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落雁荡(上)
李莫半眯着眼,惬意地枕在那人膝盖之上。此时的衣衫轻薄,隔不住身体温热和淡淡幽香,让他醺然欲醉。
那人从水晶盘中捏起一颗用洛阳嘉庆李子做成的蜜饯,送到了他的嘴边。李莫张唇含入嘴中,嚼了几下,皱眉道:“这果子竟是苦的!”
那人自是不肯相信,却正中李莫下怀,被他拉下脖颈。鼻息相闻中,李莫笑道:“不信你便自己尝上一尝!”那人眼睛晶亮,笑嘻嘻不肯就范,挣动中却被扯开了衣衫。
正缠绵难解时刻,却有人猛地踹开了门扇。软倒在李莫身上的平康坊歌伎秦绾绾惊叫一声,慌忙拢紧了衣襟,张口骂道:“哪里来的莽汉!那几个护院的家奴真是吃素的,怎能放他进来撒野!”
李莫仍自悠闲地仰躺床上,微一瞥眼,又转过头去,安抚那秦绾绾道:“莫怕,这是尉迟将军家的郎君,并不是劫财掳人的山匪。他于战场上杀人如砍菜切瓜,眼睛都不会眨上一眨,你那几个家奴又哪里拦得住他!”
秦绾绾目光一闪,却仍难平息胸中怒气,于是圆睁着杏眼道:“即便是皇孙、县主,也不能擅闯私人宅院!”
周身散发凛冽寒意的尉迟璋见他们两个只顾自己说话,还依偎一处,不肯分离,面色愈加阴沉。他挥臂甩脱了又缠上来的秦绾绾假母,强自忍耐道:“三郎,随我回去!”
李莫冷笑道:“我是山禽野兽,此时正是情动难耐时刻,寻到了可供亲近纾解之人,怎能轻易离去!”
尉迟璋一怔,皱眉道:“只是无心之言,不想让三郎这般计较。”
无心之言?尉迟璋什么时候说过无心之言?耳中复又响起今晨尉迟璋的伤人言语,李莫心中一时酸涩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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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时节,桃花艳艳盛开,被称作黄衣公子的仓庚鸟开始鸣叫。春雷滚滚中,细雨倾洒,草木舒展枝叶,蛰伏了一整冬的蛇虫渐次苏醒。
本是锦绣春日,李莫却觉得大大的不妙。他每日里心烦气躁,血沸体热,白日尚且好过,夜晚却甚是难熬。好不容易入睡后,却总发些旖旎的春梦。有时梦见与一同族比翼双飞,尾羽交叠;有时却是化为人身,同人翻滚纠缠。
夜夜如此,真让人难以消受。他眼下青黑,回想起往日此时,虽然有些气血翻涌,却没有这般强烈,并且只要忍耐数日便可过去。但如今他这种情形,已是一月有 余,却没有结束的迹象。梦中与他缠绵那人面孔却渐渐清晰,有一日终于现出全貌,鼻挺口薄,眼目漆黑,正是尉迟璋的模样。眼见尉迟璋神色颇为难耐地俯下身 来,李莫猛地自梦中惊醒,擦了擦额上汗水,恼恨道:“莫非是因为认定了心上之人,情动时节才这般难捱?”
去岁,二人在狼牙川互明心意后,尉迟璋仍自驻守曲翔,而李莫却回到了巢山,领受了一个翰林院编修的闲职。转眼间,两人已是大半年未见。三月初一,李莫收到尉迟璋信函。信中言明,他已随军返回长安,要李莫在樊川别业与他相见。
算了算日子,三月初三,尉迟璋便会抵京。李莫于是便在前一日告了假,快马赶至位于韦曲西南,将军林内的尉迟家别业。
此处别业是个四进的院落,不甚广大,却胜在清幽寂静。院内更有冷泉一泓,藤花数架,可供人春日偷闲,烹茶为乐。看管别业的是个口哑耳聋的老仆,他认得李莫,径自将他带到后院房中。
夜晚时,李莫与老仆一同用饭,就着烤好的肉脯、野菌下酒。微醺之时,他放下酒杯,自到房中休息。这一夜异常安稳,无人入梦搅他睡眠,李莫少有地一觉便睡到了天明。
迷迷糊糊中,却听见有人沉声唤道:“三郎、三郎。”他不耐烦地睁眼一线,却见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李莫想也不想,便伸手揽住他脊背,将身体贴上去厮磨。反正身在梦中,只应无拘无束,顺应本心。
不知为何,那人今日却如木人一般,只僵硬地回抱,却再无动作。李莫情难自已,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便去寻他嘴唇,谁知竟被他偏头避开。李莫一时心头火起,气急败坏地一口咬在那人胸口。
那人闷哼一声,环着他腰身的手臂骤然收紧。李莫被勒得透不过气,神智却渐渐清明起来,怔怔地松了嘴,试探道:“阿璋?”
