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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冷漠大侠和他的小跟班/逢春 BY 一点三刻/任之/绿香蕉 (点击:1993次)

冷漠大侠和他的小跟班/逢春 BY 一点三刻/任之/绿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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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大侠和他的小跟班/逢春 BY 一点三刻/任之/绿香蕉

徒有侠名心肠冷硬的大侠X任操任虐的倒贴小跟班

1
纪雪庵坐在酒店二楼,倚窗看着楼下。
楼下店外空地上搭了几张凉棚,坐了五六人。为首一对兄妹坐在一张桌旁,其余几个下人分了另一张桌子,只有一个瘦小的少年蜷着身体躺在地上。一人恶狠狠踹向少年的背脊,骂道:“竟敢惊吓小姐的爱骑,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另几人连声附和,惟恐在主人面前表现得不够忠心,争先恐后殴打着少年。
纪雪庵在楼上看得明白,方才那瘦弱少年捧着干草去喂马,那头畜牲不知发了什么疯,仰头长嘶起来,于是便有了那一顿毒打。下人们兀自打得起劲,那骑装女子站起身,扭头向兄长娇笑道:“爹爹送我的神鞭,正愁没人练手,大哥,我舞鞭给你看可好?”她身旁的男人点头微笑道:“自然好。”下人们识趣散开,女子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在掌心轻轻搭了下,地上的少年明显瑟瑟发起抖来。
鞭子声和众人的哄笑响起,夹杂着少年哀叫痛呼,纪雪庵反而失了兴趣,收回视线,拾起筷子继续吃饭。那女子亮出鞭子后,叫他认出那对兄妹的身份,却是江湖上二流门派湖色山庄的子弟。湖色山庄的大小姐骄横狂妄,恶名在外,故而年逾双十仍无人敢上门提亲。也算是那个少年倒霉,跟了这样的主人,这一顿恶打,只怕半条命都没了。
纪雪庵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虽然侠名在外,却实在是旁人恭维的虚名,心肠冷硬,这等闲事从来不管。那少年待会儿究竟死活,与他没有干系,他便丝毫不放在心上。纪雪庵放下杯子,酒店小二轻轻叩门进入雅间,送上几碟子小菜。楼下动静太大,小二不免探头张望几眼,唏嘘道:“那位小兄弟好生可怜。”顿了顿,却又摇头道:“不过也是他活该。”
纪雪庵抬眼看了看小二,竟难得生出几分好奇,“活该?”小二眼力过人,早看出他非一般人,被他搭了话不由兴奋起来,连忙道:“小的听那家的伙计说,那小子是上个月跪在路边求那个女的收留他的,两个主人起先不肯要他,他竟足足跟了他们十天,才勉强带上他赶路。客官想必也知道,最近江湖上最大的事莫过于青浮山万家的珍榴会,据说楼下那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收到一张请帖,想必那小子也是冲着珍榴会上的稀世宝贝去的。”
小二一口气说完,纪雪庵转头看向窗外。女子已坐在桌旁闲闲喝茶,那少年俯卧在地上,满身血痕,不知还有没有气。纪雪庵原先漠然的眼中顿时染上几分轻蔑鄙夷,微微哼了一声。
为珍榴会而去,多半是贪婪之人。选湖色山庄作主,实在愚钝。任由人打骂侮辱,更是下贱。这般贪婪愚钝下贱的人,得此下场果然活该。
他吃完饭,起身理了理衣衫,握住桌旁玉鞘宝剑,便下楼离开酒店。走出店门,凉棚下湖色山庄一行人已经离开,那瘦小少年被店家扔在棚外,仰面躺在泥土中。纪雪庵目不斜视,抬脚走过他的身边,身形却微微一顿,低头看去,竟是衣裳下摆被一只细瘦的胳膊抓住。
少年十分吃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尘土看不清楚,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他抓着纪雪庵雪白的衣裳,指间的鲜血滴落在他的靴面上,虚弱喘息道:“纪……纪大侠。”
纪雪庵定定看他,眸中凝起十二分冷漠,冰凉道:“你既然识得我,难道就没有听说过,我最恨有人弄脏我的东西!”他语音未落,抬腿便是一脚。少年的身体瞬间飞出数丈之远,打了两个滚,再无动弹。纪雪庵重重一哼,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2
纪雪庵生性洁癖,被弄脏了衣服,心情十分恶劣,快步走回投宿的福运客栈。待回房换下脏衣,直接吩咐小二拿去扔了。他本欲在下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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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
他话音落下,祝珣断然接口道:“他骗你。”他抬起头,却不看纪雪庵,口中道:“你数次血寒蛊发作,死里逃生,并不是好运,亦非我医术高超 ,却是程溏割腕放血,喂你饮他的血。血寒蛊雌虫天性克雄虫,雌虫宿主的血虽不能彻底除蛊,但对你而言却比任何良药皆有用。”
丰氏夫妇听得变了颜色,心中却不约而同道,若此法可行,宿主放血压制雄虫,总比生食心脏要好许多,或许一个宿主便可救两人。他们乍然望见一丝曙光,面上神情同样有了松动。祝珣似猜想二人心思,摇头道:“当时我听闻程公子这般做时,亦十分心动,但细想之下,此法恐怕不是长久之计。程公子每次喂纪大侠喝的血愈来愈多,他体内的雄虫或许渐渐便不那么害怕的血,若有一日叫雄虫改变天性不再为雌虫所克,才是真正无可救药。”
希冀破灭最是叫人难以忍受。木槿夫人不由恼道:“难道除了食心再别无他法?”祝珣毫不动容,淡淡道:“荼阁中人使用血寒蛊原是为了夺人深厚内力,雌虫宿主与身中雄虫的高手在交`合时催动心法,便得以完成移功,而雄虫因此挟真气尽数进入得主体内。当年前任魔教教主、韦行舟之父在武君身上下了血寒蛊,以其他参加武君大会的正道人士性命相胁,由此获得武君半生内力,武君也彻底摆脱血寒蛊。且不论纪大侠是否舍得一身功力,可惜程公子早年经脉被毁,根本难以承受移功之术。而若要纪大侠与韦行舟……我想他定然不愿。”
这等秘辛往事,桥生只说与纪雪庵数人听,一时叫丰氏夫妇目瞪口呆。纪雪庵沉默听罢,似对除蛊之法浑不在意,只低声问道:“你早知道他曾这般救我?”祝珣点点头,直言不讳:“我是医者,心中考量更多的当然是医好你。何况血寒蛊如此阴邪歹毒,我便是花上毕胜气力,也定要找出解除之法。”
纪雪庵缓缓闭气双目,喉口仿佛冒出微微腥气。他一手握紧椅子的扶手,而后狠狠一拍,令那朵木雕啪的滚落在地。祝珣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声音微冷,“你这样便受不了了么?他说要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他骗你的。他既然能瞒着你喂血,终有一日有本事叫你食下那颗心。他那么会骗人,从前骗你助他剿灭魔教、擒获韦行舟去救沈营,如今又要骗你……”他说到这里,眼中忽然泛起波光,微微抬头道:“我虽能依他所愿以他血入药,但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一无所知吃了他的心。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便也罢了,我明明已经知道,若不告诉你……雪庵大哥,即使这样能救你性命,我也做不到。”
他努力叫脸上神色平静下来,却仍有两行泪水滑落脸颊。木槿夫人听得发愣,喃喃道:“不一定非要小溏,还有韦行舟,他不一定非要救沈营。”丰华堂握了握她的手,却道:“程兄弟与沈营一同长大,情分不比寻常。况且想救沈营的不止他,沈荃和桥生皆虎视眈眈。”木槿夫人急道:“对了!桥生带走韦行舟,分明是先下手为强!我们莫要在此争论,速去寻回他们才是!”
却听纪雪庵冷冷道:“真是可笑!”屋中另三人一齐看向他,他站起来,神情冰冷,“生啖其心……荒唐无比,又比移功之法好去哪里!将自己的性命系在别人的心上?韦行舟还活着本就是侥幸,他若死在大祠堂那个晚上,今日这些岂非皆成无稽之谈?饶是沈荃算无遗策,纵然程溏心思千转,我却只信我手中的剑。”他握紧连璋,“我不稀罕这种救命之法,我只恨那夜未能叫他死在连璋之下!”
语罢转过身,便往门口走去。丰华堂忍不住喊道:“雪庵!”却未能叫纪雪庵顿一顿脚步。他与祝珣擦肩而过,低低道了一声:“多谢。”祝珣骤然握紧双拳,对着纪雪庵的背影大声道:“我等你回来!只要你活着一日,我便会设法叫你再多活一日!就算桑谷已经没了,我也不会放弃,你、信我……”
他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纪雪庵的身影亦在泪水中模糊变形。丰华堂拉住木槿夫人的手,仿佛看见挚友行走江湖的十余年,明知眼前有壁障拦路,他从不曲折迂回,只肯独自负剑走在孤绝之道上。
却说离天颐宫不远,一处崖底密谷,程溏终于遇上桥生。
桥生收起双刀,却没有退开一步,死死盯着程溏,“只有你一个人?你来做什么?”程溏伸出十个受伤的指头,示意自己毫无威胁,“我来助你。你既然退守谷中,想来已走投无路。既便重伤,你若要孤身离开天颐山,仍无人拦得下你。但韦行舟废了一臂一腿,于你实乃不小负担。”
他看着桥生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庞,不过厉声说了几句话便抑制不住微微喘息,暗道果然如此,他重伤未愈,带着韦行舟疲于奔波,早已摇摇欲坠。桥生却冷笑一声,“就凭你,又能助我什么?”程溏站在原地眨了下眼睛,“最坏的时刻,你可以我为质,用我的性命向雪庵交换韦行舟。”
桥生闻言一呆,旋即失声大笑,“你算计得真好!不错,若是为了你,纪雪庵根本不会将什么正道魔教放在眼里,但你当我是瞎子么!你也爱惨了他,凭什么白白跑来为质?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同我抢韦行舟,用他的心去救纪雪庵,好让你们两个活一辈子!”
程溏静静看着他,慢慢露出微笑,“我的确爱惨了他。”他对纪雪庵的爱意连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程溏心中涌起一阵阵酸楚甜蜜,一时无法抑制上翘的嘴角和酸胀的眼眶。他顿了顿,转开视线,目光扫过幽谷草木,却道:“我亦曾在这里答应阿营,此生竭尽全力要救他。他血寒蛊发作的那一天,我这般允诺他,同时在心中起誓决不食言,你有没有在暗处偷偷看见?”
他的话终叫桥生露出了一丝破绽,不自禁往后跌了一步,口中怒道:“你为了纪雪庵哪里还会记得他!满嘴花言巧语,若当真要救二少爷,你这就跟我回湖城,反正你的心也有用,任由韦行舟自生自灭好了!”程溏却摇头笑了一下,“如果沈荃在此,恐怕会一句废话不多说将我抓去湖城,但你却不会。且不论雪庵会在事后为我报仇,你甚至不敢想象阿营吃了我的心以后活下来的样子。你杀了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会如何看你?”
桥生的心事被他轻描淡写说中,耳畔却如响起惊雷阵阵,气极道:“我有什么不敢杀你!如不是为了他、为了他……他不会愿意夺你性命,纪雪庵又怎么肯!你若当真助我救二少爷,回去如何面对纪雪庵,难道他便会心甘情愿吃你的心?”程溏淡淡看他一眼,“他不愿意我就骗他,他血寒蛊发作时生不如死,又能做什么主?祝珣心中也有他,如果知道这个除蛊的法子,又能叫我从世上消失,他自会同意帮我。”
他以这般恶意来揣度别人,又将自己的性命全然视作一件物什,桥生不知究竟是哪样更让自己心中发寒。程溏缓步走上前,轻声道:“他寻了我一夜却找不到,恐怕已猜到是我自己离开,此刻定然十分生气。但他若知道我来助你,甚至自甘为质去威胁他,他那么骄傲,哪里容得我一再欺瞒,终会心死。等到他的眼中不再有我,他吃了我的心,便不会痛苦。”
桥生僵在原地,他从不知道世上竟有人能为杀死自己谋算至此,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任由程溏往山谷腹地走去。
201
程溏绕开谷口几株参天大树,沿着挂满枯黄藤曼的山壁走了一会儿,弯腰钻进了一个山洞。山洞的入口狭小隐蔽,里头却很是宽敞,顶壁有两道裂隙,透进光来,深处有一块宽约数丈的巨大山石,难得表面十分平坦,倒似一张天生的石床。此景此境,程溏再熟悉不过,抬起头,晦暗不明的光照石床上的人,不是沈营却是韦行舟。
韦行舟靠坐在石壁上,原本略垂着脑袋,听见动静抬起脸,愣了一会才看清来人。他低笑一声,声音嘶哑难听,语气却如同闲闲打了个招呼,“小溏,是你啊。”程溏走近,却见韦行舟此刻模样十分糟糕。他没有穿素来喜爱的红袍,不知披了一件谁的衣裳,左袖空荡荡垂在身旁,双腿隐在衣中倒看不清伤势,鬓发蓬乱,满面尘垢,嘴唇干涩开裂,只余一双眼睛微微透出几分光亮。他见程溏不语,兀自道:“我这个样子真叫你笑话了,桥生只要我活着却不叫我活得好,若非血寒蛊雌虫于宿主身体有益,或许我早就死在地牢之中。”
程溏冷冷看他,“你不是爱玩游戏么?愿赌服输,怎么,输了便想求死?没那么容易,你自然要活着,活着等受活剐挖心之苦。”韦行舟忽然笑起来,“我输了?胜负尚未决出,小溏,你我虽然皆在局中,却有幸能在最后一眼看到赢家,比起许多死不瞑目的人倒也不坏。”程溏懒得再多看他一眼,“你已落入这般境地,我又何必同你白费口舌?不如省些气力,睁大眼睛看清谁是最后赢家。”他转身欲走,却听韦行舟在背后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何拿那根针刺了沈营而不是你?”
话音落下,程溏果然顿住脚步。他微侧过脸,淡淡道:“因为你想看一看,我会为阿营做到哪一步。你想看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如何苦苦挣扎,竟然还敢不自量力要取你的性命。至于你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比阿营更弱罢了。”沈荃忍不住笑着咳嗽道:“小溏,你果然懂我心思,没有叫我失望。你和沈营在兰阁不拘一格反其道练功,却只有你习得真正魅功,偏又听从沈营的话不肯轻易施展。小溏,我并不曾看轻你。”
程溏转过身,定定望着韦行舟,冷笑道:“你以为我当真如此认为?韦行舟,莫要再以游戏人间来粉饰你的惨败了。魔教在四十年前密谋策划武君大会,写就碧血书成立青阁,又在青浮山万家埋下暗线,用珍榴会来吸引集聚正道,步步为营,或许数代魔教教主的心血,皆要由你成就。你与沈荃素有勾结却不全然互相,成败皆此一举,捕风楼立场却似摇摆不定,你在阿营身上下了血寒蛊,于沈荃是一个教训,却也为自己要到一张保命符,迫得捕风楼在魔教与正道拔刀相向时,不得不保你性命。捕风楼以收集天下消息为长,你便欲借此遮掩正道耳目,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捕风楼这样的门派注定需要倚靠正道武林,沈荃的野心并不比你小,他将计就计,借刀杀人,意欲指使正邪两方鹬蚌相争,好叫捕风楼彻底崛起。说到底,你和沈荃不过都是追逐利益疲于奔命的可怜人罢了。韦行舟,你不止输了一场游戏,你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了!”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激得韦行舟双目发红,“又有谁赢了?人心自古相互猜忌,有利益的地方才有江湖,正道曾为私心逼死屏州倪家,今日也同样会为了碧血书再掀风雨。有谁又比谁干净高洁?哦,你的纪雪庵纪大侠么?哈哈,那他知不知道,他平白无故染上血寒蛊,便是因为你的缘故?”程溏不为所动,摇头道:“我已不比当年,不会再钻入牛角尖一味自责。雪庵中蛊固然与你为人恶劣有关,却更多是你觊觎他的内力,企图重复你父亲做过的事罢了。”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阴差阳错亦成雌虫宿主,叫沈荃弃你不顾,甚至在桑谷大祠堂不惜以身为饵设计你和雪庵同归于尽,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当年你选择我幸免于血寒蛊,我为救阿营接近雪庵,随后命运交缠,同生共死,从青浮山至天颐山,最终与正道一齐覆灭魔教。我并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但你恐怕不曾料想,那时你手心一枚小小的棋子,却也能拼命推波助澜,成就大势。”
