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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 山有木兮 BY 非天夜翔 (点击:596次)

山有木兮 BY 非天夜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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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文案: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句话简介: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1章 山中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近日天气算不得太好,冬至的三天前,阴云一层层地压在王都安阳的天顶上。年轻的梁王丝毫未料三国特使竟在同一天内抵达,一如路上约好了一般,顷刻间便有些措手不及。
  这是他继位之后所办的第一件大事,只因接下来的数日间,四国会盟,关乎天下兴衰、中原诸泱泱大国的千年气运。
  想到此节,梁王毕颉便紧张得两手不住发抖,手心满是汗津。
  到得傍晚时,毕颉确认诸国特使都来了,官员们亦亲自回报,都已一一拜访过,且安顿下了,这年轻的梁王方如释重负,吁了口气,解下冠缨,将王冠随手扔到一旁,松了松腰带,快步回往后宫去。
  春日里飞花灿烂,暮色沉沉,梁王不禁又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傍晚:
  严厉的老父王吊着一口气,吊了足有七八年,兄长以太子之位监国,终于熬到了他们的父亲断气的日子。他心知肚明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藏身安阳宫深处瑟瑟发抖,就像一名等着被执刑的囚犯。
  但一夜间,一切都变了,上将军重闻手握重兵,耐心地等到先王咽下最后一口气,骤然发难,血洗了朝廷,一把火将梁太子商烧死在宫中。如今那宫殿早已翻修并粉刷完毕,但毕颉每每路过时,总是提心吊胆,恐怕太子的冤魂从里头扑出来,给他毫无防备的一剑。
  就像耿渊刺他母后,一剑封喉。
  若非母后生前支持他兄长为国君,她原可不必死。
  “都退后点儿。”毕颉朝跟在身后的内廷侍卫吩咐道,略有些气喘,开始爬山。
  安阳宫依山而建,四百年前乃是晋帝消暑的别宫,随着梁施王的中兴大业,空有天下共主之名的晋帝,连别宫也封给了梁国毕氏。毕氏穷举国之力,在安山上一重重地扩建,翻修成一座辉煌的、史无前例的巨大王宫。
  繁复的建筑多架在山岩上,以桩柱钉入山岩与峭壁,支起了这华美之宫。琉璃瓦流光溢彩,雕栏画柱辉映着阳光。一代接一代,月月年年,大梁国在中原的地位,便有如这傲视神州的天宫,坚不可摧。
  只是每次回寝殿,都得亲自爬这么长一截山路,实在太累人了……毕颉抬袖抹了把汗,又不好让人来抬,毕竟一国之君,身体好坏,都会被全国议论。
  这时候他听见寝宫内传来的几声琴音,那是耿渊在抚琴。琴声响起时,毕颉的心情便好些了。
  这一年间,若无耿渊之乐陪伴他入梦,想必先王垂死时的恐怖形貌、兄长被烧死在华庆殿内一身焦黑人皮,绽出鲜血的景象、生母如被宰之鸡般,脖颈喷出漫天鲜血的惨状,都将化作梦魇,令他不得安睡。
  “今天弹的什么?”毕颉回到寝殿,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兴致这么高。”
  但旋即他便发现了另一名在纱帘后与耿渊对坐的高大武将,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暗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就是来了,总不好装看不见,他只得客客气气,称了声“上将军”。
  那武将正是上将军重闻,梁国真正的掌权之人,沉声道:“我听说,今天你小舅来了,吾王想见他不?”
  年轻的梁王带着些许不安,四国会盟,郑国所派使者,正是郑上将军子闾,也即他的亲舅舅。
  毕颉再三思索:“您介意……我在会盟前见舅舅一面么?不如您坐在屏风后听着?”
  “唔。”重闻答道。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毕颉思来想去,说:“要么,今夜还是不见了。明日再会不迟,想叙旧,总有时机。”
  这次重闻答道:“吾王长大了。”
  毕颉不多言,坐到案后,翻阅这几日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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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联姻计
  书房内, 汁琮正与卫卓相对,沉默不语。
  “这么一来,”卫卓说, “只要他到了江都, 便足可轻而易举,取他性命,再推到郢王头上。同时,陛下可试探太后一番,留下界圭, 看她是否坐不住。”
  汁琮手指轻轻敲了下御案,说:“他还有什么地方,你觉得是可用的。”
  卫卓说:“他死后,东宫定会得勉励之心, 他的变法之议还在,推行变法, 将再无阻力, 同时太子殿下也会成长。”
  汁琮说:“但汁淼让不让他走, 这就很麻烦了。”
  卫卓最头疼的,也是这个问题,耿曙几乎与姜恒寸步不离, 想支开他不容易。但他总有疏失之时,想除掉姜恒,也不是全无办法。
  汁琮又说:“郢王那边提议时,我也未曾想过, 他到底为什么就这么想要姜恒?”
  卫卓摊手, 汁琮总觉得这里头有自己没弄明白的, 凡事多疑的他开始怀疑, 郢国会不会利用姜恒,支持这名太子复国?但郢人怎么可能知道这远在千里外的落雁城中,十八年前发生的事?
  不过这不重要,他迟早是要死的。这个时间点,汁琮已经安排好了,他会在召开五国联会之后,让卫卓下令将姜恒杀掉。这样一来,郢与郑定会互相猜疑。
  “姜太史求见。”这时候,外面侍卫通传道。
  姜恒进来了,朝卫卓点头为礼,卫卓上下打量他,打量这将死之人。
  “想清楚了?”汁琮说。
  “变法快完成了,”姜恒说,“施政的部分,还须按部就班,谨慎推进,不可揠苗助长。”
  汁琮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姜恒决定去当质子了。质子身份从来就由王子,甚至太子充任,让一名王室的表亲,替国家去当人质,乃是绝无仅有之事。
  “我会尽快将你换回来,”汁琮说,“不必担心。到得江都,你也有任务,说不定能协助郢王,尽快推动攻打梁国的计划。”
  “会的。”姜恒点头。
  郢国与梁、郑、代三国接壤,与雍一般,疆域广阔。汁琮与郢王熊耒议定之事,正是在联会结束后,便出兵率先瓜分梁国。
  “但嵩县,我认为绝不可拱手让人。”姜恒说。
  汁琮道:“嵩县乃兵家必争之地,你想保有它,就要看你如何说服郢王了。”
  姜恒说:“我建议,派汁淼王子前往嵩县,重新进驻,并招募兵马。嵩县行水路,顺流而下只需三天便可抵达江都。”
  汁琮沉吟片刻,事实上他也清楚,耿曙绝不会放姜恒去当人质,只能让他跟着。反正眼下并无用兵计划,只不清楚耿曙会跟到什么地步,是像在落雁一般寸步不离,还是在嵩县遥遥呼应?
  以他对养子的了解,多半是前者,但他只要按计划开始进攻梁地,耿曙就要回嵩县去调兵遣将,支开他后,想杀姜恒易如反掌。
  “他本来也是武陵侯。”汁琮说,“你有把握说服郢王,留下嵩县?”
  “也许可以,”姜恒说,“无非交易。”
  姜恒计划的是,先由耿曙入江都,朝郢王说明情况,嵩县允许郢国派兵驻扎,却依旧由耿曙进行管理,且不撤换地方官。宋邹只听命于他俩,只要耿曙在江都,郢王便可通过他,朝嵩县下达命令。
  虽然这块飞地也并无多少可规划的地方,但至少全了双方面子,不至于如此赤裸裸地割地,毕竟名义上,嵩县仍是天子所有。
  “那么他打算去江都,当郢国的上门女婿了?”汁琮说。
  “啊不,”姜恒说,“我哥不愿意娶郢国公主,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也拿他没办法。”
  汁琮冷冷道:“你哥不想成亲,倒是不亲自来说,反而让你来说?”
  “我在。”耿曙在门外说道。
  汁琮顿时一凛,耿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竟是旁听了全程?言语间,他对姜恒并不如何客气,私下见面时,总是暗流汹涌,针锋相对,但他在耿曙面前维持的形象,却不是这样的。
  姜恒眼里带着笑意,他也不知道耿曙什么时候来的,但看汁琮被抓了个现行,让他觉得很有趣。
  “来了就进来,”汁琮不悦道,“鬼鬼祟祟,在外头做什么?”
  耿曙推门而入,汁琮知道接下来,才是姜恒真正的条件。
  “汁泷不能联姻,”汁琮说,“我们迟早有一天,要与郢国开战,汁系的下下任国君若是郢女所生,必会影响一统天下的大局。”
  姜恒点头道:“对,不能是太子。”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
  “那么你想亲自上阵?”汁琮颇有点疑惑,说,“封你个王子,也未尝不可。”
  汁琮的话里带着几许戏谑,这应当是姜恒最后一次与他交锋了,提前给死人点奖赏,他乐得做个好人。
  “不,”姜恒说,“我也不想娶。”说着,他的眼里现出狡猾神色:“话说,王陛下,都这么多年了,您就没考虑过续弦么?”
  汁琮:“………………………………”
  汁琮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因联姻之事,虽是郢王熊耒所提,却是由周游所暗示!他必须尽快给耿曙安排婚事,免得养子越来越不受控制。
  然而姜恒轻飘飘一句,就把麻烦扔回给了汁琮,大家都在牺牲,你总不能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做吧?雍王要身为天下之表率,你太子已经有了,不存在郢国把持后宫的问题。
  这天,汁琮先叫来儿子,拿他当挡箭牌尝试拒绝。
  太子泷却拆台拆得很彻底,说:“我无所谓,父王。”
  太子泷又朝姜恒与耿曙说:“父王这么多年无人照顾,太孤单了。有王妃,这是喜事。”
  汁琮:“……”
  姜太后也说:“你身边也得有个人才行。娘看得住你一时,还看得住你一世?”
  汁绫道:“哥,你确实该好好考虑。”
  姜恒摊手,示意,这不是挺好么?
  汁琮的婚事居然糊里糊涂,被一个王室的表亲这么赶鸭子上架决定,当真气不打一处来,且于情于理,还毫无反驳的余地。
  汁绫说:“你这些年里,脾气越来越暴躁了。来个嫂子,管管你,挺好的。”
  汁琮又说:“你嫂子是风戎的公主,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个嫂子?”
  “他们没关系的。”太子泷本来也有一半是风戎人的后代,正多亏如此,风戎与雍这些年来才相安无事。风戎人甚至不怎么认汁琮,只认汁泷,在他们眼里,汁泷是风戎的外孙,他能当国君就行,汁琮爱娶谁娶谁,只要别弄出来夺嫡之变,其他的事,统统不考虑。
  “人总要向前看,是不是?”汁绫语重心长地劝道,在这点上,她与姜太后、太子泷倒是站在同一个阵线上。
  于是就这样,汁琮的人生大事被决定了,朝臣一致拥护,这么一来,他们将与郢国缔结无比坚固的同盟,出关大计,指日可待。
  汁琮:“……”
  “你虽姓姜,”姜太后淡淡道,“却已与我汁家人无异,我看过些时日,须得让你祭拜耿家的祖先,改回你父姓是正经。我这两个孙儿都不能去,给你添麻烦了。”
  那话无头无尾,是朝着姜恒说的。姜恒自然明白太后之意,质子通常是王族担任,汁家欠了他个人情。
  “这样就挺好,”姜恒笑道,“改姓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汁琮忽然心中一动,盯着姜太后看,他的母亲素来是个凌厉的越人,想什么便说什么,也正因如此,与母亲相处时,汁琮从来很少猜疑,这么看来,她实在不像知道了真相。
  姜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得江都,须得照顾好你自己。”
  “是。”姜恒其实挺期待,依旧是那少年心性,非但不认为这是考验,还有种趁机溜出去玩的兴奋感。
  “汁淼会陪他去,”汁绫朝母亲说,“不用担心,他俩互相照顾惯了。汁淼,别光顾着玩,你还有事要做。”
  “我会记得。”耿曙答道,他肩负着另一个任务——他须得在嵩县征兵,尽快为大雍远征招募起一支五万的军队,这些人从哪儿来,眼下还是个问题。
  太子泷非常舍不得姜恒,他的到来,好不容易让东宫有了努力的方向,变法更是姜恒一力亲手促成,这就要走了?虽然他很清楚这是雍国迈向必经之路的过程,却总觉得暗地里正在发生什么,是他无力阻止的。
  父亲总不太喜欢姜恒,从未当着外人的面予以他褒扬。当东宫听到姜恒要去作质之时,竟表现出了不易察觉的兴奋,哪怕那兴奋以“敬仰”“尊敬”来掩盖,太子泷却依旧感觉到了。
  “该带的,我让他们都给你带上,”太子泷只能做到这点了,他很明白姜恒是替他去当质子的,说,“有什么缺的,你派风羽捎个信回来就行。”
  姜恒笑道:“不会缺的,开春以后,雍、郢便要建立商路,到时什么都有,殿下不必担心了。”
  姜太后悠然道:“本想派几个人跟着打点照顾,你又不让。”
  “娘,”汁绫说,“他又不是去和亲出嫁。”
  众人都笑了起来,姜太后对姜恒从最初的冷淡到现如今,已温和了不少,说道:“怕就怕在江都,被哪个王女看上了,也说不好。”
  “我会看着他的,”耿曙说,“王祖母放心。”
  “你自己也是成亲的年纪了。”汁琮对此事依旧耿耿于怀,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耿曙仿佛从来就没听话过,下次还得让姜太后亲自指定。
  众人在这一天表面上其乐融融,姜恒有了久违的“家”的感觉,不禁又想起母亲来,表情有些难过,若她还在,该有多好?
  姜太后只以为他累了,于是吩咐他回去尽早歇下。
  “这婚事,总得给耿渊个交代,”汁琮私下朝母亲说,“都老大不小了。汁淼开春二十一,姜恒开春也十九岁了。”
  姜太后最近总是心不在焉,闻言淡淡道:“我都给他俩看好了,王上不用担心。古人有言‘蛮夷未灭,何以成家?’晚个几年,无伤大雅。”
  汁琮听见母亲已有了合适的人选,便不再操心,接下来的一年,将是至关重要的一年,开春后雍国将召集五国联会,并正式加入到角逐中原大统的棋局中。亲儿子与耿曙的婚事,对他来说,都是极有用的棋子。
  在杀掉姜恒之前,汁琮还是想为他谈一门亲事的,联姻非常有用,哪怕他一两年后便会命丧南方,他仍想榨取他的最后一分价值。同时内心深处仍有着朝兄长赎罪的念头——我杀了你,又杀了你儿子,但完全可以给你儿子留个后,权当补偿。
  这很合理。


第119章 红绳穗
  数日后, 冬至来到,这是雍地最为隆重的节日,也是雍国的年。
  全城银装素裹, 从战争的伤口中勉强平复过来,百姓压下了对亲人死亡的哀思, 强颜欢笑,开始庆祝一年中白天最短的这一天。
  姜恒对即将到来的质子生活倒不如何关心, 最重要的仍然是变法,他加快了审议的速度,一定要在冬至次日把所有的政务全部交卸完,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节前的最后一夜, 他才把所有的案卷全部整理完毕, 共一千一百二十六卷。
  “父王看到这些, ”耿曙如是说, “一定会恨死你的。”
  “他不会看,”姜恒说,“本来也不是给他看的。”
  太子泷看着案前的变法宗卷, 整个东宫集合, 站在堆在御案上的卷轴前。
  姜恒提议道:“法令一定比人活得久, 咱们朝它拜一拜罢?”
  曾嵘等人都笑了起来,于是太子泷牵头, 率领东宫诸谋臣,跪下, 朝这一千一百二十六卷文书拜了三拜。
  接着, 姜恒又抬手, 与曾嵘击掌, 数月里他与这名东宫首席合作的时间最长, 争论也最多,但他感受到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对未来的信念与决心。而最让他高兴的是,东宫每一个人都非常地年轻,这代表着,他们有比四国更为蓬勃的朝气。
  “剩下的事,就都交给你了。”姜恒知道监督法令的实施也大非易事。
  “放心罢,在南方照顾好自己。”曾嵘说。
  接着,众人又朝姜恒鞠躬,姜恒看着这些人、这些文书,有种如释重负感。
  耿曙交卸了所有的军务,也松了口气,进得东宫来,朝姜恒扬眉示意:你们在做什么?
  “完成了!”姜恒笑道,“出门玩去喽!”
  今天他要好好逛一逛雍都,当即一个飞扑,骑在耿曙背上,耿曙见好不容易有机会,当即抱着他跑了。
  “哥!”太子泷忙追出去,喊道,“我也与你们去!”
  耿曙头也不回,说:“你今天事儿多得很,不能去玩!”
  冬至日天一亮,王族便忙得脚不沾地,汁家必须先祭宗庙,再由太子出面,设宴款待群臣,接待各士族的当家主,抚慰三族贵族子弟,抽空看一眼东宫,再出去见百姓。
  汁琮换上王铠简单露面,以稳定民心后,便把剩下的一切事宜交给了太子,导致太子泷从早忙到晚,不得抽身。这也向朝野暗示了一个明确的讯号,很快国家的大部分权力,都将在新的一年里,正式移交给东宫,时间点以变法为界限。
  至于汁琮自己做什么?他丝毫不担心权力的旁落,从这点上看,他很有自知之明,他不喜欢治理国家,只想打仗,战场才是他熟悉的地方。老子打江山,儿子在后方治江山,这就是汁琮最想要的雍国。
  落雁四街今日统统开市,战时的宵禁令取消,外族被允许随意出入都城,并参与到今夜的积雪灯会上来。这天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待得入夜时,全城将吃上冬至的热汤,子时更将全城一同燃烧爆竹,伴随着新一年的到来,以庆祝白昼再一次变长。
  百姓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城里到处都是外族人,打雪仗的打雪仗,摔跤的摔跤。
  今年来落雁的人更多了,汁琮也再不设限,权当对三族勤王的感谢。这在过往的年份当真前所未有,是雍国百年来至为浩大的一场盛会。
  姜恒裹着他的猞猁裘,耿曙则身穿狼皮袄,戴了一顶风戎人的环帽,漆黑双眸清澈无比,犹如星辰一般。今天他们恢复了寻常百姓的装扮,混进了城内浩大的狂欢之中。
  “好热闹,”姜恒说,“真是太热闹了,比当年洛阳还要繁华。”
  耿曙说:“往年没有这么热闹,今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全疯了。”
  姜恒看见了不少在集市上穿行,并引吭高歌的林胡人,林胡人都是天生的歌手,塞北已有好些年,不曾听到这歌声了。
  “一定是变法的许多消息传出去了。”姜恒说。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正在迎来新生,东宫经手大量变法细节,不可能不走漏风声,三族都很清楚,他们的苦日子将随着太子泷开始执政,终于要结束了。
  “吃点什么?”耿曙在集市上坐下,说,“以前当兵那会儿,忙里偷闲,常来这家吃缚托。”
  缚托也即热面汤,乃是冬天雍人最常备的食物。姜恒便跟着他一同坐下,说道:“现在还在当兵,说得自己多老了似的。”
  耿曙笑了起来,好几个月了,姜恒难得看耿曙笑。
  两人身边有不少小孩儿,姜恒便取出东宫的五色花糖,分发给他们。花糖做得如水晶般,顿时引起了轰动。
  “没有了!”姜恒一下就被围住了。
  “我还有。”耿曙自己的还没吃,留着给姜恒,当下拿出来散了。
  “两位殿下,请慢用。”店家端上缚托,将孩子们赶走。
  耿曙脸色有点不自在,仿佛在掩饰什么。
  姜恒一听就知道,耿曙以前一定也带着太子泷来过,每个人看见他在耿曙身边,都极容易认错人,可见当初他们也形影不离过一段时间,而耿曙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姜恒因此朝他吃醋翻旧账。
  “烫,”耿曙只不动勺,看着姜恒,说,“慢点吃。”
  姜恒正要舀鱼片缚托来尝尝,见耿曙盯着自己看,便打趣道:“你弟弟被烫过?”
  耿曙:“……”
  姜恒十分好笑,平日里他喜欢看耿曙被自己挤对赔小心的模样,没想到今天耿曙却生气了,皱眉道:“你……算了!”
  “生气啦?”姜恒说,“我就开个玩笑。”
  耿曙转过头,眼里带着忿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恒:“???”
  耿曙摇摇头,说:“没什么,吃罢。”
  姜恒今天心情很好,乐呵呵的,并未察觉耿曙这点小心思。两人静了一会儿,姜恒又转头看集市上的热闹景象,风戎人带来了他们的货物与新鲜玩意,以鸟哨忽长忽短地招揽生意。
  “比起我刚来那天,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始终看着姜恒的侧脸,但当姜恒转头时,便马上不自然地把目光挪开。
  “怎么啦?”姜恒莫名其妙,为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还在生气?
  耿曙认真地说:“恒儿,我觉得你在这儿挺好的。”
  姜恒一脸茫然,继而意识到耿曙的意思是,他在雍都如鱼得水,既施展了自己的抱负,又改变了这个国家,当即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反而觉得我才是多余的那个。”耿曙别过脸去,自言自语道。
  姜恒听到这话时,忽然变了脸色,说:“怎么会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哥?”
  耿曙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改口道:“没什么,我就发发牢骚,别理我,一会儿就好了。”
  姜恒马上明白了,他最近陪耿曙陪得太少了,耿曙总是很在乎他,自己却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有太多的人要打交道,分到耿曙头上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
  “哥,”姜恒坐过来,说,“对不起,哥。”
  姜恒想牵耿曙的手,耿曙却第一次有了下意识避开的想法,他无法再像一贯以来那样对待姜恒了。
  “不不,”耿曙马上澄清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嗯。恒儿,你没做错什么。”
  他仍忍不住握住了姜恒的手,他怔怔看着姜恒的脸,忽然很想亲一下他的唇,但这个亲吻的动作所产生的念头,与以往的每一次都截然不同。
  曾经的姜恒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正如左手覆在右手手背上,或是以嘴唇触碰掌心,他们之间无论做什么,耿曙都从未想到别的地方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耿曙的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
  姜恒一脸茫然,抬手在耿曙面前挥了挥。
  “我说过,这段时间里会很忙,”姜恒说,“过了就好了,你刚来时不也一样么?”
  “哦,”耿曙回过神,说,“你还记得啊,但那会儿我只有自己。”
  耿曙曾经朝姜恒述说过他刚到雍都的日子,那当真是对他而言极大的考验,虽成为了王子,却需要在方方面面证明自己,这段考验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挑战。他花了将近一年,才在军队中服众,并得到了信任。
  那一年里,他努力地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让忙碌浸透全身,成为一具只知道服从命令的、空荡荡的躯壳。
  姜恒听见外头林胡人在唱歌,便挪过来,躺进耿曙怀里,拉过他的手,抱着自己。
  “去南边就好啦。”姜恒抬手,顺手摸摸耿曙的脸,耿曙脸红了,不同以往,全身一下僵住。
  食肆乃是半露天的,案几旁放着火盆,熙熙攘攘,人来了又去,也有不少人玩累了在此地歇脚。对面坐着两名氐人青年,旁若无人,就像情侣一般,小声笑着说话,耳鬓厮磨,那模样极其暧昧。
  耿曙这么搂着姜恒,忽然就有点难为情起来,这是他从未有过的。
  他发了一会儿呆,一手放在姜恒后腰上,隔着衣物抚摸腰上的伤痕。
  姜恒吃完了,看着他,耿曙便简单吃下,说:“去街上走走罢。”
  “买这个做什么?”
  集市上,耿曙见姜恒拿着两根红绳,正在做对比。
  “给你重新穿个穗子。”姜恒把手放在耿曙脖颈上,手指带着冰凉,拎出他的玉玦,那道红绳已经用了十一年了,早已褪色,耿曙还戴着它行军打仗、操练兵马,上面浸过不少汗,但只要他一有时间,便会将玉玦与红绳洗得很干净。
  “不用了,”耿曙说,“这么就挺好。”
  姜恒说:“穿一个罢,都掉色了。”
  耿曙说:“像女孩儿做的事。”
  姜恒莫名其妙道:“那又怎么了?你姑可以带兵打仗,我当然也可以在家里编红绳。”
  耿曙忽觉好笑,这话倒是说得不错。可他每次看见姜恒做点细活,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他女装的模样,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难以宣泄,总忍不住想拍拍他,或是摸下他的头。
  姜恒从来就是男孩模样,也不缺乏清秀的少年气质,是个正儿八经的俊朗男子,耿曙却不知为什么总容易往那方面想。
  “氐人喜欢编红绳,”姜恒朝耿曙笑道,“他们觉得,能用红绳将喜欢的人拴住。我给你也拴一个。”
  耿曙答道:“从小就被你拴着,还跑得掉么?”
  离开东市前,一群风戎人正在打雪仗,姜恒看得好玩,耿曙让他快走,姜恒却有意无意,凑过去被雪球砸了下。
  “哎!”耿曙顿时怒了,将姜恒挡在身后,开始回击。这群风戎人都是玉璧关守军,跟着汁绫退伍回来的,当即认出他,纷纷住了手。
  汁绫作男装打扮,不想在宫中多待,正气闷出来玩,一眼瞥见了耿曙与姜恒,当即喊道:“打中王子有赏,别放过他们!”
  耿曙素来拿这个姑妈没办法,见跑不掉,一个雪球如流星般掷去,打在汁绫头上。
  白雪飞扬,姜恒不敢乱动,怕牵扯了伤口,只能躲在耿曙身后大声叫阵。耿曙起初只因姜恒想凑热闹,扔了几个雪球,此时想走了,便喊道:“不玩了!恒儿伤还没好……”
  “别管姜大人!”汁绫飞身上了高处,站在雍国王碑顶端,指挥道,“瞄准王子!”
  这下雪球如风暴般袭来,耿曙让姜恒先跑,姜恒却始终不退,躲在他身后。
  局势霎时变成耿曙一人面对千军万马,却悍然无所畏惧,只见他挡着身后的姜恒,大有虽千万人却吾往矣的强大气势。
  “别怕!”耿曙回头道,“有我在呢!”
  “这么认真做什么?”姜恒顿时哭笑不得,两人被雪球砸得狼狈不堪,耿曙身上、头上全是雪,却依旧侧身护着他,抽空还能回击。
  那一刻,姜恒忽然又觉得鼻子有点酸。


第120章 狂欢会
  汁绫大笑道:“认输吧!认输就放你们走!”
  耿曙震喝道:“认什么输?!”
  “公主!少喝点酒!”姜恒隔着数十步, 都听见汁绫喝酒后的笑声。
  紧接着,另一个人影从旁出现,一个雪球飞去, 将汁绫从王碑上砸了下来。
  界圭的声音道:“我来帮你们。”
  姜恒转头,见界圭戴了一副银面具,挡去了左侧半边脸。霎时雪球再次涌来,三人全身是雪, 雪粉纷飞,已看不清敌人。
  “我来帮你们!”郎煌竟也在不远处, 带着一群林胡人加入了战团。
  “他们来帮手了!”汁绫的声音当即大喊道,“快叫人!朝洛文!朝洛文将军呢?把你弟弟叫来!”
  东市前的空地上,当即掀起了一场浩大的雪仗, 雪仗向来是落雁城冬至日的大型娱乐狂欢,常常三五人成群,莫名其妙就能打起来, 接着牵连越来越大, 又突然毫无声息。
  雪仗一起,城里四面八方的闲人, 以及店家、游商、外族, 统统放下手头的事, 过来凑热闹。人越来越多, 姜恒与耿曙反而没人管了。
  林胡人一参战, 雍军那边人迅速变多。水峻高喊道:“来了来了!我们也来了!帮哪边?”
  联军散后, 林胡与氐还有不少人留在落雁。郎煌吼道:“怎么这么慢?!这边!来南边!”
  耿曙道:“来我们这边!姜恒在这儿!”
  “我我!”姜恒喊道。
  姜恒一喊,氐人也来了, 而汁绫那边又来了新的帮手, 孟和与一众亲卫正在酒肆里饮酒, 听到骚动,马上冲了过来。
  “错了!”汁绫说,“孟和!你跑错边了!”
  孟和才懒得管她,加入了耿曙与姜恒一方。山泽道:“王子快指挥一下!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耿曙大声道:“孟和挡住前面!界圭带一路人到王碑后包抄他们,把他们往东北边赶。”
  “不用这么认真吧!”姜恒道,“打个雪仗而已!”
  于是落雁开始了今年冬至日,参战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场雪仗。三族一来,性质就变成了雍人与外族的较量,谁都要面子,死战不退。及至雍人百姓越来越多,卷入了上万人,开始有人把房顶的雪推下来。
  汁琮站在王宫高处,只见落雁城东南扬起滚滚白雪,犹如云雾一般。
  “做什么?”汁琮快步出来。
  “回王陛下,”陆冀说,“他们在打雪仗。”
  汁琮道:“怎么都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喜欢闹。快派个人去分开他们,有多少人了?踩死了怎么办?当心大过节的办丧事!”
  落雁的雪仗有时突然就散了,有时却会越聚越多,毫无征兆,汁琮一看便知道已有近两万人规模,说:“再打下去,待会儿踩踏起来了!”
  姜恒没想到与耿曙途经城东,会碰上守着专门袭击路人的、等着恶作剧的汁绫,更没想到一打起来会这么大规模。
  “快别打了!”姜恒说,“人太多了!”
  “让他们打!”耿曙说。
  屋顶、校场、空地、草垛上全是人,仿佛过往数年里积聚的情绪、三族与雍的争端、王都遭袭的压抑,在禁酒令放开的节日里,尽数化作漫天横飞的雪弹,要在这一刻痛痛快快地释放出来。
  耿曙很清楚,当兵的人平日很苦很累,就像扎营时有士兵会忍不住学狼叫大喊大叫,须得给他们一个宣泄的机会。
  紧接着,王宫高处敲钟了。
  “当——当——当——”王宫发出了警告,三声钟响。
  幸亏汁琮的命令依然有用,汁绫喊道:“不和你们玩了!”
  “手下败将,下回再战!”耿曙牵着姜恒,不屑一顾地走了,真要打下去,汁绫会不会输还真不好说。
  姜恒被砸得头疼,看耿曙全身都湿透了,得赶紧找个地方烘下衣服。
  “城墙上去。”
  耿曙这些天里的烦闷,随着雪仗一扫而空,与姜恒上了城楼,到角楼里让士兵生了火盆,烘衣服。
  姜恒拿了点钱出来,给守城的卫兵喝酒,回头一看耿曙,脱得赤条条的,犹如骏马般,皮肤白皙,体形匀称,充满美感,站在火盆前抖衣服。
  “你就是一身力气没地方用。”姜恒说。
  耿曙背对他,说道:“嗯,发泄出来就好了。”
  姜恒情不自禁,看着耿曙赤裸的后背与臀部,方才躲在他身后时,他眼里只有耿曙的背脊,这一刻,在他的心里亦生出了异样的冲动。
  耿曙:“!!!”
  姜恒伸手,抱住了耿曙的腰,伏在他后背上,耿曙比他高了小半头,当即双眼睁大,呼吸一窒。
  “别……别闹。”耿曙说。
  姜恒笑了起来,说:“真好啊。”
  耿曙把手放在姜恒手背上,脑海中却不知为何,浮现出了与姜恒温存的一幕,更尴尬的是,他……
  他生怕姜恒不小心碰到自己那里,握着他的手,不敢转身。
  幸而姜恒很快就放开了他,耿曙红着脸,将烘干的衬裤穿上,姜恒拿起武袍,服侍他穿衣服。耿曙躲避着他的眼神,说:“我……自己来。”
  姜恒没有回答,为他穿上外袍,拿着帽子,耿曙便摇摇头,示意不用戴了,手里拿着,又牵起姜恒,带他出去。
  “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姜恒说。
  城里打完雪仗,简直一片混乱,商铺开始恢复营业,姜恒只想找个人少的地方,静静待一会儿。
  “嗯,”耿曙说,“去哪儿都行。”
  两人并肩坐在城墙上,朝向城外,这是个阳光万丈的晴天,百里外的绵延雪山与崇山峻岭依稀可见。
  姜恒倚在耿曙肩上,紧了紧外袍,耿曙有点紧张,伸出一手,搂着他的肩膀。
  “恒儿。”耿曙忽然说。
  “嗯?”姜恒抬眼看耿曙。
  耿曙避开他的目光,望向南面,想了想,说:“恒儿。”
  “嗯。”姜恒笑了笑,他只想与耿曙安安静静待会儿,今天耿曙的话让他感觉到,他确实陪他太少了。
  “恒儿,”耿曙又自言自语道,“你想过没有?”
  “想过什么?”姜恒问。
  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让他俩暖洋洋的,姜恒穿浅色衣服,耿曙则是一如既往的深色王子武袍,两兄弟就像屋顶晒太阳的一对黑猫与白猫。
  “如果咱俩不是兄弟,”耿曙说,“会怎么样?”
  “啊?”姜恒说,“为什么这么想?”
  耿曙答道:“我也不知道,就……随口说说。”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他不敢看姜恒,但姜恒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
  姜恒没有丝毫犹豫,笑道:“就这样,还能怎么样?你怎么了?想东想西的做什么?谁和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耿曙欲盖弥彰地说:“没有,只是王祖母的话,让我想到……我是……逃生子,连庶子都算不上,我其实不是耿家的人,我不能姓耿。”
  “你爱姓什么姓什么,”姜恒答道,“他们管不着,我许你姓耿。”
  耿曙道:“我不是一定要姓耿,我更想当聂海。我想说……我只是想……恒儿……”
  他侧过头,看着姜恒,一刹那动念。
  “如果我不是我爹的儿子呢?”耿曙说,“你别多疑,只是如果,我爹万一不是耿渊,是别的什么人,咱俩不是亲兄弟的话……恒儿?”
  姜恒:“?”
  姜恒实在是很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耿曙。
  “这很重要吗?”姜恒说。
  “也是。”耿曙点了点头,决定不再追问。
  但下一刻,姜恒的话瞬间让他从这些天里的迷雾里走了出来,仿佛漫天层云一刹那被狂风驱散,现出背后的万丈烈日。
  “我其实一直不确定,你是不是我亲哥。”姜恒笑道,“可你就是我哥,你是我的聂海啊。”
  耿曙:“……”
  他从未与姜恒认认真真地讨论过他俩,这也是从他敲开浔东城姜家那扇门之后,第一次听见姜恒说出他的心里话。
  姜恒说:“我没见过爹,也没见过你娘,我甚至不知道你长得像不像爹。”
  耿曙点了点头,脑海中一片空白,说:“对,你没见过他们。”
  姜恒又道:“可是对我来说啊,你是哥哥也好,是谁也好,这都不重要。你……对我来说,你是……你是……”
  耿曙的咽喉忽然有点干涸,他按捺住自己抱紧姜恒的冲动。
  “你是……”姜恒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了,他不像耿曙,他从小就不像耿曙一般被母亲聂七抱在怀中,低声唱“你心里只有一个我,我心里也只有一个你……”。姜恒只被母亲昭夫人抱过一次,还是离别前的那次。
  他无法将感情宣诸于口,他不知道该怎么朝耿曙说。他想描述一番耿曙在他心里的位置,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话来形容。
  “你就是……我……你……”姜恒很难为情。
  “我懂。”耿曙说。
  姜恒点点头,朝耿曙笑了起来,这默契解救了他。
  “你也是,”耿曙朝姜恒认真地说,“你也是我的性命。”
  “不管你是谁,”姜恒答道,“不管你是汁淼,是耿曙,还是聂海。我待你的……我待你的心,反正你知道就行了。不是也挺好,对么?”
  “好什么好?”耿曙听到“我待你的心”,顿时整个人都春暖花开了。但下一句又让他有点疑惑。最在意的是,他与姜恒有着某种超越一切的羁绊,他曾理解为他们是兄弟,但这羁绊也许将突然消失,这才令他耿耿于怀。
  “就算不是……”姜恒想了想,不知怎么形容,说,“也有不是的好,你记得王与赵将军么?像他们那样,不也……”
  耿曙:“……”
  姜恒本意是想说,哪怕他们毫无血缘关系,像赵竭守护着姬珣,亦有同生共死的羁绊。但耿曙却忽然想到了曾经撞见的那一幕。
  那年他们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中一瞥,但耿曙现在成年了,大抵懂了。那是缠绵动人、难分难舍的爱。就像他的母亲对他的父亲,就像姜昭在四面高墙中,足足七年,守着回忆过活的日子。
  耿曙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心中仿佛有一座高墙,无声地坍塌了。
  “恒儿。”耿曙再看姜恒时,目光刹那变了,充满了依恋与不舍,仿佛他们正置身于火海之中,烈焰焚烧了整个世界,他们即将一起死去,而在这天地之间,他们只有彼此。
  那就是他想要的全部,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目标。