尉迟璋皱着眉,一身青色武将衣袍,上面还沾染了一小块他的口水:“三郎以为是谁?”
李莫虽觉尴尬,却被心中欢喜冲淡了,只急道:“怎么回来的这样早?本以为你要傍晚才到!”他本积聚了满腹的话要与尉迟璋讲,怎奈见了他的面,却尽数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尉迟璋盯着他的眼睛道:“一路快马加鞭,只想早些回来。”
他说话仍是冷冷冰冰,但李莫却偏偏从中听出一点缠绵意味;他面上依旧无甚表情,李莫看着看着却只觉心摇意动。
眼前,美人(?)玉体(?)横陈,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若不下嘴,真是辜负了上天惠赐的大好机缘!更何况,梦中混乱颠倒,自己只是被他压于身下,正好趁此时机扭转乾坤。李莫于是捧住了尉迟璋面颊,一面嘿嘿笑着,一面沉下身去。
距那两片薄唇不过寸许,尉迟璋却突然皱眉道:“三郎举止失常,莫非是因为到了情动之期?”他一双眼漆黑幽深,不辨喜怒,又道:“我若不回……”
话只说了半句,李莫却明白了其中含义——我若不回,你当如何?如沸的情思,好似被泼洒到冰原雪地中,瞬间便冰冷了。李莫自觉待这傻子至诚,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但在他心中,自己却是一个三心二意,左右摇摆之人!或许还是一只□迷心,放浪形骸的乌怪!
李莫直起身,下了床去,几下便穿戴整齐,回头强笑道:“乌衣到了春日,确是会情动欲生。也有因此失了心智,神魂迷乱的。不过阿璋尽可放心,你若不回,自然也有人助我纾解!”
李莫带着满腹怒气化鸦飞去,直奔平康坊青羊巷秦绾绾家。日暮时候,尉迟璋才终于寻到了这里。
番外四落雁荡(中)
尉迟璋淡淡道:“是我说错。三郎若是气消,便随我回去罢!”
李莫见他低头,心中火气便消减了一些,又状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尉迟璋身上仍是那件青色衣袍,怕是匆忙出门不及更换。他新近结识的秦绾绾,尉迟璋应是不知,找到这里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他二人甫一重逢便因一言不合,闹得不欢而散。他也不曾好好地将那傻子看上一看。如今看去,只觉尉迟璋似乎消瘦了一些,眼睛却仍是明亮,整个人活似出鞘的利剑,锋利且难以接近。想到他一路奔波,此时不知是如何的疲惫,李莫的心便有些软了。
他这厢不言不语,尉迟璋却已耐心耗尽,突然大步上前,将他扯下床来。若论起气力,李莫如何是他的对手?只被拖出了门,推上了马背。尉迟璋从同街人家又借了一匹马来,冷着脸逼迫他一同出城。于是残阳中,落霞里,两人两骑踏着四起的街鼓声,奔出了长安。
返回樊川的路上,各怀心事的两人俱是一语不发。尉迟璋是天生少言寡语,如今又气得不轻,自然不肯开口;李莫却是在气恼自己又被这傻子牵着鼻子走,怕是比他还要痴傻一些。这样不尴不尬,分外难熬地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入了将军林。
将军林中尽是可以环抱的古木,枝叶繁茂,交叠生长,密密地遮住了头顶的月亮。一片幽暗中,只听到不知栖身何处的夜鸟古怪的鸣叫。李莫愈加气闷,索性打马疾驰。他身下是尉迟璋坐骑撼翼,千里无一的良驹,即便是身在林中,奔跑起来也是四蹄生风,羞煞飞燕。
起初身后还听到马蹄声,心知是尉迟璋纵马追赶,只过了半柱香工夫,便再也听不到了。李莫不由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心道:这是那傻子家的林子,他定然不会迷路。只是他骑术虽然精湛,但林中这样昏暗,地上又多是老树虬根,保不准哪一根便会绊住他那驽马的马蹄。
想到此处,李莫急急调转马头,按原路折返。他一面寻找,一面回忆路上曲折险要之处。一个地方倏地自他脑中掠过,李莫的心不由一沉,随后便气急败坏地策马奔驰起来。他竟忘了,还有如此危险的一个所在。
落雁荡在将军林西南,是个颇为广阔的浅湖。前一日,他从此经过,便见她们栖身湖水,一个个笑得极是妖娆。若是尉迟璋遇上她们,便坏事了。
李莫在落雁荡旁下了马,急匆匆拨开岸边人高的芦苇。还未接近湖边,便听见几个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她们娇笑着,口中柔柔召唤:“再近些,再近些!”
