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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怪] 阿江 附番外 BY WingYing (点击:3680次)

阿江 附番外 BY Wing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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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江》
作者:WingYing
内容简介  鬼攻人受
阿江 第一章
石头就姓石,名头。
他在安陵的衙门当差,从七岁那年给捕头爷擦刀子、十八岁通过考校,直到现在的石捕快,转眼就过了十三个年头。
他虽然刚及弱冠,却是除了老班头之外,在衙门干活干得最久的人。
安陵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十三年里却换了九任县老爷。县官大人们不知怎的,来到此处总是做的不久,有的是任调了,可多得不是啥好事,在任上病死的、因犯事下罪的、出游失踪的,最后到了连喝口水都能噎死的地步……总之,非死即残。
日子久了,安陵县衙门的乌纱帽,就成了大昭国最最邪门的存在,皇帝若看哪个底下臣子不顺眼,得,调这老货去安陵!帽子顶戴上好了,就等天老爷收拾!
这个杀招用了十年,两年多前新上任的县太爷是个命好的,刚巧一个不知哪路来的和尚游历经此,因吃了县太爷一顿斋饭,就给老爷指了条明路,指着府衙东门道,此朝东北面乃阴门所在之处,朝东性往十里为阴湿之地,是为邪煞之所。
衙门往东行十里便是浦江,恰恰那处往年来都不甚太平,管他是打渔渡河还是洗衣游水,多的是有人遭河水淹的,故此早年便有传闻,浦江深水里住了一只吃'人的精怪。
石捕快还记得──两年前那晚,夜风潇潇,万籁俱寂,正是杀人放火好时候。彼时他刚当上公差两日,万万没想到上头就只给他一个艰难的活儿,命他同老秃驴一起,夜半子时去浦江岸处化魔是也。
那时正值七月孟兰时节,甫一入夜便阴风阵阵,连打更的都要歇一夜,免得扰了阴鬼兴头遭惦记上哩!
石捕快跟在秃驴后头,他腰上配着一柄大马刀,穿戴襆头深缁褂,浓眉星目身足七尺,正是个年青俊俏好儿郎。
稍早前和尚择人同去的时候,灰目定在石捕头身上,只把石师哥瞅得冷汗淋漓,无胆出气。不想老秃驴慈悲一笑,指道,此子福缘最厚,老衲便带上他了!
一锤定下,哪怕石捕快再不愿,也得两肩带着组织寄予的厚望,跟着老秃驴抓鬼驱魔去也。
七月鬼抬头,浦江江水涛涛,风声呜呜作怪。
老秃驴掐指算算,喃喃自语一阵,便说,石大人且闭眼朝东再进十步,每走一步,就念‘魂兮归去,莫要再留’。
石捕快摸了摸刀柄,心里实了,笑笑应说,好嘞。
老和尚又切切嘱咐,记住记住,莫要睁眼。
石捕快答,一定一定。
接着,石捕快朝东闭目,挺直脊背。老和尚坐于其后,面向黑水,双手合十,夹着一串佛珠,嘴中念念有词。
第一步,喊,魂兮归去,莫要再留!
第二步,再喊,魂兮归去,莫要再留!
第三步……
石捕快声若洪锺,回音振振,他耳目不看不闻,却不知发生何事。后头和尚往生咒越念越急,江水蓦然波涛汹涌,顶上黑云雷鸣阵阵。
石捕快只觉脚下四方震动,他脚踩实地,眼看就要迈出最后一步。
老秃驴霍然惊恐大喝:翼王饶命!
接着一声凄厉惨叫,石捕快惊觉不妙,情急之下便睁开两眼。只见眼前白光乍现,忽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他不及看清,便有神来之手将他拖至江水之中!
石捕快死命狂挣,那邪物却将他四肢紧紧纠缠,怒水之中,青年两肢渐虚──
他头一个想,那老秃驴害我!
第二个想……他看暗水中一张模糊之颜,骇觉,原来是个女鬼!
不仅是个女鬼,还是只豔鬼。
最后的最后,石捕快想,有此豔鬼托身,这辈子也算值了。
石捕快这辈子若是这样完了,那确确来说,也是种福气。奈何老天怜他一把,衙门当差的石头翌日一早叫人发现冲到江岸上。
石捕头醒来便问,女鬼抓了没?
老班头给他一记爆栗,女鬼没有,和尚肉要不要!
石捕快大惊,后才知自己大难不死,老秃驴却没 ...
................

金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我;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能解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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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一)
雷雨阵阵,冷风潇潇。
波涛的江水阻拦了想要过江的一帮人,人约摸有几十个,鞋履均沾着泥泞,身上的蓑衣已经湿透,这雨下了两日,他们也不眠不休地赶了两天两夜。此时此刻,他们眼中有疲惫、有无奈,更多的是茫然,当中只有一双眼——无波无澜,暗沉如墨。
他坐在马上,望着这翻腾的江水,面色却静得犹如死水一潭。雨水浸过兜帽沿着那如雕如刻的五官蜿蜒而下,浸湿了衣襟,顺着他的手里握着的那柄剑、最后到鞘尖坠下。剑穗随着风微微飘动,上头沾着些暗色的污渍,那是洗不褪的血渍。
“林飞何在?”马上的人出声的时候,周围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也跟着打住。一时之间,只有风雨和浪涛之声。
一个下属似的人从后方的马上下来走过来,向他拱手道:“将军。”
“此处附近可有农舍?”
林飞答:“浦江向西有一个叫安陵的村镇……”在瞥见那幽暗的眼眸时,不知何故,他将目光匆匆避开。
“如此甚好。”那人似未察觉,只管掉转马头,命道:“向西行——”
一伙人在雨中前行,留下的鞋印很快又被雨水冲刷了去。
距离怒啸的江河不到十里,有一间小庙。
小庙无名,也没有住持,只有一个和尚负责打理这四个小院。没人知道小庙建了多长时间,也没人知道那个和尚从何处来。可是,他们仿佛又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好像一直在那个地方,不晓得是不是在等谁。
淡淡的火光忽明忽暗,油已经快要用尽,坐在案前抄经的和尚也不去填上新油。
帝王无道,听信谗言,苛捐杂税压得人喘不过气,如今吃都吃不饱了,谁还有余钱去庙里添功德。
这屋子经久失修,四面漏风。不知何处吹来邪风,竟将门闩都吹得松动了。寒风带雨灌了进来,火光一下子灭了,抄好的经书尽数被卷了起来。和尚有些手忙脚乱地将散乱的经书拾起,还未来得及直起腰,一道寒光便从眼前横过。
轰隆——
一道惊雷,似将天穹劈开一半,恍如白昼的一瞬间,他看清了剑上的倒影和血。
“别动。”那像是兵器在磨刀石上划过发出的声音,喑哑的,仿佛直入心间。
“……”和尚无声地张了张唇,他感觉刀刃又朝他的脖子贴近了些。他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水滴声,就算是泥沼也掩盖不住那浓郁的血腥味儿,接着是噗絮絮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尚手里已经抄好的经文落到了地上。雨水从敞开的门扉打入,几天几夜的心血,便这么白费了。
“唔……”一声闷哼声突兀地响起,随之桎梏住他那只手便这么松开了。
来人单膝跪了下来,用剑撑在地上。和尚踉跄地退到了墙边,这时候又一道惊雷,让他又一次看清了这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戎甲,和他手里的那件神兵利器一样血迹斑斑。血水和泥土糊了他的脸,可是却遮不住那一双眼。那双墨色的瞳仁此时像是一团燃烧的孤焰,纵然在黑暗之中,仍熠熠生晖——他不是普通的江湖侠客,亦不是那时不时下山扰民的山贼。
他是个亡命之徒,然而,纵是到了山穷水尽、任人宰割的地方,他的眼中依旧带着不符合当下的孤高和傲气。
他并非一般人。
“诶——”和尚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接着就听一声“噗通”。
此人看着甚是单薄,没想到也颇有份量。