第121章 临别曲
  脚步声传来, 耿曙马上转头,姜恒好奇地看了眼。
  耿曙脑海中一片混乱,竟丝毫未曾察觉界圭上了城墙。
  “怎么忽然走了?”界圭说。
  “找不到你人。”姜恒笑道, “来朝我告别的吗?”
  界圭翻越城墙, 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坐下, 望向南方, 说:“南方来的人, 终归要回南方去的。”
  耿曙对界圭的突然出现有点不满, 但想到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启程, 自己将陪在姜恒身边, 最后这天, 也不能赶走界圭, 便没说什么。
  姜恒知道界圭不会随着自己去郢国,他将留在雍宫中, 说不定届时又被派给太子。
  “待我走了, ”姜恒说, “好好与太子相处。”
  界圭自嘲道:“不去东宫了, 就待在桃花殿里罢。”
  界圭转过脸, 不知道为何, 耿曙忽然想起了郎煌所描述的、那个戴着面具的侍卫。
  耿曙眯起眼,打量界圭。
  “脸上有伤, ”耿曙说,“我记得从前没有,哪儿来的?”
  界圭说:“好眼力,从前确实没有。”
  界圭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姜恒却是记得的——那天在东兰山中, 他掷出一块烧红的木炭, 在界圭眼角处留下了浅浅的疤。
  “对不起。”姜恒说。
  界圭一本正经道:“我自作自受,本是活该,你心这么软,以后要怎么成大事?喏,给你。”
  说着,界圭扔过来一个腰牌,上面以篆文留了个符号,耿曙抬手接住。
  “抵达江都后,”界圭说,“人手若不够,可以出示这面腰牌,找桃源的人,他们会听你吩咐。”
  姜恒看了眼,上面是个桃花的标记,点了点头。
  “越国人?”耿曙问。
  “族人。”界圭答道,“越地亡国后,有人跟着汁琮来了北方,有人入郑,有人入郢,桃源是其中的一支。”
  姜恒道了谢,知道界圭一定与故国之人有联络,越人虽失去了他们的国土,却散入五国之中,成为了神州大地的血脉,他们的性格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各国,他们的歌谣,正在世上唱响。
  姜恒说:“谢了,今天过节,你回去好好歇着罢。”
  “让他留在这儿罢,”耿曙说,“今天是他保护你的最后一天了。”
  界圭朝姜恒说:“你怎么总是嫌弃我?”
  “我没有,”姜恒哭笑不得道,说实话,他还挺喜欢界圭,“我会想你的。”
  “希望是。”界圭说,“我这辈子啊,就是用情太深。”
  “可以了。”耿曙开始觉得不舒服了,界圭总是有意无意要逾矩,这点让他有时很想揍他。
  又有人吹了声口哨,姜恒转头,不见其人,只听其声。
  “孟和!”孟和一个翻身,上了城墙。
  “打雪仗!”孟和朝姜恒说。
  又来一个告别的,耿曙不耐烦道:“不去了!”
  “找你们半天,”山泽沿着城楼石阶,拾级而上,与水峻牵着手,“躲在这儿。”
  “我就说他俩躲起来了。”郎煌道。
  居然全来了,耿曙知道,他们多半是商量好,来朝姜恒告别的,毕竟这么一去,回来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坐罢。”耿曙说。
  于是孟和、山泽、水峻、郎煌,一字排开,坐在城墙上,填满了界圭与耿曙、姜恒之间的空位。大家把脚垂着,孟和一脚踏着城墙,手搁在膝上,提着一袋酒。
  “在看什么?”孟和说。
  “看长城。”姜恒答道。
  “看得见?”孟和转头,看看身边几人,“你们看得见?我莫不是瞎了?我怎么看不见?”
  众人都笑了起来。
  “你汉话越说越好了。”姜恒说。
  “学的。”孟和说。
  “废话。”山泽说。
  众人又笑,姜恒觉得这场面真的十分有趣,来人全是王子!氐人王子、风戎人王子、林胡人的王子……如今已是林胡王了,以及自己身边的雍人王子。
  这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诸人却不怎么在乎自己身份,吵吵闹闹,像极了落雁城集市上那些三五作伴、勾肩搭背的小伙子。
  水峻说:“你想回家,是不是?都说南方才是雍人的家。”
  姜恒答道:“天大地大,天地就是我的家。倒是有些人,应当希望雍人赶紧滚蛋罢?”
  众人又笑,郎煌说:“是又如何?雍人早该滚了。滚得远远的,不要回来。当然,你愿意来,我们还是欢迎的。”
  耿曙淡淡道:“我呢?”
  郎煌说:“你就算了。”
  孟和指着远方,说:“长城!我就想去看看。”
  姜恒问:“你们到过长城南方么?”
  “没有。”山泽说。
  孟和也摇头,数人没有一个去过长城以南。
  “南方什么样?”孟和道,“你说,恒儿。”
  耿曙皱眉,这个称呼太亲昵了,平日里只能自己用。
  水峻神秘兮兮,朝山泽眨眼,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吧?山泽却露出责备的眼神,让水峻规矩点,不要拿他俩乱开玩笑,毕竟别人是亲兄弟,与少年郎之间的亲昵不一样,传出去对名声不好。
  姜恒没有看到,说:“南方啊,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中原大大小小的战乱,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当然,也有很美的地方,嵩县就是。”
  “我的封地,”耿曙说,“我是武陵侯。”
  “嗯,”姜恒朝他们说,“武陵,就在琴川边上。”
  “琴?”孟和问。
  山泽解释道:“玉衡山下,有五道河流,就像琴弦,所以叫琴川。”
  孟和点了点头,做了个“弹琴”的动作。山泽说:“我是很想去洛阳看看的,听说那里是天下的中心,神州的知识与书本,诗、书、礼、乐,俱在王都,犹如天上的宫阙。”
  “已经被烧了。”姜恒说,“眼下保留得最好的,在梁国安阳。”
  山泽叹道:“太可惜了。”
  山泽从小便读汉人书,对中原自当十分向往,姜恒便道:“等雍军入关,你可以来中原看看。”
  山泽说:“我从小就想游历神州。”
  “有机会的。”姜恒说。
  水峻说:“你会带我去么?姜恒还没走呢,你倒是想走了。”
  山泽笑了起来,揽着水峻肩膀,也不避人,在他耳畔亲了下,说:“自然一起,到哪儿都行。”
  “哎——”众人实在受不了他俩。
  “我也想去,”孟和朝姜恒说,“明年我去看你。”
  耿曙对孟和总抱着一点警惕,但他与他的兄长,风戎大王子朝洛文乃是生死之交,倒不怎么讨厌孟和,兄弟俩长得太像了。
  “你呢?”孟和朝郎煌问。
  姜恒心里有点不舍,虽然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彼此却一起战斗过,同生共死的情谊,自当不一样:“我们可以在嵩县见面,如果有机会的话。”
  “再说罢,”郎煌说,“我对中原没什么兴趣,去逛逛是可以的。”
  一时众人静了,一同望向远方,从这里看不见长城,太远了,也看不见玉璧关,却看得见那隔开中原大地与北方雍国的、连绵不绝的山。
  “不过我也听过,”郎煌说,“那是很美的地方。”
  “天下处处都很美,”姜恒说,“你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对你而言,重要的人。”
  大家想了想,纷纷点头,耿曙却知道,姜恒那话的本意——他接受了雍,始终是因为他。这个原因,从来没有过改变。
  他搂紧了姜恒,夕阳渐渐沉下去,孟和说:“听说你会弹琴,姜恒,弹琴给我听。”
  姜恒哭笑不得:“我不会。”
  山泽正色道:“你爹生前琴艺是天下第一,你不会?骗谁?”
  界圭说:“我去找琴,他会,我听他弹过。”
  姜恒:“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潼关!”界圭眨眼间已下了城墙,“半夜——!”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耿曙点了点头,示意弹吧,他也想听。
  郎煌看着界圭的背影,若有所思,耿曙不禁望向郎煌,郎煌却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打量姜恒,眼里带着笑意,取出他的云霄笛。
  “我给你吹云霄。”郎煌说。
  不多时,界圭回来了,拿着姜恒收在宫中的那琴,还带了几坛酒。姜恒打趣道:“你们要趁着今天不禁酒,把一年里的份全喝了吗?”
  界圭说:“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想喝。”
  回来后,郎煌又朝界圭特地多看了两眼。
  姜恒说:“好罢,奏一曲琴,权当为同生共死的袍泽们送行。”
  “我不听哀乐,”孟和说,“送过他们了。”
  “要的,我还没送过他们呢。”姜恒接过界圭递来的琴,调整姿势,耿曙便自觉侧过膝,架在城墙上,膝头供姜恒枕琴。
  随即,孟和让众人稍等,跃下城墙去,回转时也带来一件乐器,却是一把小小的胡琴,犹如琵琶般,手指轻弹,发出清脆声响。
  姜恒有点惊讶,孟和居然还会弹奏乐器?
  “快收起来!”郎煌正在调音,说,“这又不是赛马大会,没人听你弹棉花。”
  众人哄笑,孟和却倔强地要与姜恒和音。山泽与水峻则各拿出一个陶埙,一黑一白。
  姜恒笑了笑,沉吟片刻,耿曙却腾出一手,搁在琴上,替他按弦。
  姜恒行云流水般连弹,所奏却是铿锵有力的《小雅·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姜恒低声唱道。
  耿曙却接过了歌谣,引吭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歌声一起,埙、云霄、胡琴三器应和,乐声顿时激昂澎湃起来。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耿曙看着姜恒,唱道。
  姜恒脸上带着悲伤的笑容,本意是缅怀在这场大战里死去的外族袍泽,但在耿曙歌声之下,哀戚之意渐缓,反而化作对生者的勉励。
  接着,耿曙手腕换弦,姜恒单手弹奏,顿时被带跑了琴音,愈发厚重。
  “死生契阔——”耿曙闭着双眼,认真唱道。
  “与子成说——”众人纷纷停下手中乐器,这首歌在塞外传唱已有百年,连孟和都会唱,听到熟悉的旋律时,顿时随之应和。
  “执子之手……”耿曙空出的一手,仍然握着姜恒的手。
  “与子偕老。”界圭望向远方,轻轻地随之唱道。
  《击鼓》之音响遍神州大地,有人的地方,就有这首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既是袍泽征战彼此性命相托,又是情人之间生死相随的歌谣,就连城墙上不远处的士兵,听见这琴声,也纷纷唱起了《国风击鼓》。
  姜恒停琴,说:“两首了,够了?”
  “再来。”耿曙按了另一弦,姜恒想了想,奏出第三首。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闭着眼也知道姜恒的第三首琴曲。
  云霄乐声停,这首《越人歌》则是数人都没听过的,但界圭、耿曙熟得不能再熟了。
  “心悦君兮——”界圭的声音忽然变得嘹亮,被那琴声触动,动情地唱了起来。
  姜恒:“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耿曙与界圭一同应和道。
  这首歌确实非常应景,城墙上所坐俱是王子,真正“与王子同舟”之人,当然就是姜恒了。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姜恒每次唱到这句时,总有点不好意思,越人那奔放、大胆的歌谣,仿佛在朝整个天地诉说着自己滔滔不绝的情,而这情感,正是这首歌里最动人之处。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耿曙望向姜恒,嘴角微微牵着。
  琴声渐沉寂下去,在那余音里,界圭的声音渐低,最后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众人都会了,在袅袅琴音消散之间,随之唱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姜恒收了琴声,将古琴放在一旁。
  “真好听!”孟和震惊了,他是第一次听见“越人歌”,说道,“太美了!”
  界圭朝他们解释道:“最后一句,是不唱出来的。因为既然‘君不知’,平日里便不可说,只有成‘绝唱’之时,才能唱出口,即最后一次奏琴,奏过后便要赴死了。”
  “哦。”耿曙点了点头,连他也不知道,但回想起父亲生前每次奏这首歌,似乎从来没将“君不知”三字唱出来过,确实如此。
  姜恒却想起了赵竭与姬珣,果然是。
  夕阳渐沉下去,众人又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如血残阳落下地平线,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结束了。
  “做雪灯去罢,”水峻提议道,“走了!”
  姜恒欢呼一声,余人便纷纷下城墙。落雁城的百姓狂欢了一天,终于迎来了倒数第二个庆典,全城近四十万人离开家门,在大街小巷,或自家门外,或主街道上,以积雪堆出雪人雪狗、飞鹰走狐的造型,并在心脏处掏空,放上一盏小油灯。
  随着天色渐暗,那是真正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雪中投射出去,汇聚为从四面八方延展向雍宫的光之河流,犹如梦境。
  最终汁琮亲自在玄武神像前,点上万民之尊的一盏君王灯,以作祭祀,保佑来年风调雨顺、战无不胜。
  姜恒与耿曙堆起两个手拉手的雪人,各在心上点起一盏灯,遥遥呼应。王宫开宴,并散予全城百姓,百姓纷纷到得宫前校场上,叩见汁琮与汁泷。
  姜恒用过晚饭,玩了一整天,已困得不行了,却还在等夜半的贺岁爆竹,耿曙为他换过衣服,说:“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呢,困了便睡下罢。”
  “我躺会儿,”姜恒说,“半夜叫我起来。”
  耿曙才不管那些,见姜恒躺下,便也上榻去睡在他身旁,姜恒推了推他,说:“回你寝殿睡。”
  “不去。”耿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姜恒只想捉弄他,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耿曙:“别闹!”
  姜恒要用被子捂他,耿曙却反而压着他,让他不许乱动,姜恒便顺从地让耿曙抱着,眼皮渐重,睡着了。


第122章 出质行
  夜半, 爆竹声响起,一年过去了,姜恒迷迷糊糊之间, 听见有人在与耿曙说话, 便挣扎着要起来。
  “你快回去罢, ”耿曙说,“明天还来送呢, 着急什么?”
  “明天怕来不及说了。”太子泷的声音道。
  “殿下?”姜恒彻底醒了, 感觉到太子泷身上散发出的冰凉气息, 今天太子泷也很累了,在宫外替汁琮见百姓,站了大半天, 又要款待群臣, 他身上满是雪的斗篷刚脱下,两手还凉着,呵了呵气, 坐在榻畔。
  耿曙只得起身去给姜恒倒水喝。
  “你今天一定很累了,”姜恒说, “早点回去歇下吧。”
  “不累, ”太子泷笑了笑, 说,“这是我的责任,好不容易忙完, 只想与你说说话, 你躺着就行。”
  姜恒还是坐了起来, 耿曙说:“喝点热茶罢。”
  于是三人围坐在榻下案前, 雪夜红炉, 茶香四溢。
  “你明早就要走了啊,”太子泷说,“我舍不得,你是我弟弟,这一去,不知多久。”
  姜恒笑了起来,说:“五国联会上就见面了,最迟秋天。”
  太子泷轻轻地叹了声,又看耿曙。
  “你照顾好哥哥,”太子泷说,“他没有看上去那么……我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很……很在乎你,恒儿。你责备他,他就会生气,你待他好点,他就高兴得不行……”
  耿曙简直莫名其妙:“你大半夜的过来,就说这个?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姜恒笑了起来,说:“我会看好他,我会好好待他的。”
  耿曙:“我照顾恒儿还差不多。”
  姜恒与太子泷相视一笑,仿佛有着某种默契,姜恒知道太子泷接受了,他不再执着耿曙,哪怕他仍依恋着他,却已释然了。因为耿曙本来就是姜恒的,除了他,姜恒什么都没有,而太子泷自己还有父亲,有家人。
  若他还想与姜恒争夺耿曙,那么姜恒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年,”太子泷又想了想,说,“对大雍来说,当是前所未有的一年。”
  姜恒说:“像是看见了历史,对吗?”
  太子泷点了点头,有点不安,这话每一个人都没有说出口,但心里一定都在想一样的问题,雍国出玉璧关,将面临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剧变。也许君临天下,也许万劫不复,但天意的车轮既已开到面前,便无法阻挡这巨大的力量,只能随之向前。
  “我们会成功的,”耿曙说,“放心罢。”
  太子泷说:“有时我就像在做梦一般。”
  姜恒接过耿曙递来的茶,手指蘸了少许的茶水,在案几上画出简单的天下地图,说:“你觉得我们有什么?”
  “我们的人不够,”太子泷说,“物资也不够,我们面临着许多难关,变法的整个过程反而让我糊涂了,大雍如此年轻,能争得过数百年积累的中原四国么?”
  “正因为大雍年轻,”姜恒说,“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倚仗。”说着,他示意太子泷望向梁、郑、代、郢四国,说:“中原的每一国,俱是士大夫把持朝政,梁国自重闻故去后,朝中势力便无法再行制衡,重文抑武。郑国俱是老朽之人,行事僵化。代国不必再多说了,王族的内斗虽已结束,却无力再争霸天下,只能成为附庸。”
  “我们有什么?”姜恒提醒道,“我们有人。”
  太子泷点了点头。
  “雍国的人才,尤其是东宫的人才,”姜恒说,“放眼如今,足够与四国一较短长,而且他们非常地年轻,年轻,就意味着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更重要的是,雍国在关内,是毫无利益之争的!他们不需要顾忌利益,在征战天下这个目标面前,大家可以团结一致。”
  姜恒所言不假,雍国在关内几乎不存在利益争端,就不会有内斗,朝中文武百官,不需要顾忌哪一国该打哪一国不能打的问题。
  “我们有五国中最优秀的军队,”姜恒又看耿曙,说,“有五国中最优秀的将领。”
  耿曙说:“还有最优秀的文臣。”
  姜恒笑道:“不敢当。”
  太子泷吃下了姜恒的这枚定心丸,确实如此,代王李宏死了,梁国军神重闻被杀了,连郑国大将车倥都死于姜太后的剑下……话说车倥死得实在冤枉。
  试问如今天下论打仗,还有谁是耿曙的敌手?唯一五五之分的,就只有郑国那名美人将军龙于,但也仅仅是对阵耿曙。汁琮呢?他们背后还有个一样能打仗的雍王。以及武英公主汁绫。
  虽然汁琮一败再败,先丢玉璧关,最后还险些被端了王都,但太子泷依旧对父亲抱着坚定的信心,雍国从建国起,培养武将的能力就是天下最强大的,换句话说,名将绝不会是问题,唯一的短板就是文臣。
  而在姜恒加入后,极大地发挥了东宫的优势,这个短板也被抹平了。
  “我再问一句,咱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姜恒朝太子泷问道。
  太子泷本来觉得军费也缺,人也缺,可就在迎上姜恒目光时,他知道姜恒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必须谨慎回答。
  “民心。”太子泷最后道。
  姜恒笑了起来,点头,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来日入关后,一定要赢得民心,殿下,其他问题,都是次要的。”
  太子泷说:“你会回来的罢,我可不希望你最后成了郢国人。”
  姜恒大笑,耿曙喝了口茶,说道:“只要我在雍,他就在。”
  太子泷有点疲惫地笑了笑,看着耿曙,心里很难受,几乎哽咽道:“哥,我会想你。”
  “我也会。”耿曙答道,一时他确实觉得自己对太子泷有点无情,但他的心已经不可能再给另一个人了。
  姜恒凑过去,抱了下太子泷。这半年中,他与太子泷已成为了共进退的搭档,他对自己给予了极度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从未质疑过自己的任何决断。
  “这个你戴在身上罢。”太子泷拿出玉玦,要交给姜恒。
  “不不不。”姜恒色变,这是星玉,怎么能拿?
  太子泷说:“你去郢国当质子,我始终不放心,它能守护你。”
  姜恒:“王陛下万一发现星玉没了,会千里追杀我的!”
  耿曙亦随之动容,只因这些年来,太子泷始终将它视作性命般爱惜,从来不轻易示人,汁家没有金玺,于是星玉便成了汁琮自诩“正统”的证明。
  如今他竟是愿意把它交给姜恒!
  姜恒非常感动,但他绝对不能收。
  “我有这块,”姜恒伸手,从耿曙脖颈下掏出他那块,说,“一样的。”
  太子泷一想也是,反正那是耿家的东西,按理说,姜恒对它也有继承权,便不再勉强。
  “星玉是国君之证,以后你会是个很好的国君。”姜恒认真地说,“这是我的心里话,殿下。”
  “不可能,”太子泷无奈道,“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我不行,比起伯父来,差远了。”
  “比起父王也还行。”耿曙破天荒地表扬了他句,还是拿汁琮当对比。他从前始终觉得汁琮的决断没有问题,但就在姜恒回来后,他发现汁琮是个好的父亲,却一定不是个好的国君。
  太子泷才是雍国未来的希望,也正因如此,朝臣们都忍着,百姓也忍着,汁琮也知道所有人都在忍他,但他不在乎。
  姜恒打趣道:“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见过这么多的国君,哥哥,你确实做得很好。”
  太子泷说:“只不过是矮个里头拔高个罢?”
  姜恒忽然想到离开海阁时的话,没想到太子泷倒是自己说了,当即被触动了,瞬间大笑起来。
  耿曙:“有这么好笑?”
  姜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摆手。
  “你愿意相信人,”姜恒说,“储君也好,国君也罢,都不是圣人。哪怕圣人也会犯错,学会信人与用人,这就是身为君王,最重要的。”
  太子泷笑道:“那也得信任对的人,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该信什么人,不该信什么人,”姜恒笑道,“你心里其实都明白,是不是?”
  姜恒一直很清楚,太子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对山泽的态度、对氐族、对汁琮的决定,他心里本来就有一杆秤,在汁琮的威严之下,他许多话不能说,却不意味着他就是非不分、黑白混淆。
  他有信心,太子泷来日是个能分辨忠言与谗言的国君,他始终是清醒的。
  但耿曙听到这番话时,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已经彻底混乱了。
  这得怎么办?姜恒才是真正的太子,设若他的推测不错的话。
  太子泷离去后,耿曙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绪,再次暗流汹涌,他必须守护姜恒,太子泷的那块星玉,再次提醒了他。
  那本该是姜恒的东西,它是汁琅传下来的,耿曙现在完全接受他对此有责任了,半点不像最开始看见另一块星玉,被太子泷持有时那么抗拒。
  另一块玉玦归太子泷,耿曙不认。
  如果归姜恒的话呢?耿曙认,不仅认,他还必须为他赴汤蹈火,取回这本该是他的东西。
  可是他得怎么做?朝汁琮报仇?杀了他?废了太子泷?让姜恒当太子?
  站出来,维护真相?结果是什么?
  他与姜恒一起死。
  不会有人相信,就连耿曙自己都用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可见消息绝对是撼动整个雍国的,必须考虑周全,否则自己粉身碎骨不足惜,绝不能害死姜恒。
  翌日姜恒出质,王室除了姜太后外都来送了,耿曙看着汁琮,心里又涌起这个念头。
  天蒙蒙亮,晴空万里。
  姜恒依质子之礼拜别雍王室与文武大臣,物资共押了八车,乃是持诸侯王节的大礼,又有雍国骑兵护送,打黑色的王军大旗。汁绫亲自护送,带着他们前往玉璧关,再驻留于玉璧关换防,派人送他们下郢地。
  “出去就……自己照顾好自己罢,”汁琮祭过酒,说道,“反正你俩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汁琮已经作好布置,在他的计划中,姜恒还剩下一年的性命了。
  “是,父王。”耿曙答道。
  队伍启程,耿曙进了马车中,姜恒正在读一本书,横竖路上无聊。
  “现在又剩下咱俩了。”姜恒笑道。
  “恒儿,”耿曙在旁坐定,忽然说,“就算全天下人都是你的敌人,我也会守好你。”
  姜恒:“???”
  姜恒这些天里简直是莫名其妙,说:“你都在想什么?”
  耿曙不再说话了,姜恒踹踹他,耿曙吁了口气,仿佛下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片刻后不再多想,解开袍襟,说:“到我这儿来,我抱着你,暖和。”
  姜恒便挪了过去,依旧看他的书。耿曙沉吟不语,他想了又想,毕竟这是对他而言,决定一生的最重要的事。
  设若姜恒的身世当真如他猜测……那么他就是太子。汁琮杀汁琅做错了么?做错了,这是公道,是他必须为姜恒讨回的公道。他只能与汁琮为敌,别无选择。
  太子泷是无辜的,他不会杀他,铸成这一大错的人是汁琮。
  他要为姜恒讨回这一切,这是他的使命。可是要怎么做?太难了,耿曙几乎能预见,自己将与大雍举国为敌的局面。
  然而哪怕前路满是荆棘,他也必须为姜恒去做。
  他开始明白到郎煌的厉害之处了,他虽不是雍人,计策却比雍人更狠。
  郎煌算计了他,这算计简直太毒辣了。
  但一切还不确定……


