要提聚真力就必须要动用精、气,可你所受之伤十分特别,使你的精脉、气脉产生了截然相反的两种伤情。这两种伤情互相牵制,且不断加深,却又总处于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导致了提精则损气,聚气则伤精,精、气运转不灵,也就无法提聚真力了。”
瞧着韩若壁似懂非懂的样子,他继续道:“你的伤势实在特别,以我所知,中原武学没有类似的武功能造成这样的内伤,倒叫我不禁想起了传说中,千余年前西域的一种武功。”
韩若壁问道:“什么武功?”
蓝诸道:“‘无量宝焰指’。据说是一种同时包容了两种相反力道,可以造成截然相反的两种伤情的武功。”
从未听说过此种武功,韩若壁别有用意地望向黄芩。
黄芩一脸茫然,显是也从未听说过。
笑了一下,蓝诸又道:“不过,‘无量宝焰指’早已失传,甚至可能只是前人胡诌出来,从未存在过的一种武功,和你所受之伤并无半点关系。我只是觉得它的理念与你所受之伤隐隐有些相似之处,这才禁不住拿出来说道说道。当然,如果它真的存在,经过千余年的传承演化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能不能造成你这样的伤情,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想听他天马行空地说开去,韩若壁道:“你说我最多只有一年半载的命,可我感觉除了内伤,身体并无其他不适,这又是为何?”
蓝诸道:“现在你的伤还在初期,因为这两种伤情的互相牵制,你瞧上去除了不能提聚真力,寒热之症偶有发作以外,并无甚大碍。可是,待到一年半载之后,精、气二脉上的伤势必然积重难返,便是你心脉衰竭,疾入五脏六腑,命归黄泉鬼道之时。”
不知不觉中,韩若壁用自己的右手紧握住了左手。
他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蓝老先生,你到底能不能医好他的伤?”
问话的是黄芩。
他的声音十分忐忑。
韩若壁望向他。
这句他没有问出来的话,黄芩问了。
摇了摇头,蓝诸没有回答。
有时候,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这种回答,无声无息,却如乱石崩云,又似惊涛拍岸,直击人心。
顿时,黄芩的心仿佛遭受了大锤重击一般。
精疲力竭的韩若壁则感觉一阵昏眩。
蓝诸问道:“伤他的,是何人?”
许久,黄芩无比懊恼地叹息了一声,道:“是我。”
蓝诸愣了半晌,惊疑道:“竟然是你?可你们……不是朋友吗?”
黄芩以为他接下来会问自己为何出手伤韩若壁,可是,他没有。
叹了声,蓝诸道:“算了,朋友之间的刀兵相见,我也不是没瞧见过,你为何伤他,我也不关心……”
听言,黄芩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愧疚之情,仿佛忘了那场对决本是韩若壁刻意挑起的。
已对黄芩异常好奇起来的蓝诸,急不可待道:“我关心的是,你的内功来历大不寻常,是从哪里学来的?”
黄芩道:“我也不清楚。”
蓝诸轻蔑地笑了声,道:“小子,你不老实。你的内功,你居然不清楚?骗鬼啊。”
本来,得知韩若壁的时日无多,黄芩的心情已是极乱极糟,是以完全不想解释,只硬呛呛道:“你既说骗鬼,便是骗鬼好了。”
想不到他会如此敷衍,愣了一下,蓝诸一扯胡子,恼道:“胡扯!你承认是‘骗鬼’,不就等于骂我是‘老鬼’!”
黄芩淡淡道:“那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你……“就在蓝诸待要发作时,韩若壁微微一笑,道:“其实,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挺老实的。教他内功的人并没有告诉他姓名,也不曾收他为徒,是以他确是不清楚。”
瞧见他在此种祸吉未卜,生死难测的时刻,居然能迅速恢复平素的从容不迫,黄芩不得不心生几分敬佩。
蓝诸‘哼’了声,道:“若被伤之人是这一根筋的臭小子,给我银子,我也不治!”
听得此言,黄芩惊喜道:“这么说,他还有的治?”
蓝诸没甚好气道:“若是没得治,我哪有闲心和你聊天,问你的内功来历?”
韩若壁也精神大振,道:“那么,蓝老先生是已经有医治的法子了?”
“这么说也不对。”蓝诸两眼放光,道:“总之,你这伤实在是我行医数十载,头次遇上的挑战!我一定要治!非治不可!不治不快!”
眼珠连转几转,韩若壁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贼笑数声,道:“可是,我却改主意了,不打算给你治了。”
他此言一出,不仅蓝诸,连黄芩也怔在了当场。
呆了一呆,蓝诸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问道:“你说什么?”
韩若壁笑着来到蓝诸面前,一字一顿道:“我说,不给你治了。”
蓝诸急得跳了脚,道:“不给我治?!你不要命了?”
韩若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一副大大咧咧,置身事外的口气,道:“不给你治,不是也还有一年半载的命嘛。再说,我瞧这伤也够蹊跷的,兴许不管不治,每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自己就好了也不一定。”
“自己就好了?你别做梦了!……“话未说完,蓝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特别之处,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道:“不乱扯了。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怎样?”
韩若壁笑得开了花一般,道:“没想怎样,只想那一千两的诊金,你若给我免了,我便给你治了。”
原来,他觉出自己的伤势已钩起了这位神医的好奇、好强、好胜之心,是以起了和他谈条件的心思。
蓝诸铁青了脸,道:“我若不答应,赶你出门呢?你可要弄弄清楚,你这是在赌命。”
韩若壁哈哈大笑了一阵,道:“拎着脑袋去赌命,那是我进江湖第一天就在做的事,这么多年来,天天如此,多赌一次,实在没甚稀罕。更重要的是,我还和你一样,得了一种‘俗病’,爱财如命的‘俗病’。”
受伤之后,他难得笑得如此豪情万丈。
冷笑数声,蓝诸道:“原来,单这‘俗病’你就比我病得厉害多了。”他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你还比我多得了一种病--‘赌病’。这种病若是得上,总有一天会输掉自己输不起的东西。”
韩若壁嘴角一抬,道:“至少,现在我还有一条命。”
蓝诸摇头叹道:“所以,你就要赌一条命?”
韩若壁摇头笑道:“不对,我赌的是半条命。”
蓝诸点头道:“不错,我头次遇上这种奇伤,未必有把握治得好,乐观的估计也不过五成,所以你赌的的确是半条命 。”
韩若壁劝他道:”其实,你若应下,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是极好的事。”
蓝诸道:“怎么个极好法?”
韩若壁微笑道:“对你来说,定是想从治好我的此种奇症异伤中得到医术上的自我肯定,以及无以伦比的自我满足,此种肯定和满足绝不是银子能带给你的。如果你应下,便等于是花一千两银子买到了替我治伤的机会,那么‘俗病’在身的你必然会加倍珍惜这个机会,攻克此伤的动力必然倍增。如果说你之前打算花八分的力气攻克此伤的话,那么之后必定会花十分,甚至十二分的力气。花费的力气越大,就越容易成功,同时,成功时获得的肯定和满足感也必然越大,如此说来难道不是极好的事吗?”
狐疑了片刻,蓝诸紧锁白眉道:“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韩若壁继续笑道:“与我而言,虽然不想承认,但自从受伤之后就一直意志消沉,憋屈难耐,若是这一把赌赢了,能免去一千两诊金事小,扫去阴霾、振奋精神事大,自然是要豁出去的。”
一直没发表意见的黄芩道:“听你这么说,银子不但可以买享受,还能买刺激了?”
韩若壁和蓝诸互视一眼,双双点头。
想来,在这一点上,他们已达成了统一的意见。
左右为难了一阵,蓝诸行至窗口,望向外面渐暗的天色,吁叹了声,道:“我平生看诊,诊金一千两起,只多不少,从不打折,绝不免费。只除了一次……”
韩若壁‘哦’了一声,道:“原来还是有例外的。”
蓝诸道:“这辈子,我也只为一个人治伤没有收取诊金。”
韩若壁道:“我知道。”
蓝诸回头,泰然自若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你就是他的弟子。”
第17回:心溶溶罗汉床边叠罗汉,阴肃肃月华珠里隐月华
冷不丁被瞧出了来路,韩若壁心生疑窦,暗道:当真咄咄怪事,莫非这个‘金针’能掐会算?
倏而,他问道:“你怎知我师父是何人?”
转身,蓝诸神色倨傲,道:“我曾以内力灌注你的经脉,若然不知,岂非枉称‘金针’?你习练的是‘六阴真水神功’,如非他的弟子,又能是何人的?”
韩若壁恍然而悟,道:“原来那时你便知我师父是‘寒冰剑’了。”
趾高气昂地一笑,蓝诸道:“随带说一句,你的真力属阴寒一脉,总也提聚不起,难免阳火愈旺,嘿嘿,最近的胃口想必很是不错。”
揉了揉胃部,韩若壁苦恹恹道:“被你如此一提,倒觉饿了,何时才能用晚膳?”
没搭他这一茬,蓝诸转向窗外,喟叹一声,道:“‘寒冰剑’……庄浩然,我已有几十年不曾见过他了。他现下可好?
庄浩然……韩若壁心中默念道:原来师父的名字是庄浩然。
之前,他并不曾听师父提起过自己的名字,只知道师父的道号是‘三玄子’。
接着,他回答道:“自入江湖以来,我已有好些年不曾回去,也不曾见过他老人家了。不过,以我看,如果没有白日飞升的话,他老人家八成还在山里潜心修道,定是一切都好的。”
“修道?!”蓝诸惊奇不已,自顾自道:“庄浩然入山修道了……”
猛地转回身,他张大嘴,瞪着眼,又激动问道:“他真的当道士去了?”
不明白他的表情为何这般夸张,韩若壁讶异道:“你不知道?”
其实,别说久居深山的蓝诸不知道,江湖上知道‘寒冰剑’去向的,又有几人?
蓝诸一扭头,甩了把胡子,嗤靳道:“在我眼里,他还算不上什么非知道去处的大人物,不知道有甚稀罕。”
韩若壁笑了笑,道:“早在收我为徒之前,师父就已是一名道士了,到如今,这道士也该当了几十年了吧。”
瞬时,蓝诸转惊为喜,抚掌大笑起来。
瞧他笑的胡须乱颤,韩、黄二人俱面露迷惑不解之色。
蓝诸边笑边喝彩般道:“哈哈,有趣有趣,他居然真当道士去了,这实在是太有趣了……和尚,道士……倒也般配……”
韩若壁皱起眉头,大为不解道:“你说什么?”
“这个却不用提了……“笑声渐止,蓝诸摆了摆手,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当道士?”
“不清楚。”摇了摇头,韩若壁想当然道:“不过,我以为但凡潜心修道之人,所为的不过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虽然不能指望羽化升仙,与天地同寿,但也想要水火既济 ,百病不生,多活个几百年吧。”
“几百年?就算多活个一千年又怎样?”蓝诸嗤之以鼻道:“乌龟活上一千年,也还是乌龟。”
觉得他话歪理不歪,韩若壁深以为意,但因为谈论的是自己的师父,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随声附和。
蓝诸又问道:“我替他治伤不曾收取诊金一事,可是他告之你的?”
心里,他颇为怨愤地想:老的叫我破例了不说,还指使小的也来叫我破例。
韩若壁摇头道:“那倒不是。他老人家只偶然说起过你替他治伤一事,别的并无多言。”笑一笑,他又道:“师父从来也不似有钱人,是以当你说起只为一人治伤不曾收取诊金时,我便想到了他老人家。”
蓝诸赞同地点点头道:“也是,凭他那点银钱,确是请我不起的。”顿即,他又自负一笑,道:“此刻,你将他抬出来,可是想跟我套近乎,觉得这样容易说服我免去你的诊金?”
韩若壁心道:分明是你先挑起的话头,怎的变成我抬他出来了?面上,他只随意一笑,道:“如此看来,当年蓝老先生同家师必是交情极好的朋友。”
蓝诸道:“为何这么说?”
韩若壁十拿九稳道:“似蓝老先生这般喜爱银钱之人,居然会替别人医伤不收取银钱,那人若非是你极好的朋友,还能是什么?”
他以为庄浩然和蓝诸不是义结金兰,也该是惺惺相惜。
蓝诸摇头道:“你想错了。我这人从来只认银子,不认人,别说是极好的朋友,就是亲兄弟,那也得明算账,看诊的一千两银子,是一分一毫都不能少的。”
韩若壁百思不解,道:“那你因何没收我师父的诊金?”
蓝诸神色庄重道:“因为他救过我一命。我的命,总还能值上一千两银子的。”
没想到会是这样,韩若壁正要发问,蓝诸已翻了个白眼,抢先道:“你不用问,我绝不会告诉你,他为何救我一命。”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又咧一咧嘴,讶然笑道:“你以为我要问的是这个?”
蓝诸道:“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
韩若壁摇了摇头,道:“我想问的是,那一次,我师父为何会受伤?以我师父的武功,何人能伤得了他?”
这个疑团曾困扰了他很久,但一直没能得到答案。
想了想,蓝诸道:“他没有告诉过你吗?”
韩若壁道:“没有。以前我问过他,可他不肯说。”
蓝诸微微叹息道:“既如此,我也不方便告诉你了。”
他不愿说,是因为‘寒冰剑’曾救过他一命,他也以免费治伤的方式予以了回报,二人虽则谈不上是朋友,但彼此间到底存了几分敬重之情,因而蓝诸不想在背后说出庄浩然不愿提及之事。
见他明明知道却不肯说,韩若壁心下几转,出语试探道:“我师父武功高强,面对面与人交手,怎可能被人所伤?是以,对方若非偷袭得手,就定是以多欺少了。”
听言,蓝诸忍不住摇头道:“说实话,那时候,伤你师父之人的武功,可真比你师父要高明一些,更非偷袭得手,而是正大光明地较量。后来……”突然,他意识到中了韩若壁的圈套,愠怒地绷紧脸,捂住嘴道:“贼小子,居然套我的话?”
韩若壁一副嘻嘻旭旭的样子,道:“反正话都说了一半了,何必再遮遮掩掩,干脆一口气全说出来吧。那人是谁?“吃了秤砣铁了心,蓝诸脸一沉,道:“有关这事,我绝不会再说一个字。想知道,回去问你师父便罢。”
韩若壁失望且遗憾地瞧他一眼,道:“好。言归正传,我那半条命,你应不应下?”
左右为难地思考了半天,蓝诸勉强点了点头。
称心如意地笑了声,韩若壁道:“既说应下了,便是不能再改,否则就叫耍赖。”
蓝诸哼哼几声,道:“贼小子,别得意,我应下你赌的半条命,一部分是瞧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并非全是因为你巧舌如簧。”
韩若壁笑嘻嘻道:“又是一千两啊……我师父的面子可真够大的。”
蓝诸一斜眼,甩了甩手道:“三张纸画一个鼻子,他有那么大的面子吗?”
韩若壁没明白过来,道:“你不是说应下了吗?”
蓝诸道:“应下了是不错,可你师父的面子,只够免去你二人那三百五十两的食宿费用。若是治得不顺,需得在我这里久住,超过三百五十两的话,还要另行支付。这已是我慷慨大方,仁至义尽了,你们莫要不知足。”
他这分明是讨价还价。
向黄芩招了招手,韩若壁真假难辨般道:“走,我们出谷,不需他治了。”
蓝诸见状,有些慌了,上前拉住他,道:“你这伤重得很,少说也得在谷里住上个把月,加之你胃口极好,吃得铁定少不了,食宿方面的开销绝对是一笔大数目。好了好了,我也不说什么三百五十两了,你们在谷里的吃住等一应开销全由我担下,就是住到死,也绝不再另收银钱,这还不成吗。”
韩若壁甩开他的手,黑着脸连呸几下,道:“莫要乌鸦嘴,什么‘住到死’?谁会在你这闷死人的毒瘴谷里住到死?!”
蓝诸更正道:“那住到你们不想住为止,成不成?但是,那一千两诊金是断不能免的。再者,你师父救我一命,我不得已免了他一次诊金,已是坏了规矩,心里老大不舒服,如今岂能再坏一次规矩?“稍顷,韩若壁点头,平心静气道:“说的也是。”转而,他又狡黠一笑,道:“若住得舒服,兴许治好了,我也舍不得走,就在这谷里吃定你。算一算,两个人,吃个三年五载的,也该把一千两吃回来了。”说完,他故意做出乐不可支的样子。
表面陪笑了几声,蓝诸心下暗讥道:只得一张罗汉床,你二人能住得舒服才怪,不怕你们不走。”
眼见已是晚饭时间,三人一并出了药房,穿院过屋,到厅里用膳去了。
晚膳与午膳不同,不再只有他们三个大男人一桌吃喝,蓝诸的五位夫人也都加入了进来。
既然免去了食宿的费用,黄、韩二人自可敞开肚量吃喝了。不过,出乎黄芩意料的是,已经饥肠辘辘,本该狼吞虎咽的韩若壁却变得斯文起来,完全不似那日在小食店里的一副饿狼模样,甚至也没了午饭时的迫不及待,面对满桌美食,瞧上去竟然从容不迫、举止文雅,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不比泛泛庸徒之态。
对于他的变化,黄芩边吃边想,却总也想不明白,直到发现一桌子五个妇人,吃食中倒有三个时不时拿眼角扫一下韩若壁,还有两个的眼睛虽未瞧他,可心里有没有瞧,却难说得很时,才明白了一二。黄芩心道:想来,他到底是秀才出身,此种时候总是面子比肚子重要了。
当然,黄芩是不在意这些的,是以吃饱喝足之后,又自行打包了大半碗风吹肉,说是留待夜里饿了吃,令得桌上几位讶异不已。
饭后,蓝诸以明日就要替韩若壁治伤,大家最好早些歇息颐养精神为由,打发韩、黄二人早早回去药房了。
回去药房的路上,韩若壁神色萎靡,显是精神不佳。
黄芩笑话他道:“活该!谁叫你在女人面前装斯文,吃不饱肚子,自然是一副蔫吧模样。”
正饿得烦躁,韩若壁面露凶相,斥道:“滚远点,你一个又吃又拿的,少在我面前废话啰嗦。”
将那大半碗风吹肉捧至他鼻子下面,黄芩道:“拿是我拿,吃是你吃。给你预备的。”
怔了一瞬,韩若壁接过,喜笑颜开地揭开碗盖,一边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一边捡了几片肉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
黄芩叹一声,道:“虽然这里没有相熟的女人们,你也不需如此肆无忌惮吧。进屋再吃。”
说罢,二人加快步伐往药房而去。
夜深了,药房内,点有一枝红烛,韩若壁裹着唯一的一床被褥挤在罗汉床上,黄芩则背靠药柜,闭着眼,伸着腿,席地而坐。
此前,韩若壁的寒热之症刚发作过一回,但居然比前几次的症状轻了许多,令他颇感意外和惊喜。
忽然,韩若壁翻身坐起,下了床。
听到动静,黄芩睁开眼道:“起来做甚?”
韩若壁体贴笑道:“夜深了,地下寒气重,床让给你睡吧。”
想不到他如此大方,黄芩怔了怔,道:“那你睡哪儿?”
韩若壁得意笑道:“我睡你身上就好。”
黄芩疑道:“你没被寒热症烧糊涂吧?”
韩若壁正色道:“我睡过许多褥子,就是没睡过人肉褥子,今夜正好有机会,想试上一试,也好看看是不是舒服。你就不能成全我?”
瞧着那张窄小的罗汉床,黄芩思忖了片刻,站起身道:“我是无所谓,就怕你不舒服。”
说罢,他干脆地躺在了上面。
韩若壁也不客气,在他身上先卧后趴,上撑下压,连撩拨带逗弄,好一番辗转腾挪后,直把个身下人折腾得又是酸痛,又是欲涌,又是魂销。
黄芩耐不住了,一边克制,一边就要推开他。
韩若壁支起身子,以手指轻轻抚过黄芩长密的睫毛,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黄芩明净的眸子,一面道:“今日你再不依我,万一我的伤真治不好,就没机会了……这笔赔了命的买卖,岂非亏大发了?“他说这话时,异乎寻常的平静,既不觉悲苦,也不似往日的嬉闹调笑。
不知为何,黄芩心里一阵惶恐,不由自主地紧抱住韩若壁,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象是终于做出了某项重大决定一般,道:“既然你不在乎伤,我也不需憋忍了,索性同你脱了衣服,睡做一床,来试一试这龙阳之好,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说着,他一把扯下韩若壁的亵衣,露出里面雨润云凝般的橄榄色肌肤来。韩若壁也不怠慢,当即扒了黄芩的外衣,道:“放心,我虽然也没试过,但知道对手若是黄捕头,定是不虚一试!”
就在黄芩意已散,情正浓,落入一片无边无际,深不见低的欲海狂涛中无处逃遁时,韩若壁却戛然而止,皱起眉头,来了句:“人肉褥子,果真不舒服。“紧接着,他断然推开对方,一骨碌爬将起来,下了地。
这一下,可苦了床上白挺着根‘擎天柱’,没的寻顶的黄捕头了。
不过,地上,空支了杆‘大地根’,无处觅入的韩若壁,想必也不轻松。
一时间云山雾罩,只觉浑身赤热难消 ,心里毛毛燥燥,黄芩喘息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方面,他向来还算克制,甚少动欲得如此彻底,没想到一旦彻底动欲,便如惊涛骇浪,几乎将自己没顶而淹。
韩若壁咬牙压下□,一扬眉,一挑目,‘哈’地笑道:“如今,也算叫你尝到我之前欲求不得的滋味了。怎么样?黄捕头可觉辛苦?”
收不得,放不得,黄芩愣住了。
之后,他突然苦笑了起来。
他明白,原来韩若壁忍得真是很辛苦。
韩若壁又道:“对不住了。可若不让你尝上一回,你只会看轻我的定力,我实在心有不甘。何况这一回,有我陪你一起忍,算是公平。”
半晌,二人□渐冷,各自披上衣袍。
赶着黄芩离开罗汉床,韩若壁复躺了回去,道:“怎么?才让你忍这么一回,就委屈的跟个小媳妇似的没声响了?”
在床边冰冷的地面上,蛮不在乎地仰面睡下,黄芩道:“我在想,你这么做,只是想让我尝尝欲求不得的滋味,还是另有原因。”
这时,二人一高一低,头并头,脚并脚,相隔并不算远。
“另有原因?”韩若壁笑道:“也许,我是想打破你的面具,瞧一瞧面具下,到底藏着怎样的一副面孔。”
黄芩以手枕头,道:“有的人,有很多副面孔,那样的人,不需要面具。而我,只有一个面具而已。”
那个面具下,就是他唯一的面孔。
韩若壁侧过身,道:“很多副面孔,你是说我吗?”
黄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好像是笑了笑,但又好像没有。
忽然,他道:“到如今,你还想征服我吗?”
韩若壁道:“其实,我早想明白了,我想征服的从来就不是你,而是我自己的欲望。”
当即,他一翻身,整个人从罗汉床上滚落了下来,正好重重砸在黄芩身上。
猝不及防之下,黄芩不由一闭眼,‘啊’了一声。
当他再睁开眼时,韩若壁那张蓄意挑衅、情意绵绵的笑脸几乎挨到了他的脸上。
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那张笑脸,黄芩道:“说实话,你到底相中我哪一点?”
咯吱了一下身下人的腰部,换来对方一阵低笑溢出口外,韩若壁的双眸中闪动着狡诈、诡黠的光芒,嘻嘻笑道:“每一点。”
黄芩皱眉道:“我是认真的。”
韩若壁板起面孔,道:“认真的,也是每一点。”
黄芩道:“可有时候,我觉得你只是想和我做一做那档子事。”
韩若壁没心没肺地笑道:“若非相中你,我为何想和你做一做那档子事?”
转而,他又道:“你呢?中意我哪一点?”
虽然黄芩不说,但他自信黄芩也是中意他的。
稍稍寻想了一下,黄芩道:“你让我觉得快活。”
一手摸上对方的臀部,韩若壁色迷迷笑道:“是这样快活?”又一手伸至对方双腿中间,道:“还是这样快活?”
深吸了几口气,黄芩好不容易压下喘息,摇了摇头,道:“看着有你这样的人,可以这般快活地活在天地之间……我便觉快活了。”
感觉到了身下之人的某种变化,韩若壁道:“我发现,你现下想要快活了。”
立刻,黄芩也感觉到了什么,了然笑道:“你也想了。”
转头,瞧了眼身边空落落的罗汉床,韩若壁叹道:“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我现在十分想念‘妙不可言’里的那张水床。你呢?”
黄芩道:“本来我不觉它怎样,可现在……至少它要大上许多,方便行事。”
他想,韩若壁有伤在身,实在不宜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乱折腾。
韩若壁听言,欣喜若狂,暗道:这一次,只要死不了,便是值了。舔一舔下唇,他道:“管不了了!”揽过黄芩,就欲成其好事。
没想到,黄芩却一把将他推开,翻身跃起。
以为黄芩是记恨他之前故意挑逗,打算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韩若壁正要说话解释,黄芩却面露警觉之色,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轻手轻脚地行至门边,黄芩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蓝诸正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半蹲在那里。
惊见来人,蓝诸错愕地直起身子,尴尬笑道:“嘿嘿,我本想进去取几味药的,不想你们竟在……打扰了打扰了……”
黄芩冷冷道:“深更半夜的,跑来取药?”
蓝诸不服气道:“我的药房,我来取药,难道还得挑时候吗?”
这时,韩若壁也到了门边,打趣道:“哎呀呀,没想到蓝老先生听别人墙根的本事竟也不输医术,堪称一绝。不过,怎的如此不小心,被人抓了个现形?”
蓝诸气哼哼道:“若非他轻功厉害,到了门前我还不自知,等他开门时,我早没影了。”
黄芩道:“这么说,还是我的不是了?”
左右瞧了瞧二人,蓝诸忽然笑了,道:“我早该想到原来你二人是那般的关系,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黄、韩二人莫名其妙地互望了一眼,韩若壁道:“我二人的关系,与你何干?”
蓝诸放宽了心,笑道:“之前,我还担心……算了算了,总之你二人的此种关系挺好。”
其实,他已到垂老之年,就算懂得制药调养,也绝没法似年轻人那般龙精虎猛了,可身边却有五个正值虎狼之龄,需求颇旺的婆娘,难免会有‘满足’不过来的时候。以前谷里只得他一个男人,就算怠慢了些,也没甚关系。可眼下多出了两个小子,尤其其中一个还瞧上去非常不可靠,因而令他很不放心,以至于半夜三更跑出来窥听。不过,不听则已,一听居然发现这两个小子之间有关系,反而放下了大半颗心。
黄芩故意道:“蓝老先生,你不是来取药的吗?怎的不进屋取药?“蓝诸听言,讪讪笑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这会儿我又想起来,手边还有没用完的药,暂时就不必取了。”
转念,他又冲黄芩道:“我再提醒一下,他的伤比想象中重得多,若是不想有什么差池,今夜最好不要乱来。”
说完,调头快步而去。
二人瞧见,相视了一阵,只得回去药房里各自睡下了。
第二日辰时一到,蓝诸就让‘灯心草’取了手巾,打了一盆水,连同几瓶‘太阴膏’一并送进了药房,说是打算施展‘金针’奇术,替韩若壁医伤。本来,黄芩还想象昨日一般,呆在屋里,从旁瞧看,却被蓝诸轰出门外。看来,自打昨夜在屋外窥破了黄、韩二人的好事,蓝诸便以为他们对女人不感兴趣,是以大为放心,也就不愿再留黄芩在药房里碍手碍脚了。
出了药房,黄芩也没往别处去,除了吃饭的时候,都只在门外转悠。其间,他闻到了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隐隐自药房内飘将出来,猜想应该是蓝诸用上了‘太阴膏’。另外,开始时,他还能间或听到里面传来一些响动,以及蓝、韩二人的只言片语,但越往后,就越没有声息了。
显然,这次医治的时间要比上次诊断的时间长出不少,直止戌时将至,天色渐暗,庄园里各处点上了红烛,那扇关了将近一整天的门才开了。
开门的人,是蓝诸。
此时的蓝诸已是凶喘肤汗,脚步虚浮,似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黄芩当即闪身而入,只见罗汉床上的韩若壁光着上身,皮肤上涂满了黑乎乎的‘太阴膏’,双眼微阖,面色一片蜡黄,几与死人无异,状况竟似比医治前还要糟了数十倍。
大惊失色之下,黄芩冲上前去,道:“你这是……“韩若壁用力睁了睁眼,刚要说话,却喷出一口血箭,随及晕厥了过去。
黄芩当即转身,劈手一把揪住扶着门框喘息不定的蓝诸,惊怒不已道:“庸医!怎的把人治成这般模样?!”
无力地挥了挥手,蓝诸面无表情道:“求我时,便叫我神医,遇上麻烦,便骂我庸医,世人皆如此,你亦不能免俗。”
对他的讽刺,黄芩全不在乎,紧了紧手指,迫问道:“昨夜,他明明有所好转,连寒热之症都减轻了,可今日,经你一治,却如油尽灯枯。你不是庸医,是什么?!”
轻笑了声,蓝诸道:“他的寒热之症减轻,只不过因为谷里的毒瘴同他习练的真力一样,同属阴寒一脉,对他颇有好处,是以才能缓解症状,并非是内伤有所好转。”
黄芩不懂这些,自是无力反驳,只得道:“你若有能耐,总该想法子让他醒过来!“蓝诸无动于衷道:“你不放手,我怎么让他醒过来?”
瞧了眼仍旧昏迷着的韩若壁,黄芩松开了手。
整理了一下衣领处,蓝诸无比失望地叹了声,自言道:“想不到阴寒若‘太阴膏’,居然也帮不上忙。”
待行至床边,他又道:“你放心,他不过晕一阵而已,没事的。我让他醒来便罢。”
说着,蓝诸在韩若壁身上扎了几针。
很快,韩若壁悠悠转醒。
见他醒了,黄芩似是舒了一口气,转又怒目瞪视蓝诸道:“之前,你是怎么医他的?”
漠然地瞧他一眼,蓝诸道:“做什么一副吃了我的德性?你本该多谢我才是。刚才极其凶险,亏我耗费了七成真力,才得化险为夷,保你那相好的暂且没事。不过,若不能根治,他终究还是死路一条。他的伤,比我原先想的,还要难治?”
黄芩将信将疑道:“因何?”
蓝诸道:“他的内伤难治,是因为精脉、气脉上两种截然相反的内伤互相牵制,医治其中一种内伤的同时,必然导致另一种内伤的加剧,是以,在治好其中一种内伤之前,另一种内伤已足以致命。也就是说,这两种内伤无法同时医治。想治他的伤,一定要先行化解此种牵制的关系。”
继而,他自豪道:“这一点,我的金针是可以做到的。”
一指床上的韩若壁,黄芩急道:“既然可以做到,为何治成这般?”
蓝诸无奈道:“因为他习练的真力是‘六阴真水’,而我没想到‘太阴膏’的阴寒之力,竟远及不上‘六阴真水’。”
黄芩听不懂。
蓝诸道:“说起来太过复杂,打个简单的比方吧,这就好像一个人无恙无伤时,身体内部总是阴阳调和,互为平衡之势,而此种平衡一旦被打破,必然产生伤害。我以金针刺激他的身体,化解两种伤情的牵制关系时,便会不得已打破此种平衡。而他原先的‘六阴真水’提聚不起,则必然导致身体处于极阳的状态,我才会想在医治的过程中,以极为阴寒的‘太阴膏’从旁辅助,抑制阳火,帮他维持阴阳平衡。可不成想……唉,这已是‘太阴膏’第二次令我失望了……“黄芩似懂非似地点了点头。
“‘第二次’?那‘第一次’是哪一次?”躺着的韩若壁冷不防发问道。
瞧他一眼,蓝诸只道:“莫管别的,你的内伤可是更为麻烦了。”
黄芩冲前一步,道:“你不是说他暂且没事吗?”
蓝诸叹了声道:“暂且没事不假,可原本他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现下若不尽快医治,就只剩下一个来月的时日了。”
原来,因为‘太阴膏’无法在治伤过程中维持韩若壁体内的阴阳平衡,是以经过蓝诸的一番运针,不但未能医治伤势,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伤情,令其迅速恶化了。当然,若非紧要关头,他耗费了七成真力,及时撤出金针 ,韩若壁这会儿就是个死人。
没有人说话,屋里一片沉寂。
忽而,韩若壁坐起身,抹了把身上的‘太阴膏’,面露嫌厌之色。
黄芩瞧见,无言地端了水盆到床边,以手巾沾水,把他身上臭哄哄的‘太阴膏’仔仔细细地擦净了,又替他穿上衣袍。
整顿好衣袍,韩若壁站起,轩眉攘腕,豪气飞扬道:“我还没认输,莫非蓝神医已认输,想就此不治了?”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可气势却不曾稍减。
蓝诸一翻眼,嗔怪道:“谁认输了?!”
韩若壁笑道:“这才对嘛。你把我赌的半条命又给治去了半条,怎么着也要连本带息还一条回来给我才行。”
沉思良久,蓝诸道:“若非‘太阴膏’不够阴寒,断不至如此。”
黄芩问道:“莫非没有比‘太阴膏’更为阴寒的东西?”
蓝诸迟疑道:“这……倒不是没有……只是……““老爷,您可是想起了那颗珠子?”
一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只见‘百花露’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向三人稍稍施礼,而后道:“‘罗汉果’说老爷忙的一天没吃东西了,叫我来看看。”
听话听音,黄芩立刻追问她道:“什么珠子?”
‘百花露’望向蓝诸。
蓝诸道:“但说无妨。”
‘百花露’道:“四年前,我陪老爷出山看诊,经由‘金碧山庄’的公冶庄主介绍,到凤凰山上的彝寨,替土司的儿子医治顽疾。当时恰逢寨里的‘火把节’,家家门口都扎着小火把,寨子中间竖着大火把,就等到了晚上全部点燃,大家好欢聚一堂。土司很好客,留我们参加了当天的欢宴。那天参加的人很多,有些是寨里的族人,有些是寨外的客人,十分热闹。老爷总是瞧向对面静静坐着的一个陌生少年。我问老爷为什么瞧他,老爷说那少年脖子上挂着的一颗珠子很是特别。我也瞧了瞧,却没瞧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老爷说,那是天下间至阴至寒的宝物,难得一见。”
言毕,她又望向蓝诸。
韩若壁好奇道:“什么宝物?”
目光里闪现出几许贪恋之色,蓝诸道:“月出皎兮,华光寒兮,至阴肃肃,出乎于天……那是一颗未经琢磨、不曾炼制的‘月华珠’。”
韩若壁目光闪动,道:“听起来就是个了不得的宝物啊。”
蓝诸无限惋惜道:“我本有意花大价钱向那少年买来,但他不肯卖,说是家传的珠宝,多少钱也不卖。唉,可惜了那颗‘月华珠’落在了平庸之人手里,就只能变成一件无用的珠宝了。”
接着,他又补充道:“一般人是没法子激发出‘月华珠’里蕴含的月华阴气的。所以啊,是不是宝物,也得看落在什么人手里。”
脑子里各种念头转来转去,黄芩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蓝诸所说的‘月华珠’,还有那个陌生少年,会不会和徐知州托付给他的事情有关?转念,他又一想,可红云曾说过那个赎了杨松的苗王土司来自苗疆,而凤凰山就在‘金碧山庄’边上,分明是湘西境内……
“有了‘月华珠’,就能治好我的伤?”韩若壁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黄芩当即断了这些想法,静待蓝诸的回答。
蓝诸道:“十分把握也许不敢说,但至少有八分。不过,那珠子我也只在四年前见过一次,现在在哪里已无从知晓,要在一月之内找到它,简直是异想天开。”
凝目寻思了半晌,黄芩道:“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不行的话,我就去一趟凤凰山。”
说这话时,他心里也很没底,毕竟就如蓝诸所言,那个陌生少年和他的那颗‘月华珠’,是四年前出现在凤凰山的彝寨里的,现在人和珠子在哪里,实在难说得很。但既然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那么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他也必须试一试。
黄芩相信,只要有线索可寻,他就一定能找到那颗‘月华珠’,想尽办法把它带回来,因为,目下它就等于是韩若壁的命。
沉吟了一阵子,蓝诸道:“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你去凤凰山的彝寨里寻一寻,看有没有‘月华珠’的线索,我这边也会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医他的伤。”
黄芩点头道:“明日一早我就出发。”
蓝诸面色凝重道:“我给你一月为限,一月之内,无论寻没寻到‘月华珠’,都必须赶回来。”
黄芩一愣,道:“若是寻不到,赶回来有何用处?”
蓝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如果那时候,你还不能赶回来,也就不用回来了。”
黄芩神色一暗,心道:他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让我赶回来见韩若壁最后一面?
深思了片刻,蓝诸忽然笑道:“对了,昨日你们提到的那个苗女,对韩若壁的内伤颇有益处,若是能得她相助,也许……会别有奇效。”
不知为何,黄芩觉得他的笑有些猥琐。
想起此前离那个苗女越近,就越觉身上舒服,韩若壁不禁疑道:“有甚奇效?”
蓝诸连咳数声,道:“这个,这个……恐怕……那倒是要看她的意思了。”
黄芩听了,心里感觉怪怪的。
之后,他向蓝诸讨要了几粒‘火梨子’带在身上。蓝诸交待了他一些事项后,就和‘百花露’一起去吃食了。
房内,只剩下黄、韩二人。
黄芩道:“你一日滴水未进了,也该去吃点东西。”
此刻,韩若壁的眼中才流露出一丝抑郁之色,道:“好汉就怕病来磨,若是一刀一剑砍过来,当真没什么,这般日日熬忍,确是有些难耐了。”
黄芩道:“砍过来的刀剑,一下子挡不住,不是受伤就是没命,能有熬忍的日子,再难耐,也还有机会。你熬忍,我陪你熬忍,你难耐,我一起难耐。”
韩若壁道:“这话,你须记着,改天忘了,我可不饶你。”
转眼,二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旦日,黄芩收拾妥当,与韩若壁告别,又叮嘱蓝诸就算想出了法子,若是把握不大,也不要胡乱试行。之后,他匆匆出了‘魇伏谷’,疾步而行,就欲下山兼程往‘凤凰山’去。不想,才行至雪峰山的山脚下,就见径前跳出一名女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苗女熊传香。
黄芩一怔,硬硬道:“怎么是你?你待怎样?”
熊传香努唇胀嘴,道:“会说的惹人笑,不会说的惹人跳。你怎的如此不会说话?”
黄芩含含糊糊地‘嗯’了声,道:“你怎知我会在这里出现?”
熊传香道:“我的那只蛊子瞧见过你,就能记得一段时日,是以,你出来时,我便知道了。”
黄芩道:“你没走远?”
熊传香道:“为了等你们,我打算留在雪峰山周围。”
黄芩心下为难,暗忖道:她此来定是为了先前之约。
熊传香翻一翻眼,道:“既然你已经出来了,就领我去‘金碧山庄’吧。”
黄芩摇头道:“下次吧,这次我有急事,不能领你去。”
熊传香面色转厉,道:“你说话不算数?”
从包囊里取出两粒‘火梨子’递给她,黄芩道:“我那位朋友还在谷里医伤,我这次出去只是为了替他找一味药引子,很快就回来。下次,等他伤好了,我们一起出来时,定将姑娘领到公冶庄主的面前,决不食言。”
熊传香收了‘火梨子’,看了看黄芩,又想了想,道:“你要去哪里寻药引子?”
黄芩道:“凤凰山。”
熊传香道:“凤凰山不就在‘金碧山庄’附近吗?不必等下次了,这次,你顺道领我去就好了。”
黄芩道:“不好。”
‘金碧山庄’离‘凤凰山’虽近,但一个月的时间本就极为有限,黄芩此行是去凤凰山查寻‘月华珠’的下落,还不知是否顺利,要花费多少时日,是以当然不宜分心他事。另外,熊传香要去‘金碧山庄’一事本就大有蹊跷,黄芩又岂会感觉不出?是以,他知道那定是桩麻烦事,熊传香也定是个麻烦人,绝计不方便在此种时候沾上手。
熊传香怪笑一声,道:“你说不好便不好了?这一趟,我跟定你了。”
暗里,她想:蛊子识人定位的能力仅限于方圆三里以内,且只有十来日的功效,现下若是放黄芩离开,万一他就此不回来了,自己的蛊子又不识得韩若壁,很容易错过,却要到哪里找他们领自己去‘金碧山庄’。
黄芩淡淡道:“只怕你未必跟得上我。”
熊传香道:“我见识过你的轻功,自知撵不上你。不过,你别忘了,方圆三里之内,我可是有法子知道你的行踪的。”
黄芩道:“你跟得上也没用,我不会去‘金碧山庄’的。”
熊传香一昂头,道:“无妨,我有的是空闲,就当陪你走一遭‘凤凰山’,然后再送你回来‘雪峰山’。”
瞧出了她的心思,眼见甩又甩不掉,打又打不得,黄芩只得冷声威胁道:“总之,莫要坏我的事,否则休怪我翻脸教训你。”
闻言,熊传香恼意顿生,暗忖:你有多大本事,竟敢如此小看我?咱们走着瞧!
原来,她身为巫祝,在苗人中的地位自不用说,周围人对她向来是敬畏有加,行事、说话均不敢造次,就怕稍有不慎得罪了她,被记恨报复。是以,她早已习惯了顺言顺语,受不得这般威胁。眼下,黄芩的这一句话,便算是把她罪了。
不过,心里虽恼,面上,熊传香却只是阴晦地笑了笑,道:“我坏你的事做什么,又没甚好处。一起走吧。”
说罢,她让开了道。
黄芩在前,她在后,二人一言不发地上路了。
第18回:来匆促徒劳往返入彝寨,去茫乎另辟蹊径寻他谋
凤凰山上的彝寨建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层层屋舍,片片梯田,隐于一座如黛青山之中,别有一番远离尘嚣的静谧。
这日,黄芩和一直跟在身后不远处的熊传香进到了山里,去往彝寨。
还没到寨子门口,就见两名彝人模样的精瘦汉子,身披长度及膝的黑色羊毛斗篷,大踏步迎上前来,一边迅疾拔出腰间所佩彝刀,一边神色警觉地注视着黄芩。其中一个黑皮长脸的汉子,以生硬的汉语喝问道:“站住!干什么的?!”
他发觉来的是个汉人,因而以汉语警告。
瞧出这二人就是彝寨守门的护卫,黄芩停下脚步,平静道:“我想进寨子里,求见安苏其土司大人。”
另一个四方脸的汉子疑惑地瞧他两眼,斥问道:“你怎知我们土司大人的名字?难道识得他?”
斜眼瞧了瞧他,黄芩反诘道:“你说呢?”
那人见状,不禁以为他是识得土司的。
其实,黄芩哪里识得,不过是土司上次派人送火狐皮给公冶修时,公冶修曾提及过安苏其的名字,被他听在了耳中。
四方脸的汉子语气转为平和道:“你改日再来吧。从昨日起,我们就封寨了。外面的人不准进寨。”
黄芩摇头道:“不行,我有急事要面见土司大人。”
心下,他暗疑道:不知寨里出了什么大事,需要封寨这般严重。
迟滞了片刻,黑长脸的汉子道:“见土司大人是想都别想了。你有急事便说出来,最多我们帮你通传一声。”
黄芩道:“没见到土司大人,不方便说明。”
他的急事又岂是通传一声,就能解决得了的?
两名汉子相顾一眼,四方脸的迈前一步,峻拒道:“你走吧,我们土司不见外人。”
话里没有任何商量回旋的余地。
黄芩双目如电,凝视对方,缓缓道:“要是我不走呢?”
两名汉子横刀立于胸前,黑长脸的威胁恫吓道:“不走?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赶你走了!”
睨了眼他们手中的彝刀,黄芩道:“只怕你们赶不走我。”
四方脸的好生不服气,道:“怎么?你还想硬闯不成?”
黄芩微微颔首,道:“没错。这一趟,我是打也要打进你们寨子里去的。”
他的语气并无半点居高凌下,锋芒逼人,只象是在陈述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这时,跟着黄芩的熊传香已悄没声息地到了近前,冲那两名汉子翻了翻眼。
见到她,不知为何,那两名汉子仿佛见了鬼一般,俱面露危悚之色,忙不迭地退后了几大步。
黑长脸的惊惧不已,声音走了调儿般道:“她……她是巫祝!”
又瞧了眼黄芩,他‘哎呀’了一声,紧接着恍然道:“他们定是那批贼人里的!……那批贼人就要来了!快叫人来!”
四方脸的迅速从腰里取出一片木叶放至唇间,鼓起腮帮子,发力一吹。
当即,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啸冲天而起,在四周的林木间回荡不止。
黄芩心道:看来,他是想以此种声音招唤帮手了。
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熊传香,他又心生疑异,暗想:那彝人口中的‘贼人’是些什么人?莫非这苗女与‘那批贼人’真有甚关系?无论如何,我此番怕要受她牵连了。
可熊传香却是一脸莫名奇妙,不知所措的表情。转而,她又颇为不信任地瞧向黄芩,似乎以为黄芩才是和‘那批贼人’有关系的人。
摸不清状况之下,黄芩决定暂且不做打算,只静观其变就好。
没有一会儿功夫,寨门洞开,从里面奔出两队训练有素的彝人汉子,个个提刀拎棒,背弓带箭,神色凛然。
寨门复又合上了。
两队人中,一队于寨前排开阵势,严密守备,大有森严壁垒之态;另一队则冲上前来,风驰电卷般将黄芩和熊传香团团包围在了当中。
对于快步流星冲上来的为首之人,黄芩有了种似曾相识之感。而那人瞧见黄芩时,面上表情微显困惑,想是也觉得眼熟。
顿时,黄芩想起来了,他正是送火狐皮给公冶修的彝人男子。
那人转向四方脸的汉子,沉声问道:“日则,怎么回事?”
显然,他瞧见外面既无打斗闹事,又无危险临头,除了两个陌生人站在场中,没有任何异样,是以对日则吹响木叶示警一事颇为不满。
被唤作日则的四方脸汉子有些委屈道:“是俄里让我叫人的。”
他口中的俄里显然是那个黑长脸的汉子。
俄里惊魂稍定,道:“立色,他们想要硬闯进寨子里去。”
原来,那个明显比他们地位高些的汉子叫立色。
瞧向黄芩,立色厉声道:“你们想硬闯寨子?”
没等黄芩回答,熊传香已抢前一步,质问俄里道:“他是不是贼人,我不知道。可我什么话都还没说,你凭什么当我是贼人?!”
舍了黄芩,立色来到俄里身边,似乎也在等他回答。
俄里倒握住刀柄,冲立色行了个礼,神色肃穆道:“瞧她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巫祝了。土司大人交待过,说那批贼人里有个会放蛊的巫祝。我想,天下间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所以,就料想他们是那批贼人派来的,不是充当前哨,就是刺探情况了。我怕门口人少,变故突生时,反应不及,出于谨慎考虑,才让日则吹响了木叶……““好了。”立色一听就不奈烦了,打断他道:“放蛊伤了土司大人侄儿的巫祝是个男人,而且年纪不小了,怎会是这位姑娘?!”
俄里愕然,道:“这……土司大人没说清楚,我只知道是个巫祝,又不知道是男是女……“冲俄里使了个眼色,立色喝了声:“闭嘴!算了!”
他总不能去怪安苏其土司没有交待清楚吧。
熊传香翻了翻怪眼,得理不让人道:“既然是错怪了,还不向我赔理?”
上下左右瞧了瞧她,立色问道:“姑娘可是炼蛊的巫祝?”
熊传香点头道:“不错。”
见她的眼仁奇特,且腰间没有一般巫祝装带蛊虫的瓦罐,立色猜想她的蛊术定是极其厉害。
当即,他命令俄里和日则,道:“还不快向这位姑娘认错?”
二人虽则心有不甘,但也不敢违抗命令,于是马马虎虎地认了个错。
熊传香倒也欣然接受,感觉满意了。
转眼,立色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熊传香道:“我姓熊名传香。”
立色又问道:“姑娘来我们彝寨有何事?”
熊传香一指黄芩道:“我没事,他有事。我跟着他来的。”
对于黄芩,立色似乎不甚关心,又对熊传香道:“我瞧熊姑娘的蛊术定是高强得很,不知道懂不懂得除蛊?”
口角托出一丝冷笑,熊传香道:“你是瞧不起我吗?我们炼蛊之人靠蛊吃饭,哪有不懂得除蛊的?”
立色连连摇手道:“不敢不敢。只是我们土司大人的侄儿被人放蛊伤了,眼下昏迷不醒,土司大人正四方求治无门,如果姑娘能进去寨子里,施予援手,帮忙治一治,我们定然感激不尽。”
瞧了眼黄芩,熊传香心道:明明他有事要进寨子,却进不去,我没事,寨子里的人倒找到我头上,求我进寨子,这当真有趣极了。
想到这里,她索性拿起乔来,头一昂,鼻子快要顶到天上去一般,道:“我凭什么替他治?”
立色诚恳道:“如果姑娘能令土司大人的侄儿有所好转,土司大人定有丰厚的礼物、银钱馈赠。”
熊传香笑道:“侄儿侄儿,是侄,不是儿。怎的你们这位土司对侄儿快赶上对儿子好了?”
立色道:“我们彝人家有句话叫‘外侄的一百根头发里,倒有五十根是舅舅家的’,侄舅关系极为亲密,土司大人对侄儿和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好。”
熊传香道:“如果要我治,势必要我进去寨子里了?”
立色道:“那是当然,否则如何治?”
“喂,”熊传香故意招呼黄芩道:“你说,我是治,还是不治?”
黄芩讶异道:“问我?”
熊传香意图不明道:“想进去寨子里的人又不是我,不问你,问谁?”
黄芩道:“我若说治,你便治?”
熊传香怪笑一声,道:“那可未必。”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也许,黄芩说治,她不肯治,黄芩说不治,她反倒要治了。
自知没有左右她主意的本事,黄芩道:“你看着办好了,若是愿意替他治,我们便一同进去。毕竟,这边的事早日了结,你想办的事,也可早日办成。”
他心道:能不动用武力自然最好,若是没法子,该怎样,便怎样。
想了又想,熊传香暗道:土司都是有钱有势的,此番若替他的侄儿除蛊成功,相信报酬颇丰。我的‘火梨子’已然不多了,以后还需花大价钱去买,绝不能因为意气用事,同他做对,而放弃了大好的赚钱机会。
想罢,她点头道:“好吧,我就进去治治看。”
立色得闻此言,匆忙领着二人进去寨子里了。
进得寨中,二人瞧见一排排、一列列的泥巴房子距离极近,几乎户户相连。房子的顶部都极其平坦,高度也差不多,仿佛只要抬一抬脚,就能从一家的屋顶,迈上另一家的屋顶。泥巴房子的外墙边还安放着梯子,似乎是为了方便大家爬上爬下。
立色带领二人爬上近前的一处屋顶,而后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通过众多屋顶,健步如飞地走了起来。
上面的视野极佳,只要举目四望,便可将整个寨子尽收眼底。
走在屋顶上,黄芩只觉脚下被夯实的黏土柔软而富有弹性,莫名一阵惬意,不禁赞道:“这房子可真够特别的。”
立色边走边自豪道:“这是我们住的房子,叫做‘土掌房’。”
回头瞧了眼黄芩,他又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黄芩道:“你送火狐皮给公冶庄主时,我也在场。”
‘啊’了声,立色拍了一下脑袋,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原来你是‘金碧山庄’的庄客。”
黄芩道:“算是吧。”
转而,他问道:“寨子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立色叹一声,道:“说来话长,一会儿你问土司大人好了。”转瞬,他又象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问道:“莫非你这些日子不在‘金碧山庄’?”
黄芩道:“不在。”
立色‘哦’了声,道:“难怪你不知道了。”
黄芩得闻此言,心底疑云骤起,暗道:莫非彝寨封寨以及土司侄儿被巫蛊所伤,和‘金碧山庄’有甚关系?
他们说话的当口,熊传香只是听着,并未插嘴发问。
现下,她已可确信黄芩是认识‘金碧山庄’的庄主公冶修的,之前并没有诓骗于她。
走过十来个屋顶后,几人瞧见近前的一个屋顶上守有四名全副武装的彝人护卫。
瞧见来的是立色,他们只是打了个招呼,没有加以阻拦。
立色带着二人迈上这处屋顶,又从外墙边立着的一把梯子上先后爬了下去。
下面是一个挺大的院子,共有五间屋,和屋顶上一样,有四名护卫守备着。
立色向其中一名护卫耳语了几句,那名护卫便将三人领到正中间的一间堂屋门口等着,然后自己进去通报了。
很快,他出来说土司大人请三人进去。
得了许可,立色弓着腰、低着头,领二人进到屋内。
只见里面光线黯淡,左墙边的地上挖有一个小坑,四周垒上鼎形的砖石,设了一个火塘。现时,火塘里没有火,上面支着一口大锅。锅的上方,以竹蔑编织成索,吊着一个铺了竹条的木架,瞧上去是撤下锅后,拿来烘烤肉食以便待客用的。靠近火塘的地上还摆着一只竹盆,里面放满了盐巴、花椒、辣子、蒜头等各种东西。
经过火塘时,立色低声嘱咐身后二人不要跨越火塘。
黄芩心想,这大约是彝人的某种风俗,若是不甚跨越,便是不吉利了。
“无酒不成礼。客人来了,怎能没有酒?”一位身材微显矮胖,精神矍铄的老者从木漆桌后站起身来,眯着眼,大声道:“立色,快拿咂酒过来待客。”
瞧他身上的那件深蓝色镶边,湖蓝色为底,绣着四爪金龙的官服,就知道必是此地的土司安苏其无疑。
立色应了声,出去了。
黄芩道:“土司大人太客气了。”
安苏其热情洋溢地笑道:“汉人贵茶,彝人贵酒,这是起码的待客之道。客人若是不喝,便是看不起主家。”
眨眼的功夫,立色抱了一只酒瓮进来,摆放在桌上,又插上两根空心细竹管到酒瓮里。
安苏其示意黄芩和熊传香坐下咂吸饮用。
黄芩吸了几口,感觉酸甜之中带了点儿微辣,独具风味。
熊传香跟着也吸了几口。
稍后,安苏其问黄芩道:“这位朋友,听说你有事要面见我,是何事?”
黄芩道:“我来,只是想问土司大人一件事,还望土司大人能够告之。”
安苏其呵呵笑道:“只为问我一件事?”
黄芩点了点头。
这时,熊传香忽然叽里哇啦地说起话来。
她说话的嗓门很大,不像是自言自语,但眼睛只盯着门外,是以弄不清是对谁说话。
黄芩一个字也听不懂,怀疑她说的是苗语。
安苏其面色微动,似是考虑了片刻,也用同样的语言回了几句话。
显然,他不但听得懂,而且还能说。
熊传香冲黄芩得意地笑了笑。
黄芩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
眨了眨眼,熊传香道:“原来你听不懂苗语啊。”
黄芩道:“是听不懂。”
熊传香笑道:“我只是询问一下土司大人侄儿的伤情。土司大人见我用苗语问他,便也用苗语回答我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但黄芩却心下一阵不定,觉得她突然以苗语说话,不会这么简单,极可能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意图。
紧接着,熊传香颇为郑重地,又以苗语对安苏其说了几句话。
安苏其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黄芩忽然产生了一种怀疑。
他想,不管熊传香第一次以苗语说话的内容,是不是询问土司侄儿的伤情,都十分可疑。因为,伤情怎样,医治时一看便知,此刻特意加以询问,岂非多此一举?是以,熊传香这么做,也可能只是以此为幌子,目的是试探自己是否听得懂苗语。经过试探,她发现自己不懂苗语之后,才第二次使用苗语向安苏其说了什么。
第二次说的是什么?
她特意用苗语,是有什么话不愿意、不方便被自己听到?
还是她有什么别样的图谋?
黄芩猜不透。
他笑了笑,干脆直接问熊传香道:“这一次,又说的什么?”
似乎根本不想隐瞒,熊传香张嘴就道:“我对土司大人说,如果可以治好他的侄子,馈赠的礼物我不要,只希望能多给些银钱。”
转瞬,她诡秘一笑,冲安苏其道:“土司大人也答应我了。是不是?”
迟疑了一刹那,安苏其点头算数。
不待黄芩多想,他已道:“朋友,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神思不定了一瞬,黄芩道:“我想问一个人的下落。”
安苏其坐回桌后,道:“什么人?”