玄空并非武僧,过去他在碧落寺修行的时候,只练过一些基础功夫,为的也只是强身健体罢了,因此他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将人给弄到床上。
玄空不敢歇息,默念了一声善哉,便去除了那人的盔甲,又花了一番工夫,才将那柄剑与那人的手掌分开。待见到那人身上的伤时,玄空也不禁暗暗心惊——从肩膀到靠近胸口血肉模糊一片,那衣衫被血给染成了深色,几乎辨不清原本的色泽。
玄空先去端了盆热水,又从柜子里找出了一瓶伤药。
他小心翼翼地褪去了那人身上的衣料,用温热的清水擦净了伤痕的血渍,便打开了瓶塞。此时,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心道还是救人要紧,就将这澄黄色的药粉抹在了伤处上。
“唔!!”那人便是在昏迷之中,也疼得浑身紧绷起来。
“此药药性霸道,施主且忍上一忍。”也不管床上的人是否听不听得见,和尚低声安抚了一句,遂将药全抹在了那狰狞的伤口上。别的不说,只说这伤药,药性虽是一等一的强烈,但也确实是疗伤圣物,抹了两层后,瓶里的粉末用尽了,那原先汩汩流出的血也止住了。
那人没有苏醒,却疼出了一身冷汗。玄空帮他料理好了伤口后,自己背上也湿了一片。他心想,此人,倒是个极能忍的。
又去重新烧了盆水后,玄空手里拿着干净的布帛浸在热水里。
雨声不知不觉渐渐小了,雨水滴滴答答地沿着屋檐落下,落在被先前的暴雨打歪的竹叶上,最后融入污浊的水洼之中。
将那张脸上的污垢一点一点地拭去,那张脸便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
渐渐地,盆里的水也浊了。和尚往灯盏里添了点油,上头飘着一点黑色的油渣。玄空将灯放在床案边,他并非贪图颜色之人,这会子却也不禁有些失神——眉如远山,目若含黛。
这些词,用来形容一个男人,恐怕并不十分妥帖。
床上之人过会儿便发起热来,玄空早已料到,将炖煮的药给他服下——人自然还是未醒的,玄空喂药也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汤药洒去了半碗,可也总算是奏效了,下半夜热度就稍稍褪了下去,身上也出了一层热汗。和尚也是看顾人惯了,且不说过去在寺里都是他照顾年幼的师弟,这些年兵荒马乱,他由南到北见了不少难民,好在会点皮毛医术,勉强救治了一些病患。
灯火摇曳,雨早已经停了,风却不止。风铃声忽近忽远,血腥味弥久不散。
乌云散去,月光如水。那双柳眉依然紧紧颦着,好似打不开的结。
玄空不禁想,此人怕是遭难多时,是以连到了梦中都没法安生。他抓着那人的手,放进被褥之中。
此时,他又在想,想此人身上的伤,宝剑上的寒光,还有那凌厉的眼……和尚及时打住妄念,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玄空一夜未眠,天蒙蒙亮,他做完早课后,便挑起水桶出门去。
小庙废弃多时,水井干涸,若要干净的水便要清早去江里挑来。玄空今日出门出得晚些,未想刚路经小径,便见人三三两两走过,颇是热闹。只看前头那通往镇子的必经之路上,一大早就聚满了人。
也不知是那帮人马昨日深夜在此地恶斗,地上陈着人尸,死状凄惨恐怖。乌鸦嘎嘎地叫着,大雨都冲不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乡民七嘴八舌地说:“那些山贼窝里斗,真是老天开眼。”
“诶,我看这死的人……不大像是那些贼头。”
“那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
有人摇头叹道:“唉,现在兵荒马乱的,哪里都不安生……”
一个妇人带着小儿路过,蒙住孩子的眼:“别看,快些走!”
县里没有衙门,官老爷被山贼一刀斩了,迟迟不见调任的官大人过来。据传,如今京中在乱,上头都已自顾不暇,一个小小乡镇的死活,又有谁会关心。
玄空在江边挑好了水,一来一去,围观的人也散去了一大半。那些尸首曝露在野外,不见有人上来收尸,身上值钱之物一样也无,怕是早早就被人给摸走了去。和尚放下扁担,赶退了那些食腐肉的乌鸦,盘腿坐下,念了往生咒,也算是送那枉死人一程。
日头出来,露水微凉。
破庙的门推开来,那穿着灰袍僧衣的和尚挑着扁担进来,他先去了伙房烧水煮粥,接着,和尚提了桶水去堂中,此屋倒是没有这么破落,地上有几个卷开的草席,偶尔会有无家可归之人前来露宿一夜。玄空卷起了衣袖,湿布沾水后,就站到台上去擦那尊东神佛像。圣人之像已经有几处掉漆,案前供物也被偷得一干二净,只有三柱香袅袅烧着。
擦完了佛像,打扫了庙堂,玄空端着熬好的粥到后头的屋子。
门扉打开时发出“咿呀”的一声,和尚捧着热乎乎的粥进来,抬眼往那张床上看去,竟没见着人。玄空心中正是困惑,一个闪身,一双手从门后袭来——
铿锵几声,手里的碗打翻在地,和尚被人掐住颈脖抵在墙上。那用来握持兵器的手掌不见得比他宽厚多少,却力大无穷。玄空对上那双眼目,不由微微怔住——那眼底深邃,极暗极沉,那里头有嗜杀者的戾气,也有号令千军的气势。
“……你是何人?”玄空又一次听见那把喑哑的声音,待到那握住他命脉的手紧了一紧,他方启唇道:“贫僧……贫僧法号玄空。”
“你把我的剑放在哪?”那人又问。
玄空看向旁侧,视线朝向床下。脖子的力道一松,只见那人走到床前,屈身在床下碰了碰,找出了他的剑。他“哐”的一声抽出利剑,如今光线充足,玄空才瞧见宝剑上的未擦去的血渍。那人见佩剑未损,遂将它收起,看了一眼和尚,便转身欲要离去。
谁知,他步伐一虚,吃痛地按住胸膛伤处。
玄空忙起身,刚要碰到人,却被他凌厉双眼一瞪。玄空只得收手站在一边,道:“施主,你伤势不轻,又受了寒,尚未大好,且让贫僧扶你回床上躺着吧。”
那人同和尚僵持着,只是如和尚所言,他昨夜被数十人围剿,惊险突围,虽杀了叛徒,也大伤元气。胸膛那一刀打乱了筋脉,他会来到这破庙也是为了寻一处养伤,没想到这看似被废弃多时的地方居然还有个和尚在。
玄空假装看不见他眼里的多疑,察觉那人有所软化,便过去扶起他。
把人扶回床上,这一番折腾后,伤口果然又开始出血。和尚将伤处重新包扎一遍,期间那人一丝声音都不曾有。玄空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他师承十八高僧之一的无空大师,一眼便看出此人有帝王之相——那面相生得极好,说是极美也不为过,然而此人虽是富贵帝王相,眉心间却有血光聚拢,隐隐有成煞之势。
玄空在民间游历多年,所见之人也有上万余,却也是头一回看到这等凶相。奈何天机不可泄漏,他亦不善言辞,二人便全程无话。玄空处理妥当了,便站起来道:“施主先歇息,贫僧再去做点吃的。”
那厉眼打量着和尚背影,直至人收拾了地上狼藉,无声退出去为止。
江燕云收回目光,他睁眼后便知伤处已有人料理过,想来,也是这个和尚所为。
他握了握床上的剑,心道那叫玄空的和尚,仿佛和记忆里的和尚有些许不同,谈不上慈眉善目,却干干净净,好似这芸芸众生里的一员,转身便可忘却。这样的人,以往的江燕云怕是连多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至于孰善孰奸,都不重要。他这一路逃亡,可谓是尝尽冷暖,屡屡遭人陷害背叛,昨夜里连最亲近之人都倒戈相悖——
想到此,江燕云嘴角微扬,满目嘲讽。如今,就算是菩萨站在眼前,他恐怕也是不信的。
阿江 番外 《无题》(二)
镇上的人都知道,浦江边上的破庙来了一个年轻的和尚。和尚自称法号玄空,并未说出师承何处,可见如此寒碜,多数人心想,大抵不是什么正经的佛家弟子。
话虽如此,可玄空来到此地两年有余,将那破庙打理得井井有条之余,素日里也到镇上为人诊病把脉,只收些粮食瓜果充作诊金,若真是拿不出一样,和尚也不会怪罪。久而久之,也有些人主动到庙里烧香祈福,闲时听和尚讲讲经文也是好的。奈何,好景不长。
玄空端着药走来,敲了敲门,候了不过片刻,便听从里头传出一声沉稳的“进来”。
一推开门,玄空便见那立于窗侧的人影。他将药放在案上,道:“施主,该喝药了。”
江燕云刚踩出一步,便捂住伤处,好在和尚及时出手,才将人给扶稳了。
“当心。”玄空话刚落,便觉双手一轻,便看那人走到案前,捧起了药碗。俗话说,良药苦口,那人一口气便灌入腹中,苦汁烧心,就见他眉头微颦,抿了抿唇。
随后,玄空便同他坐下。江燕云撩起衣袖,将手伸到这个和尚面前。他在此处将养了半月有余,身上伤势已有起色,可总归是元气有损,若非底子硬实,现在恐怕连床都下不得。玄空如今也能算是半个郎中,虽及不上正经大夫,号脉诊断尚不在话下。