韦行舟的脸上终于褪去笃定而虚伪的笑容,冷冷道:“若我当初没有选你,你早就死了。你费尽气力要救沈营,你以为他会同样对你么?”程溏侧脸对着山洞外,淡声道:“如果没有他,我一早就泯灭于兰阁,无论如何我对他的感激与情谊是真……”他忽然看见洞外地上桥生斜斜影子,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来,不知说给谁听:“我今日所为,无愧于心。”
话音落下,桥生果然走进山洞,径直到了石床前,出手点住韦行舟颈间哑穴,冷道:“你莫再挑拨离间,虽留着你性命,我多的是办法叫你生不如死。”语罢转头看向程溏,“纪雪庵定然已在寻你,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今夜便动身。”
程溏曾有逃离天颐山的经历,桥生身为承阁首领亦熟悉山中地形,二人坐在树下,以树枝为笔,涂画着商议路线。从前程溏带着沈营走的一条山道,一年前被山洪冲袭,如今已不通。桥生手中的树枝戳着地上软泥,皱紧眉头,啪的一声枝条折成两截,飞到了东南一角。程溏双目一亮,伸出伤指虚指那处,喜道:“便是那里!”
桥生定睛一看,迟疑道:“桑谷?”程溏点头道:“不错,桑谷便在那条山道左近。当初祝珣曾指点雪庵去往桑谷的秘道,若能由此入谷,便可从桑谷另一头下山。”桥生仍有顾虑,“既然纪雪庵知道,难说正道不会派人守在那里。”程溏颔首附和,“的确如此。但据我所知,正道高手大多重伤,能出来搜山的人手不够,实力亦平平。桑谷一役于正道记忆尤深,正是他们避之不及之处,或许当初最险要的地方却是如今最安全的。”桥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唯今只得放手一搏,所幸桑谷进可攻退可守,便在里面躲藏两三日也难叫人找到。”
二人商量完,程溏留在山洞口看守,桥生去谷中觅得清水野果。时逢早春,也只有地势低缓的谷壑中才结有果子。他一气摘了许多拿外衫包好,等回到雪峰上,恐怕只好饿着肚子行路。
202
三人是夜离开山谷。一连数日,白天大多藏身洞穴,月色好的夜里才勉强赶路。通常桥生先行探路,程溏背着韦行舟只走他示意的路。仅有一次,前头隐隐传来打斗声,程溏按住韦行舟身体躲在野草丛中。待到桥生一身血气归来,抬手捂住臂上添的新伤,哑声道:“出来罢。三个毛头小子,都被我杀了,尸首也已处理好。”
赶路途中,韦行舟始终被点哑穴。桥生每天喂他喝三次水一次饭,当真仅仅叫他活着而已。他与程溏并无太多交流,数天的朝夕相处却慢慢生出默契。桥生出身捕风楼,又在承阁出类拔萃,自然精通轻功暗器,纵然有伤,仍称得上来去无踪。但之前程溏的确说中他的苦处,他只擅长孤身行事,带着形同废人的韦行舟着实累赘。程溏伤在手指,不能做太多事情,但情急之下桥生将韦行舟丢给他,他自有办法护得二人周全,倒叫桥生刮目相看。
桥生坐在溪边,俯身掬了满掌清水,仰头灌了下去。程溏靠在树下,双手捧着水囊喝完,递还给桥生。后者再次装满水,抛上岸丢至韦行舟身旁。韦行舟右手举起水囊,他喉间穴位阻滞,呛咳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喝得极慢。程溏拿手背揩了下嘴角,此处溪流大约是寒峰雪水所化,冰凉甘冽,微微带着清甜,多少缓解了整日空腹的烧灼。桥生抬头看着天上星子,辨认方向,而后躺倒在地上,舒了口气,“再过两日便能到桑谷了。”
他与两个桑谷童子一同去往天颐宫,身上尚有不少上好伤药,此刻心神放松,便解开半边衣衫,单手为自己上药。程溏坐在他的身后,借着月色默默看他的背影。桥生回头瞧他一眼,扔了一个瓷瓶到程溏手边,“给你。”
程溏笑了笑,口中道谢,缓缓解开伤指布巾,低头擦药。桥生不置可否,转过脸继续包扎臂上刀伤。他先前戒备程溏,但伤在手指的确颇不便,程溏似十分在意手上的伤,每日都要在清水中细细洗净伤口。他有几根手指已渐能活动,便尽力帮桥生做一些杂务。桥生暗道既与他一路,多一个帮手总好过一个废物,才肯给程溏伤药。
桑谷良药非同寻常,火辣辣的疼痛减退,凉丝丝的顿时叫人好受许多。程溏低头凝视自己的指头,除却左手拇指与右手小指因断了指骨仍不能动弹,其余手指已勉强可弯曲自如。他却依旧将十指皆包起,抬起头,目光晦暗看向桥生背脊,右手情不自禁滑向脚踝。
那里藏着他唯一的兵刃,已许久不曾挥动。程溏的手在空中做出一个虚握的姿势,似在感受手指究竟恢复如何。桥生口上虽不多话,但确实愈来愈信任他。错估程溏的伤势也好,不怕他突然发难也罢,无论如何,几日之间,他已不知不觉肯将后背露给程溏。忽见桥生身形微晃想要站起,程溏若无其事别开视线,却一头撞见韦行舟的目光流连在他的手上。
二人对视片刻,韦行舟的脸上漾起笑容,昏暗中瞧不真切,只觉不怀好意。桥生毫无察觉,跳上树眺望一阵,随后回到地上,“一时半会应不会有追兵至此。”程溏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似不经意问道:“你可想过离开天颐山后如何?湖城远在千里之外的东面,前途茫茫,一路千险万阻,仅凭我们二人……”桥生不以为然道:“楼主虽身陷天颐宫地牢,捕风楼实力却未损耗太多,路上自有十七暗士接应,护送我们去湖城。”
程溏闻言心中一凛,桥生亦身体微僵,自知失言,硬声道:“下山后的安排与你无关,我不必再同你合作。你跟着我们,只会引得纪雪庵随行坏事。”程溏沉默不语,桥生等了一会儿,却又缓了语气,“如果、如果最后你无恙,便来湖城看看他罢。”
武君倪大侠是此人从前的伤痛,但沈营才是这人往后的软肋。桥生转身走开,“天快亮了,我先睡一会,到午时换你。”便复又跳上树,隐去身影。
程溏坐回原位,黎明前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一点点抹去伪装的平静。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时间已经不多,不能等到下山,下山后恐怕再无机会。程溏伸出双臂环住身体,试图赶走心底寒意。大约所有人都以为,捕风楼折损了沈荃,在天颐山未能得逞,就算势力犹在,但群龙无首,终不比往日。他却因桥生的话忽然想到,另有一人将从昏迷中醒来,成为捕风楼新的主人。
那人是否同沈荃一样,又对这江湖怀有怎样的野心?
他曾经告诉自己,他自小被送入兰阁为质,与沈荃的兄弟之情十分淡薄。后来他因血寒蛊生不如死,全凭程溏和桑谷玉才强撑至晶城。沈荃见了二人,神情中一派冷淡,三言两语将这个不受宠的二少爷打发去湖城别庄,再不闻不问。程溏恨沈荃不惜手足,却并不很在乎,他们在兰阁早就惯于相依为命。再后来,沈荃带着桑谷玉出现在桑谷,夺走他的生机,亲口承认他的死讯,叫程溏近乎发狂,气得纪雪庵当堂血寒蛊发作。但事后沈荃却私下告诉程溏,他并没死,珍奇药草为他续命,只等着有人带回韦行舟的心脏。
沈荃是否真的漠视这个弟弟?沈营在捕风楼中究竟什么地位?
他若不救沈营,便是将他再杀一次——所有人都说,包括他自己,阿营是因为他才身中血寒蛊。当时的记忆十分混乱,后因想起碧血书复本才恢复些许,但仍似有什么被遮蔽在黑暗中,至今不曾明了。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是你杀了他,是你害他至此……这些话如影随形,只要他试图回忆,便在他脑中嗡嗡作响。
程溏抬手狠狠掐了下眉心,灵台终于恢复清明。他既决意,便不要再流连旧梦。他所能做的,正如他说与桥生听,一般心思,不同意味——无愧于心而已。
203
夜里忽然飘起雪,天光全无,本不适于行路。桥生踌躇片刻道:“从此处赶往桑谷入口的那个深潭,约摸只要三个时辰。”程溏辨认空中风向,雪粒砸在他脸上一片生疼,摇头道:“晚些只怕雪要下得更大,夜深路滑,莫说追兵如何,我们自己也极有可能一脚踩空跌下山去。”桥生咬牙道:“那便在手上举一个小火把!桑谷左近搜寻的人本就少,我且不信,最后一夜偏偏叫我们碰上!”
最后一夜——程溏心中微动,不错,若能在天亮前进入桑谷,这等餐风饮露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一夜。桑谷有山道直通山下,外头有捕风楼的人接应,随后一路向东再无阻拦。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够久,再谨慎小心也耐不住煎熬,终于点头道:“走罢。”
桥生举着火把在密林中探路,程溏背起韦行舟遥遥跟在数丈之后。前头火光闪动三下,便是叫他们前行的信号。子夜时分,雪愈下愈大,地上越发泥泞,稍有不慎便要滑倒。程溏摔得浑身湿透,冻得齿间格格作响,手指僵硬,倒叫伤口不那么痛了。他在地上摸索一阵,循着缓坡跌跌碰碰冲下去,撞在一具温热身体上才止住。
程溏伏下`身子拉起韦行舟,黑暗中瞧不见他的神情,他又一时无法开口说话,惟有急促呼吸透露出他疼得厉害。程溏粗略摸过他的伤肢,并未出血,舒了口气,复将他挂在背上。韦行舟右臂无力地勾住程溏的脖子,嘴唇喷着热气离他后颈极近,叫程溏一记肘击砸在他的肋间,低声怒道:“老实些。”韦行舟无声一笑,凉凉的唇瓣忽然贴上程溏的皮肤,一触即离,笑得身体抖动起来。
未等程溏发作,头顶一亮,却是桥生未见两人跟上,往回路来寻他们。他望见坡下二人,一跃而下,无奈道:“怎么翻到沟里去了?”程溏借着火光定睛一看,他与韦行舟落在一条干涸的窄渠中,再看韦行舟,脸颊新添一道血痕,约摸是方才滚落时脑袋撞到石头。桥生亦看在眼中,叹了口气道:“的确是我莽撞了,雪夜不宜赶路,我们上去在林中找一处地方歇息一阵再议。”
待到三人寻到一棵空心老树,又是一个时辰之后。桥生将韦行舟塞进树洞,向程溏道:“你且守着他,我到树上去,高处更易观敌。”程溏抬头看了眼光秃秃的枝丫,沉默钻入树洞。
黑暗中,两人潮乎乎的呼吸融成一片,树洞窄小不得不身体相贴,却叫他们慢慢暖和起来。程溏睡不着,闭目养神,他虽经脉损毁无法修习内功,纪雪庵却教过他一些入门的吐纳养气之法,练习一夜,精神却不觉疲惫。他感受到自己血脉搏动有力,心口隐隐发热,暗道自从成为血寒蛊雌虫,身体果然较前强健许多。也难怪韦行舟失血那么多,又在祝珣的笛声中内力尽失,却也残喘存活至今。
他口鼻深深吐息,脑中思绪漫无边际,正是出神忘我之际,忽然放在左膝上的手被人一把捉住。“你做——”程溏睁眼欲骂,韦行舟却在他手心比划写字:“你什么时候动手?”程溏眉心一跳,他对桥生的种种打算、他真正的心思,这人果然看在眼里,口中却一语不发。韦行舟鼻音短促,似笑了一下,继续写道:“脱险之后,下山之前,惟有桑谷。”
程溏甩开他的手,唯恐自己砰砰心跳叫他发现。在摆脱正道追兵之前,他需要桥生的助力,仅凭他的本事无法下山。但他又如何能让桥生真的将韦行舟带去湖城,他早已亲口答应纪雪庵,要同他一起活下来,再不分开。惟有桑谷,只要熬过今夜,桥生即使受伤武功也远在他之上,他所凭借的不过是对手的轻敌与错信,机会仅有一次。
韦行舟看似好意提醒,程溏却绝不信他。拿自己的性命当作一件物什讨价还价,他也曾这般唬住桥生,却是因为知晓对方乃重情之人,愈是痴情的理由,愈能叫他深信不疑。程溏毫不理睬韦行舟,弯腰钻出树洞。桥生在树上低头看他,“怎么了?”
程溏转头望着东方微白的天际,“雪势渐小,天也快亮了。”桥生跳下,看他一眼,“那我们就动身。”程溏没有异议,转身拉出韦行舟,与桥生一同从林中往外走。黎明时分,山林一片宁静,惟有大雪扑簌簌的声音。桥生抬头看向灰色天空,喃喃道:“明明已经是春天……”
三人并未再分开行路,此地离桑谷入口的深潭只有数里之遥。待走了一刻钟,天色已亮,风雪却又大起来。只听风声呼啸,桥生伸手拦住程溏,皱眉道:“慢着。”他凝神细辨,面色有些难看,却突然侧头看了程溏一眼。程溏被他看得心中一顿,似猜到什么,浑身的血都要涌上面孔。桥生目光严厉,低声喝道:“有人来了!你们往东面跑!”语罢扭身飞起,往来人方向迎去。
程溏在原地愣了片刻,提起韦行舟便往东面跑去。他不会轻功,又背着一人,在林间左突右闪,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程溏在脑中回忆路线,若一路向东,跑出林子,便是——
他眼前豁然开朗,却置身于一处断崖之上。程溏喘着粗气,将韦行舟扔在地上,愣愣朝崖边走近两步。头顶大雪满天,足下深渊如海,山野一片苍茫。这般壮美景色,他从前与一人并肩看过,此景此境,竟和那天一模一样——当初祝珣指点纪雪庵进入桑谷的秘道,他们便曾路经此处断崖,谁知今日慌不择路,又回到这里。
背后传来谁的脚步声,一步步走得极稳,几乎叫人顿时想到他纤尘不染的雪白衣摆。程溏慢慢转过身,漫天雪片模糊他的视线。纪雪庵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真正的冰姿雪貌。他抬起连璋,目光从程溏脸上滑至韦行舟,声音那么冷淡:“让开,我要杀了他。”
204
晨光昏昧,仍在已然脱鞘的连璋上映出一线雪亮。剑刃染着鲜红血迹,尚未干透,慢慢滑落一滴,仿若雪地上开了一朵红梅。是谁的血?桥生已经死在连璋之下了么?程溏护在韦行舟身前,喉头似被堵住,双目从直指自己的连璋缓缓移向纪雪庵,摇了摇头,“不……雪庵,你不能杀他。”
纪雪庵眼神冷极,“因为他是血寒蛊雌虫宿主,他的心脏有用,所以你定要留着他的性命?”程溏浑身一震,他自然料想不到那封留给祝珣的书信意外留了下来,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沈荃在其中作祟,一时心慌意乱,直觉便要摇头解释,却听纪雪庵继续问道:“你要用他的心救谁?沈营还是我?”
这孤崖山巅,回风溯溯竟形成尖锐鸣响。程溏隔着风雪凝望纪雪庵,心中杂绪尽数沉静,只余下一个声音——他全都知道了。他脸上分明是悲伤神色,却扯出一个笑的样子,弯起嘴角道:“是为了救你。”
他当日向桥生说谎要救沈营,却远比不上今日这句实话说得艰难。他不是天性喜欢骗人,也不是存心要瞒着纪雪庵。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向纪雪庵坦诚欲为沈营向韦行舟报仇,却未能直言沈营身中血寒蛊,实则要用韦行舟的心脏除蛊。那时他没有说出口,是因为这个法子实在太荒诞残忍,只怕纪雪庵听了便要反感。那么后来,当纪雪庵亦中蛊,他便再也没法说出真相。
程溏笑看着他,手脚皆失去力气。生食心脏的除蛊之法,固然人人听闻都要斥一声荒唐,但一旦真正危及性命,却没有几人能再坚持己见。偏偏只有纪雪庵,程溏比谁都要了解他,冰雪无瑕容不下一个污点,刚直无畏不肯受一点委屈,如何肯妥协。
“我不要。”纪雪庵话音落下,程溏一下瘫坐在地上,竟还嘿嘿笑了一声。纪雪庵摇了摇头,“这样换来的性命,我宁肯不要。”程溏没有说话,仰起脸,感受纷飞雪片在面颊融化成水,心道果然如此。他只差最后一步,若能与桥生协力将韦行舟带至桑谷再动手将他除去,他将真相告诉祝珣求他相助,哪怕哄骗亦终有办法叫纪雪庵食下心脏。功亏一篑,他费尽心力,只换来那人一句我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却叫纪雪庵忽然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梦。梦中那人生着程溏的脸,立于雪山断崖之上,依稀便是此地。他面上的伤心太过鲜明,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纪雪庵手中连璋纹丝不动,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意,“他若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会放弃?是不是要拿自己的心来救我?”