黄芩道:“蓝老先生,土司大人可还记得?”
安苏其含笑道:“当然记得,他可是四年前替我儿子医好了顽疾的神医。你想问他的下落?”
黄芩道:“不是。”
顿了顿,他继续道:“那年的火把节上,有一位脖子上挂有一颗珠子的少年坐在蓝神医的对面。我想问那位少年的下落。”
皱眉寻思了片刻,安苏其欠了欠身,无奈笑道:“汉人敬官,彝人敬火,我们很看重火把节,因而每年的火把节,都是许多人一起参加,里里外外加起来,能有好几百号人,别说是四年前,就是去年参加火把节的人,我也没法一一记住。“彝人慷慨大方,热情好客,待客从来不嫌多,他这么说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黄芩不死心,又追问道:“你再想想看。火把节十分热闹,大家定是载歌载舞,可那少年却是一直静静坐着的,应该颇为醒目。莫非就一点儿印象没有?”
装出使劲想了又想的模样,安苏其唉声叹气道:“都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再有印象怕也忘光了。”
说完,他又冲黄芩抱歉地摇了摇头。
黄芩垂首无语,心里一阵挣扎。
之后,安苏其让立色领着熊传香去自己侄儿家里,也好尽早替伤者查看、医治伤势。
接下来,屋里只剩下他和缄口不言的黄芩二人了。
安苏其正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一片沉闷的安静。
忽然,黄芩喃喃自语了起来。
说是喃喃自语,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安苏其,分明是说给对方听的。
令人费解的是,他嘴里说的并非汉语,而是苗语。
不但是苗语,还是刚才熊传香嘴里说过的话,以及安苏其的回答。
安苏其的目光一阵炫乱,心头不由一震。
继而,黄芩严正道:“我不懂苗语,但只要费点心思,还是可以原封不动地记下你们所说的话的。所以,若是想弄清楚,迟早能知道。”
听言,安苏其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黄芩继续道:“那个少年的下落,同我一位重要朋友的生死有关,是以,我不想因为一些小误会,引起不可收拾的后果。不知土司大人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警告安苏其,他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人。
屋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尴尬起来。
为了缓解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尴尬,安苏其叫人唤来一名穿着镶边大襟上衣和多褶长裙的妇人。
那妇人将火塘里点上火,把大锅端去一边,取下头顶上的木架放在跟前的地上,又拿来一条腊猪腿,看上去是准备烘烤腊肉,用以待客。
然后,她自腰间拔出一把小刀。
这把小刀,瞧上去并不锋利,甚至有些钝滞,或许已经用了许多年,主人却因为怕麻烦而没有打磨、更换。
紧接着,她用力切了几下猪腿,却是什么也没能切下来。
黄芩上前道:“这种粗活,不如我来替你做吧。”
那名妇人愕然地瞧向安苏其。
虽然不明其意,安苏其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那名妇人照着黄芩说的做。
黄芩左手拿过猪腿,右手接过小刀,行至木架边站定。
耐人寻味地望了眼安苏其。
骤然间,黄芩持刀的手腕疾速翻动起来。
他手上的动作本就极小,又快得好似蚊蝇震动翅膀,因此安苏其根本瞧不见他的手,以及手上的刀,只能瞧见一片眼花缭乱之中隐有模糊的刀光闪现。
那把不好用的刀到了黄芩的手中,竟似吹毛利刃,泼风也似地切削猪腿如入腐土。在连片的、有节奏的‘倏倏倏倏’之声中,一张张薄如宣纸的肉片如落英缤纷般,散落于他脚前的木架上,高高堆起。
待到刀光敛去,旁人再看时,黄芩左手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腿骨了。
腿骨上没有一丝肉。
肉片里没有一针骨。
边上,那妇人瞧着,不自觉中吐出的舌头,半晌也没能缩回去。
安苏其则瞪目哆口仿如木鸡。
却原来,黄芩运刀已完全不依赖于刀锋的锐利,切削到最后时,掌控得当,娴熟自如,已是不必目视,完全以神驭刀,因而恢恢乎间游刃有余,每一刀都附着骨头切削猪肉,但又不伤及骨头分毫。
露过这一手功夫后,黄芩扔了猪腿骨至一边,道:“土司大人,好了。”
安苏其这才回过神来,心道:如此看来,这人不但不容易被糊弄,而且功夫了得,真正难以对付啊。
一想到这,他的心里便如同十五把铡刀铡草一般,七上八下了起来。
看来,黄芩这么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只是想震慑一下安苏其,令他不敢诓骗自己。
挥手令那名妇人退下,安苏其亲自上前,从木架子上取了些肉片烘烤起来。
也许,只有做点什么,才能让他那颗跳得过快的心平稳下来。
过了很久,黄芩瞧着火塘里跃动的火苗,道:“我来之前,我那朋友还剩下一月的时光。这一月,应该够我到你这儿来两趟了。”
安苏其专心烘烤着肉片,没有接话。
黄芩沉声静气道:“我想,你不会希望我来第二趟的。”
这句话分明暗含威胁之意,但由他的口中说来,却甚为平淡自然,不仅没有半点咄咄逼人,还让人觉得十分诚恳。
是以安苏其没有发作,只是转过头,道:“你若是要来,我也担不住。不过,没事的话,还是别来了,陪着你的朋友比较好。”
沉默了片刻,黄芩道:“土司大人可否准许我去寨子里各处走走问问?”
将一盘烤好的肉片递给他,安苏其道:“现时不同往日,不方便由着你四处走动。这样吧,等会儿我让立色到寨子里各处问一问,看看还有没有人记得你说的那个少年。”
黄芩神情漠然地接过,只是放置于桌上,道:“现时因何不同往日?”
安苏其卷起一片肉,送入口中,嚼吃了下去,才道:“我担心那批贼人会跑来闹事,所以寨子里戒备森严,不容外人乱走。”
黄芩疑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苏其凝目深思道:“前日是公冶庄主五十五岁的生辰,因为寨里有事,我没能亲自前去,无奈之下只得派了几个随从,带了些礼物,令我侄儿阿力威为代表去‘金碧山庄’表示祝贺。不料,那一日,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伙贼人跑去庄上无理取闹,打死、打伤十数位庄客。阿力威是寨子里有名的神射手,一时瞧不过,就用弓箭射死了他们中的一人。不想,那伙贼人十分厉害,其中一个巫祝模样的男人,放蛊伤了阿力威。虽然,因为庄里的高手能人很多,他们最后并未能伤得了公冶庄主,但也把‘金碧山庄’掀了个底朝天。临到走时,那伙贼人还威胁说终要找上凤凰山的彝寨,为他们死去的兄弟报仇。”
黄芩讶异道:“还有人敢在‘金碧山庄’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安苏其道:“这些都是送阿力威回来的随从们说的。阿力威在回来的路上就已昏迷不醒了,也没法问他,所以,当时的具体情况我并不知晓。不过,既然那伙贼人口出狂言,不管是真是假,总不能不予理会。是以,从昨日起,我便命令紧闭寨门,严阵以待了。”
其实,彝寨的实力远远比不上金碧山庄,那伙贼人连金碧山庄都闯得进去杀得出来,扬言要找上彝寨又怎能不让他心惊肉跳?
他正说着话,只听外面虚弱的一声唤“舅舅。”
一个彝人青年被熊传香搀扶着,来到门口处。
安苏其惊喜过望,立刻从木漆桌后几步抢至,扶住来人,激动的连声音都发起抖来,道:“阿立威……你这么快就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熊传香松开手,道:“本来才除去蛊,该好好歇息,恢复元气的,可他一醒来就急着要找你,我也没法子。”
安苏其一边扶阿力威坐下,一边对熊传香感激道:“姑娘当真厉害!”
熊传香道:“伤他的人炼的是青蛊,道行也不算多高,因此比较好除。”
阿力威瞧了眼黄芩。
黄芩向他点了点头。
安苏其让熊传香也坐下,然后介绍黄芩道:“这位朋友是和救治你的熊传香姑娘一起来的。我们正在谈论前日‘金碧山庄’的事。”
听到‘金碧山庄’,熊传香显出几分兴趣。
阿力威道:“那日的事真是怪异得很,那伙贼人也实是无理得很。我记得,就在大家向公冶庄主献礼时,忽然间,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二十来个贼人,里面大部分是汉人,瞧穿戴应该都是江湖上混的。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汉子,为人轻率、鲁莽。他质问公冶庄主,庄里有没有一个胡子、头发全白了,带着把刀的疯颠老头儿。可不等庄主回答,他又放下狠话,说那老头儿杀了他们一拨兄弟,识相的就把人交出来,否则定叫喜气洋洋的‘金碧山庄’变成腥风血雨的‘阎罗宝殿’。在场所有人听言,都猜想他们铁定跟那个老头儿结下了极深的梁子,因而想要找人寻仇。对于寻仇一事,江湖人早已司空见惯,若是知道的,给个消息本也没什么。可他们这般盛气凌人的态度令得大家十分不满,若非看在庄主寿辰的面子上,好些人已忍不住要动手了。可能是顾及恰逢生辰,不想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公冶庄主忍气吞声,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告诉他们是有这么一个老头儿在庄里住过一宿,但那已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现在那老头儿并不在庄里,而且也不知去往何处了。”
他说的‘老头儿’,令黄芩想起了在苗疆把慕容长、俞高远一伙人连锅端了的,能发出‘离火之精’的神秘老头儿。如果那个老头儿是经过辰州,去的苗疆,那么会在公冶修的‘金碧山庄’里住上一晚,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可之后,那伙贼人并不肯就此善罢干休,又胡乱问了些有的没的的消息刁难公冶庄主,还一边打烂庄里的东西,一边出言侮辱庄主。庄主的公子受不了了,率先和他们中的一人打了起来。如此,本来碍于庄主面子,不想在寿宴上生事的庄客们也耐不住了,和他们动起手来。见状,我也上前帮忙,射杀掉对方一人,后来,被一个巫祝样的男人放蛊伤了。”
因为一气而说了太多话,阿力威喘息了片刻,才又道:“走之前,那伙人声称,以后他们的买卖若是经过辰州,井水不犯河水,不许‘金碧山庄’里有人插手,否则,他们的手段,大家也瞧见了。另外,他们还威胁说要到我们彝寨里寻仇。”
听他说完,黄芩多方想了想,道:“那伙贼人未必会来彝寨寻仇。”
安苏其道:“为什么?”
黄芩道:“依我看,他们去庄里的目的,可能并非为着找那个所谓的老头儿。”
阿力威怀疑道:“难道那个老头儿的事,是他们胡诌出来的?”
黄芩道:“也不尽然。那人说的老头儿杀了他们一拨兄弟之事,也许是真的。他们可能恨透了那个老头儿,或许不至于想啖其肉,饮其血,但一刀杀之,图个干净的念头,还是有的。可是,一来,能凭一人之力杀了他们一拨兄弟的老头儿,定是不好惹的;二来,江湖人只要路过辰州,大多会去‘金碧山庄’寻个歇脚的地方,他们未必不知道那老头儿早已离开‘金碧山庄’往别处去了,是以,提那个老头儿的事,大约不过寻个契机闹事罢了。”
微有思考,安苏其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寻那老头儿是假,借机挑事显威风是真?”
黄芩道:“不错,或许,他们的目的大抵不过在公冶庄主,以及庄上的所有江湖客们面前露一露锋芒,显一显威风,展示他们的粗暴、难缠、凶狠。”
感觉匪夷所思,阿力威道:“可这种简直等同于挑庄的行为,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他们可也死了好几个人。”
黄芩道:“好处就是他们口中的‘买卖’。”
至于这‘买卖’是什么,他已是心里有数了。
那必然是丧尽天良的、强抢民女贩卖为娼的买卖了。
之前,黄芩曾听何之章转述俞高远的话,说他们惨遭那疯老头重创后,已无甚人力,只能向上头要求派遣增援。眼下看来,他们的增援想必是到了,而且极可能为首之人还打算把原本没甚势力的辰州,作为他们转运抢来女子的一个重要据点,这才会寻事打上‘金碧山庄’,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阿力威问道:“他们也没说是什么买卖啊?”
黄芩道:“妙就妙在这里。他们不说明是什么买卖,‘金碧山庄’只当他们不可理喻,但经此一役,以后见到他们的人在辰州,只要互不相犯,连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怕也不大愿意过问了。试问,谁愿意无端招惹一帮疯狗?而他们此次挑庄,虽然打死、打伤了不少庄内人,但杀伤的不过是些庄客,同时也付出了差不多的代价,是以和‘金碧山庄’倒是没结得多深的仇怨。”
他又瞧向安苏其,道:“那领头的能有如此深谋,绝不似你说的轻率、鲁莽,因此,我不信他会做出带人来彝寨寻仇这种没有好处的事。”
安苏其微微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出于谨慎考虑,还是会封寨一段时日。”
黄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表示与己无关。
如果没有韩若壁受伤一事,他本该马上去到‘金碧山庄’,向公冶修查问那批贼人的下落,可能不必去到曲靖府南宁县的‘安泰客栈’,就可追查到这桩案子的踪迹,从而弄清楚这路贼人与贩卖苗人妹子到‘莺苑’的人伢子,是不是一伙的了。
可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不是做不了,而是提不起兴趣做。
虽然,他想着这桩案子,分析这桩案子,但在韩若壁生死难测的时刻,实在是没兴趣置身其中了。
但是,即便没兴趣置身其中,线索到了眼前时,他又忍不住想着这桩案子,分析这桩案子……
这种感觉,真是矛盾极了。
不过,因为分得清轻重,这种矛盾还不至于到达令他痛苦的承度。
继而,他道:“土司大人,有关那少年的下落……”
不待他把话说完,安苏其就笑道:“这个,你放心。”
话一说完,他就当着黄芩的面,让人叫来了立色,叮嘱他去把寨子里的人问个遍,看有没有谁记得四年前的火把节上,有过那样一位少年。
立色领命而去。
安苏其又让人送阿力威回去休息,之后对黄、熊二人道:“马上就是晚饭时候了,我让人带你们去吃喝的地方。”
熊传香站起身,点头说好。
黄芩却坐着没动。
安苏其笑道:“朋友,要把寨子里的人问个遍,总需要些时候,你坐在这里等,也只能是干耗,倒不如先去吃喝一些吧。”
黄芩想想也是,就和熊传香跟着来人去吃喝的地方了。
这一顿晚饭十分丰盛,有白水煮乳猪、荞粑、面糊酸菜肉等等。熊传香是吃了个肚儿圆,黄芩却似味口不佳。
等他们吃完饭,回到那间堂屋时,立色已经站在安苏其身边了。二人的表情俱十分严肃。
黄芩心怀忐忑,拱了拱手,问道:“怎样?”
不着痕迹地瞧了眼熊传香,安苏其颇为遗憾道:“都问过了,有几个人还依稀记得四年前的火把节上确有那样的一位少年,但面生得很,不知他是打哪儿来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
黄芩死死盯着安苏其的眼睛,似乎在不停地衡量他这话的真实性,以及该不该相信他。
安苏其又道:“每年火把节时,寨子里都会来许多客人,有些是受邀前来,有些则是顺道来的。这些客人中,近的有‘金碧山庄’附近的,远的能到苗疆那么远……总之,我说的是实话。”
他的表情不似说谎。
他说的也很合情理,不似有假。
黄芩想不信,但又不得不信。
顿时,他的心凉了半截,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处可去,无法可想。
其实,就算问出了那少年的去向,从而得知‘月华珠’在哪里,有没有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寻来送去‘魇伏谷’,也仍是个未知数。
接下来,黄芩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呼天喊地,也没有咆哮怒吼,更没有向隅而泣,就好像经历过了重重的打熬,连所谓绝望的表现,也只能是淡淡的了。
旁人什么也瞧不出来。
可是,黄芩自己仍能感觉得到,胸腔里那颗原本火热地跳动着的心,象是忽然裂开了一样疼痛,但转瞬又被冻结住,仿佛一沟没了希望的死水,再也吹不出半点漪沦。
不过,当人没了希望,濒临绝望时,老天爷常常会给出另一条路,虽然这条路未必可靠。
良久,黄芩将目光转至熊传香身上。
被人以一种瞧着救命稻草般的目光瞧着,熊传香感觉一阵不自在。她开口道:“做什么盯着我?”
移开目光,黄芩道:“没什么。”
从‘魇伏谷’出来前,蓝诸说的话不清不楚,以至于他并不知道这个炼蛊的苗女是不是真能帮到韩若壁。
但是,也是因为蓝诸的话,他才没和熊传香撕破脸,由着她,跟自己来到了凤凰山。
现在,黄芩想:至少值得试一试。
因为时候不早了,二人被安排在寨里歇下。其后,安苏其土司又给熊传香送来了许多银钱,并就她替阿力威除去巫蛊一事,再次表示了感谢。
这一晚,熊传香睡得极其香甜,黄芩却是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二人踏上了返回雪峰山的路程。
这一日,风出奇得大。
雪峰山的山脚下,熊传香大方地摆了摆手,道:“你进去山里吧,我们后会有期。”
伫立了好一阵,黄芩道:“这一趟,我没能找到药引子。”
搓了搓被风刮得有些发木的脸,熊传香道:“我可管不了这些,就算那个叫韩若壁的没了药引子,医不好伤,死在‘魇伏谷’里,稍后你去通知他的亲朋好友前来奔丧时,也要领我去往‘金碧山庄’。”
听她说得冷酷,好似事实就在眼前一般,黄芩压下心头窜起的火气,道“你和我一道进山吧。”
熊传香疑道:“为何?”
黄芩道:“蓝神医说,也许,你对他的伤有所帮助。”
熊传香‘哈’了声道:“我对他的伤能有什么帮助?”
黄芩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以请你和我一道进山,也好当面问一问蓝神医。”
淡蛾微挑,熊传香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默想沉思了一阵,黄芩道:“你要怎样才肯答应?“熊传香怏然不悦道:“你怎知我想谈条件?”
黄芩道:“那你想是不想?”
发出连串的枭笑声后,熊传香两手一拍,道:“我想。”
第19回:六阴绝地藏魇伏谷奇秘,流冰寒泉葬尾火虎之心
当即,黄芩问道:“你说吧,什么条件?”
短叹一声,熊传香道:“怕只怕你做不到。”
肚里稍作寻思,黄芩道:“若说马上领你去‘金碧山庄’,我确实做不到。”
须知,他这一趟跑去彝寨,虽不曾寻到‘月华珠’的下落,可一去一回还算顺利,并不曾发生什么耽搁行程的事,但即便如此,也已花去半月功夫。若是再跑一趟‘金碧山庄’,不管在途中,还是在目的地遇上什么麻烦事,半月之内都极可能赶不回‘魇伏谷’,那便是把韩若壁剩下的时日消耗光了。真到那时,任是熊传香身赋异能,可以救得了韩若壁,也是为时已晚。是以,黄芩知道,‘金碧山庄’目前仍是去不得的。
见他会错了意,熊传香疾笑嗌嗌道:“我有那么傻吗?如果只是要你马上领我去‘金碧山庄’,之前卖‘火梨子’给你们之事,不等于白做了好人?”
黄芩道:“那你想怎样?”
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熊传香道:“我的条件不由你,只由蓝神医,所以全看你能否说服他。”
黄芩大为不解道:“关他何事?”
熊传香道:“我要把肚内的‘雪蛤蛊’炼到最高境界,如果你能说服他帮我,我便答应随你进山,帮你的朋友韩若壁。否则,一切免谈。”
原来,她炼的蛊是‘白蛊’中极为罕见的‘雪蛤蛊’。
黄芩难以置信道:“蓝神医又不是什么巫祝,如何能帮你炼蛊?”
‘哼’了声,熊传香拉下脸道:“我说能帮便是能帮。怎么,你不信我?”
黄芩道:“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你拿一件不着边际的事来和我谈条件,我就算是应下了,也是无法做到的。”
他以为熊传香故意这么说,是为了令他断了请她入山相助的念头。
知道不说清楚,对方无法相信,熊传香神态诡谲道:“你可知道这座‘雪峰山’上的毒瘴,其实是些性喜阴寒的毒虫?”
黄芩点头道:“我知道。”
见他已然知晓,熊传香微显讶异。
接着,她道:“那你又知不知道,那些毒瘴虫和别处山上的不同,只有这座山上才有?”
黄芩摇头道:“这却是不知道了。”转眄,他又道:“你怎知道它们与别处的不同?”
稍稍显出得意之色,熊传香道:“为了炼蛊,从苗疆到这里的高山大岭,我很早以前就都跑遍了,岂能不知道?别处没有这般阴寒的毒瘴虫,所以定是雪峰山上土生土长的。”
她说得轻松,黄芩听得却不免又是惊叹又是佩服。
试想,要跑遍苗疆到这里的无数山岭,是何等艰苦绰绝之事,很早以前,熊传香还只是个小姑娘,能有这般毅力和决心做到,使人不得不心生敬佩。
他道:“如此,熊姑娘当真不易。”
熊传香缓缓道:“只要能炼出绝顶厉害的‘雪蛤蛊’,再怎么不易,也值得。”
似有遗憾地轻叹了一下,她继续道:“这些年,我的‘雪蛤蛊’依靠吞食雪峰山上的毒瘴虫,精进得很是迅速。可是,最近以来,那些虫子的阴寒之气已越来越难以满足‘雪蛤蛊’了,因此,我炼蛊出现了停滞不前的症兆。”
听出了她的意思,黄芩道:“你认为蓝神医有法子助你突破此种停滞?”
熊传香点头道:“不错。他住在山里二十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雪峰山’,他一定知道那些毒瘴虫是从‘雪峰山’上何处生出来的。”
黄芩疑道:“既然那些毒瘴虫已经满足不了你炼蛊了,知道从何处生出来的,又有什么相干?”
目中似是流露出无限期望,熊传香道:“生出毒瘴虫的地方必然极其阴寒,在那里,很有可能找到比毒瘴虫更为阴寒的毒虫。有了那些毒虫,就不愁‘雪蛤蛊’满足不了,没有精进了。”
黄芩心下了然,道:“原来你是另有所图。”
略略一顿,他接着又说道:“这么说,只要蓝神医告诉你那地方的所在,你就愿意帮韩若壁?”
熊传香却晃一晃脑袋,否定道:“只是告诉我地方可不行。如果仅仅只为找到地方,我自可进山寻找,到时全力以赴,十天半月不行,就一月两月;一月两月不行,就一年两年……还不信找不到了。”
不过,这样一来,她不单要花费银钱买更多的‘火梨子’,还要耗费无数的时间、精力在寻找地方上,结果也并不一定能尽如人愿。
黄芩皱眉道:“你还想怎样?”
熊传香有些苦恼道:“我担心的是,就算找对了地方,那地方的阴寒之毒也绝非‘火梨子’的药性可以抵挡的。”
原来,因为需要顾虑的细节很多,她才提出要蓝诸帮她把‘雪蛤蛊’炼到最高境界,如此一来,便不用一一考虑了。
黄芩恍然道:“我明白了,除了找出那地方的所在,你还想让蓝神医替你制药,确保你安全进去那地方炼蛊。”
熊传香怪异一笑,道:“可能他早已制出了那样的药,只是不愿拿出来卖与旁人罢了。”
黄芩道:“但也可能‘雪峰山’上根本没有那种极其阴寒的地方。”
淡淡瞥了他一眼,熊传香道:“最好有那种地方,不然我可不会答应帮你那位朋友。”
瞧她一心一意只为炼蛊,黄芩忍不住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绝顶的‘雪蛤蛊’根本就不存在。”
熊传香嘲笑他道:“什么根本不存在?我可是亲眼瞧见过的。”
黄芩微露讶色道:“你瞧见过?”
熊传香道:“我姑姑曾是我们那儿最厉害的巫祝,她就炼出了绝顶的‘雪蛤蛊’。”
话声一顿,她将两只指节突起的双手绞在一起,眼睛睁得比平时足足大了一圈,直勾勾地望向苗疆的方向,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小声却坚决道:“她能炼得出,我也一定能。等到了那时,我要让大家知道,炼得出绝顶‘雪蛤蛊’的巫祝并不都象我姑姑一样,只会叫人失望。”
她的语气里隐约有一种忿忿不平和阴森森之感。
对于她的事,黄芩全当没听见。他道:“你何不同我一道进去谷里见蓝神医,那样一来,我有没有说服他,你当场就知道答案了。”
他想的是,不管成不成,能把熊传香先带进‘魇伏谷’里,总是没错的。
可惜,熊传香并不这么想。
她沉吟了一瞬,提高声调道:“不,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很尊重蓝神医,如果他答应了,你再出来带我进去谷里;如果他不答应,我也没必要进去打扰他,下次你出来时,就一定要领我去‘金碧山庄’了。”
对于蓝诸,她可不想随便得罪。
无奈之下,黄芩吃了一粒‘火梨子’,就待进山。
熊传香又叫住他,道:“你等等。”
刚转回身来,黄芩就见熊传香两眼翻动,自口中放出一只银白色的蛊子来,在他身前身后飞速绕过一圈,才又收了回去。
他又疑又愕,道:“你这是做什么?”
熊传香古灵精乖的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不想忘了你。”
黄芩当即明白了,八成是之前的蛊子已失了功效,是以她才会又放蛊子出来识人。
不再说什么,他就欲往雪峰山上去,但没走几步却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停了下来,回头说道:“有件事,我觉得颇为奇怪。”
熊传香不甚在意,道:“什么事?”
黄芩道:“在彝寨时,你因何不干脆让安苏其土司领你去‘金碧山庄’面见公冶庄主?照理说,你救了他视如亲生儿子的侄儿,提出这么个请求,应该不算过份。而且,你也不会瞧不出安苏其土司与公冶庄主来往颇密,交情要远胜过我和韩若壁这两个外乡来的庄客吧。”
心里嘀咕了老大一会儿,熊传香道:“没什么奇怪的,我不信任他罢了。”
实际上,正是因为她瞧出了安苏其与公冶修关系过密,才没有向他提出这样的请求。
在熊传香看来,安苏其未必不知道‘金碧山庄’从来不留苗人,公冶修更加不见苗人,而身为苗人的她,却突然向安苏其提出要面见公冶修的请求,无法不令对方起疑。至于那套之前向黄、韩二人所说的‘敬仰英雄人物,存心见识一下’的理论,她自己也知道只能嘴上说说,包括黄、韩二人在内,谁都骗不了。是以,既便安苏其为了救侄儿,嘴上暂且答应她,可到底出于假意,还是真心,根本无从分辨,到头来能否领她去‘金碧山庄’,又或者暗中派人提前警告公冶修,令他做好准备,抑或伙同公冶修干脆摆她一道,都是说不准的事。她并非老于世故之人,但也知道此种可能会打草惊蛇之事,是断不能做的。而公冶修在辰州落脚二十余年,当地的关系甚多,耳目也极多,倒是似黄芩、韩若壁这样不知根不知底,为了‘火梨子’枉自夸口说和公冶修是莫逆之交的外乡庄客,才有帮她的可能。
黄芩不可置信地‘哈’了声,道:“莫非你信任我们?”
熊传香怪眼一眨,道:“比起那个土司大人,算是吧。”
黄芩想不明白,只当她信口开河,摇了摇头,进山去了。
才行至魇伏谷里那座庄院的门口,他就听到里面传来韩若壁无比得意的哈哈大笑之声。
黄芩心道:不知何事惹得他这般高兴?
进到院子里,就见院中摆着一张四方的铁力木黑漆棋桌,蓝、韩二人各据一边,好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对弈。
蓝诸坐在桌前撑着脑袋冥思苦想,韩若壁则已跳将起来,叉着腰笑道:“哈,老蓝,你可瞧清楚了,我还有数步就呈‘二马饮泉’之势,之后再有三个回合,你就完蛋了。这一局,无论你怎么走,都是输定了。”
原来,他们正在下象棋,而且瞧上去这一局是韩若壁赢了。
蓝诸懊恼地揪住胡子揉搓了几下,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局,是我输了。”
他虽然输了,眼里却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站起身,他拍了拍韩若壁的肩,无限感慨道:“小韩,这是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输棋。”
韩若壁伸了个懒腰道:“这可是十五天来,我第一次赢棋。”
蓝诸摇头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单独跑下山三天,所以,不是十五天,是十二天。”
韩若壁点头笑道:“不错,是十二天。”
他二人竟能以‘老蓝’、‘小韩’互称,看来这些天不但混得特熟,特融洽,而且已大有成为忘年交之势了。
慨叹了一声,蓝诸道:“我觉得,你比你师父有意思得多。”
韩若壁扑哧一笑,道:“我也觉得,你比我师父有意思得多。”
话刚说完,蓦然间,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望见了黄芩。
四目交汇之际,二人都没能出声,仿佛世间的情意,天下的温柔,都凝聚在了脉脉的眼波中,送往对方的心坎里。
良久,黄芩道:“我没能寻到‘月华珠’。”
眉头微皱了一下,韩若壁仿佛有些无奈,道:“你走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又是良久,黄芩道:“熊传香就在山脚下等着我领她进来。”
韩若壁愣了愣,道:“什么?”
没再对他说什么,黄芩转向蓝诸,把熊传香的条件详述了一遍。
蓝诸嘻嘻笑道:“嘿,这位熊姑娘倒是精明,很会打算盘啊。”
听言,黄芩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弯了弯,道:“如此说来,这‘雪峰山’上是真有她说的极其阴寒之地?”
蓝诸捂住嘴,贼笑几声,道:“可惜我不但不能告诉她,更不能让她进去那里炼蛊。”
黄芩绷直了嘴角,道:“为何?”
蓝诸一缩脖子,道:因为那地方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等我死了以后,打算一个人埋在里面。”
默然了一阵,黄芩道:“我想知道,眼下没有了‘月华珠’,熊传香能不能救得了韩若壁?如果能,我势必要说服你答应她。”瞧了眼一旁若无其事的韩若壁,他又苦笑道:“我一向很会说服人,不知道这一次成不成。”
韩若壁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眼珠儿滴溜一转,蓝诸‘啊’了声,做出领悟状道:“原来你是为了之前我说的,她对韩若壁的内伤颇有益处,别有奇效啊。其实,她能不能代替‘月华珠’,我也说不准,还要取决于她的白蛊有多阴寒。但不管怎样,如果韩若壁能和她多多亲近,总是极有好处的。”
黄芩急忙道:“既然目前没有他法,也只能找她来试一试了。”
蓝诸笑道:“小子,你这是求我答应帮她炼蛊吗?”
黄芩沉声道:“是。”
整了整身上的大红袍,蓝诸道:“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吧。”
黄芩道:“你想我怎样求你?”
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番,蓝诸拿起腔调,故意道:“瞧你也不象个有钱人的样子,没法拿出几千两银子求人的。这样吧,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一跪,也算有点诚意。”
黄芩二话不说,撩袍就待要跪。
其实,他明知道是这小老儿借机戏耍自己,很想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胡子逼他就范,可韩若壁的伤,光有熊传香也没用,还得这小老儿来治,是以只能忍了这一回,压下性子,向他下跪。
忽然,韩若壁一把拦住他,俯在他耳边悄声道:“莫急,陪他下了十多天的棋,他已越来越不舍得我死了。”
瞟了他一眼,蓝诸调笑道:“小韩,瞧你的样子,莫非舍不得他跪我一跪?”
黄芩待要争辩,韩若壁已抢先嘻嘻笑道:“老蓝,我已猜到你那块棺材板要埋在何处了。”
蓝诸一惊,道:“你说什么?”
韩若壁双肩微耸,道:“下棋的间歇,我也会到外面走一走的。”
转眼,蓝诸已敛去惊容,恢复了平静。他打了个哈哈,道:“到外面走一走挺好的,可以舒缓心情。”
韩若壁悠悠道:“走一走的时候,我总瞧见‘罗汉果’去外面的那处水潭里取水。”
蓝诸敷衍道:“她要生火做饭,没水怎么成。”
瞧了眼外面,韩若壁道:“那潭里的水是从谷外的山涧里流出的一条小溪形成的,我和黄芩也是寻着那条小溪,找到‘魇伏谷’的。”
蓝诸刻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道:“原来是这样啊。”
韩若壁道:“我注意到那条小溪在外面汇聚成潭后,溪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谷里另一个方向流淌得更远了。”
蓝诸翻了个白眼,讥声笑道:“一条小溪有甚稀奇,都不知你说来说去想说什么。”
“虽然一般人很难注意到,可我还是注意到了,那个方向上的地势比我们这里要稍稍高出一些。”韩若壁手托下巴,假意做出思索状,道:“可是,水往低处流,所以,我一直不明白那条小溪为何会流向那个方向。”
蓝诸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难看了。
韩若壁又道:“我还记得入谷的第一天,你说起那些毒瘴虫每日午时飞来‘魇伏谷’的原因,曾说‘这谷里与别处不同’,但之后莫名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谷里是雪峰山上最为阴寒之处’。”
说到这里,他凑至蓝诸面前,目光炯炯直射向对方的眼睛,才继续道:“现下想来,可能‘雪峰山’上最为阴寒之处并不是‘魇伏谷’。或者说,‘魇伏谷’虽然很阴寒,但只是极靠近那里罢了。”
想不到韩若壁居然有如此敏锐、强大的洞察力,蓝诸呆住了。
挨着韩若壁的黄芩探问道:“你早知道有那个地方?”
韩若壁苦涩地咧了咧嘴,道:“怎么可能?我也是刚听你说了熊姑娘的那番话后,才忽然想到的。”
蓝诸垂头丧气地坐回到棋桌前的椅子上,道:“二十年多前,我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只该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
转而,他连笑数声,又道:“这样也好。”
黄芩问道:“什么‘也好’?你是答应熊姑娘的条件了吗?”
没有理睬他,蓝诸望着韩若壁,缓缓道:“我若说,只要借助那个地方的阴寒之气,原就可以冶你,却因为不愿带你进去那个地方,所以根本没作考虑,你恨不恨我?”
韩若壁道:“我想说不恨你,但事关我的生死,站在我的立场上,还是有点儿恨你的。”
对他的答案好像很是满意,蓝诸宽慰地笑了笑。
接着,他又转向黄芩,道:“你若是说服不了我,会怎么做?”
看了眼韩若壁,黄芩又垂目想了想,道:“我会把那个地方告诉熊姑娘。”顿一顿,他又道:“也许还要告诉更多的人。”
言下之意,那个地方就绝对不会只属于蓝诸一个人了。
蓝诸哈哈笑道:“那哪里是你会做的事,”指向韩若壁,他继续道:“他那么做还差不多。”
长叹了一声,他以求之不得的眼光望向韩若壁,道:“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我若有儿子,保不准就是你这副模样了。“继而,他又道:“唉,既然‘六阴绝地’的秘密总要被人知晓,选那个苗女,还不如选你,我就带你进去治伤吧。”
韩若壁道:“那地方叫‘六阴绝地’?”
蓝诸笑道:“那地方极其特别,是至阴至寒之地,我发现它以后,就给它取名‘六阴绝地’。嘿嘿,它的名字还要感谢你师父的‘六阴真水神功’给了我一点启示。”
黄芩道:“你带他进去治伤,我是不是要留在这里?”
蓝诸冷笑道:“想得美,把人打伤的是你,你还想留在此地逍遥快活?何况,替他治伤也用得着你。”
言毕,他叫来五位婆娘,说明日一早要出发,离开一段时日,又交待下去哪些草药可以采摘了,哪些草药需要碾磨了,哪些草药等着晾晒了等等诸多琐碎之事,并让她们准备好十来日的干粮,以及一些必须的替换衣物,装了七八个包裹,方便带在身边。
收拾停当后,婆娘们聚在一起,赶在晚饭时做出了一顿好吃好喝,算作替蓝诸践行。
次日一早,三人连背带抗上必备的东西,就此离开了。
回头瞧见庄院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的五名妇人,韩若壁嘻笑问道:“她们若是想你想得苦,会不会跑去‘六阴绝地’找你?”
瞪他一眼,蓝诸道:“跑去那里不是找我,是找死。”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粒样子酷似‘火梨子’的东西递给韩、黄二人。
韩若壁微微一愣道:“我们不是吃过‘火梨子’了吗?”
蓝诸道:“这不是一般的‘火梨子’,进去之前记得吃下,不然死了做鬼可别怨我。”
想来‘六阴绝地’的阴寒之毒定是不同于‘雪峰山’上别处,二人当即收好,小心保存。
蓝诸紧走了十几步,头前领路。
黄、韩二人并肩跟上。
黄芩边走边道:“若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桩六阴绝地’的秘密,不让我们告诉熊姑娘或别人,却是有些牵强了。”
的确,如果韩若壁的伤好了,二人出去后告诉别人,蓝诸似乎也不能怎样。
韩若壁点了点头。
黄芩又道:“可若说他真心想救你,为何先前不这么做,又是用‘太阴膏’把你治得只剩下一个月时日,又是任我徒劳无功地跑去凤凰山寻‘月华珠’?”
他当真糊涂了。
韩若壁若有似无的一笑,道:“人的想法哪有那么简单。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行事’与‘行路’一样,一件事成与不成,并非全被能力所操控,更多的其实是‘人情’。有时候,‘人情’很简单,可有时候‘人情’却很复杂,不帮人,不是帮不了人,而是帮人也需要付出代价,不得不掂量掂量。黄捕头,对于查案,你也许很在行,可对于‘人情’……你真是迟钝啊。”
被他如此一说,黄芩茫无头绪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蓝诸回头催他们道:“快点跟上。”
其实,韩若壁也不知道,如果没有熊传香这件不相干的事的推动,在黄芩找不到‘月华珠’的情况下,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蓝诸会不会把他带进‘六阴绝地’治伤。
蓝诸自己知道吗?
就算是知道,这只老狐狸也是不会告诉他们的。
毒瘴越来越深,几乎辨不清方向,瞧不见人影,黄、韩二人只能凭借蓝诸的招呼声,跟着他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二人眼前一黑,似乎是走进了某处没有光亮的地方。
在黑暗中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只听‘嗒嗒嗒’几声,紧接着,前方出现了昏黄的一团光亮。
原来,是蓝诸用打火石点燃了一枝红烛,持在手中。
就着光亮,黄、韩二人发现不知何时已置身于山腹中的一条甬长宽阔的天然洞穴之中,洞顶上垂下无数冰柱,上粗下尖,若削若琢,或低或昂,大大小小,莹洁剔透,瞧着叫人感觉寒冷,同时脑袋顶上还受着威胁。
但事实上,这里并不寒冷。
不知是不是那根红烛的作用,黄芩觉得眼前的毒瘴很淡。
瞧看了一下周围,他发现其他地方的毒瘴也同样极淡,心道:不知道这是‘雪峰山’的什么地方,怎的毒瘴如此稀薄?
蓝诸沉声道:“快把药吃了。”
二人不敢怠慢,赶忙吃下。
这条洞穴就仿佛一个横放着的、无比巨大的漏斗一般,愈往前走,洞里的毒瘴愈淡,原本丈余高、七八尺宽的山洞也越来越狭窄。他们先是弓下腰,一边躲避头顶上的冰柱,一边小心地往前走,后来则不得不匍匐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慢慢往前爬。
黄芩疑道:“好像越往前,越是瞧不见那些毒瘴虫了,莫非这里并非阴寒之地,我们走错了方向?”
冷笑了两声,蓝诸道:“这里的阴寒之气,连那些性喜阴寒的毒瘴虫都打熬不住,无法久居。另外,现在不是时候,你若是来对了时候,还是可以看到它们的。”
过了一会儿,跟在最后的韩若壁迷惑道:“开始时,我们是顺着那条小溪走的,后来虽然瞧不见了,可我间或还能听到流水的声音,现下怎么什么也听不见了?”
蓝诸道:“这会儿,那条小溪就在我们脚下,你听不见是因为下面的岩石太厚了。”
原来,那条小溪已经潜入地下很深的地方了。
七拐八弯之后,三人瞧见了不远处的一圈光亮 ,于是加快了爬行的速度,冲着光亮而去。
没过多久,三人从仅容一人爬出的细小洞口一个个挤了出来。
外面,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十分隐秘的小山谷,四周峭壁百丈,险峰、巨石犬牙交错着斜斜插出,遮蔽住高处的大部分天空,谷内古木森然挺立,枝繁叶茂,苍翠欲滴,似乎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了。
蓝诸拈灭手中红烛,收入囊中,舒了口气,道:“这里就是‘六阴绝地’。”
韩、黄二人好奇地四下眺望了一番。
蓝诸又遥遥指着大约三十丈开外处,道:“走,往那边去。”
于是,三人越过片片蔓草、荆棘丛生之地,往他所指处走去。
还没到近前,就已可见那是个椭圆形的雾气弥漫的水潭。令人乍舌不已的是,‘六阴绝地’里也算草木茂盛,可远远望去,那个水潭周围两丈以内却似没有一草一木,除了岩石,就是泥土,死气沉沉一片。
韩若壁啧啧道:“凛凛岩土,皎皎水潭,寂寥无物,凄神寒骨。”转头,他问蓝诸道:“那水潭可有名字?”
蓝诸面上泛起几分得色,道:“我替它取了名字,叫作‘流冰之泉’。”
韩若壁奇道:“明明是个水潭,流的自然是水,哪里来的冰?为什么叫‘流冰之泉’?”
蓝诸神秘兮兮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很快,三人脚底带风,进入到了潭边两丈以内的荒土地上。
突然,黄芩瞧见不远处的一块岩石后面,藏一个几尺见方的小土堆。土堆上竟然长满了茂密的长草,在这一大片光秃秃的地里,显得尤为惹眼、稀奇。
他停下脚步,手指土堆,道:“单单那上面长了草,好生奇怪。”
韩若壁也瞧见了,跟着站定,眼光闪动了几下,笑道:“干脆我们去挖开来看看,说不定里面埋了什么值钱的宝贝。”
“值钱的宝贝是一定有的,但挖开来看看就大可不必了,因为那宝贝原就是我埋的。”
是蓝诸阴阳怪气的声音。
韩若壁尴尬地笑了笑,道:“你在那里面埋了什么宝贝?”
蓝诸撇了撇嘴,但因为有老长的花白胡子挡着,也不大看得出来。他道:“你们知道‘尾火虎’吗?”
黄芩没作声。
韩若壁点头道:“知道,是二十八星宿其中之一,属火,为虎,多凶。”
连笑数声,蓝诸摇头道:“看来你并不知道。”
韩若壁显出诧异之色,道:“难道你说的‘尾火虎’并非天上的星宿?”
蓝诸道:“这世上有一种大虫也叫‘尾火虎’。这种大虫十分罕见,它的心至刚至阳,比燃烧的烈焰还要凶猛成百上千倍,能弊除一切阴气,乃是世间之宝。那时候,我还年青,好不容易在山海关外的索岳尔济山的极寒之地找到了一只‘尾火虎’,费尽无穷心力,几乎丢了性命,才将其杀而取心。”
说着,他将目光移至那个小土堆上,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韩若壁猜测道:“那里面埋着的……莫非就是那颗‘尾火虎之心’?”
蓝诸叹息道:“准确地说,是半颗。得到‘尾火虎之心’后,我就将它一剖为二了。”
一直不曾说话的黄芩问道:“那另外半颗呢?”
蓝诸道:“已经用掉了。”
韩若壁追问道:“用在什么地方?”
苦笑了几声,蓝诸道:“我拿来制成一粒药,自己吃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韩若壁呆愣了一瞬,道:“自己吃了?”
蓝诸一瞪眼道:“那么珍贵的宝贝,你还指望我用在别人身上不成?”
忽然,黄芩正正经经地问了一句:“那东西,好不好吃?”
韩若壁愕然地望向黄芩。
蓝诸却象是听明白了这句问话里的意思,闭上双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摇了摇头,道:“不好吃。”
知道他这句‘不好吃’别有深意,韩若壁弃而不舍地问道:“当年,你为何辛苦跑去寻找‘尾火虎’?”
过了好一会儿,蓝诸睁眼,面容狰狞,目光闪烁,似是将要提起一段十分不堪的过往一般,道:“因为我要取它的心制成药,给自己服下,来提高功力。”
见状,黄芩道:“你若觉不妥,就休提了吧。”
别人的事,他本就不大关心,瞧蓝诸说得痛苦,便觉他不如不说了。
捧起自己的胡子瞧了瞧,蓝诸道:“我这个年纪,其实已没什么不妥的了。”
好奇若韩若壁自是极想听的,当即道:“既没甚不妥,就快说出来听听。”
“‘紫电金针八面风,火刀冰剑天地动’,都说这句话里说的是五个绝世高手……”惋叹一声,蓝诸道:“其实,这五个人里只有四个人称得上‘绝世高手’之名。”
听言,黄芩道:“为何这么说?”
蓝诸丧气地摇了摇头,道:“在当时,我的医术可说冠绝江湖,可武功、内力与另四人相比,总是差了一些。”
黄芩不以为然道:“既是放在一起说的,又能差得了多少。”
蓝诸道:“这么说吧,如果他们有十成厉害,我便只有八、九成了。”
黄芩道:“所以你才会以‘尾火虎之心’制药,以图提高功力?”
蓝诸点头道:“功力不济乃是我年青时的心结。”
黄芩仍是没法完全理解,道:“十成与九成,只差了一成,相必也不至于令前辈这般耿耿于怀吧。”
沉吟了片刻,蓝诸无力地叹一声,道:“算了,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年,因为我制出了‘太阴膏’,并在江湖上兜售,因此对‘火焰刀’产生了不小的威胁,管天泰总想找机会杀我。”睨了眼韩若壁,他又道:“你师父曾从管天泰的刀下救过我一回,所以,后来他受伤时,我替他医伤才没有收取他的诊金。如此,你们可算明白我的功力与他二人的差距了吧。”
韩若壁心道:这样说来,‘金针’的武功是铁定比不上‘火焰刀’管天泰的,而我师父可以从管天泰的刀下把‘金针’救出,可见武功绝不逊色于‘火焰刀’,甚至可能更强。
这般想着,他的脸上便不禁露出了几丝得色。
瞧出他是替庄浩然得意,蓝诸‘哼’了声,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你师父又不是天下无敌。”
韩若壁嘴上不说,心里却道:总之,他敌得过你和‘火焰刀’。
黄芩道:“其实,只要精于苦练,那一成也未必不能赶得上。”
蓝诸冷冷地瞅向他,道:“练武练到那样高的境界,就是一成,也是穷尽一生苦练都未必能赶得上的。我自知修为已无法精进,难以结成‘内丹’,就一直有心求助‘外丹’,多方寻找能增益功力的奇珍异宝。后来,终于让我找到了一只‘尾火虎’,得到了‘尾火虎之心’。依照我对各类医书的研习,理论上,只要我吃下那粒以半颗‘尾火虎之心’制成的药,就可以增加一甲子的功力。多了那一甲子的功力,我相信,自己的功力不但未必在他们四人之下,还可能超过他们。”
瞪起好奇的眼睛,韩若壁道:“结果怎样?”
蓝诸捶胸顿足道:“结果就是我不得不苟延残喘,躲进这与世隔绝的毒瘴山里,而且连一个子嗣也留不下来。”
怔了半晌,韩若壁张大了嘴,道:“你中的毒,就是因为这个?”
蓝诸昂起头来,道:“我精通草药医理,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让我中毒?”
‘哈’了声,黄芩道:“这却是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了。”
韩若壁难以置信道:“可此种没有把握的事,你为何要做?”
蓝诸不平道:“谁说没有把握?”
韩若壁道:“你也说‘尾火虎之心’乃是世间至刚至阳之物,怎会想不到它阳火极旺,稍有不慎,便会阳毒侵体?”
几度沉哦,蓝诸微微颔首,道:“其实,我已经考虑到‘尾火虎之心’的阳火极旺,会令身体阴阳不调,阳极而阴衰,是以不但只用了一半来制药,而且在用药的同时,还辅以大量的、极为阴寒的‘太阴膏’调节自身,想以‘太阴膏’的阴气,来平衡‘尾火虎之心’的阳火。”
缓了口气,他继续道:“可惜,和‘尾火虎之心’的阳火比起来,‘太阴膏’的阴寒之气还是太弱了,是以我增加功力不成,反而中了阳毒。不过,也幸亏有‘太阴膏’帮助吊着性命,悬住了我最后一股阴脉,才虽然备受煎熬,却不至身死……直到寻到这处‘六阴绝地’,才得以舒服过活。”
二人听他所言,不免一阵唏嘘。
第20回:人力有穷难匹乾坤造化,生机未尽引发地火天雷
蓝诸向水潭边缘走去,任由身形缓缓融入那片浓浓的雾罩里,同时回头对身后二人招了招手,道:“过来这里。”
韩若壁只当没听见,自顾自转向潭边的另一处使他感兴趣的地方。
黄芩则依言,走到蓝诸身边。
感觉水面上的白雾颇不寻常,他想起此前熊传香说这里极可能存在更为阴寒的毒虫,不由问道:“那些雾气不会和山上的‘毒瘴’一样,都是些聚集在一起的小毒虫吧?”
隔着重重霾雾,望向对岸只剩下一点模糊影子的草木、石壁,蓝诸道:“它们和雪峰山上的那些小毒虫一样。”
黄芩迷惑道:“山上的毒瘴是灰色的,潭上的雾气却是白色的,分明不一样。”
点起一根红烛,驱散开周围的白雾,蓝诸道:“等它们飞进山里时,就是一样的了。”
黄芩越发不解,寻思了顷刻,道:“你的意思是,这片白雾是那些‘毒瘴虫’的幼虫?”
蓝诸点头道:“不错,等他们成熟后自会飞去‘雪峰山’上各处。”
紧走几步,黄芩来到潭边,俯身看向雾气缭绕,离迷不清的潭水,道:“原来‘六阴绝地’就是那些‘毒瘴虫’的出生之地。”
蓝诸道:“确切地说,‘流冰之泉’才是它们的出生地。不过,它们在这里也呆不长,等到月末长成成虫了,就会因为受不了这里的阴寒之气,一窝蜂地从我们来时的通道飞涌出去,离开‘六阴绝地’。”
黄芩道:“真要飞走了,这里不就没有‘毒瘴虫’了?”
蓝诸摇摇头道:“那时,下一拨幼虫也到了浮出水面,升腾上来的时候了。”
二人正说着,就听见韩若壁发出一声惊叹,道:“这水……确是奇了!”
原来,他已蹲在不远的地方,从潭里掬起水来。
闻言,黄芩立即到他身边查看。
蓝诸手持红烛紧随其后。
韩若壁站起,将手伸向黄芩。
黄芩低头瞧看,只见他的两只合拢的手里有一块冰正在渐渐融化。
那潭里明明只有水,哪里来的冰?
面对黄芩难以置信的表情,韩若壁深有同感,道:“我也想不到,只是随手捧了把水出来,却居然变成了冰。”
黄芩也蹲下身,从潭里掬了把水,眼睁睁地瞧着掌心里的水慢慢地结成了冰块,然后又因为手掌的温度而融化成一汪清水。
微微一愣神,他松了松手,清水便自指缝间漏出,滴落到了地上。
感觉手掌一阵冰冻刺骨,甚至有些发麻发痛,黄芩连忙在衣袖上蹭去了残留的水渍,匪夷所思道:“怎会这般?”
蓝诸走了过来,面有自得之色,道:“你们也瞧见了吧,这潭里看似流的是水,其实流的是冰,我初见时也是惊叹不已,才会花费心思替它取名为‘流冰之泉’。”
韩若壁半信半疑地卷起袖管,将臂膀探入近前的潭水里搅合了一会儿,道:“流的不是冰,真的是水,但这水一离开水潭,就变成了冰。”收回手,他冲蓝诸赞许一笑道:“叫它‘流冰之泉’倒也贴切。”
黄芩疑问道:“是不是这水有甚特别?”
就着衣袖,几下擦干了手臂,韩若壁道:“潭里的水应该是那条小溪自地下汇聚而成的,不该有甚特别。”
黄芩又疑问道:“难道是这水潭里有甚特别的东西?”
韩若壁向蓝诸讨来红烛,握于右手,轻巧地跳至岸边一块斜斜伸向潭面的岩石上。而后,他将身形探向潭面,伸长右臂,于空中尽量大范围地,前后左右试探着晃动手臂,以期驱散掉近前的一帘云蒸雾涌。
稍后,韩若壁俯身仔细地凝视着下面的潭水。
没有了雾气的影响,他第一次瞧得如此清楚。
不瞧则已,一瞧之下,韩若壁一阵心神恍惚,只觉这片失去了雾气笼罩的潭水莹静通亮,却又深不见底,犹如一片无尽的透明,让人感觉应该能一眼看穿,却又悄怆幽邃,无法看穿,竟象极了黄芩的一双眸子。
他愣了愣,回头冲黄芩笑道:“我瞧这‘流冰之泉’怎的和你的眼睛一般?”
嫌他这种时候还东拉西扯,黄芩只道:“别管我的眼睛,你瞧出什么特别的没有?”
韩若壁又锁起眉头,聚起目力,往深里瞧了瞧,道:“我能瞧得见的地方,什么特别的都没有。”
这时候,蓝诸道:“你两个别再折腾了,若是能瞧出什么特别之处,早些年我就瞧出来了,哪还轮得到你们。”顿了顿,他又道:“其实,天地造化之神奇,若非亲眼所见,别说是你们,我也无法相信。我想,‘流冰之泉’所在的地方应该就是‘雪峰山’上最为阴寒之处,也就是‘六阴绝地’的最中心,所以,再寻常的水到了里面,也会变得特别。”
转身,他又瞧向不远处埋了‘尾火虎之心’的小土堆,无限遗憾般道:“再想想啊,那可是能增加一甲子功力的好东西,却没能被我运用得当,所以浪费了。可惜啊可惜。”
回头,他又临望潭水,道:“当年我吃那颗奇药时,若是能在这‘六阴绝地’,辅以‘流冰之泉’的阴寒之气,说不定就成了。”
韩若壁跳下岩石,到他面前,道:“可二十多年前,你不就找到这地方了吗?为何不把剩下的半颗‘尾火虎之心’制成药,想法子吃下去?那样一来,虽然迟了些,但仍然可以如你所愿,增加一甲子的功力啊。”
‘嘿’了声,蓝诸涨红了脸,道:“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如果可以吃,我岂会憋在这么个鬼地方?怕是早跑到江湖上,找‘火焰刀’那老鬼显显功力、争回面子了!”
长长地唉叹一声,他又愁苦道:“其实,那次中毒之后,我已是阳极阴损之躯,根本没法循着医理用药,是以可不敢再冒险一试了。”
轻轻‘哦’了一声,韩若壁心头一动,暗想:我若是冒险一试,不知能不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
瞧他眼神飘忽,蓝诸立刻猜到了他动的心思,于是讥讽笑道:“莫要忘了,你练的是‘六阴真水神功’,‘尾火虎之心’可是至阳之物,你若吃下以它制成的药丸,功力能不能得以增加不好说,但削减体内原本的‘六阴真水’真气却是一定的。”
其实,更有甚者,蓝诸犬尾火虎之心’制药,为的是给自己吃,自是小心谨慎,花费了极大的功夫在制药上,然而结果尚且难以预料,而他的内力本来并非走的极阴极阳一脉,制药、用药时的种种计较,也都是以他习练的内力属性为基础,因此,韩若壁若是吃了那样的药下去,是好是坏,效果如何,可是难说得很了。
听他说的自有几分道理,韩若壁断了心思,转念又道:“如此说来,内力极阳的‘火焰刀’管天泰,若是得着了至阳的‘尾火虎之心’,岂非大有益处?”
蓝诸面容一阵扭曲,诅咒般冷冷道:“不知道,极阳遇至阳,把他烧死了也说不定。”
转脸,他望向一直不曾发表任何意见的黄芩,面露引诱之态道:“你想不想试一试?你若是想试一试,我可以把剩下的半颗‘尾火虎之心’制成药丸,给你服下。”
从韩若壁的伤势,他可以判定黄芩的内力虽然难以捉摸,但精深醇厚是一定的,且和他一样,走的并非极阴极阳的数路,若是拿来试一试,极可能会成功。
思忖了片刻功夫,黄芩道:“服下就可以增加一甲子的功力?”
听他似乎有点兴趣,蓝诸忙不迭的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你快决定下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黄芩犹豫了一下,道:“你因何要我一试?”
蓝诸笑道:“我自己是伤疤没好,不得不记着痛,是以不敢再试了,却很想找个机会在别人身上试一试。再者,那半颗心,埋着也是浪费了。”
黄芩道:“你有几成把握?”