玄空本是专心诊脉,间中不知为何抬起了眼,猝不及防地,视线便同那双眼对上——那双眉目生得极好,目光凌厉如刃,奈何眉眼间戾气过重,这样的人,怕是连鬼神都要避讳。话虽如此,可这样被逮个正着,和尚便是脸皮再厚,此刻也不由觉得有几分羞郝,遂讪讪收回手,道:“施主脉象虚浮,许是前几日感染风寒,再修养一时方能大好。”
“多谢。”那人并不多言,此话出口,已有送客之意。
玄空并不怪罪,仍是一派温和道:“那施主好生歇息。”
只是,他转身而去之际,却不知身后一双眸子亦正打量着他。
说来,这二人同住一屋檐下,已半月有余。
除了初时两日有些刀光剑影之外,那人后来却是安分至极,照料起来亦让人觉得十分省心。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好,那就是这男人极是惜字如金,同和尚相处半月以来,莫说自身来历,连自身姓名都不曾告知。
玄空只猜他身份必不简单,联想他的一番遭遇,想来该是在躲避什么仇家。只是男人一日不说,他便也不去多问。至于是否会对自身不利,只道这十几日相处下来,还算相安无事。
而此时的江燕云心中对和尚又是作何感想,便不得而知了——
深夜。
床榻上的男人不知是做了什么梦魇,便见他眉头紧蹙,额间冷汗密布,嘴里呓语着什么……忽地,翻身坐起。
江燕云双目怒睁,面色煞白,衣襟已被汗水浸透,一只手已经握住剑柄。他急促地吐纳数息,又抬眼环顾着周遭,神色一开始尚有几分茫然,须臾之后,方渐渐地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江燕云起身走到案边,倒了茶水囫囵饮下,凉水润过肺腑,丹田里的一股火方勉强浇下——
皇帝昏庸,奸宦当政,迫害忠臣。江氏一门良将辈出,几代忠良为国君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不想到后来竟被扣上反贼的污名。翼王江燕云率亲军杀出重围,却在逃亡之路上连番被人出卖,那些人都曾受江家恩惠,不想如今竟都被奸人所收买,直叫江燕云心灰意冷。上千人的翼王军,死的死、反的反,到浦江之时只剩下不到几十。
江燕云想到此,额前青筋暴起,竟生生将杯盏捏成齑粉——甚好、甚好……若不是到了今时今刻,他尚不知他江燕云竟活得如此失败,到最后竟连自己亲若兄弟的人都要害他!江燕云冷笑连连,忽觉气血上涌,他咬紧牙根,速速坐回床上。
江燕云运转了一周天,奈何他思绪盘杂,虽及时调整内息,仍旧收效甚微,凌乱的真气如万针穿过经脉,江燕云睁着狰狞血目,在痛苦万分之时,隐隐约约间却听见了那诵经之声。
江燕云霍地一脱力,双手伏在床案上,嘴里随即便尝到一股腥甜。他颤颤地抬起手来,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渍。
那平稳的诵经声由墙后传来,似近似远,绵绵不断……
江燕云终觉力竭,深深合上双目。
却说,江燕云为心魔侵扰,真气翻涌,虽勉强压制下来,仍对身子造成了损害。后来两日,就看他面目苍白,脸色竟比先前还差上几分。
若心有郁结,病根自是难除。
玄空何尝不知,却并未点破。须知此人心防过盛,若是贸然行事,怕是会起反效果。玄空只得在药里多添了几味祛火补气、助眠养神的药材,到了夜里,便坐于墙后,为其诵读清心咒两个时辰,只盼着自己这般做能将江燕云心中的浊气散去两分。
江燕云连夜听和尚诵经,原先还觉着有些恼人,后来不知不觉竟也习惯了去。也不知是否因此法确实有效,后来数日,江燕云果真不再梦魇。
这一日,江燕云坐于窗台前,手里拿着一本从架上取来的书。
和尚屋里自然只有佛家典籍,他自年少便征战四方,并不信神鬼之说,对佛家自无多少敬畏之心,如今也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意翻看。而今日,似乎和以往又有些许不同——
江燕云翻了翻书,半柱香下来便几次瞧向门扉,预想中的脚步声却迟迟未听见。一阵日子处下来,他虽谈不上对那和尚全盘信任,但也不想初始那般多疑。然而,玄空今日一大早便出门,至今未归。现下午时已过,江燕云心中疑窦渐生——先前他将铠甲弃于河中,以此掩人耳目拖延一时,只等伤势大好再渡河西去,再说这穷乡僻壤,那权阉不一定能将手伸到这里。
想是这般想,可江燕云毕竟遭遇过众叛亲离,此时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谨慎。他静默思量片刻后,便拿起佩剑,推门而出。
说来赶巧,江燕云还未行出小院,便听见一阵脚步声——除了和尚之外,还有其他人!
江燕云眸光一暗,身形一转便隐入暗处。他暗暗侧耳去听,右手已悄然放在剑柄上。
“小师父的医术果真高明,家母的病……”和尚身边跟着一个掌柜模样的人。
原来这一日,秦掌柜家中的老太太的旧疾又犯了,玄空一早拿着木钵正要出门化缘,就见秦家人匆忙来请。
“令堂是心气不足,心血亏少,导致心血瘀阻,此病需好生调理,刚才给施主的几帖药,切记先以温水浸泡为宜,再煎煮两个时辰。”这和尚平日善谈佛讲经,没想到说起医理来也是一板一眼的。
秦掌柜连声应下,过去他为了老母亲的病烦忧不知请了多少郎中,后来听人说这破庙里的和尚医术高明,见他相貌年轻,心中本存几分犹疑,哪想老母服了和尚几帖药后竟大有起色。自那时候起,秦掌柜再不敢看轻他。而因和尚实在年少,为人善于亲近,镇上的人都喜欢喊他一声小师父。
和尚为人诊治不轻易收取诊金,若真是有心的话,便随他到庙里拜一拜佛祖,添一份香油钱即可。掌柜再次谢过了玄空,这才离去。
玄空看了眼日头,这才惊觉已经到了这时候。他熬了药,准备了斋饭,一齐送到屋中,一推开门。潇潇落叶飘落而下,那人两手放在身后立于窗前,姿态端方面如冠玉,不凡气度不彰自显——而此时的江燕云,其实也正在打量着眼前这个和尚。
初看一眼,会觉得这和尚生得平平无奇,甚是不起眼,现在再看,倒也不是这和尚的相貌起了什么变化,可瞧那干干净净的面目,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结合在一起竟让人觉得顺眼得很。
“方才有事耽搁了,差点便误了时辰——”只看那双眼眸炯炯,却温润如水,似能包容万物一般,令人不知不觉便静下心来。
江燕云端起药碗,那药味儿极苦,如吞黄莲,便是江燕云再能忍也不免皱眉。可这次他放下药碗的时候,却见和尚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包东西。
玄空道:“这是松子糖,施主如果喜欢,可用它来解解苦。”——这包松子糖,是和尚特地买来的。
寺里的师弟们生病时也不爱喝药,玄空屋里便常备着一包糖,好用来哄哄小师弟。他这般做,怕是无意中把这人当成了自个儿师兄弟来照料。
江燕云看着那包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玄空见他迟迟不接,猛地想起自己此举恐怕是有些唐突,面上顿时有些讪讪,正欲收回来,江燕云却将那油包纸接过来,指尖轻轻地碰到了和尚的手。
玄空微怔,收回来时,袖子下的掌心微微屈了屈,便听前头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声:“多谢。”
夜里,雨淅淅沥沥地落着。
江燕云运转完内功,徐徐睁开眼,两目一片清明。一个月下来的修生养习,让凌乱的内息终于调整顺当,如今他经络通畅,体内真气不再有滞涩之感,乃是大好之征。
江燕云并无困意,遂起身走动。他来到书案前,桌案上只摆着墨砚毫笔,一边叠着纸,也算一应俱全。他将那纸张展开,上头写着字,原来是和尚未抄完的经。那字迹齐整利落,颇是眼熟,想架子上的那些书,也是那和尚一笔一笔抄写下来的。
手指轻轻拂过最后的那一团墨渍,他又想到那个雨夜——
薄如蝉翼的剑,从雨滴间划过,刺穿胸膛。
他看着那张脸,那一瞬,他也有恍惚,不明白为何明明曾经亲如兄弟之人,到最后亦要置他于死。
“江燕云,没人真心待你,这是你的命——”那人只有这么一句遗言。然后,死不瞑目。
没人会真心待你……江燕云目光微敛,手指紧紧收拢。
那诵经声混在雨声之中,轻轻慢慢,悠悠远远。后来,止住。
玄空放下合十的双手,看向屋外,雨水沿着屋檐坠落,画面朦胧,一切都好似一场不真切的梦。
——他知道,那个人走了。
×××××××××××
《阿江》的番外还在纠结要不要贴完个志补肉的样子哈哈哈哈,
因为我发现你们个志都不repo番外啊,我是个没留言会死星人啊!!!