李莫又急又怒地走出苇丛,便见圆月之下,镜面一般的湖水中,站立着五个身着白色纱衣的妙龄女子。她们衣衫尽湿,紧紧贴覆身上,勾勒出玲珑曲线。这些女子伸出雪白的臂膀,引诱着一个人缓缓走近。
那个走入水中,湖水没腰也无察觉的,正是害他悬心的尉迟璋。李莫不由大叫道:“尉迟璋,快些给我停下!”扯着嗓子吼了几声,尉迟璋不为所动,倒是那几个女子纷纷横眼过来,眼神冷厉如刀,满是警告之意。
本来无心招惹,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怎奈她们偏要去害尉迟璋!即便寡不敌众,也不能让尉迟璋落在她们手中。眼见尉迟璋距离那些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过尺许,李莫深吸一口气便要纵身而出。
正当此时,方才如牵丝傀儡一般的尉迟璋突然拔出腰间利剑,横剑挥出。李莫一眼认出他手中的,正是那柄阳气炽盛的佛骨剑,当即翻身扑入芦苇之中。那几个女 子却不晓得此剑厉害,被剑光扫过,当即凄厉哀号,沉入水中。水面翻滚了片刻,却有五只白羽红顶鹤自水中飞出,眨眼间便没入树林,音影全无。
李莫浑身颤抖地藏身苇丛,动也不敢动上一下。片刻后,听到尉迟璋远远呼唤:“已经还剑入鞘,三郎可以出来了!”
李莫定了定神,狼狈地爬起,慌忙涉水来到他身前,问道:“你没事么?”似乎觉得自己口气太过惶急,他清了清嗓子,又道:“那几只白鹤只是任性贪耍,却没有害人性命之心,今日之事也算给了她们一个教训。”
尉迟璋伸手摘下他头上一片草叶:“只要她们再不飞入林中惑人,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不过今日也有赖她们,三郎才肯回转。”他又迫近一步,沉声道:“许多人喜爱三郎,我心中始终忐忑,不曾安定。今日又见了你那副样子,这才生出疑虑。争吵之事,原是我不对。”
他这样坦荡剖白,反倒让李莫不知如何应对,只喃喃道:“也是因我不曾好好回答。”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口,心道:与阿璋还是直言直语的好。省得这傻子胡 思乱想,平白的忧心不快。于是抬起头,破釜沉舟地笑道:“阿璋问到,你若不回,我又当如何?我心中想的是,阿璋一定会回到李莫身边,李莫也定会耐心等待。 下次,再不要问些傻话啦!”