第123章 雪山巅
  耿曙反复告诉自己, 他没有证据,他需要找到证据,并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姜恒这件事, 让他自己决定。只要姜恒需要他, 他无论什么都能去做,大不了就是个死, 有什么好怕的?
  现在唯一的希望, 就是郎煌在骗他,这一切是假的。
  可当他看见界圭的面具时,他已无法说服自己了, 而且他始终认为,这不可能是郎煌离间他与雍王室的恶作剧。
  姜恒:“?”
  姜恒抬头, 看耿曙,用书拍拍他的侧脸, 问:“你又怎么了?”
  耿曙今天又开始心不在焉了,猛然回神, 说:“没……没什么。昨夜没睡好。”
  姜恒扳着耿曙的脸, 在他嘴角上亲了下, 两人在马车里避开了外人,他便像以往一般放肆了。
  耿曙满脸通红,不自觉地抿了下唇, 转过头去,竟有点紧张。
  “我……恒儿。”耿曙说。
  姜恒又伸手进耿曙脖领里掏, 掏出玉玦, 耿曙当即做了个前所未有的举动, 勾住了绳, 说:“做什么?不能给你。”
  耿曙那举动纯粹是下意识的, 现在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姜恒才是另外一块玉玦的持有者,不,他就是另一边星玉,而自己则是这一边。他们就像这两块玉玦,从来到这个世上,便注定有了彼此依存的命运。
  姜恒:“我、不、要!收着你的破烂罢!”
  姜恒不搭理他了,开始在马车座位下翻找。
  耿曙想起来了,问:“你给我编了穗子吗?”
  姜恒懒得答话,找出红绳,开始编。耿曙讪讪地想说点什么,奈何嘴拙,不知怎么讨好姜恒,姜恒却“啊”的一声,说:“你听?”
  耿曙赶紧顺势凑过去,抱住姜恒,说:“什么?”
  姜恒拉开马车帘,说:“听见了吗?有人在吹笛子!”
  笛声离得很远,若有若无,耿曙却也听见了,皱眉撑着车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姜恒跟着笛声,轻轻吟唱道。
  “是界圭。”汁绫公主的声音说。
  “他会吹笛子?”姜恒震惊了。
  “会。”汁绫骑着马过来,到马车前,说,“我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他天天在宫中吹,稍微惹了他一星半点,就坐在桃花殿里指桑骂槐地吹这破笛子。大哥死后,他就不吹了,这是他在送你呢。”
  界圭站在满是冰雪的山麓,戴着银面具,表情冷漠,吹着一杆越笛,笛声传下山去,远远传向大路上。
  姜恒的车队已成为一行黑点,界圭收起越笛。
  “当初杀我没杀成,是不是很后悔?”郎煌来到界圭身后,说道。
  界圭没有回头,眺望山下,漠然道:“人各有命,这是太后说的,既然你没死,就是天意使然,有什么可后悔?”
  郎煌活动手指,捏了几下指节,说:“早知道你不会持之以恒地来杀我,我就不用这么慌张,急着把这件事说出去了。”
  界圭冷漠地说:“有人信么?哪个白痴?叫来我看看?”
  “只有一个人会信。”郎煌皱眉道,“人各有命,天下这么大,什么人都有,总有人会信,对不对?”
  界圭不再答话,跃下山林,朝着落雁城的方向离去。
  落雁城前,朝廷送别姜恒出质,大臣们各自散了,太子泷还站在城墙上,依依不舍。
  汁琮今天选择步行回宫,卫卓跟在他的身边,就像许多年来,君臣相伴一般,低声说话。
  “昨夜殿下在他的寝房内待了一个多时辰。”卫卓说。
  “汁泷是个单纯的孩子。”汁琮对亲儿子的个性,实在很头疼。
  他太容易信任人了,对于国君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一切都很快会结束,姜恒的威胁眼前已变得不重要。然而杀了姜恒,未来就怕还有李恒赵恒,这个恒那个恒,什么时候,儿子才能在大臣面前树立储君的威严,不要那么言听计从?
  “人已经吩咐跟过去了罢?”汁琮自打卫卓提议以来,还没见过那群刺客呢。
  卫卓答道:“鸣沙山的门主已派他们进关。”
  汁琮说:“打发他们点钱当经费,一群西域人,会说汉话不会?”
  “血月手下的孩儿们虽然自小在轮台长大,却都是汉人出身,”卫卓说,“王陛下大可放心。”
  汁琮点了点头,卫卓又现出为难神色,说:“但血月有一句话,须得知会陛下,虽说尽量到一年后再动手,可就怕情况说不好,想动手,还须提前刺探。”
  汁琮明白卫卓话中之意:要下手杀人,须得有最好的时机。就像耿渊埋伏多年才动手一般,这个时机也许要等待很久,也许就在一两天之内到来,哪怕成名的刺客,也无法决定这个时间点。
  “时机交给他们自己判断罢,”汁琮说,“早几天晚几天,没有多大区别。”
  汁琮暗示如果合适,大可提前刺杀姜恒,卫卓便放下了心。
  “但记着,”汁琮说,“不要碰汁淼,否则说好的报酬,就全没了。”
  卫卓忙躬身道是。
  大寒,征鸟厉疾,水泽腹坚。
  姜恒再一次看见了玉璧关,情况比军报中描述的要严重不少,而这都拜宋邹的火攻之计所赐,一个月前那场大火借着风势,无情地吞噬了两侧山头,并烧死了近八千名梁军。如今两山被烧得光秃秃的,覆着新雪,不时还有小型雪崩从山顶滑下。
  “你部下烧的,”汁绫说,“烧得还挺是时候,宋邹看模样斯斯文文,也是个狠角色。”
  姜恒无奈道:“必须速战速决,没有办法,战术是我哥制定的……”
  “很好啊,”汁绫道,“烧的反正不是我。”
  姜恒站在关墙下抬头看,只见玉璧关被熏得漆黑,在这场大战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从一个月前夺回关隘起,汁绫便吩咐一千名士兵日夜擦洗关墙,足足一个月时间,只恢复了两成。
  耿曙摸了摸海东青的头,辛苦它在其中传信,还受了伤。
  姜恒看了一圈,大部分防御工事都被烧毁了,耿曙重新与汁绫商量布防,两天后,车队复又启程。
  离开玉璧关,便真正进入了中原地域。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姜恒朝耿曙说,“陆冀的目光还是很长远的。”
  耿曙道:“你又知道是陆冀?”
  “东宫的规划,”姜恒说,“多半出于他手,不会有别人。你看管魏像是会抓天子当人质的么?”
  两年前雍兵入关,控制了洛阳沿线的官道,一路深入中原腹地,直抵长江北岸、玉衡山下的嵩县,这就使得雍国得到了一条狭长的、南北走向的长廊。也正因如此,姜恒与耿曙南下竟不会遭到任何国家的伏击。
  “去洛阳看看?”耿曙说。
  “算了罢,”姜恒答道,“回头再说。”
  睹物思人,当初的洛阳已被一把火烧成白地,那是姜恒与耿曙的另一个家,浔东与洛阳都被火烧了,有时姜恒总觉得自己是不是五行里缺点什么,每次都会碰上火灾。
  耿曙站在高处,眺望远方曾经的王都,又转头,望向遥遥相对的另一道高崖,那是他曾经万念俱灰,想纵身一跃去陪姜恒的地方。
  幸好没有。
  “也是。”耿曙说,“只要人活着,就总有希望,走罢。”
  那是他们分离五年后又重逢的逃亡之路,昔时战乱的痕迹已被植被所掩盖,哪怕再惨烈的战场遗迹,一旦覆上了千万新芽与藤蔓,亦有欣欣向荣的气息。
  车队持续行进,最终抵达嵩县。
  “哎,又回来了。”姜恒进城主府,第一件事就是脱光了去泡温泉池,时值隆冬,嵩县却一如既往地四季如春,只不过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逗留时间不超过三月,没有一次能好好享受的。
  “汇报军队情况。”
  耿曙今天没有陪姜恒去泡澡,回府后先是召集将领与宋邹议事。
  “就这么忙吗?”姜恒道。
  “你先去。”耿曙说,“得抓紧时间,咱们不会在嵩县待太久。”
  宋邹抱着军务文书上来,耿曙便示意他说。
  姜恒尚不知道耿曙像在躲避什么,这一路上他总觉得耿曙有点心虚,举手投足也有点不自然,总像有心事般,问他又不说,姜恒便将它简单地归结为:耿曙在考虑出质的事。
  他在温泉池中泡了许久,等耿曙来,耿曙却还在议事,最后姜恒泡得头晕眼花,实在不想等他了,拿着梅子水边走边喝,回到正厅中,见人已散去,耿曙依旧端坐,埋头翻看军事情报,宋邹在旁坐着。
  “洗好了?”耿曙说。
  “等你半天了。”姜恒说。
  “那我去罢。”耿曙答道,旋即起身。
  姜恒心道刚才怎么不来?于是懒洋洋倚在榻上,朝宋邹说:“有什么说的?”
  “还真有不少,”宋邹笑道,“太史大人选中新的天子了?”
  姜恒没有回答,耿曙却插话道:“没有,试试而已。”
  “快滚!”姜恒说。
  耿曙快步走过长廊,前往浴池,途中不禁叹了口气,他竟有点不太敢与姜恒赤裸相对了,尤其在怀疑他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之后……当他看见姜恒白皙的肌肤、肩背的线条、犹如白马般修长瘦削的身材时,他心里总会出现一个念头,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不仅如此,这一路上,耿曙也必须强行与姜恒保持距离,不再像从前一般主动亲他的唇,一旦失去了这层束缚,以往许多理所当然的举动,刹那就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譬如姜恒的嘴唇灼热而柔软,脖颈有股很淡的香味,是他一向最喜欢的。
  但耿曙一夜之间醒悟过来,尤其在灏城那日,自己按着姜恒缠绵接吻的景象总反反复复浮现在面前,当真让他血脉上涌。
  唯一的办法就是冲冷水,让自己清醒一点。
  正厅内,姜恒手上依旧编着他的穗子,随口道:“未来的钱,将大量经过嵩县,往代、郢两国流转,你知道有多重要,千万当心点,别给我们惹事。”
  “是。”宋邹答道。
  嵩县既是长江的港口,又与郢、代二国接壤,陆路商队可通西川,水路可通江州,接下来,雍的钱将通过此地换成货物,有流转,便有油水可捞。姜恒很清楚宋邹不可能是完全的清官,只提醒他不要做得太狠,凡事必须以大局为重。
  “太史与上将军,想必这次也不会待太久。”宋邹说。
  “三天后就走了。”姜恒答道。
  宋邹沉吟,姜恒问:“四国有什么重要消息?”
  “情况与落雁城的判断并无太大出入。”宋邹说,“太子灵败走,经潼关撤入代国境内后,如今已回到国都济州。老郑王恐怕撑不过今年了,赵灵再无余力出兵,何况盟友梁国折损近万,逃出了玉璧关。赵灵的声望已落到谷底,五年之内,不可能再发起再一次联军。”
  “其他的,”宋邹想了想,说,“都汇报予上将军了。但有一件事,却是关于汁琮的,方才来不及说。”
  姜恒扬眉作询问表情,心道我信你个鬼,什么来不及说?一定是不想告诉耿曙。
  姜恒:“庙堂之争?”
  宋邹:“江湖传闻。”
  姜恒已有很久没听过江湖传闻了,倒是有点好奇。
  “您听说过一个叫‘血月’的组织么?”宋邹说。
  “听过。”姜恒的回答让宋邹大为意外,但宋邹转念一想便懂了,自言自语道:“确实该当是听过的。”
  “但也仅仅是听过而已。”姜恒说,“曾经在师门中,鬼先生说过,这个组织始终想入驻中原,控制神州天子,组建影子朝廷,不过没有成功,也许运气不太好罢?”
  宋邹道:“他们是起源于轮台东地的一个西域门派。”
  “唔,”姜恒说,“培养刺客的组织,听说他们的刺客非常了得。”
  宋邹说:“还听说,轮台人会不定期地到中原来,甄选六岁以下的孩童,带到血月中培养,让他们充任杀手,为各国国君办事。太史大人觉得,他们的本领如何?”
  姜恒打着手上的丝绦,答道:“不太清楚,你觉得呢?比起我爹怎么样?”
  “传说血月中顶尖高手,足够与中原的大刺客平起平坐。”宋邹想了想,答道。
  “都说我哥的武艺已经与我们的爹生前差不多了,”姜恒笑道,“若有天碰上,我倒是很好奇。”
  宋邹说:“也许有这个机会?我们的商人打听到一个消息,血月与雍王达成了一个协议。”
  重头戏来了,这是姜恒完完全全不知道的,汁琮瞒过了所有人,他甚至猜不到是谁在其中牵线。
  宋邹有自己的情报网,告诉他这点,也是在暗示他,汁琮一定还有别的计划,让他务必注意。
  “知道了。”姜恒说。
  耿渊琴鸣天下,给中原四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让他们彻底清醒过来——以一个人的力量,可以造成如斯影响。国家与族人的未来被控制在武者手中,这非常危险。
  而琴鸣天下也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过去,从此各国加强了御前侍卫的训练,豢养身手强大的武士门客,力图改变这一切。如今中原,大刺客已绝迹,四国不遗余力地收编或剿灭尚武组织,以避免再有耿渊之流的出现。
  要下棋就得遵守规则,绝不能一言不合就掀棋盘。如今大刺客里,行迹确定的只有一个界圭,罗宣远走海外,神秘客也有许多年未曾听见消息了,刺客们最辉煌的时候已消逝,汁琮却依旧不死心,意图引入新的变数。
  这不是好现象,但至少目前来说,姜恒不需要忌惮任何刺客,因为他的身边有耿曙。


第124章 沉江舟
  耿曙敞着浴袍, 露出胸腹,在坐榻上擦头发的水。
  “怎么?”耿曙不安道,迎上姜恒打量他的目光。姜恒笑吟吟的, 仿佛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姜恒侧过去, 为他擦拭头发,耿曙说:“早一点出发去郢都罢,后天就走。”
  “好。”姜恒顺从地说,只要身边的这个人在, 他就什么都不用怕。
  耿曙需要找点事忙, 否则他会被自己层出不穷的想法逼得发疯。可他最大的愿望, 又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姜恒身边, 这两个念想当真是互相矛盾的。
  “用过饭后就早点睡,”耿曙又说,“路上也困了。”
  姜恒“嗯”了声,兄弟俩接过送来的食盒, 各自用饭。嵩县的饮食比落雁城考究了不止一点, 吃到南方的饭食, 姜恒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稻米与酱肉, 饭后还有甜糕。
  姜恒吃饭时一如既往, 把赤脚架在耿曙膝上,总喜欢伸进他浴袍底下, 搁在他膝弯与小腿上,耿曙从前是不介意的, 今天却动作一僵, 不易察觉地将姜恒一脚推下来。
  “冷就盖张毯子。”耿曙说。
  “嗯。”姜恒还没发现, 边吃边说起江州之事。
  耿曙心不在焉地听着, 忽然停下筷子,怔怔注视姜恒,姜恒还在讨论郢宫,未曾发现耿曙的眼神。
  这一刻,耿曙只有一个念头——想带他走。带他到天涯海角去,带他去一个再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的地方。
  姜恒:“哥,你累了?”
  “有一点,”耿曙心里叹了口气,说,“睡罢。”
  夜里,姜恒先是躺下,耿曙却不上榻来,在油灯下整理宋邹送来的文书。
  “你不睡吗?”姜恒迷迷糊糊道。
  耿曙答道:“我再看会儿,将军务处理完。”
  开春嵩县须得征兵,事务繁杂,姜恒也不怀疑,翻了个身,先是睡下。耿曙不时盯着姜恒,直到确认他入睡,自己才整理浴袍,轻手轻脚躺上榻去,规规矩矩躺在姜恒身旁,闭上双眼入睡。
  然而就在清晨时,耿曙睡了一夜,与姜恒又习惯性地抱在了一起。他俩浴袍底下什么都没穿!一晚上浴袍睡得散乱,两人近乎赤身裸体,姜恒被耿曙搂着,自己则下意识地缠在他的身上。
  耿曙睁眼时,险些整个人就炸了,脸上、脖颈上通红,昨夜更似乎因路上连日疲乏,做了奇怪的梦,导致弄脏了浴袍。
  他的呼吸急促,却舍不得放开手,低头看着怀里的姜恒,眼里满是雾气。姜恒稍一动,耿曙便觉得身体里仿佛有什么要被冲垮了,卷着难以控制的冲动一并迸发出来。
  姜恒醒来时也感觉到了,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早已成人。
  耿曙却已匆忙整理衣袍,还沉浸在清晨的那一幕里。
  “又要走了。”姜恒对嵩县颇有点不舍。
  耿曙说:“到时朝郢王说说,应当能让咱们偶尔回嵩县。”
  离开嵩县这片小天地,未来等待他俩的,就不再是两人相处的时光了,耿曙这些天里强迫自己,将奇怪的念头从心中驱逐出去,并刻意地稍稍避开姜恒。
  他告诉过自己,他与姜恒也许已不是血缘之亲了,但他仍忍不住将姜恒视作弟弟,他从前总想将对他的疼爱更进一层,奈何不得其法。如今他仿佛挨到了界限的边,内心却生出不安,仿佛成为了禁忌。
  姜恒多少感觉到耿曙的不安,也不像先前一般与他亲昵了,那滋味很奇怪,姜恒身处其中,甚至辨不明自己的心,只能将它单纯地归结为“难为情”。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
  数日后,兄弟俩改乘船,顺流而下,宋邹又给他们的随身行李添了不少金银,以备在郢都游说、行贿之用。按理郢国只让姜恒做质,耿曙不必去,但他是以“护送为由”,陪伴质子入国,至于护送完毕后,什么时候走,便可商酌了。
  他若想赖着不着,碍于雍的情面,郢王总不能下令赶他,中原四国还有一个好处是,人才就像金银般,可自由流通。多的是王族、士子在本国不得重用,投靠他国甚至敌国,委身公卿门下,也即是“客”。
  “客卿”的最大任务,就是服务于主家。雍国地处塞北,一道长城隔起了与中原的往来,自然也没有这个习惯。除非犯下重罪者,否则极少有人逃往塞北酷寒之地。
  雍人与中原人壁垒分明,但中原人之间,今天是敌,明天是友,却并无那么多的坚持。
  进入南方后,天气明显地暖和起来,虽有几场新雪,较之北地却已是温暖如春。
  只是入夜时,江风仍有寒意,姜恒趴在榻上,看雍国的随行礼单。金二百镒,兽皮六百张,银一千两,各色珍贵草药若干,东兰山不沉木两幢,丝帛五百匹,玉璧三对。
  这么多东西,都要将船压沉了,只能让宋邹分批运送。
  耿曙忍不住抱怨:“军中抚恤每年就这点,百姓自己都吃不饱,还送外国这么多礼物。”
  “陆冀安排的。”姜恒说,“但郢王族爱财,总有用得着的地方,何况就算不拿来送礼,也花不到百姓身上,只会拿来扩军罢。想朝郢国买粮,总得将他们的王族伺候高兴了。”
  “哥你睡吗?”姜恒有点困了。
  耿曙说:“我再看会儿。”
  耿曙拿着一本兵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翻来覆去地看,不敢在姜恒醒着时与他上榻去。姜恒却说:“我好久没抱着你睡了。”
  耿曙:“每天夜里没有?你睡着了,总喜欢扒我身上。”
  “那不一样,”姜恒说,“太冷了,快来。”
  耿曙的情感终于战胜了理智,那也许源自于习惯,只要姜恒叫他,他便随时会放下手头的事过去,哪怕并无要紧事。
  “好罢好罢,”耿曙说,“你规矩点,别乱摸。”
  耿曙穿着单衣,躺上榻去。江船在浪涛中摇了几下,两人只睡不稳,耿曙便一手撑着幕墙,姜恒拉起他的手让他搂着自己。
  耿曙:“……”
  耿曙当真心痒难挠,处于天人交战中,抱吧,他觉得自己太逾矩了,与畜生无异;不抱,他又像只野兽般,想发疯般地蹂躏怀里的姜恒。
  “我听到水声了。”姜恒倚在他怀里,抬头看,两人的嘴唇近在咫尺,呼吸交错。
  耿曙没有说话,怔怔看着姜恒,忽然间,两人都听见了“噔”的一声响,仿佛木榫崩落。
  “什么声音?”耿曙注视姜恒的唇,脑海中一片空白。
  姜恒眼神里带着少许茫然,紧接着,“哗啦”一声,船舱底下开始有人大喊。
  耿曙意识到船出事了,喊道:“等等!”
  耿曙翻身下榻,门一开,冰冷的江水登时涌了进来,姜恒喊道:“进水了!”
  这艘船是宋邹为他们准备的,乃是嵩县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船,如今在大江上行驶,突然在江心打横,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沉没,将士们大喊起来,其中不少是他们带来的雍人,毫无水性可言。耿曙马上拉住姜恒,喊道:“别动!跟我走!”
  冰冷的水灌进船舱中,姜恒在长海畔住了四年,夏天常跟着罗宣去长海中畅游,自然会游,然而在这冰冷水中,他竟是险些喘不过气。
  “闭气!”耿曙喊道,紧接着冲上甲板,一手搂住姜恒,两人朝着江面纵身一跃。
  气泡声响,姜恒沉入水中,一蹬水,耿曙却牢牢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水性比姜恒更好,犹如黑夜里的游鱼,朝着漆黑的岸边而去。
  大船在江心轰然垮下,散开无数木片,雍军纷纷抱着浮木在江中大声呼救。
  “快救人!”姜恒道,“别管我!”
  耿曙让姜恒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又下意识地转身去救士兵。
  “你自己当心!”姜恒道。
  “不碍事!”耿曙喊道,犹如浪里白条,又转身扑向江心。
  忽然间,姜恒听见了漆黑树林里一阵细碎之声,蓦然转头。
  “哥?!哥!”姜恒喊道。
  “什么?!”耿曙从江里冒出头,将士兵推向岸边,朝姜恒喊道。
  姜恒仿佛被一双隐藏在黑夜里的双眼盯住了,那丛林里又有野兽般的呻吟,他辨认不出那是人还是动物,走近前去,借着月光查看。
  什么也没有,地面出现了一摊黑色的淤泥腐臭物,闻之刺鼻。
  姜恒:“???”
  岸边林中又有窸窣声响,姜恒警觉道:“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声响远去,背后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姜恒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耿曙。
  耿曙一身单衣贴在身上,现出肌肉线条,头发湿透,皱眉道:“让你别乱跑!”
  姜恒点了点头,心神定了下来。
  日出时,姜恒打了个喷嚏,坐在火堆前烤火。
  耿曙清点人数,四十二名雍军士兵都在,全被他救上来了,随船押送的物资则沉在了江底。
  “你手臂怎么了?”姜恒难以置信地皱眉,看见耿曙左臂上有一道伤口。
  耿曙摆手示意无事,说:“水下救人的时候被断木划的。”
  那是匕首的划痕,已略微泛白,姜恒与耿曙交换眼色,彼此都没有再说下去。
  耿曙朝随行卫队长说:“你们沿着陆路,这就回嵩县去,不必跟着我们。”
  那队长登时慌了,说:“殿下……”
  “按殿下说的做。”姜恒明白了,一定有人想刺杀他俩,只是没有得手,被耿曙发现了。假设对方尚未远去,随行的侍卫们跟着他们,碰上敌人枉送了性命不说,还容易暴露目标,导致更危险。
  耿曙说:“回去告诉宋邹这件事,让他火速派人去查。”
  江船突然肢解,水下还有刺客藏身,谁要杀他们?不可能是宋邹,哪怕宋邹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会选择在此时动手,否则他难辞其咎。
  郢国人?不可能,这里已经距离江州很近了。
  姜恒实在想不到,究竟是谁这么着急要杀他们。
  “去罢,”姜恒说,“我们这就走了。”
  雍军卫队于是沿着陆路撤离,耿曙抬头看天上飞翔的海东青。
  “东边有人来了,”耿曙判断道,“一队人。”
  姜恒说:“是谁想杀咱们呢?”
  耿曙道:“我觉得不会是宋邹。”
  姜恒:“我看也不像。”
  他俩面对生死,竟是十分镇定,似乎只要在一起,别的都无所谓。
  “你带了什么出来?”耿曙说,“能证明咱俩的身份吗?”
  姜恒裹着外袍,朝怀里摸了下,只有一块界圭给他的木牌,朝中所拟的文书、外交照会全部沉了底。
  耿曙则在最后一刻左手拉姜恒,右手持烈光剑,带出了一把兵器。
  “水底有人想袭击我,”耿曙说,“我刺他了,但没刺中。”
  姜恒只觉疑惑不已,饶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刺杀者是谁,当然,天底下想杀他们的人一定很多,代国李霄、郑国赵灵,都有充足的理由想破坏郢、雍二国的结盟。然而这时机实在太巧了。


第125章 江州城
  “能走吗?”耿曙问, “我背你罢。”
  “可以。”姜恒起身,衣服已烤干了,却仍然十分单薄, 两人身上全是泥,犹如两名乞丐般, 这当真是近几年来, 他们最落魄的时候了。
  耿曙转头,打量山林,忽然说:“如果现在跑进山里, 这世上就再也没人找得到咱俩了。”
  姜恒还在想刺客的事,被耿曙这么一说,冷不防只觉得甚好笑,当即哈哈笑了起来。
  “然后呢?”姜恒说。
  “嗯?”耿曙牵着姜恒的手,在小路上慢慢地走着, 转头看了他一眼, 说, “然后就找个小村庄,过小日子去。”
  姜恒觉得耿曙有时候想的事实在太好玩了,他们若跑了,除却那伙雍兵,无人知道, 落雁城只会以为他俩上岸后被人刺杀。
  但接下来郢、雍二国定将交恶, 会不会怒而开战,属实不好说。
  “你还真有这个念头?”姜恒说。
  耿曙的手指紧了紧, 说:“随便想想, 我听你的, 你说了算。”
  姜恒说:“我有时觉得, 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这叫赤子之心。”耿曙答道。
  “喂——”一队郢兵挑着王旗,沿路前来,纷纷驻马。
  “见着江里那沉船了么?”为首卫队长说,“船里头的人……呢?”
  卫队长打量身上满身泥巴、狼狈不堪的两人。
  海东青拍打翅膀落下,耿曙持剑回搭,腾出剑柄,让海东青站立。
  众骑兵胯下战马见海东青猛禽,登时不安后退,生出本能的畏惧。
  “你说呢?”耿曙反问道,胸膛前的玉玦折射着阳光。
  “跟我们走。”卫队长于是将他们沿途带回,一路来到了郢都江州。
  这是姜恒平生第一次来江州,江州号称天下众水之都,与洛阳、落雁甚至济州城有着天渊之别,并非以方正为基建城,而是一座环形的巨大城市。
  整个江州占地近一千二百顷,相当于落雁与灏城、山阴三座塞北大城加起来的总和,占据了长江南岸玉衡山下至为重要的据点。城中央乃是郢王的王宫,朝外辐射出一百零八坊,一环套着一环,一环外挨着一环,环与环之间,则是纵横交错的水道相连,这些水道乃郢国陆陆续续,穷数百年光阴开挖出的人工河道。
  郢都江州有着中原最多的人口,连同王都所辐射的周边,鼎盛之时竟达到百万户规模。也是南方最大的城市。除此之外,郢王治南方十七城,田地丰饶,百姓富庶。
  但就是这么一个南方大国,却常以“蛮夷”自居,中原人既视其为百越与三夷后代,郢人也乐得如此自居。
  六百年前,郢侯得封地,其后伐长江下游的随国。郢王熊隼御驾亲征,随国国君道“我无罪”,郢王对此的回答则是“我蛮夷也”。
  耿曙骑着马,带着身后姜恒,进江州城。姜恒抬眼望去,郢国之富,较之代国又有不同,代国连接中原与西域,物资来自于互通有无。郢国则是实打实的国内积累,犹如公卿之家,细微末节都投射出一股气派。
  皇宫以白玉铸就巨墙,飞檐鎏金,琉瓦辉煌。
  寻常百姓家,户户门口栽种着桃树,时近立春,也即郢人的新年,集市繁华,百姓作百越人、东夷人打扮,江州的大港更是繁荣兴盛。
  耿曙转头看,姜恒凑到他肩上,说:“与他们结盟是对的。”
  耿曙回头,险些亲在姜恒唇上,稍稍错开点,说:“中原每一国,都比雍富庶。雍地太贫瘠了。”
  姜恒答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富庶要看是藏富于民,还是国富民穷,若国富民穷,就不是好事。”
  这点耿曙是认同的,生活环境太好了,人就容易生出倦怠之心,都道郢王室穷奢极欲,安于为一方霸主,这么看来半点不假。若汁琮有这么一座城,以城中三年给养,早已穷兵黩武,一扫天下。
  姜恒朝卫队长说:“现在去哪儿?”
  “王宫,”卫队长说,“项将军的吩咐,到了先去见王陛下。”
  耿曙低头看自己这一身,朝卫队长示意,你让我们这样去?
  卫队长“呃”了一声,说:“我们也没有办法。”
  耿曙:“你们王陛下不在乎,我当然无所谓。”
  姜恒猜测这伙郢人想必要折辱他们,把他们当乡巴佬取乐,却也无妨,笑道:“那就走罢。本该先拜见郢王。”
  耿曙纵马,载着姜恒,跟随卫队在城中绕来绕去,饶是他擅辨地形,也被绕昏了头,江州简直跟迷宫一般,坊里有街,街旁有巷,巷与巷之间又有水道,这要是什么时候带姜恒逃难,跑出城去都是个大问题。
  姜恒却在细心观察城中景象,见城中虽人声鼎沸,卫队穿行时却丝毫不在乎百姓,纵马踢的踢,赶的赶,看见背着竹篓拦路的人,还扬起鞭子抽。大多百姓身材佝偻,一副愁眉苦脸模样,显然被压榨得甚狠,
  曾经在海阁修习时,姜恒便读到过,郢国乃是鱼米之乡,田地是五国中最肥沃的,但课税也最重。万顷良田俱归王族、士族公卿拥有,收上来的粮食在仓库中放得生虫烂掉,也不愿降税。
  “到了。”卫队长在两座巨大红木门前停下,侧旁开一小门,让他们进去。
  耿曙看了眼姜恒,明显地表达出了不满,说:“我想将这座门斩下来。”
  “别。”姜恒知道耿曙是说给他们听的,雍国来使,不走正门,旁边开一小门,足见郢王轻蔑。
  “走罢。”姜恒说。
  经过王宫正门,又是一段白玉镶金的宫外校场路,郢国王宫四正八圆,到处都是琴声,犹如进了仙境,侍女成群,侍卫百里挑一,高大英俊。
  “这可比你爹的王宫气派多了。”姜恒说。
  耿曙说:“放把火烧起来,能烧上足足一个月吧。”
  姜恒哈哈笑,卫队长只当听不见,将他们引到偏殿前,耿曙牵起姜恒的手,迈了进去。只见殿内金碧辉煌,大白天点满了灯,鎏金王榻,磐龙珠,内里一排红木案,两边坐满了大臣,舞姬翩翩起舞,丝竹齐奏。郢王带着一众官员,正在饮酒作乐。
  “回王陛下!”卫队长说,“雍国质子带到!”
  殿内奏乐声一停,舞女全部退去,姜恒定了定神,只见王榻上倚坐一人,与汁琮差不多年纪,却更高壮些,穿一身绛紫色的天子袍,颔下微须,披散头发,搂着一名姬妾,朝他俩望来,稍张着嘴。
  “哎哟喂——怎么这个模样?!”
  那人正是郢王熊耒,看见姜恒与耿曙时,登时瞪大了双眼。
  “王陛下安好。”姜恒行了地方官见封王的礼节,耿曙则只是稍一抱拳。
  大臣们开始窃笑,议论纷纷。
  “你你你……”熊耒掩鼻,说,“怎么搞的?”
  “我们在长江上受袭,”姜恒正色道,“事出仓促,让王陛下见笑了。”
  “怎么回事?!”熊耒说,“你们谁是姜恒?是你吗?”
  姜恒示意我是姜恒,熊耒便朝他招手,姜恒走近几步,熊耒马上色变,示意他不用靠太近,仿佛姜恒身上的泥会扑到他脸上来。
  “回禀王陛下,”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解释道,“他们在江路骤遇刺客,被凿穿了座船,末将稍早得到消息后,正在加派人手,查清真相。”
  “项将军,”熊耒说,“你这可是保护不周了,他是来做客的,怎么能让他们被刺客追杀?”
  姜恒心道这应当就是御林军队长了,便朝他点头示意。
  廷内静了片刻,坐在左手最上、只与郢王挨了一个位置的年轻人说:“父王,他们奔波劳碌,路上一定也累了,不如让客人下去,换身衣服,稍后再谈。”
  “嗯,”熊耒说道,“王儿说得对,项余,你把人带下去。”
  姜恒心道这应当就是太子了,感激地朝他点头。
  那御林军统帅起身,来到姜恒身前,认真打量他,项余的身高介乎姜恒与耿曙之间,不过二十来岁,倒是十分年轻英俊,面庞上带着郢人的特质,颧骨高鼻梁挺,眉毛粗犷,肩宽手长,手掌上戴着一副贴肉的黑色手套,表情却十分温和,眼里有股温柔之意。
  “请跟我来,”项余说,“姜大人。这位小哥,怎么称呼您?”
  “我叫聂海。”耿曙没有亮明王子身份,毕竟雍国的照会上,也并未强调是他来护送。
  姜恒与耿曙离开偏殿,乐声又奏了起来,舞姬簇拥到场内,依旧起舞。
  “郢国欢迎你们,”项余在前带路,说,“一路上辛苦了。”
  “还行。”姜恒手肘动了下耿曙,示意他也说点什么,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项余打量耿曙,说:“你是姜大人的贴身护卫?来,请进。”
  郢王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倒是不错的,一处雅院,院内种满了湘妃竹,颇有点洛阳的格局,小桥下流水淙淙,三进的房内十分宽敞,睡榻也很大,铺了绣金线的被褥。
  “洗澡的地方在侧房,柴房后头,已经让人去烧水了。本来以为你们会带点随身侍从……”项余说,“便未给您安排侍女,我看要不……”
  “不需要,”姜恒笑道,“有他就够了。”
  项余点头,再看耿曙,说:“这位是雍国派来的人?”
  “他是我花钱路上雇的。”姜恒童心忽起,与项余开了个玩笑。
  耿曙:“……”
  项余说:“再安排点人?”
  姜恒说:“不打紧,有他足矣,我还没给他结钱,东西都沉江里了。”说着又朝耿曙道:“聂兄不介意再等几天罢。”
  “不介意。”耿曙冷淡道。
  项余打量耿曙,姜恒给耿曙想出来的身份,确实很合适,其时吴、越古地常有无所事事的游侠接活挣钱,或护送,或刺杀,腰畔佩一把剑,自视甚高,谁都不放在眼中,见诸侯王族亦不外如是。
  耿曙见惯雍国排场,自己就是王子,这么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的神情,看在外人眼里不像寻常人,伪造一个雇佣回来的游侠,便说得过去了。
  项余没有怀疑:“这样罢,有什么缺的,随时找名御林军侍卫说一声,我就不打扰了。”
  项余言下之意,也十分同情劫后余生的二人,便退了出去。
  “你姓项,认识项州吗?”耿曙忽然道。
  项余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姜恒想起来了!方才那熟悉感,确实来自另一个人——曾经的项州。他俩长得有点相似,虽然只见过项州真容一次,但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却确实见过的。
  “那是我族兄,公子州。”项余想了想,说,“您师门何方?与他是旧识?”
  耿曙随口答道:“听说过他。”
  项州年少成名,被郢地、越地不少年轻人仰慕,项余也不怀疑,却道:“在王陛下面前,千万不要提这个名字,切记。”
  “知道了,谢谢。”耿曙答道。
  姜恒想起罗宣说过的话,项州身份曾是郢地的王族。
  “你居然看出来了。”姜恒迈进桶里,泡在热水中,耿曙背对他正脱衣服,说:“我就觉得他脸熟。”
  耿曙也不等姜恒先洗了,脱得赤条条地进来,与他挤在一个桶里,小时候他们也用这种木浴桶,那会儿他俩尚小,如今却都成年了,一时有点狭隘,手脚互相触碰,挤在一起。
  “你转过去。”耿曙说。
  “你转过去,”姜恒笑道,“听话。”
  耿曙便转身,背对姜恒,姜恒把他抱在怀里,为他擦洗脖颈,拉起他的手臂,架在木桶边上。耿曙感觉着耳畔姜恒的气息,背脊贴着姜恒赤裸的胸膛,当真血脉偾张,背对他正好遮掩自己那处,却感觉到,姜恒也……
  “恒儿,”耿曙说,“你……”
  “怎么了?”姜恒说。
  肌肤相触,水质滑腻,姜恒那地方有反应,素来不觉得有什么。耿曙却满脸通红,说:“没什么。别碰!我自己来……”
  姜恒环过耿曙的腰,一手扶着他,耿曙这一下当真是彻底交待了,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用尽最后的理智,按着姜恒的手腕,不让他乱碰。
  “我自己来。”耿曙不安道。
  姜恒只得放开手,递给他毛巾让他自己擦洗。
  姜恒却又想起一事,说:“待会儿咱们穿什么?”
  耿曙醒悟过来,说:“对,没衣服穿了,怎么办?”
  姜恒嘴角抽搐,看着两人换下的满是泥泞的衣服,耿曙更是穿着单衣进城的,一身衬裤白衫出门,简直与赤身裸体无异。
  “光着罢,”耿曙随口道,“反正也是郢王先不要脸。”
  姜恒:“……”
  这时,浴房外再次传来项余的声音。
  “太子殿下猜两位没有换洗的衣服,”项余说,“着我送了来。”
  姜恒忙道:“太客气了,您吩咐个人来就行。”
  项余又道:“愚兄也拣出件自己的,还没穿过,兴许短些,若不嫌弃的话,给聂兄弟穿。”
  “放着,”耿曙答道,“谢了。”
  “换好衣服请到王寝殿来,”项余说了地方,道,“王陛下想见你们。”
  “你去吗?”姜恒笑道。
  “报酬呢?”耿曙给姜恒穿好衣服,一本正经道,“给点好处就去。”
  姜恒哈哈笑,捏耿曙的脸,想到郢国几乎没人见过耿曙,雍的照会上通知,王子汁淼也进中原了,却留在嵩县,预备与郢国进行简单的交接。谁想到一国王子,就站在他的身边?
  “报酬是多少钱?”姜恒凑到耿曙耳畔说,“先前说好的,我可没有钱。”
  耿曙脖颈发红,示意你看我这模样?
  “穿上衣服再与你算算账。”耿曙道。