《媚蛇》的番外决定下来了,就4p肉吧(喂)
之后会放个拔草向试阅wwwww,
出完这两本,应该就告一段落了,
个志做下来一直感觉不太顺利,可能我还是适合随便写写文吧,
之前本来想不做了,奈何已经开始了,就有始有终吧,摊手。
个志预售暂定在9月这样子,
小马驹会先停一阵子,我还在寻找方向中wwww,
可能最近有点脱腐了吧。
阿江 番外《无题》 (三)
和尚的屋子空了出来,那人离去之后的第三日,玄空方进去整理了一番。
屋子里十分整洁,连被子都叠得齐整,茶杯倒扣在桌案上,连那包松子糖亦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那人离开时未曾留下只字片语,就和他来时一样,亦未带来什么,就好似这里不曾有过另一个人。
于是,玄空的日子又回到了先前那时候——白日念佛,夜里抄经,他仿佛从未有闲下来的时候。
这就是和尚的修行,十年如一日,之前的变化,也不过是和那滴落在水潭里的雨滴一样,轻轻地荡漾起一波涟漪,终要归于沉寂。
雨水打在枝叶上,和尚的草鞋踩过了泥泞。他拿着一柄油伞,行过浦江,却见有人群聚拢在岸边。
这阵日子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江水泛滥,安陵上下生计就靠这条江了,无奈江河凶险,打渔的都没胆子轻易出船,可也总有不要命的人在。
“……那人说什么都要过江,一口气出了二两银子,牛二也是为了多挣几个钱。”
“那现在他媳妇儿可怎么办啊,孩子还没满月,还有个老母亲——”
玄空听了那路人的话,心下一凉。油伞落在泥地上,大风一吹,便飘到汹涌的河里。
“麻烦让一让——”和尚挤了进去,村民们纷纷叫了声“小师父”,让开了路。就见那前方横着两个尸体,用席子草草地掩了。牛二家的媳妇儿抱着其中一个哭得呼天喊地,另一个尸身却无人认领。玄空疾步过去,也不管是否犯了忌讳,掀开席子一看——
死者的脸已经被水给泡发了,可和尚还认得出人来。
不是他……玄空觉着心上有什么一瞬间落了下来,又觉自己这想法实在罪过,便将那席子再次掩上,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和尚为死者念了往生咒,超渡之后,便同人安排,将尸体抬走。
夜里,雨未歇。玄空伏于案前抄经。
烛火摇曳,明明暗暗。他一个恍惚,墨渍便在纸上晕开。玄空看着字,正是出神之际,蓦然听见一阵声响——
急促的步伐声响起,和尚推开门,往里一觑,便见那窗门被风吹得开开合合。
“……”玄空看了一阵,许是确认了确无第二个人,这才走了过去。夜里风大,木闩已经腐蚀,这才被轻易吹开。玄空正要将窗户关上的时候,目光在那不远处的柳树上一落。
细雨飘下,树影绰绰,哪有什么人影。
玄空回到案前,重新展开一张纸,这一次他只写了几笔,便又停了下来。抄经为使心静,那,若是越抄越乱呢?
——玄者,天时也;离心无境,离境无心,境由心生,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则所谓空也。
碧落寺大殿内,无空法师看着弟子。
玄空跪于他面前,听那空远的声音说:“玄空,你的‘心’,并不在此。”
师父说,他有佛缘,却无佛心。
他奉师父的命,离开碧落寺,云游四海。后来,他来到这间破庙,不知不觉便过了两年。
玄空站起,那包松子糖依旧原封不动。他将油包纸打开来,拈起一颗,放入嘴里,细细嚼着,只觉甜中带涩。
屋外,雨水点点,淌湿了肩。他按下斗笠,身影逐渐没入雨中。
×××
这一日,和尚来到镇上的闹市。
他每隔数日都会来到此为病人义诊,每每他人还未到,等的人已经排到了巷尾。看那和尚正替人把脉,不管对谁都温和恭谦,便是问得多了也不觉烦躁。那些病人拿着和尚写的药帖,无不感激地道:“多谢小师父,小师父宅心仁厚,佛祖必当保佑。”玄空回了一声“善哉”,平和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敢居功。
就这样,和尚从早忙到了午后,连水都没空喝上一口。好容易瞧完了最后一个,玄空这才总算歇了口气。他用袖子擦了擦汗,喝了几口壶子里的凉水,接着打开包裹,拿出两个草团子。刚要打开的时候,眼角便瞥见了一个站在角落的小乞儿。
眼下各地动乱,田地欠收,放眼看去,一条街上多的是人卖儿卖女,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童还不过几吊钱,猪肉都还要二十吊钱呢。玄空莞尔,将手里草团子递向乞儿,说:“拿吧。”
此时,忽而有人惊声叫道:“——那帮马贼又来了!”
所有人脸色大变,登时间整个镇子便乱成一团——那些商贩慌乱地收拾一通,街上其他人匆忙跑走,冲回屋里紧关门户。眼前突然一片混乱,玄空被行人来回推挤,没一会儿便听见一阵马蹄声。
来人是一帮山上的马贼,这些山贼一年前来到此处,本来还只是在山路打劫行人,后来胆子越养越肥,直接到镇上来作乱,半年前还摘了本地衙门的脑袋。从那时候起,这些贼人便更加无法无天,明目张胆地命镇上的人每月都要上缴财物。
那些山贼骑着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丝毫不惜人命,见伤着人,反是一脸洋洋得意。为首的头子挥舞着大马刀,喝道:“想跑!先给爷爷把保命钱交出来!”
接着,十几个山贼跃下马,推翻摊贩,强抢财物,若给不出,就朝人拳打脚踢。
此时,忽然响起了女子的尖叫声,原来是那卖鱼的老头儿的孙女被山贼给擒住了。
老头颤巍巍地向那贼人磕头求道:“几位爷行行好,你们也看见了,江水涨潮,这阵子实在出不了船,老叟就剩下这么个孙女儿——”他话未说完,就被山贼给一脚踢翻,那姑娘凄声叫道:“爷爷!”
“没钱?没钱就拿人来换!”那些山贼狞笑数声,看着姑娘的眼神极其冒犯下流。众人敢怒却不敢言,想来那些山贼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等龌龊事。老头儿倒地后仍不死心,爬上去抓住那抢人的山贼,竟是难缠的紧。那贼人耐性全失,正欲拔刀杀人的时候,玄空冲了出来,喊道:“刀下留人!”