程溏瞳孔骤然一缩,一瞬间的神色已落入纪雪庵眼中。他一步步走近,手肘微微抬高,剑尖遥指歪倒在地上的韦行舟,“只有杀了他,才能叫你死心。你说要同我长长久久,我很高兴,但为何你心中始终存着一分保留?我也想同你长久,我答应你,你为什么不信我?”语罢长剑既出,却铮的一声,被一道粉色弧光格开。
程溏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飞快划过,随即翻身而起。二人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他手中的绯红小匕,昔日被戏称为两人定情信物的利刃,谁想却在今日见证拔刀相向。纪雪庵眸光微动,面上坚如寒冰的神情终于出现裂隙,“你要同我动手?”程溏手腕发麻,另一手轻轻揉着,抬脸直视纪雪庵,缓缓道:“我这一分保留,便是为了对付你的固执。我没有你那么骄傲自负,凡事都要留有余地才好。韦行舟无异于除蛊解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将解药毁去。你若杀了他,干脆一并杀了我才好,否则来日我定要亲手剜心救你!”
纪雪庵愣愣看他,良久却仰头长笑。“我确实固执自负,但你行事百般无奈,万般曲折,又何尝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笑声破碎,一字字艰难吐出,“你不是说过,你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我么!你今日口吐诛心之言,来日还要剜心救我,你便是这样喜欢我的么?”
连璋刺破风雪呼啸而来,竟是决意要将程溏逼开、毫不留情的一招。程溏奋力一挡,绯红小匕脱手而飞,指间伤口霎时再添血痕。纪雪庵面色不变,快招三剑袭向咽喉、胸口、小腹三处要害,程溏咬牙就地一滚,纪雪庵剑势落空,微微弓腰,如鱼潜水,剑尖稍稍上挑,直刺韦行舟眉心。
却听轻嗤一声,兵刃扎入皮肉,竟是程溏在雪地上双足发力一蹬,整个人蹿至韦行舟身前,堪堪以左肩封住连璋。这一剑极快,显见纪雪庵灌入多少内劲,程溏一声低呼,身体受力不由自主向后飞出。纪雪庵瞪大双目,手臂不自禁卸了力道,掌中仍紧紧握着连璋,只能生生看着剑刃拔出,程溏的伤口喷出大股鲜血。韦行舟被程溏冲得一齐往后跌去,身体撞在一块石头上,略略飞起,便要从崖上摔落。
千钧一发之际,程溏反应极快,飞身相夺,右手拼命去扯韦行舟残存一臂,手指划过几乎勒破衣袍,最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韦行舟荡在半空,喉间仍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程溏,大口大口喘气。程溏左肩受伤无法借力撑起身体,整个人贴在地上,拖住韦行舟已是勉强,再没法将他拉起。他微微侧过头,看着纪雪庵亦走至崖边,忽然放下连璋,伏低了身子虚压在自己之上。
他一手抱紧程溏的腰,另一手点住他肩周大穴,随后伸向前,握住他拉着韦行舟的那只手。纪雪庵的嘴唇轻轻擦过程溏的耳垂,低声道:“你受伤了,跟我回去。”他的声音冷而温柔,手上却用力,一根一根想要掰开程溏的手指。
那只手曾在乱石间翻找救寻纪雪庵,至今小指仍裹着夹棒,伤势本就尚未好透,如今复又血肉模糊。他的手那么冷,鲜血沾到纪雪庵手上却几乎要将他灼伤。程溏猝然转过脸,面颊湿热同样沾湿纪雪庵的脸。二人四目相对,却因为贴得太近,无法看清对方的目光。纪雪庵一阵恍惚,他爱他刚猛不屈,他爱他百折不挠,他愿为他舍弃性命,他更愿为他活得一直是他所爱的样子。他们明明相爱,曾经并肩越过千难万阻,究竟哪里出错,如今却要兵刃相对伤人伤己?
程溏面色苍白,心跳如鼓,漆黑的眸中蓄满泪水。他的眼睛似在诉说千言万语,但最后却仅在纪雪庵脸上转了一圈。他缓缓闭上双目,下颌微微前抬,双唇准确无误地贴住了纪雪庵。二人唇舌相就,宛转缠绵,一时忘却周遭种种,一如每日清晨醒来,枕边那人微笑相迎,便再自然不过地想要亲吻他。
耳畔风声、脸上雪花、掌中重压仿佛都再感受不到,程溏神思凝聚心头,只有唇齿间的温度才是真实。他睁开双眼,注视着纪雪庵,泪水打湿两人紧贴的面孔,却开口慢慢道:“雪庵,不要杀韦行舟,与我一道下山,任何人都阻拦不得。”
他曾答应沈营再不使出魅功,却终因纪雪庵破例三次。他知道,即便让纪雪庵就此心甘情愿避开正道跟他下山,吃下韦行舟的心除去血寒蛊,只要他恢复神思,恐怕再难以原谅自己。他是程溏此生挚爱,他又何尝愿意这样对他!可是……可是……他为求除血寒蛊在江湖奔波数年,九死一生,背弃沈营,如何甘心平白放弃到手的解药?
纪雪庵仍然看着他,他听见了程溏说的每一个字,合在一起却不甚明了其中含义。他在说什么,他为什么要哭,他的眼中为何会露出那么难过的神色,谁能够伤害他?不杀韦行舟,与程溏一道下山,排除一切阻拦……他既然这么说,自己怎么舍得不满足他。只是……只是……纪雪庵的嘴角忽然流出一线鲜血,竟有一柄飞刀破空而来,没入他的背心。
“雪庵!”程溏一把揪住纪雪庵胸前衣襟。纪雪庵喉中霍霍作响,定定看他一眼,仍小心撑着身体没有压住程溏,手上猛一使力,将韦行舟提了上来。他拾起连璋,撑着剑慢慢站起身,哇的一声又喷出一大口血。程溏捂住左肩一步踏到纪雪庵身前,却看见桥生摇摇晃晃从林间走了出来。
他伤得极重,但纪雪庵或许多少因为无息老人和武君的缘故手下留情。而如今,世上仅此一对的斩云断雨刀中的云刀,赫然插在纪雪庵的背上。“你找死么?”纪雪庵冷冷地问,血沫却不断从口角溢出。桥生右手雨刀摆出应战架势,却向程溏道:“正道的人已经追来了,你先快带韦行舟走!”
他话音落下,纪雪庵却往前走去。“雪庵!”程溏急叫,伸手去捉他,却听纪雪庵冷淡道:“不错,你先走,我去对付那些人,随后再来找你。”他虽因魅功改变主意,但神智仍在,脾性语气也同往日一模一样,却叫程溏如遭雷击。桥生疑惑地盯着二人,只见程溏追近欲扯住纪雪庵,失声大叫:“你别去!”
他不能去!他怎么能去!他吃了桥生一记暗刀,恐怕伤及肺腑,每一步都要借连璋大半力道,如何能去面对正道众人?而即便他全力以赴——程溏只觉天旋地转,脑中有一个声音惶惶响起:“你曾经说过决不叫他做第二个武君,你却害他至此!”他口中疾呼:“雪庵,不要去!雪庵!”但纪雪庵大步走远,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颈后一下剧痛,应是桥生出手。程溏身体软倒在地,再无知觉,最后一眼是纪雪庵的背影,白衣上一片血迹漫延而开。
他明明说过,他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他。他明明说过,他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武君。为何这样的他,最后却是由他亲手葬送?
205
纪雪庵转身迎战正道众人,其后的事于桥生来说便再顺遂不过。
程溏醒来后,桥生已与捕风楼暗士会合,背离天颐山,一路向东。马车驶在山道上格外颠簸,程溏双手被缚在背后。韦行舟头套布罩缩在车厢一角,桥生则上身赤膊裹满伤巾,盘腿坐在小榻上吐息疗伤。
他听闻声响,睁开眼睛看向程溏。二人面无表情对视片刻,桥生冷冷道:“你和纪雪庵说的话我藏身在暗处都听见了,如今不用再花心思骗我。你弃二少爷而择纪雪庵,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你也休怪我无情。”他瞥一眼一动不动的韦行舟,“他不知还能活几日,若是死了,便要用你。”
程溏默默听他说完,只把头扭到一旁。车厢拉着帘子,唯有风吹过时能透出一丝天光,看不见外头的情境。程溏忽然开口问道:“到哪儿了?”桥生坐直身体,居高临下看他,却答非所问:“快马加鞭,至多两月就能到湖城。”
之后的日子,程溏被囚于车上,寻不到丁点逃脱的机会。桥生在车中看守,外头有捕风楼暗士轮流驾车。韦行舟病得厉害,已是形容枯槁,每日只有数个时辰清醒,最后只得叫桥生掰开他牙关,硬灌下参汤续命。
程溏对车内情形并不关心,惟有车帘外传来鸟雀扑飞的动静才能引他注意。他知捕风楼十七暗士之间一直交换着讯息,沈荃虽倒,捕风楼的经营却还在,而如今天下头等要事便是天颐山上众人的结局。桥生却对外界毫不在乎,从不轻易谈吐,程溏自然无从得知。他只能常常透过缝隙看向青空,似乎这样便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往西面。
愈往东行,天气愈发温暖潮湿。天颐山上的大雪,在春水融融的东方仿佛一场错觉。细雨缠绵、暗香浮动的夜晚,程溏仰面听车顶的雨声,想起那一年在湖城郊外的破庙中偶遇纪雪庵,心里忽然那么满,又忽然那么空。
如此风雨无阻、日夜兼程,一行人终于在仲春之末赶至湖城捕风楼别庄。
沈荃被擒,捕风楼虽一时无主仍井然有序,湖城的别庄也似早已接令,管事领众仆从在庄外等候,一切听命于桥生吩咐。
桥生风尘仆仆,使人抱下韦行舟带入庄中,而后松开程溏束缚,冷淡道:“你随我来。”程溏四肢发麻几乎走不了路,桥生虽面露急切,却放缓步子耐心等他跟上。
湖城温暖多雨,这座别庄造得与晶城捕风楼浑然不同。亭台楼阁无不精致,回廊环水,水簇假山,一步皆一景。春浓花娇,微雨朦胧,处处美不胜收。当年程溏带着沈营在晶城遭沈荃冷遇,只得偏居湖城别庄。他因此对捕风楼上下心生敌意,不敢假手他人,衣不解带照料渐渐昏睡不醒的沈营。重回故地,他依旧记得通向沈营庭院的路。
桥生却领他去了别处。二人进了一座宽敞竹庵,入屋布局似是一间药庐,浓烈药香扑鼻而来。西首南窗下摆了一张矮榻,在层层白纱之后若隐若现。桥生慢慢走向矮榻,抬手勾起纱帘,轻声道:“二少爷。”
榻上躺了一人,双目紧闭,正是沈营。程溏缓步走近,目光落在沈营身上,只见他赤身裸`体,皮肤上糊了一层浅碧色的药泥,手腕脚踝则戴了数串墨玉。再定睛一看,那张矮榻竟通体由玉雕成,举世罕见。桥生在旁解释道:“楼主取走桑谷玉之前,已命人遍寻天下相仿药玉,延请名医药师,虽终没有能比上桑谷玉的,数力并济,亦能保得二少爷性命至今。”
程溏无言以对。他幼年孤苦伶仃,后与沈营相依为命,知他不被兄长所喜,心中多少有几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相惜,故而也愈加亲厚。事已至此,沈荃对沈营的手足之情,一如捕风楼与魔教之间的阴谋勾结,再明白不过。他为何忘记逃离天颐宫之前的关键一节,却深信不疑是自己连累了挚友?究竟谁做了戏,谁骗了他,谁蓄意陷诱,谁顺水推舟,答案他已懒得追问。他怎么忘了,沈营虽不会魅功,却同样出自兰阁。
桥生突然转过头来看他,面上有种说不出的神情,“我带你来此,是想叫二少爷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你。”程溏倏然一愣,看了他一眼,“是么?”桥生笑了一笑,却又扭头看向沈营,良久才道:“他不知道,他看着你,有人却一直看着他。”
程溏摇了下头,不欲与他争辩此事。桥生亦飞快收敛神色,旋身走到纱帘外,扬声道:“你准备得如何?”
堂后传来一个声音,哇哇大叫颇为气急败坏,“这人只剩一口气,身上又乱七八糟不知中了几种蛊虫,你当老子是活神仙么!”桥生推开整道屏风,堂后竟是一具木架,上头赫然挂着韦行舟。他垂着脑袋,一个长手长脚形容邋遢的青年正拈了金针刺入韦行舟周身大穴。程溏看得一呆,桥生却道:“此人乃楼主重金请来看顾二少爷。”青年呸了一声,“分明是沈荃听得老子鼎鼎大名,强行抢入此间!不过这血寒蛊忒地有意思,倒叫老子不舍得走了。”桥生目中闪过一丝不喜,只得向程溏道:“世间之广,桑谷外别有高人。”
程溏尚未说话,青年又怪叫起来:“桑谷!你认识桑谷的人?是了,先前救这小子命的便是桑谷玉!喂,你见过祝珣么?他本事如何?怎地医不好自己两条腿,莫非空有虚名?”桥生忍怒道:“你再多管闲事,别惹我动手。”青年撇了撇嘴,回头继续摆弄韦行舟,口中嘟囔道:“只怕待会一刀下去就一命呜呼,哪里等得及生取心脏?”忽然又想起一事,“信上不是说你还带回个备用的,那人在哪——咦!”
他猛地蹿到程溏跟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程溏根本不及反应,只见这人疯疯癫癫,一双眼睛生在胡须潦草的脸上却极为有神,方才一动身形飞快,分明也有武功在身。青年扔了程溏的手,喜道:“果然是你!虽也气血亏空,总比那人好许多,换你剜心罢。”又伸手咬起指甲,低声自语道:“不过奇怪……你的脉象与他不全相同。”桥生眉头一皱,雨刀直指青年面孔,不耐道:“滚回去!”
青年讪讪走到木架旁,顷刻后却点头道:“不错,先将坏的试了,好的留着备用才是。”言语间,竟将韦行舟和程溏全然不当人看。语毕,从怀中摸出两粒赤色丹药,卸了韦行舟下颌令他服下。不消片刻,韦行舟呼吸略有急促,青白脸颊渐生出血色,脑袋无意识地晃了两记,却有转醒之势。青年满意颔首,右掌覆住韦行舟小腹缓缓注入内力。韦行舟头顶冒起白烟,约摸过了盏茶工夫,低吼一声,猝然睁开双眼,浑身金针冲出皮肉坠在地上。
桥生看得目不转睛,此时更踏前一步。程溏落在他身后,悄悄打量周遭,忽然瞥见韦行舟歪着头正巧面向他的脸,不由一愣。他似有短暂茫然,须臾却动了动眉毛,露出一个极其怨毒不甘的表情。青年却未留意,伸手去探韦行舟的脉,微有些苦恼道:“这人不可再失血。”说完抬头看了看桥生。
桥生点点头,走到案前取了一个空碗,又将雨刀在酒壶中荡涤而过,转头向程溏道:“不能用他的血,只能向你要了。”程溏站在原地停顿片刻,他知自己并无退路,只得顺从,走上前任由桥生割破腕脉放了一碗血。
青年在旁看着,“一碗便够了。”程溏并指按住伤口,桥生道一声多谢,端起血碗向沈营走出。沈营昏睡中毫无知觉,桥生喂血的动作却十分温柔熟练。待到最后一口血喂尽,沈营半倚在桥生怀中的身体竟微微发颤,旋即猛然咳出两口血沫,睁开了眼。
“二少爷!”桥生强抑激动,低唤一声。沈营脸上涂着药泥,瞧不清神情,抬眼扫过他,目光滑过韦行舟和青年,终于在见到程溏时动了一下。但他昏睡数年,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喉中都只发出模糊声音,舌头僵硬说不了话。桥生轻轻放下沈营,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程溏。
程溏亦看着沈营,目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颜色,嘴角略略上翘似要微笑,却终究别开双目不置一词。桥生眼睁睁看着沈营眸中的喜悦褪去,换上些许疑惑,眸色渐渐转深。他无声苦笑了下,站起身复又往木架走去。
沈营看着程溏,却不知桥生一直看着自己,一如从前。
青年双眼发亮,喃喃道:“雌虫宿主果然厉害,一碗血便叫睡了那么久的人醒来!唔,或许与他从未喝过有关……”桥生走到他身旁,沉声道:“动手罢。”青年兴奋地应了声好,转身从案上端了碗汤药灌入韦行舟口中,胡乱安慰道:“喝了它,你待会儿便不会那么痛啦。痛总是痛的,不要活活痛死便好。”说着袖中滑出一柄细长轻薄的银刀,抵在了韦行舟心口皮肉之上。
韦行舟忽然发出一记声响,他依旧说不了话,目光缓缓掠过众人,又遥遥落到沈营之上。他因药效红光满面,临死之际双颊却透出几分亮彩。屋中诸人一时全将视线投向他,韦行舟不知向谁露出一笑。艳丽若诡花,妖娆似毒蛇,志得意满,目空一切,依稀仍是立于天颐宫之巅的红衣教主。
噗嗤一声那么轻,刀刃割破皮肤,却又似划在众人心上那么重。青年下手极快,面上神情如痴如醉。剔肉错骨,指间丝线扎紧血脉,十指翻飞沾满鲜血,最后深深陷入韦行舟胸腔,银刀宛转,双手捧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来。
青年目光如炬,手指剥开糊在其上的黄红膜衣,忽然指向心尖一枚紫斑,大笑道:“看,雌虫就宿在这里!快快,趁热!”那颗心在他手中跳了最后一下,涌出腔中残血,心尖紫斑渐渐蕴开,叫他霎时呆住。桥生快步上前取过,面上虽有厌恶,却毫不犹豫奔至沈营榻边。沈营只看了一眼,眼中流露肯定神色,由着桥生分开他双唇。
他久未进食,牙齿没力气咬,桥生俯下脸,齿间撕下一片心壁,哺到沈营口中。屋中全是血腥气,只闻一片咀嚼之声,还有木架上的血越滴越缓。程溏面色苍白,夺门而出。无人顾得他,青年愣愣站在药庐中央,不顾满手血迹用力咬着指甲,似在苦苦思索一事,突然大叫一声:“不好!”
却已经来不及。沈营四肢剧烈抽搐起来,浑身冰冷,通体皮肤上的药泥竟在瞬间凝起一层白霜。桥生一声痛呼,急急伸手去摸他的脸——沈营双目圆瞪,嘴唇青紫,已然没有了气。