第126章 琉璃席
  姜恒笑着出来, 耿曙穿上单衣里裤,将长袍随手一系,快步追上来, 抱着手臂,背着烈光剑,跟在姜恒身后,穿过郢宫。
  “当心点。”耿曙提醒道。
  姜恒说:“郢国一定会保护我的安全, 否则怎么朝北边交代?”
  “那么你告诉我,”耿曙又道,“路上的是什么?”
  姜恒始终疑惑,这个谜到现在还未曾解开, 但这里是郢宫, 若再有刺客, 郢王的面子往哪儿搁?
  耿曙打量郢宫中侍卫, 又观察附近地形,郢人确实与尚武的雍人不同,显然疏于习武,但宫廷中哪怕寻常侍卫,亦带着一股贵公子气质, 唯独姜恒与耿曙二人随意朴素, 哪怕穿着郢服,全身上下也毫无修饰,明显是他乡异客。
  “哎哟!来了啊!”
  姜恒踏入宴请地,唯一的念头便是,郢国当真太会享受了, 郢王竟是在宫中, 以极其昂贵的琉璃搭起了一个中空有顶的殿棚, 头顶乃是五光十色、拼在一处的琉璃,四周则是镂空的漆柱,夕阳西下,满殿灯火,映得光彩斐然。
  琉璃在四国中大多用来制造器皿,郢王竟是以这珍贵材料,搭了一座方圆近二十步的顶棚!
  时近黄昏,夕阳从顶棚上照下来,犹如一场梦境,姜恒心道这景象真是太美了。
  只见熊耒身边搂着一名面目姣好的女子,女子正在喂他吃水果,王榻两侧,则是环绕宴会厅的、抬头望天的朱雀像。冬春交替时节仍有寒意,朱雀像下升起炉火,令这无壁的宴会厅内煦暖如春。
  熊耒示意坐,姜恒看那女子,心道这应当不是王后,多半是妃子。
  “介绍你们认识,”熊耒身材高壮,搂着那美貌女子就像搂着只金丝雀一般,“这就是你们未来的王妃,芈清芈公主,是我的王义妹。”
  姜恒心道你搂着雍国的未来王妃,这又是什么意思,忙上前行礼,旋即看了看耿曙。
  耿曙则一脸嫌弃地打量郢王。
  “你你你,”熊耒说,“你又是谁?”
  姜恒正解释,熊耒听了个开头,便兴趣全无,挥挥袖子,姜恒本以为他要让耿曙退下,孰料熊耒却说:“来了就坐罢,你带来的人,你俩坐一起。”
  姜恒心想郢王倒也随和,便与耿曙入座,两人肩并肩挨着。
  “我们带来的礼物,都沉到江底了,”姜恒抱歉道,“已经传信,让嵩县我哥那边,再准备一批过来。”
  “你们雍国能有什么好东西?”熊耒放开身边公主,示意她自行其是,嘲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姜恒笑了笑,见这时候,项余也来了,在另一张案几后入座,席间便只有他们四人,芈清离开时,脸上带着笑意,又有意无意,多看了耿曙几眼。
  “不过呢,”熊耒又说,“敢在郢地动手,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我已经让项将军派人去查了,届时会把刺客头颅送到你面前。”
  “谢陛下。”姜恒说,“不过,还是先留个活口罢?”
  “你说了算!”熊耒乐呵呵地说,“活口就活口。来人!开宴了!还等什么?”
  熊耒责备地看一旁侍臣,侍臣忙出去通传人开夜食。
  “太子殿下不来吗?”项余说。
  “他去巡视了,”熊耒挥了挥手,说,“不等他,咱们吃。”
  姜恒见夜时与白天不一样,郢王身边并未围绕着大臣,反而只有简单几人,可想而知,项余一定很得熊耒信任。
  “碰上刺客,”项余说,“没有受伤吧?”
  姜恒总觉得项余有点熟悉,不仅仅是项州的亲戚般的熟悉,仿佛他说话、神态、举手投足间另有一番亲切感,却想不起像谁了。
  耿曙替姜恒答道:“没有。”
  熊耒想来想去,忍不住又开始怀疑。
  “什么人想刺杀你们?”熊耒怀疑地打量姜恒。
  姜恒摊手,说:“也许是太子灵?”
  “那小子啊,”熊耒说,“不至于罢,他再恨你,也不会在本王面前动手。”
  “王陛下,姜太史乃是耿家之后,”项余说,“曾有宿敌,也是正常。”
  熊耒想起来了,说:“对对对,你爹当年,还杀了长陵君!”
  “呃……”姜恒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忍不住看了眼耿曙。
  “算了算了!”熊耒挥手道,“上一代的恩怨,归根到底,和你也没关系。你都没见过你爹几次罢?在安阳当卧底,一卧就是七年,家小都不能让人知道在哪儿。”
  姜恒顿时如释重负,事实上郢国传他出使的原因,最初他猜测,有很大可能就是因为长陵君的血仇。然而熊耒却是四国之中,迄今为止表现最为无所谓的国君,兴许长陵君生前并不讨他喜欢?
  宫侍抬上一担食,姜恒本以为是给殿内所有人吃的,孰料却一盒又一盒,统统摆到了他的面前,花团锦簇,二十五样菜攒成梅花之数。
  “这……太隆重了,”姜恒说,“我们俩实在吃不下这么多。”
  “没关系!”熊耒说,“随便吃点,那是你一个人的。”
  姜恒:“……”
  接着是给郢王上菜,国君非常遵守礼节——天子朝臣见地方封王,朝臣代表天子,于是朝臣面前先上食,然后是国君,再是使臣随从,最后才是地方武官项余。
  姜恒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说熊耒自高自大吧,这名国君又十分尊敬他;说他谦虚罢,末了又来了一句:“你们雍国吃糠咽菜,苦日子也过得够了,来江州,就多吃点!”
  姜恒一手扶额,无言以对。
  耿曙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面对如此豪华排场,拿着筷子,看满案的菜碟,竟是不知如何下箸。
  那是很久以前过年祭祀时才有的吃的“盛宴”,姜恒大致知道礼数,低声朝耿曙道:“从外头朝自己的方向开始吃就行。”
  熊耒说:“不用讲这么多规矩!立春快到了,是我们的新年,冬末的莼菜,让你们尝尝鲜,来,吃罢。”
  姜恒便随之开始下筷,熊耒一样尝了点,又问:“听说,汁淼很会打仗啊,我还挺想见他,你这个哥哥,在嵩县吗?”
  姜恒:“是。”
  “他大你几岁?”熊耒又问,“模样俊不俊?”
  项余说:“既然亲兄弟,想必也是一表人才。”
  耿曙这时发话了:“他哥长得不如他。”
  耿曙就在身边,姜恒若无其事地笑笑。
  项余又说:“听说他行军打仗,乃是高手。”
  “是啊,是啊,”熊耒说,“本想招他来当本王的妹婿。”
  耿曙欲言又止。
  姜恒:“呃……先前他说他不太想成婚,回头我说说他去,他在嵩县应当会多耽搁一段时间。”
  熊耒说:“住武陵呢,比你们那里好多了,看你面黄肌瘦,吃都吃不饱,落雁城有鸡蛋吃吗?”
  耿曙:“……”
  姜恒:“……”
  项余识趣地打了个岔,说:“听说连代王,都不是王子淼的对手,当初钟山一战,子淼名扬天下,只恨我不在场,没能瞻仰令兄风采。”
  项余拿起筷子,点头微笑示意,姜恒注意到他哪怕吃饭时,手上也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
  姜恒一手搁在身边耿曙的腿上,轻轻捏了下,眼里带着笑意,心里为他而自豪。
  耿曙则把手放在姜恒的手背上,紧了一紧,两人的手随即分开。
  熊耒又问:“他明明是耿渊的儿子,怎么又成了王子?那你是他弟弟,自然也是王子喽?”
  郢王显然对雍国的事近乎毫不知情,姜恒更听出在此前,他们根本不关心北地的一群蛮子,只得朝他解释,耿曙是如何被汁琮收为义子的,两兄弟又如何分别了五年。
  “哦——”熊耒听完才说,“是这么个情况啊。”
  熊耒嘴角抽搐,胡须动了动,又朝项余问:“你和子淼打架,谁能赢?你不会输给他吧?”
  项余:“……”
  姜恒心想伺候这么个国君,当真辛苦你了。
  项余要回答这个问题显然非常艰难,谦虚罢,不免被人低看一头;自夸罢,对方的弟弟又正在面前。
  “论单打独斗,”项余朝熊耒说,“臣不及他,论行军打仗……或许我带兵时间长些,在经验上略胜一筹。”
  耿曙淡淡道:“期待你们有切磋的时候。”
  姜恒朝耿曙说:“我宁愿,还是不要有切磋机会的好。”
  要切磋,自然是打仗切磋了,这也意味着两国将开战,都是拿人命去切磋,没有必要。
  熊耒乐呵呵地说:“说得对,说得对啊,本王是不希望打仗的,大家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
  姜恒心想我信你个鬼,当初母亲姜昭如果不是碰上芈霞率军攻越地浔东城,又怎么会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卫婆身死?
  项余说:“长陵君昔年仍在时,确实好战。来日若有机会,你可朝汁王修书一封,告诉他,我们大王向来爱民如子,不轻易动兵戈。”
  姜恒点了点头,熊耒却补了一句,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嘛,这才最好,只要与他们耗,各国迟早都会穷死,你看,你们雍国,不就穷得暴乱了吗?穷生变,就是这样。”
  “我怎么记得‘穷生变,变则通’不是这个意思?”耿曙低声在姜恒耳畔说。
  姜恒摆手,示意不要说了。这时间宫侍又来上菜,将二十五样小碟撤了,换上三十六份小份的肉类。
  姜恒:“我吃不下了,王陛下。”
  “一样尝一点。”项余说。
  姜恒看到那么多肉便头疼,虽然单个分量有限,全是选的鸡膀、鸭胸、狍颊、鹿舌、鱼腩等珍稀食材,三十六份全加起来也得有个两三斤,他只得硬着头皮尝了。
  “吃不完,送去给风儿吃。”熊耒又交代道。
  姜恒忙道:“送这些过去给王子罢?我还没动过。”
  项余笑道:“那是陛下养的狗,无妨。”
  熊耒说:“风花雪月,我养的孩儿们,过得几天,让你们看看,你们北方那么冷,狗能活下来吗?能养狗不?”
  耿曙:“……”
  姜恒说:“狗……勉强可以,我们都在宫廷里养熊。”
  “哦哟!”熊耒说,“熊可是我们的姓氏!在郢国是不能吃的!”
  项余说:“我们也养,就在江州后头山上,空了把你那熊送来?”
  姜恒看出耿曙实在是满肚子话,快憋不住了,示意他千万客气点,忙笑着点头。
  “你吃点这个,”姜恒把自己吃不完的给他,低声道,“嘴巴别说话。”
  耿曙看了眼姜恒,喝酒吃肉,酒喝完了续上,喝了又续上。姜恒又说:“少喝点,不能喝了。”
  耿曙说:“我当了这么多年穷小子,好不容易跟在你身边,有山珍海味吃,还不让人多喝点酒么?”
  熊耒哈哈大笑,说道:“尽管吃!”
  姜恒带着少许笑意,不再阻拦他,说道:“那你喝吧。”说着给他斟酒。
  席间熊耒又问了些嵩县的风俗往事,丝毫不提落雁,明显对北方毫无兴趣。姜恒本以为郢王会像太子灵一般,朝他讨教如何一统天下的策略,至少也问问如何吞并梁国、雍国下一步有何打算、什么时候可以南北分治……事实证明他想多了,熊耒只关心一个地方能给他缴纳多少税,有什么风俗特产,可供他炫耀赏玩,连对嵩县的态度也仅仅如此。
  姜恒提起嵩县有一处玉矿时,熊耒马上就想起来了,兴致高昂,嵩县的特产向来很得他的喜欢,说:“你给你哥写个信,让人送去,开春就挖挖看,停多久了?”
  “许多年了。”姜恒说,“当初还叫武陵时,便有一玉坑,后来才慢慢发展成如今模样,只是停了七年,确实想为王陛下重开玉矿。”
  “美玉就该拿出来得见天日,不可蒙尘嘛。”郢王又道。
  百年前天子朝中玉器,俱是武陵所供,而后百姓聚集,才发展到如今规模。而玉矿在开采到近乎枯竭时,底部矿脉便会产出“墨玉”,墨玉通体漆黑,在光照之下却现出翠绿通透的模样,雍都落雁的玄武像正是巨擘山中墨玉所制,在五国间非常珍贵,熊耒自然是喜欢的。
  “嵩县驻军虽说是王军,却都是雍人,”姜恒说,“我哥说,开矿也缺人手,如果郢国不介意雍人驻于嵩……”
  “不碍事!”熊耒说,“让他们继续待在那儿就行,才两万人,能起什么作用?”
  姜恒没想到问题居然就这么解决了,果然如他所料,郢王要的只是宋邹朝他纳贡,而非派驻郢军前去占领交割,这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主食上完,就连耿曙食量,也只吃了一半,姜恒只略微尝了下,项余吃不完的让人将食盒装上,带回家给妻儿吃。熊耒则随便动了两筷,便不吃了。
  接着,则是十一道餐末的糕点,以及一碗解酒的碧绿冬茶。
  姜恒:“……”
  姜恒已经吃得顶喉咙了,只能坐着喝茶。不多时,点心再依样撤下去,应当是送去喂狗,姜恒才松了口气,又有点提心吊胆,不时看门外,生怕突然又有吃的送进来。


第127章 长生术
  宾主尽欢, 江州已入夜,天顶的冬季星河与王宫的璀璨灯火交相辉映,灿烂无比。
  “姜恒。”熊耒捧着茶,懒懒歪坐在王榻上, 项余还没有走。
  “王陛下请说。”姜恒知道他一定有话朝自己说。
  “你以前, 在海阁学艺?”熊耒眯着眼,打量姜恒。
  姜恒心道:等等, 这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陛下好眼力。”姜恒心想终于来了, 一国单方面送质子, 郢王谁都不要,指名道姓地要他,绝对有理由。
  “龙于说的,”熊耒说, “今年联军,就是他亲自出使, 前来江州时, 本王见了他一面。”
  姜恒懂了, 郑国要牵头当盟主, 必须保住越地的安全,只有龙于亲自出使才够分量,足以说服郢国。
  “看来他没说我什么好话。”姜恒笑道。
  “他言辞之间, ”熊耒似笑非笑,摇头不知是赞叹还是惋惜,“可是对你推崇得很呢!”
  “那属实是过奖了。”姜恒说。
  项余道:“太子灵说过, 得姜先生, 便能得天下。没想到, 今天姜先生,竟是到本国来了。”
  姜恒蓦然爆出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熊耒被吓了一跳。
  “赵灵是个很狡猾的家伙,”姜恒笑道,“这是在捧杀我呢。”
  “你在中原这么出名吗?”耿曙朝姜恒说。
  “都是国君们给的面子,”姜恒笑道,“也许,他们更喜欢天子让我保管的金玺罢?”
  “哦,对哦!”熊耒说,“金玺哪儿去了?”
  姜恒说:“联议上,雍王会拿出来的,我想如今天下,除了王陛下,也没有哪一国国君有资格保有它了吧?”
  “为什么?”熊耒饶有趣味道,“你说说?”
  项余却朝熊耒使了个眼色,熊耒似乎想起与他商量过,暗道失言。姜恒正想夸夸郢国,项余却岔开话题,说:“别的不论,太子安倒是说,得空想与姜先生商量商量,届时如何推动平分天下的大计。”
  “随时恭候。”姜恒说,从这句话里,他听出郢国对征服别国领土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野心,哪怕郢王耽于安逸,朝中却仍有头脑清醒的人,也包括太子。
  只是郢太子今夜没有来,想必有些话,熊耒不想当着儿子的面说。
  “姜恒啊,”熊耒喝了口茶,说,“你知道为什么雍国这么多人,本王却偏偏想要你么?”
  来了,终于来了……姜恒知道这绝不会毫无理由,须得谨慎回答。
  “想来,多半是因为王陛下有不少话想问我。”姜恒笑道。
  熊耒欣赏点头,说:“你很聪明。”
  我有什么是这家伙想要的呢?姜恒始终十分疑惑,来时也与耿曙反复讨论过,他总不可能把金玺也一起带来,除此之外身无一物,唯一的长处,就是治国。治国之才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碰上不欣赏他的国君,只会四处碰壁。
  忽然间,姜恒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熊耒已经提醒过他了。
  “莫非,”姜恒说,“王陛下对我的师门感兴趣么?”
  “正是,”熊耒说,“正是啊,与聪明人打交道,自然不必多说。你被海阁收为弟子,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哪。”
  项余说:“你有什么想朝王陛下说的么?”
  姜恒:“我?”
  姜恒忽然又糊涂了,但项余只是盯着姜恒,继而会心一笑,扬眉,那笑容里,竟隐隐带着邪气。
  “陛下想要什么呢?”姜恒说,“海阁上到天文地理,世间万物化生之道,下到防身武艺,百工厨技,治大国如烹小鲜……”
  “世人曾道,海阁中有许多秘辛。但我只在师父门下学艺四年,实在汗颜,只学到一个皮毛。陛下若果真有兴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熊耒睁大双眼,突然来了精神,说,“你知道一个叫‘项州’的人罢?”
  姜恒一怔,看项余,先前他还特地嘱咐过,不要在熊耒面前提到这个名字,没想到郢王却是自己先提起来了。
  “他是我大师伯。”姜恒说,“我入门时,鬼先生已不收徒了,我的师父名唤罗宣,江湖中并不如何出名。”
  “那是谁?”熊耒转念一想,说,“不管了,罗宣?嗯,罗宣。项州是不是死了?怎么也没再听见他消息啦?”
  项余仿佛有点走神,目光却始终在姜恒身上。
  “项州名义上是我师伯……”姜恒想起当年之事,又有点难过,说,“情同师兄弟,罗宣更像我师兄,嗯,项州算是大师兄吧?他……在洛阳故世了。”
  姜恒知道在海阁中,鬼先生相当于亲自收他为徒,只是寄在罗宣名下,让二师兄代为照顾。
  “他是我的儿子,”熊耒正色说,“其中的一个儿子。”
  “啊。”姜恒点了点头,他也曾听罗宣说过,项州曾经有个身份,是郢国的王族,倒不如何惊讶。
  “本王当年亏待了他,”熊耒说,“他不能姓我的姓,只能跟母亲姓项,告诉你也无妨,姜恒,男人嘛,有时不太能管住自己,想必你也能理解。”
  姜恒没有回答,一瞥项余,心中更生出疑惑来,熊耒看似不知道他认识项州,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熊耒说:“关于他的事,本王也不多提了,只是听上将军说过,项州在你们海阁中待了很久……”说着示意项余,让项余说下去。
  项余自若道:“海阁除了罗宣与鬼先生,还有什么人?”
  姜恒起初确实打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碰上这两人拐弯抹角地查探他底细,总不免留了个心,说:“没有了。”
  “罗宣是个什么样的人?”项余又说,“他是你的师父,我说,你与他之间如何?”
  姜恒:“???”
  “他是一个……”姜恒想了想,实在很难描述罗宣,但想起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岁月,在那四年里,罗宣给了他一个家。
  如今的他,早已离开中原,远走海外了吧?只不知道他在新的海阁中,会不会偶尔也想起自己,想起当初那个不争气的小师弟?
  耿曙听到这话时,却转头看着姜恒,眼神十分复杂。
  “我哥不在身边的那几年里,”姜恒更多的是朝耿曙解释,认真道,“他抚养我长大,就像兄长与父亲一般,也多亏有他,才让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日。他很疼我,我也很敬爱他。”
  耿曙第一次从姜恒口中听到了对罗宣的感情,但他没有吃醋,也没有介怀,一来罗宣已经将弟弟还给了他;二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姜恒一向重情重义,此乃理所当然,反而让耿曙更觉得他不易。
  “那么他一定将一身技艺,”熊耒又说,“倾囊以授喽?”
  “没有。”姜恒无奈笑道,“我天资愚钝,其实就是个寻常人,不比大多数人更聪明,学不到他本事的一成,毕竟海阁的藏书太多了,每名弟子必须有专攻,否则一辈子,只会贪多嚼不烂,太惭愧了。”
  “上将军又告诉过我,”熊耒说,“他从项州那里得知,听说……”
  熊耒说到这句话时,稍稍倾身,压低了音量,神秘兮兮道:“你们海阁中,传说有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的永生之术?!是不是这样?”
  熊耒的表情一刹那变得严肃起来,死死盯住姜恒,等待判断他接下来的话是真是假,姜恒听到这话时,瞬间便一脸震惊,转向项余。
  他怎么知道的?是项州生前告诉他的吗?
  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了,姜恒内心啼笑皆非,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说怎么放着这么多人不管,偏偏要我来当质子呢!
  耿曙听到这话时也十分惊讶,看了姜恒一眼,这已经远远脱离武艺范畴,乃是仙道了!
  “有没有?”熊耒朝姜恒道。
  “有。”姜恒不假思索,笑道。
  项余会心一笑,看向熊耒,熊耒得到这肯定的回答后,马上现出了贪婪的目光,盯着姜恒看。
  “你学到了?”熊耒说,“你能够永生不死?”旋即又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姜恒一笑道:“王陛下,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为您慢慢解释。”同时心道项余你这家伙……原来是你撺掇郢王,把我不远千里地弄过来。
  “你说,”熊耒道,“你细细地说,真有这等法术?”
  “确实有的,”项余认真道,“末将听公子……听他说过。只是在许多年前了。”
  看熊耒那模样,像是想遣开项余,但这个消息再怎么说,也是他交出来的,总不好过河拆桥,马上就赶人。
  项余倒是非常识趣,知道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自觉起身告退,说:“末将去巡城了,姜大人这几天若无事,再由末将带着,在江州好好玩玩。”
  “去吧,去吧。”熊耒挥手,正求之不得,再望向耿曙,说,“这个脸瘫的孩子,你……”
  “无妨,”姜恒说,“让他坐着罢,他一身蛮力,说了他也听不懂。”
  耿曙:“……”
  熊耒想到这跟班武士是姜恒带来的身边人,反正他想告诉对方,迟早也可以私底下说,便默许了耿曙的旁听,又挥退了所有的宫侍,亲自到一旁去,将灯火弄暗。
  姜恒心想你这胆子也委实太大,耿曙还带着剑,这个时候要动手刺杀你,只要一剑,明天你们就可以办国丧了。
  “说罢,”熊耒的态度顿时变了,端坐王榻上,一副接受仙人抚顶,直授长生的表情,做了个“请”的动作,“先生请说。”
  姜恒想了想,说:“我对此也是略窥门径,但首先想提醒王陛下的是,想要保持一个时期的模样,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不大可能。”
  “哦?”熊耒显然十分紧张,声音都发着抖。
  “想永生不死,”姜恒认真道,“却也许可以达到。修习永生之术,不在于容颜永驻、身躯永不衰老,而是到了一个时期,自然而然地改变身体,犹如冬去春来,万物生长;犹如蛇虫褪壳,自我更新,渐渐换去苍老的肉囊,以天地万物化生的力量,焕发出新的生机。”
  “哦——!”熊耒震惊了,说,“原来是这般!”
  耿曙怀疑地看着姜恒。
  姜恒想起刚拜入海阁时,鬼先生虽是仙颜,却容貌已老,其后明显正是返老还童之术,正色道:“人身体中有‘气’,气在体内周天循环,这股气从孩提时便拥有,是清澈的,所以叫‘清气’。但随着五感交汇,诸多愁绪不断,气就会渐渐变浑浊,称为‘浊气’。”
  耿曙:“……”
  耿曙那表情很想说姜恒胡说八道,练武之人当然知道内功心法,习武的第一课就是练气,所谓“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不外乎如是,姜恒简直是在东拉西扯。
  但耿曙堪堪按捺住自己反驳姜恒的念头,一手撑着前额,稍低下视线。
  只听姜恒又道:“浊气会反过来,让身体逐渐老化,所以要再次将浊气转化为清气,便能让身体逐步返老还童,回到年轻时的状态。”
  熊耒已经听得懵了,缓缓点头,急切地问:“那么要如何转化呢?”
  “朝天地借力,”姜恒两手朝前,做了个起手施力练功的动作,说,“把您的浊气排出去……”
  耿曙的肩膀抖了几下,咳了一声,表情有点不自然。
  姜恒一手又在耿曙大腿上掐了下,接着说:“……再吸纳天地间的清气,这就是所谓的‘采集天地灵气’,当然,需要配合特殊的功法,以及闭关。还得搭配固定的饮食。”
  “哦?”熊耒怀疑地说,“不需要服什么灵药吗?丹药呢?你们师门没有给你留药?”
  “需要灵药,”姜恒说,“但不需要丹药。”
  炼那种养生丹里头,大多都是汞,姜恒不敢让熊耒乱吃,恐怕他暴毙,又说:“需要午夜子时天地间的露水,搭配一些非常珍贵的药材。至于功法,每年以七七四十九天为一周天,共需九周天时间。”
  姜恒随便胡诌了个九年的期限,反正时间一到,他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熊耒本想着姜恒也许携带什么仙丹,或是会练仙丹,但这么说来,玄奇之处,应当都在这功法上。
  “你会功法?”熊耒说。
  “记得的。”姜恒说,“但师门不许摹写,我只能口耳相授,还望陛下理解。”
  “当然!”熊耒说,“当然!你说!怎么练?”
  耿曙心道我看你再胡诌,心法怎么编?
  姜恒却道:“不能马上就练,否则对身体有害无益。王陛下先要提前做好准备,三十六天之中,前六天斋戒,其后第二个六天忌酒,第三个六天起,绝荤腥;四六每日焚香沐浴,五六起禁行房事,六六每天清晨,日出时便要出外吸饮露水,如此三十六天后,方可开始习练。当然,如果您能一开始就全部做到,严格约束自己,就更好不过了。”
  熊耒:“这么麻烦?”
  姜恒见熊耒那模样,便知每天大鱼大肉,胡吃海喝,酒色纵欲,有意让他收敛点,便道:“王陛下,恕我直言,想永生不死,这哪里算麻烦了?”
  熊耒转念一想也是,郢宫中常有方士,那群方士每天就炼丹焚香,持斋多年,清心寡欲,然而最后该死的还是会死,三十六天的准备工夫,外加四十九天的持戒,已算得上是速成了。
  “唔,”熊耒说,“要不要挑日子?”
  “要。”姜恒说,“过得几天是立春,从立春开始就很好,但每年最好都固定在同一时间内做准备修炼,结束后也不可过度纵容自己。”
  熊耒想了想,说:“那我试试。”
  姜恒道:“只要一小段时日,王陛下就能明显感觉到。”
  熊耒又殷切地问:“有什么感觉?”
  “身轻如燕,”姜恒说,“像是年轻了许多。当然,这具体要看人,因人而异。到了第九年时,就会非常明显了,届时还须配合另一套……有点像蜕皮的心法,最后闭关八十一天,出关时顿时就会判若两人。”
  “九年。”熊耒今年已四十八岁,很快就要迈过知天命大关,如何求长生,成为了这几年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毕竟珍馐佳肴、金殿玉器,总得有命才能享用,若姜恒所言非虚,他就要当千秋万世的国君了!
  至于这套功法,传不传给他的儿子呢?那还是另说。