“又是你这个臭和尚——”那些山贼一眼便认出了这破庙里的和尚。
玄空扶起了老头,接着便朝山贼双手合十。对着这些恶人,和尚竟毫无畏惧,他念了一声佛,掷地有声道:“施主已罪孽深重,切不可再造杀孽,还请速速放了那名女子,早日回头是岸。”
这时,那山贼头子驱马过来,他长得高头大马,一张刀疤脸看着颇为狰狞。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和尚,“我当是哪个不要命,原来是你这个秃驴。”
玄空道:“阿弥陀佛。因贪犯戒,尚摄众生,因嗔犯戒,弃舍众生。六道报应,善恶不爽,施主今日犯下杀戒,来日必当还报,当立即放下屠刀,潜心忏悔。”见恶人作乱,和尚心中何尝不怒,只是,出家人笃信因果报应,此番劝诫乃是尽应尽之责,所言皆出自肺腑。
奈何和尚一片苦心,俗世人尚且不能明了,更何况是这帮作恶多端的贼人。那头子听了这一番话便捧腹大笑,其他山贼亦口出秽语,一旁的镇民都噤若寒蝉,暗道这和尚不怕死。
“不要命的家伙,老子是见得太多了。可像你这般蠢的,那还是头一个。先前那个张县令的脑袋还挂在门上,我这宝刀也许就没见血了,现在正好——”那山贼今天本就想抓个人杀鸡儆猴,哪想这蠢和尚自己撞到刀口上来,这便扬起大刀,“受死吧!”
玄空看那刀刃挥来,竟还不忘推开老者。那马刀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见血的时候,一声惨叫蓦地惊起:“啊————”
“铿”地一声,马刀落在地上。那贼头颤颤地抓着自己的右手,那不知何处飞来的匕首竟深深地扎进他的肉里,拔都拔不出来。
那群山贼俱是一惊,那头子面上怒极,可心里亦是吓了一跳——这一个破落村镇,究竟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一个高手!
“是谁在那里!滚出来!”一个贼眉鼠眼的山贼仍不知利害,尚在那里装腔作势,哪想这次又飞来一个暗器,利镖直接穿过那山贼的喉咙!他“啊、啊”地发出两声断续的声音,倒退几步,便倒地而亡。
凶手杀人于无形,从头到尾都不显声色,这帮乌合之众断断不是他的对手。那贼头知道厉害,他既有本事占住一个山头,自然不是单纯的无脑莽夫,审度形势之后,当下便策马,气急败坏地道:“先撤!待我着人来血洗这里,为兄弟报仇!”
那些山贼匆忙上马,唯恐自己被杀手盯上。这时那老头喊道:“我的孙女儿——”原来那山贼逃走时还不忘将姑娘掳走,真真是罪大恶极!
玄空忙拉住老者,免得他遭马蹄所伤。只是,那些山贼虽然落荒而逃,却也被狠狠激怒,镇民们个个面上愁云惨雾:“完了、这下完了!那些马贼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所有人!”
他们七嘴八舌,俱都叫糟,更有甚者暗暗埋怨起了老头和和尚。玄空将老者送回屋中,只看那里家徒四壁,凄凉落魄。老者早就伤心地快晕厥过去,频频求和尚帮忙救人。
玄空虽有心帮忙,却到底无能为力,唯有将老头儿暂且安抚下来。他离开镇上时,已见有人正在收拾行软,打算连夜逃亡。直到天黑,玄空方徒步行回庙里。
只看,那和尚形影单只,走过江边时不由驻足而望。
人世间苦楚无尽,他四处游历,亦见过无数悲欢离合。他举头看着天上,月华如练,便是明月亦有阴晴圆缺。是可为,是不可为,是非对错终难定论。他不是佛,就如师父所言,也有佛渡不了的人,否则又何来无间地狱。
深夜,玄空走回庙里,然而,当他推开那老旧的大门时,便隐约察觉了一丝不对。
他缓缓屈下身,手摸过了地上那一小滩污渍,便看这暗色若血渍的印迹断断续续地向前延绵。玄空渐渐起身,循着那血迹,一步步地找了过去——
与此同时,那本在屋中哀哀哭泣的老头儿猛地闻见急促地拍门声,门后居然传来了熟悉的呼唤。老头儿当下惊跳而起,连跑带爬地上去将门打开。
“爷爷!”爷孙重逢,大喜过望。老头儿放开孙女后,到屋外跪拜天地,痛哭流涕直呼“感谢佛祖”。
玄空跟着血迹找了过去,最后,他走到了小院的那棵树下。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那双眼也跟着徐徐睁开。
那人还是一样的行装,插在地上的宝剑闪烁着刺眼的锋芒。郎风明月,他坐于树下,脸色因微有失血而呈苍白,在见到和尚的时候,也不知是否尚在清醒中,那薄薄的唇张开,轻道:“回来了。”
阿江 番外 《无题》 (四)
飞燕南去终有归巢时,玄空却从未曾想过,那人居然会去而复返。那空了一时的屋子,终于又迎来了住客。
那双墨色双眼瞅着屋檐下的燕鸟,天穹晴朗,远边可见七色彩霞,已是雨过天晴。
门“咿呀”地一开,便见那穿着灰衣的和尚捧着水盆走进屋里。
他将水盆放在脚踏上,擦了擦额上的汗说:“施主,该换药了。”
江燕云除去了袍子,露出精壮的上身来。
染血的布帛浸入水里,瞬间便晕染而开,玄空又一次将它拧干,接着便去仔细擦拭那道伤处。那伤口看着狰狞,伤势却比先前的轻得多。当玄空将金创药抹在上头的时候,男人的眉头随即颦起,和尚的手也跟着停下来。
“无妨。”听他如此说,玄空下手反是更轻了些,要说是小心翼翼亦不为过。
江燕云微微侧过脸,这结实的身躯伤痕密布,有些看出来已有些年头,有一些却是新的,玄空替他包裹伤处时恍惚地想——若是他没及时回来,这人是不是便要将血流尽了?……这番一想,和尚的双手便一抖,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侥幸的后怕来。
江燕云还是一个样子,他既不说自己这阵日子去了何处,也不说自己又为何回来。和尚却隐隐猜到了——
听那卖鱼老头的孙女说,她被恶人掳回寨子时,突然天降一人。接着便是刀光剑影、惊险万分,据说,几十个山贼都制不住那一人。奈何她见血后便晕厥过去,醒来时已在安陵镇门外。
一些镇上的人悄悄去那山贼寨子看了之后,无一不骇——那场面不说人间地狱,却也算不远了。据说,整个山头尸横遍野,还有一些打算逃走的,半道上也被人给截杀。这几个人回来镇上之后,把寨子的惨状说得绘声绘色,就好似他们身历其境,真亲眼看过那无名侠客一般。
善恶终有报,那些山贼被除去,自然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玄空在包扎好的布帛上打了一个牢固的结,总算大功告成,他笑地说了声:“好了。”
和尚由床上站起,许是这姿势坐得久了,小腿有些发麻,他起来时便有些不稳,差点摔下的时候,胳膊却被身后之人给牢牢拽住,玄空猛地一下跌回床上,几乎挨到了那人身上。“……”玄空忽觉面上滚烫,说了声“失礼”,便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这和尚素来老气横秋,没想竟也有这样毛躁的时候。
那薄凉的嘴角似稍稍扬起,玄空可不敢再看,端起水盆便疾步行去。
步伐声渐远,江燕云脸上的浅淡笑意跟着慢慢敛去。
前一夜——
那山贼头子天黑时回到寨子,吆喝一声:“拿酒来!”便有人忙取了烈酒上来,贼头撕开酒封,先豪饮一口,再将嘴里的酒“噗”地喷在手臂的血窟窿上。他粗鲁地一擦嘴,捶着桌子,恨道:“老子操他娘的,给老子好生等着!还有那个臭和尚,要是落到老子手里,定要一刀一刀把他的肉给割下来——”
那贼头不知想到什么,阴测测地舔了舔嘴,原来他是想到那和尚虽然可恨,却也算生得端端正正,他驻扎此处少说也有一年半载,欺男霸女的事情并未少干,吃遍了所有荤味,倒还真没尝过和尚的滋味……想到此,这贼头便觉下腹升起一股邪火,仰头又灌了一大壶酒,喝道:“把那女人带上来!
女子的哭声从外头传进,只看那窗纸前的黑影拉拉扯扯,贼头捏着酒瓶邪笑数声,正在兴头上时,屋内火光蓦然一灭,贼头一怔,前头那惨叫声随即响起,月光下猩红的血如泼墨般溅在窗纸上!