206
却说程溏冲出竹庵,脑中皆是方才场景不断重复,哪里还记得原先暗中盘算离开别庄的路线,一心只想跑得愈远愈好。他在园中慌不择路,自有仆从上前阻拦,“程公子,你要去哪里?”程溏面有异色,重重喘息,别庄仆从互相使个眼色,七绕八弯将程溏领至客房。
直待程溏坐在桌边灌下半壶茶,才察觉天色渐暗。侍女送来晚膳,程溏问及沈营,来者却茫然不知。他毫无胃口,怔怔站在窗前,凭栏眺望远山斜阳,心中终于慢慢安定。这一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沈营醒来,韦行舟毙命,还有先前那血淋淋的一幕犹叫他心悸不已。但究其缘由,却是他远在东方,天颐山之后江湖上发生何事,他全无所知。程溏抓着木框,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原先还想用这样的法子去救纪雪庵,却连旁观都忍受不了。他从前世上最挂念的人便是沈营,但沈营当真醒来他却无法面对,心中更对另一人牵肠挂肚,恨不能插翅离开湖城。
远处不知哪里响起钟鸣,约摸是半山的那间寺庙。晚风送来暗香拂过程溏的额头,他忽然想起无数个在兰阁的傍晚,钟铃徐徐,暮鸟归巢,逃了功课偷偷摸摸跑去溪谷玩耍的两个少年,手拉着手一路奔向饭堂。
“阿营。”程溏口中喃喃,脑袋却不知为何蓦然一阵尖锐刺痛。他皱着眉揉起额角,再睁开眼,面前却浮现出天颐山石壁后的那处秘谷,沈营躺在石床上手足冰凉,浑身颤栗不止。他慌得手忙脚乱,外衫早就全给沈营披上,一时只知捡了干草枯叶往他身上盖。
沈营蛊毒发作,他却帮不了分毫。程溏无力地靠坐在石壁上,茫然扭头看向山洞外一线天光。他犹记得韦行舟满面笑容告诉他,沈营身中血寒蛊,惟有生食韦行舟的心脏才能除蛊。他也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么大的胆子,竟偷了桑谷玉带着沈营逃出天颐宫。但沈营发作得愈来愈频繁,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当时程溏只觉胸中的勇气一点点泄去,微微垂着头,搁在石床上的手却忽然被人握住。他抬起脸,沈营正直视着他,目光十分肃穆。他不觉坐直了身体,认真回望沈营,却听到他一字一句慢慢道:“是你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说到程溏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胸腹泛起恶心。而如今,那股蒙腻感终于消失,程溏猝然回过神,只听见山间钟声不住回荡。他不知沈营对他做的手脚为何在此刻作废,却突然有一道影子扑入园中。程溏赶忙后退,仍险些被破窗之人带倒。那人一把捉起程溏手腕,动作一如先前,正是那个将韦行舟破膛剜心的青年。
却见他满头大汗,胸口不住起伏,竟似疾奔而来。那人松开程溏的手,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口中不停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程溏一头雾水,不由问道:“怎么了?”那青年才回过神,眉目间染上浓浓沮丧,恨声道:“我方才便觉得你和韦行舟的脉象略有不同,却不曾细想。韦行舟这厮好生毒辣,竟在自己身上又下了一道锁心蛊。锁心蛊覆住血寒蛊雌虫,平素不见异状,一旦宿主生死,锁心蛊破放出剧毒,便叫他的心脏成了杀人之器。”
他飞快说完,程溏听在耳中却乱哄哄的一片,愣愣看他。青年哦了一声,径自抓了桌上一杯水喝下,才道:“是了,你还不知道,沈营没吃几口便死啦。”
程溏只觉双腿一软,膝弯撞在凳角,跌在凳上,“阿营他……死了?”青年懊恼地咬着指甲,点点头,“韦行舟太过狡猾,死了都不肯便宜别人,老子为了今天练手整整半年,不想还是着了他的道。”程溏闻言不禁打一个寒颤,这人剜心之术炉火纯青,却是拿什么练手?青年唉声叹气,懒洋洋坐在桌旁,看见程溏丝毫未动的饭菜,捧起碗,大口吃起来。
他纵然惋惜后悔,只为自己未能成功除蛊,却根本不将沈营的性命放在心上。程溏心乱如麻,默默坐在青年对面。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韦行舟这一招后手乍听叫人吃惊,但一转念却丝毫不觉奇怪。沈营死得突然,偏偏解开当年给程溏下的兰阁招数,令他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悲喜。程溏心中惟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响,几乎与心跳融在一处,回荡成一片后怕与心惊——还好,还好,那颗心脏不曾叫纪雪庵食下。
他不知恍惚多久,再抬头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中昏暗,青年却旁若无人吃得十分满足。程溏开口低声道:“阿营死了,那么桥生……”对面青年伸手摸了摸油光光的下巴,凉凉道:“眼睛都红透了,只晓得抱着尸体,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咯——”他打了个饱嗝,语气总算正经些,“虽然不关老子的事,看来还是早点跑路为妙,免得他将这笔帐迁怒到老子头上!”他又忽然顿住,扔下筷子定睛看了眼程溏,“说起来,老子若想解开血寒蛊还是有法子的。现成的雌虫宿主就在眼前,拿去给纪雪庵试一试,叫天下的人都知道是老子救了一代大侠的命!”
程溏慢慢抬起头,一瞬之间,他脑中千回百转的念头闪过,竟叫他在混沌中望见一丝希望。他想了又想,才缓缓道:“这个法子谁人不知,你剜心之术再熟练也不过是匠艺罢了。你不是问我祝珣的本事么,他明明知道剜心之法,却偏舍近求远,定要以一己之力去救雪庵。他若是成功,你说,你和他究竟谁更厉害?”
青年张口结舌,兀自瞪了程溏半天,狠狠拍了下大腿,“好,好!便是激将法老子也认了!如果祝珣当真这么想,老子倒要瞧一瞧,我跟他谁能先找到别的除蛊之法!”他长手一捞,忽然重重勾了下程溏的脖子,“小子,你浑身长满心眼,偏生对了老子的胃口。有意思,比桥生、比沈荃都要有意思!桑谷祝珣算什么?橘英山贺徜放话在此,纪雪庵的血寒蛊老子除定了,看谁是天下第一医!”
207
贺徜惟恐夜长梦多,催促程溏连夜跑路。二人商榷一番,不知桥生是否会向他们发难,但见整夜捕风楼别庄园中仆从穿梭往来,迟迟没有发丧,亦无人顾及他们。等到星子西沉,东方微白,贺徜从马厩偷出两匹马,悄无声息放倒偏门守卫,与程溏疾驰奔出别庄。
捕风楼别庄位于湖城郊外,山环水萦,湖面映出青天白云,绿树红花,如镜如诗。二人却无暇赏春,一路向西,入了湖城亦不敢逗留,直至晌午时分驶至城西一座名唤百雀的小镇,才下马休整。
百雀镇离湖城不远,颇为繁华热闹,镇中一条贯彻南北的主街上开了不少酒肆客栈。二人随意挑了一间,甫走进大堂坐下,便听见邻桌四五个武人唾沫横飞高声议论着江湖上的热闹事。“张兄,天下英雄如今皆往朱离山千言堂而去,你我可也要凑这个热闹?”“当然!千言堂重现江湖,此乃武林百年一遇的大事,我等岂可错过!”
亦有年纪轻阅历浅的不甚明白,“朱离山在哪里?千言堂又是什么?”先前那个张姓大汉得意卖弄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朱离山与合霞山乃萱州两座最为奇秀的山峰,前者以千言堂曾闻名天下,后者因无息老人隐居而为世人所尊崇。其实,千言堂成名早在无息老人之前,当初一旦武林中出现波及多个门派、无法寻常断论的要事,便要上朱离山千言堂,敬请天下英雄,广纳千家之言,以得出公正的决断,千言堂便由此得名。只不过近百年武林中甚是太平,千言堂最后一次迎客还是四十年前,武君大会中近百名正道高手下落不明,七大门派掌门家主主持千言堂,屏洲倪家千夫所指,从此身败名裂。”
他一口气说得急了,抢起茶杯灌下几口水。程溏微微垂下双眼,遮去目中讽刺神情。四十年前,江湖口舌始终为名门所把控,朱离山千言堂,也不过虚名罢了。年轻人听得发愣,问道:“这回大伙儿又要上千言堂,可是与前阵子七大门派在天颐山剿灭魔教有关?”
那张姓大汉含笑点头,身边另一人接过话道:“小兄弟说得不错。正道剿灭魔教,自是大快人心一事!只不过,此战正道亦是损失惨重。常兴门常门主已昭告天下,千言堂再现江湖,主要是为了与诸位英雄商讨两个人的下场。一人为捕风楼楼主沈荃,此人将捕风楼粉饰作正道名门,实则与魔教暗通款曲,勾结多年,实在其心可诛!另一人则为无息老人唯一传人、昔年名满江湖的纪雪庵纪大侠!”
桌上众人听得一阵激动,疾声追问,谁也不曾注意到墙角一桌坐着一个少年,打翻了茶杯在地上砸了粉碎。那人卖足关子,才不紧不慢道:“试问纪雪庵有何罪名?其一,去年秋天青浮山万家珍榴会,一些正道弟子为魔教妖术所操纵,身不由己,纪雪庵却不问敌我,仗着剑术高强,伤了不少人。其二,天颐山上,他再次向七大门派的弟子大打出手,这次竟没留一个活口,魔教兰阁外十余条尸首皆可为证!其三,魔教教主韦行舟乃此战最为重要的人证,却由纪雪庵亲手放走,正道英雄自然拼命阻拦,竟又被纪雪庵杀伤数人。此人恶行累累,正邪莫辨,不将其真正目的审个明白,实难平天下人心头之恨!”
年轻人目瞪口呆,道:“小弟听闻韦行舟乃纪大侠亲手所伤,擒获他纪大侠居首功,为何却变成是纪大侠放走他?”那姓张的摇摇头,“小兄弟还是太年轻,不明白人心险恶。此人徒有侠名,其实性情残酷冷漠,行走江湖全为一己私欲,从未为武林大义做过一件事。只不过他功夫高强,又是无息老人之徒,世人才不敢枉加议论。如今他已被玄铁链锁在千言堂中,终可还武林一派公正清平!”另一人笑了一笑,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纪雪庵喜好男色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件事从头至尾一直有个少年跟在他身边,原来却是魔教中人。沈荃当初不也道貌岸然,大约纪雪庵亦与魔教早有干系,他放走韦行舟才不奇怪,兴许之前未将那魔头一剑杀了也是这个缘故。”
一桌人面色各异,议论纷纷,旋即爆出一阵龌龊大笑。程溏身抖如筛,面色惨白,十指捏着新添的茶杯几乎嵌入粗陶中。对面贺徜闲闲挟了一粒五香豆到嘴里,嚼得嘎吱嘎吱,漫声劝道:“和这些人置什么气?虎落平阳被犬欺而已,若在从前,他们谁敢在纪雪庵跟前放一个屁?老子瞧着你胆子可比他们大多了。”
程溏强自稳住声音,死死盯着桌角,“我没有生他们的气,是我累他名声,是我害他至此,我如何生别人的气?我明明说过,不愿叫他成为第二个武君。但现在……我却连站起来将那些人的嘴堵上也不能!”贺徜喝了口酒,懒洋洋道:“当然不能啦,你跳出去又于事何补?哪怕真的到了那劳什子的千言堂上,你掏心掏肺讲真话,不愿信你的人根本不会理你。”他将筷子拍在桌上,砸出桌面两道印子,不耐烦道:“老子最烦那些满口正道大义的畜生,作恶便作恶,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唬三岁娃娃呢!”
他说着霍然站起,拉一把程溏,“走了,快些赶路才是正事。”程溏跟在他身后,二人经过邻桌,贺徜似不经意动了动袖子,未叫任何人注意。直待他与程溏驰出百雀镇,那张姓大汉猝然攒住脖子,喉中发出模糊数声,双目圆瞪向后倒去。同桌之人惊叫跳起,随即一个个捂脖哑叫,竟在一瞬之间死个精光。
208
从湖城行往萱州朱离山,日行千里尚需五天功夫。程溏与贺徜自是一路快马加鞭,但时候却不等人,随着江湖各派掌门偕弟子抵达朱离山,千言堂已然开堂迎客。
二人赶了大半天路,暮时在一间饭馆歇脚。离萱州愈近,武林中人亦愈多。正如那日百雀镇上的酒家,一路行来各种议论不绝于耳。饭馆中间坐了一个山羊胡子的说书先生,一条巧舌说得眉飞色舞,周遭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程溏和贺徜并不去凑热闹,兀自坐在大棚一角。贺徜作邋遢书生打扮,程溏身形瘦小穿一身粗衣,旁人只道二人乃一对落魄主仆,自不会在意。程溏面无表情吸着面条,背对众人。贺徜吃东西极快,几筷子便将一碗面尽捞到肚中,打了个饱嗝,靠着棚柱斜眼看那厢一派热闹。他从牙缝中挑出一根菜叶,闲凉道:“千言堂才开张数天,竟已一波三折,倒叫人意外得很。哦哦,你听,他们说罢裘敛衣罗齐寅,现下提到凌云山庄伍敌了。”
程溏捧起面碗喝汤,放下后才轻声道:“苍天有眼。”贺徜哼了一声,“狗屁,老天爷从不开眼!想不到纪雪庵这厮要紧关头人缘却不错,个个肯舍了羽毛为他出头,关老天什么事?”他口中所说,正是这几日千言堂中最引人议论的几桩事。七大门派列举纪雪庵三大罪状,本以为昔日大侠已百口莫辩,却终有人敢为其回护作证。
罗齐寅与纪雪庵本不过萍水相逢,却意外在青浮山和纪程二人同生共死,结下一段奇缘。青浮山上,纪雪庵向被魅功所操纵的正道人士拔剑相向确是事实,旁人不知隐情,罗齐寅却比谁都明了其中无奈。当时常兴门门主常季风同祝珣等人一齐赶至青浮山,罗齐寅便曾将珍榴会种种据实相告,如今七大门派重算旧账,显然根本未将他的话放在眼里,抑或一早便作颠倒是非黑白的打算。罗齐寅虽自诩人微言轻,但纪雪庵和程溏于他有救命之恩,仍坚持上了朱离山,在千言堂众人面前字字肺腑,句句扪心。
在他之后,自有裘敛衣与丰氏夫妇为罗齐寅佐证。虽然他们同纪雪庵乃多年老友,说出的话不那么可信,但苍木派和南香小筑的江湖地位却在罗星庄之上,便有不少交好的门派愿意相信他们的证言。一时间,千言堂上众说纷纭,谁也不肯信服了谁,那一两日乱成了一团。直至缄默许久的凌云山庄庄主伍敌请辞七大门派的审议长老,竟站到了纪雪庵一方。
凌云山庄乃武林名门,伍敌身为庄主在江湖同道眼中自然德高望重、言语分量极重。他行走江湖数十年,遍交天下朋友,直至近年独生爱子伍朝飞初出茅庐,才慢慢退居山庄过起半个隐士的日子。这些天,齐聚千言堂的江湖众人不少早年均与伍敌有过交情,虽听闻他担任审议长老,却始终不曾现身。那一日,伍敌缓步走到千言堂大殿之外的广庭中,众人才惊愕发觉,从前意气风发老当益壮的伍敌容颜精神似有隔了重重岁月的沧桑。
有人已听闻伍朝飞身死天颐山一事,有人却不知。但听伍敌慢慢道来,声音微哑,眼眶发红,嘴角的花白胡茬颤抖不止,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众人只道他开口要说纪雪庵或伍朝飞,却听伍敌说起四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四十年前,伍敌还是凌云山庄的少庄主,正值壮年的父亲受邀参加那一届武君大会,从此再未回来。伍敌年少,由族中叔伯扶持着为父亲立了一座衣冠冢。他提早戴起发冠,坐在七大门派家主掌门之中,背后站着两个叔叔,激烈争论着一些他还不大明白的话。无人理会他心中的悲痛惶恐,他也只记住众人一锤定音的结论——父亲和那些一去不回的武林同道是被武君和屏洲倪家所害,凌云山庄的独门功夫亦被他人所夺。
仇恨的种子在少年伍敌的心里生根发芽,他渐渐长大,收回叔伯手中的权势,娶妻生子,凌云山庄在他的掌事之下比之父辈愈发壮大。武林太平,叫他几乎忘记那段伤痛,直到爱子反逆倔强,冠以母姓独闯江湖,才让伍敌惊觉自己老了。他想这孩子半生顺遂,活得无忧无虑,他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经历了什么,自己的父亲又是如何含恨发奋。伍敌将往事说与伍朝飞,记忆重现,枝叶模糊,竟叫他微微恍惚。伍朝飞却并未如他所愿,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誓言要翻寻真相,真正为祖父报仇。
随后,他说起天颐山,叫他痛不欲生的那些日子。纪雪庵向众人言明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实情,七大门派为彻底毁去秘密而对纪雪庵出手,伍朝飞不听他劝阻毅然背弃凌云山庄去救纪雪庵,他与那个使得一手凌云剑法的青阁中人同归于尽,纪雪庵扬手在众人面前将碧血书复本震得粉碎……饭馆众人只听说书人语带哀戚,缓缓道:“伍庄主最后说,老夫少年丧父,暮年丧子,正因如此,比任何人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一时间无人说话。程溏吃完最后一筷面,吸了吸鼻子。却听说书人神情一振,换了语气,继续神秘兮兮道:“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千言堂上倒少有人再理会沈荃和纪雪庵,纷纷要求七大门派说清楚四十年前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事。伍庄主所言与先前裘掌门丰大侠等人的证词不谋而合,若纪雪庵果真负罪在身,于伍庄主岂非杀子之仇,他又如何会为纪雪庵说话?常兴门常门主和小峦山柳家主他们好不狼狈,一整天千言堂吵吵闹闹鸡犬不宁,直到入夜都没议出个结——”