蓝诸道:“虽然我很想拿你来试,不过也不能因此就骗你说有十成把握。”
黄芩心道:骗我说十成,也须我信才行。
迟疑了一下,蓝诸打包票般道:“五层把握是一定有的。”
肚里寻思了一番,黄芩终究摇一摇手,道:“还是算了吧,有现在的功力,我已经可以满足了。”
吹了吹胡子,蓝诸恨铁不成钢般‘嗤’了声,不屑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不思进取了!想当年,我可是想试就试。”咳嗽了一声,他又补充道:“那时候,除了‘太阴膏’什么也没有,哪象现下既有极佳的‘六阴绝地’,又有至寒的‘流冰之泉’,还怕得什么?”
黄芩道:“我怕万一不成,便要和你一样,困在这‘魇伏谷’里一辈子。”叹一声,他又道:“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不想过。”
蓝诸仍是不放弃,道:“以你的资质,应该没有万一。”
黄芩心意已决,道:“你权当我无福消受好了。”
愣愣地瞪了他半晌,蓝诸才无可奈何道:“可惜了……似‘尾火虎之心’那般强大的力量,居然只能一直埋在这里,无法为人所用,真正是暴殄天物。”
听他之言,韩若壁也生出了同样的心境。
黄芩却摇摇头道:“这世上,强大的力量多的是,天上的雷鸣电闪,地上的狂涛巨浪 ,无一不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但并不代表可以为人所用。就算似‘尾火虎之心’这般看似可以被人所用的宝物,也还得瞧有没有运用它的能力,否则一旦贸然尝试,只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听他说到‘惨痛的代价’时,蓝诸的心不由得一阵哆嗦。毕竟,对这‘代价’,他已深有感触。
韩若壁并不赞同,道:“若是不去尝试,又怎知有没有运用它的能力?怕只会永远心存敬畏,不敢冒险赌命吧。”
瞧他一眼,黄芩道:“真需要时,冒险也是要赌命的,可没甚用时,我可不想拿自己的命做赌注。所以,那是一种选择,也可以说,那是一种代价。”
转瞬,他又瞥了眼蓝诸,道:“大家来这儿,并非为了说服我吃‘尾火虎之心’制出的药,而是为他治伤。”
蓝诸讪讪道:“那是自然。”
之后,他留下了装带着百十来根红烛的包裹,令二人把其它包裹拿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取出里面的东西安顿好,再回来这里。
待到二人回来时,发现蓝诸已在‘流冰之泉’周围点上了一圈红烛。
因为红烛的驱逐功效,‘白雾’全逃往水中央去了,于是在紧贴着水面的上方,形成了一个硕大无比、浓厚无比的白色雾团,而近岸处的水域则变的一片清朗。
这情景真是奇妙极了。
蓝诸立于先前韩若壁站着的那块岩石上,临水而望,一脸的凛严之色。
见二人来了,他不放心地问道:“你们都是会水的吧?”
二人点了点头。
他又郑重道:“一般的湖泊水潭,水里近岸的地方尚有可以立足之地,但‘流冰之泉’不同,它形似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只要人一入水,近岸处便和中间一样深不可测。”
黄芩问道:“下去后我们要怎么做?”
蓝诸道:“小韩只要保持直立的姿势便可。而你必须一边踩水,稳定住身形,一边抱住他的双腿,将他尽量向上举,确保他的上半身,直至肚脐下的‘关元穴’露在水面以外,方便我隔空运针刺穴。当然,你也要保证他的双腿一直泡在‘流冰之泉’里吸收其中的阴寒之气,否则便会功亏一篑。这些,你二人能做到吗?”
韩若壁道:“我这里是没有问题,他那里才比较难办吧。”
黄芩点了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转向黄芩,蓝诸有些不确定道:“此种运针之法,我一天只能行一次,但一次大约需要两个时辰,且中途不能有任何差池。你全身都将泡在至阴至寒的‘流冰之泉’里,能支撑得住那么久吗?”
黄芩没甚把握,道:“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蓝诸绞起眉头,道:“当年,我也曾下去过,感觉底下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人往里面拉扯。因为那股力量,‘流冰之泉’里虽然不至于说鹅毛不浮,但树枝、木头之类的浮物到了里面,都会沉得瞧不见影子。是以,你踩水的力道、速度决不能同在一般水里相比,须得万分小心。”
黄芩道:“知道了。”
蓝诸道:“还有,你若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我或许来得及救出水面上的他,却未必来得及救你。”
黄芩‘嗯’了声。
蓝诸犹豫不决了一刻,又道:“此事关乎性命,帮不帮他,你就不需再考虑考虑?”
黄芩不耐烦道:“你这人怎的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
见状,蓝诸不再与他多言,转而对韩若壁道:“你需脱光了入水,我才好方便辨穴下针。当然,这样也更有利于你吸收‘流冰之泉’里的阴寒之气。”
韩若壁应了声,干脆利索地扒光了衣裤。
稍顷,他大模大样地来到水边,旁若无人地瞧望了一番四周景致,昂首放声吟诵道:“峭崖秀春草,水色凝烟光。赤身入寒潭,濯污又清扬。好啊好啊,正好下去洗个澡!”
黄芩瞧见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不着寸缕,却居然没有半点赧然,还大模大样地赋诗吟诵,顿时呆愣在场,无语相对。
就在这当口,韩若壁又回眸一笑,道:“你也脱了吧,不然上岸时套着一身结了冰的衣裤,不生病才怪。”
黄芩没说话,也没脱衣服。
蓝诸也帮着劝道:“冰化了也还是一身湿衣,很难弄干的。”
终于,望望韩若壁,又望望蓝诸,黄芩道:“不必了,到时我自可运功将衣裤蒸干。”
以内力蒸干衣服可不是件容易做的事,何况,黄芩还要以内力抵御‘流冰之泉’的阴寒之气,以及保持极快速地踩水动作,真到上得岸来时,也必是筋疲力尽,内力消耗殆尽,是以,他只是随便说说,当不得真。
知道他的话不过托辞,但他不愿脱,另二人也不便强求,只得就此作罢。
眼见着,黄、韩二人就要下去‘流冰之泉’,蓝诸又出言叮嘱道:“你们尽量离岸边近些。”
韩若壁笑而回道:“那是当然,知道你老眼昏花,不靠近些,万一刺错了我的穴位怎么成?我可不想成为你的针下之鬼。”
蓝诸摇了摇头,不愿与他打口水仗,抬手取下原本用来绾住头发的一根犀牛角一般,一头粗一头尖,五、六寸长短,金灿灿的发簪,任由花白的头发披了一肩。
发簪入手之时,他面上的神情立刻变得庄严肃穆起来。
韩、黄二人知道,那才是他最为得意的金针。
‘流冰之泉’中,彻骨春寒般的潭水淹没至黄芩的肩膀处。他将韩若壁的双腿紧紧环在胸前,不停地以双脚踏水,以期将韩若壁的身体托出水面多一些。
初时,考虑到潭水虽然冰冷扎骨,但还不至于熬受不住,黄芩为了节省精、气、神,并不曾运用内力抵御蕴含在水里的阴寒之气。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额头居然开始出汗,而且全身发热,似乎还有一种颇为离奇的、流汗的感觉,不免暗里心惊。
在水里,他没法弄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流汗,但身体发热的同时,他的四肢却愈渐发冷,腰、膝也开始隐隐酸软。虽然他不知道这是阴火攻心,虚阳上浮,上热下寒的阳虚症状,但也心知不妙,当即意识到‘流冰之泉’的厉害,继而聚起全身功力,与之相抗。
岸边,那块岩石之上,蓝诸身形舞动,红袍翻飞,白发飘扬,手中那根粗长的不似金针的‘金针’上下纵横,左右旋转,一时金芒耀眼,一时黯淡无光;一时射出重重针气,犹如河沙里的金粉,千点万点,同时刺向韩若壁身上各处,一时又凝成一道强劲的金光,专攻一处。
韩若壁则奇热奇冷不定。
就见他时而通体泛红,呲牙咧嘴,大叫出声,真如被烈火焚烧一般痛苦;时而又哆嗦轻颤,闭目垂首,低声呻吟,似是落入了冰窟雪海之中,但不论怎样,他都保持着直立的姿态,以便让蓝诸的针气医治伤势。
这一刻,令黄芩头痛不已的已不再是潭水的阴寒了,而是那股来自潭底深处的强大吸引力。不知为何,那股吸引力越来越大,他知道,自己全身的肌肉只要稍有放松,脚下踏水的速度稍有减缓,就会稳定不住身形,被那股力量吸了下去。因而,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与那股力量抗挣上,完全顾不上关注蓝诸是怎样以金针替韩若壁医伤的了。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只听得岸上传来蓝诸一声乍雷般地吼叫:“成了!”
与此同时,两道闪耀着异芒的针气直冲向韩若壁的‘膻中穴’和‘关元穴’。
受此一击,韩若壁‘啊’了一声,身形一松,腰膝一软,便再也支撑不住,面朝下,扑倒在了‘流冰之泉’里。
一时不防,黄芩只得赶紧松开原本环住韩若壁双腿的两手,手忙脚乱地欲把人捞起来,却因为韩若壁全身上下未着片块衣物,过于湿滑,而失手了好几次。
终于,黄芩将他打横抱起,却见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双目紧闭,牙关咬合,似是晕死了过去。
怕他昏迷时呛进过多的潭水,等不及上岸再待处理,黄芩想也没想,低头张嘴,舌尖用力一顶,撬开了韩若壁的牙关,硬是一口真气给渡了过去。
他希望韩若壁得了真气的支持,能马上醒过来,就可以咳出呛进口鼻里的潭水了。
双唇相触之际,黄芩骤然感觉一片激冷。
原来,附着在韩若壁唇上的潭水已变为一层薄冰。
但很快,温热的嘴唇便把它融化了。
紧接着,黄芩心头一惊。
薄冰下的唇,竟比火焰还要热烈、还要灼人。
这似乎不该是晕死过去的人的嘴唇。
一冷,一热的变化是如此的激烈,令他生出了一种来自心底的、最原始的留恋,是以一口真气渡完了,也没能舍得移开双唇。
就在这时,韩若壁那双原本紧闭着的眼睛,‘忽’地睁开了,眼波里还带着一种心满意足、偷偷摸摸的窃笑。
黄芩顿悟:他是装的!
说时迟,那时快,韩若壁一把用力抱住黄芩的脖子,就着那两片轻贴在自己唇上的、微微开启的嘴唇,伸出舌头,以直捣黄龙的气势,突入黄芩的嘴里,饥渴地舔食了一圈。
他早已百爪挠心,情难自禁。
黄芩僵了僵,头一热,心一乱,便忘了踩水。
二人的身体直坠了下去,如同两张绞缠在一起的渔网,原本尚在惊涛骇浪中挣扎飘摇,蓦然间却被卷入了漩涡,势将没顶。
‘流冰之泉’浸透了他们的身体、发丝,冷得仿佛刚刚融化的雪水,却分不开他们的身躯。
唇齿相连,相拥相抱的他们,被彼此间浓烈的情绪、欲望所侵蚀着,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只能感觉到一片热得如烫酒,烈得似火烧般的情怀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任是怎么样的冰雪水也冷却不了,浇灌不熄。
没有缠绵悱恻,没有九曲回肠,有的是万箭穿心般的刚厉、冲击。
是对,是错?
是生,是死?
是自己,是别人?
是拥有,是失去?……
去他的!
这时刻,黄芩什么也不想了,只想放开所有的一切,长驱直进,和眼前这个男人狂放驰掣、痛快淋漓地爱一场,哪怕只这一场就死,哪怕黑白颠倒,天翻地覆,哪怕山崩地裂,乾坤逆转,也不算白活了一世。
这一刻,就好似戈船飞渡,铁马长驱,雷电为之恍惚,甘霖为之注焉!
这是狂飙追逐上叠浪!
更是天雷勾动了地火!
这一刻,黄芩是豁出去了。
忽然间,他发现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
……
待黄、韩二人再次露出水面时,仍是相拥相抱,唇齿纠缠之态。
岸上,蓝诸一声轻叹,道:“如此医伤总还要有个七八次,若每次你二人都要上演这么一出,却叫我说什么才好?”
尽情尽性的一吻终了,韩若壁撒开黄芩,笑道:“不知说什么才好,便闭上嘴休要说话。”
到了岸上,黄芩默不作声地放下韩若壁。
韩若壁站定后,以舌尖舔过嘴唇一圈,嘻嘻笑道:“黄捕头,你可是从我这儿学去了不少花招,何时交学费与我?”
抿了抿嘴唇,黄芩红了脸,虚张声势道:“谁说是从你那儿学来的。”
韩若壁故意夸张地挺一挺腰,哈哈笑道:“无妨,下次我再多教你一些好了。”
瞧他现在的神气模样,似乎这次的医治算是成功了。这时候,黄芩才感觉身体有些发虚,倦殆地笑了笑,扭头跑去洞口处生起了一堆火,脱下衣裤,精赤着上身,一边休息,一边烤干身体、衣袍。
真气耗尽,累的汗湿衣裳的蓝诸见到有火烤了,不声不响地跃下岩石,走至洞口,坐在了火堆前。
韩若壁擦干身体,穿上衣裤,裹了外袍后,也坐了过去。
歇了一阵,蓝诸去山洞里拿了些干粮出来,与二人分食。
大家边吃边聊起来。
吃食的当中间,蓝诸老拿眼睛瞟韩若壁。
韩若壁见状,问道:“你老瞧我做什么?”
蓝诸道:“小韩,我怎么瞧,怎么觉得你本该是个讨女人欢心的风流种子,不象是喜欢男人的。”
韩若壁讶然笑道:“莫非你忘了之前听墙根听到了什么?”
蓝诸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一度怀疑那一次是你二人故意做戏给我听的。”苦笑了一下,他又道:“不过,见到刚才的那一幕,我确信你们不是做戏了。”
韩若壁捉摸不定地笑了笑,道:“也许是另一场好戏也说不定。”
他不喜欢被人看透。
瞄了眼黄芩,蓝诸凑到韩若壁耳边,小声道:“老实说,你有没有动过喜欢女人的念头?”
韩若壁哈哈笑了一阵,毫不掩饰道:“在他之前,我一直是喜欢女人的,而且喜欢的程度不比你少。”
见他并不在意被黄芩知道,蓝诸也放开了嗓音,‘哈’了声,道:“原来你是‘能’喜欢女人的。“之后,他又感慨道:“是啊,女人多好啊,各式各样,多姿多彩,我游戏其间快一辈子了,总也没个够。”
瞧向似乎在一心一意吃食,无暇顾及他们的黄芩,韩若壁叹息一声,道:“女人的确是好,只是没有他那般好罢了。”
蓝诸实在不理解,忍不住问道:“他哪里好了?”
韩若壁道:“女人的多姿多彩我总能看透,可他的简单直接我却怎么也看不透。”
蓝诸笑道:“女人的多姿多彩我虽然能看透,却总也看不够。男人嘛,不看也罢。”
这时,黄芩似有意似无意地抬头瞧了他一眼。
转头打量了一番黄芩,蓝诸面露惋惜之色,道:“要我说,你虽然不招人喜欢,但也是堂堂男儿,不能喜欢女人,却是可惜了。”
黄芩淡淡道:“你怎知我‘不能’?”
很显然,对于蓝诸的‘不能’理论,他心下大为排斥。
蓝诸凑近韩若壁,讶然道:“难道他和你一样,也是‘能’喜欢女人的?”
韩若壁心头一阵不快,打了个哈哈,道:“沾上我,却是叫他能,也变成不能。”
以极聚穿透性的目光射向韩若壁,黄芩道:“你能不能喜欢女人?”
韩若壁理所当然道:“我自然是能的。”
黄芩道:“那么,我为何不能?”
韩若壁一时无言以对。
瞧他二人似是较上了劲,蓝诸笑一阵,道:“既然你们都是‘能’的,那小韩出去以后,倒该同那位苗人姑娘亲近亲近。”
黄芩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直言道:“又不需找她医伤了,为何还要亲近亲近?”
蓝诸道:“就算医好了伤,他想要完全恢复功力还需待一年半载,可是,如果能和那位炼白蛊的姑娘‘亲近亲近’,行双修之道,借助她肚内白蛊的阴寒之气,那估计十天半月,即可恢复如前了。”
听言,黄芩愣了愣。
脑筋一转,他道:“若为阴寒之气,不如叫他在‘流冰之泉’里多泡几日好了。”
没想到黄芩会想出这么个法子,蓝诸讶然笑道:“想法虽然挺好,不过并不可行。因为,等他的伤好以后,便不再需要这样的‘阴寒之气’了,再泡在‘流冰之泉’里,只怕会有害无益。”
见黄芩冷硬的表情里隐约有几分懊丧之态,韩若壁顿感有趣,于是挑了挑眉毛,故意啧声道:“女人里,那位熊姑娘也算特别了。”
蓝诸应道:“对付特别的女人,自然要用特别的手段。她能不能帮你,全看你的手段。”
韩若壁斜了黄芩一眼 ,见他脸色已有些发黑,两手一摊,无奈道:“就算我有手段,可那位熊姑娘似乎对我没甚好感。”
蓝诸讶然笑道:“怎么会?女人嘛,不管多特别,不爱你的钞,就爱你的俏,不爱你的俏,也爱你的才,你有钞有俏有才,只要不是个银样蜡枪头,还怕她不爱吗?”
韩若壁不再理他,而是眼波暧昧地冲黄芩歪嘴一笑,道:“枪头再好,闲置得久了,也是要生锈的。”
黄芩听言,皱了皱眉头。
韩若壁索性粘了过去,嘻笑道:“你打算到何时才让我拿出来,‘上阵杀敌’?”
听他在人前说话如此露骨,黄芩颇不习惯地一把推开了他。
蓝诸一拍脑袋,道:“适可而止吧,你两个大好男儿不是真想一直搞这一套吧?那可是条断子绝孙的路啊。”
黄芩没说话,只是恶狠狠地啃了口手里的粑粑。
韩若壁又坐回原地,瞪一眼蓝诸道:“你没搞这一套,不也断子绝孙了。”
话说到了蓝诸的痛处,令得他含糊地咕噜了一声后,立时瘪了下去。
忽尔,黄芩道:“你们可有人懂苗语?”
蓝诸道:“我懂,怎么?”
黄芩将那日熊传香在彝寨第一次以苗语说的话,以及安苏其的回答学说了一遍后,道:“这是什么意思?”
蓝诸呵呵笑道:“你的口音真是怪异,不过幸好我还能听得懂。一个问,你家侄儿的伤势如何,并要求对方以苗语作答。另一个说伤势很重,昏迷不醒。”
黄芩又将熊传香第二次以苗语对安苏其说的几句话复述了一遍,道:“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蓝诸道:“这几句话的意思是:无论那个人问你什么,你都不可称了他的心意。否则,你侄儿的伤势我一定医治不了。”
紧接着,他道:“这些话好生奇怪,你从哪儿听来的。”
黄芩嘴上敷衍道:“没什么。”心里却气恼地想:果然是她做的怪!因为我没能及时兑现承诺,便想法坏我的事,那苗女当真不是省油的灯。
他哪里知道,熊传香并非为了没能及时去‘金碧山庄’才阻他的事,而只是为了他一句小瞧人的话,记恨下了。
不过,现下既然不再需要‘月华珠’替韩若壁医伤,黄芩也就不想过多纠结了。
韩若壁却似听出些门道,于是问他道:“你的这些话,是不是和熊传香有关?”
黄芩只道:“现在已没甚关系了。”
韩若壁又问蓝诸,道:“你不愿领熊传香进来这里炼蛊,可是还有其他意图?”
蓝诸装傻道:“我只是不希望别人进来这里,能有什么其他意图?”
韩若壁心中暗笑,嘴上道:“比方说,她的蛊若是炼到了绝顶境界,就不必再进山炼蛊了,你的‘火梨子’也就少了一个大买家了,你就要少挣无数银钱了等等,诸如此类的。”
轻蔑地瞧他一眼,蓝诸道:“你以为自己是属蛔虫的?”
韩若壁笑道:“难道不是?”
蓝诸扔下手中的吃食,道:“熊传香若是炼出了绝顶的蛊王,就不怕山里的毒瘴了,我担心到那时,她可能对我构成威胁。所以,不是银子的关系。”
他虽然卖‘火梨子’挣银钱,但至少没有‘火梨子’的人进不了‘雪峰山’,他也不希望有某个人可以似他一般随意进去山里任何地方,包括他的‘魇伏谷’。这关系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却是事实。
已是日落时分,眼见头顶上狭长的天空布满了如胭晚霞,三人不再闲聊,收拾了一番,进到山洞里各自歇下了。
之后的几日,蓝诸每日都会让黄、韩二人下去‘流冰之泉’,依着前面的法子替韩若壁运针一次。韩若壁的伤势的确越见好转,寒热之症也消失了。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转眼间八日已过。
这日一早,蓝诸替韩若壁仔细诊断了一番后,连跳带笑,得意忘形道:“哈哈哈,你的旷世奇伤已被我医好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什么事能令他这般兴高采烈了。
明知他说的不假,韩若壁仍旧笑而发问道:“真的?”
蓝诸拍着胸脯,道:“不信?你提聚真气试试!”
表面上是依他所言,实际上则是韩若壁想自己试试。他盘膝坐在地上,将真气运转了一个周天后,站起身,抖手震臂,‘呛’地一声拔出了多日不曾出鞘的宝剑‘横山’,高举过顶。继而,他运起‘六阴真水神功’。
顷刻间,只见剑身周围笼上了一层冷气逼人的白雾,剑上光华时明时暗,闪烁变幻不定。
不一会儿,韩若壁收了神功,微有遗憾地想:瞧目前的样子,我的功力才只恢复了五成不到。莫非真如蓝诸所言,想要完全恢复,须得一年半载那么久?
不过,这点担心很快就被重伤初愈的喜悦湮没了。
他并不知道,现在他感觉恢复了五成功力,只是得益于在‘六阴绝地’里,若是到了外面,恐怕就只剩下两三成了。
见他已能动用内力,黄芩喜不自胜,上前道:“你的伤,真的好了!”
韩若壁嘿嘿笑道:“你也算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吧。”
黄芩道:“我从没把你当包袱看。”
韩若壁道:“我知道。我是说你不用整天想着替我医伤了。”
黄芩笑道:“那倒是。”
他的嘴角处现出了两点凹陷的梨涡。
这是连日来,他第一次展露笑颜,韩若壁瞧在眼中,不禁一阵迷离沉醉。
发觉他二人眼中只剩下了对方,再无旁人,蓝诸怕又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识趣的三步并两步跑进了山洞里,先行收拾东西去了。
可惜,一阵对视之后,什么也没发生。
定了定神,韩若壁似有所想,慢悠悠道:“其实,这次受伤于我而言,不但感触良多,还有那么点浴火重生的意味。”
黄芩听不明白道:“浴火重生?”
韩若壁思潮浪涌,斟酌了片刻,道:“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好像凤凰涅磐一般。”
黄芩明白了一二,道:“你是说从痛苦中获得了新的感悟和启发?”
韩若壁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总之,经历过这一次,以后任何绝境,我都可以从容应对。”
他又两眼放光,兴奋道:“你知道吗,鸟儿若不自焚,就不可能变成凤凰。”
黄芩撇了撇嘴,道:“我不想沷你冷水,可鸟自焚以后,是变不成凤凰的,只能烧成灰烬。”
被他这么一说,韩若壁顿有一种灰头土脸之感。
黄芩继续道:“鸟就是鸟,从来也变不成凤凰,能从涅磐里重生的,本来就是凤凰。以火自焚,只不过是凤凰的一次磨砺而已。”
脑筋转过一个弯,韩若壁又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这不等于夸我是凤凰嘛。”
黄芩也笑了。
笑意渐收,韩若壁道:“这样的话,女人不会对我说。”
黄芩道:“不要拿我和女人比。”
韩若壁含笑摇头道:“我没法拿你这样一个把一腔热血藏在心里,外面包上一层冰霜,让它瞧上去象是冷血一样的男人和女人比。你做的事,女人不会做。”
转脸,他甩一甩头发,迫不及待道:“我们还是快些下山去吧。”
瞧他迫切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黄芩道:“也好,那个熊姑娘还在等着我们领她去‘金碧山庄’。”
心里,他想,这些事了了之后,我也该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
对于承诺熊传香的事,韩若壁却好像并不太关心,只道:“如果碰上她再说吧。”
说着,二人便往山洞找蓝诸去了。
蓝诸自然也巴不得早些回去见他的五个婆娘。
于是,三人麻利地收拾好行囊,照原路返回‘魇伏谷’了。
第21回:送人头穷凶极恶施恐吓,遇玩伴侨居他乡为人妇
申时,一场小雨刚过,迷离的瘴气中绿树成萌,积翠凝蓝,置身其间犹入仙境,别有一种神秘、恬静之感。这时辰,可算是一日间‘魇伏谷’里最好的时光了。
来到家门前,只见周围一切如常,没甚异样,可不知为何,蓝诸却感觉与平日不同,总像是少了点什么,但到底少了什么,仓促间他又无法确定。
左顾右盼了一阵,他终于确定了,皱起眉,‘咦’了声,自言自语道:“怎的没有声音,难不成她们不在前院?”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五个女人自然比一台戏还要热闹,是以凑在一起时,是绝对没法子保持安静的。而以往这时候,‘百花露’、‘罗汉果’、‘相思子’、‘灯心草’、‘阿芙蓉’都会聚集在前院里或休息聊天,或追逐嬉戏,那没完没了的吵闹声早就传到院墙外老远去了,可现在却一片静谧,听不到半点声响,颇不寻常。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继而,蓝诸思疑不定地抬手推门,心想,也许是她们恨自己多日未归,害她们记挂,思念之余不免有些着恼,才在发觉自己回来后,联合起来故意不作声,只为吓自己一跳,作为报复?又或者缺了自己坐陪,她们意兴懒散,整日闷在屋里,没兴致出来玩耍了?果真如此,倒不过虚惊一场,推门进去后,数落她们几句也就罢了。
可是,这一推之下,只听得‘当’的一声,门钹轻撞了一下门板,那扇关着的门,却并没有被推开。
‘魇伏谷’里向来没有外人,不需提防什么,因而庄院的那扇门表面上是紧闭着的,可实际上从来不曾上锁,只是虚掩着,和低矮的院墙一样形同摆设。可是,现在,它却被从里面锁上了。
这又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蓝诸只觉身上一冷,心里泛起了一种不祥之感。
他一边僵立在门口,一边忍不住想:不好,家里出事了!
一念至此,他有些慌神了。
想着,蓝诸回头,狐疑地看向身后二人,本意是想同他们交换一下意见,却见黄、韩二人早已奔至不足一人高的围墙下,身形一展,先后跃进了前院里。
看来,他们也瞧出事有蹊跷,已等不及多说,先行进去查看了。
见了他们的反应,蓝诸这才警醒,懊恼地用力跺一跺脚,如油浇火燎一般跟着掠进了院墙内。
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丝极为怪异的念头:虽然自己已退隐二十多年,可之前也曾笑傲江湖数十载,处变的经验怎么说也该比这两个小子丰富多了,可今日遇事的反应竟及不上他二人,莫非是老了?
还是怕了?
也许,怕了正是因为老了。
有时候,人不服老是不行的。
三人进到院内,只见浓浓的毒瘴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棵樟树一如往常静悄悄地挺立着。
愈发觉得有问题,黄、韩二人立刻往织房、客厅分头查探而去。
感觉周围的空气好似要凝结起来,蓝诸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转眼,他撒开大步,疾风一般奔向‘阿芙蓉’的屋子。见屋里没人,他又一面奔出来,一面大声呼喊道:“‘阿芙蓉’、‘百花露’、‘罗汉果’、‘相思子’、‘灯心草’……你们……”话还没有喊完,就见黄芩从一间织房里探出头来,道:“她们没事,都在这里。”
转眼,‘罗汉果’和‘阿芙蓉’已提起裙角,慌不迭地从黄芩身后窜了出来,急急向蓝诸这边奔来。
蓝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笑着一左一右环住投怀入抱的二名妇人,假意嗔怒道:“老爷的心都快被你们吓出来了,以后切不可这般捉弄老爷。用这种法子躲迷藏,老爷可是要生气的!”
这时,单独奔进客厅里的韩若壁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
转头,他瞧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竹篓和一个土灰色的包裹。
他正打算上去一窥究竟,就听得黄芩在外面唤他,于是调头走了出来。
感觉怀抱中的两人似在微微颤抖,蓝诸疑惑不解地稍稍放开她们,道:“你们怎么了?”
‘罗汉果’的双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抖抖霍霍道:“刚才听见敲门声,我可吓死了,以为是那个凶人又来了,幸好是老爷回来了。”
‘阿芙蓉’的眼角隐有泪光闪现,不知是真被吓着了,还是借机装样。她一边拍着波涛汹涌的胸脯,一边气喘不迭道:“是啊是啊,先前我一颗心儿‘扑通扑通’地狂跳,直到看见进来的是黄公子,又听见了老爷的声音,才安下心来。”
感觉不对劲,蓝诸知道必定有事发生,沉声疑问道:“什么凶人?我不在的时候,谷里来了什么人?”
提到来人,‘罗汉果’和‘阿芙蓉’俱是面露惊恐不已的神情,结结巴巴了起来。
这一刻,‘灯心草’也走出了织房,慌慌张张地上前帮腔道:“你们走后才两天……就来了个……凶人。”
原本躲在里面的‘相思子’和‘百花露’,也跟着她步出织房。
不知什么原因,‘相思子’娇小的身材变得更窄了,原本满月一样的脸庞也凹陷了下去,瘦的眼珠子都有些突出了。
见另几人都怕得不行,‘百花露’镇定道:“那人的确很可怕,但既然老爷已经回来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相思子’咬牙,又恨又怕般道:“那人前后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只是表现得凶恶粗鲁,倒还罢了,可第二次……第二次……他,他真是个恶魔……“说到这里,她将颤抖不已的手指向客厅,竟是没法说下去了。
‘灯心草’过来和她依偎在一起,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以示安抚。
‘百花露’接茬道:“那人第一次来时,先说要找‘金针’。”
说着,她睨了眼黄、韩二人,道:“上次这两位公子来时,也曾以‘金针’称呼老爷,所以我们知道,他要找的人就是老爷。”
其实,不管怎么称呼,能费力跑到‘魇伏谷’找人的,除了找蓝诸,也不会有别人了。
皱了皱眉,她继续道:“‘相思子’实话告诉他说,老爷进山里办事去了,这段日子不在家,可他蛮横得很,硬是把每间屋子挨个儿搜了个遍,见找不到老爷,才罢休了。我们几个女人没甚本事,自然是拦他不住。”
对那人的行径,蓝诸听得极为光火,压抑住迸发的怒气,道:“他找我做什么?”
‘百花露’道:“后来,他说了,是带着银子来买药的。”
蓝诸恶声恶气道:“带着银子就了不起了?!这般无礼之人,鬼才卖药给他!”
瞧了眼‘相思子’,‘百花露’微微点头道:“正是嫌他目中无人,行事霸道、不讲理,‘相思子’才故意对他说,我们不知道药在什么地方,只有等老爷回来后,才能卖给他。”
‘相思子’激愤道:“不错,我当时就是看不惯他那副飞扬跋扈的德性,才不愿把药卖给他……“她的情绪极为激动,竟有些控制不住声调,因而声音听起来颇为怪异。
转念间,她又神色萎靡了下去,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肉,口中嗫嗫嚅嚅道:“怎知……怎知……”
‘灯心草’面色怜惜地用力搂了搂她的肩,阻止她说下去,道:“老爷也说‘鬼才把药卖给他’,可见换成老爷,也和你一样不愿把药卖给那人。你没法未卜先知,后来的事又如何预料得到?现下就别想太多了。”
韩若壁大为好奇,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百花露’道:“后来,那人恶狠狠地警告我们说两天后会再来,到那时,老爷最好已经回来了,否则,他定叫我们不得好过。”
那之后的两天,蓝诸自然是没法回来的。
黄芩轻轻摇一摇头,道:“那人当真来者不善。”
想到事情已过去多日了,可眼前的妇人们的脸上或多或少,仍存有几分惊怖之色,韩若壁料想那人定是有些手段,想必已经达成了目的,于是口中问道:“他再次来时,你们可是把药卖给他了?”
‘百花露’无奈地点了点头,道:“那人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们哪里敢不卖给他。”
除了恼火以外,蓝诸对那人还十分生疑,心道:他能进来‘魇伏谷’里,定是吃了‘火梨子’的。同时,他暗里将这些年来从他手里买到过‘火梨子’的江湖强梁,在脑内筛过一遍,却并没有一个能有如此强横霸道的气焰的。
韩若壁并不为然,道:“真正可怕之人我见过不少,可你们说的那人,听起来似乎不过是凶蛮了一些。”
心里,他想:可能是这些妇人久居深山,少与人交往,见得人太少,因而容易受到惊吓,言过其实了。
‘百花露’将目光转向客厅方向,道:“他第二次来时,带着一个竹篓……“韩若壁点头道:“适才我进去厅里时,是瞧见桌上多了个竹篓。里面装的什么?”
‘百花露’没有说话,领头向客厅走去。
众人跟在她身后。
黄芩边走,边心道:没想到这五名妇人中,竟是她最为镇定不惧,以前可没瞧出来。
到了客厅,‘百花露’径直行至桌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掀开了竹篓上的草盖。
顿时,一股浓烈的恶臭从里面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里,一时间充塞口鼻。
‘百花露’面无表情地捂住口鼻,嗡声嗡气道:“第二次,他带了这颗人头来。”
蓝诸、黄芩、韩若壁听言俱是凛然一惊,匆忙上前瞧看。
可能是放置的时间长了,里面的人头已开始腐烂。
另四名妇人只驻足原地,如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
想来,此前她们必定已然瞧看过了,恐怕还因此做了噩梦,是以不愿再次触及。
蓝诸面色沉凝,手扶竹篓,仔细瞧看了一番那颗已经有些面目难辨的人头。
良久,他道:“这是‘大坳村’里采药的丁四哥。”
他记得,多年前丁四哥曾经从他手里买走过两粒‘火梨子’。
不待别人说话,他严然道:“我明白了,那人定是杀了丁四哥,抢了他的‘火梨子’吃下,才能找来我这‘魇伏谷’里的。”
一指竹篓旁边的包裹,‘百花露’微有心悸般道:“里面是那人拿来买药的一百两银子。那人说,他行事向来先礼后兵,这脑袋的主人不答应把‘火梨子’卖给他,他便割下了这人的脑袋,当然,也拿走了他的‘火梨子’。所以,如果我们不把药卖给他,他也会依样割下我们的脑袋。”
‘灯心草’秀眉微蹙,插嘴补充道:“那人还说,之前,他已花费了五十两银子从丁四哥那里买到了一粒‘火梨子’用以进山,可没想到还要跑第二趟,所以回去后又找到丁四哥,想再以五十两银子买他一粒‘火梨子’,可丁四哥说自己只剩下一粒了,要存着保命,如果五十两卖给他,下次向老爷买进时,价格怕要超过一百两了,是以怎么也不肯卖。丁四哥又好心告诉他,其实一粒‘火梨子’可以支持三天三夜,因此,就算他两天后要再跑一趟‘雪峰山’,只要能在天黑前下山,便没有问题。可那人根本不听,硬是把人杀了,抢下了第二粒‘火梨子’。”
当然,那人的说法自然与她不同,但内容大抵相差不大。
忽然,黄芩道:“若为抢下第二粒‘火梨子’,他只消制住丁四哥便可,但却痛下杀手,足见为人之歹毒,用心之险恶。”
‘相思子’颤声道:“不用杀人的时候也杀人,那人实是凶残到了极点。”
‘灯心草’道:“此种一味蛮横逞凶,随便杀人的恶徒,当真粗鲁、可恨!”
黄芩道:“可恨是真的,粗鲁倒是未必。”
他以为,仅是从那人随手杀了原本不必杀的丁四哥,割下脑袋来用以恐吓一事,便可瞧出那人也许表面粗鲁,可内里必是个心思颇深的厉害角色。否则,他因何不直接在‘魇伏谷’里随手找个妇人下手杀了,那样一来,杀鸡儆猴的效果岂非更好?可他并没有这么做,自然是考虑到丁四哥不过是个采药的,凶性起时,杀了就杀了,没人能把他怎样,可蓝诸怎么说也是上一辈的五大绝顶高手之一,若是和他结下很深的梁子,总是没甚好处的。
同‘阿芙蓉’站在一起的‘罗汉果’小声埋怨道:“若是他第一次来,‘相思子’不从中作梗,老实将药卖给他,兴许丁四哥就不用死了。”
‘相思子’嘶声争辩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的吗?”
‘阿芙蓉’也掺合进来,道:“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丁四哥总是死了,而且还死无全尸。”
‘灯心草’怒道:“你们说这种话,是嫌她这几日还不够自责难过的吗?!”
眼见二边就要争吵起来,蓝诸一挥手,喝道:“都别吵!”
他很少这般严肃。
另四名妇人听见,均收了声。
蓝诸拾起那个竹篓,沉声道:“你们等我一会儿。”说罢,转身离开了客厅。
想必,他是将丁四哥的人头拿去别处了。
屋内的恶臭味慢慢消失了。
很快,他回转来,对‘百花露’道:“那人要买什么药?”
‘百花露’‘啊’了声,道:“‘太阴膏’。”
听言,蓝诸面沉似水,道:“他有没有说明姓甚名谁,身份来路?”
其实,若是知道,五名妇人定是早就说了。
‘百花露’摇了摇头。
蓝诸又问道:“他什么长相,多大年纪?”
‘百花露’答道:“他身量高壮,一张大饼脸上生了一对凶光毕露的铜铃眼,狮鼻阔口,还留着两撇八字胡。年纪最多四十出头。”
黄芩‘咦’了声,道:“八字胡?”
最近,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长着‘八字胡’的男人了。
‘百花露’不明所以地冲他点了点头。
停了一瞬,她一拍前额,道:“哎呀,我怎么给忘了,那人还在后院的石桌上刻了东西,说是留给老爷回来后瞧看。”
感叹了一声,她又道:“到现在,我仍是不敢相信有人能用手指头在石头上刻东西。”
若有所思地伫立了片刻,蓝诸先吩咐婆娘们各自离去,后又招呼黄、韩二人,道:“走,一起去瞧瞧!”
三人匆匆来到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土陶药罐、晾晒着各类草药的后院里。
后院中央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来到石桌前,蓝诸低头瞧看。
只见,原本光滑可鉴的石桌中央被新刻上了一个标记。
这个标记的样子颇为奇特,中间直直的一道竖线,左右两边各上下排列有两个圆圈,上面的圆圈较小,下面的圆圈较大,就好似“8|8”模样。
如果真是凭借手指刻上去的,那人的指力之强当真可透砖石,令人称奇。
蓝诸脸色骤然一变,口中惊道:“竟然是他?”
韩若壁好奇道:“他是谁?”
没有直接回答,蓝诸指着那个标记,道:“你瞧这个象什么?”
韩若壁横竖瞧了半天也没瞧出来,嘟囔了一句,疑道:“怪模怪样的,到底象什么?”
一旁的黄芩冷不丁道:“我瞧着象蝴蝶。”
赞许地看他一眼,蓝诸道:“说的不错,这就是‘孤飞一蝴蝶’夏辽西的记号。”
韩若壁惊了惊,道:“‘孤飞一蝴蝶’?难道,他是三针里的‘蝴蝶针’?”
听他这么一说,蓝诸倒有些糊涂了,问道:“哪里来的‘三针’?”
表示理解地微微点了点头,韩若壁道:“你已退隐江湖多年,自是不知道一钱,二圈,三针的名气。‘一钱,二圈,三针’说的是当今江湖上六个使暗器的绝顶高手。‘三针’分别是‘百里见秋毫’的‘秋毫针’,‘孤飞一蝴蝶’的蝴蝶针,以及‘漫天皆落雨’的落雨针。”说罢,他颇有含意地扫了眼黄芩,因为,‘秋豪针’已在高邮被‘爆裂青钱’的黄捕头毙于的一把形似匕首的飞刀之下了。
黄芩没甚反应。
‘咦’了声,蓝诸轻笑道:“没想到夏辽西现在已这般有名了。”
黄芩问道:“你知道他叫夏辽西,可是认识他?”
一般的江湖人并不知道‘蝴蝶针’姓甚名谁。
蓝诸道:“说起来也不算认识,只是有一面之缘而已。”
韩若壁道:“你三年才出一次山,何时与他有一面之缘的?”
见他误会了,蓝诸摇手道:“和他见面时,我还在江湖上叱咤风云,而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罢了。”
韩若壁恍然,道:“那可是很早前的事了。”
蓝诸道:“是啊,那时我刚得知索岳尔济山的极寒之地有‘尾火虎’出没,大喜过望,急着要往那里赶。就是在那时,夏辽西找到了我,自报门户,要以他的‘蝴蝶针’与我比拼。他这么做,当然是为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出人头地。”
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回忆起当年在江湖上的无限风光,道:“当时,胜过‘金针’,是多少想要一战成名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韩若壁顺水推舟般夸他道:“那是当然,能医我这样的旷世奇伤,除了‘金针’,又有谁可以做到?“蓝诸纵声长笑,道:“我的‘金针’,可以医人,更可以杀人。”
黄芩道:“后来,你同他比拼没有?”
蓝诸答道:“是个人跑来找我比拼,我就答应,那不是有病嘛,就算一针能解决掉一个,也是要活活累死的。不过,夏辽西颇为难缠,老是跟着我,为了打发他,匆忙之间,我只得同他定下约定,说半年后在南昌府的‘腾王阁’附近公平比斗。他虽然不情愿,但也无计可施,临走前,为了令我不能小觑他,显露了一手功夫,以手指在树干上刻下了刚才的‘蝴蝶’标记。不过,那以后我一心想以‘尾火虎之心’制药,便将与他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自然也不曾见过他。”
‘嘿嘿’笑过两声,他又得意道:“不知这些年来,他会不会因此心有不甘。”
韩若壁讥嘲笑道:“莫得意,现在的‘蝴蝶针’在江湖上已是赫赫有名,早已不需要通过斗败你来成就他自己了。”
稍加思索,黄芩道:“从原来在树干上刻下‘蝴蝶’,到现下在石桌上刻下‘蝴蝶’,夏辽西的指力进精可谓惊人。”
韩若壁摸一摸下巴,道:“‘蝴蝶针’……真难为他替自己的暗器取了个这么好看的名字。”
撇了撇嘴,他又不屑道:“可这个夏辽西无论是长相,还是行事风格,真是和‘好看’一点儿边也沾不上。”
蓝诸笑道:“他长得不怎么样,但手上的‘蝴蝶针’的确很是特别,勉强也算得上好看吧。”
黄芩目光一闪,道:“怎么个特别法?”
看起来,对于这一点,他很是关注。
蓝诸边回想,边道:“夏辽西给我瞧过,他的‘蝴蝶针’不是直的,而是如弹簧一样,卷曲着缠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也不知施展开来会是什么样。若非为着‘尾火虎’,那时我或许会有兴趣见识一下。”
黄芩冷冷一笑,道:“可能我有机会见识一下也说不定。”
韩若壁讶异道:“难道你想同此人比拼一场?”
黄芩没回答他,而是向蓝诸一拱手,道:“如无其他事,我们想就此告辞。”
韩若壁也正有此意。
“等等,还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蓝诸道:“你们随我来。”
说罢,他领着二人转回到客厅,拎起‘蝴蝶针’留下的那个包裹,冷声道:“这一百两银子,我不能收。”
韩若壁不解道:“因何不能?”
在他看来,虽然对方是强买,但东西已然拿去了,不收银子也于事无补。
蓝诸道:“因为这买卖不公平。”
韩若壁疑道:“莫非一百两银子不够拿你几瓶‘太阴膏’的?”
蓝诸摇了摇头道:“一百两银子拿我几瓶‘太阴膏’是足够了,但他还多拿了一样。”
韩若壁想不出,道:“哪一样?”
蓝诸的面色变得比‘太阴膏’还要阴寒,口中道:“丁四哥的性命。”
韩若壁‘啊’了声,似有所悟。转念,他道:“可你不收,难道还想还回给‘蝴蝶针’不成?”
蓝诸将包裹递向他二人,道:“‘大坳村’离‘雪峰山’不远,我想请你二人把这一百两银子带给丁四哥的家人。”
说着,他又想到了什么,收回手,从身上取出两粒‘火梨子’放入包裹内,重又递向二人。
蓝诸这等爱财之人,到手的银子居然有不拿的时候,而且,只是为了一个没甚关系的丁四哥--这让韩若壁吃惊不小。他象是第一次认识蓝诸一般盯着他,忘记了去接包裹。
黄芩伸手接下,道:“我可以替你送,但一百两银子也买不了丁四哥的性命。”
在他看来,血债只有血来偿。
蓝诸的双目中射出冷电般的利光,道:“夏辽西若在眼前,我必杀之而后快。”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年纪。
韩若壁道:“这样说来,若是出了‘雪峰山’,你的‘金针’就没有原先那般威力无穷了?”
蓝诸没精打彩道:“我被阳毒所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否则即便没有丁四哥被杀,家里婆娘们被人吓成这般,我也该下山找‘蝴蝶针’讨回点面子。”
之后,黄、韩二人没再多言,与他告别,离开‘魇伏谷’,下山去了。
下山的途中,韩若壁随口问道:“你说‘蝴蝶针’买了那些‘太阴膏’去,能有何用?”
黄芩也随口答道:“可能他有亲戚、朋友被烫伤了,急需救治。”
继而,他眼光一闪,语气变得沉重而谨慎道:“也可能,他想对付能发出‘离火之精’的江湖高手。”
思忖片刻,韩若壁道:“能发出‘离火之精’的江湖高手,除了‘火焰刀’管天泰,还有旁人吗?”
黄芩道:“这却是说不清了。”
二人又走了一阵,黄芩开口问道:“我离开‘魇伏谷’的时候,你独自下山了三日,做什么去了?”
韩若壁的眼光变得颇为迷离,道:“黄捕头,这问题你不该问的。”
听他如此说法,黄芩当即明白他去做的事与自己猜想的差不多,必与‘北斗会’相关,因而‘哦’了声,便忍下不问了。
韩若壁扬了扬眉毛,道:“其实,你的脚,假若肯往我的这条道上靠一靠,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黄芩笑了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和他拉开了距离。
韩若壁追上他,道:“你若是不做捕快了,会不会来我的‘北斗会’?”
以前,类似的话题,他们也曾经讨论过,不过这一次,是韩若壁问得最直接的一次。
黄芩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韩若壁眼眸闪动,嘻嘻笑道:“假话比较好听,还是听假话吧。”
直愣愣地瞧他一会儿,黄芩道:“每次我问别人这种话时,别人都会选真话,你倒是特别。”
韩若壁面露得意之色,笑道:“这个不消你说,我也知道。”
黄芩道:“假话是----不会。”
得了答案,韩若壁顿时兴味盎然起来,又道:“听了这样的假话,我便忍不住又想听真话了。”
黄芩淡淡一笑,道:“真话是----不知道。”
眼珠几转,韩若壁古怪一笑,道:“这样说来,我岂非该试一试叫你做不成捕快?”
黄芩心里‘咯噔’了一下,惊了惊,道:“你当真?”
这时,投射下的树影在韩若壁的脸上留下了一片阴影。
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道:“真真假假,我说了,你就信?”
若是放在前些日子,黄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信’,可现在,那个近在咫尺的韩若壁,他已是看不清,瞧不透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黄芩不禁怀念起韩若壁受伤未愈的时候来:那时候,韩若壁的想法、心思,十件中他倒能猜中八件,即便偶尔有些古怪,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一心只想寻法子为对方医伤。此刻回想起来,那样简单、直接的状态实在很好。现在,韩若壁的伤好了,可心思也随之变得像迷一般无法琢磨;而他自己,又不得不再次烦恼起这一趟苗疆之行的诸多事情来--寻找杨松的下落、处理拐卖苗女的案子,没有一件是好办的,不由得他不烦恼。因而,有一瞬间,黄芩甚至想,如果韩若壁的伤永远也好不了,或许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心神一震:自己怎能有这样的想法?
见他神色有异,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自己,韩若壁朗声笑道:“眼下,你我都有极其要紧的事等着去办,一句玩笑话又何必深究。”
沉默片刻,黄芩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是啊,还是快些下山寻到熊姑娘吧,‘金碧山庄’之后,你我就该各行其事去了。”
韩若壁道:“寻她做什么,走就走了,又不欠她的。”
心底里,对八十两银子‘借’熊传香两粒‘火梨子’几天一事,他已觉没甚亏欠,是以‘金碧山庄’之约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黄芩道:“既是承诺了,还是莫要耍赖的好。”
韩若壁笑道:“下山时若是碰上了,便领她去好了,若是没碰上,又不是我们躲着她,有何关系。”
黄芩暗道:也是。便不再多言了。
其实,领熊传香去‘金碧山庄’见公冶修,只需他们中的一人与熊传香同行便好,也就是说,如果愿意,下山后他们就可以分道扬镳了。但不知是黄芩不放心韩若壁单独与熊传香一路,还是韩若壁不放心黄芩单独与熊传香一路,抑或是二人表面不说,但心底里都有些留恋,不愿就此分别,总之,关于这一点,二人颇有默契,均不曾提及。
少时,到了山脚下,只见熊传香已悠哉悠哉地靠树而坐,象是正等着他们,韩若壁知道没理由不领她去‘金碧山庄’了,暗里道了声‘麻烦’,表面却主动打招呼道:“熊姑娘,别来无恙啊。”
见他二人双双下了山,熊传香原地站起身,翻了翻怪眼,道:“伤好了?”
韩若壁笑道:“不好怎能领姑娘去‘金碧山庄’?”
瞧了眼黄芩,熊传香皮笑肉不笑道:“前次跟着他替你去找药引子,还以为你伤得多重,却原来没几天就医好了。”
韩若壁瞪向黄芩,那意思是:你同她一起上路,怎的没说与我知道?
转头避开他的目光,黄芩冷冷瞅着熊传香,道:“希望熊姑娘以后不要再做损人不利已之事。”
白他一眼,熊传香道:“我喜欢做什么是我的事,不需听别人教训。”
黄芩心头火起,道:“你喜欢做什么是你的事,但须得不碍着我的事,若再使手段阴我,定不能这般饶过你。”
见他二人大有剑拔弩张之势,韩若壁反倒心里一阵窃喜,上来打圆场道:“莫忘了蓝神医交待的事,去‘金碧山庄’前,先拐到‘大坳村’的丁四哥家里走一遭。”
已知事情败露,熊传香嘴上逞强,总还是有些理亏,因而没再多话,只扮了个鬼脸,道:“你们男人事真多。”便和二人一道去了。
到了‘大坳村’,找到丁四哥的家,将一百两银子和两粒‘火梨子’转交给他的家人后,三人出得门来,就往村口去了。
还没走出村子,忽然,不远处一个嘹亮的女声响起:“熊传香!熊传香!……”
那声音里带着难以名状的惊讶和喜悦之情。
熊传香转身看去,只见一名女子站在石板砌成的井边,冲她兴奋地挥动手臂。
那女子身边的地上放有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一只水罐,显然是到井边打水的本村村民。
熊传香一边缓步上前,一边狐疑地打量起那名女子来。
终于,她认出来了,惊喜过望道:“妮蒙鲁,怎么是你?!”
被唤作‘妮蒙鲁’的女子迎上来,与熊传香热烈地抱成一团。
妮蒙鲁又笑又跳,道:“真是想不到,离家这么远,我还能见到小时候玩得最好的朋友!”
松开手,熊传香道:“光顾着高兴,都忘了问了,你怎么从家里跑来这么远的地方?”
妮蒙鲁苦涩一笑,道:“我在家被人伢子抓了,本来是要运到别处卖的,可半路被好心人救下……“正说着,瞧见黄、韩二人走上前来,她惊呼一声,手指黄芩,激动道:“当时救我们的恩公里,就有他!”
熊传香讶异地回头望了望黄芩。
黄芩感觉到那与众不同的眼光里多了几分感激,少了几分敌意。
他倒是不记得被公冶修带回‘金碧山庄’的那些苗女里有没有这个‘妮蒙鲁’了。
妮蒙鲁向黄芩拜了拜,道:“多谢恩公。”
黄芩摆摆手,奇道:“你们不是在‘金碧山庄’吗?”
妮蒙鲁摇了摇头,道:“因为庄子里不缺下人,公冶公子很大方地给了我们每人一笔银子,让我们寻出路去了。”说着,她拉着熊传香的手,笑道:“那个公冶公子真是个好人,救我们的时候,就属他出力最大!”
皱了皱眉,熊传香道:“金碧山庄?公冶公子?”
妮蒙鲁兴高采烈道:“是啊,他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紫云剑客’,他爹就是人人敬仰的‘三湘大侠’。”
可惜她的快乐情绪并没能感染熊传香一丝一毫,熊传香只是‘哦’了声,瞧不出半点兴奋。
妮蒙鲁不禁感觉有些失望。
熊传香道:“既然被人救了,又有盘缠,为何不想法子回去家里?”
立刻,妮蒙鲁的脸色黯淡了下来,道:“你出来好多年了,哪里知道家里的事。今年,家里大旱了,而且越来越厉害,回去定是没法好活。”
熊传香大为震惊,道:“我们那儿一向雨水丰沛,多少年都没有大旱了,怎会遭这种灾?”
妮蒙鲁道:“我哪里知道,兴许有恶鬼、精怪作祟也不一定。我被抓走之前,寨子里已经在祭拜土地鬼了,但也没什么用。不过,最近旱情有没有好转,我远在这里,却是不知道了。”唉叹了几声,她又道:“对了,你奶奶很掂记你,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前几年那样好了。”
听言,熊传香目光一暗,心中焦急,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去。她暗下决定:事情完了,就马上回苗疆。
转念,她道:“现在你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妮蒙鲁面色一红,道:“我在这里找了个男人。”
熊传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道:“你嫁人了?”
妮蒙鲁笑着点头道:“他虽然是个汉人,但对我很好。”
原来,她嫁到了‘大坳村’。
过后,二人又寒暄、叙旧了几回,妮蒙鲁热情地邀请三人到她家里吃饭,熊传香却说还要急着赶路,于是和黄、韩二人离开了‘大坳村’。
第22回:轻而易举改装束入金碧,大动干戈惊宿醉闹书房
从大坳村出来,向‘金碧山庄’进发的途中,熊传香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黄、韩二人则各自想着各自的事,几日无话。
快到沅陵县境内时,眼见着天空中墨浪奔,阴电笑,云脚长毛,转眼就下起大雨来。这雨来得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一时间下黑了天地,三人无处可躲,只得冒着雨,从烂泥地里走进了县城。估摸着再有几个时辰就可到达‘金碧山庄’了,可雨脚织成的帘子密密丛丛,由天及地,雨势丝毫没有停止或变小的趋向,明显不方便再赶路了,三人便就近找了处客栈住下 。
晚间,大家吃过饭食,各自回租住的房间歇息。就在熊传香准备铺床吹灯、宽衣解带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她出声问道:“什么人?”
“我,韩若壁。”
停了手里的动作,熊传香打开门,略带抱怨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我要睡了。”
韩若壁贼溜溜一笑,颇有点讽刺的意味道:“眼看快到‘金碧山庄’了,熊姑娘能睡得着吗?”
熊传香神色木然,道:“我睡不睡得着,关你什么事?”
见她把身子堵在门口,完全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意思,韩若壁收了笑容,正色道:“姑娘若是想顺利去到‘金碧山庄’见公冶修,最好容我进去说几句话。”
熊传香一边不屑道:“罗哩罗嗦的真烦人。”一边放他进来,转身又关上了房门。
进到房内,韩若壁四下踅摸了一圈,大马金刀的在桌前坐定,又提起桌面上的凉水壶,拿了只干净的瓷碗,替自己倒了碗凉水,自顾自喝了几口。
熊传香皱起眉,催促他道:“别装模作样了,有什么赶紧说,跑了几天路,我可是累坏了。”
韩若壁倒是不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不耐烦的一屁股坐下,熊传香道:“有话快说!不说就出去!”