番外四落雁荡(下)
月光如霜,带着些凉意,细细地铺洒在水面与草叶上。
本是夜寂风凉,李莫却觉得血热如沸,口干舌燥。或许是因为傻瓜尉迟璋距自己太近了些。
尉迟璋不知他烦恼,深邃的眼目几度变幻,好似冰上燃火。李莫不敢再与他对视,正要干笑几声,抽身上岸,尉迟璋却面无表情地低低唤了一声:“三郎。”
只这一声,李莫便如同被施了法术,瞬间绷紧了身体,再也动弹不得。尉迟璋就势微微俯身,衔住了他的嘴唇。
李莫脑中哄地炸开,如同被点燃的描花涂彩的炮仗,一跃入空,而后炸了个粉身碎骨。愕然张口,却被他舌头伺机滑入,卷住自己纠缠不休。若论起来,他李莫也 算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万花丛中的常客,一时大意,竟让这傻子占了先机!李莫猛地回过神来,随即毫不示弱地迎了上去。二人的舌尖好似水中活泼泼的游鱼,翻腾 嬉戏,难分难解。
身体渐渐后仰,而后一凉,竟贴靠在一块岸边的青石上。三尺见方的青石十分平坦,表面生着些碧绿的暗苔,十分腻滑。身体陡然一滑,李莫勉强恢复神智,这才察觉自己已被按压在石面之上,一身衣衫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相较于他的呼吸凌乱,神智迷离,尉迟璋却要从容得多。月光自他身后罩下,李莫看不清他面容,只觉得他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暗藏着野兽般的冷酷狰狞之意,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而后伸手,缓缓扯去了李莫腰间锦带。
衣襟大敞后,生着薄茧的双手便抚在他光裸肌肤之上。李莫打了个哆嗦,忙道:“阿璋,等一等!”此时的尉迟璋,怎能听进这样的话?只是一言不发,手下却毫不停留,顺着腰线流连,而后俯下身,在他胸前轻轻重重地吮吻。李莫倒吸一口冷气,慌慌张张地挣动起来:“错、错了!”
尉迟璋抬起头,眯起眼,斩钉截铁道:“没有错!”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李莫,突然现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来,沉声道:“本该如此,早该如此!”自从相识,李莫几乎没有见过尉迟璋展露笑意。如今一见,顿时神魂飞荡,只任他再度俯首,噙住了唇舌。
李莫认命地地合上眼目,心道:算了。身上这人是那个口不能言的小傻子,是冷口冷面却被他放在心上的尉迟璋,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途中,李莫几次挣扎着想要逃脱,却被强硬地扯回。不断晃动的视线中,那轮圆月也渐渐模糊起来。起初只觉疼痛难忍,但偶一睁眼,便看见尉迟璋蹙着眉,紧紧 抿起嘴唇,透着些凶恶的神情,李莫的心便如春阳下堆就的雪人,瞬时便瘫软融化了,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面颊。尉迟璋顺势咬住他手指,纵送之间 愈加狂暴狠戾。这一番毫不留情的攻伐,却好似钥匙扭开了久置的铁锁,巧劲突破了严防的关卡。一点难言的快意自相连处涌出,微不可察的涓滴细流迅疾汇合成汹 涌波浪,直将李莫淹至没顶。
也不知过了多久,奄奄一息,只剩了半条命的李莫又被翻转过去,伏在青石之上。身上衣衫已被尽数除去,漂浮在一旁的水上。惨遭挞伐的胸前肌肤擦过冷石滑苔,李莫不禁颤抖起来。感觉温热身体再度贴覆上来,他便有些恼怒地嘶声道:“够了!停手!”
此前的哀求、劝哄完全没有效用,只好试一试威严呵斥。无奈尉迟璋油盐不进,更贴在他耳低声唤道:“三郎、三郎……”只是这般的拙劣手段,便让他再度丢盔弃甲,放松了身体。
身后人仍是情热急切,李莫不由一声闷哼,十指狠狠地抠在青苔之中。暗暗发誓道:这笔账暂且记下!有朝一日,自己一定尽数向那傻子讨回!
头顶圆月缓缓西沉,喘息声渐渐止息,水波也慢慢平复。尉迟璋伏在他身上,肌肤相触,呼吸相闻。情热时刻已过,李莫却心中大动。这般的姿态,好似交颈缠绵,羽翅相覆。即便此生再不会知道与同族比翼而飞是何种滋味,但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
正缠绵时刻,岸上突然传来咯咯的清脆笑声。李莫惊慌地扭过头,却见一个白衫的少女蹲在岸边笑嘻嘻地看着他二人。正是刚刚飞走的那几只鹤怪中的一个。
李莫既惊且怒,便要伸手捞取一旁的衣衫。尉迟璋却浑不在意,只抓住他的手牢牢握住,又用身体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那少女道:“将我们赶走,原来是要在落雁荡交尾亲热。好不知羞,还脏污了这一片净水!”