第128章 寅丁坊
  姜恒又补充道:“其实以王陛下如今身体, 想练‘化元心法’,是不是太早了?”
  耿曙听到后半截姜恒说得头头是道,连功法名字都有, 差点就信了。然而下一句姜恒又露了本性。
  “您每天本来也没有什么烦恼, 衰老得自然比别人慢上许多。”姜恒恳切地说, “像雍王汁琮,虽只有四十, 看上去却比王陛下还老了许多呢。您看上去, 只和姬珣差不多模样。”
  “唉, ”熊耒说,“你是不知道,这几年里,我忽然觉得眼睛有点花。不早,不早, 这时候一点也不早。”
  姜恒说:“那么就早点开始练, 也是好的。”
  熊耒顿时兴致勃勃, 翻来覆去地念叨,又确认了半天细节, 姜恒已经困得有点受不了了。到得后半夜,耿曙终于忍不住,说:“我们要去睡觉了, 王陛下,你不困,他困得很。”
  熊耒意犹未尽, 嘱咐姜恒功法绝不可透露给其他人, 待他斋戒结束, 再亲自进来秘授, 这才放两人回去。
  “哈哈哈哈——”姜恒回到寝殿后马上就精神了,躺在榻上直笑,没想到自己还演了一回江湖骗子。
  耿曙先是确认附近无人偷听,也无郢国密探,才皱眉道:“我现在怀疑你那些治国大略,也全是胡诌的。”
  姜恒翻身起来脱衣服,好笑道:“你别说,这功法还真的有。”
  “有什么?”耿曙带着酒意,晚上喝得实在太多了,问,“有胡诌?”
  姜恒说:“松华从来就是个小女孩模样,鬼先生确实返老还童了,但他们从没教过我,师父只约略提起过,四十九天这一期限,我倒是没有骗他。”
  耿曙过去给姜恒换衣服,醉酒后捏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端详他的面容。
  姜恒则解开耿曙的腰带,脱掉他的外袍,方便睡觉,耿曙却拿住姜恒腰肋,姜恒顿时吃痒,挣扎起来,笑道:“干什么?”
  耿曙借着酒意,不知为何只想欺负他,狠狠揉他一番,姜恒越是挣开,便越激起了耿曙的控制欲。
  “别!哥!”姜恒满脸通红,酒意撞上心来,一时突突地跳,不住求饶。
  耿曙那眼神忽然变了,不顾姜恒的挣扎,把他摁在榻上,不由分说地捏他,姜恒险些炸了,笑得快哭出来,继而不闻声音,只不住喘气,再顾不得下手轻重,死命地蹬耿曙,要将他踹开。
  奈何耿曙纹丝不动,低头欣赏姜恒眼角泛泪、脸上与脖子上泛起红晕、被他欺负的模样。
  “哎!”耿曙被姜恒咬了一口。
  姜恒终于得到片刻喘息,耿曙却不容抵抗地吻了上来。
  姜恒:“!!!”
  姜恒的嘴唇被耿曙封住,两手稍抬,被按在榻上,这下倒不挣扎了,只要耿曙不挠他,他便不会激烈抵抗。
  曾经在灏城时,耿曙便这么吻过他一次,那一刻姜恒脑海中只觉“轰”的一声,仿佛飞过无数桃花,全身发热。
  这次耿曙唇舌中带着酒气,竟是带着侵略感,仿佛在宣泄什么。
  好舒服……姜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于是主动稍稍张嘴,不自觉地开始回应他。
  那个动作瞬间让耿曙清醒过来,随即,他闪电般地放开了姜恒,积聚在身体里的欲望快要冲出来了,并顶着姜恒。
  幸而姜恒没有注意到,满脸通红,笑着翻了个身,抬起衣袖,擦了下嘴角。
  “你想,”姜恒说,“我先让他持斋、戒房事……”
  耿曙在床榻外,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方才那一刻当真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他甚至不敢接姜恒的话,等待疯狂跳动的心平静下来。
  “……再禁酒,早睡早起,调理一番,多吃点养生顺气的药材……”
  姜恒自顾自笑道,放下床帷,说:“一个月出头,当然身轻如燕。”
  他只听耿曙在榻外“嗯”了声,姜恒便道:“睡了,你不困吗?喂!睡觉啦!”
  耿曙好容易平复心绪,本想找点事推托,让姜恒先睡。但转头看了姜恒一眼,姜恒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在那眼神面前,哪怕刀山火海、人间炼狱,耿曙也愿意为他一往无前。
  何况只是一起睡觉?
  于是耿曙二话不说,撩开帐帷,躺上榻去。
  “别乱碰,”耿曙警告道,“今天喝了不少酒,别惹我。”
  姜恒好笑,拉过他的手臂枕着,让他从身后抱着自己,蜷在被里睡了。
  “起来了。”耿曙在姜恒耳畔说。
  眼睛一闭一睁又是天亮,姜恒伸了个懒腰,连日疲乏渐消,年轻的干劲大抵很好,哪怕前一夜刚落水遇刺,狼狈不堪逃难般前来,一觉睡醒又是精神百倍。
  耿曙已换上了宫中送来的郢服,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郢人送来的早饭,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示意姜恒起来换衣服。
  “起来,”耿曙说,“过年去了,过他们的年。”
  “对啊!”姜恒惊叹道,“过年啦!又有年可以过了!”
  耿曙示意姜恒看看自己这一身,问:“好看不?”
  耿曙那身郢服乃越锦所制,姜恒终于看见他穿故国之服了。
  雍人尚军、代人尚商、梁人尚儒,郑人尚士,而越人尚游侠。天底下再没有像越人衣饰般适合耿曙的着装了,他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穿越锦的,肩背宽阔平直,腰身挺拔,穿上雍人的铠甲略显笨重,而越人简单的武袍与文武袖正适合他。
  深蓝色越服系右衽,领口处填了黑色的脖围,袖身绣有暗纹桃花,枝繁叶茂,左袖为文袖,衣身上的绣样展开半树繁花,右袖则是武袖系有三枚花骨朵形的红花袖扣,方便拔剑。背后有系剑鞘的带扣,腰前系一镶金缕的腰带。前襟至膝前,后襟至小腿处,现出漆黑的武靴,衬得腿长腰直。
  太好看了!姜恒坐在榻上看了半晌,只觉心中荡漾,耿曙当真是美男子,不,就像华服下裹着的不世金玉,风度翩翩。
  耿曙:“?”
  耿曙又示意姜恒看房内的早食,显然很头疼,过来伺候姜恒梳洗。
  姜恒与耿曙刚在北方过完一个年,来到南方,又要过第二个年了。一年能过两次年,总是好的。只是,这早饭就像昨夜的晚饭一般夸张。
  “那是什么?”姜恒看了眼案上的书信。
  “项余着人送来的,”耿曙说,“衣服也是他为咱们准备的,邀请咱俩今天到他家去,带咱们在江州城中逛逛,去不去?”
  姜恒:“当然去了!”
  这是姜恒数年来最为闲暇的时光了,毕竟当质子的生活,什么也做不了,顶多只能通过风羽与嵩县简单往来信件,再经过宋邹之手,将信送回北方落雁城。耿曙也不必参与没完没了的军事会议,不用为军中大小事务每天操心。
  姜恒的活儿一夜间尽数解除,身上再没有任何负担,可以告个长时间的假期,与耿曙一同好好享受下。
  耿曙却有点不大情愿,看姜恒也随之换上了一身浅蓝色越服,暗纹绣锦乃是湖纹与云样,犹如将南方的水汽集在一身,烟雨朦胧的,他心里实在是填满了说不出的喜欢。姜恒在雍时常着文士袍,正式场合穿一身官袍,书生气十足,现在一样换上了文武袖,颇有少年清秀侠客的一股英气,耿曙便也不掩饰自己,目不转睛地看他。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情都很好,唯独耿曙半点不想去见项余,只希望与姜恒单独相处。毕竟有外人在时,他便不习惯多说话,而姜恒总要与旁人交谈,与他之间的话就随之变少了。
  奈何姜恒兴致勃勃,耿曙也不拂他的兴致,便牵起他的手,把烈光剑负在背后,说:“走罢。”
  “我没有剑。”姜恒说。
  “带什么剑?”耿曙不以为然道,“你天生就不用使剑,你们纵横之人,一张嘴可比千军万马厉害多了。”
  宫中早有马车来接,穿过江都的大街小巷,耿曙端坐车内,握着姜恒的手,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膝上,姜恒则倚在马车窗帘前朝外看。
  “桃花开了。”耿曙很想姜恒多看看自己,早上起来时,姜恒睡眼惺忪时那眼神,让他受用得很,那短暂的时间里,姜恒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了,仿佛他成为了弟弟的整个世界。
  姜恒回过头,朝耿曙说:“对啊。”
  旋即他又朝外看去,郢地的桃花开得很早,还在立春前便已有不少骨朵开始绽放,为这个南方国家点缀出了几分春色。
  “你在看什么?”耿曙坐不住,侧过去,自然而然地搂着他,一手稍稍发抖,心里有点紧张。
  “你看那些百姓。”姜恒说,他的眼里,却更多的是在郢国这一最富饶国家中,生存的人。
  江州以天干地支分环,十环围拱中央宫城,以地支命名。又分十二扇形天干坊。
  今天马车途经东城,缘因立春庆典要提前封路,供王族检阅军队、接见百姓,车便绕了个弯路,经过“寅丁坊”。这是城中的贫民区,桃花树栽种到此地便戛然而止,满地泥水犹如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姜恒从房屋的间隙望过去,看见小巷里大多是衣不蔽体、只穿黄褐色长裤的中年男子,带着赤裸全身的小孩,在屋外用柴火烧煮一锅混合物,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这在落雁城里是前所未见的,耿曙搂着姜恒,手指在马车窗台上有节奏地敲了敲,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置评。
  最后,他朝姜恒说:“看见四国的弊病,回去治理国家时,便能少犯点错,挺好。”
  姜恒说:“与郢王宫就像两个人间。早饭四十八样,午饭七十二样,晚饭一百零八样。散给民间,不知道能养活多少百姓了。”
  耿曙“嗯”了声,心道你不管到哪里,都不会闲着的。
  “不要骂他,”耿曙想了想,又说,“你是质子,不比在雍。”
  姜恒当然不会像对汁琮一样,朝熊耒直斥其非,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影响一下郢王,还是可以的。
  马车绕过更多的贫民窟,这里的人们较之猪狗尚且不如,犹如王家豢养的牧畜,做着最低贱的活儿。他们没有田地,一家十余口人,挤在一个数个马厩大小拼起来的屋棚之中,透过顶寮能看见白茫茫的天空。男人去做拉纤、运石等力气活,女人则在家无所事事,抱着孩子在路边喂奶,望向马车时,看见衣着华贵的姜恒,眼里只有麻木。
  赶车的是名年轻车夫,朝姜恒说道:“姜大人觉得我们的国家怎么样?”
  “你自己觉得呢?”姜恒反问道。
  车夫一笑,片刻后答道:“我不好说,须得您说。”
  姜恒只能说:“会好起来的。”
  车夫道:“都说你们雍人要进关了,只怕好不起来。”
  姜恒想了想,正要开口时,车夫又道:“不过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倒是万幸。”
  “你读书吗?”姜恒说。
  “不读,”车夫说,“没有机会认字,但上将军待我们是很好的。”
  “看出来了。”姜恒笑道,如果不是信任的人,也不会让他来接客人。
  “这么一对比,可见雍国有些地方也不错。”耿曙向来是大雍军事体系忠诚的维护者,维护雍不意味着维护汁琮,在他眼里,哪怕许多人不能凭意志去选择自己该怎么活,但至少还能像个人一般活下去,只要适龄,能为国家贡献力气,就不至于饿死街头。
  “那确实,”姜恒说,“碰上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哪有尊严与体面可言?”
  耿曙终于有一次正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虽然他从来承认姜恒是对的,内心深处却一直觉得,历代君王所建立起的大雍,也并非真的一无是处。
  “可是,”姜恒正色道,“这世上是非此即彼的么?让汁琮收敛自己,改变大雍,意思就是变成郢国这样?上一任国君的积累,总是有家底在,我们的目光,难道不是该望向更好的未来吗?”
  “是是是,”耿曙点头道,“你说得对。”
  姜恒侧头看耿曙,扬眉,见耿曙认真无比的表情,心里当真非常非常地喜欢他。
  耿曙很少与他讨论治国,从来也是不遗余力地支持他,因为全无保留地相信他。姜恒也知道,耿曙是发自内心地爱这个国家,希望雍人能变得更好。
  心怀国土与国民的男人,天生有让人仰慕的情怀。从这点来说,姜恒觉得耿曙已不能更完美了,雍国确实给予了他很多。


第129章 太子安
  “到了。”赶车的年轻人笑道。
  马车进入卯庚区, 仿佛从一个戏台穿行,进入另一个戏台,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过了水道, 这里是郢国军方将领的住所, 重重桃、柳树掩着临河道的房邸,四周全是重将。兵府的东南营地则在一里开外。
  地面清扫得纤尘不染, 项府大清早便开了门,等待迎接贵客的到来。
  “项将军!”姜恒笑道。
  项余正背着手,在廊下逗他的金丝雀, 朝姜恒礼貌道:“昨夜还睡得好罢?我让人连夜改了几件衣服,给你们送过来, 还挺合身。”
  姜恒忽然明白, 项余身上的另一种熟悉感来自何处了——他的亲切与自然有一点点像罗望,那个代国的将军,就像彼此早已相识。
  “谢了。”耿曙淡淡道。
  但项余有家有小,与家徒四壁的罗望丝毫不同, 府上有一恩爱多年的夫人, 听闻姜恒来了, 便出来见客,携一儿一女, 儿子六岁, 女儿四岁。
  “稍后等一个人过来, ”项余朝姜恒说, “咱们便一起出去。下午到听江榭聊聊天, 晚上愚兄带你们看戏。”
  姜恒自然应允, 想必项余还找了别的人作陪, 便与他入厅堂喝茶闲话。
  耿曙则没有进厅, 在廊下坐着,随意一瞥四周,项余的家里当然不会有刺客,否则郢国早就翻天了,这只是他的习惯使然。
  “大哥哥,”项家六岁的大儿子站在三步开外,好奇地看他,问,“你背着的是剑吗?”
  耿曙看着那小孩儿,没有回答,眉毛冷峻地一扬,仿佛在逗他。
  小女儿也过来了,说:“可以看看吗?”
  小女儿爬上一侧的廊椅,跪坐在廊椅上,与两脚踏地正坐的耿曙正好平齐。
  “不行,”耿曙说,“会划到手。”
  “让我摸摸剑鞘吧,”项家大儿子说,“我不抽出来。”
  耿曙还是很喜欢小孩儿的,在雍都的时日里,他对每个孩童都很耐心,哪怕平日里轻易不让人靠近他,面对五六岁的小孩,仍然毫无抵抗力。兴许是童年与姜恒在一起生活的时光使然,失去他的日子中,每一个孩子,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他曾经万般疼爱的弟弟。
  于是耿曙连剑带鞘解下,拿在手里,男孩伸手来拿,耿曙却抬高一手逗他。小女孩笑了起来,去搂耿曙的脖颈,耿曙稍稍避让,说:“男女有别,不能乱抱。”
  那男孩却抱住了他,抬手去夺剑,耿曙只得给他,随手一旋剑上机括,锁住剑格,免得发生意外。
  “你叫什么名字?”耿曙朝小女孩说。
  “我叫召,”女孩说,“召之既来,挥之即去的召。”
  “好名字。”耿曙说。
  烈光剑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重了,男孩吃力地拖着,女孩又看见耿曙脖颈的红绳,说:“你戴着什么?”
  她半点也不怕人,想看耿曙的玉玦,耿曙自然不能让她看,毕竟这代表了他的身份,便握住她的手,在身上掏了下,掏出一小包点心给她,那是他离开王宫时带在身上,想与姜恒找个桃花开得好的地方,坐下来一起吃的。
  女孩欢呼一声,男孩跑回来了,说:“我也要!大哥哥!你偏心!”
  “男孩没有,”耿曙说,“吃这些奇奇怪怪的做什么?剑还我。”
  男孩把剑放在一旁,上来他怀里闹他,摸来摸去,耿曙被摸得无奈,变戏法般又掏出一包下酒的肉干递给他。
  这下两个孩子都满意了,耿曙一手按在剑鞘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吃,想起在浔东的往事。想起那年,如果他再大一点就好了,再大个几岁,有一身武艺,他便会豁出一切,守护那年小小的姜恒,他可以为昭夫人去刺杀前来进犯郑地的芈霞,可以保护卫婆,保护姜恒。
  这样姜恒依旧会有一个家。
  可那时的他没有钱,没有本事,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他既不能买来吃的逗姜恒开心,也不能为他赴刀山蹚火海,只能陪在他的身边,最后险些连他也失去了。
  都是命。耿曙又想起姜太后的话,人各有命。
  项府外又来了人,耿曙下意识地握紧了剑,转头望去。只见前院里走进一名年轻人,身后跟着四名侍卫,正是郢国储君太子安熊安。
  “殿下!”项家的孩子认得他,忙快步上前,朝太子安行礼。
  太子安与耿曙短暂对视,看了眼他按在剑上的手,笑了笑。耿曙懒得起身,更不与他打招呼,只要姜恒不在身边,一应交际应酬,能免则免。偶尔行个礼,也全是看姜恒的面子上。
  太子安却不如何在意,摸了摸两个小孩的头,进了前厅去。不多时,耿曙听见姜恒问候与项余行礼的声音,便一招负剑在背,顺手拧开剑格,方便拔剑,站到门外去。
  姜恒见项余无非寒暄几句风土人情,彼此会心,对昨夜只字不提,及至太子安来了,便笑着起身出来,知道等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这是我的侍卫,”姜恒朝太子安介绍道,“聂海。”
  耿曙点了点头,太子安则朝姜恒笑道:“听说是花钱雇来的,看模样身手不错,雇这么一名少侠,得花多少钱?”
  耿曙淡然道:“没多少钱,毕竟越人命贱。”
  姜恒笑着说:“他向来目中无人,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太子安有意无意,又看了眼烈光剑,笑道,“年轻又身怀绝技的人,自当盛气。这就请罢,昨日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姜太史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
  这是姜恒见过的第四名太子。
  赵灵、李谧、汁泷,如今则是熊安。
  各国里,每一个太子都有相近的气质,即性格温和、平易近人。这是王家的教导使然,成为未来国君,必须有宽广的胸襟,至于每一位储君,就又有自己的特色了。赵灵城府很深,李谧则谦虚却有野心,汁泷现在看来反而是最善良、最有仁德的一个。
  太子安正式初见,言谈中给姜恒的第一印象是“自负”,仿佛先前对姜恒毫无了解,更不知道父亲为何要这么一名质子。
  “在雍国朝堂,”太子安说,“很辛苦罢?”
  姜恒笑道:“还行,饮食居住,自然不比郢国奢华。”
  太子安说:“来了就当告假罢,好好休息。”
  四人来到马车前,项余说:“聂小哥不嫌弃的话,与我一车?”
  耿曙看了眼姜恒,示意询问,姜恒点了点头,不会有问题,便与太子安单独上了车。项余则与耿曙上了后头那辆。
  太子安绝口不提长陵君,说:“姜恒,你是浔东人啊。”
  姜恒坐在车内,忙道:“是,自打懂事起,就在浔东了。”
  说话时,姜恒忽然想到一件事,母亲是什么时候迁往郑国的?他是在那个大宅里出生的吗?
  太子安想了想,似是没话找话来说,毕竟僵着也不好,又道:“听父王说,你去过许多国家?”
  姜恒诚恳道:“除了梁,天下五国都去过了,也包括天子王都洛阳。”
  这年头,寻常人哪怕是一国公卿,离开自己国家的机会都很少,前往他国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出使;二是流亡,乱世之中,游历各国的机会非常非常难得。姜恒年纪轻轻,却走遍了四国,放眼天下,有像他这般丰富人生的人,委实不多。
  太子安说:“那么你觉得,江州比起这些地方来,怎么样呢?”
  郢王熊耒如今已不太管事,城中事宜,大多由太子安负责治理,熊耒如今控制着军队并对外交、战略发表意见。除此之外,一应民生、税务则归于东宫。
  这名太子,显然比汁泷要更有经验,年纪也大了不少。
  姜恒想了想,笑道:“比任何一国都要富庶。”
  太子安很满意,用打量那种化外偏僻小国之民前来朝贡的心态与眼神,审视了姜恒一番,说道:“我知道本国尚有许多不足之处。父王也让我朝姜太史多讨教,昔年天子治辖之下,乃是真正的天下之都,什么时候,才能重现六百年前的辉煌呢?”
  太子安对雍国只字不提,显然根本不承认那是一个“国家”,拿自己的政绩对比的目标,也只是洛阳。姜恒说:“是的,万民犹如川河,奔腾不息。想要被千秋万世称颂,是很难的。”
  太子安说:“你觉得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姜恒想了想,说:“今天我从王宫前来项将军府上,看见了一些景象,也许殿下在未来的一年半载中,想得百姓称颂,可以从这里下功夫?”
  太子安的脸色不太好看,姜恒给他巧妙地留了个面子,说:“身为储君,日理万机,实在是太忙了,有时手下人的汇报会出差错,欺上瞒下,总会有的,须得抽时间,亲自去看看。”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中,项余不在姜恒面前,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与耿曙一句话不说,连客套的寒暄也欠奉。
  耿曙甚至没有多打量他几眼,知道对方把自己当作了寻常侍卫,只是抱臂背靠车窗,注视着沿途的动向,以及前面马车。
  终于,项余开了口。
  “行刺你们的人,有想法了么?”项余淡淡道。
  “那不是你们的活儿?”耿曙沉声道,“我们是在郢地被人刺杀的,能有什么想法?”
  项余说:“派人去查了,没有查到。”
  耿曙道:“那就只好算了。”
  一问一答,简单直接。
  “与你们有仇的人挺多,”项余扬眉,朝耿曙道,“平时行事还是得当心点,你说是不是,聂小哥?”
  耿曙冷冷答道:“是你要当心点,设若姜太史出点差错,你猜谁会来找你的麻烦?”
  项余一笑置之,自然知道耿曙所指,雍国的怒火还没那么快能到眼前,但郢王的疯狂一定会先将项余给烧成灰烬。
  国君可是要长生不老的!万一出差错,断了熊耒的念想,项余全家一定会倒大霉。


第130章 浣衣妇
  马车抵达江畔, 四周早已清开了人,项余先下车,引着身后的姜恒与太子安, 前往水榭。太子安有意落后些许,在项余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项余稍躬身听了,马上点头,前去吩咐。
  “项将军什么都要管, ”姜恒笑道, “也是大忙人。”
  太子安说:“他从十七年前就已在朝中任职, 郢地有屈、项、芈、熊四家, 父王最喜欢项余, 就像我兄长一般, 是父王亲自看着长大的。”
  姜恒点了点头,他看出太子安与郢王的关系算不上太密切, 也许因为太子安的生母来自于屈家,而熊耒生母,也即芈太后来自芈家,这里头又有公卿大夫的利益争夺在彼此影响。
  但熊耒依旧将熊安立为太子, 并赋予相当的权力, 毕竟如今他是团结郢地四个家族的核心人物, 何况以熊耒这般花天酒地、穷奢极欲,另外三家都必须拿出相当多的金银来供养王室,再在各自的封地疯狂掠夺一番, 利益交换而已。
  “这位是屈将军,屈分。以及芈清公主的族弟,芈罗。”
  江边水榭又等着一人, 来人身材高大雄壮,较之雍廷身材最壮的右相陆冀,还要胖了一圈,犹如一座山般抵在坐榻前,瓮声瓮气说:“哦,姜太史远来,不曾去迎……”
  “请坐,快请坐。”姜恒早前还在海阁中便知道,郢国曾经的上将军叫芈霞,进攻浔东被他母亲一剑捅死后,屈家便与项家瓜分了军权。只是他很好奇,这家伙看模样至少有三百斤,再加一副铠甲,逼近四百大关,能不能上马打仗,天下又有没有载得动他的马。
  姜恒生怕他动作太大,把坐榻压垮,大家不需多礼就是了。另一个叫芈罗的,则是文士,朝姜恒笑了笑。
  耿曙则走到栏前,朝外望去。太子安说:“姜太史,喝喝我们的茶。”
  侍女上茶奉点心,又有琴师奏琴,时近春日,水榭的帘幕被江风吹着卷进来,远方水鸟阵阵鸣叫,两侧中着桃花,让人心旷神怡。
  江面白帆点点,犹如画一般。
  姜恒已经发现了,郢人虽然奢华,却不像洛阳天子朝廷般精于赏鉴,姬珣乃是没落王室,对食物、器皿依旧保留着日暮西山的坚持,不合四时则不用,五行地气不调和者不用,一如洛阳的点心,虽然简单,却做得很精致,入口味道多变,口感细腻,食材注重搭配,有轻有重。
  而郢宫室的食物与点心,则是以繁复取胜,管你早中晚该吃什么,全都一股脑地端上来,看得他眼花缭乱,入口却实在味道欠奉。
  姜恒已经不想动点心了,来了江州后,他学会了对吃的只看不碰,摒弃在雍国待客要多吃为礼的规矩。
  耿曙则盘膝坐在茶室的江边栏前,解下佩剑,横搁在膝上,对他们的谈话漠不关心,事实上他计划里的这一整天,已经被项余毁了。没能与姜恒过上二人世界不说,还来了这么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让他很有不满。
  “我见过你。”那名唤芈罗的谋士说。
  “我也见过你!”姜恒想起来了,笑道,“七年前了。”
  当初四国联军冲进洛阳,抢夺天子之前,纷纷派出使节,芈罗正是替郢出使之人,姜恒呵斥郑使,给各国特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太子安笑道:“芈罗知道是故人,一定要来。”
  “都好久的事了。”芈罗有点唏嘘,说,“当初赵将军若愿意让天子来江州避难,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
  姜恒想起往事,笑道:“天子有天子的执着罢,这中事,换作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想来也是一样的。”
  耿曙望着江面,默不作声。片刻后项余办完事,也回来了,加入了他们。姜恒聊了几句当年洛阳的事,主客之间忽然无话可说,场面变得有点尴尬。
  接着,项余开了个头,余人便开始极度奉承太子安,一会儿赞颂他的政绩,一会儿又说他体恤百姓,听得姜恒都有点肉麻,太子安却欣然受之。
  太子安显然对姜恒不感兴趣,更瞧不太起他,今日约他出来,不过是礼节。主客之间静了片刻,姜恒正心想不如就告辞罢,回去和耿曙闲逛来得快活。
  太子安却忽然来了一句:“这位聂小哥我倒是觉得一表人才,不如咱们交个朋友,过来聊聊?”
  姜恒:“?”
  姜恒马上就察觉不对了,莫非他们看出耿曙的身份了?也许,芈罗既然去过洛阳,说不定对当年的耿曙也有印象。
  耿曙回头,扫视众人,冷漠地说:“你们聊罢,我不来了,没话说我就与姜大人先走也是可以的。”
  项余马上道:“姜大人,我带你去看看江边的桃花?”
  姜恒会意,太子安虽说自负,人却不笨,多半是猜出耿曙身份了,也是,以耿曙容貌、身姿,很难掩饰。
  “好,”姜恒便识趣起身,说,“正想下去活动,这几天里吃得实在太多了。”
  项余笑了下,伸手搭着姜恒肩膀,沿水榭风阁一侧下去。
  耿曙警惕目送两人远去,太子安却忽然变了一副面孔,亲切地说:“子淼殿下。”
  耿曙没有回答。
  “子淼殿下请过来罢,”太子安说,“我虽然认不出你,烈光剑却总是认得的。”
  耿曙于是也知道没有再瞒的必要,便起身过来,在太子安面前横膝一坐,淡淡道:“说罢,我不过是陪弟弟出门散心,不代表雍国,若有外交事宜,你须得以书信方式,与我国太子细说。”
  太子安笑道:“那是自然。”
  这时,姜恒沿着江边的路缓慢走下去,这时节的桃花说不上很好,却也充满了生机。
  项余则就像跟从太子般,跟在他的身后。
  姜恒望向江面,说:“今天听见项将军府里孩子们的笑声,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家里一般。”
  项余说:“姜大人这模样,顶多也只有十八九罢。少年成才,令我极是佩服,您的师门,想必非常了得。”
  姜恒答道:“说来惭愧,实在没学到多少,十七岁就下山了。”
  姜恒注视江前有船夫划过去,说:“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离开山门后,抵达照水城后见到的一名船夫。”
  项余说:“船夫?”
  姜恒说:“是,当年照水一带江河泛滥,遇上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洪水,百姓们找了一位船夫,载我去济州,那船夫令我心生亲近,缘因他说的话,仿佛隐隐之中有着众生大道。实不相瞒,今天我过来府上,沿途也看见了许多受苦的百姓,仿佛依稀回到了照水,在渡一条满是尸体的河……”
  项余说:“姜大人不要多想,您不会再见到那景象了。”
  姜恒笑了起来,猜想刚才太子安的私下吩咐,就是让项余去办这件事,毕竟在外国人面前丢了颜面,只没想到项余的动作这么快。
  “看来太子殿下是听得进意见的人。”姜恒说。
  “他平时太忙了,”项余说,“有些事便注意不着,你能提醒他,他很感激你。”
  这时候,姜恒看见一个妇人,正跪在江边,洗涤衣服,用木棒敲打,并浆洗长袍。
  姜恒便走到江边的卵石路上,项余跟着,说:“怎么这时候江边还有人?不是通知他们让人都离开了么?”
  姜恒回头一笑,摆手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项余看着姜恒站在桃花里转头笑的模样,神色略一怔。
  姜恒示意他别跟了,说:“我下去站一会儿,你身穿武将官服,百姓见了你,一定害怕。”
  于是项余距离姜恒十步远,看着姜恒走到那妇人身外五步距离。
  忽然间,项余意识到不对,右手按在了左手手套上,以食指勾住手套的边,做了个动作,慢慢地扯下手套。
  那洗衣服的妇人回过头,朝姜恒咧嘴一笑。
  姜恒说:“天气挺好。”
  “很好。”妇人手上不停,搓洗衣服,说,“快过年啦,小哥是哪儿人?”
  姜恒说:“我是从雍国来的。”
  项余听见二人对答,松开手,把手套戴好。
  妇人说:“雍国人,你是新来的那个质子了?”
  姜恒倒是意外,连民间也知道吗?只听妇人又说:“我是奉命来杀你的,质子。”
  姜恒登时脸色一变,妇人却收拾起衣服,说:“再留你十二个时辰的性命罢,明天这个时候,你就死了,好好看一看人间,想吃什么,就去吃点,或者想逃也行。被我盯上的人,天底下无人能救,哪怕你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王子哥哥,也办不到。喏,爹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去罢。”
  姜恒:“……”
  姜恒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她竟是轻描淡写,端起木盆。
  姜恒下意识退后半步,喊道:“哥!哥——!”
  项余瞬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只听“扑通”一声,那妇人跳进了江里,眨眼间消失无踪。
  姜恒险些不相信自己双耳听到的,项余却抓住了他的手腕,问:“怎么了?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姜恒有点不知所措,平生第一次碰上这中,被杀还有预先通知的情况。
  姜恒与项余对视,定了定神。
  项余说:“告诉我,不用害怕,你可以相信我,姜大人。王陛下吩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保护你们的安全。”
  姜恒说:“那妇人……说,她是来杀我的,我只能活十二个时辰了!哥!哥!”
  姜恒摊上这事,第一个念头就是找耿曙商量,当即将项余抛在身后,忙不迭地上去。项余却大步追了上来,说:“慢点!当心滑倒!”
  水榭临江而建,正在半山腰上,下来很容易,爬上去却委实让人疲惫不堪,姜恒气喘吁吁,临近回到水榭中时,收拾了心神。
  项余说:“不要害怕,姜大人。”
  “嗯,”姜恒说,“也许只是放放狠话而已。”
  姜恒只是短短片刻,就已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件事还是别往外多说更合适。
  水榭内,交谈已近尾声,耿曙侧坐案前,手指不耐烦地在茶案上随手有节奏地敲着,看了眼爬上来的姜恒,说:“脸怎么这么白?喘得这么厉害?”
  姜恒已完全镇定下来,就像没有事发生过,笑道:“没什么,爬山路有点喘。”
  耿曙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姜恒跪坐到耿曙身边,耿曙便拿着茶碗,喂给他喝,显然也不打算再把两人的关系瞒下去了。
  “你的提议,”耿曙说,“我会认真考虑。”
  太子安说:“除了郢国,我想天底下,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
  姜恒只是一句话,就听出了太子安想与耿曙做交易,只不知道他给出了什么诱人的条件。
  耿曙却已无心再听太子安多说,以手指背一捋姜恒额发,注视他的表情,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扬眉现出询问之意,看出来他的不安不是爬山爬的。
  姜恒也以眼神回答,稍后再说。
  “那我们就告辞了,”耿曙又道,“项将军稍后还有什么安排?”
  姜恒出去一趟回来,短短顷刻局势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耿曙恢复了他说一不二、目中无人的身份,根本懒得像姜恒一般,与一国储君有来有往地以礼相待。
  “我们也回去了,”太子安反而变得客气了许多,说,“大伙儿一起走罢。项余你还有什么安排?问你呢。”
  项余也在思考,没有告诉太子安江边的事,说:“原本打算晚上请两位去看戏。”
  “那就替我好好招待他们。”太子安起身,在前面先走了。
  耿曙握着姜恒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走在最后,姜恒仍忍不住回头看。
  “怎么了?”耿曙凑到姜恒耳畔,低声说。
  “上车再说。”姜恒答道。
  两人上得车去,这次耿曙与姜恒同车,姜恒道:“江边有个人说,想杀我,多半是和那刺客一伙的。”
  耿曙:“哦,我就知道他们还会再来。”
  姜恒把那洗衣妇人的话复述了一次,耿曙只沉默听着,最后点了点头。
  姜恒:“怎么办?”
  “不怎么办,”耿曙说,“有我在呢。”
  就在此刻,马车停下,耿曙却没有拔剑,听出了脚步声,果然,项余上得车来。车里一下变得拥挤,项余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稍稍屈着。
  “稍后就回王宫?”项余一眼便看出两人已交谈过,说,“在王宫里,我担保绝不会有任何危险,不知道对方十二个时辰后,会不会果真前来……”
  “没必要,”耿曙冷淡地说,“该做什么做什么,想看戏就去看戏罢,恒儿想去吗?”
  姜恒得到耿曙的回应后,反而更不知所措,只能顺着他的话头,说:“去……去吧。”
  项余想了想,说:“那就照旧?不过今夜,我建议一定要回王宫过夜。”
  耿曙不置可否,姜恒说:“那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杀我?”
  “不知道你上哪儿惹的。”耿曙难得地朝姜恒开了句玩笑,“你是不是背着哥哥,去外头做什么了?”
  姜恒顿时哭笑不得:“哪有?”
  耿曙说:“那就姑且信你。被太子安念经念了快半个时辰,念得我头疼,睡会儿。”
  于是耿曙横过身,躺在姜恒腿上,抱着烈光剑,闭上双眼。