韩若壁一边聊无趣味地玩弄着掌中的瓷碗,一边道:“熊姑娘,大家都是明白人,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因何不能独自前去‘金碧山庄’见公冶庄主?”
熊传香嗤声一笑,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狠厉之色,道:“你们既已答应了我,再问这个问题还有什么用?难道是想反悔吗?”
韩若壁放下碗,撇了撇嘴,做出一个不同意的表情,摇头道:“熊姑娘此言差矣。其实,谁都知道,答应下来的事也只能尽力去做,至于能不能做成,还得看具体情况而定。你说是不是?”
熊传香双目一凝,疑道:“你这么说,可是不想尽力?”
韩若壁歪嘴笑了笑,道:“熊姑娘又错了,我若是不想尽力,就不会这么晚跑来问你,而是直接把你领到‘金碧山庄’门口,成不成到时再说。”
熊传香愕然一瞬,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但又不是很明白,道:“那你什么意思?”
韩若壁道:“我的意思是,你无法独自一人去‘金碧山庄’的理由,将直接影响到我们以什么法子领你去‘金碧山庄’才能顺利进到庄内,面见公冶修。”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道:“比方说,假使你的理由是不识路,则只需找个人领路;而假使你本身是不受‘金碧山庄’欢迎之人,则需要的就不只是领路这么简单了。“他说的如此清楚,熊传香想装糊涂也不成了,况且,细细想来,韩若壁说的也的确在理,若是继续糊弄他二人,极可能偷鸡不着蚀把米。
她难得和善地笑了笑,道:“外人大都不知道,公冶修的‘金碧山庄’里从来不留苗人,一般情况下,他本人也绝不肯见苗人。”
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后,韩若壁道:“可熊姑娘却是知道的,难道并非外人?”
熊传香淡淡道:“我和他没甚关系,你不要想歪了。”
韩若壁心道:如果她此话不假,此前必是独自去过‘金碧山庄’,吃了闭门羹的。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不待熊传香起身,韩若壁已抢至门前打开了门,笑道:“就知道是你。”
门外站着黄芩。
见到韩若壁,黄芩似是吃了一惊,道:“你也在?”
韩若壁点点头,道:“你来找熊姑娘?”
黄芩“嗯”了声,道:“我有话想问她。”
韩若壁笑一笑,道:“原来你我都有话想问她,可见是心有灵犀了。”
黄芩眼珠转了转,略略思索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道:“如果我们想问的话都一样,那才算是心有灵犀。你想问什么?问出来了吗?”
将他引进房内一起坐下,韩若壁哈哈笑道:“不消说了,我们绝对是心有灵犀的。”
黄芩只是歪头瞧了瞧他,对于他的“心有灵犀”之语不置可否。
韩若壁道:“我已经问出来,原来‘金碧山庄’里从来不留苗人,公冶修也不见苗人,这才使得熊姑娘犯难不已,必须找人领她去庄子里见公冶修。”转瞬,他又冲黄芩挑衅般一笑,道:“你想问的难道不是这个?”
黄芩笑了笑,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道:“难怪公冶一诺要拿银子打发掉那些苗女,看来并非是庄内不缺下人,而是过不了公冶修那一关。”
说着,他目光狐疑地瞧向熊传香,心道:公冶修不见苗人必有蹊跷,而熊传香要见公冶修也必有蹊跷。
熊传香理所当然道:“总之,你们一定要想法子让我进去‘金碧山庄’。”
闻言,黄芩颇感不快,‘哈’了一声,道:“熊姑娘好生霸道,须知,我们虽然答应了带你去‘金碧山庄’,可如果受限于公冶庄主的私人规矩而无法做到,却是无可奈何之事了,并不算爽约背誓。你总不能说,要我们带着你打进‘金碧山庄’吧!”
熊传香‘霍’得站立起身,怒道:“你……”却顿时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韩若壁摇头‘啧啧’道:“他说的没错。熊姑娘,你总不会以为,凭我们二人,再加上一个你,就能杀进高手如云的‘金碧山庄’吧?”紧接着,他又道:“不过,姑娘也大可不必着急上火。其实,要领你进去‘金碧山庄’并非什么天大的难事,只是于姑娘而言,须得事事听我安排调度才可。否则的话,姑娘最好还是回去‘雪峰山’上继续修炼,再莫要提起什么‘金碧山庄’了。”
熊传香面上虽凶,但何尝不知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得却都是大实话。此刻听到韩若壁有法子带她进去‘金碧山庄’,不免心里一喜,当即又坐了下来,道:“你说说,有什么办法?”
这时,她的语气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比起平日已缓和、温顺了许多。
侧头瞧向熊传香,韩若壁不禁心生好奇,暗想:不知她这副冷冰冰、硬呛呛,不似索命,也似讨债的语气是天生的,还是炼那个劳什子阴寒的‘雪蛤蛊’导致的。
旋即,他抛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撇下熊传香,冲黄芩笑了笑,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带熊姑娘进去‘金碧山庄’?“黄芩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但心知韩若壁的鬼点子极多,说不定真有法子也不一定,于是脸色微沉,道:“你的法子或许可行,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头。”
一时摸不清黄芩的意图,但知道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可不让他说,他也一定会说,于是熊传香点了点头,沉声道:“有什么话尽管说。”
黄芩略一沉思,目光犀利道:“不知熊姑娘找公冶修所为何事?”
熊传香目中露出警戒的神色,道:“这个却不能告诉你了。”
黄芩道:“既然姑娘不愿说,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不过,谁都明白,你这一趟往‘金碧山庄’绝非是仰慕公冶庄主那么简单,必然是别有所图。如果你所图之事实乃伤天害理之举,我们带你入庄,岂非助纣为虐了?”
熊传香闻言,重重的‘哼’了一声,眼中凶光大盛,道:“你若是想自毁诺言,直说就好了,说这些不相干的废话做什么?”
黄芩也不生气,接口道:“我们若是带你入得‘金碧山庄’,无论你在庄内折腾出什么事,这黑锅我们都是背定了,所以,你以为不相干的废话,我也得说出来。”
熊传香撇撇嘴,没好气道:“嘴长在你脸上,我能堵得住才怪。”
黄芩道:“带你入庄见公冶庄主,那是我们和你的约定,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也就不需多言了。但是,你在庄中别有所图之事,我们不但不会相助,而且,如果那事确实伤天害理,恐怕还会出手阻拦,你要有些心理准备才好。”
熊传香嗤笑一声,怒道:“笑话,我可不怕你们,也不需你们帮忙!”
喘了口气,她又道:“我所做的一切,更加不会伤天害理!”
黄芩扬一扬眉毛,点头道:“那是最好。”
见二人都不再言语,韩若壁嘻嘻一笑,对熊传香道:“好了,丑话说完了,事情也清楚了。我们带你入庄,入庄之后,我们就是‘金碧山庄’的庄客,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是你所做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假使出了对庄子不利的事情,庄客难免要出手帮衬,这一点我们和其他庄客可就没什么不同了,合情合理。”嘻嘻一笑,他又道:“不过,熊姑娘,你可别忘了,我们带你入庄时,那是实打实地出谋划策,帮你瞒天过海,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了事哦。”
说罢,他转头冲黄芩道:“你说,熊姑娘长得可象汉人女子?”
黄芩不假思索,立刻摇头道:“不太象。”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唉叹了一声,道:“其实,除了熊姑娘的眼睛太特别,其他方面和汉人女子倒还真没什么区别。换上一套汉人女子的衣服,跟我们一起入庄,只说是江湖上的同道,应该也不太看得出来吧。”
熊传香摇头道:“问题是,别人只要一瞧见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是苗人的巫祝了。”
韩若壁眨了眨眼睛,道:“人的脑子,有时候总在死胡同里打转,怎么也出不来,所以问题也就无法解决,就像你现在这样。假如你总是这么想,永远也进不了‘金碧山庄’。”
熊传香反驳道:“我的眼睛摆在这里,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韩若壁笑道:“你得这么想,既然公冶庄主不见苗人,那么你想要见到公冶庄主,就不能是苗人。所以,无论多么困难,你都必须装成汉人,因为只有汉人,才能去见公冶庄主,这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熊传香不耐烦道:“你又开始说疯话了。衣服什么的都好办,但是我的眼睛却是没办法装的,你说怎么办?”
韩若壁得意的吃吃笑道:“别人一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苗人的巫祝,所以你要想装成汉人,就一定不能让别人看见你的眼睛。这个道理,也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
听到这里,黄芩对韩若壁的心思已猜到了七八分,忍不住道:“比如闭上眼睛装瞎子?”
看了看黄芩,又看了看韩若壁,见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熊传香愣了愣,道:“你说真的?”
韩若壁点头道:“这也是一个法子。当然,直接把整张脸藏起来也行,不喜露脸的女侠,江湖上也有好几位的,应该问题不大。”
熊传香坐在桌边,托着脑袋想了想,道:“仔细想想,这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黄芩也道:“至少值得一试。”
熊传香无奈的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见事情计划的差不多了,韩若壁一拉黄芩,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告退了,不妨碍熊姑娘歇息。”
熊传香冷淡道:“不送。”
出来后,黄芩的神色并不显轻松,拉着韩若壁到了他的房内,道:“我有些担心。”
韩若壁奇道:“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说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黄芩道:“熊传香去‘金碧山庄’,不用说也知道是包藏祸心的。公冶庄主对你我总算有恩,似这般引狼入室的做法,万一惹出什么大祸处理不及,却是亏心了。”
韩若壁笑道:“能有多大的祸?难道她会想刺杀公冶修?”
黄芩反问道:“她不会吗?”
带着一副沉思熟虑的表情,韩若壁道:“不能说没有此种可能,其一,公冶修当年曾经身中蛊毒,最后被‘金针’医好;其二,他一直以来不见苗人。从这二点,可以推测出他与苗人养蛊的巫祝之间,应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恩怨。但是,如果只是为了刺杀公冶修,熊姑娘何必费老大的力气跑去‘金碧山庄’?有这个必要吗?”
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他继续道:“如果我是熊姑娘,想要刺杀公冶修,必定先研究好他的活动路线,最好能在他出门打猎或者办什么事情的路上埋伏下来,抓住机会放蛊杀人,万一失手逃跑也容易得多,决计不会进去‘金碧山庄’里面。”
黄芩反驳道:“也许因为公冶修出门打猎、办事时,总带着许多庄客,因此她不好下手。”
韩若壁道:“他出门带着许多庄客不假,可‘金碧山庄’里的庄客不是更多吗?”
黄芩道:“是啊,所以她才希望我们能领她面见公冶修,到时候近到公冶修身前,就有机会下手了,得手的把握也更大些。”
韩若壁嘿嘿笑道:“但是,那时候,你我都在场,她想下手杀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黄芩不以为然道:“她又不知道你就是韩大当家,怎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韩若壁笑道:“黄大捕头太过谦虚了,她可能没把我放在眼里,但是你已擒过她一回了,你的厉害,她岂能不知?虽然她还有放蛊的绝招没用,不过如果打的是这个算盘,反倒简单了,因为有我们在场,自是不能容她随意放蛊,也定不会让她轻易得逞。而假如你我二人都阻止不了她,那么,之前的所谓‘出门打猎、办事,带得庄客太多而无法下手’的推论,也就如同放屁了。”
黄芩知道他的意思是,如果熊传香有能力在他们俩眼皮子底下刺杀公冶修,那么手段之高明,蛊术之强悍,也就无需害怕公冶修出门时身边的那些庄客了。因为这个推论无懈可击,是以,他只能默然同意。
韩若壁道:“所以说,假如熊传香是想刺杀公冶修,有我们在,相信她必定无法得手。而如果她有什么其他企图,后果也不是太严重的话,就随她去吧。我瞧公冶修表面豪侠,可总是一方之霸,自非善类,相信藏着不少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说不定经过熊传香这么一闹,反倒掀出了冰山一角来也未可知呀,嘿嘿嘿。”说道这里,他不禁奸笑了几声。
瞧他的表情,黄芩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眼前的韩若壁又回到了二人最初见面时一般--陌生而危险。
黄芩不由自问:此前‘天魁’不明原因地出现在辰州,自然不可能是为着自己,那么,究竟为着什么?自己离开‘雪峰山’去‘凤凰山’的彝寨寻‘月华珠’时,韩若壁曾离开过‘魇伏谷’三天,到底去做了什么?眼下,韩若壁分明知道苗女熊传香对‘金碧山庄’的公冶修是个威胁,而公冶修总算帮过他,可他却大有听之任之,甚至从旁看笑话的嫌疑,这又是为什么?莫非公冶修出事,‘金碧山庄’的势力因此削弱,会对韩若壁或‘北斗会’有甚好处?到现在为止,这一切行动,是不是早在韩若壁的计划之中?……
种种疑问如潮水般奔涌而至,一时间,黄芩只觉头大如斗,不愿再想下去了。
接下来,心绪纷乱的黄芩和韩若壁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就打发他回房休息去了。不过,韩若壁似乎也有心事,所以没有对他过多纠缠。
第二日起程前,韩若壁先去城里逛了一圈,搞回来几大包东西,送进了熊传香的房间。
很快,熊传香换好汉人女子的衣服,戴上黑纱斗笠,遮蔽住整个头脸,把苗刀贴身藏好,将一把银光闪闪的弹弓和一个装满了金弹子的囊袋挂在腰侧显眼的地方。之后,她走出房门时,就从一位苗人的女巫祝,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神秘江湖女侠,‘银弓金弹’玉娘子了。
按照韩若壁之前的计划,一直苦等到天色将黑未黑之际,三人才前往‘金碧山庄’。
到了庄上,得知这一日公冶庄主带着少庄主以及一些庄客外出赴宴还没回来,而留守在家的家仆、庄客们里有些是识得黄、韩二人的,知道他们是少庄主极为看重的高手,加之当时天色已晚,光线不佳,而灯火又尚未点起,跟随二人一起来的那位以黑纱蒙面的‘玉娘子’,又算得上是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人物,于是便没什么人多问,一并请入庄内不提。
三人本想等到公冶修回来后前去面见,却被告知庄主可能明日才能回来,只得先行歇下了。
家仆将他们引至一进的三间客房前。韩若壁、黄芩各选了左边的一间和右边的一间,把中间的一间留给了假的‘玉娘子’熊传香。二人这般作为,看似因为照顾她是女的,所以有心庇护,其实却是小心提防。熊传香虽则心有不快,却也无法当面发作。
黄芩到她身边,半是警告,半是威胁的小声道:“明日一早,我们帮你引荐公冶庄主,但今晚,你最好不要走出房门一步。”
言下之意,怕她趁公冶修不在,先行在庄内生事。
熊传香没有应声,不服气地拍了拍腰间装满金弹的袋囊,击起一阵金铁相击的脆响,转身进去房里,‘啪’的一声,重重摔上了房门。
韩若壁大声笑道:“不想‘玉娘子’还是个爆脾气。”
稍后,他二人对视一眼,各自进屋。
过不多时,庄里各处陆续亮起了灯火。
三个人,三间屋,各怀心事,互有猜疑,当真是一夜长如岁。
进到房间里,韩若壁撂下背囊,解下腰包、肚包,整理了一些随身物品后,便和衣仰躺在床上假寐。
眼看到了入夜时分,他眼一睁,轻巧地从床上坐起,悄没声响地来到桌前,吹灭了桌上的灯火。
继而,他来到紧邻着熊传香房间的那面墙边,将耳朵贴于壁上,仔细地听了听,确定熊传香还在屋内。
韩若壁兀自露出一个微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身形一闪,宛如一道轻烟般掠了出来。
外面,灯火大多已经熄灭了,天空中有几片暗淡无光的云彩在缓缓移动,因而月光也不是十分明亮。院子里寂静一片,只有旁边的草丛里有几只小虫间或发出‘唧唧’的低鸣。
韩若壁的脚步如同狸猫一般轻巧灵活,几步窜至熊传香的门口,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罐,打开,伸出右手食指在瓷罐里沾了点什么。然后,他小心地蹲下身,以那根食指在门槛上画了一些不知什么用处的、奇形怪状的符文。转身,他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来到窗下,又用手指从瓷罐里沾了沾,在窗框上画下了和之前类似的符文。而后,韩若壁将食指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里抹了几下,将罐子收好。
这一切说来啰嗦,可他做起来却是非常熟练,只三下两下就完成了,因此没有惊动任何人。
韩若壁左右瞧了瞧,再次确定熊传香的这间客房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本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去,可转念又一想,却滑到了黄芩的屋前立定。
正在韩若壁迟疑着要不要敲门的时候,却听到耳中传来一声轻笑。
夜深人静之际,韩若壁听得真切,不是黄芩还有谁人?
这笑声乃是以‘传音入密’之法送至他的耳中的,是以,韩若壁知道自己的举动没能逃得过黄芩的六识。
他无奈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又自嘲一般,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试着轻轻一推门,果然门没有插上,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
韩若壁闪身入内,把门关上,转身打量起室内来。
此刻,屋子里没有点灯,黄芩正盘膝坐在床边,连抓地虎快靴也没脱,一双大眼正瞪着韩若壁,在黑暗中,映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如粼粼碧波,分外晶亮。
韩若壁咧嘴一笑,浑身似乎很是放松,大摇大摆地来到桌前坐下,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是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他先叹了一声,才道:“看来我受伤之后功力退步得厉害,所以瞒不过你了。”
他的话也是以‘传音入密’之法送出,是以并不担心被隔壁的熊传香听见。
黄芩以同样的方式回到:“你开门关门,举手投足之间看似随意,却没弄出半点声响,莫不是常做夜贼练出来的吧?“被他如此挖苦了一下,韩若壁似乎不以为意,依然以‘传音入密’之法,道:“我刚动了一些手脚,只要她夜里悄悄地溜出去,我就会发现,你也就用不着一整夜这么打坐冥想似的来监视她了。”
黄芩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应他,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没变,似乎并不太放心他的那些小伎俩。
韩若壁呆坐了片刻,见黄芩闭口一言不发,他好似也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于是佯作困倦的哈了一口气,起身道:“你不信我的手段就慢慢打坐吧,我回房睡去了。”
就在此时,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隐隐传来了一些喧哗声。
韩若壁‘咦’了一下,旋即做恍然状,道:“莫非是公冶修回来了?”
黄芩面无表情,道:“她起来了。”
韩若壁伸出左手,只见他的手掌心里有一个圆圆的、红色的、钱币大小的点,看起来鲜艳欲滴。
他摇了摇头,道:“但是她没有出门。”
黄芩冷冷道:“是没有,她一步也没走,只是在床边站起来了而已。”
略显惊讶地瞧了瞧他,韩若壁道:“你现在的六识,已经达到此种境界了吗?”
以黄芩此刻表现出的水准,韩若壁自忖纵然没有受伤之前,若是不运起‘六识神通’的功夫,也是没办法达到的。
由此可见,黄芩在六识方面的精进已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黄芩耸了耸肩膀,道:“这段时间我自己也觉得功力比以往有所进展,似乎帮你疗伤,对我的修为却也有些好处。”
韩若壁‘哦’了一声,似酸非酸道:“居然有这等好事?”
顿了顿,他又道:“我还是去瞧一瞧公冶修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吧。”
黄芩点了点头。
韩若壁闪身出门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又悄声溜了回来,告诉黄芩说公冶修等人的确回来了,公冶修自己还喝醉了,庄子里的下人们都起来迎接庄主,所以引起了刚才的嘈杂。
原来,公冶修是应邀去‘凤凰山’上的彝寨赴宴,本打算在山上住一夜再回来,但席间,他喝得醉醺醺的,直嚷嚷着要回家,安苏其拗不过他,就派了几个寨里的护卫送他们一路下山回来了。
既然没甚异常,韩若壁本该回去自己的房里睡下,可他偏不,硬是挤在了黄芩的床上。
等到一切安顿妥当,庄子里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后半夜了,院墙高大到不可攀跃的‘金碧山庄’暗沉单调地淹没在一片墨绿色的枝叶里,仿佛成为了它的一部分,浑然一体。
忽然,韩若壁和黄芩同时从床上跳将起来。
韩若壁伸开左手,只见他手心里的那个红色印记,此刻已消失不见了!
很显然,熊传香不知何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出去,离开了房间。
看来,她是等不及明天再去面见公冶修了。
能令黄、韩二人在她离开之后才有所察觉,这苗女也是颇有些神通了。
庄内,一个负责打更的老迈更夫走出更房,一边提着个写有‘更’字的纸扎灯笼,一边走过一条僻静的长廊,一慢三快地敲击木柝,发出‘邦--邦!邦!邦!’的声响。他打着哈欠,且行且喊着:“平安无事!小心火烛!”
看来,已是四更天了。
就在更夫走过院子里的一片假山时,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被一条人影从背后捂住嘴巴,拖进了假山的阴影里。
更夫惊恐万分地把头昂至最高处,瞪起一双老眼,一眨不眨地望向紧贴着下巴,直抵向喉咙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
“只要你不乱叫唤,肯老实回话,就不杀你!”
一个尖厉的声音在更夫耳旁响起。
因为利刃就在颌下,更夫不敢点头,只能用鼻子‘哼’了声,算作回答。
跌落一边的灯笼照亮了他的身后,那里映出一个瘦小而有力的身影。
“公冶修现在何处?”
那个声音问道。
同时,那只紧捂住更夫嘴的手放开了,但抵住更夫下颌的利刃却促催似往上抬了抬,压了压。
立即,皮破血流。
刀刃在颌下的皮肉上留下了一条血痕。
表皮的锐痛令更夫明白身后的凶徒绝对是心狠手辣的角色,求饶是没有用的,只有按‘他’的要求去做,才有可能免去一死。
他的年纪虽然很大了,身上也有好几种不太好医的病,但仍是没有活够,还不想死。
更夫咬紧起牙,尽量不动嘴唇,以免带动下颌,加深刀伤,含糊地发音道:“老爷……老爷……在书房里睡了。”
“为什么睡在书房?”
显然,‘凶徒’对更夫的答案产生了怀疑。
顾不上仓促张嘴可能加深下颌的伤口,就怕对方因为不相信而凶性大发,一刀杀了自己,更夫忙道:“老爷回来得太晚,几位夫人已经睡下了。老爷不想打搅她们,喝过醒酒汤后就独自睡在书房了。”
听了他的解释,刀刃松了松。
看来,那‘凶徒’觉得这理由说得过去,所以相信了。
“往书房怎么走?”
凶戾、尖锐的问话声再次于更夫耳边响起。
这会儿,更夫虽然仍是惊怕不已,但已不似刚开始时被吓得结结巴巴了。他道:“经过长廊,向左拐,然后穿过一个院子,再一直走到头,最里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只有一间屋,就是老爷的书房。”
待他说完,就觉后颈处一下钝痛,顿时晕死了过去。
书房内,当躺在老花梨木制的围屏榻上醉得七七八八,半梦半醒的公冶修突然惊醒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
一双连眼珠子仿佛都是白色的眼睛!
与此同时,一把小巧而锋利的苗刀正紧紧压在他的脖子上。
苗刀的主人,当然就是熊传香。
一般来说,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只能老老实实的任由对方摆布,因为那近在咫尺、紧贴在脖子上的苗刀,只消稍稍往前进上半寸,就会割断咽喉。
但是,公冶修一瞧见那双诡异的眼睛后,竟仿佛受到了无比巨大的惊吓,完全忘记了脖子上还架着一把极其锋利的苗刀,口中发出一声凄惨至极的呼号,好像脚尖踏上了烧红的铁板一般,‘腾’的从榻上窜了起来。
那惨嚎是如此的凄厉,以至于连熊传香都被吓了一大跳。
另外,若非她缩手得快,收回了苗刀,说不定公冶修这一窜之下,就主动送了性命!
对于这一点,熊传香始料未及,因此也很是郁闷。
寂静的夜空里,那一声惨嚎在庄园里传了开去。
很快,陆续有屋子里亮起了灯,各处响起了纷繁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赶到这边来了。
远远跟随而来的黄芩和韩若壁也被这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吓了一跳。
韩若壁讥嘲而笑道:“公冶修好歹也是堂堂的‘三湘大侠’,怎的被个小姑娘吓成这样?要是传将出去,岂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黄芩脑中念头一闪,若有所悟道:“也许公冶修错把熊姑娘当成下蛊伤过他的那个巫祝了,或许那个巫祝也有着和熊姑娘一样的眼睛。”
韩若壁大感诧异,道:“说的很有道理嘛,怎的今天你的脑袋如此好使?这样精彩的推断,一般应该是由我想出来的才对呀?”
黄芩冷哼道:“别叽叽歪歪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快过去,别耽误出大事来。”
韩若壁道:“我们还是赶紧绕到后面,和几个腿脚快、先跑过来的庄客一起到公冶修那边去。否则被人瞧出我们早到了,还以为有甚图谋,和熊传香是一伙的,就比较难看了。”
毕竟,是他们领着熊传香进来的,若是处理不当,的确容易惹火上身。
于是,黄芩依了韩若壁,二人一起向最近的脚步声传来处奔去。
那边的书房里,黑灯瞎火中,公冶修和熊传香二人已缠斗在了一处。
按道理说,公冶修虽然号称‘三湘大侠’,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但终究是仗着为人仗义疏财,广结江湖好汉得来的,手底下的功夫着实平常得很。而熊传香虽然在黄芩手下吃过亏,但那只是因为黄芩实在太过厉害,其实她的一身武艺已可堪称一流高手,要远远胜过公冶修。
可刚才公冶修一窜而起时,一来熊传香也着实吃了一惊,二来她此来并非为了取公冶修的性命,是以把刀缩了回去。待到公冶修翻身下地时,她再立刻箭步上前,就想尽快制住公冶修。却不料,此刻的公冶修,双目赤红,脸色惊恐如见鬼魅,整个人几乎疯狂了一般,手脚之间的力气,竟比平时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公冶修的拳、掌功夫大多是成名之后,从他的庄客那里东家三拳,西家两脚学来的,虽然不成章法,但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精妙绝学,此刻施展开来,力道十足,也不是很好对付。饶是熊传香的武功高过公冶修一大截,一时间竟也无法制住他。
其实,这并不奇怪,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在危急时刻,往往能够释放出平时无法想象的潜能。比如后有追兵之时,的卢马就可以跃檀溪而过救刘备一命,而换在平时,那是怎么也跃不过去的。
进退一二十个回合、打翻打碎了多件家具之后,公冶修渐渐脚步散乱,终究敌不过熊传香了。
毕竟,那危急之时爆发出来的潜能无法持久。况且斗到此刻,公冶修当然早已瞧出,眼见这个年轻女子虽然长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怪眼,但绝不是自己怕极了的人物。惊恐之情一旦稍退,他那随之而来的勇力也就不复存在了。
眼见着熊传香一个贴身上来,举掌就要砸将过来,又快又狠。公冶修心知不妙,情急之下,一个侧扑出去,撞破了花窗,跌落在书房外的小院中。
熊传香哪里肯让他脱身?当即越窗疾出,追踪而至,不待公冶修爬起身来,已经探手扣住了他的‘肩井穴’。
公冶修登时动弹不得。
熊传香右手一横,把刀再次架在公冶修的脖子上,叱道:“狗贼,看你往哪里跑!”
这时,一声清叱传来:“休要伤人!”
与此同时,一道绚烂夺目,令人难以直视的剑光,如匹练般刺向熊传香!
第23回:刀穷蛊继巫女恶斗群雄,危解难消盗魁舌灿莲花
面对这道横空而至的剑光,熊传香惊讶之下,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不知如何应对之感。
她如此难办,并非这一剑来得太过凶猛,难以匹敌,而是此时她已擒住了公冶修,如果这一剑是为了解救被擒之人,那么来得实在迟了些,因为她大可以一刀先结果了公冶修,再转身对付这一剑。甚至于换个角度看,这一剑,简直就象要借她的手杀死公冶修一般!
可是,偏生这一剑的劲道十足,没有半点虚张声势,瞧剑上发出的闪闪寒光和飒飒破风之声,熊传香自忖没有把握在控制住公冶修的同时,化解掉这一剑。
剑锋瞬息即至,容不得她再多考虑。
恨恨的一跺脚,熊传香心有不甘地放开到了手的公冶修,把人轻轻推开一边。同一时刻,她向另一边侧身跳开半步,以防止公冶修趁机发难。转眼,她手中的苗刀借着腰力和猛然侧跳开的步法,半旋身只那么一抹,刀身划过飞射而来的剑脊,发出刺耳的吱吱嘎嘎之声,激起一溜惊心动魄的火花,化解掉了这迅猛而来的一剑!
熊传香的这一刀,看似动作幅度不大,很轻巧,却借助了跳起之力,又伴以腰间发力,是以力道着实不可小觑。来人虽然借着高速冲上之势,已大占便宜,但经过这一下刀剑相交,还是感觉脚下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甩开五六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他心下不免大吃一惊,暗道敌手的功力怕是要胜过自己一筹了。
当然,吃了这一剑的冲击之力,熊传香也是不太好受,一时间气血上涌,脸色微微泛红。不过,此时循声赶来的人只有三五个,因而四周的火光尚不是很明亮,是以一般人倒是看不太出来。
一招过后,二人站定,两厢对峙。
熊传香定睛打量来人,却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貌倒与公冶修有七八分相似。如此,对于来得是谁,她心里已有了六七分把握,心想:这便是救了妮蒙鲁的‘金碧山庄’的少庄主了。看他的剑法、武功,和他老爹完全不是一回事嘛,算是有几分本事。
来得自然就是‘紫云剑客’公冶一诺。
只见,他由于来得匆忙,手中提着剑,却连剑鞘也没在身边,可能是丢在房里没来得及带出来,脚下只穿了一双软布鞋,身上套着件松松垮垮的便服,头发只随随便便地挽了一个发髻,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和平日里衣冠楚楚、神采飞扬的剑侠形象大为不同。
他怒目圆睁,挺剑站在公冶修和熊传香之间,喝问到:“何方妖女,竟敢来我‘金碧山庄’闹事,还想行刺我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打听打听‘金碧山庄’是什么所在。你若就此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有条生路,若是负隅顽抗,公了,我们捉了你见官;私了,我们按江湖道义来,你都是死路一条!”
已经随着第一批赶到之人奔涌而来的韩若壁,忍不住对身边的黄芩小声耳语道:“若非我原就知道他是个莽撞的小子,就冲他刚才那冒冒失失的一剑,难免要怀疑他巴不得自己老爹早死,好继承这一大家子产业呢。幸好人家没想要公冶修的命,不然十个公冶修,到这时也该死绝了。”
黄芩瞧他一眼,颇有玄机的反诘道:“公冶庄主安然无恙,你看起来却好像很遗憾的样子,为何?”
韩若壁没有任何异常反应,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道:“与我有何干系?说起来他们双方对我医治伤势都曾有过不小的帮助,我倒希望他们哪一方都莫要出事才好。”
随后,他二人你来我往交谈不歇,但都只是耳语,倒不至让旁人听了去。
熊传香眼见四下的庄客们越来越多,而且有一些已悄悄围拢了上来,个个拿刀带剑,绝非善于之辈。而当她的目光警惕地扫过一圈时,又发现黄芩和韩若壁也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她见周围形势不利,加上深知黄芩的武功实在了得,自己是万万不敌,不免萌生了几分退意,心道:今日恐怕无法达成心愿了,不如走为上策。只是,好不容易才混进‘金碧山庄’,却没能把握住机会,下次恐怕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正犹豫间,机会已经稍纵即逝,只听得人群中有一人大声喊道:“小心妖女想逃,快堵住四周和屋顶!”
闻言,熊传香心中微凛,瞥眼看去,只见一个手持两个轮型怪异兵刃,一把大胡子的红面中年汉子正在大声呼喝着指挥一些庄客们堵住四周的退路,又叫了一些庄客跳上房顶,防止她从屋顶上逃出去。
熊传香心下大恨,却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夺路而逃的机会消失殆尽,心下不禁微有慌乱。
这时,公冶修已脱身出来,惊魂稍定,正想借机退入人群中,早离险地。
熊传香瞧得明白,心道:眼下形势不妙,惟有再次设法抓住这个老家伙做人质,否则难有其他脱身之法。绝不能让他躲远。
想着,她口中喝了一声:“哪里走?”纵身便上。
此刻,四周已是火把齐聚,照的场内通明一片。
大家瞧得真切,只见熊传香的身法极其古怪,左一滑步,又一跳步,再左一滑步,脚下如同行云流水,而身形半弓着,看似有些别扭,却是几步间就贴到了公冶修身前,探手就要擒人。
虽然在场的众多庄客们无一不是见多识广的江湖客,却也不识得她的古怪身法,但都明白那必然是极为高明的诡异轻功。
公冶一诺见状,哪敢怠慢,暴怒道:“妖女尔敢!”同一时刻,他的宝剑再度扬起,当真是流光如云。
这一剑刺出,是拦在熊传香和公冶修之间,因此,纵然熊传香下了狠心想对公冶修痛下杀手,也得先过了他这一关。而且,适才的一记相拼,公冶一诺稍微吃了点暗亏,这一次出击自是不敢有丝毫大意,把压箱底的‘流光如云剑法’尽数施展了开来。他虽然出来得匆忙,衣服、鞋子都不合适,但剑上功力却丝毫不打折扣。但见他那口花重金打造的宝剑锋锐无比,此时挥洒开来,一、两丈方圆之内寒气迫人,同时伴随着噼噼剥剥的剑气激荡之声,威势摄人!
熊传香则怒目圆瞪,一双发白的眼珠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鬼魅,令人心神震颤不已。另外,她那奇诡的侧向滑步和跳步灵活多变,饶是公冶一诺的三尺青锋已把流光如云剑的精奥绝学尽数施展,却连她的衣角也难以沾上半片。而她掌中的苗刀吞吐自如,还经常在格斗中从左手扔换到右手,或是从右手扔换到左手,寻找对手的破绽下刀,每每令公冶一诺拙于应对。
如此这般,不消十数个回合,熊传香已杀得公冶一诺满头大汗,险象环生。
此处虽属湘西地界,但庄客中颇有一些往来于湘西、苗疆之间的江湖客,见到熊传香的刀法,其中有人便忍不住惊呼出声道:“这妖女用的是极特别的苗刀!”
又有人道:“且不说那苗刀的锋锐程度绝不逊色于少庄主的宝剑,只她把刀扔来扔去的手法,就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还有熟悉此种手法的人解释道:“这种手法被苗人称为‘跳鸡摸’,这妖女使起来和玩儿一样,真是纯熟到家了。看她的身法、刀法的精纯程度,必是苗人中的顶尖好手了!”
瞧见公冶一诺绝非那苗女的对手,只是苦苦支持,肖八阵一阵心急火燎。他知道这个少庄主最好面子,就算明明敌不过对手,也要死撑面子不愿向人求援,而且,若是别人主动上去帮他,他还会因此发怒。可若任由他这般下去,只怕很快就要折在那苗女手里了。
灵机一动之下,肖八阵大声呼道:“少庄主,你没穿靴子,身法大打折扣,剑上的招数就施展不出来了,对付这等卑鄙刺客,咱们也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夥儿一块上,先拿下这妖女再说!”
言罢,肖八阵振臂一挥,好几个跃跃欲试的庄客也举起兵刃,一同加入了战团。
对于熊传香而言,局势立刻变得凶险起来。
肖八阵掌中一对日月轮刀,出刀迅猛,力道之沉,功力之高,远胜公冶一诺。而随他一起加入战团,冲在前面的,不用说也知道个个都是武功好手。不然,有公冶一诺的前车之鉴,武艺一般的哪里敢上?
也有一小撮人扯起嗓子,一边发出乍雷也似的喊威声,一边作势要冲上前去,看起来比谁都要卖力,可脚底却似粘了鱼鳔胶一般举步维难。其实,都是些滥竽充数,想仗着人多混上前去,只等完事后好向公冶修表功,索要好处的混混。
冲在最前面的人里有一个身材雄悍的独腿胖子。他仅有的一条腿壮实无比,几乎相当于别人的两条腿并拢在一起一般粗细,力量可想而知,因此靠着那条腿,腾挪跳跃着猛扑上前的速度丝毫不逊旁人。只见,他手握一柄长约六尺,粗约一把的‘独脚铜人槊’,一边向前突进,一边舞动开来,劲风扑面,声势骇人。
这人名叫甄文远,生下来时就只有一条腿,江湖上绰号‘南天一柱’。
他身侧另有一名白冠、白袍、白靴,使一对‘峨眉刺’的瘦子。此人步法飘忽不定,招式变化灵活,身形忽高忽低,束展变化多端,掌中‘峨眉刺’直入直出,刚猛迅捷。正是江湖人称‘白狮子猫’的樊益年。
这时,一个高眉弓,鹰勾鼻,开口一嘴龅牙的使剑汉子张嘴呼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公冶公子先歇过一旁,让我‘追风剑’鲁辕门来会会这个妖女!”
鲁辕门的剑法虽不及公冶一诺那般凌厉,却是极为老辣,先把自己防守的密不透风,再瞅准机会,时不时攻上一两招,而这一两招往往是致命的杀招。
另外,这些人里还有个用棍的高手颇具威胁,手中一根白蜡杆子足有八尺长短。此人招法最是歹毒,见熊传香手中的苗刀短小,就把整个身体缩在棍后,令熊传香根本无法攻击到他,而他的长棍却点点戳戳,上下左右均不离熊传香的要害。所谓“棍怕点头枪怕圆”,他这套棍法施展开来,棍作枪使,以点戳之力伤人,那可算是把棍法练到家了。
五人之中,就属肖八阵和这个用棍的高手,威胁最大。
熊传香这时候,真是连吃奶的力气也施展了开来,脚下跳跃如飞,几乎足不沾地,手中苗刀舞动如疾风,进退似奔马,和五大高手如走马灯一般战在了一处。
见到这许多人冲上来围攻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公冶一诺略感尴尬地退了开来,没有加入围攻熊传香的行列。
本来,他的嘴巴还张了数下,似是想制止这样以多欺少的举动,可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估计是虽觉以多欺少的行为不妥,可一来那妖女实在厉害,二来冲上来的都是好心帮助父亲和自己的,所以思前想后之下就说不出口了。
当然,熊传香也确是厉害,虽然上次在黄芩面前处处受制,但那是因为对方棋高一着,她才缚手缚脚,没能把苗刀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而此刻和‘金碧山庄’的五大高手相抗,方才显示出她的真实本领来。只见,这五人,个个都堪称一方之雄,可急切间居然也奈何不了她半分。
只听‘叮叮’两声金铁相交之声响起,是熊传香抓住了一个极好的机会,接连猛攻了‘追风剑’鲁辕门几招。
鲁辕门手中长剑吃她一压,立时把持不住,坠落地上,胸口空门大开。熊传香借势往前一推,刀锋一转,直削向他的胸口。他一个急退,堪堪避过,胸口处的衣服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鲁辕门惊觉胸前微微一凉,只道自己已中刀了,吓得惨叫一声,向后便倒。
这一刻,因为熊传香贪功多攻出了那几招,脚下的步法不免稍缓,肖八阵已寻到了她的破绽,那对以快见长的‘日月轮刀’当即急攻而至。熊传香见状,顾不得伤人,赶忙一边侧滑避让,一边挥刀反击。
鲁辕门趁机一个咕噜爬了起来,左手摸了把胸口来看,却不见有血,心下稍定,知道这一刀只是划破了自己的衣服,并没有割伤自己,刀势虽然可怖,但好歹有惊无险。他寻隙拾起长剑,却一时不敢上前,可又不好意思就此退下,只得在场边颇为尴尬地一面徘徊,一面观战。
少了一个对手,熊传香的局势却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见危急。这是因为她刚才虽然击退了鲁辕门,却被肖八阵抓住破绽一通猛攻,而其余几人也趁机压了上来,逐渐逼紧,团团围住,把她跳跃闪躲的空间都挤光了。
如此一来,熊传香原先脚步变化诡异的优势未免大打折扣,手中的刀法也微见散乱,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
在她刚刚躲过肖八阵的一记毒招后,那柄沉重的‘独脚铜人槊’已当头劈落,而熊传香闪躲肖八阵那一招时,身法已经用老,这时刻身体的重心完全压在左腿上,唯一能够闪躲的方向只剩下右侧了。
几十个回合下来,肖八阵等四人互相间已逐渐找到了默契,而且也逐渐熟悉了熊传香独特的侧滑小跳步的节奏,此时此刻,四人的配合相当巧妙,因此,‘白狮子猫’樊益年的‘峨眉刺’早守在熊传香的右侧,蓄势待发,就等着她送上门来了。
熊传香心知不妙,如果自己勉强让开头顶落下的重击,便到了一口真气用尽之时,绝无法抵挡等候多时的‘峨眉刺’的袭击。无奈之下,她一咬牙、一横心,运足腕力,欲挑开迎面砸下的‘独脚铜人槊’。
‘独脚铜人槊’乃是重兵器,恐怕比熊传香的苗刀要重上十倍也不止,熊传香想以轻搏重,当真是非同小可。
不过,幸好她的功力着实惊人,是以这一次硬碰,虽然稍落下风,毕竟还算是成功地挑开了重如山岳的当头一击。
就在熊传香以为逃过一劫,吐息换气之时,那素来最为阴毒的用棍高手,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天赐良机,人在八尺之外,一棍捣出,直向熊传香胸口点去!
正所谓立木顶千斤,棍子抡圆了抽打过去,虽然看起来很威猛,其实尚不及直顶出去的力道。是以,熊传香若是被这一棍点中,只怕纵有护体神功防御,也难免落得个胸骨破裂,毙命当场的结果。
这一棍,正是在熊传香最无力抵挡之时戳出的,棍下更无半点余地,杀气凛冽,就是奔着取她的性命而来,当真毒辣至极!
熊传香眼见危急,脸色骤变,煞白一片,目中射出极为凶狠可怖的光茫,口中‘荷--’的一声尖叫,如猿啼鹤唳,似神嚎鬼哭,尖锐凄厉无比。
听见那样的叫声,瞅见那样的目光,躲得远远的公冶修像是忆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往事一般,全身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随着那一声尖叫,一种奇异的,低沉的吼叫声,自熊传香瘦弱的身躯里传了出来。
此种吼叫声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人能发出的,但不须怀疑,那种声音,真的是从她的“身躯里”传出来的。
那种声音不但不响亮,而且很低沉,似是一种鸣叫,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穿透力,仿佛一下子钻到了人脑子里,再从里面出来,撕裂人的耳膜。听见的人,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一把铁锯,连切带割,又拉又扯,搅得一片混乱,似乎连思考也无法继续了。
倏时,熊传香的双目中放出异样的光华。
她张大嘴巴,一道道银白色的光芒从她口中疾射而出,片刻间笼罩全场,同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嗡嗡之声虽然响亮,却总也掩盖不住从她身体里传出的、低沉的、极具穿透力的、诡异的鸣叫声。
这样的景象,黄芩不是第一次瞧见了,但这一次蛊子们的声势,以及雪蛤蛊的鸣叫声,都与上次他见到熊传香练蛊时完全不同。
那用棍的高手首当其冲。
只见,几道银色的光芒在他身上飞速的打了几个转,他便惨嚎一声,扔下棍子,抱头摔倒了。倒地之后,他还滚来滚去,惨嚎不止,似是极为痛苦。
“这妖女在放蛊!”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唤醒了场中惊呆了的众人。
此地距苗疆本就不远,更何况不久前还有一伙二十来人,为了个疯颠老头儿的下落跑来‘金碧山庄’闹事,里面就有个会放蛊的男人,在场不少人都吃过他的蛊毒的苦头,这一次见到熊传香放蛊,虽然放蛊的方式和蛊都与那个男人大不相同,但看起来却更神奇,更厉害,哪有一个不怕的?于是,众人一发喊,都慌不迭的纷纷向后退开。
说来也奇怪,那漫天飞舞的银白色光芒在放倒了那个用棍子之人后,尽管还是飞舞不停,却没有人继续摔倒了,也不知道是大家退得快,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不过,就在不管是参战的,还是围观的迈着大步,还是跺着小步往后退时,有一个人,没有退。
这个人就是黄芩。
只见,黄芩目光沉重,满脸肃穆,迅速的把身上的长衫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短打。他将长衫拿在手中,注视着那些漫天飞舞的、银白色的、连形状也几乎看不清的蛊子们,变化着、飞窜着逐渐向人群逼近。
大家都在急着往外退,难免发生互相碰撞、推搡之事。一个彝人打扮的汉子正慌忙往外退时,不知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刚巧摔倒在距黄芩身前不远的地方,而那些飞行如电,嗡嗡作响的数道银光,已飞至他身体上方,似乎就要冲着他飞射下去,吓得他脸色惨白,大声呼救起来。
这汉子就是黄芩前次彝寨之行遇上的立色。
立色是和其余几个寨里的护卫一起送公冶修等人下山,后被留在庄内歇息过夜的。半夜,他听到了公冶修的喊叫声,赶来了此处。
黄芩往前一跃,一把扯起立色,推至身后。
紧接着,他身体四周仿佛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把拥挤着往后退的人群,更向后挤了去。同时,他将手中的长衫舞动开来,双手上下翻飞,真气鼓荡,那快如闪电的银白色蛊子,竟似无法穿透他以手中长衫激荡而起的力场。
渐渐的,黄芩全力舞动手中的长衫,以一种瞧不见的真气形成的气网,把到处飞舞的蛊子给笼罩住,反逼向熊传香那边。
熊传香怒声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封死我的蛊子吗?莫要逼我让它们分散开来肆意伤人!”
黄芩心道:我若是不把它们封住,你岂非已要肆意伤人?
他一边舞动长衫,一边还能说话,道:“你若让蛊子散开,我却是没甚好法子了。不过那样一来,也等于逼我向你下毒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见他手上动作飞舞如电,口中却是气定神闲,若是只用耳朵听他说话,绝对无法相信他正以无上的真力笼罩着那一群如银芒般的蛊子。这份功力,让在场所有人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熊传香闻言,脸色连变数变,知道黄芩的意思是她若肆意纵蛊伤人,就可能下杀手取她性命。
她知道黄芩有这样的能力。
可是,如果不凭借蛊术,公冶修有那许多庄客作为帮手,她要如何再制住公冶修?或是杀出重围?
就在这火燎雀儿毛的紧急时刻,随着韩若壁的一声轻叹,苦恼不已的熊传香耳边响起了一阵说话声:“熊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目前对方人多势众,而你则孤立无援,还是莫要逞强硬拼了,你若收蛊,我便助你,一切都好商量。”
这句话听起来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每一个字都如同许下的诺言一般铿锵有力,不免令人心生向往,产生了一种想要去相信的渴望。
这是韩若壁以‘传音入密’之术灌进她耳朵眼里的。
其实,目前的形势优劣,不消旁人言明,熊传香心下是一清二楚。她知道自己已被团团包围,只能作困兽之斗,若是继续硬拼,充其量再勉强支撑一时半刻,最终仍是逃不过败下阵来,被群情激愤的庄客们合力毙于刀剑之下的结局。方才,她还在暗里权衡,假使没了指望,要不要干脆放开手脚,奋起余勇以蛊术杀掉几人垫背,毕竟之前她不是不能杀人,而是不想杀人,这才没有全力施展蛊术,也没有令蛊子们四散开来,随意侵袭,因而只不过伤了一人。当然,熊传香想不到的是,正因如此,那些庄客们未被迫至极限,才只是一味后退,没有不顾一切冲上前与她抵死相拼,否则,她决计撑不到现时。是以,在此种将近绝望的时刻,听到韩若壁的那句话,她不禁感觉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暂且按捺下玉石俱焚的念头,分一分神,快如电光的朝韩若壁这边瞧了一眼。
同时,她暗道:这些人里就属黄芩最难应付,他和韩若壁是一伙的,如果韩若壁不但不与我为敌,反而出手助我,黄芩也可能转而一道助我。哪怕他不助我,能够袖手旁观的话,也等于去了一个劲敌,到时我随机应变,抓住机会再一次制住公冶修,要办之事也未必办不成。只是,那个韩若壁素来油嘴滑舌,说话真假难辨,他刚才传入我耳中的话,是真?是假?还是半真不假?若是假的,我依言收蛊,岂非变成束手就擒了?到底能不能信他?
因为韩若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熊传香,所以当熊传香瞧向他时,二人的眼光交汇了一瞬。
就着这一瞬间,韩若壁不着痕迹地送去了一个颇有诚意、令人信服的微笑。
熊传香仍在犹豫,可由于刚才的一分神,眼见自己的蛊子受制于黄芩真力挥舞而出的无形力网,已越来越向自己这边靠近。她慌忙又加强了蛊术的控制,那些蛊子又向黄芩以及那些庄客所在的方向逼近。
此刻,熊传香只觉身前是悬崖,身后有追兵,无论往哪儿去、怎么选,都是凶险难测。面对这骑虎难下,进退维艰之境,终于,她把心一横,暗道:能不能信,也要信他这一次试试,总好过当场被杀吧。
主意已定,转瞬,她疾速退让开几步,两眼一翻,嘴巴张大,肚内的‘雪蛤蛊’发出一声震颤不定,响彻全场的‘咕--’的鸣叫。
听闻蛊鸣,那些个庄客们俱心中大骇,以为熊传香又要施展什么更为古怪、强大的蛊术了,纷纷一面后撤得更远,一面或舞动兵刃,或拉开架式小心提防。
就见,原本那些在月光下、黑夜中时高时低,盘旋不定地飞舞着的,不断想要袭向庄客们的、银白色的蛊子,仿佛听见了某种不可违抗的使命的招唤,疾如电掣雷奔,密如飞沙扬砾,净如风卷残云,刹那间全都涌回到了熊传香的嘴巴里。
她真的把蛊收回去了!
黄芩见状,将长衫披回身上,垂手立于原地,谨慎地注视着她。而那些已绷紧起全身肌肉以应不测的庄客们都不禁愕住了。
不待他们回过神,转过劲,韩若壁已抚掌大笑起来,道:“精彩!真他奶奶的精彩!”
紧接着,他整一整衣袖,故意清了清喉咙,道:“这许多江湖豪杰、英雄好汉合起伙来同一个小姑娘拼斗,虽然精彩之极,却未免有失风度。”
呆立已久的公冶一诺低头瞧了眼手中的宝剑,‘呃’了声,面上显出几分尴尬之色。
看来,他觉得韩若壁说的有点道理,因此心生惭愧。
‘日月轮刀’肖八阵一脸严然道:“难道在韩大侠看来,就因为想杀公冶庄主之人年纪颇轻,我们便只能听之任之,管不得了吗?”
韩若壁双臂一张,道:“管得,管得,当然管得!不过,在场的各位,有哪一位不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提起名头,那都是响当当的,可此番若是管的失了风度,不仅有损自己的名头,顺带也砸了公冶庄主‘金碧山庄’的招牌不是?”
其实这些位里,还真有不少自视极高,可并没啥拿得出手的真本事,且在江湖上也没甚名气的混混,韩若壁出言拔高他们,不过是为了方便说话,言下之意,你们个顶个的厉害,却为何不敢和人家小姑娘一对一的干仗?
大多数人都听出了他的意思。
熊传香暗喜,心道:有他这么一搅合,兴许这一趟不白来。
肖八阵冲韩若壁拱了拱手,道:“韩大侠,谁都知道‘风度’是个好东西,我们这些江湖粗人也不是不想有风度,只是一般情况下,不愿冒着流血、送命的风险硬充‘有风度’罢了。”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虽然我们有些本事,一对一抵死相拼,未必拼不过那个女巫祝,可没谁愿意冒送命的风险全力而出,所以大家一起上才是最为公平、合理的手段。
话锋一转,他又道:“当然,韩大侠是极有‘风度’的,所以尽管吃在庄上,住在庄上,也还能保持中立,问心无愧地站在这儿,连手指头都不抬一下,自然不同于我们这些个没风度的。”
后面那句话里的讥讽之意已十分明显。换而言之,就是骂韩若壁受着公冶修的好处,可当公冶修身陷危机时,却啥忙也不帮,只知道在一边杵着说风凉话。
韩若壁冲他貌似友好地笑了笑,道:“我这不是已经站出来,想试着管一管吗?凡事总得弄个清楚才好解决,光是打打杀杀的有什么用。”
边上的几个和韩若壁一样不曾上前参战,只管瞧热闹的庄客中,有人阴阳怪气道:“不错,谁是谁非还不一定呢,也许公冶庄主做过什么亏心事,这才有人找上了门。”
话里或多或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韩若壁向出声之人瞧去,见正是前次来时见到的那个在酒桌上借酒撒疯,摔碗扔狗腿的汉子。
虽然这汉子说的话是站在韩若壁一边,但韩若壁听闻心下却一阵不快,忍不住厌薄地瞪了他一眼。
那汉子瞧见,也回瞪了韩若壁一眼。
在场的庄客们听闻那汉子的话,有些陷入了沉思,有些交头接耳,有些则毫不在意。
忽然间,‘白狮子猫’樊益年冲上前,一脚把那汉子踹了个跟头,怒骂道:“麻二!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觍着脸赖在庄里吃喝,还不说人话!老子忍了你不是一日二日了!告诉你,公冶庄主待老子不薄,老子当他是朋友,所以不管谁是谁非,就算他罪大恶极,为天地所不容,老子也要站在他一边,帮他!你若是不服,站起来,咱们划下道儿比划比划!”
韩若壁听言,转头瞧向他,目光中竟似有几分赞许之色。
麻二显是没胆色的,更加没本事同樊益年比划,干脆躺在地上,死皮赖脸道:“你叫老子起来,老子偏不起来,你要与老子比划,老子就不比划!”
往他身上吐了口吐沫,樊益年转身站到了公冶修身旁。
见他离开了,麻二一个鲤鱼打挺撅起来,抹去脸上的吐沫,掸一掸屁股上的灰,招呼起二、三个一起旁观的朋友,象啥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看热闹。
樊益年不屑地‘哼’了声,调头对公冶修道:“庄主,这种人就该赶他出庄!”
此时,公冶修的心比一团麻线还要乱,根本顾不上这个,摇了摇头道:“算了。”
其实,麻二的秉性他早就知道,而且庄内的庄客本就极多,鱼龙混杂,哪可能少了麻二这样的角色?在公冶修看来,这样有些武艺的泼皮除了能闹点小事外,并没甚大的影响,若是公开赶他走,反倒给人一种‘金碧山庄’容不下人的印象,那便得不偿失了。
韩若壁赞道:“公冶庄主心胸之宽广,为人之豁达,确非一般人物可比。”
转而,他瞄了眼熊传香,故意问道:“不知庄主可识得那个小姑娘?”
公冶修装傻道:“不识得。”
到了这一刻,他仍是不由自主地装傻,至于出于什么目的,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不想旧事重提,也许是担心失去什么,又也许只是害怕……唉,谁又能说得清呢。
韩若壁‘哦’了声,以求证的目光转向熊传香。
熊传香点头道:“他的确不认识我,不过……“不等她说完,‘追风剑’鲁辕门已冲过来,抢先对韩若壁戟指怒目道:“姓韩的,你是睁着眼睛打呼噜--昏了头了吧,没瞧见我那个交命的朋友已被她的蛊重伤了吗?别一口一个小姑娘的,说的她好像多可怜!她可是能驱动‘白蛊王’伤人、杀人的巫祝、妖女!”
他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已可算是这些人中颇有名气的了。
韩若壁却故意道:“阁下是何人?”
鲁辕门傲然道:“在下‘追风剑’鲁辕门。”
韩若壁一字一顿道:“追,风,剑?”又装腔作势地挠了挠脑袋,皱眉苦脸的疑惑道:“没听说过,没听说过。”
鲁辕门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才好,干脆一指已昏死在地上的使棍之人,道:“我,你没听说过。他,你总该听说过吧。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通天彻地棍’董锦安。”
转头,他怒目瞪视熊传香,道:“今日,我便要为这个朋友向你讨个公道!”
其实,董锦安经常和他在庄子里因为争个吃饭、喝酒的座次,一言不合,两眼不顺,就打破头、锤肿脸,恨不能拼个你死我活,说是仇人都有人相信,哪可能是什么交命的朋友?不过,上去的五人里,鲁辕门是最先被熊传香打翻在地的,加之后来又没敢再上去,简直是丢足了面子,因而愈发痛恨熊传香,不愿就这么算了。所以,到了这会儿,他必须拿董锦安来说事,那便不是朋友也要硬充朋友了。
韩若壁摆出一副漫不经心之态,道:“明明可以好好商量的事,你们偏要一涌而上,刀剑相逼,这才搞到现在这般田地。试问,有一帮人拿刀带剑,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想置你于死地,你若会用蛊,可能忍得住不放蛊出来,以求自保?”