却有人突然打断他:“嘿,你消息太迟啦。昨夜无息老人已到了朱离山千言堂,准备亲自带徒弟回去哩!”说话的是一个刚迈入饭馆的客人,兴致勃勃闯入众人讨论。说书人面色一僵,讪讪道:“我正要讲到那里。”随即似要为挽回面子,无不嘲讽道:“伍庄主也好,无息老人也罢,都不过是人证而已。四十年前的事了,除非碧血书当真现身众人面前,不然又怎能说明他们所言便是真话?”
贺徜扯着程溏的袖子,不耐催促道:“快点走了,旁观者无关紧要的胡言乱语罢了,有什么好听!”程溏却满面喜色道:“合霞山和朱离山那么近,先前无息老人不出面,我只道他为了避嫌不便插手此事,原来却不是。既然无息老人也来了,雪庵昭雪指日可待!”贺徜撇撇嘴道:“老一辈的武林泰斗才不似现下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唯一的徒弟出事,怎么可能缩在后头不说话?”他难得说别人好话,自己先不自在起来,斜睨一眼程溏,“他们都说纪雪庵有三条罪,罗齐寅解释了他为什么在青浮山杀人,伍敌又替他在天颐山杀人找了理由,只不过最后一条,他为何当众放走你和韦行舟,还对追兵又打又杀,却不知有谁能替他洗干净了?”
程溏沉默片刻,“我也知魅功的理由难叫人信服,但雪庵确实无罪,执意要救走韦行舟的人是我和桥生。纵然无人肯信,我也定要在千言堂结束之前赶到朱离山。雪庵他决不可能开口解释此事,能说出真相的人只有我。”贺徜冷笑一声,“白白送死。”程溏苦笑不语,贺徜却忽然一拍脑袋,“有了,干脆你对在场所有人都施以魅功,彻底洗一洗他们的脑袋,你说什么他们不都信了么!千言堂就算真有一千个人,凭你的本事也不难吧?”
他异想天开,叫程溏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我即便能对一千个人施展魅功,难道还能堵住天下众人悠悠之口么?”贺徜哼了一记,“借口!不过是你心中对魅功还多有排斥的缘故。”程溏喃喃道:“我曾经答应过……”他话音渐低,多年以来他和沈营之间的约定,原来却是骗局。
骗局并非从秘谷中沈营对程溏施展魅功开始,而是在更远更早之前,便已有了精心的编排。一同挨饿受罚时沈营抱住程溏,在他耳边轻声诉说沈荃的无情狠毒。魅功既成时,他拉着程溏的手,微笑道终究是你心思纯稚,我的心里有太多恨无法习成,转而又语重心长,但是魅功害人更害己,小溏你答应我,将来切莫施展此法去操控旁人。而全心全意的信赖,最后换来那人一遍遍的重复,你是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沈营瞒得太好,更何况程溏从未怀疑,他其实亦练成魅功。或许早在进入兰阁之间,他已知晓修得真正魅功之法,故意惹得师傅厌恶,看似无为,实则成器。程溏并不知沈营的魅功对抗他自己的意志孰胜孰负,但他却知道,他的心愿本就与沈营的指令重合,哪怕沈营不做这件多余之事,自己亦会全力去救他。而当真相渐渐剥脱,纪雪庵在程溏心中愈来愈重,即使魅功所带来的愧疚自责仍在,程溏终是选择了纪雪庵。
他至今感谢沈营,若没有他,程溏早就泯灭于兰阁。但他亦可坦荡说出自己并不亏欠沈营,反是沈营少他一个答案——他究竟将程溏当作什么?斯人已逝,无人可解,程溏也不愿再追究了。
二人抱臂等在饭馆外大棚下,待店小二将马牵来。贺徜见程溏若有所思,哼道:“魅功确叫人毫无防备,但一时抵御并非无计可施。祝珣难道就没有给纪雪庵配过药丸,可保他在短时工夫里不受魅功之惑?”
祝珣的确曾在纪雪庵踏上天颐山时给过他这样一粒丸药,纪雪庵独闯天颐宫时未曾用到,后来又是落水又是昏迷,药丸早就遗失,却叫贺徜随口猜中。程溏对此一无所知,只摇了摇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贺徜冷冷一笑,语气轻快嘲讽:“看来祝珣不过如此。”
这一句话他整日要说上好几遍,祝珣同他从未谋面,却成了他竞相攀比冷嘲热讽的对象。程溏觉着好笑,忽然想起祝珣在桑谷大祠堂被焚毁那一夜前后判若两人的情形,不由心中惘然,低声道:“或许祝珣也在朱离山上,待我们赶至,你便能如愿与他一较高下。”
209
程溏贺徜二人日夜赶路,终于在三天后抵达朱离山下。千言堂开门迎众,任何人都可以抒发己见,却不可能无休止地议论。明天便是最后一日,五位审议长老将得出一道终论,决定纪雪庵与沈荃的命程。
太阳初升,投宿在山脚镇上客栈里的武林中人结伴往千言堂行去。贺徜穿得一贯邋遢,腰间歪歪斜斜挂了一把不甚起眼的短剑,程溏照旧扮作他的仆从,混迹于众人,毫不引人注目走至半山。
千言堂院门敞开,大殿中已然坐了许多人。程溏与贺徜站在一根堂柱之后,细细辨看前头几张桌子旁坐的人。丰氏夫妇同裘敛衣罗齐寅坐在一道,皆是面色肃穆。祝珣坐着轮椅在旁桌,一身素衣神情冷淡,遥遥看去竟有几分纪雪庵的样子。贺徜眼前一亮,旋即却皱了眉,低声向程溏道:“果然徒有虚名,哪有神医将自己折腾成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模样?”
程溏此刻无心再与他打趣,目光焦灼望向堂后。片刻之后,只听得殿中一片骚动,便见数人缓步踱入殿堂。程溏只觉胸中一颗心砰砰乱跳,直震得他头晕眼花,看见纪雪庵一个模糊的轮廓,却看不见他的神色,一抬手,才发觉眼眶是热的。
恍神之间,堂上众人皆已坐下。程溏身后几人正在议论:“审议长老倒罢了,怎地沈荃和纪雪庵也坐着被审?”顿时有同伴答道:“你没瞧见他们连手镣脚铐都未戴?自是叫他们服了软筋散功的药,若不坐下,只怕站不多时便要瘫倒了。”贺徜闻言哼了一声,“不过是用了上百年老掉牙的丸子,要是事前偷偷含了胡桑果的种子在舌下便不会起效,到时候突然发难才叫那些老家伙好看!”
他这厢自说自话,多少叫程溏紧绷的心弦有所缓和。他方才一时未能看清纪雪庵,后头却似近乡情怯,再不敢抬头看第二眼。此刻微微扯了下嘴角,定神举目望去,才见纪雪庵稳稳坐在靠右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并不看向任何人。
因是最后一天,五位审议长老齐聚堂上。凌云山庄庄主伍敌虽已请辞,今日亦在其列。沈荃坐在另一头,面如金纸,不时抬拳掩住低咳,显然先前为祝珣笛音所致的内伤仍未痊愈。程溏的目光忽然落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面上,却见他神情蔼然,双目平和如水,虽从不曾谋面,却叫他一眼认出此翁正是隐居合霞山的纪雪庵之师无息老人。
程溏心中微定,暗道前有伍敌作证,后有无息老人压阵,想必便是千言堂也不敢再为难纪雪庵。堂上有一位审议长老站起身,按了按手示意殿中安静,才拱袖道:“今乃千言堂开殿最后一日,亦请诸位英雄侠士畅言议事。待到午时,吾等便要将这些天审议所得的终论告诸武林天下。”他方说罢,身旁另一位长老跟着立起,正色道:“千言堂并非江湖衙门,吾等只为审议无权行刑,无论今日得出何等终论,皆是为了公道二字。千言堂广纳千言,公道自在人心,众意难敌,自可替天行道。”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一片哗然。朱离山上一回打开山门还是四十年前,江湖中多的是后辈头一次见识千言堂,心中难免疑惑就算五位审议长老决定了纪沈二人的生死,难道还能在众人面前将他们杀了不成?恰同桌便有人不解发问,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侠客抚须叹息道:“人言可畏,何况千言,切莫小瞧。一旦千言堂对他们下了诛论,不必指定叫谁动手,从此江湖中无论何人皆可名正言顺杀了他们。就算武艺再高强,又如何能与整个武林为敌?便看四十年前屏洲倪家,纵有七大门派推波助澜,不也切实从此破落?”
堂下始终议论纷纷,却几乎没什么人再起身说话。今日已是最后一天,想要出言的人皆已说了,不肯站出的人恐怕再难开口。眼看殿外日头愈高,堂上审议长老亦在低声商量,程溏慢慢站直了身体。他方向前踏出半步,衣角却被人拉住。程溏回过头,只见贺徜素来不见正经的脸上没了懒洋洋的神色,摇了摇头低声道:“凭你之言,救不了他。”
程溏愣了一瞬,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他出自魔教兰阁本就身份尴尬,与纪雪庵的关系在大多世人眼中也只落得不堪二字,更遑论就算他说出实情,只怕也难以取信众人。贺徜松了口气,却听程溏继续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出面。不然就算雪庵安然无恙,却始终无法解释当时在天颐山上为何阻拦正道追杀韦行舟。白雪染瑕,从此便会有无穷尽的质疑与麻烦。”贺徜气急反笑,忽然伸手点住他哑穴并制住他行动。
他冷笑一声,“老子与你争什么?有的是办法叫你闭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若连伍敌和无息老人都保不住纪雪庵,又有谁会信你?”随即又恢复往常嘲讽语气道:“你难道不知你今日强出头,只会叫纪雪庵更添难堪。还是你此举并非为救纪雪庵,不过是做给他看叫他原谅你,自说自话罢了!”程溏浑身一震,闭上双目皱起眉头。他自无法反驳,贺徜话一出口却隐隐后悔说得太重,哼了一声道:“世上只余你一个血寒蛊雌虫宿主,想要老子救纪雪庵的性命,你的皮肉血骨全为我所用,哪里能由你死在庸人手中,凭白坏了老子神医的名头!”
二人短小争执,所幸离得甚远,未引得堂上众人注意,却叫周遭的人不由全扭头看来。贺徜目光一扫,五指抓了抓油浸浸的头皮,咳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令人莫不蹙眉后退。却觉当空一阵疾风刮过,一条黑色身影一闪,竟从殿外晃入,稳稳站在堂上。
一时殿中所有人皆往那人瞧去,定睛一看,识得他的不由惊呼出声:“桥生!”
却见来人一身黑衣,满面风霜,腰间佩着一双银刀,手中抓着一只布袋,正是本该远在湖城的桥生。程溏与贺徜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目中瞧见惊诧。沈营既死,桥生岂不悲痛欲绝,谁知竟紧随他们快马赶至朱离山。
堂上众人亦神色各异,一位长老咳了一声,起身道:“阁下现身好生威风,不知却是……”桥生目光冷冷扫过殿中道:“我身份诸多,一一解释于你们听太过麻烦。千言堂什么人皆可说话指点,我来此也不过只为三桩事。”他并不停顿,不待众人发问,便将手中布袋往地上一扔。只见布结松开,有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落了出来,划出一道污痕,才堪堪停在殿堂之中。
站在前头的均是倒抽一口冷气,站在后头的忍不住拼命挤去看。桥生的声音恰到好处响起:“你们不是在议论韦行舟的生死么?他的首级就在此,乃为我亲手所杀!”
他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恨意,仿佛他要杀韦行舟实在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但韦行舟的首级乍然出现,怎能不叫千言堂一时沸腾。千言万语,种种质疑诘问向桥生扑面而去,连堂上纪雪庵也不禁抬眼去瞧他。
桥生屹然而立,眼神掠过纪雪庵,开口道:“我要杀韦行舟,却不够本事将他从天颐宫劫走,只能强叫纪雪庵助我。”他骤然将话题转至纪雪庵身上,叫堂中不由静了一静,这才想起正是纪雪庵放走韦行舟,难道却是他与桥生二人勾结?桥生不管众人诸般想法,径自道:“你们皆知纪雪庵身边跟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我抓了他,以他性命为胁,逼得纪雪庵将韦行舟交给我。”
三言二语,竟替纪雪庵的行为作了解释。闻者自然不能服气,有人高喊道:“就算你与韦行舟不共戴天,当时天颐宫的正道朋友哪位不是同他仇深似海,迟早置他于死地,你又为何单独行事?莫不是为了避开众人,在韦行舟临终前逼问出碧血书的下落,好占为己有!”
这人的质问正是在场大多人心中最关切的一事,纷纷出言附和,咄咄逼人,仿佛桥生已然夺取了碧血书,今日若不交出绝不能善了。桥生冷笑一声,“我偏要抓走韦行舟,便是为了将其手刃于我养父墓前,如何能假借他人之手?”并非所有人都识得他身份,但知情人只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果然桥生回过头向堂上众人看去,目光最后停留在凌云山庄庄主伍敌面上,一字字道:“第二桩事,便是为了我父亲。”他轻轻吸了口气,“四十年前千言堂名不副实,号称广纳千言,不过是为七大门派所摆布的口舌把戏。当年的武君大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碧血书如何由来,纪雪庵在天颐山上已经说得够明白,伍庄主也已凛然承认。分明是七大门派贪生怕死背弃正道,却沽名钓誉自私利己,竟叫屏洲倪家与武君为他们背负骂名。冤有头债有主,魔教已灭,后继无人,七大门派与千言堂难道不该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话已至此,谁人还能不明白他的父亲正是昔日武君。但看他腰间那两柄双刀,上了年纪的人恍然认出便是名满天下的斩云断雨刀。在场七大门派的人一时皆难以启齿,良久伍敌重重一叹,“你想要我们如何?”桥生断然道:“父亲安息于世外桃源,自不用你们打扰,便在这朱离山千言堂畔,建一座武君祠,供奉父亲排位,终年香火不断。往后七大门派轮流派人看护修葺,但凡门中子弟行走江湖,头一处便要来朱离山武君祠,勿忘先辈之罪,永世警醒。此外,自要千言堂昭告武林,雪洗武君清名,七大门派各自发书罪己,向天下英雄陈述当年所行耻事。”
堂中静默一片,谁也无法出声反对。便是七大门派再不愿意,只怕今日之后世人亦皆知此事。天颐山与魔教一战两败俱伤,七大门派损伤惨重,自然做不到如当年一般掌控江湖风向。武林格局一朝打破,大约要数年后才能重新排布,此时自当闭门休养生息,如何敢与天下为敌?更何况即使他们强作自辩,但人言可畏,从前武君受过之苦,如今便要还报于己。伍敌恳切道:“你所言皆非过分要求,原是我们之错,自当还武君清白。”桥生轻蔑一笑,神情中有着无比笃定,“我若轻信你们,岂不重蹈父亲覆辙?你们不要想着阳奉阴违,须知你们趋之若鹜、为之丑态百出的那样东西,便在我手中!”
众人呆了一瞬,便有人惊声叫道:“碧血书!”桥生冷笑一声,算作默认。韦行舟生前最后时刻落在他手中,不少人早已料定桥生逼问出碧血书所在,竟当真如此。伍敌微微色变,“碧血书若流落江湖,不仅仅是对七大门派的报复,更将引得武林大乱。此乃正道之劫,相信若武君在世亦不愿所见,还请你千万三思。”桥生睨他一眼,颔首道:“碧血书是祸不是福,我自然知道。我可以交出碧血书,条件便是我所说的第三桩事,我要带走沈荃。从前种种已了,往后武林中人不可再追究捕风楼之过。”
程溏听到此刻,再忍不住复杂心绪。他眼见桥生清洗纪雪庵嫌疑,挽回武君名誉,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仿佛数天前那人之死不曾在他心上留下丝毫痕迹。他为捕风楼做事,真正于他有恩有情的是沈营而非沈荃,但桥生却可为他为捕风楼力挽狂澜做到如此。贺徜知他不会再出头,解开他穴道。程溏喃喃轻道:“捕风楼竟可不倒,谁知往后江湖又会生出多少波澜?”
若说先前纪雪庵三大罪状尚暧昧不明,沈荃勾结魔教之事却是证据凿凿,堂下众人看他无异于一个死人。他伤势颇重,先前一直面色惨白目不转睛看着桥生,此刻却垂下头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沈荃罪深至死,放过他如何能叫众人意平,殿堂中顿时闹哄哄一片。桥生淡声道:“沈荃一人的性命,与武论正道之劫,孰轻孰重,相信诸位自有评判。”