贼头忙拔出佩刀,冲出去一看,当下便怔住——一条走廊上尸首横卧,每个皆是一招毙命,那刚掳来的女子已昏倒在一边。方才的尖叫声乃是出自这女子之口,想来那些人被杀之前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可见来者武功之高。
“谁、谁!是谁在那里!”贼子挥舞着大刀,犹在那儿虚张声势。他的叫声本该惊动这寨子上下,可竟无人出来,冷风吹过,阴阴森森。
莫不是……莫不是人都、都死了?这寨子上下足有几十人,究竟是谁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不,那到底是人、还是鬼!
那贼子踉跄地退了数步,倒在那些尸首身上。看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他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来者不善,他深知自己 并非对手,连钱财都来不及取,便急匆匆奔向马棚。
“驾!驾!”他骑马出逃,眼看距离山寨越来越远,本以为自己保住了命,忽然一道寒光闪过,马长嘶一声,贼子一时握不住缰绳,狼狈地从马上跌落。他滚了数圈,竟然大命不死。身上的刀飞了出去,他连滚带爬,正要抓住刀柄的时候,忽来一个寒刃,将他的手掌钉在地上。“啊!!”他惨叫出声,颤颤地抬眼,只见一截染血的衣袂。
“方才你说,要把谁的肉一刀刀割下来?”那声音明明清冷至极,却令人寒毛直悚。
这贼子看着来人,已经发不出一丁半点的声音,没想到竟会被活活吓得失禁。
那人,目光一冷。血光四溅。
将昏迷的女子置于安陵镇外后,他便离去。月夜寒凉,他行走一阵,脚下忽而踩空,他反应极快,瞬即便稳住身子,这才没有倒下。
他问自己,为何还不离去?江水翻涌,无人出船,时机未到。
他再问,为何要杀那帮山贼?镇上人命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为一己私欲,泄愤罢了。
他独自一人行走,往事历历在目——想他幼时被称为神童,少年领兵,尝无败绩,也曾意气风发,后来从京城出逃,行过千里,过了浦江,前路茫茫。当他回过意识的时候,已经走到这破庙里。
想到此,江燕云面上一哂。天下之大,他竟无处可去。
×××
和尚在佛堂里念了几夜的经。
那些贼子作恶多端,确实死有余辜,可佛渡世人,便是恶鬼,也有成佛的可能。到天亮了,玄空方放下佛珠,从蒲团上起来。大清晨,他挑着水桶,到江边取水。
木桶往水里一舀,竟有一条鱼儿傻乎乎地游到了桶里。玄空伸手进去,那鱼儿也不惧,反是游到他的手边吐着水。他一笑,心道这江中鱼亦有灵性,便捧着那鱼儿从水桶里出来,放回江水里。那小鱼不过一瞬,便没了影子。
玄空挑着满满的两桶水,从江边走回庙里。他出门时都会记得将门闩上,此时那破门却是打开的。和尚一愣,放下扁担,快步走到屋里,果真空无一人。
“……人呢?”玄空四处寻找,脸上露出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着急,直到来到了破庙后头的树林,这才瞅见了那人。
江燕云手中持剑,身影如风,御剑之姿行云流水。秋水般的长剑如若惊虹,那人已全然掌握剑法的神髓,眼下的境界已臻人剑合一。玄空不善武,亦不难看出那一招一式何其之细腻精妙。此时此刻的江燕云,眼里似乎也只有剑,黑夜的空虚和寂静都在白日下化成凌厉的剑式。剑,是君子之剑,奈何杀意过重,神鬼共忌。玄空不由想,若是能抹去那眉眼间的戾气,这面目合该是温润雅致至极。
精光一闪,玄空退了一步。江燕云瞅着和尚,便看他目光清明,较之先前,竟好了不少。
“施……”和尚张张嘴,只见那人将剑一收,说:“我姓江。”玄空一怔,还未弄明白,江燕云便接着道:“你随意怎么叫我皆可。”
说罢,也不等那呆和尚,拿着剑便往回走。
玄空回过神后,不知为何,只觉心口郁结渐渐散去,脸上逐渐漾开笑靥。原来,他的右颊上还有个小涡子。
“施主、江施主——”和尚由后头追了上去。
水滴沿着屋檐上的青苔滴落,枝头上的雀鸟轻吟,清清幽幽。
后院响起了砍柴声。
玄空每日劈柴烧水做饭,都是一人独来。和尚捋起衣袖,劈了几个柴,抬手擦了擦汗,一只手却伸来接过了斧子。玄空被往旁边推去了一些,江燕云道:“我来劈材,你去烧伙做饭。”不等和尚说话,他便拿起了木桩劈材。
“那就——劳烦施主了。”他握斧的姿势不甚熟练,想来过去也不曾做过这些活儿。玄空见他伤势无妨,这才稍稍安下心,去前又回了一次头,确认无碍才肯走。
玄空一人在外游历数载,自然有许多功夫傍身。旁人只知他善岐黄之术,殊不知和尚除了讲经念佛,最拿手的其实并不是这一样——且去看那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和尚擀了面团,用刀切成均匀的丝状,再将面条下锅去煮,一气呵成。
炊烟升起,江燕云也已经劈好了柴。
一碗汤面端了上来,上头只撒了一些葱花,闻起来却有一股淡香。江燕云曾是王侯贵胄,什么馐珍美味不曾尝过,而今粗茶淡饭,滋味儿倒是更好一些。许是练剑又劈材,胃口大开,玄空见他碗里已经见底,便问:“施主可还要再来点?”
“嗯。”那人头也未抬。
玄空一笑:“那贫僧再去给施主盛一碗来。”
梅雨过后,天气转凉。
玄空来到镇上,可这一回,和尚并非一个人来。
江燕云修养十日,身子已然全好。这阵日子,和尚念经,他便去练剑;和尚洗衣,他便去打水;和尚做饭,他自去后院劈材,今日玄空要去镇上义诊,江燕云戴了斗笠,亦跟在和尚身后走去。
一如往日,等和尚的病人众多。玄空为人把脉,写下药帖,忙时偶尔朝另一头看去,只模糊见到一个身影倚在不远处的树上。
“小师父,你刚才说,我这病究竟是——”
玄空蓦然回神,忙温和说:“你这是津中生火,这祛火的药材服上三日,便能好了。”这才专心诊病,不再分神。
这日求医者众,但却比往日还要快看好。玄空看完最后一人时,江燕云便向他走来。玄空见天色尚早,便说:“贫僧要去集市采买一些物什,施主可要同行?”
江燕云道:“那便同去吧。”
镇上的集市自然比不得京城热闹,却也有许多新鲜的小物件。江燕云同和尚一路走来,倒也不觉烦闷。而这阵子,镇上的气氛似乎又比先前还要活跃一些。
“……那无名侠客便将贼人给擒住,那贼人极其狡猾,假意受擒,后头有三个喽喽悄然靠近——”说书的周围聚着好些人,只看那老头儿拈着须说得口沫横飞:“各位无需紧张,侠客武功盖世,自然早料到了这点,他这招就叫做将计就计,等这帮暗里的人都出来,三招两式,一网打尽!”
原来,那山寨被挑的事情已经传开。虽然这事儿过了大半月,镇上仍有不少人议论纷纷:“几十条人命不留一个活口,但是你们可又知道,那个雄霸是什么下场?”雄霸正是那帮山贼的头领,最招人恨,只听那人神神秘秘道:“我听说,那雄霸死前被人刀刀凌迟,皮肉不剩,还说,那哪里是什么侠客,分明是那些贼人作恶多端,招来罗刹索命!”