言下之意,是说他们有咎由自取之嫌。
一直憋着气没出声的‘南天一柱’甄文远几下蹦到韩若壁面前,赫然而怒道:“姓韩的,你是吃错了药,还是长偏了心?!这妖女想杀公冶庄主、公冶公子,我们所有人都瞧见了,你还在这里为她说话,难不成和她有一腿?!”
韩若壁嗤笑一声,回敬他道:“原来我为她说句话,便是和她有一腿,那前次我来时,还与你同桌吃过酒,莫非和你也有一腿?”扫了眼对方唯一的那条腿,他又摇了摇头,佯作叹气道:“你只‘有一腿’,难怪这么喜欢说别人也‘有一腿’了。”
被人这般揭了短,甄文远气的怒目圆睁,手抖成了七八只,骂道:“滚你奶奶的!”就想抄起‘独脚铜人槊’上去同韩若壁武斗,却被身边的同伴伸手拦住了。
他气昏了头,他的同伴却没有,知道韩若壁是和黄芩一伙的,而黄芩的功夫他们已然见识过了,瞧得出高下,知道这二人必不好惹。
这时,麻二突然挺身而出,道:“那个妖女是装成‘银弓金弹’玉娘子进来庄子里的。”
他一指韩若壁,颇有用意地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指责似的高声道:“是和他!”接着再指向黄芩,语气萎靡了一些,道:“还有他,一起进来的。”
说完这话,他自鸣得意地躲到一边贼笑起来。
显然,麻二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韩若壁之前那鄙夷的一眼。
立时,场内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了二人身上,另有几人手持刀剑,悄悄围拢向韩若壁。
韩若壁毫不在意地笑道:“呵呵,这‘株连’来得可真是够快的。”
第24回:金花银梳引出尘封故事,无心插柳旧线又起新头
公冶修疑异道:“韩大侠,她真是和你们一道进来的?”
冲他深施一礼,韩若壁一脸抱歉道:“全怪在下识人不准,倒令公冶庄主受惊了。”而后,他又抱拳转过一圈,提高嗓音道:“初入庄时,以诸位好汉那许多火眼金睛尚且没能瞧出‘玉娘子’是别人假扮的,我和黄芩只得两个人,四只眼,如何瞧得出来?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在来的路上遇见了她,以为她就是传说中的‘玉娘子’,本着仰慕之情,才结伴而行,邀她一同入庄的。唉,谁晓得她竟是假冒的。”
他这套说辞滴水不漏,说得也极溜,显是事先准备好的。
话毕,他若有似无的向熊传香使了个眼色。
熊传香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自是不能拆穿他。
由于他的这一说法听上去很有几分道理,加之在场的庄客里确有不少人亲眼见到熊传香假扮成的‘玉娘子’进来庄里,却并未瞧出有甚异样,是以对此深表理解。
麻二见没能把韩若壁怎样,嘴里不干不净地咕噜着骂过几句后,便偃旗息鼓了。
鲁辕门却不肯就此罢休,瞪着韩若壁,气鼓鼓道:“这妖女进庄子时我也在场,正因自己没能瞧出这妖女假扮他人,之前不好意思提及。可现在想想,你不但不帮公冶庄主,还跳出来为刺杀庄主、公子的妖女说话,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你们和她是一伙的了。”
韩若壁摇摇头,叹口气,冲黄芩那边努了努嘴,道:“真若和她一伙,我这位朋友还会费心费力替你们挡蛊?”
知道刚才多亏有黄芩,鲁辕门只得结结巴巴道:“也许……也许是他念及庄主的好处,临到头时良心发现了……这才……““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你自已都无法相信的话了。”韩若壁挥手打断他道:“而且,大家都说那妖女意在刺杀公冶庄主、公冶公子,怎的我偏是没瞧得出来?”
说罢,他目光锐利,如同一把冰锥一样射向公冶一诺。
被他这么一瞧,公冶一诺不禁打了个哆嗦,眼光闪烁地扫了眼熊传香,低声含含糊糊道:“别的我不知道,她……没有放蛊伤我……我想,应该不是要刺杀我吧。”
的确,他一直就站在近前的一个角落里关注战局,熊传香放蛊时,他吓得忘了后退,呆立在原地,以为肯定要倒霉了,可不成想,不知熊传香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放出的蛊子硬是避开了他所在的那个角落。如此,他虽然弄不明白熊传香因何不放蛊对付他,但也知道对方此来并无针对他的意思,更非是想刺杀他了。
既然他如实说了,就不需韩若壁多费口舌了。
韩若壁又转向公冶修道:“公冶庄主,你觉得她来‘金碧山庄’,真是为了刺杀你吗?”
瞧向熊传香那双令人生怖,似乎只能在噩梦中出现的眼睛,公冶修一阵神思迷离。
其实,那样的一双眼睛也可以出现在美梦里。
只是,那是一场距现今已十分遥远的美梦。
当然,所有的美梦都有一个让人着迷的开场,但其中的一部分却可能以噩梦告终。
思潮起伏之下,公冶修感觉一阵冲动,脱口而出道:“韩大侠说的不错,她如果意在刺杀我,之前并非没有机会。”
至少在这一刻,他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转脸,韩若壁面向熊传香,做出一副语重心长、循循善诱之态道:“小姑娘,‘金碧山庄’可不是随随便便闹着玩儿的地方,目下,不但有这一干江湖好汉、能人异士在场,而且只要公冶庄主再喊上一嗓子,立刻还会有更多的高手、能人赶过来护卫,就算你肚子里的蛊绝顶厉害,能伤得了许多人,自己也是逃不出去的。”
熊传香的那双怪眼里射出强硬、倔强的光芒,直刺向公冶修,厉声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变鬼也不会饶过他!”
韩若壁一挥手,装模作样斥责她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的行为虽然无礼之极,可公冶庄主一世豪雄,行事向来循天理,遵道义,岂会无缘无故害你性命?”
他这话明面上是褒奖公冶修,实际却是以名声相要挟,令公冶修无法随意处置熊传香,说到底是为熊传香着想。
熊传香只是盯着公冶修。
韩若壁又道:“小姑娘,这件事说不定只是一场误会。不如这样吧,蛊是你放的,你自然会医,若保证将那位中了蛊毒的英雄医好,我想公冶庄主和众位英雄好汉俱是大人有大量,就不会同你一个小姑娘过多计较了。然后,你再将此番的来意说明,把误会澄清,也就是了。”
眼见面前搭了这么好的一座台阶,熊传香就是再笨,也知道要抓住机会往下迈了。
立刻,她点点头道:“那敢情好。我本不想伤人,是他们咄咄逼人,我才不得不放蛊伤人,现下他们不与我为敌了,医好那人也在情理之中,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接着,韩若壁道:“如此这般,公冶庄主以为如何?”
公冶修沉吟一刻,未置可否。
这时候,他心里又有些后悔先前为熊传香澄清刺杀一事,而没有想法子令众人群起而攻之,让她死于混战之中了。
其实,从开始到现在,公冶修的心思纠结不定,变来变去,甚至连他自己也捉摸不清。他一会儿冷酷而理智地想要熊传香死,觉得只有这般,一切才能彻底翻过去,再不被揭露出来;一会儿又睹人思人,想着正是她的出现,才令自己忆起了那段陈年旧事,并被由此激发出的情绪所撼动,所左右,觉得必须和似熊传香这般相关之人把尘封的过往说个清楚明白,才能令自己安心;可一会儿又怕把那些事统统抖落出来,会令自己失去现有的一切……总而言之,公冶修的心里既矛盾又困惑,忽尔理智,忽尔激动,忽尔迷糊,象是掉进了无底的漩涡里难以自拔。
凑近他身前,韩若壁轻声提醒道:“庄主,这个苗女的来历只怕不简单,她的蛊术更不简单,背后说不定还有厉害的靠山,若是稀里糊涂地处置了,难保不招来更大的麻烦。不如问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要什么,把事情解决了为好。”
话说的虽平淡,而且一点也不响亮,却是掷地有声,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公冶修想了想,心道:罢了罢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防得过一时,防不过一世。
接着,他神色复杂地用力点了点头。
韩若壁得了应允,大模大样的朗声向众人宣布道:“公冶庄主宽大为怀,大人大量,尽显豪侠风范。各位英雄好汉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愿让这位小姑娘将功赎罪,替董锦安医伤?”
说起来,这本是公冶修的事,公冶修自己都没甚异议了,场中众人又有什么闲话好说?而已经昏死过去的‘通天彻地棍’董锦安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当然是保全性命、治愈伤势,是以在他身侧负责照顾的一位庄客便点头代他表示同意了。
既然大家都赞成,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对于这个结果,将前前后后瞧在眼里的黄芩觉得还不错,毕竟除去和一群江湖人干上一架,以蛊子伤了一人外,熊传香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恶毒之事,更何况是董锦安主动上前与她相斗,欲置她于死地的。而且,瞧公冶修之后的反应,竟似有些心虚,真象亏欠了熊传香什么一样,想来必有齷齪之事,刚才自己出手相帮,已算是还了他之前的点滴恩情了。
同时,他不禁暗赞韩若壁能言善辩,化解事端的手段高明,处理危机的能力出众,是以向他投去一个赞赏的微笑。
韩若壁得意受之,还他一串暧昧不清的眼波。
稍顷,韩若壁做出费力思考的架势,问熊传香道:“小姑娘,你跑来‘金碧山庄’,夜闯公冶庄主的书房所为何事?”
熊传香犹豫了片刻,似乎在考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表明来意有无好处。
“这个却不忙说!”心神不宁地注视着熊传香,公冶修抢着道:“我且问你,你来这里,真的不为取我的性命?”
熊传香怪眼圆睁,啐了一口,道:“便宜你了,本姑娘此来,只为向你讨还欠债,你的这条老命,我取来何用?”
公冶修那颗忐忑不定的心稍稍安宁了一些。
韩若壁眼珠连转几转,道:“公冶庄主素来大方得很,若真欠下了小姑娘你什么债,那是连本带息一定要还的。他到底欠了你什么?”
看起来,他很想知道。
公冶修脸色泛白,心头一颤,暗道:不成,这种事绝对不方便让太多外人知晓。他马上道:“小姑娘,此事不急。我先让人把董英雄扶进房里妥善安顿,稍后也好让你去替他医治。只要你要的不是人命,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
言毕,他叫来下人把庄客们尽数带下去,吩咐将受伤的董锦安抬进房里好生安顿、照料,以待医治,还要给其余各位庄客备上宵夜,好生款待,并且说在场众人日后都有重谢,只留了公冶一诺和肖八阵在身旁以防万一。
公冶一诺是他唯一的儿子,肖八阵则是他最为信任之人。
熊传香似乎也不太愿意在众人面前深言,只是紧闭着嘴巴,等大家离开。
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庄客们虽然很想留在院子里,弄清楚公冶修到底欠了那个年轻的女巫祝什么,但一对上他少有的坚如岩石、隐含威慑的目光,都不禁心头一缩,无奈而又憋闷地跟着下人离开了。
不过,好奇得如同猫爪抓心一般的韩若壁,却象脚底生了钉子,任是公冶修的目光如何严厉,也不动地方。
对于这件事,黄芩并不好奇,加之眼见公冶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在脑门上写下了‘逐客令’三个字,便伸手拉起韩若壁,道:“别不识相了,这里不欢迎我们。”
韩若壁挣扎了一下,不死心道:“公冶庄主,这里地方宽敞,多我一个不多,你说是不是?”
公冶修不发一言,面色冷凝成一团。
旁边,被黄芩救下的彝人立色居然也还没走,急急拉了一把黄芩,道:“朋友,你跟我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脸上神秘兮兮的,象是心里藏着什么秘密。
见了立色的表情,韩若壁心头一动,脚跟也松了松,暗道:他能有什么话要告诉黄芩?
看来,对于这个,他也很想知道。
黄芩回立色道:“你且等一等。”转头又不耐烦地问韩若壁道:“你倒走是不走?!”
瞅见仍旧不发一句话,寒着一张脸,瞪着一双眼,已恨不能把他们一脚踹走的公冶修,韩若壁终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道:“唉,瞧主人家的意思,不走也不成啦。”
拉着韩若壁离开前,黄芩忽然回头,目光缓缓的从公冶修、肖八阵、公冶一诺面上依次扫过,最后落在熊传香的那双怪目上,道:“姑娘,我们和你一道进来的,自然也要一道出去,你没做甚伤天害理之事,所以不管你那债讨得,还是没讨得,都须记着,完事后,我们在庄园门口等着你。”
听见他的这句话,早已独自一人在外很久的熊传香心里莫名涌起了一股异样的亲切感,一时间竟忘了之前他还站在自己的敌人一边,同自己以武力相拼,只觉得这个教训过自己的外族青年,竟象极了小时候总是拉着自己一块儿玩耍,却也总把自己训到掉眼泪的族里的一位大哥哥。
她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黄芩的这句话在公冶修等三人听来,却是另有一番滋味了。
在他们耳中,黄芩的意思无疑是,等不到熊传香安全出庄,他和韩若壁就不会离开。
待黄、韩二人和立色一并消失在小院的拱门外时,已近鸡鸣时分,天色昧明,灰白的曙光朦朦胧胧地射入院中,在四人的脚边留下长长的暗影。
肖八阵和公冶一诺心知此事必有隐情,是以均没有出声,只等另二人开口。
良久,公冶修总算开了口,道:“姑娘尊姓大名?”
他这一问,肖八阵和公冶一诺都很诧异,因为欠债的怎会不知债主姓甚名谁?
“我的姓氏你应该能猜得出来吧。”熊传香的鼻子抽动了一下,道:“我姓熊,名传香。”
“果然。”公冶修低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转瞬,他抬起头,面目有些僵硬,微显茫然道:“熊敬玥……是你什么人?”
‘熊敬玥’!
这个名字,对于公冶修而言,实在熟悉,几乎刻骨铭心,可又实在陌生,因为太久没有提起。
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埋葬了二十多年,早已成为了他的禁忌。
听见是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名字,刹时间,公冶修只觉太阳穴上青筋乱迸,一颗心象被人紧攥住了跳动不得,几近窒息。
熊传香面无表情道:“虽然我不想承认,可她是我姑姑。”
公冶一诺听言,心道:这苗女的姑姑自然也是苗女,不知同爹爹有何关系。紧接着,他想到了公冶修不许家里有苗人出现一事,暗道:八成和那个叫‘熊敬玥’的苗女有关了。
对于她和熊敬玥的关系,公冶修似是并不吃惊,道:“熊姑娘,你想讨什么债?我可不欠你什么。”
熊传香抬一抬眉毛,不答反问道:“既然你不欠我什么,你觉得我该讨什么债?”
不知不觉退后了一步,公冶修直勾勾地瞧了她一会儿,道:“这……我哪可能知道。”
熊传香面色一变,厉声道:“我想讨的是你不该得、不配得,却得着了的东西!”
她咬牙切齿又道:“我找了你好多年,直到前几年才得知你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湘大侠’。”
公冶修面色一沉道:“莫非你想要‘金碧山庄’和我名下的所有产业?”
仰头瞧了瞧这片庄园,熊传香冷笑道:“‘金碧山庄’……名字起得真不错。这可是用我们寨子里的金子建起来的山庄,当然金碧辉煌。”
公冶一诺听在耳里十分别扭,质问道:“‘金碧山庄’是我爹一辈子的心血,怎么倒成了你们寨子里的金子建起来的了?”
熊传香瞪他一眼,道:“去问你爹!当年,他在辰州建庄园、买田地用的大笔银钱是从哪儿来的?“公冶一诺狐疑地望向公冶修。
公冶修低头垂目,如老僧入定一般不言不语。
熊传香哈哈笑道:“原来他还知道羞耻,不好意思说。那便由我替他说了吧。”
她的面目变得极为阴冷,道:“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叫做公冶修的家伙伙同叛徒熊敬玥从寨子里的金矿盗取了一大笔金子,准备一起私奔去过好日子。可惜,就在他们把金子装满车厢准备逃走时,壁垒里的寨兵发现了这对图谋不轨的狗男女,双方起了冲突。因为熊敬玥精通蛊术,寨兵最终没能拦截成功,被他们带着金子逃掉了。不过,熊敬玥也被偏架弩射中,贯穿身体,受了不治之伤。”
另二人听到这段话,惊愕得难以言表。
停了一瞬,熊传香阴森森笑道:“她背叛本族,带人偷盗寨里的财富,瞎了眼和一个狼心狗肺的外族男人私奔,被射死也是活该!”
抬起眼,公冶修摇一摇头,道:“她不活该,她是为了救我。那只弩箭本来是要射中我的,可我那时不会武功,自是避让不及……她救了我,可她自己……不过……”
熊传香心头微颤,‘哧’了声,道:“你和她之间的事,我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至于被你们偷盗走的金子,我奶奶已经和土司及寨里的同胞们说好不再追究了,就当是熊敬玥拿命换的。”
听她话里的意思,象是无意讨要自己的财产,公冶修心里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瞧他的表情略有松懈,熊传香真有一种放蛊出来杀死他的冲动。
公冶修挤出一丝笑容,道:“那么,熊姑娘究竟想从我这儿讨什么去?”
熊传香道:“我奶奶说,那时候她跟着寨兵紧追出去,在路边找到熊敬玥的尸体时,她头上的金花银梳不见了。”
听到这里,公冶修头皮一紧,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熊传香冷硬着脸继续道:“那把银梳是我们熊家的东西,需要和它的主人一并埋葬,不能留在外人手里。因为熊敬玥的坟里少了这一样,我奶奶一直耿耿于怀,每次谈到这事,就忍不住垂泪,说女儿只能做孤魂野鬼,没法升天,也没法去祖先所在的地方。奶奶年纪大了,我想替她完成心愿。”
公冶修道:“你怎知那把银梳一定在我手里?”
熊传香诡秘一笑道:“那东西有些邪性,可以在上面施咒、下蛊。我偶然听说你二十多年前中过蛊毒,也算死过一次,难道是我道听途说了?”
苦叹一声,公冶修道:“那把银梳,是你姑姑临终前送给我的,她叫我一生一世都带在身边,还要我发誓这辈子只爱她一个女人……”
熊传香不屑一顾地打断他道:“显然,你并没有做到。”
公冶修道:“答应她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会做到。可是后来……唉,不管怎样,我为她守了两年。”
“哈哈哈哈……两年?两年啊……“熊传香仰天大笑道:“她为你背叛族人,为你盗取族里的财富,为你送了性命,简直为你舍弃了一切,却只换得你为她守了两年。”
她的笑声里满是戾气。
公冶一诺略带埋怨地瞧了眼自己的父亲,小声喃喃道:“若有女子肯如此真心待我,为我舍弃一切,我为她守一辈子,不爱别的女子又有何妨?”
熊传香讶异地望向他。
“你疯了!?”公冶修瞪了儿子一眼,紧皱起眉,道:“我是个男人,能守两年已是不易。她送给我的那把银梳,我贴身带了两年之久,直到洞房花烛那夜才无奈取下来……”
熊传香调整了一下情绪,‘哦’了声,道:“你觉得要一个男人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是强人所难吗?”
公冶修摇了摇头道:“如果她活着,我这辈子必定只爱她一个女人。”
熊传香讥讽道:“你不觉得欠她的多了点吗?”
公冶修争辩道:“我不欠她什么。当初,我和她在一起时是一心一意,对她很好,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是我和她两个人一起做的。虽然,我没能遵守诺言,可她临死前,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往我身上下蛊,此后一旦我近了女人身子便要毒发惨死,这也够歹毒了吧。”
精明如他,当然猜得到那次差点要了他性命的蛊毒发作,是因为与新婚妻子的一夜缠绵,破坏了坚守两年的誓言,而那蛊毒无疑就是熊敬玥两年前落下的。
熊传香气得胸膛一阵起伏,正想有所举动,却见‘日月轮刀’肖八阵已警惕地上前了几步。
“她再歹毒,也是以性命下的蛊……是想以性命换取你这一辈子只爱她一人!”她退后一步,努力深呼吸了几下以稳定激动的情绪,道:“你明知那把金花银梳上刻着什么,却不知道它代表了什么吗?”
公冶修恍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代表什么,也不过是一把梳子。”
熊传香鼻翼扇动,呼息急促道:“所以,我说你不该、也不配留着那把银梳!”
不愿再多辩驳,公冶修点点头,一边转身出了小院往别处去,一边道:“罢了,我这就拿与你吧。”
趁着公冶修去取金花银梳的时候,公冶一诺上前向熊传香郑重施了一礼,道:“熊姑娘,多谢你没有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出我爹的这件丑事。”
朝他翻了个白眼,熊传香道:“你以为我是替你爹留面子?我是怕说出来丢了我们苗人的脸。”
公冶一诺试探问道:“那个熊敬玥和你一样,也是巫祝?”
熊传香道:“我奶奶说,她可能是族里几百年来最有天分的巫祝了。可是,她让奶奶很失望。”
公冶一诺道:“比你还有天分?”
熊传香双手握拳,点了点头,道:“不过,以后我的蛊术一定会比她厉害。”
她不希望族里最有天分的巫祝就是熊敬玥那个样子,所以她要拼命炼蛊,要超过她,要让奶奶为她骄傲。
她记得,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奶奶。
公冶一诺笑了笑,道:“没错,如果孙女儿超过了女儿,做奶奶的应该会更高兴。”
他笑得很挚诚,没有一丝敷衍,竟是真心为熊传香的志向而欣喜。
熊传香觉得有些奇怪,便不禁多瞧了他几眼。
被那样慎人的眼睛瞧着,公冶一诺的心禁不住呯呯呯一阵狂跳,面色发红,头有些晕,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怎么的。
他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定了定神,心道:莫非是从没见过似她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子,所以有些失常了?
要知道,公冶一诺向来认为但凡女子都是小事冲在前,大事缩在后,全身心依附于男子,不但胆小懦弱,而且软弱无力,所以,他一向不太看得上女子。可这些在熊传香身上一丝一毫也看不见,她不但很有勇气、胆色,武功、蛊术也叫人大吃一惊,当然,长相确是古怪可怕了些。不过,在偷偷多瞧过几眼后,公冶一诺又觉得除去那双没法忽视的怪眼,那淡淡的眉毛,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角,虽然不显得多美丽,却也十分耐看。
感觉他在偷瞄自己,熊传香眼一翻,表情看似颇为不悦,但语气却较为和善,道:“你想瞧就大大方方地瞧,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
说实话,虽然她对公冶修不但没有任何好感,而且隐隐还有杀之而后快的念头,但对他的儿子公冶一诺却生出了几分好感。
公冶一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几声,抓了抓头,没敢再去瞧她。
这时,公冶修手捧一只铁盒走了回来。
他将手里的铁盒递给熊传香,道:“那把银梳就在里面。”
铁盒上锈渍斑斑,十分陈旧,表面间或还附着有几片又脏又湿的泥块。
熊传香的面上露出几丝厌容,没有立刻伸手接过。
公冶修忙收回铁盒,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作势将铁盒擦拭了几下,道:“熊姑娘莫怪,它这个样子非是我保护不周,而是刚从地里被挖出来。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可以让人给另换个盒子。”
原来,二十多年前,他那次蛊毒发作几乎死过一回后,就再不愿看到熊敬玥的那把银梳了,本想丢掉它,却又心中坠坠,感觉不妥,于是找了个铁盒装起来,深埋在了山庄里。
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铁盒,熊传香打开盒盖往里瞧看,只见银梳上镶嵌的那朵金花早已掉落一旁,银梳通体发黑,完全瞧不出本来面目。
盖上盒盖,扬了扬手中的铁盒,她道:“变成这副模样了,你要我如何确定它就是我要的那把金花银梳?”
公冶修只能苦笑道:“姑娘这么说来,却是叫我没法回答了。埋在地下二十多年,我也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
思索了片刻,熊传香收起铁盒,傲然道:“量你也不敢哄骗于我,否则这事可不算完。”
公冶修笑一声,道:“那是当然,我哄骗姑娘又有何益。”
稍后,熊传香道:“我马上就去给那个中了蛊毒之人医治。你让人准备一小罐沙浆来。”
以为沙浆是医治蛊毒所需的东西,公冶修当即满口答应,找来下人,命令快去准备,并让肖八阵带领熊传香速去董锦安处。
熊传香正要跟随前往,公冶一诺追出几步,叫住她道:“熊姑娘,那个,那个……我想问问,刚才你放蛊时,为何对我一人手下留情?”
对于这一点,不知为何他很在意。
熊传香直言道:“没什么,因为你救过我的苗人姐妹。”
公冶一诺听闻茫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忽然想起了什么,熊传香掉头又走回到公冶修面前,道:“刚才你说,她要你发誓这辈子只爱她一个女人时,你以为你能做到?”
公冶修诧异道:“是啊,怎么了?”
熊传香问道:“你当时,是真心的?”
公冶修更为诧异了,点头道:“自然是真心的。”
摇了摇头,熊传香面露讥讽之色道:“虽说她重伤在身,无法可医,但如果你是真心的,怎能因为害怕后面的追兵,由着她曝尸荒野,独自一人驾着满载金子的马车逃走?”
公冶修面色微黑。
熊传香视若无睹,冷冷道:“若非我奶奶和寨兵追了上去,寻到她的尸身,怕就被土狼野狗啃吃光了。”
说罢,也不等公冶修再说什么,权当他是瘟疫一般惟恐避之不及,熊传香跟在肖八阵身后,快步离开了院子。
公冶一诺紧锁眉头,道:“爹,虽然我知道你心里有种种算计,可之前还当你是英雄、大侠,可你,你……你瞧你做的这些,都是什么事啊!……“他心中翻腾不定,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甩了他一个白眼,公冶修道:“傻儿子,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英雄、大侠,那都是别人说的,其实,爹如果真是你想的英雄、大侠,怕就没有你了。”
公冶一诺支吾了一阵,道:“至少,你不该抛下熊姑娘的姑姑,独自一人逃跑吧。”
公冶修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公冶一诺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为何那么做?为何不把她姑姑掩埋了再走?”
沉吟了片刻,公冶修道:“不管你信不信,那时候,我是怕了。可我不是怕那些追兵,而是怕她。那会儿,她瞧着我的眼神,实在太可怕了……““爹,我不会象你一般……“公冶一诺退后了几步,沉思良久,才道:“我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大侠!”
说罢,他‘霍’地转身,边走边道:“明日我就往曲靖府南宁县去。我要做一件大侠该做的事!”
公冶修紧追几步,张嘴似是想叫住他,但终究没叫出声,他心道:儿啊,除非你没有家,否则你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大侠。傻孩子,等你再长大些,就知道爹的苦处了。
与此同时,立色将黄、韩二人领至山庄里一个墙旮旯儿处。确定了四下没有其他人后,他摘下头帕,郑重的向黄芩下了个跪行礼。
这是彝人最虔诚的礼仪。
黄芩显是没料到,愣了一瞬,忙伸手将他扶起,讶道:“这是做什么?”
韩若壁也颇为吃惊,道:“难道你有什么事需要求他?”
立色站起身,摇摇头道:“我并非有事求他,这一跪,是感谢他方才出手相救。”
不过是无心之举,他不提,黄芩都已经忘了,是以摆摆手道:“那就大可不必了。”
顿了一顿,黄芩道:“刚才你说有话告诉我,是什么话?”
立色点点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瞧了眼韩若壁,犹豫了一下。
黄芩道:“他是我的朋友,但说无妨。”
立色面有愧色道:“上次在寨里,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们没能实话实说。”
他口中的‘特殊原因’,黄芩已经猜到了,那就是熊传香从中作梗。
喘了口气,他继续道:“当时,你问的那个四年前参加了‘火把节’的少年,其实大家都还记得。他是个汉人。”
不待黄芩开口,韩若壁目光闪亮,抢先问道:“那个少年现在何处?”
见了他的举动,黄芩不免心下犯疑,暗道:韩若壁会对那个少年感兴趣,必然是因为‘月华珠’,可他明明已不需用‘月华珠’医伤了,却为何对那颗珠子恋恋不忘?莫非是生了贪念,想据为己有?
因为有立色在跟前,不便直言相问,他暂且压下心头疑问,附和道:“是啊,那个少年现在何处?”
立色道:“我不知道他现在何处,我只知道,四年前‘大瑶山’的‘苗王’灰老卯曾领着他一道来参加我们的‘火把节’。听说,苗王是从扬州的一个叫做‘丹凤阁’的地方花钱买下他的。”
黄芩不免暗想:‘丹凤阁’?莫非那个带着‘月华珠’的少年真就是杨松?那颗被一般人当作寻常珠宝的‘月华珠’就是徐知州的家传之宝?世间竟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瞧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立色住了口,不解地望着他。
韩若壁也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黄芩道:“没什么。”同时示意立色说下去。
立色继续道:“灰老卯和我们土司大人算是朋友,从扬州到‘大瑶山’又途经我们那里,既然顺路,而且恰逢我们的‘火把节’,他当然没有理由不去山上热闹一下,所以就带着随从,以及那个少年一起参加了‘火把节’。”
韩若壁撇一撇嘴道:“早就听闻苗王土司里有不少位贪幕汉族女子的美色,专程跑去中原繁华之地的秦楼楚馆,花重金买下中意的歌妓带回苗疆侍奉身侧的,可这个灰老卯独独偏好男童,还真是特别。”
立色赞同道:“可不是嘛,他的这个嗜好是比较特别了。”
黄芩兀自寻想了一阵,道:“大瑶山?可是在柳州那边?”
立色道:“是啊。”
说着,他似是回忆起了四年前那个隆重的节日,道:“算起来,那年的‘火把节’是这些年来最为壮观的了,入夜以后,田头寨尾都是火把,密得象是炉塘里的火星一样,广场上的火塔窜起的火焰几乎烧红了半边天。我们全寨的人都动起来了,对歌、跳舞、斗牛、赛马等项目样样俱全。当时,来得人特别多,连苗疆最有名气,同时也最神秘的大法师谢古也来了。那还是我头次有幸见到他。”
对他说的这些没有太大兴趣,黄芩问道:“‘火把节’完了以后,灰老卯他们就回去大瑶山了?”
立色答道:“是啊,我记得清楚,他们是和谢古大法师一起上路的。”
黄芩心道:‘大瑶山’路途遥远,想在一月之内往返一趟,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如此说来,安苏其也不算骗我了。
立色随口又补充了一句道:“谢古大法师向来行踪诡秘,不喜与人同行,那一次主动提出和灰老卯他们一路,也算是件稀罕事了。”
对于他口中的‘谢古’,黄芩显是也没甚兴趣。
说完这些后,立色行了一礼,与黄、韩二人告别,说是马上就要领着几个护卫回去寨子,不便再作逗留。
二人齐齐回了一礼,瞧着他远去,消失在视线外。
第25回:各有去处三人分道扬镳,前途多舛一心欲闯龙潭
这时候,四下无人,生怕他跑了似的,黄芩陡然出手,一把紧攥住了韩若壁的左臂。
韩若壁疑道:“怎么?”
黄芩道:“你老实说,是不是惦记上了‘月华珠’?”
“解我心者,唯有黄芩。”韩若壁嘻嘻一笑,道:“那么好的宝贝,不被我知道便罢了,既被我知道了,如何舍得错过?”
黄芩目光闪烁不定,似真非真道:“莫非我去‘凤凰山’时,你独自一人离开‘魇伏谷’,也是为了‘月华珠’的下落?”
韩若壁故作讶异之态道:“竟然被你猜中了?”他佯叹一声,又道:“那时我就料到你在彝寨未必能得到准确的消息,于是下山联系‘北斗会’的兄弟,交待他们去查找‘月华珠’的下落了。”
心里,他暗道:我想要‘月华珠’不假,可下山并非为它。既然替‘北斗会’另觅巢穴一事不方便让你知晓,不如拿‘月华珠’搪塞过去,也省得你老是放在心上,找我的别扭。
原来,韩若壁前次离开‘雪峰山’的确是联系‘北斗会’的兄弟去了,但并非为了‘月华珠’的下落,而是找人传递消息给 ‘天玑’傅义满,告诉他辰州的官府势力不大,行事又不怎么得力,是以,此地可以作为筹建另一处总舵的备选地点,但具体选在辰州何处建立总舵,还需多派人手深入察探,仔细商榷。不过,那样一来,唯一的麻烦就是‘金碧山庄’的势力过于强大,如果‘北斗会’选择在这里扎根,‘金碧山庄’的存在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他还让人提醒傅义满,如有可能,不妨积极寻找机会制造一些事端,暗中想法子打击‘金碧山庄’,削弱他们的势力。
权当他承认了,黄芩皱了皱眉,道:“其实,真为了那颗珠子……我若得着了,送与你也无妨。”
的确,徐知州只说要他把杨松带回去,可没说要把‘月华珠’也带回去。
想不到他对自己如此大方,韩若壁只觉心头一热,思潮如涌,小声呓语道:“你待我……真算好了。”
说着,他动情似的以右手抚上黄芩的面颊,满怀怜惜之情地摸索了一阵。
黄芩目光迷离,一动不动,任由那只手掌在面上流走。
转而,韩若壁收了手掌,换以右手食指在黄芩的面上,缓缓地,轻轻地,精确地描画着。
此时此刻,韩若壁仿佛变成了一位颇俱骨法的名家画匠,而他的食指则变成了画匠掌中的生花妙笔,宛如要小心翼翼地将黄芩的眉、眼、鼻、口等实实在在临摹下来,以便日后在画卷上重现一般。
最后,那根食指在黄芩的唇角齿际流连来去,仿佛被吸附住了,久久不能离开。
正是一年里气候最为潮湿的时节,因而黄芩那原本干燥微皱的双唇也显得水润柔滑了许多。这等美好的触感,韩若壁当然求之不得,因而不厌其烦地反复勾勒着那两瓣诱人的轮廓,沉浸其间不愿收手。
黄芩仍旧一动不动,但目光已变得清冽起来。
就在韩若壁神思俱丧,蓄势待发着想要撤回手指,换以自己的嘴唇覆盖之际,黄芩张嘴如电,一口咬住了近在唇边,将要缩回去的那根食指。
这一口,咬得颇狠。
那种痛,十指连心。
韩若壁的面颊抽搐了一下,短促地低吼一声,道:“你是属狗的……还是属鳖的?”
黄芩松了口,狠声恶气道:“这一口是叫你长点记性。真当我好糊弄,是吗?你独自一人离开‘魇伏谷’绝非为了打听那颗珠子的下落,而是和‘北斗会’有关。哼哼,嘴巴上面趁风使舵的本事,你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很快地舔了一下手指上的牙印,又甩了甩手,韩若壁轻佻一笑,道:“原来黄捕头不但不好糊弄,还会做个套儿让人钻,当真瞎了我一双狗眼!”
错愕一瞬,黄芩努力憋住笑,道:“一个人要如何才能瞎了一双‘狗眼’?大当家,你见多识广,可否替我解释解释?”
言毕,他终于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随着纵情、肆意的笑声,自他双颊绽现出的梨涡,象极了两朵盛开的白棠花。
韩若壁瞧得一阵痴迷,忘了食指上还生疼不已,一进身,将黄芩抵在墙上,双手捧住那张笑脸,以指腹轻轻摩擦着,苦笑道:“说真的,你我走的路不同,所以我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是捕快,是公人,必须对你保存几分戒心。可是,于我而言,这件事已变得越来越困难,越来越辛苦了。”
敛去笑容,轻轻挪开他的手,黄芩冷声道:“是吗?”
韩若壁脸色略变,睁大双目道:“你不信我说的?”
黄芩稍作沉吟,面有不屑之色道:“你素来言轻,从无可信。”
话是说重了些,但也不算完全冤枉了韩若壁。
韩若壁眉目含愠,摁住黄芩的双肩,道:“我甚少向人倾吐真言,现下对你说的话,简直比任何一个老实人还要老实,可谓重如九鼎,你怎可不信?怎可无视?”
黄芩推开他,走过一边,道:“你的意思是,因为你难得对人倾吐真言,是以一旦倾吐真言,份量便特别沉重,不容人不相信,不珍视。是吗?”
韩若壁跟上前去,反问道:“难道不是?”
“笑话!”黄芩瞥他一眼,道:“莫非难得说真话的你,说一句真话的份量,竟比那些老老实实、句句真言之人的话,反倒沉重、金贵许多?如此,那些人岂非冤枉得很?”
韩若壁哑口无言了片刻,才苦笑道:“你该知道,有些事我没法对你说实话,言至于此已是不易。”
凝目望了他许久,黄芩才道:“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这话问的颇有意味,因为他早告诉过韩若壁,只要‘北斗会’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就不会管。所以,在此种前提之下,韩若壁还是担心他对‘北斗会’有所威胁,因而没法对他说实话的话,要么是不信他说的,要么是韩若壁没法保证‘北斗会’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也就是不信自己。
韩若壁唉叹一声,道:“为自己负责容易,为他人负责难,更何况‘北斗会’那许多兄弟。于你,我有情,于‘北斗会’,我有义,我希望二者能互不相犯。”
黄芩似乎听懂了,点点头,笑了笑道:“能不能互不相犯,那可要瞧你怎么做了。”
韩若壁低头不语。
二人陷入了一片沉默。
终于,黄芩率先打破沉默,道:“你吭着头做甚,地上又没银子。”
韩若壁抬起头,露齿一笑,道:“我在想一件事。”
黄芩很想问他想什么事,却犹豫了。
瞧出他的心思,韩若壁道:“你不问我想什么事?”
黄芩道:“我不想找不自在。”
如果对方不能说,问出来岂非找不自在?
韩若壁笑了笑,道:“你不问我,我倒想问你了。”
黄芩道:“问什么?”
韩若壁道:“刚才见你对付那些蛊子挺有手段,难道一点儿也不怕?”
黄芩笑道:“最初见到时是有些怕的,后来见过几次,就觉得不过是些小号的蜜蜂罢了,也就不怕了。”
韩若壁眯起眼,讶笑道:“拿它们当蜜蜂对付,真有你的。”
黄芩道:“刚才你想的事,可想好了?”
韩若壁笑着不答,反问道:“我且问你,如果你以为做某件事是对别人好,可那人也许并不这么以为,这件事,你是做,还是不做?”
想了一会儿,黄芩道:“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对别人好,若是我,还是会做。”
韩若壁‘嗯’了声,点头道:“有你的这句话,那件事,我便是想好了。”
黄芩满腹狐疑道:“莫非你想对我做什么?”
韩若壁佯装哎声叹气道:“若还有空闲,我真想对你‘做什么’,可惜你我都要准备赶路了。”
这次与黄芩相聚,他已耽误了太多时间。
之后,二人边说边回到客房门口。
韩若壁忽然又说要借马匹来赶路,并嘱咐黄芩在客房里等他回来再一起上路,就匆匆去找公冶修了。
询问过好几个庄内的下人,他才在建有戏台的一处内院里找到了公冶修。
这处内院十分宽大,可容纳百十来人,左右两边是观戏的厢房。现时没有大戏上演,厢房里也没有人。
公冶修正独自一人站在那方戏台上,踱来踱去,不知玩的什么花样。
缓步从台阶上到由十二根方形的石柱支撑着的,高约两丈的戏台上,韩若壁冲公冶修拱了拱手,笑道:“公冶庄主真是有兴致,居然跑到戏台子上躲清闲。”
见他来了,公冶修只点了点头,淡淡道了声:“韩大侠也来了?”
韩若壁面露自责之色,道:“其实,那件事……““不用提了,那件事与韩大侠无关。”公冶修站在戏台上,望向下面空空荡荡的院子,冷漠地打断他道:“即便有关,现在也无所谓了。”
韩若壁没话找话,问道:“那个小姑娘呢?”
公冶修道:“给董英雄医治蛊毒去了。”
韩若壁道:“我来,是想向公冶庄主辞行的。”
公冶修眼珠微转,沉吟一刻,道:“你们不等那位熊姑娘了?”
韩若壁装样道:“原来她姓熊啊。是要等她的,只是我怕稍后走得匆忙,没时间向公冶庄主辞行,未免有失礼数,所以特意提前跑来。”
突然,公冶修一双虎目中射出冷电般迫人的光芒,面露不悦之色道:“韩大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她的姓名你岂会不知?你不会以为我傻到不知道你们和她相识吧?”不待韩若壁辩驳,他又道:“也许,将她装扮成‘玉娘子’进来山庄里,正是你们出的主意也不一定。”
感觉脸上微微发烫,韩若壁讪笑了两声,道:“那是庄主多心了。”
公冶修道:“就当是我多心了吧。总之,托黄兄弟的福,庄里没出什么大事,你们也算是有分寸的,我不想追究了。”
韩若壁抱负双手,学公冶修的样儿站得四平八稳,一边俯览台下,一边亦真亦假道:“如此,我陪公冶庄主站上一站,权当答谢庄主放我们一马吧。”
一指脚下的戏台,公冶修捋捋胡须,略微一瞥,道:“韩大侠,你我并非戏子,虽然站在戏台之上,却也没必要演戏吧。我知道,你此来绝不会只为说一声‘告辞’,更非是陪我站上一站,所以,就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有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吧。”
韩若壁微笑道:“庄主真是爽快人。其实我来,是想请问庄主一件事儿。”
公冶修抬手示意他快问。
韩若壁做出烦恼之态道:“年前,我在辰州府地面上丢了一批货,可有什么法子追得回来?”
公冶修双眉一扬,问道:“‘辰州府’大了去了,你是在何处丢的货?”
韩若壁想了想,道:“棋坪。”
公冶修微一皱眉,道:“那可就难了。”
韩若壁问道:“为何?”
琢磨了片刻,公冶修道:“那里可说是三不管地带,出了事,汉人的官家管不了,外族的首领不愿管,你一个外乡人若没法子自己追回来,就没辙了。”
韩若壁追问道:“怎会这般?”
公冶修道:“没法子,‘辰州府’这地界本是蛮烟瘴雨之乡,山多岭多外族多,而‘棋坪’那里毗邻苗疆,往来苗蛮众多,民风强悍,且都喜欢自治,不愿被汉人官府管束,出了事大多自家处置,甚少跑去报官。朝廷一直以来管不了,又怕花大力气管得不偿失,若激起民变,哪个官员也承担不了后果。因而,当地官府已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形同虚设了。”
韩若壁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寓意不明地笑了笑。
公冶修疑道:“韩大侠,你不会是编个故事向我探消息吧?”
韩若壁笑而不语,微微摇头。
公冶修何等人物,当即心头一拎,道:“莫非韩大侠有意在‘辰州’这地面上扎根?”
他早怀疑韩若壁大有来头,但至今仍没能弄清楚他是黑是白,什么身份。
韩若壁仰头哈哈笑道:“岂敢岂敢。我早已习惯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如漂蓬断梗,纵是再好的地方,也没可能生出扎根的念头。实在是心疼此前丢了的一趟货,颇不甘心,想着能不能把货找回来,才有此一问。”
紧接着,他又大大方方道:“另外,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公冶修道:“别客气,说。”
韩若壁恭谦道:“庄主可否借三匹马供我们赶路之用?”
他还真不客气,三匹马确是价值不菲了。另外,他说是‘借’,可谁晓得什么时候能还,因此在公冶修看来和‘要’没甚区别。
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公冶修不禁慨叹起来,道:“韩大侠,以前,我瞧那些戏子在台上,并不觉怎么,今日瞧见你在戏台上,才觉遇上了演戏的行家。”
言下之意,你替我惹了那许多麻烦,却居然还敢向我要东西,这戏演得有点过了。
韩若壁毫不在意,悠悠一笑道:“庄主放心,你随便凑合着借我三匹马,他日定还你三匹骏马良驹。”
公冶修叹一声,道:“还就不必了。真人不露相,我不知道韩大侠是何来历,权指望你能记着我一点好处,日后若有冲突,大家各让一步便罢了。”
韩若壁挑了挑眉,眨了眨眼,道:“客气客气,好说好说。”遂走下戏台。
临到出院门时,他回头瞧了眼仍站在戏台中央,不知想些什么的公冶修,笑一声,道:“其实,台下的戏比台上还要难演,公冶庄主才是演戏的行家,实令区区在下不服不行啊。公冶庄主,后会有期了。”
其后,他与黄芩、熊传香汇合,三人骑马一并离开了‘金碧山庄’。
此时,谷雨已过,端午未至,正是薰风拂面的时节。土路边,绿浪翻滚,小虫呢喃;青天下,金日灿灿,白云悠悠。
韩若壁意兴慵懒地骑在马背上,敞开前襟,让初起的夏风抚过胸膛。他知道这条道走到尽头时,就要和黄芩分道扬镳了。
路上蹄声得得,三人驾马缓行,均没有说话,似是都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忽然,熊传香凝目望向韩若壁,感激道:“这一次,真是多亏你了。”
韩若壁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其实,他花力气帮熊传香,一方面是见她一个小姑娘被那许多江湖人合伙欺负,心存不平;另一方面也是瞧出她和公冶修有过节,留着她,日后若是对付‘金碧山庄’,说不定可以借着她揭出公冶修的丑事,再大做一番文章。
熊传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你是个好人,之前,怪我误会你了。”
挺了挺胸,她又义无反顾道:“如果你需要什么作为回报的话,尽管提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绝不食言。”
瞧得出,她是真心实意的。
原来,此前,熊传香对黄芩有些好感,对公冶一诺也有些好感,独独对韩若壁不但无甚好感,甚至还有些厌恶。这完全是因为她姑姑的缘故,使得她对男子的戒备心极强。而韩若壁这类风流倜傥的男子对女子的杀伤力极大,也就更容易激起她的戒备。因此韩若壁虽然对女子很有手段,但偏偏拿熊传香这样戒备心极强的女子没甚办法。可经过‘金碧山庄’一役,被韩若壁解了围后,熊传香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瞧错了,原来韩若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甚至可以说还颇有些可爱之处,所以,她瞧韩若壁的眼神竟然变得有些温柔了。
对于她的巨大转变,韩若壁感觉极不适应,口中尴尬道:“这个……那个……倒是有件事……“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跟她提一提双修之事,让她帮着尽快恢复功力,可一想到公冶修曾经备受蛊毒折磨,他就觉得脊骨上麻麻的,好像有蜈蚣爬过一般。他心道:熊传香这样的女人,不但难以上手,更加难以脱手,主动去惹这样一个大麻烦,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转眼,他又瞧向黄芩,见黄芩正目光灼灼地瞧着他,似乎很在意他的回复。
韩若壁忙手抚胸口,轻拍几下,心中庆幸连连,道:还好嘴边留了个把门的,没把‘双修’给顺溜出来,否则那个醋葫芦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想到这里,他莫名又生出了瞧一瞧黄芩是什么反应的念头,不过这念头只是瞬间而过,终因不忍而没有付诸实行。
见韩若壁踌躇着不说下去,熊传香催他道:“什么事啊,你快说。”
韩若壁道:“我想知道公冶修到底欠了你什么债。”
听他这么说,黄芩先前感觉不安的一颗心,才算是恢复了平静。
熊传香稍稍为难了一刻,道:“这件事,说出来丢我们苗人的脸,我本不想说,不过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怕在你二人面前说了。”
她又叮嘱道:“你们千万不要再说与别人知道啊。”
韩、黄二人互望一眼,齐点了点头。
稍后,熊传香把姑姑熊敬玥同公冶修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然后,她索性放开缰绳,由着马儿自行慢步。而她则坐在马鞍上,端出早先公冶修给准备的一小罐沙浆,又从随身的腰包里拿出一块牛皮,蘸上砂浆,再从怀里掏出那只铁盒,取出里面黑乎乎的银梳。
韩若壁问道:“这就是你姑姑送他的银梳?”
熊传香一边用力以牛皮擦拭、打磨着银梳,一边道:“是啊,别人家的银梳都是内里木质,外包银皮,我们熊家的可是纯银的。你们想看看吗?”
二人一左一右,从马上探头来看。
只见,在她飞快的打磨之下,银梳渐渐褪去了那层黑色,显露出本来面目。
瞧见梳背上的图案似曾相识,黄芩道:“这上面刻的是‘金叶白兰’?”
他还记得在‘魇伏谷’里瞧见过的那种美丽而又奇特的树。
熊传香停下手,瞧他一眼,道:“你也知道?你可知道它代表了什么?”
黄芩摇了摇头。
韩若壁摊了摊手,显是也不知道。
熊传香眺望远方,娓娓道来:“很久以前,有一对恋人,男的叫金叶,女的叫白兰,他们许下诺言,约定相爱一生,至死不渝。有一回,白兰生病了,金叶为了给白兰医治,上山采药,结果不慎坠崖而死。悲痛欲绝的白兰牢记住他们的誓言,就爬到金叶坠崖的地方,也纵身跳了下去。很多年后,那处悬崖下的深谷里,长出了一种美丽、圣洁的树,它有着金灿灿的叶子,能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人们管它叫‘金叶白兰’。”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从黄芩和韩若壁二人身上滑过,道:“所以‘金叶白兰’代表的是至死不渝。”
韩若壁长叹一声,道:“至死不渝……这种要求未免太高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公冶修只是那些做不到的人里的一个而已,所以他的背信弃誓虽然谈不上好,却也罪不致死。”
熊传香愤然道:”如果嫌要求太高,他当初为何要答应,为何要许下诺言?”
黄芩点点头道:“没有百分百把握做到的事,就不该许诺。”
的确,他极少向人许诺,甚至一直在做,也打算义无反顾地做下去的事,他也从不许诺。
在他看来,做好现在才最重要。
韩若壁冲他淡淡一笑,道:“其实,能许下某一时刻想坚守的诺言,又有何不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当时能开心不就好了?”
黄芩道:“正因为人预料不到未来,才不该许下坚守不了的诺言。”
瞧他认真的模样,韩若壁只觉浑身一阵不得劲,道:“我觉得,能让熊敬玥爱得鬼迷心窍的男人,一定也是极爱她的,所以她才可以为他抛弃一切,包括性命。她要他许诺的时候,他许诺了,所以那时,她虽然将死,应该还算快乐。”
黄芩道:“你不觉得那快乐不太真实吗?我倒觉得,公冶修不该许下那样的诺言。而且,熊敬玥也未必相信公冶修的诺言,否则何需临死前在他身上下蛊,以防万一?”
打了个哈哈,韩若壁道:“黄捕头,你的毛病就是凡事看得太清楚了,因此反而不容易快乐。”
黄芩回他道:“有吗?倘是虚假的快乐,不要也罢。”
这时,熊传香紧紧盯着掌中的银梳,象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什么地方,神思恍惚道:“我始终弄不明白,如果公冶修也是极爱她的,并如同他说的,当时真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而且也坚守了两年之久,却为何没能一直坚守下去?”
作为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至死不渝’在熊传香心目中是神圣的,她甚至有一种拼了性命去感受一场的冲动。小时候,听奶奶说起熊敬玥的事,她就恨那个扔下爱人逃跑的男人,后来又得知那个男人早已娶妻生子,过上了极不错的日子,就更加痛恨。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公冶修从开始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心肝、没有担当的男人,熊敬玥又为何会甘心为他舍弃一切?所以,这一刻,熊传香对心目中的‘至死不渝’产生了一种迷惘。
韩若壁唏嘘几下,道:“因为人是会变的。有些人变好,有些人变坏,有些人也不知变好变坏,总之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
熊传香望向他,不确定道:“能怎么变?”
稍想了想,韩若壁轻吟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你可曾听过?”
熊传香摇了摇头。
韩若壁道:“那么,能听得懂吗?”
熊传香点头道:“很容易听懂。”
韩若壁微微颔首道:“做这首诗的人叫李绅,是七百多年前唐朝的人。这首诗是他年轻时所做。他还做过类似的另一首诗,也是同情田间农夫,感叹劳作辛苦,食物来之不易的,因此当时被称为‘悯农诗人’。我相信,他做两首诗时绝非敷衍了事,而是感触颇深,真情流露,否则也做不出如此脍炙人口的诗来。当时的御史吕温听闻他的这两首诗,断定他日后必为卿相。”
不等熊传香张嘴问出话来,韩若壁已接着道:“很多年以后,他真的当上了宰相。不过,他后来生活豪奢,一点儿也不体恤农民的疾苦。据说,到了晚年时,他特别喜欢吃鸡舌头,每顿饭必有一盘。鸡舌头这玩意儿不经吃,一只鸡只有一条舌头,所以要杀三百多只鸡才凑得成一盘菜。当然,因为他的这个嗜好,他家后院里就堆满了浪费的死鸡了。”
黄芩从未听说过这些,是以听得很专注,心下称奇。
熊传香怔住了,道:“人怎会变得这般前后不一……““其实,变不变的也很难说。”韩若壁禁不住轻声吟诵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古今忠馁有谁知?’”
熊传香摇一摇头道:“你念的……我听不懂了。”
韩若壁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假如二十多年前,公冶修和你姑姑一起死在了弩箭之下,你便以为他们是‘至死不渝’了。所以,有些事就莫要再多想了。”
熊传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银梳收拾好,放回到铁盒中。
黄芩忽然道:“你懂得真不少了,当初弃文从武,不做文人,真是可惜。”
将身子在马背上向前依了依,以便越过熊传香望见黄芩,韩若壁道:“你是不知道,我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向文人展示我的武功,”冲黄芩挤了一下眼睛,他接着又道:“和向‘武夫’卖弄我的学识。”
他特别强调了‘武夫’二字。
黄芩愣了一瞬,才明白韩若壁有笑他是武夫,不精通文墨的意思。
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气,只道:“我和你不同。我只有在发觉对方的武功有可能强过我时,才会生出展示一下,和他比上一比的念头。”
韩若壁‘切’了声,道:“牛皮不是这样吹的。你下面是不是要说,因此你从来不和别人比?”
黄芩原本想说‘我和你可算是比过的。’但转念则道:“这话我可没说过。”
片刻后,韩若壁又嘿嘿笑过几声,幸灾乐祸般道:“其实,对于公冶修这么个有钱有势,虽然没甚武艺,但跺跺脚也能叫辰州地皮抖三抖的厉害角色,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居然是靠着女人,以盗取苗寨金矿这种法子发家致富的,有趣,着实有趣。”
黄芩神色奇怪地瞧了瞧韩若壁,突然问道:“我瞧你好像挺羡慕公冶庄主的样子?”
韩若壁微愣了愣,反问道:“因何这么说?”
黄芩道:“因为我见你每次提起他时,瞧上去都是一副颇为羡慕的样子。”
韩若壁‘哈’的一声,道:“公冶修的确厉害,绝对的‘地头蛇’,可要说我羡慕他,倒也未必。”
顿了顿,他又道:“他的厉害之处不在于武艺多高,而在于有着八面玲珑的手段,既能够摆平当地的官府,又能够笼络江湖上的汉子。如果拿他来和你我相比,我们办事,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公冶修办事,依靠的则是别人的力量。换句话说,如果他是‘劳心者’,我们就是‘劳力者’了。”
黄芩皱眉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岂非该更加羡慕公冶修才是?”
韩若壁摇头道:“这可要看你怎么瞧了。剑有双锋,事有正反。劳心者,需要利用别人的力量来成事,所以也会被周围的人所限制,有时候,反倒不如劳力者来得痛快。这就好像,当你想控制别人的时候,也会被别人所控制。这个道理,说白了,就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就拿麻二那等角色来说,若是在我手底下出现,我就一剑割了他的舌头,把他赶走,可公冶修绝不能这么做,他若是这么做,便会寒了其他庄客的心。所以,虽然他心里未必不讨厌麻二,不想要麻二的性命,可表面上却还得笑眯眯的,向这等猥琐之人妥协。那样的日子,我是一日也过不来的,怎可能心生羡慕?”
咽了咽喉咙,韩若壁继续道:“还有,公冶修要结交的那些官府名流们,怕是比江湖豪客们更难对付。古人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那种日子,我这等自在惯了之人,又如何受得了?”