他有恃无恐,自叫人不得不退让。一位审议长老道:“你若想带走沈荃,今日便把碧血书留下,趁千言堂英雄在此,好叫诸位作个见证,将这不详魔物彻底毁去。”桥生却摇头,“又何须毁去?我带走沈荃,待七大门派发书告诸天下,我便将书中所载各派武功一一送还。”
七大门派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桥生这个主意,叫他们又惊疑又心动。当年参加武君大会的皆是各门派的高手,碧血书所记载的亦是独门绝技,前人有去无回,不少功夫已然失传,若能物归原主,自是再好不过。只怕——有人快人快语道:“你若私藏复本,叫我等如何信服?”桥生冷冷道:“除了信我,你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如果你们胆敢今日在此拿住我,捕风楼十七暗士不能于明天日落前见到我,你们猜一猜会有多少份拓本散布江湖?”
此话一出,便是盘算着这个念头的人亦不敢轻举妄动。桥生冰冷的眼神滑过众人面孔,惟有与无息老人对视时才柔和了几分。老者的眸中一片欣慰,并无一丝厌恶失望。桥生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似自言自语般道:“我所求之事并不多,无非是还父亲一个清白,护住无辜牵连之人,救出重要之人的亲人……正道之劫,呵,我岂能叫父亲在天之灵不安?碧血书害了父亲半生,我比谁都希望它消失,怎会任由它再兴风作浪?你们若能如我所愿,我以父亲之名起誓,决不再叫碧血书祸乱江湖。”
言尽于此,真情流露敌过任何花言巧语。桥生拿武君之名发誓,谁也不能再开口怀疑。方才那一番话,叫殿中所有人都注目于桥生。此刻程溏长长舒出一口气,目光转至堂上去寻纪雪庵。
他猛地站直身体,猝然向前一步。双目急急逡巡,不禁伸指去数——堂上每个人都在,惟独少了纪雪庵。
210
千言堂关起殿门,武林中人纷纷离开朱离山。程溏遍寻山间,问尽众人,竟无人知道纪雪庵的踪迹。推算起来,约摸是桥生舌战群雄之时,纪雪庵便已悄然下山。
诸位审议长老皆吃了一惊,纪雪庵当日明明服食了软筋抑功丸,谁知仍可行动自如。此药旨在暂时消散内力,只要一日不服,便可自行恢复。纪雪庵三大罪状皆已洗清,纵然确有杀伤正道弟子之实,众长老得出的终论却是算作私仇,不归千言堂所管。而七大门派忙不迭下山发书罪己,一时没人有心思去寻纪雪庵麻烦。
这些事虽叫程溏松了口气,却仍有沉重阴云压在他的心头——纪雪庵既自行离开,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他是不是不想再见他?他身上的血寒蛊未解,随时会发作,而天下何其大,他又要去哪里找他?
慌乱之际,木槿夫人摸了摸程溏的头,柔声安慰道:“虽不知雪庵去何处,最有可能难道不是回合霞山?无息老人今日便要启程回去,你不若与他一道。无论你同纪兄弟前缘如何,总要向无息老人道明。”程溏这才回过神,道谢之后寻至无息老人面前。他自觉难以开口,只唤了声前辈,踌躇不知再往下说。无息老人微笑,亦摸了程溏的脑袋,“孩子,同老夫一起回家罢。”
程溏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连忙抬手擦去,扬脸笑着应声。下山之前,他自要找到祝珣和贺徜,血寒蛊还有赖于二人解除。祝珣忙得没空见他,原来千言堂来了许多人,其中不少顺道向祝珣求医问药。他干脆在山中草庐开了一间简陋医馆,应接不暇。贺徜亦是摩拳擦掌,随口向程溏道:“老子既已应你,定要比那小子早除去血寒蛊!你且放心,不过耽搁几天,老子便会捉他去合霞山寻你们。”
无息老人身边只跟了一个随侍的童子,回程带上程溏,三人往朱离山后山行去,取近道回合霞山。山道蜿蜒难行,遇到急坡,只得弃马攀爬。无息老人自不在话下,连小童亦身轻如燕,一手拉住程溏,步下如踩着莲花祥云,一天一夜便回到合霞山东麓小院。
他终于来到纪雪庵长大的地方,但纪雪庵却并未回合霞山。
无息老人回屋休息,小童领程溏去了纪雪庵从前住的屋子。许是常有人打扫,屋中并无灰尘。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书案上堆了几本粗浅入门的内功心法,竹床上挂着素白纱帐,冰雪颜色恰如那人爱穿的白衣。
程溏环顾四周,缓缓坐在案前椅子上。抬头望去,小窗低掩,屋外一丛竹子青碧如洗。他伸手捂住脸,嘴角分明翘起,面颊却是湿的。一路上各种翘首期盼,近乡情怯,此时尽汇聚成一股辛酸,充荡在胸口喉间。
他想他何德何能,再卑微不过的一个小人物,竟能来到这里坐在此间。他自从逃离天颐山,行事皆怀着一个坚不可摧的目的,最初接近纪雪庵也是为此。数年时光,他为达目的吃尽苦头,当真称得上千般无奈,万般委屈。他心中的弦始终紧绷,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死,惟有如今才可回头看一看——
那人的冰雪容颜凛冽神色,不许他跟在身后,却不知他的不理会已是纵容。那人在破庙中为他换药疗伤,言语无情动作却很轻。那人令他去做三件难事,自己也没有发现眸中深藏的担忧与惊艳。那人瞧不起他以色侍人,拥抱他却那么用力,落在他唇角的吻那么缠绵。那人不喜他有太多秘密,骄傲得不肯发问,却愈来愈被他牵动情绪。那人与他经历同生共死,终于慢慢向他打开心扉。
仿佛一株冰下之花,暗流汹涌,却不知玄冰已裂开一道微小裂缝。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寒冰逢春尽数消融,那朵花应声绽放。花瓣尽情展开,花蕊吐露芬芳,愈是冰雪孕育的花,愈是难逢难开,愈是美丽绝伦。
他这才发现,在那么多日日夜夜,在那株花悄无声息开放之际,在那人渐渐爱上他的每个瞬间,他都幸福得可以马上死掉。
可是他做了什么?他摘走了那朵世上最美的花,却累他身中毒蛊,害他背负污名,最后还将他弄丢。如同绯红小匕被他落在天颐山上,后来每每摸向脚踝,手心空荡得连心也抽痛。雪庵,他的雪庵,他的雪庵在哪里?程溏猝然咬住手背,却止不住唇齿间一声血肉模糊的啜泣:“雪庵,你在哪里?”
程溏茫茫然在屋中坐了一天,草草用过晚膳,辗转无法入眠。他披着外衫走出小院,院后几片菜地之外便是断崖,为了示警在树上挂了一只灯笼。程溏慢慢走到崖边,坐在树下青石上。
夜色深沉,举目望去什么也瞧不见。万籁俱静,惟有夜风在谷中呼啸,叫人生出一种遗世独立的苍茫之感。虽已入春,山中夜晚仍寒意不减,程溏冻得浑身发僵,愣愣坐着,却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连风声都消失,天上星子沉沉欲坠,头顶的灯笼嗤的一声燃尽。
眼前似乎现出一丝红光。程溏只当自己错觉,拿冰凉的手揉了揉眼睛。便在一瞬之间,仿佛天上神仙摔碎了一枚金蛋,千万道金光同时迸裂出来。程溏呆呆看着云海如梦似幻,红日徐徐升起,天际一片蓝紫色的朝霞仿若仙境。他的耳边响起自己从前一句问话:“合霞山上的日出,也这么好看么?”
不过一场日出,却叫晨风亦变得温柔,轻轻拂在他的额头,好像那天印在眉心的吻。“等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合霞山亲眼瞧一瞧。”这是他听过最动听的誓言。
程溏撑着树干站起,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他口中低声道:“太阳升起来了,你有没有也在看?”背后却传来一把含笑老声:“老夫年纪大了起得早,怎么你也睡不着么?”他连忙回身,瞧见无息老人漫步走来。待到他走至跟前,程溏拍了拍僵硬的膝盖忽然跪下,颤声道:“我定会将雪庵带回,定会设法解开血寒蛊,求前辈成全!”
无息老人煦然一笑,“老夫听说你是一个极重诺言之人,老夫信你。”程溏闻言只愈加羞愧,“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雪庵,但我……我爱他甚于性命。”无息老人缓缓道:“他似冰雪,你如春风,冰雪逢春化作水,有什么不好?过刚易折,雪庵脾气实在不好,你又与他太不同,但你若不是你,世上又哪里有另一人叫他尝到情爱至柔至软的滋味?”
程溏听得愣住,竟不知无息老人将二人如此比喻。无息老人手上微微使气,虚扶一把将程溏托起,“雪庵父母兄弟皆缘浅,老夫还能再陪他多少光景?你愿意陪伴他左右,是老夫要谢你。小溏,我等你带雪庵回来。”
两天后,祝珣与贺徜赶至合霞山。程溏乍见二人,差些认不出贺徜。却见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刮了胡子挽起发髻,束上腰带修了指甲,竟是一个十分精神俊朗的青年。祝珣仍穿着素衣,但眼角眉稍被贺徜的聒噪烦得直跳,反而不见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阴霾。
童子领着他们进门,贺徜一见程溏便嚷道:“纪雪庵竟然不在,那你将老子骗来作甚!”程溏并不理他,只向祝珣招呼道:“祝谷主。”祝珣眉间神色略淡,“桑谷不复,莫再唤我谷主。”他大约心中对程溏有气,板着脸瞧他片刻,终是按捺不住道:“你心心念念为救沈营,怎么如今不陪在他身边?”
程溏闻言一愣,贺徜也怔了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才道:“这些天我与祝兄弟切磋医术,十分的、呃、忘我,一时忘了提血寒蛊之事。祝兄弟你还不知道吧,韦行舟所说的剜心之术实乃骗局,沈营吃了他的心脏,立时便死了。”
祝珣大吃一惊,“沈营……他死了?”桥生在千言堂上只字未提血寒蛊和沈营,祝珣却当然知晓其中内幕。他只见韦行舟首级,料及心脏定已被沈营生食除蛊,哪里想得到韦行舟玉石俱焚的歹毒之计?他反问了一声,目光不由去瞧程溏。却见程溏恍若未闻,呆似木鸡的脸上骤然涌起一片狂喜,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你不知道,他自然也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语罢拔腿跳起往屋外跑去,却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程溏捂住摔破的嘴角,高高弯起似痛似笑,回身向两人叫道:“你们等在合霞山,我这便将雪庵带来!”说完再不回头,发足向山下跑开。
贺徜莫明其妙道:“他疯了么?什么知道不知道,怎地语无伦次?”祝珣闭上双目,微微蹙眉,再睁开时终是一片云淡风轻,“他知道雪庵大哥在何处了。只有他,才能知道啊。”他轻轻舒出一口气,不知是为纪雪庵,为程溏,还是为了自己。
十天前,程溏和贺徜日行千里从湖城行往萱州朱离山,如今程溏孤身踏上返程。他不由挥起马鞭重重抽下,伏低身体抱住马脖子,轻声催促道:“好马儿,跑得快些,跑得再快些。”他从未这般急切地想要见到纪雪庵,离湖城越近一些,思念便越浓烈。他想他想得浑身发痛,几乎将他燃烧殆尽。只因如今他知道,他的雪庵也同样想见他。
他为何在千言堂关殿之前便不告而别,有什么事叫他如此急迫,一切答案尽在眼前。他见到桥生和韦行舟的脑袋,如祝珣一般猜测沈营已然脱险,那么程溏在哪里,他是不是以为他留在了湖城捕风楼别庄?
程溏无声地在风中咧开嘴,他们一个从湖城而来,一个往湖城而去,阴差阳错天南地北,他却读懂纪雪庵的心,恨不能插翅飞往他身畔。
雪庵,等我。
那天日落时分,天色昏暗,忽然下起一场雨。马蹄溅起春泥点点,惊飞林鸟无数,闯入城郊山野。暮色之中,山花重重,暗香氤氲,荒郊野岭路的尽头却出现一间破庙。仿佛命运的指引,程溏缓缓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踱至庙堂前。
天光只余几许,仍叫他看清沾满蛛网的佛像之前,有一个穿着白衣的人背对大门盘腿而坐。那人微微低头,仿佛最虔诚的信徒,险些叫程溏发笑。他抿起唇角,蹑手蹑脚走到那人背后,稍稍探出手,迟疑片刻竟又缩了回去。
雪庵,我来了。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我?
那人突然往后跌去,跌在程溏的怀中。怀里的身体那么冷,冻得程溏重重颤抖。他抖着手指去摸那人的脸,冰雪雕刻的容颜,皮肤泛着青紫,嘴唇毫无血色,双目静静闭合,眉睫染上白霜。
雪庵,你怎么了?
程溏蓦然发出一声尖叫,不过短促的一记,喉咙却似被人锯断般疼痛,口角淌出一道血痕。他连忙放下怀中的人,伸手去摸他的腕脉,摸不到、摸不到!程溏急急低头去听他的胸口,砰砰砰、砰砰砰,那只是他自己如鼓的心跳,那人的心跳,听不见、听不见!
一滴血从程溏下巴落到纪雪庵脸上,叫程溏精神为之一振。他毫不犹豫咬破手腕,一手掰开纪雪庵的嘴,将伤处凑上前,嘴里不知在安慰谁:“没事的,没事了,喝了我的血就好了。”
他一下咬得极深,鲜血汩汩喷涌而出,再从纪雪庵的口角流淌下来。程溏沾血的手指轻拍纪雪庵的脸颊,嘶声哀求道:“喝啊,喝啊。”那人明明毫无反应,却似抗拒着喝他的血。程溏惟恐他呛住,移开手腕,却仍不甘心,吮了一口血覆住纪雪庵的嘴唇,伸舌便要推送进去。
但冰冷的嘴唇,冰冷的舌头,他纵然喂他,却如何叫他下咽?程溏急得摇晃他的身体,纪雪庵的袖中却落出一样东西。他从地上拾起,拔丢刀鞘,便见到薄如蝉翼的刀刃上,泛着熟悉的粉色流光。
程溏忽然笑了起来,他拿绯红小匕的刀尖对准自己胸前比划几下,自言自语道:“到那一日,我一定亲手将这颗心挖出来交给你。”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纪雪庵当时只以为是缠绵时的情话,程溏却仿佛能预见到这一天的到来。
他继续道:“我自然没有贺徜的本事,也瞧不清自己胸膛里的情形。或许还没剜出心脏,便已痛死了。不过不要紧,我不是为了救你,是为了陪你。”他顿一顿,又道:“你不要怪我,你能明白我吧?从前我宁肯舍了性命也要救你,你很生气,我其实知道。因为如果你为我而死,我也会很生气,很伤心。”
他方才一声惨叫伤了声带,嗓音很可怖难听,此刻却仍滔滔不绝道:“我一生坎坷,父母弃我,魔教欺我,沈营骗我,我活着就像一个笑话,直到我遇见你。雪庵,雪庵,我只有你,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你如果死了,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声音断断续续,自以为在说话,其实只有气音。纪雪庵的脸上被蹭得全是血迹,程溏慢慢吻他的嘴唇,手中绯红小匕勾勒着心脏的轮廓浅浅刺入。他当然知道一刀毙命死得最痛快,但犹记得贺徜剜心时一层层深入,虽然疼得蜷缩在地上,虽然手抖得快握不住刀,仍要学他挖出心脏。
两滴灼热的眼泪坠在纪雪庵的眼皮上,程溏无声地喊:“是我欠你,是我欠你一颗心。你活着的时候,我未能全心全意地爱你。友情道义也好,魅功欺瞒也罢,终是我欠你。”
这颗心挖出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碎了,不然为什么那么痛?
绯红小匕终从程溏手中滑落,他摸索着到地上去捡,却摸到一只手。他一时贪恋,仿佛重温旧日时光,却忽然觉得那人手指微微用力,似要握住他。程溏猛地抬头,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光,斜斜映入庙堂内。纪雪庵满脸是血,几乎看不见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的眼神曾冷得凝水成冰,为何此刻却盈满泪光?
雪庵。
雪庵。
程溏闭上双眼,眩晕间仿佛看见自己伏在地上,有人穿着白衣缓步而来,居高临下瞧着他。他看不清那人背光的模样,心中却惊疑莫非天神降世,凡间怎会有这般冰雪雕成的人物?他不知自己流露出什么神情,竟叫那人忽然笑起来。
他一笑,好似世间所有的花一齐盛开。
兔子你最萌了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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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追连载来着,后来断更了好久。。。作者这次结尾也挺匆忙的,感觉是拖了太久,写累了吧
不过她的狗血又老套又好看