李莫哑口无言,却不想输了气势,只好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少女瞟了他一眼,又对尉迟璋道:“阿璋,这次帮了你大忙,阿姊们说要你送十条鲤鱼的回礼!”而后舔了舔嘴唇道:“这落雁荡中的鱼虾都太瘦小了些!”
李莫闻言瞠目结舌,心中顿时天翻地覆。她方才说了什么,难道她们和阿璋竟是旧识?那么阿璋被她们诱骗,挥剑将她们驱离,便都是在做戏了?
仿佛是想让他更加混乱一些,身后已经餍足的尉迟璋十分爽快的允诺道:“好!”
李莫咬牙切齿,手下暗暗用劲,恨不能将身下青石抓碎。原来,自己竟又着了这傻子的道儿了!
然而,让他恼恨的事却还没有结束。岸上的少女突然化为白鹤,飞到二人近旁,双足在水中一点,便将李莫的衣衫湿淋淋地抓起。她一面高飞,一面脆生生道:“你这小郎,竟敢给我脸色瞧!取了你衣衫,看你怎么回家去!”
樱桃宴
当朝威远将军李烨三子莫,春闱高中,成了钦点的榜眼。
皇榜张贴后,时人议论纷纷。
不是指摘他家世显赫,暗中定有助力,而是私下争论,若不是那李三举止轻浮,会不会做得一名的状头郎。
李氏将门,李莫的父亲李烨,大哥炽、二哥炎都是都是武人,推崇的是马革裹尸、血染沙场的大志,却不是吟风弄月,舞文弄字的闲情。
李莫无疑是家中的异类,平时行事又散漫不羁,父亲对他动辄呵斥责打。但执掌大权的李夫人却对幼子却极为偏爱,直当做自己的眼珠子一般。
按照惯例,同榜人应集资在曲江亭设宴。
李莫平日挥金如土,此时更一力应承,要风风光光大设樱桃宴。
李将军节俭,更担心豪奢挥霍坏其品行,在银钱上对李莫多有约束,却无奈李夫人出手阔绰,对李莫有求必应。
李莫重金购得十株红玉樱桃树,只待四月初六,果实初熟,开席宴客。
初六这日,城中达官显宦,巨贾富商麋集曲江亭。
江边一时车马喧嚣,人流涌动。
更有雕饰精美的马车,垂着锦帘的小轿远远停着,一双双秀目藏在帘后,于那些春风得意的新榜进士中寻觅佳婿。
戌时开宴。
数十棵樱桃树上果实摘尽,糖酪也熬煮了四桶。
殷红的樱桃盛在青花瓷碗中,乳白糖酪浇于其上,如包薄衣。
宫中太乐署的乐伎拨弦弄音,霎时乐声大盛,玉京春、仙云升、琼台花等好意头的曲子一部部奏起。
乐音迤逦,笑语欢腾,宾主尽欢。
待众人品尝起碗中新果,一直忙于应对的李莫这才偷得空闲。
正想到一旁坐上一坐,忽觉脊背发凉,他打了个冷噤,回过头去。
一个身着藏青武将袍的青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李莫微一愣怔,很快便挤出一个笑来:“阿璋你不是跟随伯父镇守曲翔,怎地到了这里?”
青年五官极端整,鼻挺口薄,正是他好友尉迟璋。
尉迟璋道:“听闻李三公子高中,设宴曲江,广邀宾客,尉迟璋不请自到,希望不会坏了李公子兴致!”
他声音清冷,此时一字一句说来,饱含的怨气如寒剑般射出。
李莫将他拉到自己在桃树下的矮几旁坐下,一面干笑道:“漠北最近不太平,你镇守曲翔,责任重大,我怎能以这等小事烦扰?我昨日给你写了书信,详述此事,此时怕还在路上……”
李莫突然停了嘴,试探道:“曲翔距此千里之遥,你如何赶回?”
尉迟璋坐得笔直,垂下眼去。
李莫见他不愿作答,便不追问,只将一碗樱桃推到他面前。
“你不喜甜食,这碗是少加了糖酪的。”
尉迟璋虽不取食,但是面色稍霁,自己倒了杯杏花酒,慢慢饮下。
“樱桃是本朝荐新之物,先供宗庙,再尝新味。当此时节,即便朝中显达所得也有限,你如今这般铺张,却不怕给家中惹来祸患?”