听他说得有趣,熊传香插嘴道:“照你这么说,‘三湘大侠’的名头,‘金碧山庄’的家业,也只是驴子拉屎表面光喽?看来过得也并不怎么好。”
听她一个少女,说话却如此粗鄙,韩若壁不但没有反感,反觉颇对胃口,心里笑道:到底是苗疆女子,泼辣胆大,倒是不忌口的。
他道:“过得好不好,那得看人。我想,那样的日子,似我这般游手好闲之人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但公冶修八成是甘之如饴的。”
熊传香不屑地轻啐了一口。
韩若壁好心说道:“他混到今天这般地位,能量可是大得很呀。比方说,如果这次我劝你不住,你真个杀了他,不但很可能逃不出‘金碧山庄’,要给他陪葬,而且还可能引起苗汉的兵变,祸事可不小呢。”
熊传香扁扁嘴,不相信道:“别说得那么严重好不好,我才不信。”
韩若壁道:“你想啊,公冶修可是地方上的名流豪绅,若是被苗人刺杀了,哪个想建军功、往上爬的官家主儿必定就此事添油加醋,上奏一道折子,只说这里苗人民变,杀死了地方上的汉人豪绅,要朝廷派兵镇压。而当今圣上,好好的皇帝不乐意做,非叫自己作大将军,以他那胡闹成性的调调,最喜欢的就是刀兵之争,身边更是围了一群做梦都想整点纠纷,好凭借军功封妻荫子的虎狼之将,会引来怎样的后果可真是难说得很呢。”
熊传香目光呆了一呆,狠狠道:“我们苗人可不怕你们汉人!”
韩若壁皱眉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没说你们怕汉人,汉人、苗人冲突了千百年,直到现今,不还是谁也没奈何得了谁吗?其实,真要冲突起来,两边的百姓都不好受,那些流血拼命的士兵也不好受,好受的只有有好处拿、有军功立的将军老爷们。那才真是造孽呀。”
熊传香知道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心理还是老大的不服气,但是也没再说什么了。
她好奇地瞧了韩若壁好一会儿,道:“对了,我一直没问过,你是被何人所伤?”
以前她对韩若壁根本不感兴趣,自是不关心,此刻当他是朋友一般,难免有些好奇了。
韩若壁故意大声道:“古人说,信陵君天下无双,我却说,伤我之人天下无双。”
说这话时,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瞩目的傲雅之态。
听到此种夸赞,想到是自己伤了他,黄芩不禁低下头,但心里却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得意之感。
熊传香噘起嘴,道:“你这不等于白说吗,我又不知道什么人天下无双。”
韩若壁豪爽大笑道:“我本就没打算告诉你是谁伤了我。我只是想告诉你,被天下无双之人伤了的我居然恢复如常了,那必然是比天下无双还要天下无双喽。”
熊传香咯咯笑个不停,道:“原来你是变着法子夸自己啊?”
这时候,韩若壁的油嘴滑舌在她眼里也变成了活泼可爱。
黄芩嗔怪瞧他一眼,道:“是了是了,这世上唯你独尊才好。”
挤眉弄眼冲他扮了个鬼脸,韩若壁油头滑脑道:“‘独尊’多寂寞啊,还是‘双修’比较好。”
他这‘两修’二字乃是对黄芩说的。
黄芩面色微微泛红,没搭理他。
熊传香只觉他二人间说不出有什么怪怪的,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前面就是路口了,她‘哎呀’一声,匆忙向二人告别,道:“家里大旱,我急着赶回去,这就走了。”
扬一扬手,韩若壁道:“一路好走。”
熊传香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黄、韩二人也催马往前。
到了路口,二人象是商量好了一样,同时拉缰止马。
韩若壁笑言道:“怎么,舍不得走了?”
黄芩不服气地一抖缰绳,道:“谁说的?”
可是,他腿上并没有相应的催马动作,所以跨下的马儿依旧在原地打着蹄子。
韩若壁扯过他的缰绳,调侃笑道:“黄捕头,马上就要分手了,别象闷葫芦似的,说点什么吧?”
黄芩道:“你想我说什么?”
摇头晃脑地想了一阵,韩若壁手里打了个榧子,道:“向我许个诺吧。”
黄芩只觉莫名其妙,道:“做甚?”
韩若壁道:“之前听你的意思,只要许了诺就一定要做到,对吧?”
黄芩疑惑地点点头。
韩若壁问道:“以前你对别人许过诺吗?”
黄芩摇摇头,道:“可能没有。”
韩若壁满足地松了口气,道:“那好,你今日就向我许个诺吧,随便什么,只要许一件以后必定能做到之事便可。”
黄芩大为不解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为何要我做此种无聊之事?”
韩若壁眯起眼,道:“那你是做不做?”
黄芩颇为犹豫,道:“只我一人许诺,这可不公平。”
韩若壁道:“要不,我先向你许个诺,你再向我许个诺,就算公平了。”
打量了他一下,黄芩道:“还是算了吧,你许下的诺言不过是现时想许下的而已,不值什么。”
想起此前对公冶修背信一事的讨论,他也只能这么推测韩若壁的诺言了。
韩若壁笑道:“真的不要我许?”
又细想了想,黄芩转而道:“也好,你先许来,我瞧瞧这会儿你想许下什么诺言。”
韩若壁目光如炬注视着他,豪情万丈道:“我发誓,总有一天,会让你离开高邮,和我一起纵横江湖,笑看风云!”
瞧他的眼神,听他的语气,有那么一刹那,黄芩几乎以为他是认真的,忍不住吓了一大跳。可继而又一想,他现时许下的诺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当然而已,便放下心来,笑了笑。
韩若壁道:“轮到你了。”
黄芩一面苦思,一面道:“且容我想想。”
见他半天还没有动静,韩若壁‘好心’提醒他道:“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把下半辈子许给我,这样以后的日子就轻松多了。”
黄芩瞪他一眼,道:“我想好了。”
韩若壁道:“那便赶紧许了吧。”
黄芩道:“我发誓,下半辈子……“
说到此处,似乎口里呛进了随风飘来的小飞虫,他咳嗽了起来。
韩若壁心头激喜,暗道:听开腔的‘下半辈子’,莫非他真要许我下半辈子?!
想着,他脸上不由自主笑开了花,嘴巴咧得连牙花都瞧得见了。
止住咳嗽,黄芩继续道:“不会向任何人许任何诺言。”
“什么?!”
象是从云端一脚踏空掉落在地上,韩若壁瞬时体验到了被捉弄的滋味,咬牙道:“你居然,你居然……“黄芩无辜地眨了眨眼,微笑道:“没法子,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条我必定能做到。”
韩若壁心下愤恨不已,暗道:刚才那阵咳嗽,一定是他故意的!没错,故意的!
黄芩伸手向他讨要缰绳,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出发了。”
韩若壁心不甘情不愿地递还给他,道:“是啊,你该去‘安泰客栈’了。”
有关那桩案子,黄芩先前已告诉他了,于是回他道:“你可是要回‘北斗会’?“韩若壁‘嗯’一声,道:“总是要先回去一趟,省得兄弟们心里不踏实。”
至于回去一趟后会不会再出来?如果出来,又会到哪里?他却是没有提及了。
黄芩道:“也是,谁叫你是‘北斗会’的天魁来着。”
韩若壁拍了拍脑门,哀叹一声,道:“你要不是捕快该有多好啊。”
想起他刚才的许诺,黄芩剑眉微锁,道:“有什么好?”
韩若壁大言不惭道:“你要不是捕快,我就方便邀你一路同行回去‘北斗会’,寻个良辰美景把事给办了。”
黄芩没听明白,问道:“办事?什么事?”
韩若壁捂嘴笑道:“良辰美景,必躬於乐事,要办的自然是‘乐事’。”
仍是不大明白,黄芩搔了搔脑袋,道:“越说越糊涂了。”
韩若壁冲他伸了伸舌头,突然抖缰催马疾冲向前,回头哈哈笑道:“简而言之,就是把你给办了!哈哈哈哈……”
瞧着他远去的身影,黄芩低声自语道:“谁把谁办了可不一定,到时再说吧。”
说着,他放长了缰绳,两脚轻轻一磕马腹,座下马匹长嘶一声,撒蹄箭射而出。
黄芩此行的目的地是‘曲靖府’南宁县的‘安泰客栈’。
他要去那里查证强掳苗女贩买为娼的案子。
当然,他此行其实还有个任务,那就是替徐知州找到故人之子杨松。眼下,这个任务也已经有了头绪--他已经从立色那儿得知‘杨松’四年前跟随苗王灰老卯去了柳州的‘大瑶山’,所以要得知杨松的下落,就必须往柳州走一趟。
曲靖在西南面,柳州在南面,两地相距甚远,而且根本不顺路,所以对于先去曲靖,还是先去柳州,黄芩心里也曾犹豫过片刻。但很快,他便决定好先去‘安泰客栈’了。毕竟,他离开高邮,奔赴几千里地,为的就是给那对苗人兄妹一个交待,是以,这桩案子对他十分重要,应当放在首要的位置上。另外,他也考虑到,如果先去柳州,万一在‘大瑶山’就寻到了杨松,总不能带着杨松那样一个大累赘在身边去‘安泰客栈’走一遭吧--可以预料的是,‘安泰客栈’此行必不简单,不是刀山火海,也是龙潭虎穴,总之不是易与之地。因此,他才决定先把案子处理了,再去柳州‘大瑶山’寻找杨松的下落。当然,如果他没本事离开‘安泰客栈’,也就没可能再去柳州找寻杨松了。
第26回:暗施毒咒法师辣手夺珠,怀璧有罪绿袖魂归地府
‘大瑶山’位于柳州的东南面,峰峦峻拔而起,绵亘不绝,古木参天蔽日,拿云攫石,更有溪水溅溅于岩间乱走,鸟兽跄跄自林中漫步,高处云海浩荡围绕山体,低处山泉瀑布飞流溅白,实乃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这日一早,一人一骑自北面而来,到了‘大瑶山’脚下。
从山下的农户口中问明苗王灰老卯的寨子就位于‘大瑶山’的主峰‘圣塘山’上后,那人便找了户人家寄存下马匹,徒步往‘圣塘山’攀登而上。
走了许久,穿过一片密密丛丛,与云日相辉映,红得象一簇簇热烈燃烧着的火把一般的山石榴林后,那人终于瞧见了苗寨。
这处苗寨依山而筑,被几丈高的石墙包围住,从外面看真好似一座无比坚固的城堡。城头上架有几只长约六七尺,需三人合力才能张开的、威力巨大的偏架弩,更有头顶铁盔,身披铁甲,左手拿木牌,右手持标枪,腰间挎利刃的寨兵们在城头往来,捷走如飞。城下是一扇厚重无比的大石门,任是再锐利的刀、斧也劈砍不开。门外守着两个带着双环刀、猫叉的寨兵。
那人远远瞧见,脸上露出了若有若无、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他以一种颇为优雅闲适的姿态掸了掸靴面上附着的尘土,迈步上前。
来人正是韩若壁。
未待韩若壁行到近前,城头上有寨兵发出警告,大声命令他留在原地,否则便要拿弩箭射他。
虽然他未必在乎寨兵的警告,更不会惧怕那些弓弩,但还是依言站定,没有再向前半步。
门外,提着猫叉的那个寨兵冲至他身前几丈开外,警惕询问道:“你是什么人?来‘圣塘山’上做什么?”
韩若壁负手背后,挺身而立,表情俨然道:“你们赶紧派人进去通传,告诉苗王灰老卯,就说他的事发了,朝廷来的大内密探必须马上见他!”
此刻,他的一言一行倒真有几分大内密探的派头。
那个寨兵狐疑道:“什么‘事发了’?”
韩若壁瞪起双目,摆出一副官架子,道:“你一个守门的,哪有资格知道这等机密?!快去通报,耽误了大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个寨兵显是被他唬住了,怕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耽误不得,犹豫了一瞬,口气一软,道:“那你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准去。”
说罢,他调头回去,冲城头上的人挥挥手,示意打开寨门。
不一会儿,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大石门缓缓地开了一条缝。
等那个寨兵走进去后,石门又‘轰隆隆’地关上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石门再次开了一道缝,先前去通报的那个寨兵从里面探出头来,冲韩若壁招招手,道:“我们苗王要见你。”
韩若壁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一边心里笑道:古人云兵不厌诈,这一招果然好用,只要诈得巧妙,怎么样的铜墙铁壁也有法子进得去。
原来,他刚才全属编瞎话。
编瞎话素来是韩若壁的强项,他的瞎话不一定编得好,编得圆,却编得极为恰当、极为有分寸,可以说,他最懂得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编什么样的瞎话,是以,他的瞎话也许骗不了所有人,但他要骗的人难免觉得真有那么一回事。
跟随那个寨兵进到里面后,映入韩若壁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吊脚木楼,灰蒙蒙的梯形瓦顶,重檐错落,别具一格。寨子里有许多刀斧难伤的石门,那些石门后都有一条巷道,巷道里家家户户建有龙门、后门,彼此相连。瞧得出,有了这样的巷道,如遇紧急状况,全寨的人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后门出来,聚集在一起,有条不紊地撤退、避难。
就在韩若壁暗赞这座苗寨的设计颇具匠心时,那个寨兵已领着他,健步如飞地沿着石墙走到了寨子的尽头。
尽头处是一处断崖。
崖下是瞧不见底的万丈深谷。
一座年代颇久的滕木制成的锁桥凌空架在深谷之上,穿过重重云雾,直通向对面的另一处山头。
韩若壁手搭凉棚,向前望去,隐约可见对面的山上还有一座寨子。
那个寨兵已疾步走上了锁桥。
韩若壁跟在后面也上了桥,边走边问道:“对面是什么寨子?”
那个寨兵答道:“那是我们的后寨。如果前寨遭到敌人的攻击,我们可以把女人和小孩送去后寨安置好,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韩若壁随口问道:“听你这么说,难道敌人不能通过锁桥,追去后寨吗?”
那个寨兵回头看他一眼,半是炫耀半是告诫般道:“这座锁桥既长又窄,只要派十来个人,端上弓弩守在另一头,无论来多少敌人,一旦他们到了桥上就成了我们的活动靶子了。而且,真到守不住时,我们还可以砍断锁桥,敌人就没法子从前寨追去后寨了。”顿一顿,他又古怪地笑了笑,道:“对面的那座山上有我们的几个矿洞,是寨子富足的保证,所以我们加筑了好几处堡垒,比前寨还要保险数十倍。另外,那座山头难爬得很,想要从山下上去,连我们自己走崖入谷往来惯了的都少有人能做到,就更别提外人了。总之,如果没有这座锁桥的帮助,外人要进到后寨,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韩若壁点了点头。
很快过了锁桥,二人进到后寨。
那个寨兵将韩若壁带入一间大院,在里面的一座新刷了桐油漆的吊脚楼前停下了脚步。
他伸手做出‘请’状,道:“我们苗王就在上面,你进去吧。”
韩若壁也不客气,一撩袍子,抬腿上楼。
到了楼上的堂屋门口,他发现有几个头上裹着刺花帕,襟口绣有细长边的侍卫样苗人汉子守在里面,其中一人默默地把他领至旁边另一间不太起眼的屋子门口。
那间屋里所有的陈设都黑乎乎的,只有床上的帷幔上挂了一幅大红色的、长方型的刺绣绸缎,显得十分醒目。门前的一张躺椅里,懒洋洋地躺着个头发已近半白的老头儿。一名眉目清秀、皮肤白晰,大约十三四岁,面上涂抹了一堆脂粉的少年正端坐在躺椅前的一张小凳子上,将老头儿伸长的双腿放置在自己的膝头,捏起拳头轻轻地捶打着。老头儿边上一左一右各站立有两名侍卫。
见有人进来,那名少年迅速地抬头张望了一下。
老头儿示意他停止捶腿,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帽,面色冷然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总之不是我们寨子的客人,恕我不能给你奉酒了。”
韩若壁清咳一声,道:“喝酒误事,我有公务在身,就算你请我喝,我也是不能喝的。”
上下左右端详了他好一会儿,老头儿将信将疑道:“你真是大内密探?”
说实话,对于朝廷的官职设置,他本就所知不多,从不知道什么大内密探,更没有见过。但是,既然有人跑到他的寨子门口如此扬言,他也不敢断然轰走,而且得知来的只得一人,感觉不会有甚危险,这才让人放韩若壁进来寨子里,也好仔细询问一下。
韩若壁猜想,面前的这个老头儿一定就是苗王灰老卯了。
他一昂头,面露趾高气扬之态,道:“苗王可是要拿我的腰牌去验一验?”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面腰牌,拿在灰老卯面前。
灰老卯本待去接,却见韩若壁只是握在手上,没有递给他的意思,想想这等腰牌可能颇为重要,持有之人轻易不愿离手也在情理之中,是以灰老卯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凑到近前,他仔细看了看韩若壁手上的腰牌。
只见,那块腰牌似乎是象牙质地的,呈八角椭圆形,顶处有一个小巧的穿孔,穿着一条朱红色的丝绦,牌上刻着“锦字陆拾参号”,腰牌四周的浮雕纹饰精美异常,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
灰老卯笑了声,道:“说起来,我以前从未见过大内密探的腰牌,所以,你的这块腰牌是真是假,我也没法子验。”
韩若壁小心翼翼地收回腰牌,显出它乃是极为重要之物的样子。
其实,这东西当然只是伪造的赝品,因而韩若壁如此这般不过是装腔作势,以博取灰老卯的信任罢了。
稍后,他耸耸肩道:“此次若非是奉了圣上口谕秘密出京办事,定叫上柳州的几个地方官陪同前来,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虽然感觉事出突然,但对当今圣上的行事怪诞早有耳闻的灰老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谨慎态度,选择相信了韩若壁。他行了个礼,急忙问道:“不知大人说我‘事发了’,是指什么事?”
很久以前,他的祖先曾经不肯臣服,以地势险峻、固若金汤的寨子为壁垒,与明廷对着干过,但最终还是被大批官兵打败了,不得不伏首称臣,因此,灰老卯心底虽然不服朝廷管束,但终是不愿与朝廷再生战事,所以至少表面上要显示出顺服和敬畏,因而,对这个皇帝派来的大内密探也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了。
韩若壁瞪他一眼道:“你做的事你会不知道?居然还要我说出来?”
灰老卯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道:“我们这里地处偏远,与朝廷少有联系,所以很多事都不明白,还请大人把话敞开来说吧。”
见他急了,韩若壁反倒不急,道:“我走了老远的路,你也不叫人支张椅子,容我歇歇,莫非一点待客之道也不懂吗?”
灰老卯哭笑不得,只能依他的话,让人搬了把椅子进屋来。
韩若壁大剌剌坐下,却只是啧着嘴巴,仍是不说话。
灰老卯催他道:“有什么事,大人倒是明说呀。”
韩若壁一拍座椅扶手,打起官腔道:“真是好没规矩!我大老远跑来,没有拦门酒也就罢了,总得烧壶水,沏杯茶吧。”
他明明一个盗匪头子,这会儿却装出了十足的官派模样。
真是火焦鬼遇上了慢大夫,灰老卯心头燥得难受,但也愈发觉得以这人作威作福惯了的德性,八成就是皇宫里的大内密探了。
耐下性子,又叫人去沏了杯茶端上来,送到韩若壁手里,灰老卯终于有些不耐烦了,道:“有什么事,大人还是快些说出来吧。我们这个小地方天高皇帝远,就是皇帝老子亲自来了,不好办的事一样不好办。”
韩若壁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小口茶,皱了皱眉,似是嫌茶水的口味不佳。
稍后,他起身将茶杯放置到墙边的桌上,一拍桌子,回身怒视灰老卯道:“灰老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皇宫里的宝贝?!”
灰老卯听言完全摸不着头脑,道:“我连皇宫的门朝哪面开都不知道,哪可能私藏皇宫里的宝贝?”
韩若壁冷笑几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一路查将下来,好不容易从‘凤凰山’上彝寨的土司安苏其口中得知了宝贝的下落,你还想抵赖不成?四年前,你可是从扬州的‘丹凤阁’里买走了一个小倌?”
灰老卯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道:“我拿银子买小倌有什么不妥吗?”
韩若壁斜眼瞟了瞟垂手哈腰、战战兢兢地立于一旁的那名少年,接着道:“拿真金白银买小倌自然是没什么不妥的,但是,从那个小倌身上,你得到了一样很特别的东西。那东西的价值,可比你买那个小倌花的银钱多了百倍千倍也不只。”
灰老卯狐疑不已,道:“天下间哪有这种好事?”
“好事?这种事要是落到我头上,我哭都来不及。”韩若壁嘲讽笑道:“所以,你也别得意,那东西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小倌身上,你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碰巧得着了。”
故意停顿了一下,他面色一寒,继续道:“因为,那东西可是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的。”
听到‘杀身之祸’四个字,灰老卯的面颊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道:“那是什么东西?”
韩若壁道:“一颗明珠。那颗明珠是皇宫里的宝贝,估计被什么人偷出去卖了,最终又被某个嫖客送给了那个小倌。”
事实上,他知道蓝诸想花大价钱向那个小倌购买‘月华珠’时,那个小倌说珠子是家传的,多少钱也不卖,但却故意歪曲成这般,以方便下面的说辞。
灰老卯似乎听出了一点门道,微微皱起了眉头。
韩若壁继续道:“哼,其实若是放在往常,一颗小小的明珠对于藏宝无数的皇宫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少了都不一定有人知道。但是,前些日子太后生病了,夜里睡不着,白天没法睡,饱受煎熬,皇宫里有人想起了那颗明珠,说它有镇邪的奇效,放在枕头下面,就能缓解太后无法入眠的苦楚。结果,大家找遍了皇宫的所有宝库,也没能找到那颗登记在册的明珠。”
灰老卯眼珠一阵乱转,神神鬼鬼地插嘴道:“就算找到了也没用。那颗珠子是邪物,哪可能有镇邪的奇效?”
韩若壁‘嘿嘿’一笑,道:“你瞧,我就知道你不会忘掉那颗明珠的。它太特别了,让人很难忘掉。”
灰老卯知道说错了话,但也没法子了。
韩若壁又不屑地瞧他一眼,道:“另外,不管那颗明珠有没有奇效,总是不见了。圣上得知勃然大怒,本欲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但我们都觉得这件事不宜张扬,否则怕不容易将珠子找寻回去,以治太后的失眠之症。于是圣上才秘密地派了我这个大内密探出来查找那颗珠子。”
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真龙活现一般,不容人不相信。
对于灰老卯而言,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事从天落--他怎知只因为多年前买了个小倌回来,就莫名其妙地把当今皇上给得罪了呢?
他瞧了瞧左右的侍卫,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韩若壁瞥他一眼,厉声道:“不说话了?怎么,难道是动了心思,想叫人来把我杀了灭口,就没人知道你私藏大内宝贝一事了?”
灰老卯愕然当场。
韩若壁目光犀利地扫过四下,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其一,若是没有几分本事,我岂敢一个人前来?所以,你寨子里的人有没有本事杀我,还是个问题;其二,我既然能查到你的苗寨来,别人未必不能,你若把我杀了,也不能保证你的事情不会再次败露。”
灰老卯连连摇手,无比苦恼地长叹了一声道:“这可真是冤枉我了。”
“被押到衙门的大堂上之前,谁都说自己是冤枉的。你总不会以为,我千里迢迢跋涉而来,只是为了讹你吧。”韩若壁显出不值一听的表情,道:“总之,我跑出来好几月功夫,苦也吃了,罪也遭了,早就想回去京城交差了。你若识相,趁早把珠子交给我,我得了东西,调头就走,也不说是从你这儿找到的,回去能交差便罢。”歇了口气,他又缓下语气道:“你瞧,我只身前来也是没打算以武力解决此事,作为一方苗王,你不会让我这个大内密探太过难办吧。”
灰老卯苦恼道:“不瞒大人,我也想交给你,可那颗珠子真不在我手里。”
“胡说!”韩若壁呲牙咧嘴,一指旁边的那名少年,道:“你四年前买来的小倌就在这里,为何珠子不在了?“原来,他从一进屋就注意到那个少年了。
灰老卯摇头道:“他是我前年从京城的‘长春院’里买来的‘香尘’,可不是四年前从扬州的‘丹凤阁’里买来的‘绿袖’。”
韩若壁怔住了,道:“哦?那个‘绿袖’呢?”
他并不知道‘绿袖’本名杨松,是徐知州要寻找的故人之子,因为黄芩并没有向他提起过此事。
灰老卯道:“‘绿袖’早已死了。”
韩若壁疑道:“死了?”
灰老卯点头道:“四年前,我兴冲冲地领着‘绿袖’从‘凤凰山’往回赶,没想到他竟然死在了半道上。”
他摇了摇头,一边回忆一边道:“‘绿袖’很宝贝那颗珠子,而且据他自己说,可不是什么客人送的,而是他死去的爹留给他的唯一纪念。我替他赎身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把珠子藏着掖着,不敢在‘丹凤阁’里显露出来,怕被老鸨抢了去。我替他赎身以后,他才把珠子拿出来挂在脖子上,连洗澡、睡觉也不愿取下,并央求我让他一辈子保留那颗珠子。当时我很爱惜他,而且又不缺什么金银珠宝,哪里会贪他的一颗珠子,就一口答应了。”
“他虽然死了,但那颗珠子应该还在啊。”迟疑了一刻,韩若壁试探道:“你不会拿那颗明珠给他陪葬了吧?”
灰老卯轻叹一声,道:“如果他不是死得那般蹊跷,我也许就如你所言,拿那颗珠子给他陪葬了,毕竟,那颗珠子是他生前最为留念的东西。”
韩若壁奇道:“难道他的死有什么古怪?”
灰老卯面色一变,骤然紧张了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沉默了半晌,灰老卯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几声,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几口吐沫。
而后,他才压低嗓音,控制不住地颤抖道:“‘绿袖’……‘绿袖’是被厉鬼……索了命去的。”
说这话时,他整个人突然一阵收缩,仿佛到此刻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恐怖。
韩若壁吃了一惊,道:“被厉鬼索了命去?那是个什么死法?”
灰老卯瞪大了眼珠,道:“说实话,他的死,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有这么严重吗?”韩若壁的好奇心陡升,道:“那倒要听一听了。你好好说,说得越仔细越好。”
酝酿了片刻,灰老卯面色铁青,道:“四年前,参加过‘凤凰山’的火把节后,我们一行人就往柳州赶。某天晚上夜宿时,‘绿袖’睡在我身边。半夜时分,我已经熟睡,却被忽然响起的一声惨呼惊醒了。那惨呼声近在耳边,好像沾了水的鞭子抽在人的心尖尖上,把我吓出了一身虚汗,差点滚下床去。”
韩若壁猜测道:“那声惨呼是‘绿袖’发出的?”
抹了把额上骇出的冷汗,灰老卯心有余悸地哆嗦了几下,才点点头,接着道:“当时,我瞧他和我一样,已经坐了起来,但整个人好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蜷缩在床角里,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面色青白青白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洞的,一眨也不眨,不知瞧着什么地方,可怕极了!”
韩若壁道:“你没问他怎么回事?”
灰老卯努力镇定下来,道:“当然问了。他说是做了一个极可怕的噩梦。我觉得不过做了个梦,不必大惊小怪,就没当一回事,但转头瞧他惊怕不已,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就温言安慰了他几句,并说有我在不用怕,就要搂着他继续睡。可是,那一夜,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睡了,只是缩在我怀里,惊魂难定。当时,我还想,他的胆儿也太小了吧。”
韩若壁小声嘀咕道:“做梦被吓醒不敢再睡的事,谁都会遇上几回,倒也不足为奇。”
灰老卯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差了调,道:“可第二天半夜,‘绿袖’又发出了更为可怕的惨呼,把我吓醒了。这一次,他比前一次还要害怕,不但象筛糠般抖个不停,鼻子上、脸上,乃至全身都流满了冷汗。他说,他又做了和昨天一样可怕的噩梦……““这却是有些稀奇了。”韩若壁讶异道,“你没问他梦见了什么?”
灰老卯沉默了片刻,目光有些呆滞,面色比死灰好不了多少。
良久,下意识地想抵御从记忆中袭来的阵阵恐惧,他用力握紧起双拳,使得两只因为年老而早已失去弹性的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一样,更加显著地、怪异地突了起来。
灰老卯已沉浸在了四年前的那段惊怖的日子里,目中满是与年纪不相衬的恐慌之色,道:“起先,‘绿袖’只说希望快点把那个噩梦给忘掉,怕提得多了反而记得更牢,还会做那样的梦,所以不想说。可是,第三天夜里,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绿袖’只要一睡着,就会被那个噩梦折磨。终于,他受不了了,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后,他醒了过来,嘶哑着嗓子,语不成声地向我哭诉。他说梦见自己被鬼勒住了脖子直至勒死。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一次强烈过一次,令他怕得要死,所以在梦里,他拼命想法子让自己醒过来,却总也醒不过来,每次都要等到鬼把他彻底勒死后,才能在一片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里醒过来,喘上几口气。而且,他发觉,在梦里,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强烈,以至于他怀疑如果继续做那样的噩梦,总有一天会真的死在梦里。到这时,我也觉得情况十分严重了,就偷偷去找同行的谢古大法师,想让他替‘绿袖’做一场法式驱鬼,谢古大法师仔细的问清楚了情况之后,却连连摇头,说‘绿袖’已经被厉鬼缠上了,这种厉鬼无论用什么法子也驱赶不走,还叫我最好不要和‘绿袖’同床共枕了,免得也被厉鬼缠上。”
韩若壁喃喃自语道:“‘谢古’大法师?”
随后,他想起立色曾经提到过此人,说他是苗疆最有名气,同时也最神秘的大法师,而且行踪诡秘。
仿佛根本听不见韩若壁嘴里说了什么,灰老卯的目光瞪着前方,一把扯下自己的帽子,以两手揉搓着,继续道:“到后来,‘绿袖’已经很怕晚上,也很怕睡觉了,可是因为白天我们还要赶路,难免旅途劳顿,所以到了晚上,他想强撑住不睡也不成。但其实,他睡得很少,有时一天连半个时辰也不到,总是顶着两个黑眼圈,可只要眼皮一打架,他就会做被鬼勒死的噩梦。每天夜里,他惊醒后都坚决不肯再睡,而且为了不睡觉,他满屋子窜来窜去,乱唱乱跳,闹得越来越凶,有时象魔怪一样厉吼,有时又象小孩子一样啜泣,有时对我很依赖,有时又怕我怕得要命。再后来,他白天的神智也开始有些迷糊了,经常说胡话……总之,‘绿袖’变得越来越不正常。这之后的路上,我也没法子再和他同床同枕了。”
韩若壁道:“你可是因为谢古大法师的话,怕了,所以不敢再和他一起睡?”
灰老卯转过身去,用帽子遮住脸,没有回答他,只是颤巍巍道:“到了第二十一天,我见‘绿袖’的脸色蜡黄蜡黄的,难看极了,怕他劳累,于是在途中让人早早寻了个住处歇下。那天夜里,‘绿袖’的那间客房里没再发出任何惨呼声……”
在这里停顿了许久,灰老卯才语调怪异地继续道:“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他死了,死在了床上,死在了睡梦里……他死得好惨……”
这个结果,韩若壁已经料到了,所以没有显出过多惊讶。
忽然,他问道:“你怎么会记得天数?这种事应该很少有人在意吧。”
“因为那二十一天里的每一天我也在备受折磨。”灰老卯转回身来,重新将帽子整理好,戴到头上,道:“‘绿袖’是我见过的最讨人喜欢、惹人怜爱的孩子。我至今仍记得,他死后,原本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却因为痛苦、恐惧而扭曲变形了,显得特别狰狞。他的两颗眼珠子瞪大了朝上翻,象要掉出眼眶似的。他的舌头伸了出来,紫黑紫黑的,嘴唇也紫黑紫黑的……“灰老卯的声音木渣渣的,听不出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却有一种奇异的、恐怖的感染力。
韩若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就象那些被勒死的人一样?”
灰老卯盯着韩若壁,仿佛到现在也无法相信‘绿袖’是被勒死的,需要别人给他一个答案般道:“但是,他的脖子上没有任何被勒的痕迹,除了被噩梦折磨成了一把骨头,全身也没有任何伤处。你说奇不奇怪?所以,我只能相信谢古大法师说的,‘绿袖’是被厉鬼索了命去。”
听完这些,那个名叫‘香尘’的少年已不知不觉躲到了一名侍卫身后,显是害怕了。
韩若壁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接着,他口中喃喃念了几声:“二十一天……二十一天……正好二十一天!?”
灰老卯用力地点点头。
蓦地目光一凝,韩若壁厉声道:“很不错的故事,不过怎么听都像是胡编乱造的。你不会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这段鬼话吧!”
灰老卯连声道:“这是千真万确,千真万确的事!我绝无虚言。若有一个字不实,定叫我也,我也……”
停顿了一下,他才抖抖霍霍说道:“定叫我也和‘绿袖’一样备受折磨而死!”
说话之时,他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似是仍然沉浸在‘绿袖’可怕的经历之中。
韩若壁皱眉道:“哪有你这般把事情往死人头上推得干干净净的?接着你定要说,那颗明珠也被谢古大法师拿走了,是也不是?!”
灰老卯像是被吓了一跳,惊恐道:“不不不…… 啊,是是是,‘绿袖’死后,大法师说他脖子上戴的那颗珠子是一件邪物,之前就是那颗珠子招来了厉鬼,害了‘绿袖’的性命,如果把珠子留在我身边,也会给我带来不幸,不如交给他,由他处理掉。我想着那颗珠子已经害死了‘绿袖’,留下来也是祸害,便给了他了。”
韩若壁见他不似作假,在心里咒骂了两声,暗道:看来,那颗‘月华珠’定是被心狠手辣的谢古大法师讹去了。想来,四年前的‘火把节’上,瞧出‘绿袖’脖子上戴着的并非一般明珠,而是天下间至阴至寒的‘月华珠’之人,绝不只蓝诸一个。
想到这里,他果断道:“好,我就相信你这一次。既然明珠不在你这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即刻告辞了。当然,丑话也要说在前头,如果最终被我发现你在骗我,那你可就是给你们整个族人惹祸了。”
想不到他来得快,去得也快,灰老卯愣了一瞬,道:“我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大人尽管放心。山路多险,可要寨里派人送您下山?”
韩若壁大咧咧的摆摆手,官气十足地说道:“不必了,你让人送我出寨子便可。”
已当他是个大麻烦的灰老卯自然求之不得。
回头,韩若壁又问道:“你可知道谢古大法师现在何处?”
通过之前立色对谢古的描述,他感觉灰老卯不会知道谢古的所在,但稳妥起见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果然,灰老卯摇头道:“谢古大法师法力无边,行踪不定,我哪能知道。”
韩若壁‘嗯’了一声,不阴不阳地冷冷道:“他的法力的确是够大的了。”
以为他是赞同自己的说法,灰老卯点头道:“总之,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他啊。”
跟着送他出寨的侍卫离开前,韩若壁回头,颇含寓意道:“我听说苗疆的法师中有人修行很深,精通‘咒杀之术’,能以‘起尸鬼’杀人,不知那位谢古大法师可有如此神通?”
灰老卯茫然地摇一摇头,道:“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他很厉害,也很可怕。”
韩若壁心知‘绿袖’并非是被‘月华珠’招来的厉鬼索了命去,而是被谢古大法师暗里以类似‘咒杀之术’的法术给害死的。不过,一般说来,以‘起尸鬼’咒杀生人的‘咒杀之术’需要九九八十一日,法术高明者也需要八八六十四日,就算练到绝顶之境,尚须得七七四十九日方可。而绿袖只用了二十一日便命丧黄泉了,多少还是有点古怪。转念,他又想起还有一种用来咒杀生人的‘钉头七箭书’倒正好是二十一日,可具体过程与灰老卯之前的描述却完全不符。看来,这位谢古大法师的能耐着实让人琢磨不透,当真是莫测高深了。至于谢古害死‘绿袖’的目的,应该就是为了那颗‘月华珠’。
他要‘绿袖’的‘月华珠’有什么用?
韩若壁曾听蓝诸说过,‘绿袖’脖子上戴的是一颗未经琢磨、不曾炼制的‘月华珠’,如落在平庸之人手里,只能变成一件无用的珠宝。
显然,谢古大法师不是‘平庸之人’,而‘月华珠’里蕴含的月华阴气只有经过特殊的琢磨、炼制后才会被激发出来。莫非那个谢古大法师需要‘月华珠’里的月华阴气?如果是,那么四年前他就得到了那颗‘月华珠’,有没有将珠子里的‘月华阴气’炼制出来呢?……
一时间,韩若壁想了很多。
当然,他想的这些没必要告诉灰老卯。
之后,韩若壁没再多说什么,跟着侍卫离开了这座吊脚楼,又通过那条锁桥,从后寨回到了前寨,继而离开了‘圣塘山’上的这座苗寨。
下山的路上,他心里泛起了一股义愤之情,随之,对于从谢古大法师手里夺回‘月华珠’的渴望也越发强烈了起来。
与此同时,黄芩牵着马,顶着灸人的烈日,行走在曲靖府南宁县郊外的一条荒芜的小道上。
这时候,万籁俱寂,天上一丝云也没有,炫目的阳光从红得吓人的天空直泻而下,将他脚下的焦土、身旁的枯草、干木等俱染成了红色,连道上刮过的风也仿佛变成了红色的。在这片笼罩天地的红色里,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溶化、消失了,只剩下--干和热。
曲靖这里并非荒旱的中心,旱情只是初露端倪,所以虽然许久不曾下雨,土地已见裂纹,庄稼奄奄一息,周边的河流大多几近干涸,但还能打井取水,各家各户手上也还有不少囤粮,因而对于当地的百姓而言,目前的情形还没有达到背井离乡、水深火热的地步。
黄芩正走着,就见前面热热闹闹过来一队人,从他们的衣着打扮判断,应该就是南宁县的汉人百姓。
这队人总共约有十来个,前面几个敲锣,后面几个打鼓,中间几个合力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竖着不知从哪座龙王庙里搬出来的龙王塑像。
黄芩走上前去,向在最前面敲锣的老汉打听道:“老伯,你们这是做什么?”
老汉愁眉苦脸道:“我们正拿龙王游街、晒太阳呢,谁让他老是不下雨。”
其他人也停下了手里的锣鼓。
另有一人道:“不错,之前到龙王庙里求雨的人多到把庙里的门槛都踩塌了,心诚的脑袋上全磕出了大包,可龙王还是无动于衷,我们才把他抬出来,叫他也受一受我们受的苦。”
黄芩心道:看来他们是因为此前祭拜龙王求雨没有结果,所以想以此种方式逼迫龙王下雨了。
老汉打量了黄芩一番,疑惑不解道:“瞧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是外乡人吧?”
黄芩点了点头,而后问道:“城里是不是有个‘安泰客栈’?”
老汉道:“看来你不但是外乡人,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的。”
黄芩微微一笑道:“是啊,头次来这里做买卖,人生地不熟的,只能嘴巴勤快点儿多问问人了。”
老汉也笑了笑,道:“‘安泰客栈’不在城里,在‘田坝镇’上。”然后,他又道:“不是我说你,现下曲靖这儿越旱越厉害,都快有人要往外跑了,你倒奔来做买卖,真是稀奇。”
黄芩道:“为了一张嘴,跑断一双腿,这世道,糊口饭吃也不容易呀。当然,我要是早知你这里旱成这样,也就不来了。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 老伯,那‘田坝镇’要怎么走啊。”
老汉摇头道:“那儿可远了,要翻几个山头,百多里山路呢,路还特别不好走。今天你是赶不到了,明天赶早吧。”
黄芩略微想了想,笑道:“谢谢老伯。我带了宿具在身边,如果夜里能在山上露宿一宿,明日午时之前就该能赶到了吧?”
他想抓紧时间赶路。
那老汉像瞧着疯子一样瞧着他,道:“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第一天跑买卖的雏儿呀,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不着调。你敢在我们这儿的山上露宿?就不怕狼虫虎豹吃了你?”
黄芩道:“那些倒是不怕的。”
知道他定是有些斤两,否则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老汉又道:“就算你身子壮,力气足,懂些武艺,不怕那些个猛兽,可夜里山上黑漆抹乌的,被毒蛇、蜈蚣咬上一口也是吃不消吧。我们这里不比别处,山上的毒虫多,所谓‘三个蚊子一盘菜’,咬你一口,管保不大病一场,也要头疼脑热好几天!”
听他这么一说,黄芩觉得也有些道理,抬眼望一望日头,苦笑道:“老伯说得是。可现在日头还高,难道我非得在这里耗上半天,寻个地方住上一宿,明日一早才能启程?”
那老汉闻得此言,上下打量了黄芩几番,突然喜笑颜开,一把抓住黄芩的胳膊,道:“好好好,你想不想赚点外快?”
第27回:胸胆开张山坡畋猎野彘,出乎意料弃屋邂逅熟人
黄芩愣愣道:“赚什么外快?”
老汉道:“这附近有个吕财主,前些年得了胃病,因为抠门不愿拿银子出来医,就一直拖着。不想今年年头病情突然加重,疼得吕财主死去活来,实在受不了了,只得花大价钱请了位名医来替他医病。名医给他开的方子除了几副药,还要他每十日吃掉一付‘野猪肚’。猪肚上必须有‘钉’,‘钉’越多疗效越好。我们山里原本就有不少野猪,吕财主便放出话来,长年收购‘野猪肚’,猪肚不算钱,一个‘钉’算一两银子,五个‘钉’以上,加的银子还要多。我儿子上回打了几只野猪,割下猪肚给他送去,得了不少银子。”说到这里,他喜滋滋地咧嘴一笑,道:“一月不到的功夫,足足赚了十两也不只,快赶上平日里整一年的收入了。我瞧你有些本事,出来跑生意也为挣银子,不如趁闲着的半天和我儿子一起去近前的山上碰碰运气。如果运气好,打到带‘钉’的好货,得来的银子你们二一添作五,谁也不吃亏。”
野猪肚就是野猪的胃,‘钉’是野猪生吞下蕲蛇后才有的。据说,野猪生吞下蕲蛇后,蕲蛇会用毒牙去咬野猪胃的内壁,在里面留下创伤。为了修补自己的胃,野猪便会跑去山里找寻各类名贵的草药吃下,待胃壁上的创伤收口愈合后,就形成了‘钉’,野猪肚也就具有了独特的、可以医治胃病的功效。而且野猪肚上的‘钉’越多,即表示野猪生吞的蕲蛇越多,从而吃进去的名贵草药越多,‘野猪肚’医治胃病的功效自然越强,药用价值也越高。
黄芩挠挠头,不确信道:“如此好赚的买卖吃独食还来不及,就怕别人横插一杠子进来分了银钱去,你如何舍得邀我一个外乡人参与其间,分一杯羹?”
老汉笑道:“这买卖方圆十多里内早就传遍了,哪有什么独食可吃。其实,不光周边的猎户,只要有点本事,能拉弓会射箭的全都跑去山上试着打过野猪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似交底般道:“当然,本来我也确实不愿外人掺和进来,可从年头到现下,附近几座山上好打的野猪都被猎户们打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些极难对付的‘单边猪’了,我担心儿子一个人上山打野猪太过危险,又瞧你话里话外透着有些本事,这才想拉你和他一道上山,也好有个帮扶。”
边上另有一名胡渣子发黄的汉子插嘴道:“前些日子我也去山上碰过运气,想寻一、两只容易对付的带崽子的母猪打,但跑遍了整座山也没寻到,倒是瞧见了几头独来独去的‘单边猪’。”
那汉子缩一缩脑袋,伸了伸舌头,又道:“那些大公猪瞧上去都是好货色,可惜我只得一个人,怕对付不了,根本没敢碰。唉,全怪自己胆儿小,赚不到银子也是活该。”
老汉宽慰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猎户们都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可见最难打的不是熊、不是虎,就是‘单边猪’,你连猎户都算不上,胆儿小些也是应该的。”
那汉子点头‘嗯嗯’了两声,道:“丘老爹说的是,走单的大公猪发起狂来乱撞乱咬,那可是比熊、虎还要可怕呐。”
原来,此种‘单边猪’个子大,身体重、皮糙肉厚,一般情况下只能令其受伤,很难一击毙命。而‘单边猪’一旦受伤,又最易发狂,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伤人,来个鱼死网破。它的目力虽然一般,但速度极快,且不似熊遇袭后即刻人立而起,露出心脏等重要部位,容猎人有二次击杀的机会;又不似虎冷静擅断,发现处于劣势,极可能放弃硬拼夺路而逃,因此,三者相较,还是‘单边猪’最为难猎。
眼见黄芩仍是犹豫不决,丘老爹道:“你要是没那个胆子,便算了。”
黄芩道:“我以前在山里也曾猎到过‘单边猪’烤了来吃,不至于没有胆子。”
丘老爹喜道:“原来你是熟手,那便再好不过了。我儿子熟悉山道,知道哪里容易打到野猪,你们一起去,一定不会空手而回。”
想着好些日子未吃上荤腥了,黄芩有些馋肉,点点头,道:“倘是打到带钉的野猪,不但可以割了猪肚卖与吕财主挣几两银子,还可以饱饱吃一顿猪肉,何乐而不为?不错,就这么办吧。”
“野猪肉比不得家猪,又骚又硬,难吃得紧。”黄胡渣的汉子嘻嘻笑道:“不过,野猪鞭可是好东西,最为补肾壮阳,男人吃了,极是不亏。”
黄芩道:“只要有肉吃就好,我不是很挑的。”
见黄芩答应了,丘老爹道:“我家离得近,不如等打过野猪,你和我儿子一起回来,到家里好好歇息一宿,也好明日一早往‘田坝镇’去。”
黄芩答道:“如此甚好。”
之后,丘老爹推说自己还要负责‘晒龙王’,就让队伍里的一个小个子领黄芩去他家里找他的儿子丘济了。
待那人和黄芩离开后,黄胡渣的汉子问丘老爹道:“谁都知道受了箭伤的‘单边猪’又凶又悍,狂暴无比,打猎的最好先行避开,由着它在山里乱冲乱撞,尽情发泄些时候,然后等天亮了,依着地上的血迹、蹄印远远跟上。等找见了它的踪影,时机成熟时再拿箭射它。如此这般,前后总得好几次才能成功猎得一头‘单边猪’。可他明日一早就要起程上路,哪里来得急?”
丘老爹挑一挑眉毛,得意一笑道:“要的就是他来不急,到时卖了猪肚的银子,不就都是我家的了吗。”
敢情他是看黄芩一个外来的,明早就要起程赶路,所以临时起意,趁机让他白出半日力气。
另一边,黄芩跟着那个小个子来到丘家门口。
小个子唤出丘老爹的儿子丘济,说道了一番。
丘济是个矮墩墩的汉子,四肢短,脖子粗,体格很是壮硕,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他听说黄芩以前打到过‘单边猪’,立时精神抖擞,信心百倍地表示有了黄芩相助,他们一定可以打到‘七个钉’的值钱货色。之后,小个子离开了,丘济把黄芩让进屋里稍事休息。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丘济便全副武装地带着黄芩来到最近的那座山上的一处坡地上。
坡地下不远的地方是一汪泥塘。
小心翼翼地在坡地上挑选了一块下风的隐蔽处,又在四周洒下驱避蛇虫的药粉后,丘济伸出粗糙的手指,指了指下面的泥塘,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地对黄芩道:“前几日,我在那里发现了一头独猪,真是个大家伙,怕不得有三四百斤重呢。当时,它在泥塘里扑腾打滚得来劲,我凑着月光远远望去,不得了!那一身黑毛像箭一样张着,真好似铮亮的铠甲!那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是两团鬼火!那獠牙,足有半尺多长啊!哈哈,我瞧它的模样,说不定再活几年就要修炼成精了。想来,那家伙的猪肚没有‘七个钉’,也不会少于‘五个钉’。可惜那时我只得一人,实在没有把握,不敢下手。这一回有咱俩合作,一定要拿下那头野猪精!”
说罢,他向黄芩招一招手,二人猫着腰将身形隐藏于茂密的草木间,缓缓滑到坡下的泥塘边。
丘济让黄芩负责警戒,自己一面时不时环顾四周,一面在泥塘边上选定好某处埋下了窝弓、药箭。
他心想:如果那只野猪能落入陷阱,就省事多了。
接着,二人重新爬上坡地,在最初选好的地方站定。
丘济迅速取出两张强弩,十来枝弩箭,自己留下了一张弩和几枝箭,给了黄芩另一张弩和几枝箭。继而,二人双双蹲伏下来,隐身于草丛、荆棘之间。
“咱们就在这里守着,千万别发出一点儿声音来。”丘济小声嘱咐黄芩道:“许是被猎的次数多了,这山上的野猪机敏得要命,稍有风吹草动,立马掉头就跑,若是惊动了它,咱们这趟就算是白来了。”
黄芩咧嘴一笑,道:“那是当然,容易打得早被打光了,剩下的自然都是快成精的。”
言罢,他又喃喃地嘀咕了一句,道:“十天就要吃掉一付猪肚,若是吕财主的胃病总不见好,这几处山上的野猪岂非要被你们猎到绝了种?”
丘济精于打猎,耳聪目明,是以黄芩的声音虽低,他也听得十分清楚,于是嘿嘿笑道:“是呀,吕财主的胃病不好,周围山上的野猪就算是倒了血霉了,不过,我们这些猎户却可时不时小赚一笔。”
接着,他又自信满满道:“如果那家伙踩了窝弓,便是最好。如果它绕过了,你听我的招呼,到时咱们一起放箭,尽量往它身上的要害处射。能一箭射死当然最好,倘是射不中要害也不打紧,我的箭上都喂了药,射中身上哪里都成,不怕它跑到天上去。”
黄芩一边听他说,一边低头摆弄了一下手上的弩。
原来,丘济自己拿的是一张新弩,给黄芩用的却是一张旧弩。
那张旧弩看起来很有些年头,连望山上的刻度都已经磨得看不清楚了。
黄芩有点不放心的转头问他道:“这弩,能好使吗?”
因为自己拿了新的,把旧的给了对方,丘济感觉有些不好意思,面露尴尬之色,干笑了两声,道:“有点旧,可能准头不是太好了。”
转眼,他又拍着胸脯保证道:“但是力道绝对够足,只要射准了,一丈之内,可以洞穿野猪的脑袋。对了,你射的时候小心一点,千万别射到猪肚上,那样就不值钱了。”
黄芩心中颇感不快,反诘道:“一丈之内?如此近的距离,不怕给野猪拱翻在地吗?若是被你口中那‘半尺多长的獠牙’刺到,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丘济讪讪道:“是呀,所以咱们万事都要小心才可。”
不想再搭理他,黄芩自己装上箭,左右瞧看了一下,骤然抬手举起强弩,瞄着远处的一颗大树,拨动悬刀,迅如电,疾如风,一箭射出。
只听‘嗡’的一声响,那枝箭矢正钉在树干上。
丘济惊呼道:“你疯啦!做什么?!”
黄芩白了他一眼,一副嫌他大惊小怪的表情道:“别担心,现在天还没黑,野猪不会这么早出来,我先试一试弩,免得到时用着不顺,手忙脚乱的,没射中野猪,倒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说罢,他起身,从容不迫地走过去,把箭又从树干上取了下来。
丘济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如此来来回回射了三五箭,黄芩才算是满意了,再次同丘济一起埋伏下来,静静等候野猪的到来。
周围越来越黑,除了风吹过草丛、树梢的沙沙声,就只能听到满山的鸟鸣虫语了。
二人足足等了个把时辰,却连野猪的影子也没能瞧见一只。
丘济等得不耐烦了,丧气的低声道:“看来今天运气不好,那头猪不会来这里了,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再碰碰运气?”
黄芩皱眉想了想,道:“我看坡下的泥塘极可能是那头野猪滚泥来惯了的地方,还是再等等看吧。”
丘济想了想,一时间也不知该到哪里去碰运气,便暂时依了他。
就在二人又困又乏之际,突然间,四周鸟虫们那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戛然而止。
一直闭着眼睛作态假寐的黄芩,猛地睁开双目,就好像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惊醒了他似的。
他小心的透过草丛向下看去,只见月光里,一个朦朦胧胧的、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山坡下不远的地方。
果然是一头体形巨大的野猪,正磨磨蹭蹭地往泥塘而来。
只见它瞻前顾后,三步两停,还时不时拿巨大的身体往近前的树干上一阵摩擦,像是蹭痒一般,显得机警无比。
黄芩轻轻地推了把丘济,把他弄醒。
二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头野猪,直到瞧见它蹒跚着脚步,碰巧绕过了他们埋放窝弓、药箭的地点,并没有触到窝弓时,心里都不禁暗呼可惜。
这时,距离已近了许多,二人已经能把那头野猪瞧个仔细了。
真是个庞然大物啊!
它的体格看起来像一头小牛,黑乎乎的身躯强健有力,白森森的獠牙长长的伸在嘴外,鼻子里‘呼呼’的喘气声好像在拉风箱一般,煞是惊人!
也许是那头野猪的体型大得实在有点吓人,丘济显得有些胆怯,端着强弩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一会儿功夫,他把弩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了好几回,却始终不敢下手。
不过,那头野猪的确非常机警,在泥塘里拱过几下,或者打了一个滚后,就抬起头来左右张望一番,确实也没留下什么好下手的机会给丘济。
又一次,野猪低头拱泥,丘济举起强弩想瞄准发射,可不待他瞄上,野猪又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并朝山坡这边多望了好几眼,丘济赶紧放下了弩箭。
就在野猪再次低首准备拱泥之际,黄芩已瞅准机会,抬手就射。
他并没有听丘济的招呼。
“嗡!”
一只弩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那头野猪的面门处!
野猪惨嚎一声,拼命甩头,同时四下寻找伤他之人,却不见有人,于是愤怒而又疯狂地掉头就跑。
这时,丘济又惊又喜,喊道:“中了!”
他的箭头上都喂了药,那头野猪既然中了箭,迟早会药性发作,只消明日天亮后,追着野猪逃走的踪迹赶上去,再花个一、二日不怕找不到它。只是这样一来,第二天急于赶路的黄芩只怕就等不了了,而卖野猪肚的所得,自然也就落入丘济一人的腰包了。
他话音未落,只觉身边风声飒然,黄芩竟已如猛虎一般窜了出去。
丘济大惊之下,伸手想去抓他,却哪里抓得住?
打猎的人都知道,受了伤的野猪是非常危险、可怕的对手,没有哪个猎人敢在夜里的山林中追赶一只受了伤的野猪的。是以,丘济伸手想拉黄芩,倒是出于好意。
黄芩窜出去的速度,比受伤逃遁的野猪快了好几倍!
就见,那头大野猪还没窜出泥塘多远,黄芩已风一般赶了上去,与此同时,他把第二支弩箭也装上了箭槽。
野猪听到身后有人追来,怒嚎一声,转身就反冲了上来,想要拱倒敌手。
黄芩不慌不忙,纵身拔地跃起,单手持弩,在半空中对准了野猪的脑袋,扣动悬刀,又是一箭射出。
这一箭射出时,黄芩距离野猪不足三尺之地。
丘济果然没有夸口,弩虽然十分老旧,力道却依然强劲。
顿时,那支弩箭快如并剪,锐如昆刀,贯穿了野猪的脑骨。
只听野猪又是一声惨嚎,声震山林,向前奔出了五七步后,便轰然倒地,当即毙命了。
丘济的嘴巴张得老大,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瞧见的。
黄芩行到野猪的尸体旁,回头冲山坡上喊道:“它已经死了,你下来吧。”
丘济立刻奔到近前瞧了瞧地上躺着的死猪,愕然了片刻,伸出大拇指赞道:“你当真好本事!”
黄芩道:“闲话少说,怎么把它弄走?”
丘济弯下腰拎起两条猪后腿试了试,道:“这家伙太大,整个弄走颇为麻烦,不如割下它身上最值钱的猪肚和一些好肉带走,其余不值钱的就扔在这儿好了。”
黄芩点头表示赞同。
二人点起松明,当场把野猪开膛破肚,取出猪肚,割下猪腿等地方的好肉,当然也没忘了猪鞭、猪□这一类‘大有作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合起来怕也有一、二百斤了。黄芩找来几十张芭蕉叶和一些韧劲十足的藤蔓,将那些东西包裹、捆扎好,大致分作四堆。丘济则砍来两根较粗的,五六尺长,可以负重的树枝。然后,二人各挑起一根树枝,如同挑扁担一般,前后各挂了一堆猪肉及零碎,下山去了。
路上,丘济假装抬头瞧了眼天色,含含糊糊地道:“现在这时候,吕财主家早关门闭户了,怕是去不了。”
黄芩无所谓道:“去不了就去不了呗。”
丘济笑道:“没法子,上我家先歇上一晚吧。”
黄芩道:“好,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丘济又道:“可是……你要想在日落前赶到‘田坝镇’,明天最好一大早出发。”
听出了他的意思,黄芩瞧他一眼,狡黠笑道:“不怕,我脚力过人,不在乎迟出发一、二个时辰。反正吕财主家又不远,明日一早我们先去,等卖过猪肚、分了银钱后,我再走不迟。”
打好的如意算盘就这么落了空,丘济未免有些失望,一时无语。但转眼瞧见前面挂着的野猪肚又老又大,‘钉’自然是少不了的,想着就算把卖来的银子分给黄芩一半,自己也还赚了好几两,更何况这头野猪根本就是黄芩打的,他只不过给指了个地方,也就不再多想了。
这时,黄芩又道:“等下能不能借你家的锅、灶一用?”