玄空悄声看去,便见江燕云目光微暗,神色难辨,他脑子一转,抓住男人的手臂说:“施主,这儿有家店,我们进去一看。”江燕云回过神来,看了眼和尚放在胳膊上的手,目光清明地应了一声:“嗯。”
玄空带着人一脚踏进这家布料铺子里,出家人都是粗布麻衣,用料极省,他本意是想让江燕云避开那些流言蜚语,也不好就这么踏出去,故也带着他假意看看,然而他接着又想到身边的人来——江燕云只有身上这件衣裳,洗好干了便换,玄空拿了先前香客留下的衣服予他,江燕云并未换上,想来他原先也该是个极其讲究之人。
玄空挑了会儿,便看中了一件月白的成衣——那衣服上头绣着云纹,极是雅致,不知怎的,玄空觉得没有比身边此人更适合它的人。只是,这料子的价格,怕是不便宜……
“小师父,稀客啊——”秦掌柜从里头走出,见着了和尚,便高兴地迎了上来。他如今红光满面,看来母亲的病已经大有起色。玄空念了一声佛,同掌柜寒暄一二,这秦掌柜极是有眼色,让人将成衣取下,要送给和尚。
“这千万不可——”玄空两手推拒,秦掌柜却说:“这料子是先前林员外裁剩的,只足够做这一件,放着也卖不出去,若是对了小师父的眼缘,自是极好。”玄空推辞几下,奈何盛情难却,两人僵持一阵,最后还是勉强付了一半的钱。
他抱着衣衫出来,见到了江燕云。
“江……施主。”玄空见他瞧来,就将手里的包裹送了出去。江燕云似是没料到这衣服是买来赠予自己的, 他打量了眼和尚,就看那件宽大的僧衣已经洗得发白,袖角还破了个洞。
江燕云迟疑一瞬,便收下道:“多谢。”然后又问:“回了么?”
“回。”和尚笑着应道。钱囊已空,自然是该打道回府了。
×××
是夜,玄空正在屋内抄经。
这是和尚每日的修行,经年累月,抄下来的经文已经有一柜子那么多了。玄空写完最后一个字,方放下笔来,在烛火下拿起来一觑。
每到深夜,他便想起师父。师父说,他无佛心,命他离寺到外游历。
一开始,他是不愿的。
“那弟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玄空问道。
无空法师由蒲团上站了起来,走至木栏前,瞰望眼前的水秀山景。他说——到时,你便会知晓。
言犹在耳,时过境迁。师父的话,就如这些经文,不管抄了多少次,依旧难以参悟。
和尚收拾东西,本欲就寝,忽然门被叩响,屋外响起一声:“在么?”
玄空一怔,遂起身去开门,便见那人立于门前,手里拿着一个酒壶,身上萦绕着醇香酒气。
他二人同坐于檐下,江燕云已经喝过一坛,脸上带着几分酒意,月光皎皎,他终不再那般拒人于千里。
“酒为遮戒,出家人碰不得。”玄空扣住杯子,好声言道。
却看身边此人眼波流转,目如朗星,也不知是真醉假醉,可到底不若白日清醒。他又倒了一杯,却将这酒往外一溅,洒在落花上,风姿潇洒。
江燕云对着嘴壶又喝了一口,问:“不知小师父是何方人士?”那声小师父带了几分调侃之意,玄空听了面上一热,只道自己于碧落寺修行,奉师命到外游历,算下来也已有四年。
酒意醺人,江燕云今夜也难得多话起来,听到玄空提及师父,便问:“那你自出生就在寺里?”
“自然不是。”玄空道:“贫僧亦有俗家父母,只是贫僧幼时体弱多病,于寺里调养方好了一些,师父说贫僧佛缘甚深,若是受戒可免灾厄。”当时玄空虽年幼,却能记事。父母为保住他的命,忍痛割爱,当年分离时的情景犹在眼前,直到后来父母又有了其他儿女,玄空这才慢慢断去尘缘。
江燕云并未想要提起伤心事,转而道:“玄空是你的法号,那你的俗名又是什么?”
“贫僧离家甚早,大名未取,受戒之前,师兄们给取了……一个小名。”
江燕云问:“是什么?”
和尚抬手挠了挠脑袋:“是……石头儿。”
听到这名儿,江燕云便想到那光着脑袋的小小沙弥,瞧那脑袋露出了青茬,可不正是颗小石头么?他想到此,遂笑出声来。玄空望着那抹笑,只觉这人纤尘不染,非世上凡人所能比拟,不觉痴了。
“那以后,我来叫你石头,”那眼角带着醉人醺意,江燕云捏着酒坛一笑:“——你就叫我阿江吧。”
阿江 番外 《无题》(五)
从此,那剑客在破庙里住了下来。
一如之前所言,和尚做早课时,他便在后院练剑。那只手原先只用来握剑,现在无论是挑水劈柴,还是做其他粗活儿,样样都已熟稔。和尚去镇上时,他亦会尾随在后,闲时还会抓抓偷儿,暗暗教训一番那些挑事的人。
三更,玄空闻见动静,由床上起了,披着袍子提灯出去一觑。
江燕云闻声止步。秋月下,那身影甚是单薄,眉宇间还有未化开的戾气。和尚愣了片刻,便急急奔回屋中。
灯火微弱,玄空将温水倒在那手臂的刀口上。江燕云缓道:“毋须担心,只不过皮肉伤。”过去,他上阵杀敌,这点伤早便习惯,不觉痛痒。
没听见和尚回应,江燕云侧头看了看,便见朦胧的微光下,那眉目温婉,好似有什么隐忍不发,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抬眼时两人目光撞个正着。瞅见那双眼时,江燕云心中一动,只觉胸口的浊气逐渐散开。
他默默攥紧双拳时,便听身边那声音响起:“那可是些流民?”
“嗯。”如今世道纷乱,流民四蹿,当中自然不乏一些四处做恶的宵小之辈。
话说,之前那帮山贼被除去之后,安陵镇安宁了一段时日,不日前却又来了一批恶人,极是嚣张。只是,今夜之后,日后还要有恶徒,怕也是不敢再来了。
屋外,树上枯叶已落尽。日子飞梭,檐下的燕子又往南飞。
玄空包扎着这人手臂上的伤处,心中有话,却又说不出口,欲言又止半晌,方犹豫道:“眼下已经入冬,不久江水就会结冰,到那时……该会平静一段时日。”他说这一番话,实是要提醒这个男人,若是他要离开,现下正是最后的时机。
江燕云并不答话,玄空心里本有一丝期盼——出家人不可妄念,他尚不知自己已经破戒,他虽入世,却犹在世外,纵是半步红尘,一颗心仍是澄净如冼,勿怪就连鬼怪对这等人趋之若鹜,便是江燕云这等如若修罗之人亦是……
见江燕云沉默不应,和尚的盼望落空,他心知江燕云早晚都要离去,他只盼……只是盼他能多留一时。玄空起来之际,手臂便被人拽住。他回首时,听江燕云道:“先前大浪,毁了几艘船舫。我打听过去,待修缮完毕尚需些时日,想是又要在小师父这儿叨扰一时了。”
玄空怔住,便看那眸子微敛,半真半假道:“若是不便,我自可去镇上找家客栈——”
“不、不,没有不便!”和尚急着说出口,接着就看江燕云抿唇莞尔,方知自己落了套。和尚经不起逗弄,一张脸顿时蹿红,像是颗烧红的石头。如今小师父也有了自己的脾气,也不等江燕云再说,站起来便出去了。
脚步声渐远,江燕云往外头看去,隐隐约约,似有白点从天穹落下。他站起来,将手伸向外头,白点落在掌心里,化作一滴水,再落进土里。
却说,原来又来了一批恶人到镇上捣乱,不久便销声匿迹。这样一来二去,加上先前的传言,人人都开始传安陵市井藏了一个隐世高人。而如今这个隐世高人,拿着扫帚,将屋檐上结冰的冰柱一个个敲下来。
今年冬日来得极早,这才不过十二月,就下了两场雪,举目看去,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和尚正在前堂讲经,想是年关将近,多了些香客前来祈福。江燕云来到佛堂时,香客已然离去。玄空双手合十跪坐于佛祖前,香烟飘渺,那身影仿佛触不可及。江燕云猛地伸出手,这才总算捏住了他。
和尚回头看他:“阿江?”