第131章 朱雀宫
  姜恒忽然想起来了, 先前都沉浸在即将被杀的预告中,竟忘了问太子安的话。
  “太子安说什么?”姜恒道。
  “没说什么,”耿曙道, “翻来覆去地念经,看见他那张脸,忍不住想动手揍他。”
  姜恒笑了起来,说:“你不也是一样?”
  说着姜恒伸出手, 轻轻地为耿曙揉太阳穴, 耿曙显然很舒服,稍微动了下。
  “到底说什么?”姜恒又问。
  “让我调动嵩县兵马, 再给我增添八万人,带兵出去, 替郢国打仗。”耿曙说。
  “梁国吗?”姜恒转念一想, “我猜大抵不会是郑国。他们顶多想趁联会开始前, 多分点土地罢了。”
  “你是人精, 都猜到了, ”耿曙说,“还用我说?”
  “条件呢?”姜恒又问。
  “收留咱俩, ”耿曙说,“无限期。长陵君与他们向来不对付,郢王不喜欢他, 太子也不喜欢他, 当年被杀, 国内也没人替他说话。郢国与我爹……与咱们的爹,没什么血海深仇。”
  姜恒却想起了另一件事,说:“刺客会不会是长陵君生前的门客?”
  “有这个可能。”耿曙说,“但郢人的武艺, 不会有多强就是了。”
  耿曙睁开眼睛,说:“长陵君生前的门客?你也许找到了线索。”
  姜恒停下动作,怔怔想着,当年长陵君死于耿渊之手,生前门客,死后四散,难免有江湖人要替他报仇。
  “喂,”耿曙见姜恒手指停了,说,“报酬呢?”
  姜恒低头看枕在自己腿上的耿曙,耿曙说:“虽然不会有多强,可也得拿着剑去对付,小公子,你雇我保护你的钱还没给,不会想就这般赖账了罢?”
  姜恒笑了起来,低头,耿曙瞬间睁大眼,接着,姜恒亲了下他的脸。
  耿曙顿时满脸通红,一手撑着要起来,姜恒却揽着他,让他依旧睡好,耿曙又挣了下,坐正,别过脸去,仿佛生怕被姜恒看见。
  姜恒说:“还要报酬么?”
  耿曙一如对姜恒恨得牙痒,按捺住诸多冲动,最后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一句话,威胁道: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江州城实在太大了,姜恒只觉自己一整天都在坐车,无论去哪儿都得坐车,时间都花在了坐车上。郢人习惯又与雍人不同,雍人喜欢骑马,郢都则挤满了房屋,道路也窄,乃是近百年前就规划出的格局,房屋都挤在一处,到处都是人,纵马极易撞上百姓。
  这里住了太多的人,最初的江州三道环圈内挤进了近四十万人口,直到住不下时,只得一环一环地往外扩,也正因如此,江州城中,每亩地所容纳的人口数量,乃天下之冠,将近落雁城的二十五倍。
  姜恒从车窗望出去,全城光芒璀璨,只是这灯火之下,不知有多少是贫民窟的一星油灯,又不知有多少是豪富府邸彻夜笙歌的华彩之光。
  “哥,你快看!”姜恒震惊了,让耿曙朝远处望去。
  水道弯弯曲曲,到得辰丙坊间,数道河流汇聚,河面上有七道桥,水面中央,屹立着一座巨大的木制建筑,建筑足有七层高,绘有栩栩如生、翩然飞天的朱雀红纹,十六面鎏金屋檐,一层层的琉璃瓦片层层叠叠,闪耀着灯光。每一道瓦缘前都挂着一盏明灯。
  巨大的灯楼坐落于区域中央,四面则是无数空中檐廊,与延展出去的大大小小的建筑,形成了不夜城般、灯火通明的夜市,
  耿曙也是头一次看见这场面,当真太震撼了。
  “这是我们的南明坊。”
  这时他们已早与太子安分开,项余骑着马,不紧不慢走在马车前,脸上仍带着忧虑,却勉强笑了笑,朝姜恒解释:“南明坊是天下戏艺、琴曲汇聚之地,于九十年前动工,用了三十年时间建成,不少别殿还陆陆续续在建,环绕朱雀宫为中心,朱雀宫入夜之时,将点起三万六千盏灯火。”
  姜恒问:“是祭祀之处吗?”
  “祭祀?”项余一愣,答道,“不,是戏坊,王家听戏的地方,不过他们不常来,平日便开放给达官贵人消遣。”
  耿曙:“……”
  建成如此巨大宏伟的人间奇观,目的只是为了消遣,这工程想来动员雍国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建起来。
  项余倒是不像太子安与郢王一般,换了他们,姜恒料到一定会说:“哈哈,你们雍国没有吧?”
  就连耿曙也忍不住说:“当真是人间奇迹。”
  项余却道:“都是百姓的血汗罢了……”
  但一句话未完,项余马上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姜恒却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半句,说:“雍地昼短夜长,晚上又冷,想取乐也没有心思,不像南边,入夜后,一天才开始。”
  “对,”项余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到了,咱们进去罢。”
  项余邀请他们来看戏,想必也因为郢王的吩咐,要让两个北方土包子,好好领略一番郢人的灿烂文化、强大国力,生出敬畏之心。否则这大晚上的,谁想出来陪他们?宁愿回家与家人待在一起。
  “辛苦项将军了,”姜恒笑道,“我俩一来,让你忙得脚不沾地。”
  “姜太史太客气。”项余却不像太子安,在猜测出耿曙身份后瞬间变脸,对一国王子礼敬有加。他先前态度怎么样,现在态度还是那样,只将姜恒当作重要客人,言谈间还挺亲切,说:“托您的福,其实我很想来。”
  朱雀宫乃是戏曲、斗技的会场,每夜根据安排,又有不同,分七十二阙,每阙便是一个小型的会场,常有散居四国的越人来此鸣琴起舞,或是代人说书讲古、郑人拔剑竞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项余显然位高权重,下马后便有人簇拥上前,朱雀宫更清楚是郢王所招待的贵客,大执事亲自出来迎,笑得如沐春风,朝众人道:“将军,公子,这边请。”
  耿曙表情冷淡,不吭声,视周围人若无物,注意力只在附近环境上,只有姜恒与他交谈时,耿曙才转过头,现出认真倾听的神情。
  “后头是教坊,”项余说,“想去教坊看看么?”
  姜恒忙摆手,说:“听将军的安排就行。”
  执事在前引路,朝耿曙嘘寒问暖,姜恒则与项余落后些许。
  项余想了想,说:“姜大人尚未成婚?”
  “没有。”姜恒说。
  “成亲前可以多玩,”项余笑道,“否则成亲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姜恒哈哈笑,说:“这是项将军的心情吗?”
  执事将他们带到一个小房间内,四面以蝉翼般的纱帘相隔,遥遥看见戏台,一清二楚。项余便道:“两位请在这里稍歇,我就在隔壁房。”
  姜恒与耿曙坐定,包厢底下人头攒动,全是郢地贵族,或两人一案,三人一案,等待夜戏开场,中央置一明亮戏台,坐北朝南,灯火通明,等待开戏。
  执事又亲自领着十名侍女,摆开夜食,琳琅满目,全程不多说一句,撤盒时跪坐在地,朝二人行礼:“两位公子有事尽可吩咐。”
  “知道了,”耿曙说,“下去罢,不必留人。”
  人全散了,包厢内便余姜恒与耿曙,隔壁则是纱帘隔挡的项余,正独自坐着喝酒,颇有几分寂寥之意。
  “吃点?”耿曙朝姜恒说。
  姜恒坐在这满是灯光的包厢里,忽然觉得犹如梦境一场。
  耿曙先一样尝了点,似乎怕有人下毒,最后朝姜恒说:“这应当是果木炙的肉,味道不错。”
  姜恒就着耿曙的手吃了些,说:“郢国人过得比雍人有情调多了。”
  少年心性,仍然是爱玩,哪怕穷奢极欲的生活心知不该,看见新鲜东西,却依旧有兴趣。
  “天底下好看的地方还有许多,”耿曙说,“答应了要带你去看海,还没去呢。以后都带你去。”
  姜恒说:“你自己也没去过,你去的地方还不比我多。”
  “我都去过,”耿曙随口答道,“梦里都去过,梦里只有咱俩。”
  姜恒笑了起来,听见隔壁响动声,两人便一起转头看,只见侍卫到项余所在的包厢中回报,在他耳畔轻轻说话,项余面无表情,只沉默听着。
  显然下午出了那件事,项余马上日子就不好过了,正吩咐手下加急排查,部下正流水般将情况报给他,连看个戏也不安生。
  “他也不容易。”姜恒哭笑不得道。
  耿曙说:“都有老婆孩子了,怎么还喜欢出来寻欢作乐。”
  姜恒想了想,说:“兴许平时也累,总得找个地方排遣罢。”
  耿曙:“回家不就是排遣么?与你待在一处,就轻松许多,想不明白。”
  姜恒心道还不是咱们害的?要不是他们来了,项余也不必陪客。
  “发现刺客了吗?”姜恒忍不住又问。
  “什么?”耿曙回过神,答道,“没有。不用担心,来一个,杀一个,你玩你的。”说着拍了拍手边的剑,示意他别想此事。
  正说话时,姜恒又见戏台一侧,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戏服,一头秀发如瀑,沿着戏台一侧的楼梯拾级而上,提着前襟款款而来。
  “好漂亮!”姜恒低声说。
  “是个男孩。”耿曙观察其动作体态,说。
  那少年郎走上楼梯时,其下贵族少年便纷纷鼓噪,各自抬头看。只见他举步翩跹,犹如一只雪白的蝴蝶,上了包厢,径直进了项余那房,接着,柔和的声线在隔壁响起。
  “将军来了。”那声音极其好听,犹如天籁。
  “有客人,”项余答道,“规矩些,不可胡闹。”
  项余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似乎让他声音小点,其后便只听断断续续交谈,隔着帘幕,又见少年亲手给项余斟酒。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再看隔壁,又看姜恒。
  姜恒心道难怪,项余应当认识这里的戏子,今晚趁着招待他们的机会,实则过来见他。但项余动作却十分规矩,没有碰他,甚至连接过酒杯时,手指都刻意避免了互相触碰,戏子拈杯下,项余只用戴着手套的一手三指挟杯口,便接了过来。
  “别胡思乱想,”姜恒朝耿曙笑道,“别人不是那样。”
  “我想什么了?”耿曙又看看隔壁,再看姜恒,目光有点复杂,“我只觉得,那孩子与你长得有点像。”
  姜恒:“……”
  耿曙马上就醒悟过来说错话了,将自己弟弟比作一个唱戏的,换作别人一定会生气。
  “我是说……我不是那意思。”耿曙忙开始解释。
  姜恒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毕竟在他的习惯中,上到天子,下到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并无贵贱之分。
  “像吗?”姜恒好奇地探头看,又不敢做得太明显。
  耿曙觉得那少年长相与姜恒极相似,神韵与气质却全然不同。当然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见那少年给项余斟了三杯酒,项余便低声与他说话,虽然相守持礼,那少年却显然非常开心。
  “真的。”姜恒也发现了,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眉眼、鼻梁似乎刻意地画过,活脱脱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嗯。”耿曙答道,坐过去,挡住了姜恒视线,转头看着他的双眼,姜恒还想再看,耿曙却不乐意了,把他的脸侧过去,说:“看什么看?只能看我。”
  姜恒笑了起来,隐约察觉到了项余对他表示亲切的原因,是这样吗?


第132章 羊毫笔
  不多时, 只见项余打发那少年下去,又在独自喝酒, 戏开场了。
  这是姜恒平生第一次看戏,觉得十分新奇,不一会儿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少年所唱,俱为郢辞,词句他倒是读过的,先是湘神投江,所述乃神话中少年爱上所居缥缈山巅的神女,求而不得,一面之后, 辗转徘徊, 最终投江而死的缠绵故事。
  一幕毕, 下头厅内大声叫好, 姜恒转头看了眼项余,忽见项余恰恰也转过头来, 看了他们一眼, 做了个拍手的动作示意。
  “换作是我, ”耿曙却道,“知道她在山上, 我哪怕将山头夷平了,也要去见她。”
  姜恒哭笑不得, 说:“那这戏就没法唱了。”
  姜恒给耿曙斟了一杯酒,耿曙喝了, 拍了下他的手,说:“今天不能多喝,怕醉了。”
  接着又上了另一出戏, 名唤“余寒出山”,是两百多年前,郑地一个行侠门派的故事。少年名唤“余寒”,于师门学艺大成,下山行侠仗义,立志拯救人间百姓于苦难。然而师门中,暗恋余寒的师妹等过了春夏秋冬,花开花谢,直到余寒成为天下驰名的大侠,回到门中时,方发现师妹已辞世。
  最终余寒溘然而去,拔剑于墓前了却一生。
  耿曙一手搂着姜恒,另一手则按在烈光剑上,让姜恒倚在自己肩前,两人默不作声,心内俱百感交集。
  “你在想什么?”姜恒一时心中涌起了许多事,却犹如风里消散的蒲公英般,抓不住。
  耿曙不知为何,被百步外阁楼的一个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长身而立,转脸时,仿佛有一道不明显的反光,正是这道亮光,让耿曙警惕起来。
  “没什么。”耿曙想了想,说,再转头看项余。
  项余显然也注意到了,拍手之时,稍一仰头,盯着那道人影。人影起初趴在高处栏前看戏,这时似有察觉,一闪消失了。
  不片刻,第三出戏上了,这出戏乃是讲述的晋天子之死,是近年来所改的新戏。
  姬珣驾崩那一刻,姜恒就在宫中,顿时与耿曙都忘了别的事,聚精会神地看着。奇怪的是,郢国并未将错归结到雍国头上,而是视郑国为仇敌,整出戏从头到尾,都将郑国演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逼死姬珣,屠杀洛阳百姓,全让赵灵顶了这口漆黑的大锅。
  灵山之变后,雪崩涌来,扮演姬珣的那少年郎被一名武将装扮的男人搂在怀中,点燃宫阙,三声巨钟敲响,整个戏台与包厢一时全暗了下去,唯余星星点点的灯火。
  耿曙蓦然回神,轻轻抽出烈光剑,姜恒仍沉浸在故事之中,因为那是姬珣与赵竭的故事,也是他与耿曙的故事。
  “哥。”姜恒低声说。
  “嗯。”耿曙没有感觉到危险逼近的气息,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眼隔壁的项余,项余却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四周、阁楼、走道上已被安排上了侍卫。
  在那暗淡的灯火之中,戏台上,琴声响起,伴随着少年郎温柔的歌声。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正是姜恒昔年所唱,没想到一幕幕的重现,竟是奇异地重合。当时殿内只有他们三人,耿曙则远在城墙高处,不会再有人知道,排戏之人想必凭想象猜测了这一段,却恰好直击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山有木兮,木有枝。”隔壁的项余手指轻叩酒案,随着那歌声唱道。
  “心悦君兮……”耿曙也跟着那熟悉的琴律唱了起来,依据界圭所言,略去了下半句。
  戏台渐渐变暗,最后亮了起来,三场戏全部结束,包厢内、厅中赞叹声不绝。
  项余叫来侍卫,吩咐离开示意,姜恒却依旧坐着,心头是有千万思绪。
  不多时,那少年郎带着扮演赵竭的瘦高男子上来,拜见客人,又给姜恒与耿曙敬酒。
  “唱得真好,”姜恒笑道,看了眼那瘦高男子,说,“仿佛天子与赵将军再世。”
  “说笑了。”那瘦高男子表情冷峻,虽是戏班出身,却显然也习练过武艺。耿曙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道,判断出他的武艺一般般,便保持了一贯的漠不关心。
  “我们是父子俩,”瘦高男子说,“小真是我捡来的孩儿,能有各位恩客赏光,是我们的荣幸。”
  说着,瘦高男子带着少年,跪下朝他们拜了三拜。
  “真的很像,”姜恒说,“连最后那一幕都很像。”
  那名唤“小真”的少年声音很清脆,笑道:“我爹排的戏,我说不该有这一出,天子驾崩时,哪儿又有闲情逸致唱歌呢?”
  “不,”姜恒正色道,“有这一出,因为,当时我就在天子身边。”
  两人顿时有点不知所措,姜恒喝了那酒,说:“我敬你们一杯,演得太好了,来日若有机会,还想再听。”
  项余走过来,看了两人一眼,吩咐人掏了赏钱,便示意该走了。
  “有缘再会。”姜恒又朝他们一揖,瘦高男人忙回礼。
  “今天是我特地为你点的戏。”项余朝姜恒说。
  姜恒说:“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项余说,“前两出唱得好,后一处是新戏,多少仓促了,那孩子年方十三,尚未转嗓,再过几年,也唱不得了。”
  耿曙走在姜恒身边,离开朱雀宫,项余想了想,又说:“两位这就请回王宫,今日江边、街上统统排查过,子时开始会严加巡逻,只要留在宫中,绝不会有问题。后天就是立春,王陛下将前往祭祀宗庙,跟在陛下身畔,更不会有事,大可放心。”
  耿曙点了头,上马车,沿途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路回到殿内,让姜恒更衣洗漱。
  姜恒今天当真经历了许多事,打了个呵欠。
  耿曙却依旧很精神,身上衣裳未除,喝了一杯茶,倚坐在寝殿正中。
  姜恒先前已近乎完全忘了自己快被刺杀的事,回到寝殿时又想起来了。
  项余派来了不少人,在寝殿外重重把守,房顶还能听见侍卫轻微的脚步声。
  “困了就睡,”耿曙朝姜恒说,“睡我身旁。”
  姜恒强打精神,说:“不困,他们怎么还不来?”
  姜恒对这个预告有点烦了,早点来杀,大家见个分晓,也好让人安生睡觉,可也许这就是这伙没来历也没身份的刺客的战术,让他胆战心惊,度过足足十二个时辰。
  “这要问你,”耿曙道,“怎么说的?是十二个时辰结束后才动手吗?”
  姜恒已忘了确切说法,那妇人似乎说的是,十二个时辰后你就死了。却没说何时动手,也许明天午后才来,也许提前来。
  “你说他们是什么人呢?”姜恒问。
  “抓个活口,问问就知道了。”耿曙说。
  姜恒:“你不会留活口的,真打起来,也不能轻敌。”
  敢如此嚣张,朝他发出预告的人,想必早就知道耿曙的身手,事实上凿船沉江,就是试探,如今才是正式动手。
  也正因如此,姜恒更清楚刺客不好对付,耿曙必须全力施为。
  “尸体也会说话,”耿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届时就清楚了。”
  暗夜之中,一名身材修长的刺客戴着遮挡了左脸的银面具,握着一把剑,飞檐走壁地下了朱雀宫。
  一名妇人抱着衣裳,徒步穿过小巷,却被那刺客挡住了去路。
  “上王宫去?”刺客冷冷道,“东西挺多,要帮你拿么?”
  妇人不过三四十年岁,抬眼,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的同伴呢?”
  刺客道:“没有同伴,你在江边尸骨无存的男人,是另一个人杀的,是不是很意外?撞上我,总比撞上那人好。”
  “为什么?”妇人慢慢地解开包袱。
  “因为由我下手,你至少还能留个全尸。”刺客答道,“纤夫、浣妇、相士、走贩、侍卒、胡人……还有谁?你的同伙呢?”
  妇人没有回答,从包袱里取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剑。刺客所说,正是轮台鸣沙山门中,派出的十二名杀手,每一名杀手,以中原的一类人为名,俱是隐于市野的无名之辈。
  “聊聊天嘛,”刺客说,“这么急着动手做什么?”
  妇人说:“聊天不如试本事,你当真有这么厉害?”
  “那就只好动手了。”刺客遗憾地说道。
  王宫寝殿内,姜恒打了好几个呵欠,耿曙看了他一眼。
  “恒儿,”耿曙忽然说,“过来,到我身边来。”
  姜恒收拾困意,坐过去,耿曙怔怔看着他,片刻后说:“躺一会儿。”
  四更时分,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姜恒没有再坚持,爬到耿曙身边,耿曙腾出一手搂着他,让他伏在自己胸膛前,依旧懒懒散散地倚坐在正榻上。
  另一手依旧按在烈光剑的剑柄上。
  “天快亮了,”姜恒困倦地说,“你也睡会儿罢,万一是虚张声势呢?”
  “知道了。”耿曙沉声道,顺手摸了摸姜恒的头,依旧望向院中,双目深邃明亮。
  “万一不来呢?”姜恒说。
  耿曙说:“不来不是正好么?本来也不喜欢杀人。”
  姜恒说:“我可没有骗你,也没有骗项余。”
  耿曙莫名其妙道:“你当然不会骗我,怎么突然这么说?”
  姜恒摇摇头,把脸埋在耿曙胸膛前,蹭了几下,趴在他身上,渐渐睡着了。
  清晨时分,外头雾蒙蒙的,依旧很暗。耿曙搂着姜恒的左手,手指间玩着一支未蘸墨的羊毫笔,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熊安午后的那个提议,说实话让他动心了。曾经他以为与姜恒能安安稳稳地在雍国过一辈子,但自从在郎煌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世后,耿曙便有了预感,他们迟早有一天,要与汁琮对上。
  留在郢国,会不会比雍更好?
  否则未来需要非常小心,因为那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刺客会不会就是汁琮派出来的?
  不……不应该。耿曙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这几年里,他渐渐地开始想得更多,尤其姜恒回来的这一年中,让他的世界发生了许多变化,他开始学着像姜恒一般,去揣测别人心中所想。
  汁琮派出刺客来杀姜恒,对雍国有什么好处?除非他早就知道了姜恒的身世,可是他有证据么?会不会在某个地方,有着铁证,能证明姜恒就是……
  忽然间,耿曙听到了响动,紧接着侍卫一瞬间喧哗起来。
  耿曙锐利的双目瞥见了一个灰色的人影,人影从宫墙外跃入,扑进了他们的寝殿!
  那速度简直堪比海东青飞翔,耿曙没有出剑,甚至没有动,搂着姜恒一侧身,左手出,甩手。
  羊毫笔刹那化作一道虚影射去,一声轻响,那道人影却没有倒下,一个踉跄,仿佛被什么架住了。
  紧接着,人影身前鲜血狂喷,胸膛露出一截剑刃。
  剑刃被抽走,现出背后的界圭。
  界圭戴着半面银面具,冷冷道:“早知道你一直等着,我就不来了。”
  界圭腹部正在往下淌血,浸湿了他的半侧武裤。耿曙看见那银面具时,震撼比刺客的突然造访更甚,刹那放开姜恒,定定看着他。
  界圭扔下一句话:“这伙人不好对付,你还是当心点。”
  话音落,界圭抽身而去,消失在屋檐上。
  侍卫们才大喊道:“有刺客!”继而一拥而上。
  姜恒顿时醒了,看见殿内倒伏的尸体与一大摊血,忍不住大喊一声。
  耿曙在榻上甚至没有起身,眯起眼,他第一个念头是去追界圭,却恐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不能离开姜恒身边。
  项余也匆忙来了,显然一夜未睡,正候在宫内侧殿中,看了房内一眼,已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项余沉声道。
  侍卫们将那杀手翻了过来,仰面朝天,正是浣妇。她的双目圆瞪,身上有不少交手留下的血迹,右眼处被耿曙掷出的羊毫笔直插入脑,她冲进寝殿,刹那挨了这么一下已死,背后又被界圭追上,补了一剑。
  姜恒:“……”
  “是她吗?”耿曙问。
  “是,”姜恒道,“就是她,我认得,怎么只有她一个?”
  项余说:“她被另一个人,在城中追逐了整整一夜,暂时应当没有别的同伙,否则同伙一定会来救她,你们可以休息了。”
  姜恒怔怔看着尸体,耿曙却依旧出神。
  立春当日,姜恒很精神,耿曙却很困且有点烦躁,缘因他还是不放心,昨夜又守了一夜,生怕那杀手的同伙还不死心。
  姜恒劝他休息,耿曙却道:“不打紧,从前行军也是这般,两天两夜不睡觉是常事。”
  耿曙烦躁的原因在于他不想去参加郢王的祭祀,只想与姜恒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待着,但别人来请,姜恒必须去,毕竟还给主人家找了麻烦。