还是推一把

结局不是BE。在我看来攻受能重逢,都没死,就算是HE了。
——二弟,朕贵为天子,却心甘情愿雌伏在你身下那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明白朕的心么?!
——陛下,你松了……

我祝你手握万里江山,坐享无边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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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这篇快加精啊!!
——二弟,朕贵为天子,却心甘情愿雌伏在你身下那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明白朕的心么?!
——陛下,你松了……

我祝你手握万里江山,坐享无边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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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番外么
难得一篇功底不错的古风武侠啊
回到10年前的感觉TAT

现在都是什么烂文大行其道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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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番外 前幾天看還沒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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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松朴镇地处萱州境内,距朱离合霞二山约摸百里之遥,镇南有一条宽敞河道蜿蜒而过。萱州多山,松朴镇乃少数几座地势平坦的城镇,故南北车马、东西商船长年往来,十分繁华热闹。
两年前,镇西平安坊石榴巷口开了一间名唤寻常堂的医馆。名字取得颇古怪,坐堂大夫更是个身有残疾的年轻人,叫镇中百姓如何敢轻易前去求医。但那位祝姓大夫长得实在好,逢人不语三分笑,令人望之便心生亲近。
寻常堂开了数月生意冷清,偏偏此时镇中另一间医馆白鹤堂的许大夫回乡探亲,病急的街坊不由求上门来。祝大夫凝目望舌,垂眼切脉,细细问过症候,笑劝病翁宽心,而后提笔写就方子,由徒弟抓了药,便请病患一家回去安养。他温言笑语,看诊不过盏茶功夫,叫人由在梦中,但煎药喝下,头三帖便使病患心平气顺,待六帖饮完已能下床,活络与常人无异。
久而久之,祝大夫年纪轻轻却妙手回春的名声远播,萱州境内不少人家慕名前来。白鹤堂许大夫年已花甲,与祝大夫饮了两次茶后竟颤巍巍要拜他为师。祝大夫自不敢当,却不恃才傲物,在寻常堂后院拨出一个院子,每逢十日开堂讲学。历来医师郎中一行讲究的是独门秘方,祝大夫此举顿成新风,旁人观望一阵见他果真倾囊传授,一时趋之若鹜。而每月逢十,平安坊石榴巷口熙熙攘攘,自成一景。

那天正是九月二十,秋高气爽,天清云淡,祝珣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的轮椅上,看两个童子蹦蹦跳跳翻书晒药,口中你一言我一句背着医书药典。这两个孩子正是当年侥幸从桑谷逃出的二僮,服侍惯了祝珣,待寻常堂落户松朴镇,便成了医馆的学徒。高个穿蓝衣的拜祝珣为师,心地纯善记性极佳,圆脸穿黄衣的却硬被寻常堂另一个主人抢作徒弟,胆大心细初生牛犊不怕虎。
刚想到那个人,背后便传来他素来散漫拖沓的脚步声。祝珣正欲回身,后腰一阵酸痛,不由心中微气,不动声色,只听贺徜带着讨好的声音笑嘻嘻在脑后响起:“我去买了两只鸡,中午炖汤给你喝,顺便到前头捞些补气的药扔在汤里,啧啧,保你喝完生龙活虎!”祝珣听得哭笑不得,却不理他,唬得贺徜倏然转到他跟前,蹲下`身体打量他的脸色,怪叫道:“不就是在惯用的膏药里加了点料,至于气到现在?昨晚是谁又哭又叫缠着老子唔——!”
这个人!两个徒弟就在不远处,祝珣连忙伸手却捂他的嘴,贺徜得意哈哈一笑,顺势在他手心大大亲了一记。祝珣只觉掌心温热,指尖轻拂过贺徜长长的眼睫,不由心软成一片。他只要与自己说话,或蹲或坐,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做到这般。祝珣微叹口气,“你明知道今天……”
贺徜撇撇嘴,“我只知今天你难得不开那劳什子讲学,谁晓得偏有不速之客要来。”祝珣道:“自半月前捕风楼传讯来,我早就告知大家取消今日讲学。”贺徜面上愈加不喜,一屁股坐在藤架下花坛边,“当日谁都道捕风楼要倒,叫桥生做了楼主,竟又混得风生水起。”祝珣浅笑道:“千言堂后,七大门派发书罪己,桥生信守誓言,果真归还碧血书上的绝学,成就他一代侠名。他取代沈荃做捕风楼楼主,实乃武林之幸。”贺徜嗡声嗡气道:“捕风楼勾结魔教,害你家破人亡,老子都替你气不过,你倒大方!”
他虽身负绝顶医术,但从前行踪诡异正邪莫辨,江湖上鲜有人识得他。当年沈荃笼络他为看顾沈营,他全凭对血寒蛊的兴趣,于捕风楼却并无好感。偏偏他此人最是护短,那时与程溏同行,都要出手教训那些大放厥词叫程溏不快的杂碎,自从与祝珣一道,更将他的仇人都恨得咬牙切齿。祝珣眸中微微恍惚,须臾却笑了一笑,伸手握住他,“胡说什么,我的家就在这儿。”
贺徜情不自禁笑得露出了牙齿,太阳透过藤叶缝隙在他脸庞落下斑驳光影,叫祝珣一时看得愣住。贺徜慢慢抬起身,手上稍用力拉得祝珣前倾,小心翼翼,一点一点靠近,最后吻在他温暖如玉的额头,如获至宝。他过去邋遢懒惰放`浪形骸,如今每天洗刷得整齐漂亮,只盼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分。他素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哪里想得到竟有一日心甘情愿窝在一座小镇,守在那人身边便如有拥获全世界的满足。他做人行事只顾心意,胸中从无是非对错,那人言传身教,却叫他渐渐明白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该,惟恐在那人眸中看到一丝失望。
祝珣闭上双目,缓缓抬脸,直至鼻息交融,四唇相贴。微风吹来孩童的欢笑,他却早已忘记周遭。他曾经以为桑谷被毁,他的天地就此崩塌。但千言堂后纪雪庵不知所踪,突然却冒出一个莫明其妙的家伙,扬言要与自己比试医术。医术是为救死扶伤,如何用来比试?那人竟在七个无辜百姓身上下了七种异毒,领至他面前叫他速速接受比试。
他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心知碰到了一个疯子。自桑谷覆灭,一夜之间他心中生出许多黑暗恶毒的念头,但当遇上真正的疯子,才叫他发现无论多么自暴自弃,他对痛苦的病患仍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为解毒需一味草药,独自入林采药,却从山坡滚下。疯子暗中尾随他,竟飞身扑来相救。一时间情势逆转,那人受了重伤,他一面替他包扎,一面出言警告,若再滥伤无辜,便将他扔在山中自生自灭。那人反问道你若不医好我,谁带你出去?荒山孤林,天穹苍茫,叫他心生孤鸟难飞的悲凉之感,竟说不出话。那人却猛地抱住他,高声道我带你出去,出去后我就听你的话。
那人与纪雪庵那么不同,简直云泥之别,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但若那时他的心是死的,那人却活得那么恣意盎然,叫他的情思亦一丝丝复苏。他果然听自己的话,不再做过分可怕的事,哪怕满脸不快,也乖乖去替受伤的村民接骨。漆黑的雨夜,两人湿透了衣衫,那人紧紧拥着他,火热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叫他再无法逃开那人滚烫的嘴唇。意识在极度的快感中模糊摇荡,他恍恍惚惚地想,纪雪庵是冰,那人却是火,他从前温温吞吞无法融化纪雪庵,如今孤寒彻骨又如何拒绝贺徜。