丘济吃惊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还要开伙?”
黄芩指一指前面挂着的一条猪腿肉,笑道:“许久没有吃肉,馋得慌,不割几块吃下我睡不着。”
月光下,他的笑容真如多日没尝到肉味的孩童盼望着饱餐一顿大肉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烂漫。
丘济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树枝,道:“那到了家里,你自己烧肉吃去,我可要睡了。今天真是累死了。”
二人加紧赶路,不多时到了丘济家门前。
家里人已然睡下了,但留了门给他们。
丘济轻手轻脚推开门,二人进到院里,去柴房卸下了重担。
问明了伙房的去处后,黄芩挑了两大块嫩些的野猪肉直奔伙房,洗肉切肉,打火热锅,就要烧来吃,转头却见丘济手背在身后,站在伙房门口瞧着自己为了一张嘴忙活个不停,并没有去睡下。
黄芩问道:“还有事?”
丘济走到他身侧,呵呵笑道:“一份也是烧,两份也是烧,不如你替我也烧一份吧。”
黄芩道:“这里的肉只够我一人吃食,你若想吃,再割些肉来。”
如同变戏法一般,丘济伸出藏在身后的双手,拿出那根粗长的猪鞭,神神鬼鬼道:“我不吃你的肉,借你的手,帮我把这个烧了就成。”
黄芩接过,笑道:“这东西气味太重,做法十分讲究,否则便难以下咽。我以前没做过,不会烧。”
丘济摇头道:“没关系,你随便烧了,我当它是药,捏着嗓子,总能咽得下去。”
黄芩奇道:“你好这一口的话,为何不等明日你婆娘起来,叫她仔细烧与你吃?”
似有难言之隐地踌躇了一阵,丘济唉叹了一声道:“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我那方面总是不行,她已有些瞧我不起,我不想让她知道。”
原来,他是想偷偷试一试野猪鞭在壮阳补肾方面的疗效。
黄芩‘哦’了声,道:“那先说清楚,我厨艺不佳,做的猪鞭你若是吃不下去,可别怪我糟蹋了好东西。”
嫌他说话的声音高了,丘济忙示意他小声点儿,自己也压低嗓音道:“我在柴房先睡一会儿,你做得了就叫我来吃。”
黄芩没再说什么,接过他手里的野猪鞭摆放到灶台上。
丘济去到柴房里,找了块地方躺下睡了。
伙房里,黄芩先做好了红烧猪肉,又把丘济的猪鞭稍加处理,捡了些去臊去腥的调料放进去,一起炖上锅。待他风卷残云一般把两大碗肉吃进肚里,颇感满足后,见猪鞭还没有炖好,便等不及了,跑到柴房里唤醒正打着呼噜的丘济,要他自己去盯着火。而后,黄芩整了整柴堆,就此靠着睡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二人拎上野猪肚,往吕财主家去了。
吕财主家离得很近,没走一里路就到了。
听见拍门声,一个精瘦精瘦的管家开门闪身出来。
见到门口站着的两人里其中一个是识得的,他很不高兴地抱怨道:“丘济,一大早跑来叫的什么丧?吕老爷可还没起呢。”
丘济把手里提着的野猪肚拿到他前面晃了晃,笑道:“刚打到一头好货,现割下的猪肚,就怕耽误了不新鲜,所以赶着给吕老爷送来了。”
管家一看,惊喜道:“好大的家伙叻!”
丘济得意道:“可不是嘛,那只独猪又凶又悍,得有五、六百斤那么重,可是不好对付。”
他故意夸张了一、两百斤。
见猪肚确实又大又老,一瞧就是好货,管家让二人进来,领着他们往后院去了。
丘济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七拐八弯轻车熟路得很,想来没有管家带领,他也知道应该怎么走,往哪儿去。
到了后院,丘济让黄芩在院里等着,他和管家先后进到院内的一间大屋里验看野猪肚的钉数,领取银钱去了。
二人进去后,大屋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二人出来,想是还在里面讨价还价,黄芩闲得无聊,便在院子里四下逛了逛。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压抑着轻唤道:“黄少侠,黄少侠……”
黄芩寻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发觉那声音竟似出自东墙下一间颇为老旧,可能已经废弃的屋子的窗口处。可当他瞧看时,那窗口只是黑洞洞地张着,并不见有人。
黄芩疾步行至那间屋前,推开虚掩着的屋门,迈步走了进去。
这间屋里堆满了类似缺了腿的凳子、少了背的椅子、漏了底的锅、生了锈的盆等等已经没甚用处,却因为主人舍不得,没有被扔掉的杂物。因为太久没人打理,所以墙壁发黑,蛛网绕梁,还有一股潮湿的、木头腐败发出的气息弥漫四周,令人窒息。
“黄少侠,我在这里。”最黑的墙角处,有人压低嗓音道。
黄芩绕过重重杂物,到了墙角,只见一人颇为狼狈地靠坐在那里。
他定睛瞧了半天,才讶异道:“肖爷?怎么是你?”
那人居然是威震三湘四水的‘日月轮刀’肖八阵。
此刻的肖八阵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慌慌如漏网之鱼,衣袍破破烂烂,整个人灰头土脸,连原本总是随身携带的一对日月轮刀,也只剩下一只了。
他站起身,喜道:“我刚才听到有人进了院子,还担心是追兵到了,于是跑到窗口瞧看……却竟然是黄少侠!”
黄芩大感意外,愣了半晌,才道:“你怎的变得这副模样?因何躲在这里?什么人在追你?”
肖八阵唉声叹气道:“这事,说来话长了。我本以为已经走投无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处,让我在这里遇上了黄兄弟。这真是苍天有眼,少庄主有救了!”
黄芩微微皱了皱眉毛,没有说话,心里却明白了大半。
肖八阵警觉地瞧了眼窗外,道:“长话短说吧,追我的是‘安泰客栈’的贼人,他们追了我几座山头了,不知有没有追到这里来。现下少庄主身陷囹圄,我好不容易才逃将出来,意欲赶回‘金碧山庄’搬救兵救人。”
黄芩思忖道:“‘安泰客栈’?你们怎么这么快和他们冲突上了?”
肖八阵道:“前些日子,少庄主也不知是和老爷闹别扭,还是下定决心要做一件真正的、行侠仗义的大事,挑了庄里最快的马,赌气也似地离开了‘金碧山庄’。我受庄主之请,快马加鞭去追赶少庄主,免得他缺少江湖经验,遇事吃亏。结果,好不容易追上少庄主后,他说要去‘安泰客栈’,把那个强抢苗女来贩卖的窝点一锅端掉。我感觉此举十分不妥,便苦口婆心地劝他,可他就是不听,还撵我回去,说自己已经吃了称砣铁了心,拼上一条命也要把那伙害人精连根拔起。我见他虽少不更事,却勇气难当,更有一副难得的侠义心肠,又想到那伙贼子贩卖良女确属罪大恶极,令人愤恨,于是不禁也心头发热,脑袋发昏,异想天开地以为与他二人合力便可铲除掉那群恶贼……”
黄芩忍不住叹道:“用脚想想也知道,‘安泰客栈’里面必是高手云集,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你们莫非真敢去硬挑人家?”
“这个我们也是想到了的,是以没敢大摇大摆地跑去挑梁子。”肖八阵一张老脸微红了红,道:“在‘田坝镇’,少庄主和我发现‘安泰客栈’其实只是个门脸和掩护,真正的据点应该在后山上的一座大宅院里。那座宅院的主人是‘安泰客栈’的掌柜。我们有如此推断,是因为客栈里人来人往,根本不易藏匿强掳来的姑娘,而那座大宅院里有不少间屋子,十分方便藏匿。于是,少庄主迫不及待的叫上我,趁夜一起去了那座大宅,想先查探一下敌人的情况再说。本来,我也料到那里肯定有不少难缠的厉害角色,却没料到对方会厉害成那般!唉,我们才一潜进去,人家立马就知道了,而且连我们自己都没注意到暴露时,大批的高手早把我们包围了起来。”
黄芩疑道:“对方真有如此厉害?”
肖八阵道:“包围我们的为首之人是个又高又瘦的和尚,手里拿着一根镔铁禅杖,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臭名昭著的淫僧--真法禅师。”
黄芩忍不住吃了一惊,问道:“真法禅师?就是那个一身‘混元真气’,号称刀枪不入,手中一支四十斤重的禅杖,以‘七十二手疯魔杖’横行天下的那位?”
肖八阵恨恨地点一点头,道:“正是此人。此人虽然又高又瘦,看起来像根竹竿,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一身真气却刚猛无比,手中的禅杖沉重难当,我左手的轮刀就是被他一杖磕飞掉的。”
黄芩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喃喃道:“看来这个‘安泰客栈’还真是扎手得很。”
肖八阵接口道:“何止扎手,若光是‘真法淫僧’一人倒也罢了,可就我见到的人中,武功不逊色于那淫僧的至少有六七人之多!”
黄芩第一次蹙然动容,道:“当真如此?!都有些什么人?”
肖八阵道:“有三个老道士,都背着四尺长的七星剑,虽然那日没见到他们出手,但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应该就是江湖上传说的‘三妖剑’。还有赤手空拳生擒了少庄主的家伙,他的一双肉掌犀利无比,几乎不畏刀剑。要知道,少庄主掌中长剑乃是切金断玉的宝刃,却居然伤不了那人的肉掌。我瞧那人的相貌、年纪,以及掌上的惊人功力,莫不是名声赫赫的‘断掌’余少峰?另外,还有个其貌不扬、身材矮小的汉子,他使得一手好拳法,而且为人阴险狡诈,我正是伤于他突如其来的偷袭之下。我猜他可能是江湖上以阴险毒辣著称的‘七尺追风拳’朱矮子。如果论江湖名头,光这几人,怕都不在淫僧真法之下啊!”
肖八阵提起的这几人都非善类,可在江湖上当真是大名鼎鼎。
‘淫僧真法’,贪恋女色,淫□女,不但坏了戒规,更是犯了江湖大忌。几年前,官府已下了海捕公文全天下缉拿他,江湖白道的英雄好汉也想手刃此獠,更有无数初入江湖,想要一战成名的少年英豪,寄望格杀掉他从此成名。怎奈他一身混元真气练得精纯无比,浑身上下金刚不坏,刀剑难伤,而那支禅杖舞起来更是风云变色,所向披靡,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是以直到眼下还活得好好的。
‘三妖剑’更是要人的命。那三个妖道不但剑法了得,而且善于炼丹制药,一身的毒药、法宝让人防不胜防。
至于‘断掌’余少峰,掌力雄浑,难有匹敌。江湖传言,他的掌力称第二,天下就没人敢称第一。此人号称‘断掌’的意思是,他的手掌拍到哪里,哪里就会“断”掉,真正是开碑碎石,无坚不摧。
‘七尺追风拳’,独门拳风不但可以隔空伤人,而且甚为歹毒,专破高手护体真气,是极为神奇的拳法。朱矮子就是凭着这一手绝技跻身于江湖第一流好手行列的。
听了他的描述,黄芩默然片刻,苦笑道:“有这许多厉害角色,难怪你们一个照面就吃了瘪。想来你能逃出命来,已是运气不错!”
肖八阵道:“他们中八成有人识得少庄主,可能希望生擒我们当筹码,回头好从‘金碧山庄’讨些好处,所以没有痛下杀手。也幸亏如此,我才抓住了个机会逃出来了,只是丢了一只兵器,还吃了一记‘七尺追风拳’,内腑受到了严重的震撼。”
黄芩问道:“现下,你的伤现势怎样?”
肖八阵摇了摇头,道:“躲在这里调养了好几日,已经好些了,可还没有好利索。”
黄芩点了点头,道:“不知公冶一诺目前的处境如何。”
肖八阵道:“我还没有逃出去前,少庄主就被那个‘断掌’余少峰擒下了。不过,他们既然想利用少庄主从‘金碧山庄’得些好处,应该不会把少庄主怎么样吧。”
黄芩‘嗯’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除了你说的这些人,他们中应该还有个会放蛊的巫祝。”
肖八阵回想了一下,道:“我没有遇上。”
黄芩道:“那人倒也罢了,‘蝴蝶针’你可听说过?”
肖八阵惊了惊,道:“‘一钱,二圈,三针’里的‘蝴蝶针’?那可是绝顶的暗器高手啊。”
黄芩笑得有些古怪,道:“他也在其中。嘿嘿,‘安泰客栈’真是高手如云,实力空前强大,空前强大呀!”
瞧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令肖八阵颇难理解。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在外面呼唤“黄兄弟,黄兄弟?你到哪里去了?……”
黄芩听得真切,正是猎户丘济。
他应了声,道:“就来!”
又压低了声音对肖八阵道:“我还有话说,没人时,你到外面的林子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去和你汇合一处。”
肖八阵点点头。
黄芩转身出了小屋,来到外面。
丘济笑眯眯道:“你怎么跑进那里去了?”
他的心情不错,看来猪肚一定卖了个好价钱。
黄芩笑道:“没什么,我等得烦了,就溜达了一圈,四下瞧瞧。”
管家板着脸孔,斜眼瞧他道:“怎么能在别人家里随便溜达?真是山野粗人,好没规矩!”
黄芩也不甚在意,问丘济道:“怎么样,那个猪肚有几个钉?得了多少银子?”
丘济喜笑颜开道:“居然真有七个钉!哈哈,只这一晚上我们就赚了十两银子。”
说罢,他爽快地分出五两银子给黄芩,道:“这是你的。”
得着的多了,他也就不像先前那般耍心眼,多计较了。
管家见状撵他二人走,道:“好了好了,买卖结了,你们到外面分钱去,别矗在这里。”
黄芩结过银子,和丘济一起被管家连催带赶着出了吕财主家的大门。
出了门,丘济露出可惜的神情,道:“按说,这只猪肚应该能卖出十二、三两银子的高价,可也不知是吕财主家里买的野猪肚太多,已经不缺了,还是管家想暗里扣下几两银子入自己的腰饱,只肯给八两。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十两银子成交的。”
黄芩笑道:“那真是亏得有你,多出来的一两银子已够我路上尽情吃喝几顿了。”
他向丘济拱了拱手,道:“我还要赶路,不便再多逗留。”说罢,就要离开。
丘济上前想伸手拉住他,却被他下意识地躲过了。
黄芩问道:“怎么?”
见他躲闪的动作快如闪电,丘济吃了一惊,随及道:“我是想说,你那买卖赚得未必有和我一起打野猪多,不如留下来和我一起多打几头大家伙,卖野猪肚给吕财主来得实在。”
原来,他是想劝黄芩留下来和他一起打野猪挣银子。
黄芩道:“我这一趟可是‘大买卖’。”
说这句话时,他的面容有些古怪。
丘济不以为然道:“别唬我。就你单枪匹马一个人,能有什么‘大买卖’?真要是赚许多银钱的买卖,我们这穷山恶水之地,本就常有强梁出没,更何况现下大旱,他们什么都缺,更舍得出命去,你可别有命挣钱没命花啊。”
黄芩连点了几下头,‘哈’了声道:“你还别说,我这趟买卖想要做成,确是要豁出命去的。”
丘济再要追问,黄芩却摇了摇头,没再多说,和他挥手告别,往不远处的林子里去了。
第28回:少年剑侠囚笼忍辱负重,金刚禅功不敌落网飞石
踏着歪歪倒倒,枯黄茂密的长草,在萎靡不振的林子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黄芩一面奔走如飞,一面四下张望,不住地轻声唤道:“肖爷……肖爷……”
“我在这!”
声音起处,肖八阵自一棵半黄半绿的树后显现出身形。
行至他面前,黄芩开门见山问道:“肖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肖八阵神色紧张道:“‘安泰客栈’那伙贼人已追了我一路,眼下的情形,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稳妥起见,我希望黄少侠能一道回去‘金碧山庄’搬救兵。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万一我遭遇不测,也还有黄少侠。可就是不知黄少侠意下如何?”
言下之意是怕贼人追来,想请黄芩护送他回去‘金碧山庄’。
黄芩听言,低头思索,好像正在考虑他的这一请求。
有顷,见黄芩仍是沉吟不语,不置可否,肖八阵以为他担心对手太过强大,不愿掺和进来,可又不好意思明说,于是惨然一笑道:“当然,如果黄少侠另有要事不便相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叹一声,他又道:“不过,黄少侠,常言说,忘功不忘过,忘怨不忘恩,你和韩大侠在庄上时,公冶庄主对你们可是极为看重的,临走还借了马匹与你们,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似乎像没听见他这些话一般,黄芩仍是不答,不知在想些什么。
肖八阵终于面露不耐之色,提高了嗓音,冷硬道:“那伙恶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追上来了,迟恐生变,还请黄少侠速速给个说法。行不行的,我也好早些上路。”
终于,黄芩抬头冲他一笑,道:“和你一道回去确是没有什么。”
听他似是答应了,肖八阵心下稍安。
黄芩又道:“只是,你回去搬救兵,为的是把公冶公子救出来,还是将那伙恶贼铲除?”
肖八阵微愣一瞬,道:“救少庄主自然是第一位的。”接着,他又道:“不过,只要能回去‘金碧山庄’,把一切向庄主言明,我以为,多的不说,庄主一声招呼,庄上的那些位受了庄主恩惠的侠义之士定会聚拢起来,合力一处……嘿嘿,到那时,说把‘安泰客栈’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黄芩‘哦’了声,道:“这么说,你还是寄望能把他们彻底铲除喽?”
肖八阵咬牙切齿道:“那是当然。我能咽得下这口恶气,庄主和少庄主怕也不能!”
黄芩摇了摇头道:“真若如此,我倒觉得你没必要回去‘金碧山庄’了。”
肖八阵疑道:“怎么说?”
黄芩摊手笑道:“何必浪费时间呢。”
他的笑容里有几分不羁的野性,让人产生了一种难以捉摸以及没法控制的感觉。
不明白他这么说的用意,肖八阵心头一个激灵,嘴巴嘟哝道:“不回去还能怎样?”
同时,他颇为不满地暗道:莫非他已认定少庄主没的救了?这人真个没道理。
黄芩语气坚定道:“不回去,还可以留下来。”
肖八阵道:“留下来能做什么?”
黄芩静静注视着他,眸子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茫,缓缓道:“留下来和我一起,试一试能不能把‘安泰客栈’夷为平地。”
以为自己听错了,肖八阵不由张嘴问道:“就你、我二人?”
黄芩点点头,肯定道:“就你、我二人。”
没想到对方会有如此打算,肖八阵怔住了。
他迟疑了片刻,才道:“黄少侠,你别是糊涂了吧?我先前可是说了那伙贼人里有些什么样的高手,若只有你我二人,恐怕没法子救出公子。”
黄芩平心静气道:“如果你回去只是想救出公治公子,比起搬救兵来救人,倒不如通知公冶庄主准备大笔赎金换人的机会大些。”
肖八阵横眉挑目,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怒声道:“这是什么话?!‘金碧山庄’岂会向那伙恶贼服软!?”
黄芩正色道:“既如此,请恕我直言,若合你我二人之力都无法救出公冶公子,铲除那伙贼人,你回去‘金碧山庄’搬救兵也是于事无补,而且一去一来的还要耗费不少时日。我瞧公治公子并不象是吃过苦头的,若因为身陷牢笼时日太久而熬受不住,出点什么意外的话,那却是冤枉了。”
肖八阵撇了撇嘴,道:“难道黄少侠瞧不起我们‘金碧山庄’,嫌我们不够人多势众?”
黄芩笑了笑道:“人是够多了,势也够众的,可惜并没有几个真舍得出性命的。”他顿了顿,又道:“这一点,从上次那个苗女混进庄里挟持公治庄主时诸位庄客的反应就可见一斑了。”
想到当时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五名庄客舍命上前与苗女相搏,肖八阵顿觉黄芩说的不假,难免暗自泄气,但嘴上仍是不服道:“上次的事是因为庄主心怀愧疚,不愿伤那苗女,否则一声令下,我不信有庄客不肯出力。”
黄芩道:“那是,光是出力的话,只要得了点好处,大多数人都会责无旁贷,可若要他们出命,公冶庄主平日里给的好处也许还不够份量吧。”
言下之意,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金碧山庄’里那伙人少有不要命的,真遇上需要殊死搏斗的硬仗时,大部分就都变成没用的软脚虾了。
肖八阵不禁有些心灰意冷,道:“可仅凭你我二人之力,不等于飞蛾扑火吗?怕只怕少庄主没救出来,又把你我二人给搭上了。“黄芩嘴角微扬,淡淡一笑,道:“若是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他的表情十分冷静,并不像疯狂自大之人。
肖八阵心道:瞧他的样子并非孤注一掷,不管不顾,能这么说,应该还是有点儿底的。然后,他又想起那夜在船上解救苗女时,黄芩所展现出的盖世奇功,不由心头松动,向黄芩试探问道:“你觉得,真的可以一试?”
黄芩冷声道:“其实,不管有没有肖爷相助,我都打算一试。当然,有了肖爷相助更好。肖爷若信我,就留下来和我一起,若不信,尽管回去搬救兵,我决计不拦。”
他的话虽然冷冰冰的,却实实在在,没有半点浮夸,似乎有一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坚定不移的气魄,足以激起别人的心性。
肖八阵只觉热血沸腾,豪情翻涌,挺起胸膛,把心一横,道:“好!你一个局外人都愿意为少庄主舍身试险,我岂能甘于人后?你说吧,要我怎么做?我全听你的!”
显然,有件事他说错了,黄芩之所以这么做,可不是为了‘金碧山庄’的少庄主。
黄芩点头微笑道:“如此,我们便好生计划一番吧。”
对于肖八阵的话,他并不否认。因为,到了这一刻,于他而言,为谁舍命试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样才能险中求胜,达成目的。
其后,二人在林中找了块已经干裂的空地,头对头蹲下身。黄芩将一根随手捡来的、毛笔粗细长短的小树枝撅成两截,递了一截给肖八阵,让他在地上画出那座大宅的位置,以及周边的地形等。肖八阵接过,一面用树枝在光秃秃的地上画了些表示位置、地形的标记和线条,一面向黄芩仔细说明。黄芩边聆听,边以手中的半截树枝在那些标记、线条上指点,时不时如此这般地说道上一番。
当他二人计划完毕,双双施展起轻功,往肖八阵来的方向而去时,已是晌午时分了。
‘田坝镇’的后山上有座大宅。大宅的后院里有间柴房。柴房唯一的一扇窗被钉上去的木板封死了,所以门关着的时候,里面黑咕隆冬的不见一丝光亮。
这时,一个面目凶狞、打手模样的汉子满是嫌厌丧气之色地走进后院。他的左手提着个破篮子,上面盖了块脏兮兮的,好像抹布一样的布片,右手的食指上勾着一把生了锈的钥匙。
几步走到柴房门口,那汉子抬脚轻踹开门,同时用衣袖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随着一股恶臭从黑暗里扑面而来,阳光也从外面照射了进去,顷刻间,将室内的一切呈现在光天华日之下。里面,飘浮于空气中的、无数细小的灰尘失去了黑暗的掩护,再也无处遁形,密密麻麻地暴露了行踪。柴房内并没有柴禾,只有一个五尺长、五尺宽的大铁笼。这铁笼锈迹斑斑,如果仔细瞧的话,还可以发现栅栏上粘连着一团团或黄或灰的毛,看起来倒象是个巨大的狗笼子。铁笼的门上挂着一只硕大的铁锁。笼子的一角蜷缩着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将头脸深深地埋进屈至胸前的双膝内,瞧不见面目。笼子里,离那人最远的另一处角落放着个便桶,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正是来自那里。
等味道散发掉一些后,那汉子才放下衣袖,径直走到铁笼跟前,一边拿钥匙用力敲击栅栏,发出刺人耳鼓的‘当当当’声,一边没好气道:“喂!别装死了!”
笼子里的人迟钝地从两腿间抬起头来,只见他蓬头垢面,神思恍惚,惨白而消瘦的脸上有血痂,也有污垢,挺大的一双眼睛因为在黑暗中久了,不适应忽然到来的光亮,紧紧地眯了起来。
瞧他的五官长相,正是‘金碧山庄’的少庄主公冶一诺。只不过,寻常庄客若在这会儿瞧见他,怕是怎么也认不出了吧。
那汉子见他没死,将左手的篮子搁在地上,麻利地用钥匙打开铁笼上的锁,矮身进去,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把那只便桶拎了出来。
感觉手中的便桶不轻,应该是尿过的,他骂骂咧咧道:“小死丫子,一天吃一碗还能拉撒出这许多臭料叫你舅舅我替你收拾!改天舅舅我恼了,直接倒进你嘴里,叫你吧嗒吧嗒滋味!”说着恶狠狠地瞪了公冶一诺一眼。
知道他们这种专做没本钱买卖的悍匪强梁向来说的出就做的到,公冶一诺不禁一哆嗦。
放下便桶,那汉子回头揭开篮子上的破布,从里面取出一只铁海碗,‘嘡’的撂进了笼子里,恶狠狠道:“吃!”
公冶一诺缓缓蹭到那只海碗近处,伸出指甲里满是黑乎乎的污垢的、不停颤抖着的双手把碗端了起来。
手抖是因为受了伤,更是因为他已饿得浑身乏力,连端起碗这么简单的事也变得极其辛苦。
也许,正因公冶一诺如此虚弱,那伙人才只是将他关进铁笼里,并没有派人严加看管。
他定定的瞧着面前冰冷的、飘浮着油花的、一吹三条沟的稀饭,面上露出了似哭非哭的表情。
见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端不住那只海碗了,那汉子一条腿猛踹在铁笼上,讥讽道:“少给你舅舅我装模做样,有的吃就快吃!你以为自己还是‘金碧山庄’的大少爷,吃饭也得下人伺候!?”
公冶一诺几次努力将嘴凑至碗边,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无法成行。
那汉子嗤笑一声又道:“瞧你那副窝囊废的样子,就是抖成了一碗水,也不值得你舅舅我多瞧一眼。”
公冶一诺咬紧牙关,撒开端住海碗的其中一只手,转而紧握住另一只手腕加以稳定,才把碗送到唇边。
勉强喝了一口后,一股哈喇的油味令他几欲呕吐,实在难以下咽。他无奈地抬头,冲那汉子道:“劳驾……能不能给加点儿盐?”
那汉子狞笑一声,道:“加盐?加盐给你长力气,想得美!”
公冶一诺哀叹一声,道:“这猪油稀饭哪里是人吃的,喝下去总是上吐下泄……要不,给点白粥也好啊。”
他受了伤,每天却只给吃一碗不加盐的猪油稀饭,而且里面硬得好像石子的米粒总共加起来也没有一碗底,吃不饱不说,肠胃受不了,还落下了拉肚子的毛病。
那汉子厌恶地‘哎哟’了声,道:“怎么不是人吃的?谁叫你生了一副娇贵的肠胃,拉死活该!”
公冶一诺低头瞧看碗里,微有不服气道:“这哪里是人吃的,分明是你们有意折磨我。”
那汉子瞥他一眼,道:“告诉你,折磨你有的是法子,能给你口吃的,就不算折磨你了。眼下旱得越来越厉害,若非夏总管说不可轻易杀了你,要留下你这条狗命日后有用,哥几个早把你一刀宰了,也省得费粮费油费水,还得我每天伺候一趟。”
公冶一诺一时控制不住,怒视他道:你们这群掳良为娼的贼人活在世上才是费粮费油费水!”
那汉子也不说话,探手将他从铁笼里拽了出来,抢过海碗,送到自己嘴过。
但见,随着他手腕的动作,海碗转过半边,碗里的稀饭就被喝掉了一部分,再反过来转过半边,稀饭就见了底。
之后,那汉子抹了把嘴边残留的猪油,脸上的横肉一阵颤动,骂道:“瞧,怎么不是人喝的?你舅舅我就喝了!只有你这种没吃过苦头,好肉好饭喂大的废物才挑三捡四!”
见那汉子竟丁点儿没浪费,将那碗没有盐、一股哈喇油味的稀饭全部落到了肚里,公冶一诺脸上露出迷惑、讶异的神情,喃喃道:“这种东西你也喝得下?你还是不是人?”
那汉子恼羞成怒,不再跟他废话,一把将他拎了过来,左左右右连打了十数个嘴巴,直到公冶一诺的脸孔肿得亮晶晶的,口角出了血,他才算解了气,罢了手。
朝被打得七荤八素的公冶一诺脸上啐了口浓痰,那汉子凶恶道:“小死丫子,下次说话再敢惹毛你舅舅,把你剥个精光扔回狗笼里当狗养!”咧一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他又以阴森森的目光将公冶一诺上下刮过一遍,道:“瞧你生养得不错,真到没的吃时,就拿你当狗肉炖了。”
说罢,那汉子把他丢回铁笼里,出去倒过便桶又放回原处,重新锁上了铁笼,关上柴房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冶一诺则缩在黑暗的笼子里,心里又恨又怕,强忍着才没让眼眶里打着转的泪珠掉下来。
流血流汗他不怕,可从小到大,几曾有人敢这般折辱于他?
他突然觉得很委屈,很无力,原来行侠仗义并非他以前想的,除了豪情万仗,就是痛快淋漓,哪怕丢掉性命也不过是引刀一快。也许,是他没能把这个江湖瞧清楚,瞧明白。
不过,不管怎样他都没有后悔,只是产生了一种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行侠仗义的本事?
出了柴房,那汉子想到了夏总管之前的吩咐,脚步不由缓了下来。他心道:万一被夏总管知道我不但饿了那小子一天,还打了他一顿,会不会怪罪于我?
但转念,他又想,虽然夏总管吩咐过必须保证那小子活命,每日的一碗稀饭灌也要灌下去,可那小子除了在狗笼里蹲着,啥事也不做,比我们都舒服,少喝几口稀饭,多挨几个巴掌又死不了,定是不会有事的。
想过,他快步离开了后院。
正是午间吃饭的时候,大宅的前院子里东东西西地支着四五张桌子,横横竖竖地摆了十来条凳子。想是因为天气闷热,特意把桌、凳等搬到了院子里,方便一边吹着凉风,一边吃饭。当中间的一张可以坐得下八个人的八仙桌上却只坐了四人,东南西北每边各一人。这四人瞧上去均属精明强干、气派十足一类,应该就是此间的头领了。周边的几张桌上则拥坐着一些打手模样的喽啰。
八仙桌主座的位置上端坐着一个身材高瘦、四肢纤细的和尚,他一张脸庞黑里透红,两只豹眼左顾右盼,很是神气,想来正是肖八阵口中的真法禅师了。
正吃着,真法禅师扔下筷子,不耐烦道:“夏总管带着十几个高手去寻那什么劳什子的会玩火的老头儿,去了好几日了,也不知寻到了没有。”
他左手边坐着的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接口道:“夏总管行事素来靠得住,照计划,不管寻不寻得到,这两天就该回来了吧。”
那中年汉子不但身材矮小,穿着打扮也是土了吧唧,看起来不像是位江湖上的高手,倒似是个寻常的乡巴佬,不过脑袋两边高高隆起的太阳穴,以及一双精光四射的小圆眼,则显示出他绝非等闲之辈。
他就是以阴毒手法偷袭,伤了肖八阵的‘朱矮子’。
其实,‘朱矮子’原也有名有姓,但自入江湖后,人人都唤他作‘朱矮子’,慢慢的,真名反倒没人知道了。
真法禅师右手边是个眯缝眼,满脸横肉的粗壮汉子。只听,他嗡声嗡气道:“要我说,人海茫茫,时隔多日,那贼老头儿早不知跑到哪儿逍遥去了,夏总管再厉害,怕也没那么容易找到他吧。”
坐在真法禅师对面的是一个脸色蜡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听了另三人的话,他的神色中显出几分傲慢,道:“这事儿得这么看,如果那个贼老头儿将慕容长、俞高远等人连锅端了的事是纯属巧合,并非针对我们组织,那么夏总管这一番搜寻,恐怕遇上的机会很小。”
那粗壮汉子道:“这么说,如果是巧合,夏总管岂非白废力气?”
书生样的年轻人摇头道:“也不是白废力气,至少可以确定日后那贼老头儿不会成为我们的威胁,所以不是坏事。可如果那贼老头儿一心针对我们,还想有所举动的话,便很可能与夏总管撞上了。嘻嘻,有了‘太阴膏’,定要他的好看!”
真法禅师闻言,不以为然道:“怕就怕人家的确是针对咱们组织的,却又不愿意和咱们来硬的。你们想想,咱们在这里能守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倘若买卖来了,前脚我们一走,后脚那老头儿即刻跑来找麻烦,那可就头疼了!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另几人觉得他说的甚是,心下隐隐烦恼,一时间都闭了嘴。
半晌,那粗壮汉子边啃咬着一条烤狗腿,边问道:“‘金碧山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龟儿子的命到底能值多少银子,他家那只老乌龟会不会舍不得拿银子赎人?”
书生样的年轻人笑道:“那只老乌龟只得龟儿子一条命根子,怎可能舍不得?”
粗壮汉子有些心急,道:“就是不知道夏总管要等到猴年马月才张罗这件事。不见银钱落袋,我心里总是放不下。”
“我想,不需多久,等忙完了这边的事,夏总管就会派人去联系那只老乌龟了吧。”书生样的年轻人揶揄笑道:“既然他是辰州府的首富,若是在赎金方面对他客气,反而是瞧不起他了,所以我们必须狮子大开口。是以,大家分得的银钱定是少不了。你那份,足够你顿顿吃狗肉,一直吃到撑死为止了。”
提到分银钱的事,各桌上的人都兴奋起来,纷纷闲话不绝。
他们正边吃边聊着,只见一个背着刀的打手匆匆赶来,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真法禅师见状,不太高兴道:“有事就报上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那人闻言,快步走上前,在真法禅师耳边说了些什么,真法禅师听得连连点头,稍后向来人摆摆手,来人便迅速离去了。
看来,在‘夏总管’不在时,就轮到真法禅师坐阵了。
朱矮子探问道:“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真法禅师好像突然来了精神,把面前的饭碗一推,道:“当然是好消息!前几日和‘金碧山庄’那个小王八蛋一起来的老王八蛋,几日里不见踪迹,今日终于露头了。我们的探子听闻,有个衣衫褴褛,带着把轮刀的家伙从前头的‘山坳村’里偷了些食物和水,往‘豺狼坡’去了。”
另外三人立刻也跟着来了精神。
朱矮子兴抖抖道:“那厮吃了我一拳定是受伤不轻,所以逃出去后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养伤,让我们找不见他。估计这两日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想找路回去‘金碧山庄’,可因为身上没有干粮,也没有银子,便只好到村子里当贼去了。”
那个眯缝眼的粗壮汉子一拍桌子,震得桌面上碗筷乱颤,道:“言之有理!翻过‘豺狼坡’,正是往‘金碧山庄’去的方向。”
朱矮子贼笑两声,道:“让他回去通风报信也不错,正好等着公冶修拿钱来赎人。”
那面色蜡黄的书生却摇头晃脑道:“不妥不妥。那个人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大名鼎鼎的‘日月轮刀’肖八阵,可算‘金碧山庄’的第一高手了,如果放任他回去,公冶修也许还会心存幻想,让他领着一大批庄客跑回来找咱们的麻烦。”
粗壮汉子一挥手,傲气十足道:“怕的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书生笑道:“虽然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咱们也绝对可以杀到他们作鸟兽散,不过苍蝇多了也是麻烦,如果能抓桩金碧山庄’的第一高手肖八阵,对公冶修的心理打击必然极大,他也就更容易乖乖地交出大笔赎金,而不是召集一群庄客跑来闹事了。”
真法禅师哈哈狂笑几声,嘲讽道:“就那个肖八阵,还第一高手?罢罢罢,你们在这里继续吃喝,瞧佛爷我带上几个人,去把那个所谓的第一高手抓回来。嘿嘿,上一回佛爷的禅杖留下了他的一把轮刀,这一回,就得留下他这个人了!”
现下,这里本来就以他为首,众人又都深知他武艺过人,且素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最恨别人同他抢功,是以并未多言,任由他点了四名手下,提起禅杖,匆匆去了。
‘山坳村’就在‘豺狼坡’底下的一片平地上,真法禅师一行人从‘田坝镇’后山的大宅过去,约莫要有七、八里地的路程。因此,纵然他们一路上已经加快了脚步,也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那里。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脚力不好的也足够赶几里路了,所以,肖八阵很可能已经不在‘豺狼坡’,而是指不定跑到那儿去了。不过,真法禅师为人处事貌似鲁莽,却也有几分真才实料,他并没有急着上山胡乱搜人,而是先让四名随从守住豺狼坡下的一处要道,自己独自进去‘山坳村’,向村民们仔细打听了一下被偷财物的情况。
等他出了村子,一副看起来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挥了挥手,命令手下道:“走,我们上山搜人去!”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随从苦着脸,说道:“禅师,这‘豺狼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搜山,就凭咱们几个人,那里搜得过来呀?更何况,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也不知那厮走出多远了。”
摸了摸下巴,真法禅师狰狞笑道:“放心,他走不了太远。我刚才问得清楚,他从村子里弄到的食物和水都不是太多,也就够一、二日吃喝的,所以没办法一下子走太远,必然还要找其他地方补充食、水。”
话到此处,他举起禅杖,一指前面,又道:“过了这个村,再有十多里地还有一个‘石碑村’,而过了‘石碑村’,就一连百十里地再没有人烟了。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他就是再心急赶路,也不可能走过了‘石碑村’,否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上带的食物和水又不够长途奔逃,不是自寻死路嘛。所以,我料定他必是想先赶一段山路,等到了前面的‘石碑村’附近再找个地方藏身下来。可能稍后,他会想办法在‘石碑村’里多弄些吃喝带在身上,继续跑路。”
几个随从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忙不迭地大拍他的马屁。真法禅师向来最喜这一套,心里不免沾沾自喜了一番,一张黑瘦的凶脸上也笑开了花。
接下来,这一行五人便攀上‘豺狼坡’,朝‘石碑村’的方向边搜索,边赶了过去。
这时候,艳阳赫赤赤,‘豺狼坡’上一片焦土,草枯树稀,少遮少挡,晒得人头皮发烫,又渴又热。
走了盏茶的功夫,远远的,一个村夫模样的人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的阴影里乘凉休息。那人的面上象粘了几块马粪一般脏兮兮的瞧不清长相,身边没有包袱行囊,倒是有一根梢棒横放在腿边。看他的身材、年纪,显然不是真法禅师他们要找的肖八阵。
真法禅师剔眉斜眼瞧看过去,对身边的随从道:“那厮身材高大,一看便知是外乡人,身旁又没见行李,在‘豺狼坡’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很是可疑。”
一名随从主动请缨道:“我去问问他有没有瞧见过什么人从这里走,顺便探探他的底。”
真法禅师点头同意。
那名随从当即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向那个村夫走去。
岂料,不待他走近,那个村夫抬眼瞧见了他们一行五人,却好似见到了恶鬼一般,翻身爬起来,提起梢棒,拔腿就跑。
瞧他的动作,显然已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狂奔,但落在真法禅师和那几名随从的眼中只觉身法稀松,步态沉重,速度也慢,感觉他应该是个不懂武功之人。
就见,真法禅师一声令下,几名随从便迅即纵身猛追了上去,想要拿下此人加以拷问。那先行的随从因为起步较早,此刻便一马当先追在了最前面。
他的轻功颇为了得,几个健步已堪堪追到村夫身后。
就在他脑中盘算着再有三两步就要追上那个村夫,然后应该如何伸手擒人之际,那个村夫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一矮身,抱住头半蹲下来,煞住了往前疾奔的势头!
他的这种招数分明是孩童打闹时的惯用手段:一个人在前面跑,后面的人快追上时,前面跑的突然急停下蹲,后面追的刹不住脚,难免被跘个大跟头。
那名紧追上来的随从虽然武功不俗,却如何想到此时此刻居然遇上个家伙使出这种招数来?
虽然这一招粗鄙无比,可以说没甚技艺,别说是江湖高手,就是寻常武夫斗殴也不屑使用,偏偏这时却好用得很。加之那个村夫急停抱头下蹲之时,手中的梢棒也极为阴险地自肋下向后伸出,不偏不倚,正对准了那名追上来的随从的膝盖骨!
‘嘎巴’一声,那名随从迎面撞了个正着,顿时从那个村夫的背上翻滚了过去,人还没有落地就已抱住右膝,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他的右腿膝盖已被那根梢棒顶碎了!
眼见随从倒了地,那村夫立刻一跃而上,高高举起梢棒。看他发力的姿势,必是憋足了浑身力气,要抡圆了棒子劈头抽下,真正毒辣无比。
真法禅师和另外三名随从还隔着好几步远,营救不急,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
原来,那村夫力气用得太大,而梢棒的质地不佳,吃不起他这一击,生生被打断了。而那个倒地的随从也被一棒打破了脑袋,显然活不成了。
说实话,那村夫一连串的动作除了有两膀子力气,再无其他任何出奇之处,偏偏用得时机极妙,硬是断送了一个身手不俗的江湖好手的性命,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大感诧异。
真法禅师见手下的一名随从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眼睛都气红了,怒吼一声,好似半空中打了个炸雷,脚下一发力,顿时超过了另外三名随从,举起禅杖就想拍死那个村夫。
以他这一杖的威力,那个村夫若被拍中,则必死无疑。
可就在真法禅师人还在半空中时,只听得一旁树上的高处传来一声冷笑。
这声冷笑并不响亮,却令真法禅师心中大惊。
他待要收招换式,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一片黑影从天而降,直向真法禅师等四人压顶而来。
那是一张硕大的渔网。
根本来不及躲避,渔网一下子就把真法禅师和他的三名随从笼罩住了。
真法禅师不禁心中大呼不妙。
原来,任是何等厉害的江湖高手只要被渔网网住,一身功夫十成里施展不出一成,倘若不能及时破网而出,难免死路一条。而真法禅师虽然力大杖沉,但手中禅杖不比刀剑,更加难以破网。兼之那声冷笑一经入耳,他就知树上埋伏之人毫无疑问是‘金碧山庄’的第一高手‘日月轮刀’肖八阵。肖八阵的武功,真法禅师早先已经领教过,虽然稍逊他一筹,但绝对称得上一流好手,现下他被渔网所困,想要在这般困境里与如此高手对阵,明显处于劣势,就算肖八阵前不久才受了伤,由于伤势初愈使不出十成的功力,他恐怕也是离死不远了。
同时,他还发现那个提着半根梢棒的村夫虽然武功不高,但手法、行事却相当歹毒,在格杀掉他们一人后,又瞧见渔网偷袭奏效了,立刻俯身从地上捡起大大小小的许多碎石,如雨点般砸了过来。
立刻,真法禅师头上连中两块鸡蛋大的石块,饶是他一身金刚不坏的禅功护体,也被砸得眼冒金星,疼痛难忍。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眶上被狠狠地砸了一下,虽然没有破皮,却是高高肿了起来,难受极了。而他身侧的一名随从因被渔网缠住,难以闪身躲避,不幸脑袋上连中数下,其中正好有一下砸中了太阳穴处,立时两眼凸起,眼眶里流出血来,模样甚为恐怖。
到了这种时候,真法禅师哪里想得过来,为何一个武功寻常的山野村夫扔出的石块竟能如暴风骤雨一般,倒像有十条八条手臂才做得到的!
疾如旋踵之际,只见一道眩目的白光,带着呼呼的破风之声直向真法禅师迎头落了下来。却原来是肖八阵一纵身,从藏身的树上向下一跃,同时挥舞着手中的轮刀,全力以赴劈砍向真法禅师。
眼看真法禅师好大一颗光亮亮、圆溜溜的秃头,就要被劈成两个瓢儿了。
这一刀真正势不可挡!
真法禅师大骇之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江湖道义?但见,他的右手明明握紧着禅杖,却没有举起来招架,而是探出左手抓住身边一名紧抱住脑袋,蜷缩起身体,以防被碎石击中要害的随从的腰带,将人猛扯了过来,拿他的身体来抵挡肖八阵这当头劈下,志在必得的一刀!
霎时间,惨呼震天,血光飞洒,那名随从被肖八阵的轮刀一刀劈成了两半,同时,渔网也被这一刀劈开一条大口子。
真法禅师竟然不惜断送掉一名随从的性命,就为了要获得这个宝贵的、破网而出的机会。
趁着渔网被撕开一条大口子的时刻,他横眉瞋目,怒吼一声,右手四十斤重的禅杖抡起来向前猛力一冲。
这一冲,足足运起了十二分力气,当真有裂石熔金的威力,刹时间激起无数碎石尘沙遮蔽云日。就在这一片灰烟瘴气中,渔网也被那股爆炸性的气浪从开口处撕扯成了两半。
真法禅师顿时得以脱困而出。
可是,原本那三名和他一起困在渔网中的随从,一个已被砸中太阳穴半死不活,一个被他拿来挡轮刀当场毙命,能活命的就只剩下一人了。但经过他如此一发力,剩下的一人也被他这一杖上的气劲波及,震碎内脏,口中鲜血狂喷,倒地不起了。
脱困后,真法禅师毫不迟疑,一跃而起,挥动禅杖与肖八阵恶斗在了一起。
实际上,他用同伙的身体挡刀从而得到脱困的机会后,再以禅杖发出的罡气撕破渔网,实有顺手格杀掉剩下的那名随从的意思。因为拿同伴挡刀这种事实在太不仗义,就算在黑道也是为人所不齿的,因而他绝不希望这事被传扬出去,所以借机把瞧见他行事,还活着的同伴给灭了口。也因为如此,这时候的他既有羞愧,又有愤怒,更是决心要把那两个敌人尽数灭口,顺便找回点颜面,手中禅杖舞动如风,愈发凶狠难当起来。
本来,以他的功力应该胜过肖八阵不少,可这当口儿他刚刚受到伏击,惊魂未定,气势上明显被肖八阵占去了上风。而且他刚才在渔网中闪躲不便,又被飞石砸中了眼眶,现在肿得老高,影响了视线,是以匆忙间只能和肖八阵战个平手,谁也奈何不了谁。
恶战中,真法禅师忽觉脚踝一痛,不禁步伐微乱,险些吃了肖八阵一记轮刀。激怒之下,他用余光一扫,发现又是先前那个村夫模样的汉子,此时躲在丈外正用碎石砸他的脚踝、脚跟。
其实,他本一身金刚禅功,何惧一个武功低微之人扔出的碎石?
可惜的是,他的护体神功再厉害,背不住脚踝、脚跟处一层皮下面就是骨头,再强的神功也难以保护。虽然对方扔出的碎石也不是十分厉害,根本伤不了他,但砸得生疼却是毫无问题的。偏偏他又在和一个身手不俗的肖八阵拼斗,脚下痛了难免影响步法,武功也就不得不大打折扣了。而那个村夫又极为狡猾,一会儿砸他的左脚踝或左脚跟,一会儿砸他的右脚踝或右脚跟,次次都砸得极准。
真法禅师吃了苦头,又气又恼,恨不能掠过去把那个村夫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了,却是疲于应付,□乏术。
如此这般和肖八阵斗了十来个回合,见没能把肖八阵怎样,他自己的脚踝、脚跟处倒吃了七八下砸,眼看着杖法已有些散乱,心下不免生了怯意。
脑中念头几闪,他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且逃过这一次,回头定叫他们不得好死。想罢,虚晃一招,拔腿就撤。
肖八阵经过一阵恶斗已是气喘吁吁,见他反身逃去,知道他一身武艺非凡,倒也不敢强追。而那个只会在一旁使暗着扔石头的武功低微的村夫,自然更加不敢上前。二人只得看着他逃去了。
第29回:调虎离山捕快扫庭犁穴,逃脱樊笼公子前路未卜
‘田坝镇’附近,放眼望去都是山,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难得有一块平地。周围零零星星、大大小小约十数个村落几乎都是依山而起,之间仅靠着断断续续、崎岖不平的山间小径纵横连接。从‘田坝镇’到‘山坳村’一路上均是此种山间小径,途中还颇有几个地势险峻之处,其中最险的地方唤做‘象鼻弯’。‘象鼻弯’这名字由来已久,最早是谁给取的已无从考证,但可想而知,会取这么个怪名字,八成是因为此处的山路狭窄难行,又盘旋蜿蜒,远远看去就如同一条弯曲的大象鼻子一般。
‘象鼻弯’是‘田坝镇’到‘山坳村’的必由之地,沿途逼陡悬崖、壁立千仞,古木参天,草莱遍地,且只有一条山路,实在不是个容易通过的地方。
此时,这条唯一的、迫窄的山路旁的一棵巨大的白皮松上,肖八阵和黄芩正隐身于粗壮的枝杈间,眯起眼睛,透过重重枝叶和晃眼的阳光,警惕地注视着山路上的动静。
虽然这棵白皮松因为缺水已有些发黄,但仍称得上枝繁叶茂,而他二人藏身的位置又在树冠的高处,是以十分隐蔽,别人如果不纵身上树,光是在下面瞧看的话,很难发现树上藏着人。
快一个时辰过去了,下面的山路上还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感觉心里总有些不打底,肖八阵忍不住对身侧的黄芩道:“黄少侠,怎么不见人?”
“再等等看。”黄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另外,你还是称呼我‘黄兄弟’吧,显得亲切。那个‘少侠’我怎么听怎么别扭。”
在武陵追踪人伢子的客船时,他就曾让肖八阵不要叫他‘少侠’,对方也依了,可在吕财主家遇上时,因为有求于人,肖八阵又开始恭维地称呼黄芩为‘黄少侠’了。
肖八阵笑道:“少庄主最是看重侠义,巴不得别人称呼他时带一个‘侠’字,越听越高兴,不想黄兄弟却是不同。”
黄芩笑了笑,客套道:“我这种江湖里摸爬滚打过多年的混混,早已失了做大侠的志向,哪里能和你们初入江湖,正值一腔热血的少庄主相提并论。”
肖八阵尴尬地笑了笑,道:“黄兄弟实在是过谦了。”
过了一会儿,仍是不见人影,他又焦虑问道:“黄兄弟,你确定他们会派人追去‘山坳村’?”
黄芩胸有成竹道:“真法那秃驴一向眼过于顶,吃了咱们这个大亏,怎能咽得下一口气?是以,他一定会召集大量人手出来搜寻,以期抓了我们回去扬眉吐气。”稍顿了顿,他又道:“当然,如有可能,直接把我们杀了泄愤也许更合他的心意。”
“可过了这么久都没人出现啊。”肖八阵半信半疑道:“会不会是他过于小心,决定不管我们,龟缩在老巢里就是不出来?”
黄芩摇头否定道:“不会。关键是,先前的一役,他只觉因为一时不察,才遭了咱们的暗算,所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回去之后定是火冒三丈,服气不得。但是,吃了大亏的人总难免有点儿心虚,是以,他再出来时,必定会带上众多高手,以备不测。另外,刚才我的表现根本不足为惧,因而在真法那秃驴的眼里,你才是唯一需要防范的高手。而考虑到你毕竟只有一人,力量有限得很,大宅里的贼人也就不必担心我们可能会反扑他们的老巢了。在此种情况之下,他们居然还不多带上几个高手出来找回场子,而只是龟缩在大宅里守着,才是奇怪透顶。所以,你就放心得了。”
肖八阵‘嗯’了声,没再说什么,因为黄芩那坚定的语气已给了他足够的信心。
其实,他和黄芩并没有打过很多次交道,但对方身上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冷静气质,以及办事的沉稳感就是给他一种再牢靠不过的感觉。
但是,如果黄芩的判断全部准确无误的话,也就意味着他们很快要去玩命了。
可是,面对即将到来的大阵仗,肖八阵居然一点儿紧张的感觉都没有。
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甚为奇怪。
其实,他不觉得紧张,也许是因为有人给了他底气--他身边的人是足以信赖的黄芩。
还好,没让他们等太久,山路上终于有了动静。
就见,由气急败坏的真法禅师打头,一大群提刀携剑,恶虎毒狼般的汉子脚底生烟着大踏步赶了过来。
这会儿的真法禅师与平日大不一样,那双原本闪动着精光的豹眼,被燃烧的怒火填满了,紧闭的嘴巴凶狠地撇向一边,看起来一副恨不得磨牙吃人的模样。他脸上的左眼眶处被黄芩以石块砸肿了的地方此刻已有些消肿,但形成了老大的一块乌青,再配合上那对怒火喷射的凶睛,实在有几分滑稽可笑。
真法禅师的身后紧跟着朱矮子、一个脸色蜡黄的书生,以及一个满脸横肉的眯缝眼汉子。除此之处,还有十余名健卒。他们正气势汹汹地赶往‘山坳村’附近。
树上,黄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个书生和眯缝眼的汉子,在他们身上上上下下的足足打量了好一会儿。
直到那伙人走得远了,他才皱眉道:“看起来,他们并没有出动很多人手,你说的什么‘三妖剑’啊,‘断掌’啦,都不在其中。而且‘蝴蝶针’也不在,否则带头的不会还是真法禅师。”
肖八阵心中一凉,没了主意,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得取消原来的计划,重新计划一番?”
迟疑了一会儿,黄芩道:“不,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趁机摸到他们的大宅里瞧瞧。”想了想,他又道:“只是,就目前看来,他们似乎并没有倾巢而出,我们也不得不小心一点。是以,等到了大宅附近,你我二人里只能有一人先进去探路,另一人留在外面放风。小心使得万年船,别一不小心翻在了阴沟里。”
肖八阵‘嘿’了一声,道:“黄兄弟的眼光可真够高的,如果那座戒备森严的大宅只能算是阴沟的话,莫非皇帝老儿的皇宫才不算阴沟吗?”
黄芩哈哈一笑,道:“当今的皇帝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子,哪里是什么老儿。”
肖八阵笑道:“说得也是,和他比,我倒算是老儿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
准备好后,黄芩和肖八阵纵身跃下白皮松,一阵烟般往真法禅师等人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田坝镇’后山上的这座大宅的主人是‘安泰客栈’的老板,姓田,所以这座大宅就叫做‘田家大宅’。
在离‘田家大宅’几十丈开外的一座无名的山丘上有两条身影。这两条身影隐于树木草丛之间,似乎正远远地观察着‘田家大宅’。
毫无疑问,这两条身影是黄芩和肖八阵。
叹了口气,黄芩对肖八阵说道:“这哪里是一座民居,简直可以当一处军事堡垒了。”
他叹气是有缘由的。
须知,一般的大宅不过是围墙高一些,占地大一些,是决计拦不住像他们这样武艺高强的江湖好手秘密潜入的。可是,这座‘田家大宅’非同一般,显然在建造初期就得到了高人的指点,因此不但建在一处开阔地上,前后左右都是空旷一片,既没有其他住房,也没有茂密长草,甚至连树都没有几棵。这样一来,四下几乎一览无遗,身手再好的人也很难偷偷摸摸地靠近宅子而不被人发现。另外,宅子的后面毗邻一片水塘,眼下水位下落了不少,却没有干涸。宅子的前面是一条大路。整个宅子院墙高筑,门口有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看守着,一看就不是寻常去处。
肖八阵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那座宅子的确不好进去。上回我和公子是趁着夜色摸过去的,可估计也没能逃过他们的监视,否则不会一进去就被发现了。”
黄芩接口道:“这大白天的,日头还不小,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恐怕不太容易。幸好现在大旱,宅子后面水塘里的水已经不多了,或许有法子从那里溜进去。”转念他又道:“不过,直接从大门打进去也是个法子。肖爷,你觉得哪种法子比较稳妥?或者,你还有什么建议?”