第133章 古椿树
  立春一到, 满城的桃花就像约好的一般,开得缤纷灿烂。郢国的宗庙在城北一棵二十人合抱的古树前,传说那古树乃是上古帝王亲手所栽, 庄子称其为“椿”。宗庙内供奉有郢、郑与曾经的随、越二国祖先神灵。
  之后郢国伐随, 郑国灭越,四国剩下了两国。
  姜恒通晓史迹, 知道这四国都出自一脉, 郢与郑更是兄弟二人的封地,然而晋天子建朝六百年后, 如今的郢与郑已交战不休。
  兄弟出自一家,一代两代,百子千孙,其后血缘渐淡,利益争斗使然,最终已成陌路人, 开枝散叶的家族,最终仍不免如此。姜恒想到雍国的汁琅与汁琮, 如果那个汁炆还活着,也许这一代还能与汁泷好好相处,再过三五十年、两三百年后, 大家的后人可就难说了。
  熊耒正式开始了他的养生修炼, 脸上带着两个黑眼圈, 出得宗庙时, 站都站不稳了, 依旧特地朝姜恒走来,问:“太史昨天晚上……没什么事吧?”
  姜恒一脸诧异,端详熊耒, 算算时间,今天开始斋戒,顶多也是缺一顿早饭的事,又不是不让你吃东西,怎么整个人就萎靡得这么厉害?不应该啊。
  “陛下……没事吗?”比起自己,姜恒反而更担心熊耒。
  “我很好,很好。”熊耒扶着王车御辇,说道,“这不是想到要连续四十九天清心寡欲嘛,就趁着开始前,好好地……放纵了一把……”
  姜恒:“……………………”
  熊耒一连三日深居宫中,无事不出,先是狠狠地提前连吃三天,又疯狂纵欲,把后宫牌子全翻了一遍,压根无心过问姜恒,连刺客的事,也是今天早上听项余转述后才知道的,当即出了满背冷汗,祭祀过后,特地将姜恒叫来,问长问短,嘘寒问暖了一番。
  “你大可不要担心!”熊耒说,“本王已嘱咐项余,他以全家性命作保,一定为你查出凶手来历与下落。”
  姜恒大惊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给王陛下与项将军添了麻烦,心里早已过意不去。”
  熊耒安抚地拍拍姜恒肩膀,又说:“得空你还是过来,将功法先……”
  姜恒早就想到这点,正色道:“如果先授予王陛下,陛下一定会偷练。”
  熊耒被说中心事,当即一脸尴尬,只得作罢,说:“那你可不要乱走动,在刺客捉到前,就好好待着罢。”
  南方大国,竟是有刺客能潜入宫中,下手杀一个客人,风声走漏之后,太子安与朝臣都觉脸上实在挂不住,是以狠狠地斥责了项余一番。熊耒骤然得到这个消息,心中还未想清楚,疑神疑鬼的,也不好仓促下结论,只能宽慰一番姜恒,这才作罢。
  除此之外,姜恒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他所看见的祭祀全程里,熊耒没有与太子安说一句话。熊耒与郢左相交谈,太子则与他的一众东宫幕僚闲聊,时间到了,太子上前去请熊耒,熊耒便在王室前头率先走进宗庙。
  进宗庙后父子二人有没有交流,姜恒不知道,出来时,熊耒也没有搭理太子。
  这是非常罕见的事,在雍国绝不可能发生,只要汁泷在场的时候,汁琮的注意力便会集中在他的身上,哪怕与臣子闲聊,视线大多数时候也会跟随着自己的儿子。就像耿曙的目光时时跟着自己一般……
  但这个时候耿曙的眼神,不耐烦简直溢于言表,看得出在说“好了?可以走了吗?”。
  项余来了,这几天里,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晚上睡在王宫,家已经有好几日没回去过了。
  “关于刺客的身份,”项余脸色凝重,说,“两位有线索了吗?”
  “没有。”耿曙沉声道。
  姜恒说:“项将军怎么能立下这么重的承诺?太令我于心不安了。”
  项余摆手道:“保护我们的客人,是郢国的责任,姜太史没有生气,已是照顾我了。否则一国颜面何存?”
  项余还有不少想问的,又看了眼远处,只见太子安朝他使了个眼色。
  “难得今天桃花开得正好,”项余做了个“请”的动作,说,“咱们边走边说罢。”
  姜恒拉了拉耿曙的衣袖,对此耿曙还是心中有数的,虚伪的应酬他不想参加,但刺客身份,却是关乎姜恒安危的大事。
  昨夜姜恒与耿曙也在翻来覆去地讨论,姬霜、赵灵,一切都有可能,就连素未谋面的梁,甚至藏身郢地的、长陵君生前的遗部死士都没有放过,但排除来排除去,姜恒总下不了定论。
  春风盈野,桃花灿烂,项余在一处空旷地上盘膝坐了下来,侍卫上前摊开铺毯,抬过矮案,三人便席地而坐。又有侍从摆上小菜与春酒,姜恒哭笑不得道:“来了郢国后,到哪儿都有吃的。”
  “内子做的点心,”项余说,“知道我们今天要赏花,便着人送来了。”
  “不见嫂子,”姜恒说,“怎么也不带着出门?”
  项余答道:“他们出城踏青去了。”
  耿曙打了个呵欠,望着远处的巨树,忽想起往事,说:“那就是‘椿’?”
  姜恒也听说过这棵巨树,说:“多少年了?”
  “不清楚。”项余仍在忧虑,心事重重,说,“传说郢国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的岁数。”
  “上古有大椿者……”姜恒朝耿曙说。
  “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当然记得,当年在浔东练剑时,他便听姜恒诵读过这一段,椿就像预兆着人间的枯荣兴衰一般,维系着南方大地的血脉。
  “你觉得会是谁?”项余朝耿曙说,“凭直觉说说。”
  耿曙依旧答道:“不知道,尸体被你带走了,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个答案。”
  项余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我们只能查到是一名习武之人,甚至没有交过手,连门派也无从知晓。”
  姜恒说:“什么地方的人,总能看出来点端倪罢?”
  “像郑人,又像梁人。”项余皱眉道,“面部有风霜痕迹,皮肤干燥,平日里像是在过苦日子。”
  项余静了一会儿,又说:“那夜还有一名刺客,替你们补上了一剑。”
  “对。”耿曙淡淡道。
  姜恒没有看见最后赶来的界圭,睁眼时只见一道人影。他问耿曙,耿曙告诉他了,却让他谁也不要说。
  “据说他戴着一副银面具?”项余疑惑道。
  耿曙点了点头,项余又道:“是雍国派来暗中保护你们的罢?”
  耿曙正思考是否回答他时,姜恒却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瞒他,毕竟别人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
  “实不相瞒,”姜恒说,“那是我在雍国的朋友。只是不知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跟来了郢地。”
  “或许是得到了消息。”这与项余的推测一致,说道,“既然是雍国来保护你们的,刺客就理应不会是雍人所派。”
  “那倒不见得。”耿曙随口道。
  这话刚出口,耿曙马上就知道不该说,与项余脸色同时一变。
  姜恒却觉得十分好笑,说:“朝廷还有谁想杀我不成?”
  耿曙现出不自然的表情,说:“你推行变法,得罪的人太多了,我又怎么知道?”
  这时候,太子安摒开群臣,朝他们走了过来,姜恒与项余正要起身行礼,耿曙却依旧坐着,太子安忙示意刚坐好,不用起来了。
  太子安一来,气氛便严肃了许多。
  “姜太史。”太子安忽然道。
  “是,殿下。”姜恒依旧是那无所谓的模样,反正天塌下来也有耿曙挡着,他是真的不怎么觉得自己鱼在砧板,命在顷刻。
  太子安一改先前倨傲态度,亲切笑道:“我得与你确认一件事,你总不会觉得刺客是我派的,对不对?”
  姜恒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殿下真要这么作想,也不会让我……也不会让聂海为您带兵打仗了。”
  姜恒注意到项余在身边,毕竟耿曙的身份还是“聂海”,这事大家不说破,哪怕项余心中猜到,也不便明说。
  “不会是你,”耿曙说,“杀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太子安说:“那么能不能请教姜太史,初来那夜……您朝我父王聊了些什么?”
  姜恒马上感觉到,事情也许没有这么简单,熊耒一定强横介入了,说不定还责备了太子一番。
  项余于是识趣起身,借故回避。耿曙倒很清楚王室的相处,说道:“怎么?你爹骂你了?”
  太子安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父王勒令我,一定要在一个月内,找出凶手。毕竟……姜太史对他来说,很重要。”
  姜恒顿时就猜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两父子之间,正在互相猜忌,结合今天祭祀看见的场面,郢王说不定正怀疑亲儿子不想让他长生不老,而下手杀他的引路人。
  “也没什么,”姜恒说,“讨论了一点……关于如何延年益寿的养生之事。”
  太子安几乎是马上就懂了,打量姜恒良久,点了点头,大家都是聪明人,太子安立刻改了话头,说:“殿……聂小哥,那件事,您考虑得如何了?”
  太子安所言,自然是出兵伐梁,郢国朝雍要来嵩县这块地,熊耒盯上玉衡山的矿,太子安需要的却是驻扎其上的两万雍军,这将是他不小的助力。
  “迟些给你答复。”耿曙说,“这才几天,急什么?我点头,你现在就能发兵?”
  太子安希望能在春季出兵,他现在迫切地要建立军功,以巩固继承人的地位,眼下郢王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外加又来了另一个麻烦。虽然他也不大相信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不死的仙术,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父亲永远也不会死,那么最后死的一定是他。
  “项余!”太子安被耿曙刺了句,有点不舒服,但耿曙也是王子,他惹不起,只得准备离开。项余便回来,护送他们回宫去。
  “这些天里,”项余朝二人说,“两位还是不要出宫了,至少在我们抓到刺客之前。”
  耿曙正色道:“能抓住?”
  姜恒其实有点想亲自去作饵,也许就能破开这个局。
  “抓不住也得抓住。”项余眉头深锁,答道,转念一想,说:“在宫中无聊,过几天,我便将桃源传进宫来,想听戏的话……”
  “什么?”姜恒马上问,“什么桃源?”
  “戏班,”项余答道,“桃源,姜大人那夜听的戏。”
  姜恒马上想起了,临离开落雁城时,界圭扔给他的那块木牌,于是点了点头。
  耿曙对看戏本来也没太大兴趣:“查你的案子罢。”


第134章 马车夫
  郢地晴空万里, 越过中原大地的山川与河流,玉璧关外的万里旷野,耸立的山峦却犹如上古之时陨落于神州的巨兽脊骨, 苍凉而雄浑。
  近半月后,落雁城下着小雪, 虽是立春,距离能播种的时节, 尚有至少三个月。
  汁琮始终觉得,自己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他快步走进桃花殿内, 姜太后正在喝药。
  “母亲伤势如何了?”汁琮刚坐下便问道。
  “差不多了。”姜太后说, “公孙大人前来,为我调了一味新的药, 王上莫要多念,以朝堂政事为重。”
  变法已经推行下去了,效果很好, 雍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复兴。
  “儿子有一件事,”汁琮说, “想朝母亲求助。”
  姜太后淡淡道:“就知道你这个时候来, 一定不会是闲话,说罢。”
  汁琮抬头, 看着生母,眼里带着怀疑的神色。
  姜太后说:“儿子与娘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汁琮说:“联会之期, 初定五月初五, 届时,我需要界圭随我赴会,可近日听宫中所说, 界圭似乎不在?”
  姜太后看了屏风一眼,界圭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朝汁琮点了点头。
  汁琮顿时愣住了,接到消息时,他便马上赶来桃花殿确认,界圭在宫中,那么江州城内,杀死卫卓所派刺客的又是谁?
  江州距离落雁有三千里之遥,不眠不休,星夜兼程,也不是说就赶不回来。只是……既然他去了江州,理应就留在那儿。
  汁琮忽然有点糊涂了,莫非不是他?
  姜太后:“听到了?”
  界圭:“喏。”
  姜太后:“那就去罢。”
  汁琮没有再多说,打量界圭一眼,见他身穿一尘不染的刺客服,脸上带着少许疲倦,看不出是否临时赶回雍宫的模样。
  姜太后又道:“对了,王上,既然来了,几件事便攒一块儿说罢。”
  汁琮正想起身,复又坐下,沉默不语。姜太后说:“界圭前几日说,他年纪也大了,先是伺候你哥,再是伺候你,又伺候泷儿,后来再被我派去伺候姜昭的孩子……”
  汁琮闻言便知其意,说:“不想留了是罢。”
  界圭始终一语不发,姜太后说:“他想在联会之后,回越地去,我便替王家做主,答应他了。”
  “自当如此,”汁琮说,“来年入关后,很快又见着了。”
  界圭终于沉声道:“谢王陛下恩典。”
  汁琮脸色不太好看,却依旧客客气气地答道:“你为汁家鞍前马后,效力二十三年,是孤王该谢你,也不知你想要什么,无从赏你,走时从宫里挑个人,回越地去过日子罢,挑谁都行。”
  界圭似有话想说,却忍住了。
  “赏他什么,你们空了再慢慢说。”姜太后道,“这就收拾东西,跟着王上去,没有传唤,不必再到桃花殿来。”
  界圭:“是。”
  汁琮万万没料母亲居然来了这么一手,当真聪明反被聪明误,卫卓已开始朝姜恒下手,他必须确认界圭在落雁,以免节外生枝,尽一切可能拴住他。结果姜太后竟是把界圭派给他当贴身护卫,这么一来,汁琮与卫卓商量时,界圭在旁,让不让他听?自己杀姜恒的计划,又怎么能让他知道?
  汁琮只得道:“还有呢?”
  姜太后说:“郢地情况如何?”
  汁琮眯起眼,不知道为何母亲关心起这件事。
  “顺水推舟。”汁琮答道。
  “王上要开战了罢,”姜太后说,“我看不像五国联会,说不得要减去一国。”
  汁琮心里登时“咯噔”一响,心想她是怎么知道的?
  姜太后仿佛看出汁琮的忐忑,淡淡道:“兵力调动,汁绫告诉了我,我想,王陛下既然敢朝梁国发起骤袭,一定与郢人达成了秘密协议。”
  “是。”汁琮这下只得老实交代,换作从前,他也许不会让太后干涉,但就在不久前,落雁险些沦陷,若不是姜太后死守宗庙,今天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他必须承认母亲的权威,如今她坐不住了要管,他只得选择性地告诉她事实。
  “儿子与郢国以书信密谈过,”汁琮说,“熊耒无心战事,其子熊安,却是迫不及待,想取照水,以立储君之威。”
  姜太后端着空了的药碗,还是那不为所动的表情:“所以你俩一拍即合,准备在联会前,先将梁国瓜分,是为上策。”
  “这也是姜恒初来时的看法,”汁琮在殿内踱了几步,解释道,“先取梁,再取郑,与郢王平分天下,令神州成为南北分治的格局。”
  姜太后说:“要打仗,就免不了有利益分派,便算我老了啰嗦罢,王上。”
  汁琮点点头,姜太后又道:“咱们的质子还在别人家手上,我就关心这一件事。”
  “我会注意。”汁琮说,他很清楚与郢国太子虽是盟友,却也是对手,双方按约定打下梁国后,定将遭遇随之而来的诸多冲突,届时留在郢国作质的姜恒,就要面对直接问题。一旦雍反悔,趁机侵吞梁地,对方多半便将杀了姜恒泄愤。
  这是姜太后不愿意看见的,哪怕她不知道姜恒的身份,质子若有三长两短,亦会令国家名誉受损。
  汁琮目前还不打算这么做,毕竟耿曙也在南方。
  “去罢。”姜太后嘴唇轻启,冷冷道。
  郢地,立春后的第二十三天。
  那夜过后,刺客竟是就此销声匿迹。耿曙总算如愿以偿了,这些日子里,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每天姜恒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与耿曙待在寝殿内,姜恒看看郢国的书,与耿曙下棋作乐,白天耿曙则教他简单地习练武艺。
  这当真是耿曙最自在的日子,然而春暖花开,更多的情绪在他内心深处蠢蠢欲动,他总想再进一步,却不知该怎么做,仿佛再与姜恒亲近,对他而言还远远不够。
  他还想要更多,奈何面对姜恒的笑意时,又无所适从起来。
  他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与姜恒将大隐隐于市,那么江州就很不错,这段时光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是他们在重逢后,至为逍遥的时光。
  “哎哟喂,你看,姜恒……”这天,熊耒特地将两人叫到御花园去,朝姜恒展示他修行的成果。
  “……本王的眼睛,”熊耒说,“一下就看清楚了,你看,你看?当真身轻如燕!”
  耿曙:“……”
  身为国君,不喝酒,不沾荤腥,多吃蔬菜杂粮,饮食自律,起居适时,每天清晨起床呼吸新鲜空气,喝喝露水,身体总是会变好的。
  姜恒说:“看吧,我就说,很快见效。”
  “就是常饿。”熊耒摸摸肚子说。
  姜恒说:“饿的话,王陛下可多吃几餐,反正吃得起。”
  “那是那是。”熊耒活动手臂,在花园里四处行走。正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大道至理,无非如是。
  姜恒本也不打算让熊耒这么持续个一年,四十九天后,他就可以恢复了,否则总不吃肉,迟早身体会羸弱,更容易生病。
  郢王的问题就在于平日暴饮暴食,纵情酒色没有节制,姜恒只为他预先做了简单的调理。同时他也通过在宫内案卷的阅读,明白到熊耒表面如此,其心计却绝不简单。当年郢宫继位人选颇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熊耒身为太子,靠装傻充愣上位后,可是展开了一番朝野大清洗。
  只是如今年纪大了,更一心求长生,才在大臣前显出这模样,军权却是牢牢抓在他手上的,太子纵然有意,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都道郢王庸碌,实际上这家伙可半点不蠢。姜恒有时甚至觉得,同样是国君,熊耒比汁琮聪明多了,汁琮累死累活,日夜操心,最后自己得不到半点好处,不过逞了权力欲与控制欲。熊耒则该吃吃,该睡睡,知道人最重要的,是活得够长,否则再多的基业,也没命享受。
  “刺客怎么样啦?”熊耒又问道。
  “半点消息也没有。”姜恒摊手,无奈道。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熊耒说,“没有是好事啊。聂海,你不要总是板着脸,起来咱们比画比画?”
  耿曙:“……”
  耿曙只得按膝起身,赤手空拳,看着熊耒。
  姜恒奇怪地感觉到,熊耒这话有蹊跷,仿佛他认定了,杀自己的刺客,就是太子派来的。
  “他这人下手没分寸。”姜恒说,“王陛下还是先过来,我把心法传给您,修炼一段时间再看看情况罢。”
  这下熊耒来了兴头,忙不迭点头。姜恒在一张镶了金边的丝帛上写下几行字,交给熊耒,说:“这是总纲,但光有总纲没用,还要口述心法。”
  姜恒所述,乃是罗宣当年授予他的,双腿治愈后所练的内息调理,清除体内淤气与污血,令经脉恢复活力。耿曙一眼便看出究竟,功法不错,虽很基础,却充满奥妙,天天练确实可以“身轻如燕”,毕竟练的大多是腿上经脉,但要靠这个长生不老,还是做梦来得更踏实。
  熊耒认真无比,一字一句记了下来,姜恒便让他每天早、中、晚,配合一静一动修炼,熊耒说:“就这样?”
  姜恒说:“这只是第一步,凡事都要按部就班来。”
  熊耒道:“不需喝经血,饮男精?方士都说……”
  姜恒差点就炸了,说:“那是什么鬼东西?千万不能乱吃乱喝!王陛下!谁说的这话?”
  熊耒点了点头,还有点怀疑,这功法虽然玄妙,却不搭配点什么千年雪莲、万年玄龟,没有水银砒霜一类下肚,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谁给您推荐的方士?”姜恒正色道。
  熊耒马上乐呵呵道:“不提了,不提了。”
  姜恒说:“准备期过后,您练练看,一个月内便见分晓。”
  “好!”熊耒说。
  耿曙朝熊耒示意,让他看姜恒:“你看看他,他都一百六十岁了。”
  姜恒:“……”
  姜恒起身离开,说:“你居然还会开玩笑?”
  耿曙自顾自笑了起来,姜恒在宫中禁足大半月,已经待得气闷,想来想去,又道:“说不定那刺客只有两人,不会再来了。”
  耿曙说:“不可能。”
  姜恒道:“否则你说,界圭为什么不来?”
  耿曙也想见界圭一面,那天看见戴着面具的他,他终于知道这个问题躲不过了。
  但他必须亲自朝界圭确认,否则他绝不会就这么接受。
  “他兴许还在江州城。”耿曙最后说。
  姜恒点头,说:“对,而且我猜如果他还在,最有可能待的地方,就是……”
  说着,姜恒拿出那块“桃源”的木牌,朝耿曙说:“我想去见桃源的人一面。”
  耿曙沉吟片刻,姜恒说:“走?现在出宫去吗?”
  项余在宫内加派人手保护他们,但对耿曙而言,王宫如履平地,不出门只因为不想出门。
  最后耿曙拗不过他,点了头,却说:“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不用躲。”
  他清楚项余当差辛苦,没必要瞒他,果然,两人在离宫时,被闻讯赶到的项余拦了下来。
  姜恒说明情况,又道:“不必担心,今天已朝王陛下报备过。”
  项余说:“不行,姜大人,请体谅我,这是我的责任。”
  耿曙抱着胳膊,背靠桃花树,懒懒散散地站着。
  姜恒回头看耿曙,忽然为之心折,当真是春风中一枚美男子。
  “你别看他这模样,”姜恒指着耿曙,朝项余说,“有他在,不会有半点问题。”
  “什么意思?”耿曙不悦道,“什么这模样?”
  “长得好看的刺客,大抵不怎么会杀人。”姜恒道。
  耿曙:“恰恰错了,我问你,那耿渊怎么说?”
  项余看他俩就像小两口般斗嘴,实在无奈,最后让步道:“让我跟着你们如何?我保证不干涉,也不听,哪怕无意中听见,一定会守口如瓶。”
  姜恒看耿曙,耿曙点了点头,项余便安排马车,三人挤在狭小车厢里,姜恒说明地址,项余果然并不多问,吩咐车夫驰去。
  “项将军,你的车夫呢?”耿曙忽问道,“怎么不是上次那个?”
  那一问纯粹习惯,耿曙第一次见过项余的车夫,第二次换了人,便马上发现。毕竟此事可大可小,不少人遭到刺杀前,甚至蠢得没有发现,身边人已被偷偷调换。
  项余自当清楚耿曙发问缘由,自若答道:“原先的回乡去了,临时换了一名,放心罢。”
  姜恒随口笑道:“那小伙子还挺精神的。”
  “你们聊天了?”项余问。
  “嗯,闲聊了几句。”姜恒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聊一个车夫,但想必是寒暄之时,无话找话来说,这话题便过了。但姜恒又发现了一件事,项余仿佛对唱戏的那小孩儿很喜欢,而这么想来,他的将军府上,大多家丁,哪怕车夫,都是收拾得很周正的年轻男子,虽算不上很英俊,青年人也总有让人舒服的地方。
  反而不知为何,项余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却不怎么上心。


第135章 桃源班
  “你手上总喜欢戴着手套。”耿曙又道。
  姜恒以眼神示意, 这话就不必去多问了,那一定有别人不想说的问题。
  项余却很大方,摘下一只手套, 抬起右手给他们看,只见手背上有一道烧伤的红痕。
  “从前在烈火中取一件东西,”项余说,“不知天高地厚,烧伤了双手。这就是所谓的‘火中取粟’罢。”
  姜恒挺喜欢项余的, 他是个温柔的人。
  “取什么?”耿曙又说。
  “取对我来说, 很重要的一件东西。”项余看了眼姜恒, 随口道,“不过最后, 它还是烧成灰了。”
  姜恒知道他不想说,于是示意耿曙别问了。
  “姜恒也有个烧伤的痕,”耿曙道,“在后腰上。”
  姜恒知道耿曙这些年里, 一直记得他的伤痕,每次想起便因为那是救他落下的,且家里着火, 也被耿曙归咎于他当初一时心软,没有杀掉该杀的人, 险些连累他们葬身火海。
  “那里本来有个胎记,”姜恒笑道,“也没多大区别。”
  “小时候落下的罢。”项余戴上手套, 随意道,“火总是很可怕的,尽量别碰火。”
  耿曙“唔”了声, 注视项余双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不能玩火,”耿曙说,“玩火者**。”
  “是啊,”项余淡淡道,“很简单的道理,但许多人,直到被烧死了也不懂。”
  姜恒:“?”
  马车到得南明坊,项余像早就猜到他们想做什么,说:“找桃源的人么?其实,将他们叫进宫来就行了。”
  午后时分,项余将他们带到朱雀宫外,偏僻处的巷子中,那里有大大小小百余间房屋,正是戏班、杂耍班、说书人等暂栖之地。
  “谢谢。”耿曙朝项余淡淡道。
  “我就在门外。”说着,项余为他们关上门,犹如于宫内站哨听传一般,在门外长身而立。
  姜恒进了那房,居中一名老妪坐着,姜恒出示腰牌,对方马上道:“公子请跟我来。”
  于是姜恒与耿曙到了后院,只见戏班人正在闲坐,先前见过的那瘦高男人看见两人,便站了起来,及至姜恒给他看腰牌,对方便马上行礼。
  “界圭在这里么?”耿曙道。
  “殿下回落雁城了,”那瘦高男人说,“在下叫魁明,排六,您叫我小六就行。”
  只见魁明环顾一圈,余人便自动散了,姜恒还沉浸在震惊中。
  “你……你叫界圭什么?”姜恒说,“殿下?”
  魁明有点茫然,说:“是,他是王子殿下,您不知道?”
  “回落雁?”耿曙却皱眉道,“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
  姜恒说:“他是越人的王子吗?”
  “是。”魁明说,“您不知道吗?他本姓‘勾’,乃是王族,是越人的‘勾陈’殿下,应当说……是太子罢,殿下临走前吩咐的,但凡两位前来,必须全力相助。”
  姜恒得知界圭的身份时,诧异更甚,但想到姜家与界圭的关系,便明白了,五十多年前,越国亡国时,王室仍流浪了一段时间,却遭到郑、郢的联手追杀。最后一代储君在三十余年前销声匿迹,民间再无传闻。
  现在想来,应当就是界圭改名换姓后,投入雍国宫中,姜家乃是曾经的大贵族,勾氏则是王族,但只要不在中原召集部下复国,各国也懒得去多管。
  “你记得那天夜里的刺客么?”耿曙对这伙人是信任的,不仅信任,还有着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对方说话直来直往,很有越人习惯,就像他的母亲聂七言谈一般。
  “记得。”魁明说,“两位请坐,我们有越茶与越酒,还有家乡的小点心,殿下说,你们迟早会来查这件事的,已经提前作了安排。”
  项余站在屋外,那名唤郑真的小少年一身白衣,显然是刚溜出门闲逛,拿着一朵花回来了,发现项余守着,有点意外,便慢慢地走过去,想吓他一跳,项余却已发现了。
  “你怎么来啦?”郑真笑道,“来看我的吗?”
  项余打量他的眉眼,说:“不是。”
  郑真又道:“谁在里头?不会是国君罢?还是太子?”
  “天子。”项余一本正经道。
  郑真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才是天子。”郑真笑完想推门进去。
  “一个很重要的人,在与你爹说话,”项余说,“不要进去。”
  郑真拉起项余戴着手套的手,说:“那咱们出去玩罢?”
  “不去。”项余注视他的双眼,沉声道,继而闭起双眼,仿佛在回忆什么。
  郑真便在一旁,倚着墙,陪项余站岗。
  “你好久没来找我了。”郑真说。
  “宫里很忙。”项余说。
  郑真说:“忙着接待客人吗?上次你带来的那个人是谁?他们都说,他与我长得有点像。我注意到了,我在戏台上唱戏,你总是转头,隔着帘子看他,他一来,你压根就没正眼看过我。”
  项余没有回答。
  “是你从前相好的,”郑真朝项余笑道,“我猜得对不对?否则你不会照着他的模样,给我画眉毛……”
  接着,项余抬起左手,看也不看郑真,扼住了他的咽喉,慢慢收紧,他的左手虽藏在手套下,却犹如铁铸的一般。郑真挣扎不得,反而放开双手,两眼盯着项余看,呆呆的,眼里却仿佛有许多话想说。
  但就在此时,脚步声传来,项余便放开了他,郑真闷着咳嗽,呼吸艰难,项余则改而一手为他顺背。
  姜恒开门出来,朝项余低声道:“项将军。”
  项余在那短短顷刻,又恢复了温柔的眼神,抬眼看姜恒,扬眉。
  “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姜恒说,“兴许能奏效,但须得在这里过上至少一夜,您不必担心,他们都是越人,是我从前的族人……你没事罢?你是小真吗?怎么了?”
  姜恒注意到郑真不大对劲,始终背对他,在巷子一侧咳嗽,关切上前要照看,项余却以左手轻轻握住姜恒手腕,不让他靠近。
  “他没事。”项余说。
  郑真满脸通红,看了姜恒一眼,今天在阳光下,姜恒端详他的眉眼,又觉得与自己不太像了。
  “所以呢?”项余示意姜恒继续说。
  “我们……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姜恒道,“您先回宫去罢。”
  项余说:“我必须留下来,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虽然我知道聂海小兄弟武艺高强,但你总不能让我擅离职守罢。”
  姜恒也知道项余是劝不住的。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项余说,“除非你答应我可以说出去。”
  姜恒只得点头,说:“当真给您添麻烦了。”
  项余看也不看郑真,跟着姜恒进去了。
  魁明见项余来了,也不多问,只要界圭相信的人,他就相信,而姜恒带来的人,他自然也一并相信,无需多言,于是摊开朱雀宫与半个江州城的地图,朝他们开始解释。
  耿曙眉头深锁,在一旁听着。
  这是姜恒提出来的办法,他们都相当清楚必须尽快查出这伙刺客的来历,拿到证据,否则敌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这么拖下去,什么事都做不了,只会受制于人。
  入夜,汁琮听完玉璧关的军事汇报后,太子泷来了,父子俩闲谈几句,无非是变法之事,又有几句家常,再接下来,汁琮突然提起了令太子泷有点措手不及的婚事。
  他长大了,这是汁琮对儿子最强烈的念头,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太子泷的眼神竟然奇异地,与姜恒有点像,只是姜恒外露,而汁泷内敛。起初汁琮只觉得,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被姜恒教会了不少事,但落雁一战后,汁琮总在回想。不……不是因为姜恒,亲儿子的眼神,他早就看见过了,他的温顺,不因为惧怕他,而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
  “联会之前,”汁琮说,“爹会替你订婚。”
  太子泷只是稍一怔,便接受了现实,丝毫没有异议。
  “爹替我订的婚,一定合适。”太子泷答道。
  汁琮淡然道:“爹也说不上,这些时日,爹仔细想过,姜恒有些话,很有道理。”
  太子泷不知汁琮为何又岔开了话题,不明其意,只安静地听着。
  “譬如说,这场天下大争,明面上是在打仗,实则在这底下,还有更多我们需要去做的。”汁琮道,“我们必须先稳住代国,但爹也不想,你的孩子是代国的外孙。”
  太子泷轻轻地“嗯”了声。
  太子泷看见界圭今天一直站在父亲的身后,也没有问什么。
  “你明白爹的意思吗?”汁琮说,“之后,爹还会为你娶一名妃子,也许是周家,不过眼下还没想好。”
  太子泷虽然很少谈男女之事,但大抵还是懂的。汁琮又说:“很可惜耿家没有女儿。汁淼若有个妹妹,一切就完美了。”
  太子泷颇有点哭笑不得,汁琮安静看着儿子,说:“你必须完婚了。”
  “是,父王。”太子泷发自内心地接受了安排,他没有任何抵抗,更清楚他的婚事关乎雍国的未来,容不得自己做主,落雁一战,正证明了王室延续的重要性。更何况,他爱他的父亲,也爱他的家人,他相信父亲不会害他。
  汁琮车裂了牛珉,这是横亘在他心上的一根刺,让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就算想杀他,他也只能任他杀。
  只是有时,太子泷宁愿替手下的谋臣去死,也不愿意他们被汁琮赐死。
  太子泷有时总带着一股悲观又倔强的念头,既爱他的父亲,又恨着他,那恨意来自于失去与他亲近的其他的人的痛苦。
  他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有时他也想像姜恒一般,他没有责任,所以无论做出什么,都是值得被肯定的。
  而他呢?做得好,那是储君的本分;做得不好,则要接受雍人乃至天下人的唾骂。
  “去罢。”汁琮说,“先不必告诉你王祖母。”
  太子泷走了,他开始猜测,即将前来的太子妃,也许不太好伺候。
  姬霜与耿曙当初没成,如今即将变成他的太子妃了。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汁琮整理面前的外交照会,盖上王印,自言自语道。
  界圭没有回答。
  “听话得让人心疼,还很笨,”汁琮又说,“让我只想将天下最好的都给他。你跟在他身边时,是不是也这么想过?”
  界圭这时候答道:“是。”
  汁琮抬眼,又道:“幸亏我当年只生了这一个。不像李宏那厮,害得膝下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享不到天伦之乐不说,活生生葬送了一个国家的前途……”
  说着,汁琮又叹了声,无奈道:“李胜死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没料到罢。太可惜了。”
  界圭知道汁琮已经开始怀疑了,这些话俱是在暗示他——在王室继承人选上的争端,将消耗一个国家的实力,最终毁掉了汁琅的远大志向。
  界圭却答道:“有时我总在想,设若当初我有兄弟,兄弟们一条心,是不是越国就不会亡?”
  汁琮停下动作,一时无法判断,那是来自于界圭的嘲讽还是警告。
  界圭想了想,又说:“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
  “明白什么?”汁琮说。
  “明白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界圭说,“命里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汁琮拈着文书的一页,手指有点发抖,那是即将发给代国的书函。
  “你是不是受伤了?”汁琮忽道,“听你说话,似乎中气欠足。”
  界圭答道:“旧伤,冬天守城时落下的。”
  汁琮抬眼,望向房门外,沉吟片刻:“受伤就去歇下,今夜不必守了。”
  界圭答了声“是”,正要离开前,汁琮又道:“顺便传卫卓过来。”