待续

用过午膳,小憩片刻,祝珣亲手煮一壶茶。贺徜手里抛完着烧火的蒲扇,口中酸溜溜道:“人还没来,你便眼巴巴地烧水煮茶……”祝珣不由抬头一笑,“我烧的是水可不是醋,你又浑说什么,药性相冲,他们都喝不了茶。”
贺徜难得正经道:“遭再大的罪也总算有个头,今日把过脉若无恙,便是我们大功告成啦。”祝珣轻声反问:“遭罪么?”贺徜重重点头,“整整两年静养在山中,每天灌药之外只能吃些白菜萝卜,沾不得荤腥。更要命的是每碗药都以小情人的血作药引,吃不到人偏要喝血,呸,老子觉得真是生不如死!”祝珣微微出神,“生不如死?你尚且如此,他的脾气只比你更坏,却生生忍到如今。我猜,他这辈子大约都不敢再轻易提一个死字。他如果死了,丧的却是两条命。”
生死相随,念在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四个字,但当真正见识,才知是如何鲜血淋漓的一幕。二人不约而同想到当日,捕风楼传信于合霞山,叫他们日夜兼程赶至湖城捕风楼别庄,见到命悬一线的纪雪庵和程溏。
祝珣头一回到湖城,贺徜却一眼认出,此处正是整座别庄最为阴寒之地,当初他将韦行舟剖胸取心的那间竹庵。西首南窗下那张从前沈营躺过的玉榻,此刻却躺着纪雪庵。祝珣双手撑住轮椅,身后小童机灵地奔上前去,摸过纪雪庵脖子鼻下,回头白着脸叫道:“公子,这人已经没气了!”
祝珣只觉双臂一软,复又跌坐入轮椅,贺徜却三两步迈到榻边,一手拂开小童,一手去掰纪雪庵的下颌。果不其然,大约是桥生的吩咐,他的口中亦含了数块寒玉。他微松口气,又去探纪雪庵的手腕,腕上已然无脉。贺徜缓缓渡入真气,凝神细切,随后从怀中摸出一根金针,刺入纪雪庵指尖,继续催动内力,良久才见伤口处慢慢汇出一粒血珠。
他并未察觉祝珣的目光从纪雪庵身上停落在他的面庞,只觉这人前所未有的肃然叫祝珣亦心神渐定。他看贺徜取针刺指,精神为之一振,唤小童将轮椅推至榻尾书案旁,提笔便写。贺徜见纪雪庵指尖终于冒出血来,收回渡气的手抹去额头的汗,喜道:“他没死,不过是先前血寒蛊发作太厉害,令身体趋吉避凶陷入假死,才好叫蛊虫平息。死人的身体哪有他那么冰?更不会手上流血——”
他语罢回头,只见祝珣已不在身后,却从一旁递过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这是往常他发作时,我惯用来压制蛊虫的方子。”贺徜伸手接过匆匆看完,忍不住连道三个好字,他平素说话向来阴阳怪气,此时却毫不吝惜夸道:“不愧是桑谷手笔,紫曲草和三味荚都是长在天颐山寒峰之上的草药,菱叶蝶亦是西域夏季特有的蛾子,相近相克,想必天性便能抑住血寒蛊,只是不知……”祝珣会意接口道:“紫曲草和三味荚,还有菱叶蝶粉我都带在身边。”暗中却吃惊于贺徜博闻广识,明明他从未涉足西域。
贺徜抬头笑道:“我先以金针入气重塑他经脉,将他从假死中逼醒,而后煎药灌汤,便能暂时脱险。”却一眼撞在祝珣视线中,瞧见他面上还来不及收起的欣赏,竟千年难遇地脸颊发热,哼了一声道:“你本事还算不赖,就许你给老子打下手罢。”祝珣摇头一笑,方要说话,衣角却被什么扯了一记。
他回过头,才看见墙角一张矮塌上躺了一人,却是程溏。程溏半身赤`裸,胸前裹了厚厚的纱巾,面如白纸,吃力道:“救他。”祝珣一惊,反握住他的手腕,却触到止血的布巾,不由道:“你又放了多少血?便是为了救雪庵大哥,你不要自己的命了么?”贺徜走到程溏身边,晃着脑袋嘲讽道:“老子听说啦,不过是看过一回老子剖心,不自量力也想学么?伤口未及骨,离心脏还远着,却弄破好几条血脉,差点失血而亡,真是蠢极!”程溏虽被责骂,却浅浅一笑,“若能救他,要多少血拿去便是。”
竟被他一语成谶。
纪雪庵九死一生险象环生,程溏失血过多高热不退,待到二人渐渐安稳,祝珣和贺徜真正开始着手除蛊,已是月余之后。程溏体内的血虽对压制血寒蛊雄虫有益,效用却愈来愈低,叫祝珣不敢贸然用在纪雪庵身上。贺徜盯着他的药方,彻夜翻读医书,竟写就另一张方子,却是给程溏喝的。原来他打定主意要以程溏的血入药,既是如此,只要让血真正成药,岂不事半功倍。他满心只为解除血寒蛊兴奋,祝珣却不得不替纪雪庵和程溏二人打算,细细改了方子,叫程溏的血只作药引,每日放血三滴便可。
桥生救下纪雪庵与程溏性命,却始终不曾露面。待四人回到合霞山,令纪雪庵居于寒室,衣仅蔽体,每日只食清粥小菜,少动少语,最好连情绪都莫要起伏,如此静养。程溏身为药引,自然也住在无息老人的小院中。后来祝珣和贺徜下山,定居萱州,便也是为了若有意外,能尽快赶至合霞山。
祝珣忆及往事,不由叹了口气,“半月前合霞山传来消息,雪庵大哥身上的血寒蛊似已除尽,原该我们上山一趟,却劳烦他们走一回。”贺徜不以为然,“既是他们有所求,本就当亲自上门。”祝珣笑了一笑,“已有两年不见,不知他们可还好?”贺徜微微警惕,“你总想着他作甚!”祝珣失笑道:“我是在想雪庵大哥和程公子之间……听闻我们走后不久雪庵大哥便闭门入关,他们二人莫非也两年未曾谋面?”贺徜不及他心思细腻,答非所问连连点头道:“是了,他原本不该再擅动真气,但据说无息老人传授他一套平心静气的内法,与血寒蛊倒不冲突,不知纪雪庵这两年功夫可有精进?”
说话间,院外有人叩响门环,嬉耍的童子应声跑去开门。祝珣与贺徜对视一眼,客人终是来了。
待续

贺徜推着祝珣至屋外廊下,便见童子领着二人步入院内。当先那人一身白衣,冰姿雪貌,后头一人身形瘦小,眉清目秀,正是纪雪庵与程溏。两年光景不曾在他们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纪雪庵立定在廊外,抱剑淡声道:“别来无恙。”程溏踏前一步站在他身旁,微笑道:“祝公子,贺神医,又来打搅你们啦。”
祝珣乍见故人,心中激动,一时忘了言语寒暄,只请二人进堂屋坐下。贺徜本就疏于礼数,毫不计较纪雪庵人情冷淡,反对程溏朝他们两人的称呼极为满意。待到四人入屋,贺徜抬眼瞧见纪雪庵坐在祝珣下首,胸中警铃大作,咳了一声道:“纪雪庵便随老子去内室,本神医替你用针诊脉。”
纪雪庵当初假死,体内血气淤滞,乃贺徜以金针刺入经脉要穴,重新打通而成。此番为探查其体内血寒蛊雄虫是否尽灭,少不得提气运功,将寒气从每个毛孔逼出。祝珣腿脚不便,本就行针勉强,贺徜更不会再叫他瞧见纪雪庵赤身裸`体的模样。纪雪庵不置可否,道一声有劳,便随贺徜一同步入内室。
堂屋中只剩下祝珣和程溏。童子奉上茶水,程溏笑向祝珣道:“看来贺神医对你很好。”祝珣微微赧然,“他惯有些小心眼,叫你们见笑了。”却又垂下双目,轻声道:“若不是他,恐怕如今我尚不知何去何从,仍沉浸在桑谷覆灭那夜的噩梦中醒不过来。”抬眼见程溏笑看着他,不由问道:“你们呢?这两年在合霞山,你同雪庵大哥过得如何?”
程溏淡淡一笑,捧起茶碗喝了口水,才道:“合霞山东麓崖顶有一间草庐,原是无息老前辈从前闭关练功之处,屋后不远便是悬瀑,倒也称得上寒室。雪庵居于崖顶,我在小院陪伴前辈,每日送饭送药去草庐,搁在屋外石阶上。”祝珣听得愣住,虽这些事是他和贺徜吩咐纪雪庵做的,但当真听到这等苦僧般的日子,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那你们——”程溏接口道:“少动少语,除了前辈在头一个月上崖授予雪庵一套心法,他这两年不曾踏出草庐,亦不曾对任何人说话。”
祝珣沉默不语,日日相见,相思之人却作不见,他不知程溏是如何度过每一天。却听程溏继续道:“雪庵住的那间草庐东面开了半堵墙的窗户,上头挂着避光的竹帘,从屋外便能拉起。有一日,天未亮我便上崖,将篮子放在石阶上,却不舍离开。正当徘徊在屋外,却听见有人从屋里抽开窗栓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只见那排窗户正对着东方,而太阳就要升起来。”他顿了顿,“他曾说过,要和我一同看合霞山的日出,原来他也没有忘记。”说着又笑起来,“从此往后,我必赶在太阳升起前上崖,他从里打开窗栓,我在外拉起竹帘……两年时光,但凡晴天,每一次日出都不曾错过。”
高山崖顶,云海日出,窗里窗外两个人,抬头望向同一片天。祝珣听得神往,程溏复又道:“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想,能够这样守在他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哪怕要我一生都待在合霞山上,又有什么不好?但他十余岁起便行走江湖,来往无拘,自由任己,岂会甘心一辈子囚居于一间陋室?他的蛊毒既清,亦是消除我心头最大的忧患,但或许往后他便不再需要我了。”
祝珣不由动气,“你以为他留你在身边两年只为取你的血来除蛊?你未免太看轻自己,也太看轻他了!你难道不比任何人都明白,叫他对谁动心是世上最难却也最快活的事?事到如今,你却仍在怀疑他对你的感情,你怎么能……”程溏摇了摇头,“我并非怀疑,只是动情的代价未免太大,他有没有对我失望?会不会后悔?不过——”他忽然抬头一笑,“就算他不再要我,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却决不会轻言放手。他固然决绝倔强,但我亦受惯百般无奈,万般委屈,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当初为了救沈营我拼命跟随于他,如今再心无旁骛,任他冷硬如石,我亦要水滴石穿。”
午后斜阳照在他眉间,目中神采流转,笑意盈盈,却有着说不出的坚毅。祝珣看着程溏,心中忽而欢喜忽而难过,原来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并肩立在纪雪庵身旁。
却骤然听到一声巨响从堂后传来。祝珣和程溏对看一眼,程溏推着轮椅绕至后院,二人目瞪口呆看着纪雪庵和贺徜在屋顶上飞身过招,而屋顶上则破了个大洞。眼花缭乱间,两人又一齐落到院中,连璋未出鞘,却被纪雪庵横在身前,抵在贺徜的脖颈处。
纪雪庵口道承让,便收势走向程溏。贺徜在他背后气得哇哇大叫:“气死老子、气死老子了!你便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可恶、可恶!无息老人明明叫你平心静气,怎地你内力愈发见长?”纪雪庵冷哼一声,“冰底潜流,厚积薄发,同为习武之人,你连这道理也不懂么?”贺徜犹自嚷嚷不止,触上祝珣暗笑的眼神,咕哝一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三人走来。
二人既已比武,想必纪雪庵已痊愈。祝珣微笑道:“雪庵大哥,恭喜。”纪雪庵点一点头,待贺徜走到祝珣身后,向二人深深行了一礼,“二位恩义,我受之良多,不敢轻言谢。山高水长,往后有用得到纪雪庵之处,纪某万死不辞。”祝珣知他极重诺言,自不多说什么,只叫他快快起身。贺徜则有些受宠若惊,嘴里喊着罢了罢了,面上颇不自在。纪雪庵直起身,朝二人深看一眼,郑重道:“告辞。”语毕竟一手拉住程溏,二人倏然离地,跃过寻常堂的院墙,不见踪迹。祝珣和贺徜面面相觑,忽然一齐笑了起来。
纪雪庵拉着程溏踏过片片屋瓦,奔至石榴巷深处,又跑出平安坊。青天白日,谁家孩童坐在屋外剥栗子吃,抬头望见两道身影,惊叫天上有白色大鸟,霎那间又不见,揉了揉眼只道看错。两人跑至松朴镇南河港,沿着江堤溯流而上,直待闯入芦苇深处才停住。环顾四周,不见前路,难觅来踪,仰面只见长河落日,俯首惟有江水滔滔。
程溏抬脸看着纪雪庵,自他出关二人尚未好好谈过,他要与自己说什么?却听纪雪庵开口便道:“那天在湖城郊外的庙里,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或许连心跳呼吸都没了,但我听得见你说的每一句话。”
从他嘶声力竭的惨叫,到最后破碎不堪的气音,纪雪庵都听在耳中。程溏愣了一愣,脸色有些发白,勉力笑道:“是么?”纪雪庵沉声道:“我又惊又怒又痛,恨不能跳起来将你打醒。小溏,你不欠我,你从不欠我什么。”他眼底的气恼痛心如乌云蔽日,那么浓烈,叫程溏的心揪成一片,再也不管不顾,伸手抱住纪雪庵,迭声唤道:“雪庵雪庵雪庵……真好,你没事了,雪庵,太好了!”
程溏这才发觉先前对祝珣说了大话,本以为自己只要能静静守在他身边就已满足,但原来根本不够。他想看到他笑,看到他恼,想亲他,抱他,想再见连璋出鞘气贯长虹,想与他携手江湖同游天下。他感觉到纪雪庵回抱住他的腰,手臂更收紧几分,脸庞简直欲嵌入纪雪庵胸膛。他轻轻的回应便叫程溏心底热流满溢遍地,情难自禁,将胸中最深的愿望和恐惧一齐哭喊出声:“别离开我!别不要我!永远都不要!”
纪雪庵一把将他抱起,紧紧搂在怀中,哑声道:“傻子,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你,怎么会轻易把你放走?你当初好大胆子要跟在我身边,从今往后再也跑不了。我认定的人,认准的东西,那就永远是我的。”他的话霸道不减当年,叫程溏忍不住笑了起来。
却见他眉眼弯弯,面颊上却还挂着泪珠,愈发显得可怜兮兮,任谁见了都道他乖巧无害。而纪雪庵沦陷在他的微笑中,甘之如饴,一生回味。

(完)

这次连番外也完结啦,正文烂掉的尾巴也算补上了吧(心虚)
谢谢追文的姑娘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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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魔王 录入币 +1 么么哒 2013-11-1 09:21
——二弟,朕贵为天子,却心甘情愿雌伏在你身下那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明白朕的心么?!
——陛下,你松了……

我祝你手握万里江山,坐享无边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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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很完美
就是沈营蛮惨的,露了个脸就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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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梗啊~狗血啊~金手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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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种结尾就是吓死人的赶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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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有种看金庸武侠的感觉。
沈氏兄弟都太会钻营了,不喜欢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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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营算炮灰攻么,其实还是有情谊的,只是缠夹了利用后情谊就越发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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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还不错,尤其觉得肉挺香艳,后面开始玄幻了~到最后简直就看不懂了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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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难看了 看了差不多三分之二 越来越看不下去 这俩人真特么墨迹 情节太假了 文笔也太做作了
三观早已随风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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