肖八阵苦笑了几声,道:“我实在是没什么招了。或许……试试看从后面的水塘溜进去?……哎呀,总之黄兄弟你看着办吧,就别再为难我了。”
黄芩微微皱眉,若有所思了好一阵子,才道:“要我说,还是从大门打进去比较稳妥。若然宅子里本没有多少高手坐镇,溜进去也好,打进去也罢,都不成问题。可刚才真法禅师那一行人里似乎缺了不少高手,如果那些高手都在宅子里,我们从水塘那边溜进宅子,未免太过深入,恐怕危险得紧,倒不如从大门直接打进去,见势不妙的话,撤退出来也方便得多。”
扫了眼肖八阵握在手里的那只轮刀,他继续道:“肖爷的这只轮刀好比是活招牌,别人一看便知你来了,太容易打草惊蛇,还是先留在此地压阵,待我大摇大摆地上去探明了状况再说。你看如何?”
肖八阵稍有犹豫,握轮刀的手不经意地紧了一紧,道:“成!就听黄兄弟的安排。不过我也有些话要说在前头。”
黄芩道:“但说无妨。”
肖八阵摸了把脸上好像长戟一般又长又硬的胡须,道:“当年我疾病缠身,食不裹腹时承蒙公治庄主收留,可以说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只要能救出少庄主,我肖八阵绝对豁得出一把老骨头,黄兄弟大可不必为我考虑太多。”
迎上肖八阵决绝的目光,黄芩的眸子精光闪烁,悠悠道:“不怕死,不代表不要命。而且,把人从宅子里救出来并不是目的,目的是把人救回‘金碧山庄’。是以,逃出那个宅子,远没有躲过那批贼人一路上的追杀来得困难,那可不是光靠拼命就能做到的。肖爷,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其实,想要救人,凑银子也是可以的,没必要现在就拼个鱼死网破。所以,凡事有机会就下手,没机会也别丧气,一切见机行事就好。”
听了他这番话,肖八阵顿时明白了不少,连连点头。
未时已过,申时将近,‘田家大宅’前面的那条大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越来越近。
虽然这条路修得颇为宽阔,但毕竟是乡下的土路,在经历了连续的干旱之后,路面上浮尘遍布,积土如山,风一吹,连眼睛都睁不开。
路上来的那人装扮颇为轻便,没有任何包袱、行李之类的累赘,可瞧着也不像是本地人,不知是何来路。不过,仔细一瞧,可以发现他腰间系着一个百宝囊,倒象是跑江湖的江湖客。
那人一路行来,到了‘田家大宅’门口的岔路时站定身形,微微迟疑了一瞬,稍后,转向‘田家大宅’的大门方向来了。
门口的两个守卫见了,立时警觉了起来。
不过警觉归警觉,估计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人居然打定主意要大摇大摆的从大门口打进‘田家大宅’,因此并没有做出任何警示、告诫的举动。
毋庸置疑,那人正是黄芩。
眼看黄芩就要走到近前,一个守卫喝止他道:“站住,干什么的?”
黄芩打了个哈哈,道:“光棍不挡财路。有人告诉我,想发财,就来‘田家大宅’。难道这里并非田家大宅?”
两个守卫听得此言,俱为之一愣,扭头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他们的上头向来不惜金银,最喜招募奇人怪杰,平日里,有时也会有一些江湖上的好手不知从哪里寻到了门路,特意跑来投靠。虽然黄芩此时前来未免太过凑巧,但就这样什么都不说,直接把他赶走似乎也不太合适。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守卫稍加思索,即开口道:“这里正是‘田家大宅’。你既说有人推荐你来的,我且问你,青龙大张嘴,不知来自哪一水?”
黄芩身为捕快,整日里应付得就是来自三江五湖的好汉们,又岂会不知他们的切口黑话?他肚子里暗笑不已,应到:“活水。”
那守卫接着又问道:“活水来江,死水来缸,请问来自哪一江?”
黄芩眼珠子转了几转,阴阴一笑,道:“休要多啰嗦了,我此番前来,是为投奔一位高人。”
那守卫面露不屑之色道:“高人?什么名头?”
黄芩眨眨眼,道:“说出名头来,吓破你的胆!就是那‘花花和尚欢喜僧,一根禅杖四十斤’的真法禅师。”
两个守卫暗吃了一惊,一时都没有言语。
黄芩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替我通报一声?”
年长些的守卫道:“你来得不巧,目前真法禅师不在里面,你到晚上再来吧。”
黄芩佯装诧异,道:“你们少来哄骗于我,真法禅师不在?那夏先生呢?”
他所说的夏先生,自然是‘蝴蝶针’夏辽西。
两个守卫如此吃他一蒙,更是吃惊,年长的连忙道:“‘夏总管’出去有七八日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
黄芩心里犯起了嘀咕,面上故意皱眉道:“那不管了,你进去给我找个能管事的人出来说话吧。”
那守卫为难之下,实话实说道:“实不相瞒,真法禅师带着人手刚出去办事,此刻我们这儿没有一个真正管事之人。而且禅师吩咐过,这段时间是特殊时期,闲杂人等大宅里一概不留,你还是等到晚上再来吧,我想,那时真法禅师或许应该回来了。”
黄芩眼珠转了又转,心想:哈哈,原来是高手尽出,空余巢穴啊。
他忍不住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那两个守卫不明就里,一副云山雾罩的模样。其中一个抓了抓脑袋,反问道:“怎么个好法?”
黄芩挑了挑眉毛,‘哈’了声,嘴上似乎正要解释,双手却猝不及防地,形如闪电般探出,屈指成扣,一左一右同时锁住了两个守卫的项上要害--咽喉。紧接着,他手腕一扭,没等那二人反应过来,只听得‘咔嚓’一声,就见二人突起的喉结处齐齐断裂开来,黄芩的双手陡然一分,那两个守卫便如同烂泥一样瘫倒了下去,一时间舌头伸长,眼珠暴凸,除了被捏断的喉咙处发出细小的、丝丝的出气声外,再无别的声响了,状况甚为恐怖,显然已是没命活了。
瞧着倒地的二人,黄芩的嘴角缓缓擒起一丝冷酷的微笑,答道:“就是这么个好法!”
不过,那两个守卫恐怕已然听不见了。
此时,可能是由于得知里面无甚厉害高手,杀了两个守卫的黄芩表现的似乎有些肆无忌惮。只见,他从背后抽出铁尺,向肖八阵所在的方向做了个表示安全的手势,然后不等肖八阵跟上前来,就轻轻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闪身而入,随后又探出手来,把门口的两具尸体先后拖了进去。
将尸体拖到较为隐蔽的一处角落后,黄芩开始贴着墙根快速地边移动身形,边全面搜索。
沿途,他一旦撞见人,若是手无寸铁的寻常仆役,便纵身上前,劈手以掌根击打对方的太阳穴处,令其晕厥。显然,对于这一手法的运用黄芩已相当纯熟,否则若是重了些,搞不好失手把人打死,轻了些,又无法立即制服对方,收不到效果。而黄芩施展这一招时,每每恰好处,总能令对手当场晕厥;若是遇上拿刀带剑的,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一铁尺敲在人家的脑壳上,如同敲鸡蛋一般把敌手敲个脑花迸撒,脑浆横流。
但见这一番行动中,他脚下步履如风,下手干净利落,是以等肖八阵得到信号,闪身进来时,整个前院已被黄芩粗粗搜过一遍,同时放到了七八个仆役,当然也敲破了好几个人的脑袋。
肖八阵见状,着实暗吃一惊,心道:虽然敌人中不见什么高手、能人,但是这一口气的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了十几个大活人,这黄芩的手脚之快简直宛如鬼魅,也太惊人了吧!
见到肖八阵来了,黄芩也不说话,指了指肖八阵,又指了指大门,然后指了指自己,再向内堂的方向做了一个手势。
原来,他刚才搜寻时,诸多杀伐下手飞快,几乎悄无声息,并没有惊动到内堂里的人,所以,此时不想出声,只用手势与肖八阵交流,意思是叫肖八阵守住前院的大门,他自己则进去内堂,杀敌人个措手不及。
其实,内堂与前院相隔较远,并不容易听到这里的动静,只是黄芩行事习惯了谨慎,而且越是把握住了主动的时候,他越是小心翼翼。
肖八阵点了点头,转身守住大门,紧张地向外瞧了瞧。
外面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迹象。
实际上,因为门口的尸体已被黄芩拖至院子里来了,纵使真法禅师一行人赶回来,也只能发现门口没了守卫,虽然会起疑心,但毕竟不会好像瞧见尸体倒在大门外那样,当即明白敌人侵入了宅子。
由此可知,黄芩行事,考虑周到,确有一套。
就在肖八阵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外面时,身后较远处的内堂里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稍后,就听黄芩喊道:“肖爷,我抓到一个话事的。”
肖八阵掠身进了内院,见黄芩在西侧的一间厢房门口向他招手。
他快步上前,二人一并入得屋内。
只见,一个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身穿一件棕色丝袍,汗流浃背的胖老头正一动不动地瘫软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瞧着他们,满脸的惊恐之色,一看就知道是被黄芩制住了令其浑身麻软,动弹不得的‘神阙穴 ’,和令其舌根肿胀,言语不得的‘哑门穴’。
肖八阵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田掌柜!”
黄芩惊喜道:“原来这人居然就是宅子的主人田掌柜。我见他穿着不一般,知道是个人物,所以制住了,没想到真是条大鱼。相信他会知道不少东西。”
田掌柜听言,身子不能动,心思却能动,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肖八阵来到他近前,面上露出阴狠之色,道:“虽然你被点了穴,说不了话,可我知道,你还是能听见的。马上,我会叫这位朋友替你解开穴道,如果想活命,就千万不要大喊大叫。”说着,他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田掌柜面前晃了晃,狞笑了一声,道:“否则……嘿嘿,这白刀子进去,自然得红刀子出来。”
黄芩轻笑一声,道:“这宅院里的人已被我杀了的杀了,打倒的打倒,制住的制住,他就是喊,也没甚用处了。”
肖八阵颇为尴尬地望了黄芩一眼,黄芩随及拍开了田掌柜的‘神阙穴’和‘哑门穴’。
田掌柜立刻忙不迭地连声唤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呀……”
肖八阵一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且问你,你们前些日子抓住的‘金碧山庄’的少庄主,现在何处?”
田掌柜不假思索地答道:“就在后院里一间专门关人的柴房,小的领你们去好了。”
肖八阵心下一喜,正待接话,黄芩却打断他,问田掌柜道:“我瞧你这座大宅上没什么人手,不知‘夏总管’等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听他提到夏总管,田掌柜身躯一震,赔笑道:“原来大侠对我们已是了如指掌。‘夏总管’带着一干好手去寻一个会用火烧人的对头去了,说起来这一两日就要回来了。现下宅子上只有真法禅师坐镇,但今日恰好他也领了人出去办事,所以宅子上便没什么人了。”
黄芩追问道:“‘夏总管’带了些什么人,走了多久?”
田掌柜一脸苦瓜相,道:“他们都是一言不合提刀便砍,打打杀杀能当饭吃的江湖高手,小的哪里识得?至于走了多久……大概有七、八日了。走前夏总管说过,无论找不找得到那个对头,十日之内,他们必定回来,所以最迟明、后天,他们就该回来了。”
黄芩又问道:“你们干那些个拐卖妇人的勾当,有多久了?曲靖这一带的事是不是都是你们干的?”
田掌柜连连摇手,否认道:“小的无拳无勇,哪里会做那些事。小的只是‘安泰客栈’名义上的掌柜,其实什么也不管,他们做的事小的根本不插手,也插不上手,实在是完全不知道呀。大侠,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真的和小的一点瓜葛都没有呀。”
黄芩作势倒吸一口凉气,很夸张地上下瞧看了田掌柜一番,道:“真是失敬失敬。你的意思是,你是出污泥绝不染,坐地分赃就有份,见不得人的事不沾边的‘清白之人’?”
田掌柜半张开嘴,似是想说什么。
不待他说话,黄芩已摇头笑道:“少唬我了。江湖上无论什么帮派,想入伙,最少得递个投名状吧,不要说得这么无辜好不好?”话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追问道:“对了,你们到底是个什么组织,神神秘秘的,有名字就报上来吧。”
田掌柜半张着的嘴,配合上一张肥脸,看起来很是白痴。愣了片刻,他突然像是恢复了一些底气,‘嘿嘿’笑了起来,道:“我们上面的来头可大了,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你们的‘金碧山庄’灰飞烟灭,不知你们信也不信?”
显然,他以为黄芩也是‘金碧山庄’的人。
肖八阵听他说得无理,正要发作,黄芩却伸手拦住他,道:“肖爷莫急,且听他说下去。”
田掌柜的脸上多了几分神采,道:“我们都是来自‘宁王府’下的护卫,这天下,本是他们朱家的天下,他们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谁能管得了他们?拐卖几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要我说,你们也都是人才,宁王一向求贤若渴,‘金碧山庄’的小庙养不了你们这样的好汉。你们在‘金碧山庄’一年能有多少银子落手?几十两?一百两?外面被你们杀了的那些人,每人每年的银子就是一百两,像真法禅师那样的高手,一年的银子是一千两,这还不算派出来办事可以捞的外快。说真的,你们若是愿意投到宁王帐下,我可以给你们引荐,以你们的身手武功,每年不会少于一千两,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你们愿意,叫上十个八个的妞儿排肉屏风也没甚问题,这样的日子,不好过为‘金碧山庄’卖命?……”
“宁王!”
肖八阵和黄芩同时惊呼,半天作声不得。
愣了半晌,黄芩才道:“一人一年一千两,这么个花法,就是有座银山,也得挖空了。难怪宁王连拐卖妇人这种事都要做,多少银子也不够他花呀。他想干什么,难道真是想造反?”
听到‘造反’两个字,田掌柜脸上的肥肉也颤了几下,毕竟,造反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不由的他不担心。
随即,他假装满不在乎道:“造反?说句难听的话,造不造反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的日子过上一天,死了也值,是不是?”
黄芩‘哼’了声,道:“看来这事果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听说苏州的才子唐伯虎在宁王府上做了两天西席,就装疯卖傻,逃出了江西,看来也是瞧出宁王有谋反之意了。他朱家的人谋朱家的反,于我屁相干?只是,你们在这里拐卖妇人,丧尽天良,就别怪我向你们挥刀了。”
田掌柜吓了一跳,好声好气道:“好汉别冲动,想想清楚后再决定不迟。”
肖八阵明显有些心烦意乱道:“姓田的,别废话了,快带路去少庄主那里。救人第一。”
田掌柜倒是非常配合,当即头前领路。
虽然他不会武艺,但却颇有几分胆色,被两个凶神恶煞般的邪神押着,还是表现得相当冷静。
很快,三人来到关押公冶一诺的柴房前。
推开房门,瞧见公冶一诺被锁在铁笼里的凄惨模样,黄芩倒没什么,肖八阵却是心头一阵酸楚,转回身一个耳光狠抽在田掌柜脸上,痛得田掌柜杀猪般的呼天喊地起来。
急忙之间找不着钥匙,肖八阵正待挥起轮刀劈断锁头,黄芩突然道:“肖爷,别急。还是我来吧,省得把你的兵刃磕坏了。”
回头看时,只见黄芩正将肖八阵遗失的那把轮刀递过来给他。
原来,前次真法禅师打掉了肖八阵的轮刀后,便把此刀作为战利品扔到了柴房里,黄芩进来后瞧见了躺在角落里的轮刀,于是拿来还给肖八阵。
这时,黄芩的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鬼头大刀。
肖八阵接过轮刀,来不及说声谢,就见黄芩已挥动鬼头大刀,‘当’的一刀劈在了锁头上。顿时,火花四射,铁屑飞溅,锁头应声被劈成两截。
黄芩把刀翻过来仔细瞧了瞧,见那把鬼头大刀上已被磕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可想而知,那只生了锈的锁头瞧上去虽然不起眼,实乃精钢打造,不比普通的铜锁头,趟若适才肖八阵不管不顾用轮刀去劈砍,弄不好真会把轮刀磕伤了。
将奄奄一息的公冶一诺扶出囚笼,容不得他哽咽着同肖八阵感慨上几句,黄芩已道:“事不宜迟,肖爷,你现在背上公冶公子,从后门的池塘那里趟水出去,直奔先前说定的地方,路上不必担心痕迹形藏,只管加紧往那儿去就好。我还有点事要办,随后再走。”
肖八阵愣住了,显出很惊讶的模样,道:“你不跟我们一起撤?”
黄芩笑一笑,道:“放心,在你们赶到会合点之前,我一定已经赶去了。”
肖八阵狐疑了片疑,想多问几句,又觉不便多问,心想,反正自己只要救回少庄主,其他的也无需多问,于是不再罗嗦什么,依黄芩所言,背上公冶一诺快速离去了。
瞧着他们没了影子,黄芩冷笑着转向田掌柜,道:“其实,刚才我们问你时,凡不需你说我们也有法子知道的,你却是回答得爽快,比如这个关人的地方。但是,该你说的,你真是一个字也没说,还唧唧歪歪了一大堆,想拉我们入伙,妄图行策反之举,由此可见,你的本事真是不小呀!”
早已不再呼嚎,只是捂着半边青肿起来的脸的田掌柜还是一副赔笑的样子,道:“哪有,我哪敢呀?”
黄芩撇了一下嘴,一脸蛮横道:“小爷也不和你废话,小爷我自在惯了,对当宁王的走狗没甚兴趣。”
田掌柜讪笑两声,没有说话。
黄芩继续道:“你们在这里拐卖妇人有好几年了吧,除去上缴宁王的,私下里想必也捞了不少好处。这样吧,只要你把私吞的金银都给小爷我吐出来,小爷便饶你一命。得着了大笔金银,小爷自当远走高飞,快活逍遥去,之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两不相干。”
田掌柜面色几变。
黄芩头一扬,眼一瞪,道:“怎么,舍不得?莫非你的命不值那些金银?”
田掌柜阴阳怪气道:“说实话,那些银子可是烫手得很,你未必有能耐拿得住。而且,我也做不了主。”
黄芩笑道:“原来你是舍得的,却怕‘夏总管’等人舍不得。”
田掌柜显是十分为难道:“原来你是想黑吃黑……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怕……“黄芩‘切’了声打断他的话,似讽非讽道:“怕的什么?只要你们继续干那些见不得人的、无本万利的买卖,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金银赚来,只当花钱在我这儿买个教训,不就皆大欢喜了。”
他说的好像理所当然,再轻松不过。
不待田掌柜反驳,他牙一咬,眉一剔,手中鬼头大刀在对方的鼻尖前连耍数下,威胁道:“若你交不出金银,没法子‘皆大欢喜’,我就一刀剁了你,权当小爷今天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也落个痛快。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田掌柜的鼻尖上渗出几滴汗珠。
黄芩又逼视他道:“我这人向来不会说话,你若还要叽歪别个,我只当你选了后一条路,干脆一刀两断,绝不含糊。只是,不知你的脖子有没有刚才那只铁锁头硬。”说罢,他嘴角泛起冷笑,手里的鬼头大刀对着田掌柜肥得已瞧不见了的脖子比划了一下,‘嘿嘿’狞笑了两声。
这两声笑落在田掌柜的双耳中,只觉毛骨悚然,头皮发炸。
这时候,肖八阵背着公冶一诺,正在山间的小路上狂奔不休。
原来,来之前,他已和黄芩在附近的山林里查勘了几日,把黄芩的马也找人家寄存了,并且预先计划好了撤退时会合的地点。因为此种救人脱困之事,最困难的往往就在于一路上如何逃脱敌人的追捕,所以他们也想尽量计划得周详一些,力求万无一失。
实际上,‘田家大宅’经常有被劫持、监禁的犯人趁隙逃出,但大多因为体力不佳和路线不熟,难以逃过之后的追捕。
在肖八阵背上饿得头昏眼花的公冶一诺有气无力道:“肖爷,停一停好吗?我……有些受不了了。”
他一连几日被猪肉稀饭折磨的连拉带吐,基本没吃甚东西,此刻又被肖八阵背着奔跑颠簸,胃和肚子里都如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
肖八阵抬头看了看方位,焦急道:“还没走出一半路程呢。”
公冶一诺极为痛苦地哼唧了一声。
肖八阵叹一声,道:“这样吧,请少庄主再坚持一下,前面不远就有处坡地,我们去那里歇口气,然后一鼓作气到会合点等黄兄弟来。好不好?”
公冶一诺‘嗯’了声。
肖八阵又往前跑了有一盏茶功夫,果然山林渐舒,出现了一块背风的坡地。
放下背上的公冶一诺后,肖八阵赶紧趁机调息修养片刻。
须知,他背着人一通狂奔,体力消耗也极为严重,公冶一诺一边揉着胃和肚子,一边咕哝道:“我瞧那个姓黄的也未必是什么好人,否则何以将我们先行支开?不知他故意落在后面要捣什么鬼。”
经过了这一遭,他已不像从前那般容易相信人了。
肖八阵闻言,忍不住为黄芩辩驳道:“黄兄弟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定有他的道理。他此次舍命帮咱们,真可谓侠肝义胆了,我们怎好无端以恶意揣度他?”
公冶一诺一时语噎,不知该说什么好。
歇了片刻功夫,公冶一诺稍微缓过来一些,肖八阵便背起他,再次发力奔跑。
这一次,他们终于一口气赶到了预先约好的会合处。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肖八阵寻到一个树根处放下公冶一诺,脚还没站稳,就见黄芩‘呼’的从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跳了下来,笑眯眯地走上前来。
他的背后多了一个超大的包袱,手里也提着一大包东西,看起来都极为沉重。
肖八阵乍见有人从树上跳下来,本来吃了一惊,一看是黄芩,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原来黄兄弟比我们还快。”
黄芩也笑道:“我一个人,脚下自是轻松一些,而且还寻了条近路赶来,所以先到了。”
肖八阵心中叹道:瞧他背上背的包袱,估计不会比少庄主轻多少,加上手里也提着重物,却还能后发而先至,轻功真是胜过我不只一筹啊。”
黄芩瞧了瞧公冶一诺,道:“公冶公子这几日怕是饿坏了吧。我走时,把他们灶屋里好吃好喝的随手都顺来了,咱们就在这里大吃一顿,先填饱肚子,然后再瞧瞧能不能为公冶公子推血过宫,令公子尽快恢复体力。”
公冶一诺甚为感激地瞧他一眼,道:“有劳黄兄弟了。”
黄芩又道:“不过,今夜我们恐怕不能休息,要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如我料得不错,他们的大队人马很快就会回去大宅。可不能被他们追上了。”
说罢,他放下手上提着的大包,打开、铺在地上。
另二人见里面有鸡有肉有面饼有清水,除了没有酒,真算得上丰盛了。
肖八阵拿眼睛的余光扫过黄芩背后的包袱,心里老大的怀疑,毕竟黄芩去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包袱。不过,他行走江湖多年,自有城府,知道不该问的话能不问就尽量不问,于是按捺下心里的胡思乱想,扶起坐都不太坐得住的公冶一诺,围坐在食、水边边吃边聊起来。
刚刚还身处樊笼,此刻已顺利脱困,公冶一诺和肖八阵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没到‘金碧山庄’,未来便充满了变数,也因此,二人吃得并不尽兴。
黄芩瞧在眼里自然心知肚明。
他撕开一条鸡腿,递给公冶一诺,道:“别想了,先吃个饱再说。可惜目下不宜喝酒,否则我必定顺一两罐来。那个‘田家大宅’里的好酒可是不少呢。”
见公冶一诺只是苦笑,黄芩又笑道:“开心些吧。昨日不必提,明日是个谜,至少今日我们还有吃有喝,总不算太坏,不是吗?”
第30回:绕道回山庄胸中有成竹,金珠作诱饵野墺猎群雄
面上挤出一个明显是应付的微笑,公冶一诺接过鸡腿,勉强送至嘴边,胡乱啃了几口。
看来,无论别人怎么劝,他目前是丁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黄芩不再关注他,一心一意对付着面前的好吃好喝,风卷残云般长啜大嚼、狼吞虎咽。如此,没三两下功夫,他就已吃饱喝足,抹嘴擦手了。
转头,见公冶一诺手里的那条鸡腿居然还没有吃完,而肖八阵也在不紧不慢地吃喝着,黄芩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尽量快些吃。照我的估计,‘蝴蝶针’那拨人最迟明日就要追击而至。他们得知老窝被别人端了,必定恼羞成怒,倾巢而出。而真法贼和尚等人,弄得不好,日落后就会赶来连夜搜山,是以,咱们凡事还得加快手脚才行。”
肖八阵迟疑了一下,不解问道:“真法等人不好说,可姓夏的那伙人真能来得那么快吗?田掌柜不是说,他们明、后日才可能回去大宅吗?你怎么说他们最迟明日就会追来?”
黄芩扬了扬眉毛,摇头道:“他们应该已经知道家里出事了,眼下恐怕正在赶回来的途中。”
“他们身在别处,如何知道家里出事了?”肖八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往田家大宅的方向望了望。
黄芩微微一笑,道:“这么瞧,是瞧不见的。你要是真想瞧,就上树去瞧,便知道我为何这么说了。”
闻听此言,肖八阵忍不住放下手里吃食,在衣襟上粗粗擦了擦油腻的双手,一个纵跃,攀上了身边的一颗大树,向田家大宅的方向观察了一阵。
须臾,他下得树来,脸色倏然苍白了一层,凝目打量黄芩道:“田家大宅的方向上升起了一股浓烟……莫非……你烧了田家大宅?”
“没有。”黄芩目光一闪,道:“那是狼烟,应该是田掌柜在我离开后点燃的,显然是他们组织内部约定好的示警信号。”
“坏了坏了,这却如何是好?”肖八阵拳掌相击,懊恼地‘嘿’了声,道:“如果在外的那些贼人瞧见了狼烟,真是对我们极为不利啊。”
的确,真法禅师等人瞧见了狼烟,势必调头赶回大宅,见宅子里被人搅翻了天,很可能就要连夜搜山。另外,现下晴空万里、烈日如火,狼烟凝聚不散,几十里外也能瞧得清楚,而既然‘蝴蝶针’一伙人明、后日就得回来,此刻想必不会离得太远,八成也瞧得见。他们若是得着了狼烟的信号,也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田家大宅查看,带人前来追击的时间也就绝不会拖至后日了。
这时,公冶一诺早已停下吃喝,惊慌失措道:“你怎么没把那个田掌柜杀了?杀了他,不就没这事了吗?”
他认为没了田掌柜,就没人生狼烟通风报信了。
肖八阵瞧向黄芩,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
黄芩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宅子里的人全杀光?”
事实上,除了田掌柜,宅子里还有不少被黄芩打晕、制服的普通仆役,他们醒过来或者脱困后,也并非没有点燃狼烟的可能。
感觉一阵心烦意乱,公冶一诺一手穿过乱似鸟窝、油如面条的头发,狠抓了几下痒得象小虫爬过的头皮,没有回答。
肖八阵似乎瞧出了些名堂,道:“黄兄弟,你可是故意没杀田掌柜?”
黄芩转向田家大宅的方向,脸上的笑容变得怪怪的,仿佛没听到对方的问话一样,自言自语道:“我想,他们来得一定非常快,非常非常快。”
肖八阵和公冶一诺互视一眼,没再多问。
心知情势急迫,二人匆匆忙忙地又吃了一些东西,喝了小半袋水便罢了。
之后,肖八阵为公冶一诺推血过宫,理顺内息。
见经过一番调整后,公冶一诺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黄芩当即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送公冶公子回‘金碧山庄’。”说着,他指了指南面的那座山,又道:“翻过那座山,就是我们寄存马匹的‘南湾村’,肖爷应该还认得路吧。”
肖八阵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直到现在,我方才明白黄兄弟为何非要把马匹寄存在那么远的一个小村庄里。原来,你早已作好了打算,安排好了大家安全撤退的路线。哈,真有你的!”
黄芩淡淡一笑道:“安全撤退?也许没你说的那般简单。”
肖八阵轻‘噫’一声,道:“难道很复杂?”
不待他进一步追问,黄芩已道:“只要连夜翻过那座山,到‘南湾村’取了马,再小心绕道回去‘金碧山庄’便可。”
公冶一诺皱眉道:“绕来绕去的,太耽误时间了。”
黄芩道:“如此一来,虽然路程要远不少,须得多走几日,但途中不易出什么危险,况且有马匹代步,你也不会体力不支。”
公冶一诺担心道:“那些贼子中必有擅长追踪之人,我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难免拖累你们,而追来的贼人们个个都是高手,轻功自然不低,怕只怕不用多久,就被他们追上了。”
黄芩昂然自若道:“倘是信得过我,只管放心一路去,保你无事。”
听他说得果断坚决,而且目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虽然心底感觉还是很不踏实,公冶一诺和肖八阵也只得按照他说的话去准备了。
二人稍加收拾,正待起身上路时,却见黄芩仍是立于原地纹丝不动,肖八阵疑道:“黄兄弟,你不走?”
黄芩‘嘿嘿’一笑,道:“我若走了,只怕真如公冶公子所言,很快就有人追上你们了。”
肖八阵讶异道:“黄兄弟,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呀,真把我给搞糊涂了。”
黄芩得意一笑,指了指原来背在背上,现在放置在树脚下的那个大包袱,道:“你道那里面是什么?”
肖八阵自然不知道,只好顺着黄芩的话问道:“是什么?”
黄芩笑着走上前,打开包袱。
霎时,一片金光宝气,里面黄澄澄、闪亮亮,不是大小金锭,就是珍珠宝玉,一剗的惹人眼,看起来价值不菲。
不顾公冶一诺和肖八阵目瞪口呆的模样,黄芩一拢,一提,一系,重又将包袱扎好,道:“我已把田家大宅里这些年来积攒下的不义之财一锅儿端来了。你们说‘蝴蝶针’、‘真法禅师’等人得了消息可会暴跳如雷?”
另二人互望一眼,均愕然地点了点头。
黄芩又道:“他们来了,我背上包袱就走,你们说,他们中可有人舍得去追你们,而不来追我这个‘活财神’?”
肖八阵和公冶一诺这才明白,黄芩为何那么有把握地说他们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因为凭着这一大包金珠,已足以把所有的贼人都吸引到黄芩的身边去了。可是,如此一来,黄芩的危险也就大大增加了。
认为他处心积虑,全只为着自己和少庄主能安全撤退,肖八阵一阵激动,道:“黄兄弟,你……你……”一时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公冶一诺也十分后悔之前错疑了黄芩,忙道:“黄兄弟,我先前还怀疑你故意落在后面是另有所图,却原来,却原来……“黄芩的脸上透出一股浓重的杀意,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另有所图’。”
公冶一诺愣住了。
拍了拍那包金珠,黄芩长笑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人不远千里跑来这蛮疆之地强掳妇人贩卖,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不也为一个‘财’字嘛?现下,我图的就是要他们为了这一包金珠,客死异乡,让他们得偿所愿,为‘财’而死。”
他举目眺望过眼前的山林,又冷声笑道:“从今夜起,这一片山林,就是我的猎场。”
肖八阵心头惴惴,道:“黄兄弟,你也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我们一起走吧。他们都是高手,切不可小视,你一人留下若是被他们……‘伤了’,如何是好?”
他原本想说‘杀了’,踌躇了一下,还是换成‘伤了’。毕竟,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瞧见黄芩被那伙贼人所害。
黄芩却是无所谓,道:“猎人若是被猎物伤了、杀了,只能怪自己实力不济,自认倒霉。”
肖八阵还想劝他,道:“他们人多,你却只得一人,万一一个不慎……如此行事,未免……““他们人多,我当然不可能傻乎乎地冲上去送死。有了这袋金珠,我就能领着他们在山里打转,然后想法子一个个地杀死他们!”说到这里,黄芩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森冷摄人的杀机,眼光也锐利得好像碰一碰就能割伤人的刀锋一般,一时之间,令得肖八阵竟也不敢直视。
听到这里,公冶一诺的眼中喷出了复仇的火焰,挺身而出道:“我也留下来,和黄兄弟一起把这群狼心狗肺的贼子诛杀干净!”
转头瞧了瞧他,黄芩叹了口气,道:“且不说你体力没有恢复,贼子们个个都是硬手,怕是不好对付。就算你身手如初,也是不能招惹这群混蛋的。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公冶一诺不服气道:“他们是什么人?难道还是天王老子不成?!“黄芩道:“不是天王老子,可也差不多了。”
公冶一诺迷茫不已,不知他什么意思。
黄芩又道:“审问田掌柜时你不在,肖爷可是在场的。”
肖八阵目光闪烁了一瞬,点了点头。
黄芩继续道:“‘田家大宅’里的人都是‘宁王’的爪牙。宁王是谁?当今天子的叔叔。只要他一句话,辰州府的当地官员立刻就会抄了你爹的‘金碧山庄’,砍下你家里满门男女的脑袋。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你敢和皇家的人斗吗?天下都是他们家的。”
公冶一诺呆了呆,接着,又上前一步,似乎想争辩什么。
黄芩摇了摇头,又道:“你自己不要命,难道连你老爹、老娘,一门老小的命都不顾了吗?”
公冶一诺哑口无言,脖子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黄芩说得没错,宁王的人,他们‘金碧山庄’惹不起。
肖八阵忽然问道:“但是,黄兄弟,你和他们作对,就不怕宁王动用皇家的力量,找你的麻烦吗?”
黄芩狞笑一声,道:“我怕的什么?别说是宁王,你又知道我是谁?我叫黄芩,可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个叫黄芩的,他上哪儿找我去?找到我又如何?我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大不了和他拼命呗,反正光棍打光棍,一顿换一顿,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再说了,今天我叫黄芩,明天可能叫赵虎,后天还能叫李四,天下大得很,他能奈我何?”
公冶一诺和肖八阵同时默然。
他们知道,黄芩说得很对,‘金碧山庄’虽然财雄势大,但真要到玩命的时候,绝对比不上黄芩这样江湖上闯道的光棍。有了女人,有了家小,再强悍的男人也会变得软弱,所以,黑道上历来有一条原则,好汉不好色,就是这么个道理。
有了家,你就输不起了,不到家破人亡,是很难有和人拼命的胆色的。
稍顷,黄芩摆摆手,道:“快走,剩下的事交由我,你们只管放心去吧。”
公冶一诺还在犹犹豫豫,想留下又不敢,想走又不甘。
肖八阵冲黄芩用力抱一抱拳,虎目中精光闪闪,道:“黄兄弟侠肝义胆,一身正骨,果然是响当当的好汉。大恩不言谢,此次一别,黄兄弟必然身陷险地,但若苍天有眼,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日尽屠这群猪狗后,黄兄弟定要来‘金碧山庄’喝上一杯。‘金碧山庄’,永远把黄兄弟当作朋友!我肖八阵,也永远把黄兄弟当作朋友!”
黄芩也是一抱拳,口中道:“保重!”
肖八阵再不多话,领着公冶一诺先行离开,往南面的那座山头去了。
望着二人消失在树林中的身影,黄芩心道:若然不能把那群贩良为娼的狗崽子统统杀干净,这里恐怕就是我的埋骨之地了。
想罢,他在近前的一棵树上做好记号,将一些用不着的随身物件统统埋在了树下。
接着,黄芩潜入树林里,东奔西跑,忙活了好一阵子,也不知忙了些什么,只是出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又提拎着那包金珠,找到了一块空旷地放下,并故意将包袱半散开来,露出里面的一鳞半爪。然后,他在身边四周撒下驱避蛇虫的药粉,盘膝坐下,闭上双眼,以五心向天的姿势调运起内息来。似乎只在一呼一吸之间,黄芩便如睡着了一般,迅速地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猛地,黄芩惊醒了。
此刻已是凌晨时分,天空微微泛着红光,林子里还是很暗。
警惕地往四下扫视了一圈后,黄芩发现一只小松鼠正在十余丈外探头探脑,谨慎地寻找食物。
竟是这么个小东西无意间侵入到了他的警戒范围内,惊醒了打坐调息中的他。
黄芩摇头苦笑了笑,心道自己真是太过小心了。
转眼,就在他抬了抬肩膀,伸展开双臂,准备活动一下筋骨时,一阵凌乱的悉悉索索之声从不远处传来。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二十丈外的林子里窜出一群人来。为首的是个高瘦和尚,赫然正是真法禅师!
黄芩心里一拎,眼光飞速扫过,瞧见真法禅师身后跟着的是个眯缝眼的汉子,再后面则是一群打手喽啰。
原来,真法禅师等人在‘豺狼坡’搜了许久也没搜到人,正准备回来时,就见大宅的位置上升起了狼烟。众人情知不妙,立马加快脚步往回赶。回来后,他们知道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本就懊恼不已,又听田掌柜说其中一人还把他们的金珠全都搜刮走了,立刻如同扎满了破洞的纸灯笼,个个眼里都冒着火!恨不能马上抓了黄芩来活剐。但当时天已经很黑了,想要追踪实在太过困难。而且他们中的几个善于追踪的好手,都跟随夏总管一起出去了。无可奈何之下,真法禅师等人只得苦捱了一夜,待天光一放亮,才追了上来。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出来,真法禅师害怕再被别人挑了老巢,所以只带了那个眯缝眼的汉子和八名打手,留下了朱矮子和那个书生看家。
见此情形,黄芩心下大定,怪叫一声,倏地跃起,奔到半散开的金珠旁,飞快地打好包袱,往背后一捆,三转两转间,便向密林深处逃去了。
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打包时动作太过仓促,竟然遗漏下了一柄金钗和数小块金锭在地上。
乍一瞧见有人逃窜,又瞧见那人不慎遗落在地上的疑似金钗、金锭的东西,更有甚者,那人的模样装扮和田掌柜的描述完全吻合,真法禅师的眼都红了,一发喊,众人风风火火地紧追了上去。
只是,真法禅师本来离黄芩就有二十多丈的距离,加上他还要跑上去低头捡金钗、金锭入囊,又浪费了少许时间,而黄芩的手脚溜滑极了,忽左忽右那么一闪,便已跑开了老远。
真法禅师虽说是老江湖,可这会儿明显气糊涂了,几件应该多想一想的事,他都没有去想。比如:眼下黄芩只得一人,那肖八阵和公冶一诺上哪里去了?再比如,黄芩现场收拾包袱,却还不慎遗落东西,这诱敌之策也太明显了吧。又比如,江湖所谓‘逢林莫入’,就是说遇上了相当的敌手,对方逃进林子里去,贸贸然之下千万不能追,因为别人若是在林子里布下埋伏等着你进去,你实在是防不胜防。
不过,真法禅师如此大意也是没法子的事,人在紧急的时候,判断力往往会大幅下降,越是事后看起来无比低级的手法,事中越是能起到奇效。而很多看起来深谋远虑的计策,却常常因为对方在情急之下,难以想到那许多,反而效果不佳。
总之,真法禅师这一追,就算是上了黄芩的套了。
只见,黄芩衣角带风,与真法禅师一众冲在最前面之人保持着大约十五丈到二十丈左右的距离,既没把他们拉远,也没容他们逼近。瞧着前面不远不近,上窜下跳的身影,真法禅师甚至能感觉到黄芩背后那个大包袱的质感。
那里面可是真金白银呀!
苗疆一带的山区层峦耸翠,藤萝翳鬱,树林里杂枝密幄,藤蔓繁茂,随处都是阻挡,想要快速穿行其间绝不是件容易事。
不过,这件事对于黄芩却一点儿也不难。但见他的身法虽看不出多特别,却贼滑无比,每当遇到阻碍时,总能或翻身而过,或伏地滚窜,完全不影响前进的速度。
真法禅师显是没有此种能耐,于是一边撒开腿飞奔,一边抡起禅杖,在身前‘呼呼’舞动着,好似风车一般。再粗壮的藤蔓也经不起他轻轻一扫;手腕粗细的小树枝一碰上禅杖上舞出的罡风,当即断裂,掉落地上,声势骇人之极。他这么做,虽然对于去除障碍物的效果不错,但功力的消耗也是非常可观的。
此时,那个眯缝眼的汉子已掏出了吃饭的家伙什擒在手中--那是一双闪着寒光的、锋锐无比的鹰爪镰。
那汉子轻功了得,紧跟在真法禅师右后侧大约一丈开外。他缩着颈,耸着肩,张开双臂,身形远远看去宛如鹰隼,且每次足尖一点地,都能窜出老远,一般的树枝根本阻挡不住他的去路。只有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他才需要挥动一下手中的鹰爪镰,拨开几株碍事的藤蔓。
其余的喽啰大多图省事,不想费力气用刀剑劈开前路,所以均聚集于真法禅师身后。他们知道,有真法禅师的禅杖开道,紧跟上去的难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黄芩人在前面,却早把后面几人的动向瞄了个清清楚楚。
瞧见那眯缝眼的汉子施展轻功时的独特身法,以及掌中的独门兵器,他心中颇感讶异,暗道:瞧那厮的模样,难道竟是大名鼎鼎的‘细眼鹰王’战飞?可战飞虽说名声不大好,总算是白道上混的,怎么也到宁王的门下当起走狗来?
跑出一段路之后,众人的武功还没分出高低,脚下却已分出胜负了。
真法禅师虽然一身横练,号称金刚不坏,但是这么舞着禅杖一通猛追,也是吃不消的,慢慢的脚下开始越渐沉重起来。他后面的那些喽啰就更不必提,多被抛下有十多、二十丈开外了。而‘细眼鹰王’战飞的轻功,明显胜过真法禅师,此时还能保持着一开始的速度,于是自然而然地越过了真法禅师,追在最前面。只瞧他胸口处的上下起伏还很平稳就可得知,他还有大把余力没有发挥出来呢。
前面逃遁的黄芩,身法虽然还是快捷无比,但已无法像最初那样上跃下窜,躲避阻路的藤蔓了。所以,他抽出铁尺,用以拨开路上的阻碍,奋力前进。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可以拉开真法禅师差不多二十丈的距离,但‘细眼鹰王’战飞已经迫近到离他只有十丈左右的距离了。
猛然间,只见黄芩脚下一个踉跄,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形大大地晃了一晃,虽然不至于摔倒,但如此一耽搁,战飞已逼近到差不多只有五丈的距离!
五丈,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一个瞧得见摸不着的距离,可对‘细眼鹰王’而言,就是足以置敌手于死命的距离!
只见战飞嘬口发出一声长啸,宛如鹰鸣隼啼,同时身形突然加快,一双鹰爪镰直扑向黄芩的后颈!
感觉身后有劲风袭到,黄芩的面颊上隐隐泛起一片潮红,眼睛一眯,展露出一个微笑。
这微笑颇为特别,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愉,有的是令人颤栗的忍鸷和暴虐。
只是,因为黄芩没有回头,所以他身后紧追不舍的众人没有一个瞧得见这怪异的微笑。
下一瞬,但见黄芩突兀的一扭腰,身形一闪,让开了正面,同时手起尺落,边上一根纠缠着的、粗壮结实的山藤被他的铁尺一斩而断。
就在‘细眼鹰王’飞身扑上之时,前面原本空当的地方,不知怎么猛然弹起一根碗口粗细的小树,如同被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抡起了一般,‘啪!’的一声,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抽砸在战飞的面门上!
这一下当真是又准又狠,当即打碎了战飞的面门。
只听战飞狂吼一声,被打得倒飞出去好几丈,面上血花飞洒、颌下被小树上突出的树枝硬扎了一个洞,鲜血狂喷,一双鹰爪镰也飞落一旁。他倒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来回不停地翻滚,惨嚎声凄厉刺耳,历久不绝,显是没得救了。
据说这‘细眼鹰王’平日里最恨别人说他眼睛小,谁敢说他眼睛小,他立马跳起来狠揍对方一顿,而且主要目标就是对方的眼睛,直到把对方的眼睛打到肿得睁都睁不开,再向他跪地求饶才算完事。可是这一次,别说是他的眼睛,连整张脸都被彻底打烂了,眼睛、鼻子、嘴巴根本分不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报应。
却原来,黄芩之前已在这里做好了机关,将一颗小树硬生生地拉弯,用粗壮的藤条牢牢捆住,只要一扯断藤条,那被释放的树干就带着巨大的反弹力弹直了回去。
被碗口粗的小树直接抽到面门上,那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只是想一想,就会让人做恶梦!
十余丈外惊见这一幕的真法禅师耳中听见那‘啪’的一声响,真如打在他心头一般,一阵肝颤脾摇。
黄芩转身看向已经无力惨呼,只能低声哀叫的战飞,又看了看真法禅师,脸上做出了个夸张的疼痛表情,随即扮了个鬼脸。
真法禅师见状,又是一阵不寒而栗。
正在此时,只听得落在后面的那群喽啰中,忽然爆发出一连串的惨呼之声。就见十余丈外一条人影疾速从侧面靠近,刀光起处已有三、四人倒下。眼见偷袭得手,那条人影没有恋战,转眼又迅速从另一侧窜进了树丛里。喽啰里有两个中了刀却并没有立刻丧命之人正滚倒在草丛中大声呼号。
“日月轮刀!”
真法禅师惊呼出声。
那圆形的刀光,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见此情形,黄芩也不免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随即转身,继续奔逃而去。
本应该追击而上的真法禅师,却驻足原地,脚下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这是因为,他突然间心生恐惧。
恐惧令他产生了犹豫。
追,还是不追?
先是眼见武功几乎不逊于他,轻功则更为高明的‘细眼鹰王’却连一个照面也没能对上,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敌手的暗算之下,后又发现‘日月轮刀’肖八阵躲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可能窜出来挥刀屠杀自己的手下。
这种局面下,他还敢追吗?
这时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对手的埋伏之中。
真法禅师铁青着脸,发出一声几乎不似人声的厉吼:“敌人有埋伏,先撤!”
众喽啰唯恐留在原地被不知何时落下的刀光取了命去,当即随他撤了出去。
伏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瞧着真法禅师领着受伤的、没受伤的手下狼狈撤走,黄芩的面上一阵阴晴不定。
他并没有追赶上去,因为他知道真法禅师的武功在那伙贼人里算不得多出众,甚至有可能还比不上刚刚被他的埋伏打碎了面门,戳破了喉咙的‘细眼鹰王’,放任他回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而有利于引蛇出洞。至于这一回追击,为何仍是真法禅师领头?莫非‘蝴蝶针’还没有回去?抑或是他们另有对策了?这些他就不得而知了。当然,他也没必要知道。
就在黄芩待要离开,换个地方时,只听得身后的林丛中一阵响动,肖八阵从绿叶藤蔓间钻了出来,手上提着两把血迹斑斑的轮刀。
黄芩一脸掩饰不住的诧异,问道:“肖爷,你怎么回来了?”
肖八阵笑道:“我们连夜翻过了山头,已经取回了马。我瞧少庄主的精气神恢复了不少,独自骑马绕上官道回去‘金碧山庄’应该不成问题,所以我就把身上的银两尽数给了他,料想他路上再无大碍。我寻思着,你一个人势单力孤,和大批高手周旋拼命,总需要个帮手来分散对方的注意,所以就回来和黄兄弟做个伴儿。”
黄芩正要说什么,肖八阵又抢着道:“嘿嘿,我一把老骨头,也是光棍一条,和黄兄弟一样没甚好怕的。怕只怕武艺不精,要是拖了黄兄弟的后腿就不好了。”
黄芩‘嘿’了一声,冲他竖起大拇指,赞道:“‘日月轮刀’肖八阵当真是个人物!我原先倒是小瞧你了。”
肖八阵呵呵笑过几声。
接着,黄芩上前,又郑重道:“能得肖爷相助,胜算必然大增。但是,这一回的敌手强大,我们的处境凶险得紧,只要稍有不慎,便要把命送在这蛮荒之地。这一点,肖爷却要晓得。”
肖八阵收起轮刀,拍了拍胸脯,道:“我肖八阵虽然武功稀松平常,但是闯荡江湖几十年,本事没学到多少,就是不怕死。能和黄兄弟一道,痛宰这帮人贩子,就一个词儿,痛快!”
歇了口气,他继续道:“而且少庄主已经脱出魔爪,我心也安了,还怕的什么?宁王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了,若不能把那群贼子杀光杀尽,让他们回到宁王府,还不定怎么编排‘金碧山庄’的不是呢,一个莫须有,也够‘金碧山庄’倾家荡产的了。所以,我想唯有让他们没办法活着离开,才是上策。等做完了这件事,也算我老肖还了公冶庄主最后的恩情。”
黄芩连连拱手,道:“‘日月轮刀’之名威震三湘,肖爷何必过谦?”顿了顿,他又好奇问道:“最后的恩情?肖爷打算离开‘金碧山庄’?”
肖八阵点点头,道:“你不喜欢我叫你‘黄少侠’,我也不想你叫我‘肖爷’,我年长你几十岁,你就叫我一声老肖好了。”
黄芩点头道了声“老肖。”
叹息一声,肖八阵继续道:“你说的不错。我在‘金碧山庄’已呆了太久,好日子也过得太久,原先江湖上的豪情也消磨的差不多了,本以为连闯荡江湖的心都死了。可这次遇上黄兄弟,我那颗‘江湖心’却又活了过来似得,这种感觉,就好像喝了一肚子烧刀子,想到雪地里打两个滚,好生快活。再看公冶少庄主拍着马往‘金碧山庄’去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所以我想,是到了离开‘金碧山庄’的时候了。不过,公冶庄主对我恩同再造,没有公冶庄主,江湖上怕早就没有我这号人物了,所以我若能帮公冶庄主做完这件事再离开,才算两不相欠。”
黄芩叹了口气,道:“你别怪公冶公子,他也是没法子,他有家有业,有太多牵绊,若说只是一般的行侠仗义,替人出头,和江湖上的恶人杠一杠还行,让他去和宁王的人玩命,未免强人所难了。”
肖八阵摇了摇头道:“你别说了。我一直觉得少庄主为人不坏,虽然有点儿公子哥儿的习气,但也有点儿豪侠风骨,这看法,到现在也没变。但是,再这么跟着他下去,我只觉越活越像个老妈子。看了黄兄弟的行事,我老肖打心眼儿里喜欢。能和黄兄弟并肩杀敌,我会觉得我老则老矣,身体里的血却还是热得发烫!”
黄芩冲他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道:“既然如此,来吧,咱们并肩杀敌。”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深入密林准备、布置去了。
此时的田家大宅里,‘蝴蝶针’夏辽西正在大发雷霆。田掌柜、真法禅师一干人等俱苦着脸,耷拉着脑袋,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装熊样。
夏辽西骂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十几号人,一个个平日里都自诩是绝世高手,耀武扬威,比秃尾巴狗还横!可这一回我只出去了几天,你们就让人打上门来,还把宅子里多年的积攒全端跑了,你们几十年的江湖都算是白混了!”
像被训孙子一样训话,纵然训话的是头儿,也让这些平日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江湖汉子受不了。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忍着,其中几人只是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敢吭声。
抬手一指真法禅师,夏辽西又接着骂道:“你,号称一身混元真气金刚不坏,一根禅杖横行天下无敌手,和个毛头小子对阵了两次,居然一次被人打肿眼睛,另一次还折了‘细眼鹰王’,你丢不丢脸呀?!”
真法禅师似乎没甚忌惮,说到他头上时,立刻出声为自己辩解道:“那小子武功虽然不甚高,但实在是太贼了,滑不溜手呀。两次我们都吃了他的暗算。而且,还有一个肖八阵躲在边上偷袭。哼,若是被我抓住了,定要活剥了他们的皮!”
他之所以敢在这种时候说话,是因为他和夏辽西的关系不一般。
原来,真法禅师的武功在这些人里并不算出类拔萃的,但他和夏辽西相识已久,算是多年的老朋友,关系甚好,所以夏辽西才把他视为亲信,自己不在时,都是让真法禅师作为临时的首领。当然,也是因为关系特别,所以夏辽西骂起真法禅师来毫不留情,而在夏辽西震怒时,也只有真法禅师敢去辩解两句。
“别吹牛了,你不让人家活剥了就不错了。”夏辽西不屑的愤愤然道。
“夏总管,”见夏辽西的怒气稍稍平复了一些,田掌柜立刻凑上去说道:“如果有人想要从这里逃回‘金碧山庄’,‘豺狼坡’是必经之地。可他们逃走的方向却是‘老虎山’。翻过‘老虎山’是‘南湾村’。如果从‘南湾村’回去‘金碧山庄’却是要绕老大的弯路,靠两条腿走的话,那可是累得不行了,何况他们中还有个体虚身乏,脚力不便的公冶一诺,肯定不可能那么走。而如果从‘老虎山’到‘豺狼坡’,唯一的一条捷径必须从咱们这儿过,否则只能走难走的山路。我听禅师刚才说,那个小滑头设埋伏坏了鹰王的地方,正是在朝着‘豺狼坡’的方向,可见他们是打算往‘豺狼坡’去,翻过‘豺狼坡’,回去‘金碧山庄’。有个公冶一诺拖累着,他们走不了多快。而我们呢,现在人手足,实力强,完全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在他们必经的途中设下埋伏,另一路则紧追着他们不放,来个前后夹击,将他们一网打尽。而且,我估计他们身上的干粮也不会太多,料想飞不出我们的手掌心。现下的问题是,他们会选择从我们门口过,还是走难走的山路。”
听了他的话,夏辽西一边思索,一边道:“假如他们熟知这里的路的话,‘老虎山’到‘豺狼坡’,的确是从我们大宅这儿走最为方便快捷。但是,因为有所顾忌,他们肯定不会选从这儿走。那么,他们只有选择从山路走去‘豺狼坡’,那就要翻过‘虎耳峰’,经过‘大蛇腰’。‘大蛇腰’那里地势险峻,是个打埋伏的好去处,我们可以在那里伏击他们。按照正常的脚力,从‘虎耳峰’去‘大蛇腰’差不多要走一天的山路,不过,如果他们对这里的山路不是很熟,在‘老虎山’里迷了路的话,时间上就不好判断了。”
深思熟虑了片刻,夏辽西又道:“如果他们走岔了路,没有越过‘虎耳峰’,而是绕着山走,无论如何,也会经过‘棋盘峰’。‘棋盘峰’是从‘老虎山’到‘豺狼坡’的必经之路。‘棋盘峰’很高,而且山顶平坦如棋盘,我们可以提前派人在‘棋盘峰’上瞭望,四下里的情况便一览无遗了。”
说到这里,他来了精神,提高了声调道:“我想到一个好法子,只要在‘棋盘峰’上竖起一面信号旗,负责瞭望之人一旦瞧见下面有什么异常,就以旗语通知大伙儿,大伙儿只要抬头瞧见‘棋盘峰’上的旗子,就知道整个的局势了。那样一来,如果我们无法在‘大蛇腰’解决掉敌人,就立刻退至‘棋盘峰’。哼哼,上面有我们的探子侦查瞭望,下面有我们的天罗地网,我就不信那三只丧家之犬能闹翻了天去。”
田掌柜连声说道:“还是夏总管考虑的周全。”
盘算一定,夏辽西立刻吩咐道:“真法,你带上一路人,先去‘大蛇腰’埋伏,我亲自带人去追那几个兔崽子。如果被我追上了,直接就让他们好看,如果没追上,你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越过‘大蛇腰’!”
真法禅师用力地点了点头。
夏辽西又左右瞧了瞧,目光落在一个长着双死鱼眼的小个子身上,道:“丁可正,你素来以耳聪目明,行事机灵著称,探听消息什么的都是一流的。你立刻带几个人去‘棋盘峰’上瞭望,把招子放亮些,那里可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绝对不能把人给我放跑了!”
丁可正,江湖人称‘一阵风’,素来以轻功超绝著称,但是武艺并不是多高,是以夏辽西让他去‘棋盘峰’瞭望,而不是去和敌人打打杀杀,也算是择才而用了。
夏辽西转而又对真法禅师说道:“丁可正去‘棋盘峰’后会竖起一面青旗,如果你看到那青旗变成了红旗,就是说人已经出现在‘棋盘峰’,你们就撤出‘大蛇腰’,赶去棋盘峰那里汇合,我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另外,我会带着‘万里追魂’宋万里宋兄一同追踪肖八阵他们,以宋兄的追踪之术,极有可能直接就追上他们了,那也就没你们什么事了。但是,你们千万不可麻痹大意,若是人从你们那里被放跑了,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罢,他那双铜铃眼凶光四射,环顾过一圈。
一群江湖高手被他这么一瞧,个个噤若寒蝉,没人敢搭腔。
夏辽西这才满意的咳嗽了两声,抚了抚嘴边的八字胡,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各行其事,绝不能让那几个兔崽子带着我们的钱财逃了!”
说着,他又重重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咬牙切齿道:“等我捉到那小子,定叫他后悔被生到这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