李莫知他又要罗嗦,瞪眼道:“我已付了银钱!”
正当此时,李莫的小仆碧藻跑了过来,看见与李莫同坐的尉迟璋吃了一吓,远远便停了脚步。
李莫骂道:“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尉迟将军,如何这幅慌张样子!”见碧藻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问道:“究竟何事?”
碧藻道:“曹保保大师傅到了。”
曹保保是城中琵琶第一手,技艺精绝。
他与李莫素来不和,只是今上金口已开,要他宴上助兴,便不得不来,只想弹得一曲,应付了事。
曹保保被请入曲江亭,恰巧坐对李莫,转腕拢弦。
自他出现,李莫眼睛便开始发亮,待他挥抹承拨,仙乐直下云端,李莫更是如痴如醉,忍不住问
尉迟璋道:“此曲怎样?”
尉迟璋重重放下酒杯,冷冰冰道:“靡靡之音。”
李莫闻言眨了眨眼,突然起身,走到曹保保近前。一双凤眼脉脉含情,直落在曹保保脸上。
曹保保看他走进,先是双眼怒睁,眼中直欲射出两柄利剑穿透这碍眼之人的心肝,而后手中挥拨也一阵紧似一阵,直将一曲温柔缱绻的布阳春弹成杀气腾腾的破蛮奴。
待这一曲落下最后一音,曹保保腾地站起,将琵琶摔在琴奴手中,扬长而去。
李莫这才回到尉迟璋身边,一面擦去脸上薄汗,一面问道:“这般可是合你心意?”
尉迟璋嘴角微扬:“你明知他脾性,为何还要惹恼他?”
李莫依靠桃树,歪斜着躺了下去:“谁让阿璋你只喜雄浑些的破阵曲?”
此时,花浓酒香,弦乐飘扬,头顶月正圆,身旁有阿璋,李莫一时有些醺然之感。
谁料到身旁人却突然硬邦邦道:“宴席几时散去!”
李莫皱眉道:“怎么这样煞风景,樱桃宴正当盛时!”
尉迟璋却突然站起,一手卧在他腰侧的剑柄之上。
李莫慌忙站起:“亏我以为你特来看我,原来却是来搅局!”
尉迟璋侧耳好似倾听到了什么,皱眉道:“要他们散去!”
李莫心头火气:“又发什么疯,竟要拔剑么?也好,你五岁时便伤了我的左手,如今便把我的右手也刺个窟窿!”
尉迟璋抿紧嘴唇,铿地拔出剑来。
李莫白了一张脸,咋着双手,却不敢上前:“说过多少次了,你这佛骨剑是至阳之物,又有高僧加持过,在我这里不可随意亮出,你只当是耳旁风!”
尉迟璋横剑挥出,暗夜中,剑光如涟漪般散去。
目瞪口呆的高官显宦、名门仕女纷纷扑倒在地,再细看时,却是一只只乌鸦拍打着翅膀四散飞去。
一时间鸹声躁耳,黑羽漫天。
李莫抖着手,还在争辩:“这是乌衣巢山,却不是你的长安城……”
话未说完,一块天青布巾兜头罩下。
他现出原形,被人捏成拳头大小,揣入怀中。
只听见尉迟璋喝到:“闭嘴!”
脚步声杂沓,像是数十人前来。
有人高声询问尉迟璋身份,得知他是龙威将军麾下副将,便客气了许多。
“昌平公主在行宫休养,却被鸦声扰得无法入眠,特令我等带着兜网弓箭捕杀,刚刚还听到叫声,怎地这么快就不见踪影?”
尉迟璋淡淡道:“许是被你们脚步声惊飞了!”
尉迟恭站在城门上看着尉迟璋飞身下马,掀袍跪地,便开口大骂道:“我只给你们一日春假到林中打猎解闷,你这七八日跑到哪里快活!”
儿子是个闷葫芦,一语不发。
瞥眼间,看见马上还挂着一个笼子,其中是一只黑羽金喙的乌鸦。
尉迟恭只觉肺也要气炸,大吼道:“你五岁时,别人的儿子都射些鸿雁、老鹰,最不济也是野鸭,偏你射下一只老鸹!二十年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竟又给老子捉了一只!”
乌鸦嘎嘎怪叫:若知道是同一只,还不气坏你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