二人从相识至今也有段时日,江燕云听那一口施主一口贫僧,生觉刺耳,便执意让玄空唤他阿江,而他自己平日就唤玄空小师父,偶尔想逗弄一下和尚,就叫他一声石头儿。
“无事。”江燕云收回了手。他暗暗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方才……他竟觉得这和尚好似离自己极远,像是要消逝一样。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
而后数日,江燕云便有些愁眉不展。
玄空知他向来思虑极多,心道,阿江冷心冷情,不予亲近,几次想问都按捺下来,唯恐唐突,殊不知,这一次,江燕云的忧乃是同他有关。
此日夜里,江燕云又一次梦魇。
他由床上坐起,擦了擦额上的汗。而后,他拿起剑。
那剑法本是飘逸灵秀,现在却是招招肃杀。江燕云满目通红,似将那些树木都当成了仇人,每一式仿佛都带着滔天恨意。江燕云挥剑直至力竭,他停了下来。耳边又响起了和尚的念经声,那犹如涌向心智的一抹清泉,令他逐渐清醒。
江燕云环顾着这片树林,佛声渐渐。
江燕云放下手中利器,向后倒卧在雪地之中。分明是冰冷彻骨,他竟觉得耳目渐明。
此时,他的识海里凭空响起到一个声音——若他目中尽是恨意,它们自然都成了他的仇人。这些树木,伐过又生,终是除不尽。
若他能放下,这一东西,也不过是死物罢了。
人生几十,不过一瞬。他又何须执念与此……
那一瞬间,江燕云忽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下一刻,长笑声传遍林间。
屋内,正在诵经的和尚听到笑声后停了下来,他望着一个方向,也跟着静静莞尔。
转眼到了月底,步入严冬。
这一日,和尚起了大早,江燕云洗漱完毕,就见那头炊烟袅袅。他走进厨房,就见和尚正在搓着面团。
“这是什么?”江燕云见盘子里,除了饺子外,还有白白的糯米团子。
玄空道:“冬至自是要吃汤圆、喝饺子汤才行。”
江燕云应了一声。没想到,他在这地方竟待了这么长时间。往年,他这时节多在军营里,便是回到京城,也无这等闲情逸致。仔细思来,他前半生都在斗争之中,无论是战场还是官场,都未曾有过现在这样的平和日子。
“阿江可要一试?”玄空遂将一个糯米团塞进男人手里。
江燕云学他那样搓了几个,不仅形状各异,脸上还沾了白面儿。和尚一看,乐得颊上的涡子也露出来了,江燕云抬手擦了擦脸,没想到越擦越多,玄空便伸出手去,用自个儿的袖子去轻轻擦拭阿江的脸庞——他并未有什么想法,只是过去在寺里对小师弟们也是如此,一切皆是习惯使然。直到江燕云停下动作看着他,玄空渐渐止住了手,正欲抽回之时,猛地被握住了手腕。玄空只觉那温度滚烫至极,呼吸一窒的时候,脸颊上猛地被抹上了一把白面。
见和尚愣住,江燕云放声而笑,比起醉酒那一夜,更是开怀。玄空回过神后,亦不甘示弱,抓了把面去抹他,江燕云轻功盖世,这会儿竟使不出一招半式来。
你追我往之后,二人皆一身狼狈,玄空清醒过来后,双手合十大呼罪过,浪费食粮自是不好,江燕云却道:“你一日三省,日日礼佛,佛祖定会原谅你的。”又在心里说:不似我,必下十八层地狱,不可超生。
玄空看他敛去笑容,犹豫一阵,仍是无言¬。
那夜,江燕云同玄空吃了饺子和汤圆,玄空特地将那些难看的挑出来捞到自己碗里,糯米在嘴里化开时,他亦觉着有股暖意流淌心间。
江燕云坐在檐下喝酒,偶尔看一眼身边的和尚,脸上静静漾开笑靥——只叹他二人已然心系彼此,却都未察。世间多磨难,想来还是他二人终是缘分浅薄,强求太过,最终到底是空欢喜一场。
×××
转眼,年关过去,不久便又要迎来春节。
浦江上的冰层虽化去了些,但江水却冻得很。这阵时日,想是要过节了,镇上集市颇是热闹。和尚一路走下来,周围的都亲热地叫一声“小师父”,跟着送米送油,玄空本是出来采买一些东西,如今这样也跟化缘差不多了。
玄空在一个面摊上坐下,等了会儿,才见江燕云走来。他点了两碗阳春面,付了六文钱,那老板客气地说:“这位客官,现在涨价了,一碗要五文钱。”
如今世道不好,米粮一日一价,江燕云一顿,从钱囊里拿出四个铜板,放在桌上。
他告诉和尚,自己的钱财乃是在当铺里替人鉴别古物换来,玄空也从未多问。他对阿江,自然是极信任的。
吃面的时候,马蹄声由远而近。不单是摊子上的人,路上行人也停下脚步瞧了过去。只看一批人骑着马过去,看那装束,似是衙门之人。
“难道新的官老爷要上任了?”
“我说,这京中的贵人们可总算想起咱来了——”
听闻,如今朝中乃是阉人当政,各党相争,一片混乱。周围的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江燕云吃了几口便放下了,他静静地等和尚吃完,才拿起佩剑,说了声:“走了。”
之后,一切如往,外头的一切纷纷扰扰,似乎和这庙里的二人毫无干系。就这样又一晃眼,便到了春节。
四周一片喜气洋洋,镇上也有许多热闹可看。
这日出门,江燕云亦穿上了一件新衣。玄空认得那是前些阵子送给阿江的月白衣裳,那料子贵气得很,一般人怕是无福消受,未想穿在江燕云身上,竟是合称得紧。江燕云相貌姣好,眼下这样更是清贵飘渺,不似此间凡人。
“小师父,我脸上可有些什么?”
江燕云这是明知故问,果真又见玄空红了脸。于是,和尚快走到了前头,江燕云抿笑在后跟着,刚到镇上,便听见了一阵鞭炮声响,往那头看去,舞狮舞龙好不精彩,还有杂耍可瞧。镇上来往的人极多,不免要发生推挤,玄空踉跄了几步,听到一声“当心”,就被身后之人拦入怀中,他回头一看,便同江燕云四目相接。
他二人离得极近,周遭欢声笑语不断,可他们的双眼似只能容得下彼此。江燕云不觉收紧双手,只有这时,他方觉得这和尚终于踏入了这污浊的凡尘里,不再悠远,而玄空心中何尝不是如此——他终于觉得,原来此人并非是触不可及,原来……他们也是能这么近的。
“让开!都让开——”
一声吆喝蓦地打断了所有人。
只见,几个官吏模样的人骑着马过来。为免被马蹄误伤,众人纷纷避让。几个人跳下马,那为首的走到台阶上。
“诶诶诶,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听说,前阵子来的不是什么官大人,是京中来的钦差——”
“肃静!”官吏喝了一声,那传说中的钦差大人神色倨傲地扫视一眼众人,看他脸上扑着粉,嗓子尖细,居然还是个阉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皇榜,高声道:“本官奉皇上之命,前来各地巡视、缉拿反贼——”他展开了手里的纸,那竟是一张人相,“罪犯江燕云,此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杀人劫狱,罪无可恕,若是见着此人,速速向衙门禀告,可得赏金白银百两!”
这一番话如激起千浪,霎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本官前些天收到密报,这反贼就在附近,若让本官知道,你们谁敢知情不报……哼!”那阉人寒声一笑,直叫人背脊发凉。
官吏将犯人的画像贴在闹市的榜上,所有人便围了上去。
一百文钱只得一两银子,这百两纹银,在这些平民百姓眼里,真的是一生难见一回。
“这张脸……诶,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可不是,经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点熟悉……”
现在,大伙儿已经无心过年,只看那逆着人流的方向,一个男人低着头拽着和尚匆匆走过。玄空跌跌撞撞地被拉到了镇外,一直到了树林间,江燕云方松开手去。玄空握着发疼的手掌,见那身影丢下他快步走去。
江燕云突然停了下来,玄空跟着走前几步,便见河岸边上已有兵马正在严密巡视,方才若不是他们随着人流混了出来,在镇上恐怕就要被逮住。
想来过不久,这些人就会挨家挨户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翻出来。玄空还未回神,手腕便被人紧紧扣住,他抬起头,便闻江燕云道:“……你可要跟我走?”
和尚一脸彷徨,他怔怔看着眼前这人:“我……”
江燕云瞅见了那双眼里的犹疑,只觉心口被狠狠绞住——是了,那些阉人撒下了天罗地网要将他抓住,如今他已是网中之鱼,插翅难飞。再说,知情不报,若是被抓住,便是九死一生。
这和尚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跟他走?
江燕云想到此,脸上竟是一笑。那笑声带着七分怆然,三分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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