第136章 尘封事
  夕阳西照, 南明坊的巷内一瞬间热闹了起来,艺人们纷纷动身,准备前往朱雀宫, 挣这一天的口食。
  姜恒提笔, 帮耿曙修完眉, 耿曙已变作了姜恒的模样, 而一旁瘦瘦高高的魁明, 则变成了耿曙。
  耿曙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 说:“挺像。”
  项余抱着手臂,在旁看了片刻,再看魁明扮的耿曙。
  “其实六哥你……”姜恒哭笑不得,“不必易容。”
  姜恒与他们相处短短半日, 也有了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学着戏班的人叫他作“六哥”。
  “他个子高,”魁明说, “单独看容易露馅。有我在旁扮他, 两人一对比,便不容易看出来。”
  姜恒每天与耿曙形影不离,现在耿曙扮他, 看上去确实身材有区别, 好在多了个魁明扮耿曙,两人一对比,这下像了。
  “你要扮女孩么?”耿曙显然对上一次姜恒的扮相意犹未尽。
  魁明说:“你可以扮成郑真。”
  “身材有差别, ”姜恒说, “我有办法。”
  接着,姜恒入内,换了衣裳, 扮成女孩。
  耿曙:“……”
  扮女子确实最不容易露馅,姜恒拉起耿曙的手,就像牵着自己,说:“行了,走吧。”
  于是众人上车,前往朱雀宫,开始今夜的看戏消遣。
  扮作姜恒的耿曙,与扮作耿曙的魁明坐在一个包厢内,作女装打扮的姜恒,则与项余坐在另一个包厢中。
  按姜恒的计划,接下来的数日中,他们每天都会到朱雀宫看戏,看完戏后,马车将前往项余家,并由桃源的人暗中尾随,侦查是否有人跟踪。
  毕竟第一次刺杀失手,敌人对王宫一定有警惕,不会再轻易进去,换成住在项家,就当姜恒去玩,勉强也算合理。
  先前他们在王宫里,几乎不露面,等敌人来,明显是错估了对方的实力。
  朱雀宫中。
  “他们会来么?”耿曙望向隔壁包厢的姜恒,姜恒也是心大,在听台上说书的讲笑话,被逗得不住笑。项余则坐在一旁自顾自饮酒。
  魁明始终很守规矩,没人问他,他就不说话,这时答道:“我想也许会。如果天天出来,他们多半是忍不住的。”
  “你武艺如何?”耿曙说。
  “公子请放心。”魁明说。
  耿曙确实不太放心,魁明对他而言,现在就是手下的将士,他当然要在乎将士的性命,这是他的原则。
  耿曙又道:“比起界圭呢?”
  魁明说:“天下五大刺客面前,全力一战,或有机会逃脱。”
  耿曙:“好大的口气,只是五大刺客,早就销声匿迹了。”
  魁明说:“您不是已替了您父亲的位置么?五大刺客还是在的,只是不轻易露面。每一个只要出手,结果就是一国之变,牵连甚广,有时,间接卷入的人,较之亲手所杀,更是以数十万倍计了。”
  耿曙知道魁明看出自己的身份了,也许是界圭说的,倒不如何奇怪。
  “你见过我爹?”耿曙说。
  “许多年前,”魁明说,“为梁太子毕颉演戏时,在安阳宫中见过一面,他就坐在毕颉身后,眉眼间蒙着黑布。”
  “长什么样的我都记不清了。”耿曙自言自语道,昔年父亲的容貌,早在岁月里模糊,那时他实在太小了。
  “与您很像,”魁明说,“更儒雅些。”
  耿曙转头,望向一侧的姜恒。
  “我不儒雅,”耿曙自言自语道,“漂亮的姑娘,都喜欢儒雅的小伙子。”
  耿曙想起的,却是当年母亲对父亲的爱意。
  “五大刺客里,项州走得最可惜,”魁明说,“当今世上,只知他已逝,却不知他葬身何处……”
  “不可惜,”耿曙说,“迟早有一天,天下人会知道,项州是他们的恩人。”
  若项州当年没有救出姜恒,如今雍国也许将是另一种模样,也许没有人能挡得住汁琮暴虐的性子与残忍的铁骑,但姜恒成功地做到了,他的变法哪怕在汁琮一统天下后,仍会发挥作用。
  “如今江湖人说,您接替了耿渊的位置。”魁明说,“罗宣虽不知所踪,想必还在。界圭也在。真正离开的,只有公子州。”
  “神秘客是谁?”耿曙忽想起了那最后一名、始终没有现过身的神秘客,这人来历当真成谜,是世上消息最少的一个,传说从不在江湖中露面。可是既然从未露面,大家又怎么知道有这个人呢?
  起初姜恒曾猜测这人是孙英,耿曙却对此嗤之以鼻,设若是孙英,那么父亲名列五大刺客之首,实在是种屈辱。
  “不清楚。”魁明答道,“但有人说,神秘客是名王族,极少动手,因为没必要。”
  耿曙皱眉,“王族”虽稀罕,范围却也很广,五国之中的王族不一定特指宗室,全加起来,算上旁支,至少有个上千人。
  戏台上,那说书人还在絮絮叨叨,姜恒对后面的故事就不感兴趣了,多半都是他在书上读过的,便转头与项余闲聊,说:“将军,您可以不用在这里陪我。”
  “故事不好听吗?戏不好看吗?”项余却道,“让他们换一出就是了。”
  项余手指捏开松子,随意吃着。
  姜恒笑道:“不,好看。”
  “好看你就会看戏了,”项余说,“不会理我,对不,姜太史。”
  说着,项余朝他神秘眨了眨眼,说:“这就使人去换一出。”
  “别,”姜恒马上道,“聊聊天,不也挺好?”
  项余今夜似乎喝了不少酒,姜恒看他酒量倒是不错。
  “少喝一点。”姜恒说。
  “你是不是总这么管聂海?”项余说。
  “呃……”姜恒道,“我给你斟一杯罢。”
  “想聊什么?”项余朝姜恒扬眉,“说罢,陪你聊,今晚聊个够。”
  姜恒只觉好笑,项余脸色如常,眼里却带着几分酒意与戏谑神色,那眼神与姜恒转瞬间拉近了距离,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认识很久了。
  “我的那位大师兄项州……大师伯他……”姜恒说,“什么时候去的海阁?您认识他,应当记得罢?”
  项余听到姜恒提起项州,便接过他的酒,想了想,说:“忘了,只记得我小时候,他还常常指点我武艺。”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姜恒说。
  “一个长得好看的人。”项余说,“你见过他的脸不曾?公子州昔年在郢地是很有名的。”
  “见过。”姜恒说,“后来他为什么不当王族,去当刺客了呢?”
  姜恒与项州相处时,总感觉自己很小,哪怕在洛阳已经十二岁了,他是将项州当成家人来看待的。
  “因为他喜欢姜昭。”
  项余戴着手套,剥松子不太方便,姜恒便从他手里把松子接过来,替他剥好,放在盘子里。
  姜恒猝不及防,听见了母亲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点了点头。
  “喜欢一个人,自然是什么都愿意为他做的。”项余本想懒洋洋地枕着手臂,跷着脚躺下,但刚躺下便意识到不妥,马上又坐了起来,按着膝。
  姜恒却没有注意到,低声道:“所以他习练武艺,是为了我娘。”
  “没有得到意中人的青睐,”项余说,“却成了天下第四大刺客,也是天意弄人。”
  “他其实可以当他的王子,”姜恒自言自语道,“我娘不该招惹他。”
  项余道:“有时候,当事人确实不想招惹,架不住咱们一生情不知缘何而起,若‘不招惹’就能断去情缘,天底下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说来实在话长。”
  姜恒望向项余,说:“可以告诉我么?”
  项余:“你若想听的话。”
  姜恒转向他,说道:“说罢,将军的故事,可比台上说书人的好听多了。”
  项余又一笑,今天他的笑容多了不少,也许是喝了酒的关系。
  “越人姜氏,昔年在越国亡国之后,曾设法复国。”项余道,“这你想必是知道的。”
  姜恒说:“从前我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项余说:“越女姜昭与其妹姜晴先是求助于郢国,其后求助于雍国。当时越太子勾陈,远走塞外,出长城,来到汁琅面前。那时,越人耿氏,也即你的父族,还在汁家麾下,乃是四大家之一,耿渊是耿家的独生子。”
  “嗯,”姜恒想了想,说,“后来姜晴嫁给了汁琅。”
  “先说姜昭,”项余说,“公子州对她一见倾心,希望郢国为越地复国,但本国陛下呢……权衡利弊,没有答应,姜昭便走了。”
  “那时候她多大?”姜恒听着自己母亲的往事,有种奇异的感觉。
  “十四五岁罢,”项余说,“记不清了,我的族兄公子州,当年也只有十六。”
  姜恒点了点头,说:“后来我娘在雍国待了不少时候。”
  “是啊。”项余说,“汁家起初答应勾陈,也即现在名唤界圭的大刺客,让越人王族与姜家留在落雁,届时将帮助他们复国。但汁琅他骗了界圭,娶到姜晴后……”
  “是这样吗?”姜恒说,“他欺骗了越人?”
  项余眉毛一抬,说:“听说的,真相不可考。都说汁琅骗了他,既没有出兵帮他复国,也没有以王族之礼待他……”
  姜恒想起界圭曾经的话,说:“我倒是觉得,界圭是心甘情愿的。”
  项余没有争论这点,点了点头,说:“姜昭本来被安排,嫁给汁琮。若当年这么安排,你就是汁琮的儿子,如今是太子了。听说她当年宁死不从,扬言若国不得复,便自刎以谢故国。”
  姜恒好笑,说:“那我就不会出生了。”
  “最后是耿渊娶了她。”项余出神道,“公子州学成后,追着她去了越地,她……其后你都清楚了。”
  议论别人父母,乃是很失礼的事,项余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姜恒说:“后来也许因为有了我,当年的执念,也慢慢地,都放下了罢。”
  接着,项余做了个出格的举动,搭着姜恒的肩膀,把他搂向自己。
  姜恒马上道:“项将军,您喝多了。”
  “听着,”项余说,“我没喝多,听清楚了。”
  项余正色,凑在姜恒耳畔,极小声道:“姜大人,听清楚了。”
  隔壁包厢内,耿曙始终注意着姜恒与项余的动向,本来看姜恒始终在听项余说话,就有点不舒服,及至见项余动手搂他,终于坐不住了。
  “去告诉他,”耿曙朝魁明吩咐道,“安分点。”
  魁明闻言起身,先是出了包厢门,再往外去,绕过楼梯,去项余的包厢。
  姜恒却神色凝重起来,只听项余气息里带着很淡的桃花酒气味,并非喝多了逾矩,而是借着酒意,朝他低声说。
  “郢国的王族,没有一个是好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之辈。”
  姜恒抬眼注视项余,项余说完这句话后便放开了姜恒,朝他做了个恶作剧的表情,笑了笑。
  魁明推门进来,项余却抬手说:“知道了,言行举止,一定注意。”
  这时候,耿曙脸色阴沉,侍从上来换过食盒,收走没动过的碟子。
  耿曙倏然抬眼,望向那侍从。
  侍从一边收拾,一边与扮成姜恒的耿曙对视。
  “我是来杀你的,”那侍从笑着说,“大人,你还有十二个时辰可活了,好好去过……”
  接着,只见“姜恒”动作之迅速,犹如裂过天际的一道闪电,出手!
  朱雀宫中,台上台下,顿时大哗。只听一声震响,侍从的身体刷然从台上飞出,被耿曙飞身旋腿,踹中胸膛,在半空中鲜血狂喷,摔下了三丈高的大厅中!
  刹那观戏台下大乱,魁明马上反应过来了,吹了声口哨。
  耿曙没有追下去,而是果断扯下包厢帘幕,到得姜恒与项余身边。
  这个时候去追,极有可能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计,只见耿曙伸手一揭,卸去伪装,露出真容,项余则马上起身,前去吩咐侍卫,封锁整个朱雀宫。
  “走!”耿曙牵着姜恒的手,从另一侧门内出去。朱雀宫中乱作一团,那杀手已不知去向。
  姜恒快步下楼梯,说:“看见他往哪个方向逃了没有?”
  “没有!”耿曙脱了袍子扔开,现出里头一身黑色的夜行服劲装,说,“你们拉拉扯扯,在隔壁说什么?”
  姜恒道:“真没说什么……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快追!”
  让杀手逃跑,也是姜恒计划中的一环,耿曙却在楼梯上站住,握着姜恒的手不放,固执道:“你不说,我就不追了。”
  “追出去再慢慢和你说!”姜恒快要求饶了,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却忘了他穿着女装。
  耿曙忽然一笑,抬手一刮姜恒侧脸,说:“逗你的。”
  两人出朱雀宫,没有遭到拦阻,耿曙打了个唿哨,等在朱雀宫外的海东青马上降了下来,继而一个盘旋,朝城中东北方飞去。
  耿曙翻身上马,把姜恒拉了上来,两人共骑一匹项余已准备好的马,马蹄上裹了棉布,沿着长街而去。
  姜恒搂着耿曙的腰,不住抬头看,耿曙知道他担心,说:“没跟丢。”随手在自己腰前姜恒的手背上拍了下。
  姜恒忽然察觉,耿曙这身刺客夜行服十分贴腰修身,衬出他的肩背与长腿。
  就像当年他见赵竭之时的印象,如今耿曙已是个与赵竭相仿的男人,而不再是少年了。
  姜恒:“当心点!别撞上东西!”
  “驾!”耿曙道,“我的骑艺就这么烂?你侮辱我!快认错!”
  耿曙又两腿一夹马腹,他的骑技是在南北方嶙峋山麓中练出来的,驭马上个城墙屋顶乃是家常便饭,在江州暗夜里穿街过巷如履平地。
  “好好,”姜恒改口道,“你是天下第一,你最了得,你这么了得,没我什么事了,我还是回宫睡觉怎么样?”
  “那可不行,”耿曙还有闲心思与他你来我往地逗趣,“没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是天下第一了。要有人亲眼看见,耍威风才有意思,是不是?”


第137章 教坊司
  耿曙带着他夤夜追敌, 实在是太冒险了,但把姜恒交给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放心,只能把他带在身边。
  最后, 海东青在一栋三层高的建筑顶上停了下来。
  “怎么还没来?”耿曙回头, 见项余等人还未追上来,实在很烦躁。
  这处距离朱雀宫不远, 就在南明坊边上,木楼一面临河, 传来嬉笑声, 较之朱雀宫辉煌灯火不同, 四面打的灯笼漂亮却不刺眼,整座小楼笼罩在朦胧的灯光里。
  “进去看看, ”姜恒开始撺掇他了,说, “天下第一, 你怕什么?”
  耿曙方才出手试了那杀手,知道对方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只是毫无防备,挨了他全力一击, 才如此狼狈,眼下他绝不能将姜恒放在院外,自己进去查探消息。
  但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万一杀手负伤再逃, 恐怕就追不上了,时间拖得太久,唯恐生变。
  姜恒已拖着耿曙的手,朝院墙跑去。
  耿曙色变道:“不行!等等!”
  “哎呀来了啊!”院外马上有妇人笑道, “怎么这时候才来?”
  姜恒笑道:“都是他,让我好等。”
  “快进去。”妇人看见姜恒女孩打扮,乃是人间绝色,以为是楼里出去招揽客人的女孩,示意他赶快入内,带人去喝酒。
  这下被人撞见,耿曙恐怕引人警觉,只得走在姜恒身后,快步入内。
  错身而过时——
  妇人:“?”
  妇人见耿曙所穿像是贴身的武服,没看清楚是夜行装,姜恒又半挡着,眨眼间两人已混了进去。
  “你认识她?”耿曙说。
  姜恒茫然道:“不认识,打个招呼不行吗?也许梦里见过?”
  耿曙:“……”
  姜恒拉着耿曙,朝前院花园里一躲,两人藏身进了夜色。
  “那间房。”耿曙示意姜恒看顶楼最东边,临河的房间,此刻海东青正停在屋檐顶上。
  姜恒搂住他的脖颈,耿曙一手捞住屋檐,哪怕身上带了个人,亦如御风神行般,轻轻巧巧翻了上去。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姜恒问。
  耿曙一手按着屋檐,侧耳倾听,整个三楼的声音实在太嘈杂太吵了。姜恒又听见底下传来年轻男子的呻吟、女孩子的笑声、少年的求饶,耿曙当即面红耳赤。
  “教坊。”耿曙低声说,他开始觉得今夜带姜恒来这儿实在不是好主意。
  姜恒瞬间也懂了,没来过官教坊,总知道是个什么地方。
  灯红酒绿,郢国朱雀宫一侧的教坊司乃是天下有名的烟花之地,姜恒极少接触到人间烟火,当真大长了一番见识。但他不敢乱动,只跟在耿曙身旁,好奇地东张西望。耿曙单膝跪地,辨认屋顶下房中传来的声音,都被寻欢作乐之声盖住了。
  “听不见,”姜恒说,“太吵了。”
  耿曙发现隔壁房没人,当即心生一计,在屋顶上解开夜行服上装,赤露半身,将上衣搭在腰间,绑了个结。
  “别说话。”耿曙说,继而带着姜恒翻回三楼,站上走廊,低声在他耳畔吩咐。
  姜恒会意,牵着他的手,笑着走在前头,过走廊。
  耿曙那模样犹如刚喝过酒回来的少年郎,胸膛赤裸,这么一来便看不出他穿着夜行服了。姜恒则是正儿八经的美貌女孩,拉着他穿过长廊,走向最边上那间房。
  沿廊站着不少面朝河道招揽生意的女孩,各自倚栏而笑,还有前来寻乐的年轻贵族搂着心仪者,在廊柱边上低声亲昵说话,不时大笑起来。
  耿曙转头,审视沿途经过碰上的十来人。不少人看见耿曙,眼睛便亮了起来,转头也肆无忌惮,上下打量他。
  姜恒不乐意了,用力拉了下耿曙,说:“看什么看?”
  耿曙跟上来,在姜恒耳畔低声说:“都没你好看。”
  姜恒:“……”
  旋即,两人到得倒数第二间房前,耿曙搂住姜恒,推开门,一闪身进去,转身关上门。
  房内灯光很暗,气氛暧昧,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姜恒正左右看,耿曙却拉开靠墙的衣橱,两人躲了进去。
  衣橱贴着墙,木墙隔壁就是杀手藏身的房间,墙缝里投出少许光来。
  衣橱内的空间十分狭小,耿曙抱着姜恒,两人身体紧紧相贴,耿曙上身赤裸,散发着年轻男子的气息,胸膛的肌肤上渗出少许汗水。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姜恒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倚在耿曙肩前。
  耿曙的心脏跳得很快,听见隔壁传来的对话声。
  姜恒透过墙缝望去,看见了三个人,都是男人,其中被耿曙踹伤的人作小二打扮,正在调药,肋骨已被踹断了,另外一人作掌柜打扮,坐在榻上饮酒。
  第三人则身穿夜行服,作刺客打扮,手里拿着一块蒙面布,脸上有个被砍了一刀的伤痕,下巴到嘴角留下了缝针的伤疤,倚在另一个墙边,审视受伤的小二,不发一语。
  “轻敌大意,”那刺客说,“这是第三次了。”
  “我不知道他们改换了身份。”小二咳出一口血,说,“聂海的动作实在太快,躲不过,我也不以面对面刺杀见长。”
  刺客说:“既然知道手上功夫比不过,就不要亲自去预告。”
  “他吃下点心没有?”掌柜沉声问。
  小二说:“没有,他们很警觉,东西全没碰过。”
  耿曙稍稍倾过头,示意姜恒让一下,给他看一眼。
  那三人装束寻常,容貌也非常普通,声音更是找不出任何特别的地方,仿佛扔进人海中就会消失一般,确实是最好的杀手。
  “既然预告过,”刺客说,“就只剩下十二个时辰了。”
  掌柜说:“算了,还是我亲自出马。”
  “聂海的武功不简单,”刺客又说,“连李宏都输在他的手下,你们就不能认真点?他爹是当年杀掉了四国重臣的耿渊,十五年前的教训还不够?”
  掌柜说:“纤夫与浣妇设下了最好的局,结果不知为什么,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会当心的。”
  “我不要什么承诺,”刺客道,“门主特地叮嘱过,这件事非常重要。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们打算如何出手?马夫呢?”
  “马夫留在朱雀宫探听消息。”掌柜正色道,“聂海与姜恒下落不明,城中正在搜查小二的下落,还没有搜到这边,我让马夫混进郢宫,聂海不可能时时守着他,一旦他被支开,即可朝姜恒下手。”
  “你们的计划里全是漏洞。”那刺客漫不经心,手里玩着一把匕首,说,“算了,明天见分晓,再杀不了这人,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劝你们一句话,不用再回鸣沙山了,各自逃命去。”
  姜恒听到“鸣沙山”三个字时,仿佛想到了什么,朦朦胧胧,捉不住要点。
  耿曙的呼吸瞬间窒住了,只听隔壁不再交谈,刺客戴上遮挡下半张脸的蒙面布,出窗,跃起,消失了。
  姜恒与耿曙对视——他们得到了几个关键讯息,行刺者的化名分别是小二、马夫,坐在正中间的想必是“掌柜”。他们的门派驻地,叫“鸣沙山”。
  隔壁房中一片静谧,掌柜又说:“你先歇会儿。”
  两人无话,耿曙正犹豫是否再听下去时,自己与姜恒藏身的房里又传来人声,一名年轻男子搂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撞开门,进了房。
  “大爷今晚就好好伺候你……”
  “我来伺候大爷……”
  接着是喘息声,迫不及待的揉身,脱衣。
  耿曙:“……”
  姜恒:“!!!”
  姜恒凑过去另一头,隔着衣橱缝隙好奇地看了眼,耿曙却皱眉,极低声道:“别看……”
  耿曙这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两人若从衣橱中出来,必定会吓到这房中的人,这房里一旦喊起来,又会惊动隔壁的杀手。
  只见那年轻男人搂着少年,甚至不上榻去,两人衣衫散乱,年轻男人转身就把他按在门上,开始亲热。
  姜恒忽然想起那年无意中,在洛阳宫内看见的一幕。
  耿曙:“……”
  房内香气很淡,却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让耿曙全身灼热、口干舌燥,那是教坊内特地点起的催情熏香,耳畔再传来声音,耿曙只觉全身都要炸了,只得苦苦忍着。
  姜恒也有点受不了,更感觉到耿曙与他紧贴着的身体,起了明显的变化。
  耿曙的呼吸断断续续,一手放在姜恒后腰上,不敢动,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又朝隔壁望去,只见小二躺在榻上,掌柜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仿佛分析城中地形。
  耿曙:“!!!”
  “干什么!”耿曙按住姜恒的手,这种时候,姜恒居然在他肋下捏他,逗他玩。
  姜恒笑着看看左边,又看右边,耿曙搂紧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别胡闹。”
  两人都在思考,但这声音与香味实在太干扰判断了,耿曙胸膛起伏,背上已渗出了一层汗,浸湿了衣橱里杂乱的衣裳。
  那短短的一段时间,犹如天长地久般漫长,耿曙已经彻底没办法了,心道快点完罢,怎么还不完?
  终于,这房里办完事了,香炉中袅袅青烟升起。
  年轻男子与那少年躺在榻上,少年蜷在男子身前,睡着了。
  耿曙蹑手蹑脚,牵着姜恒走出衣柜,姜恒回头看了眼,耿曙让他转头,别乱看,两人无声无息推开门,走了出去。
  “现在怎么办?”姜恒问。
  耿曙还在想刺客的来路,走了一个,剩下两个,加上他们去望风的同伙,一共三人。
  耿曙站在走廊上,夜已深,先前此地的人已招揽到客人,纷纷进了房。
  姜恒还在回头看。
  耿曙说:“别看了。”
  姜恒笑道:“真好啊。”
  “好?好……什么?”耿曙也有点发愣。
  姜恒也说不出个究竟,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如此肆意的鱼水之欢,却真切地感觉到,在这春夜里一切如此美好,场面一点也不显得淫乱,反而天经地义。男人对那少年的疼爱与珍惜,就像一首扣人心弦的琴曲,打动了他。
  “不能回王宫,”耿曙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低声说,“马夫的身份尚未确认。”
  姜恒道:“他们在晚上的饮食里下了毒,你没喝酒罢?”
  “没有。”耿曙道,“你呢?”
  两人在走廊上小声交谈,就在此时,最边上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掌柜走了出来。
  耿曙马上搂着姜恒,让他背靠其中一间房门,两人依偎在一起,自己背朝外,挡住了姜恒的脸,低下头。
  姜恒会意,抱住他的脖颈,注视他的唇,低声说:“我也没有。”
  耿曙的心脏狂跳,犹如置身天际,看着姜恒柔软的唇,刹那又回忆起在灏城的一刻,想趁机亲下去,又顾忌诸多,理智与情感一时天人交战。
  背后,掌柜脸色阴沉,心事重重地走过两人身边。
  耿曙与姜恒就像教坊中寻常可见的、一对只有今夜之缘的恋人,他们在春夜里,桃花的香气中认识了彼此,互相追逐,来到河畔的这个地方。耿曙打着赤膊,姜恒则犹如绽放的桃花,抱着彼此,轻声细语。
  掌柜将一张纸交给守在楼梯下的护卫,吩咐了几句话,让他去采买纸上东西,复又转身上楼。
  上楼时,姜恒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掌柜无意中与姜恒对视。
  姜恒心里“咯噔”一响,暗道糟了,不该抬头看他,要坏事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楼下传来响声。
  “御林军公干——!楼内所有人等不得离开!打开房门!接受检查!”
  项余来了!耿曙与姜恒同时抬头。
  “项将军——您行个好,有话好说!”
  楼下传来请求声,三楼处,掌柜瞬间色变,忽略了姜恒,一阵风般冲向走廊尽头。
  霎时楼里一片混乱,项余带来的手下占据了整座三层小楼,所有御林军冲到房前,挨间踹开门,惊叫的惊叫,求饶的求饶。
  “哥!动手!”姜恒当机立断,“别管我!”
  项余已惊动了刺客,再隐藏身份没必要了,耿曙当即一抖烈光剑,从掌柜背后直追了上去!
  “小二!快……”掌柜撞开门。
  耿曙追上,掌柜听到背后风声,来不及带走同伙,蓦然转身,两人先是对了一掌,耿曙气血翻涌,朝后撞上栏杆,掌柜又飞身上前,轻轻一掌,印上了耿曙小腹。
  耿曙胸前空门大开,强行迎下那一招,反手拍在他胸膛上。
  力道对冲,两人身体剧震,掌柜飞进房中,耿曙背脊在栅栏上一撞,顿时撞破栏杆,飞出楼外,坠向河道中去。
  姜恒:“当心!”
  耿曙没想到那“掌柜”的功夫也半点不差,贸然出掌,也犯了轻敌大意的错误,幸而姜恒追了上来,褪下半身纱袍,朝着耿曙一甩,耿曙抓住纱袍边缘,裂帛声响,将姜恒那身衣服扯成两半,及时借力,跃回楼上。
  “接住!”项余在二楼梯级上攀着扶栏,修长身材一翻,上了三楼,烈光剑打着旋飞来,耿曙抓住剑柄一抖,剑出鞘。
  掌柜把守在门外,耿曙喝道:“看好我弟!”旋即拿着剑,又扑了上去,掌柜则亮出一把短剑,据守房门,冲向耿曙。
  地形十分狭隘,根本挤不上第三个人,姜恒只得退后。项余已冲了上来,挡在姜恒身前,一脚踹开隔壁房门,御林军冲上,把姜恒保护在中间,项余则捞住隔壁的屋檐,翻身而出,从窗台处进了里头那间房。
  掌柜一剑刺来,那剑路极其刁钻,耿曙背后栏杆已断,退后就会掉下去,只得与他硬接硬架,左手锁住他剑势,侧身让出肋下,烈光剑迎了上去。
  掌柜手中之剑亦是西域神兵,两剑交撞,发出一声刺耳声响,竟是被烈光剑削断,接着,掌柜狂吼道:“要死就同归于尽——!”
  高手过招,只在那转念一瞬,耿曙刹那一剑刺中他喉头,烈光剑穿喉而过,将掌柜穿在了剑上。
  “谁和你同归于尽?”耿曙冷冷道,“不自量力。”
  掌柜霎时气绝,软倒下来,鲜血喷在耿曙赤裸半身上。
  小二痛喊一声,上前要拼命,背后项余却进了窗内,随手一剑,刺穿那小二腹部,将他钉在墙上。
  到处都是鲜血,姜恒快步冲了上来,看着耿曙。
  耿曙说:“留个活口审问。”
  “你没事吧?”姜恒焦急道。
  耿曙点点头,看着姜恒。姜恒被吓了一大跳,见耿曙胸前、背上、肩上全是血。
  “是他的血……”耿曙解释道,“我没事,没……受伤……”
  耿曙提气,但掌柜那一招伤得太厉害,又正中腹部,气息翻涌间,蓦然一口血喷在了姜恒身上,眼前发黑,软倒下来。
  “哥——!”姜恒不顾一切地大喊道。


第138章 惊天雷
  天明时分, 王宫中。
  “教坊中,第三层楼的所有香,都被他们掺进了药物, ”项余解释道,“他们自己有解药, 香不入体, 就是预防有敌人前来。”
  姜恒摸过耿曙腹部,确认他震伤了脏腑,伤势须得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却于性命终究无碍, 才放下心来。
  耿曙咳了几声,点了点头,喝下姜恒所配的药物, 但在项余面前, 他表现得神色如常。
  “还有一名同伙抓到了么?”耿曙说。
  “逃了。”项余说, “与你对剑那人,乃是非常了得的高手。”
  耿曙说:“不必抬举我了。”
  耿曙纵横塞外,几乎未有一败,居然伤在这无名刺客掌下, 实在是太憋屈了。
  “你知道他是谁么?”项余眉毛一扬, 说道。
  “该不会是那个神秘客罢?”姜恒说。
  项余解释道:“不是。但此人, 当年曾经刺杀过你们雍国的先王汁琅, 就连耿渊与界圭联手, 也奈何不得他, 被他就这么逃了。”
  耿曙刹那间脸色一变。
  “他刺杀过汁琅?”耿曙听到这消息时,几乎就瞬间明白到,刺客是谁派来的了!
  “等等, ”姜恒察觉到不妥,说,“他尝试杀汁琅,也即是说,他是雍国的仇人吗?”
  “此事错综复杂,”项余说,“是从那‘小二’口中审问出来的,一时我也无法下定论,你俩若无事,可去监牢里看看他,再自行判断。”
  姜恒说:“改天罢,我哥身上还带着伤。”
  耿曙却道:“不碍事,走罢。”
  姜恒要阻止,耿曙却十分坚持,姜恒劝不住,只得让他搭着自己肩膀,随项余前往郢国的监牢中。
  “你的伤须得静养至少一个月。”姜恒朝耿曙低声说。
  耿曙摆摆手,示意我无所谓,同时暗示项余还在,不希望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姜恒却知道他伤得很重,这一个月里,绝对不能再动手了。
  项余走在前头,说:“你中了掌柜一招,居然没有死,也是奇迹。”
  耿曙说:“他掌力确实可以,只不与剑招见长,是我讨了便宜,过个几天就恢复了。”
  “你是怎么拷问出来的?”姜恒认识的刺客不多,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在刀口上过日子,不该说的,他们一句也不会说,连死都不怕的人,很难让他们说出多少秘密。
  “我让人搜查了他们的房间,找到不少药物。”项余说,“此人想必擅长用毒,便把诸多药一样一样地,都试在了他的身上,发现有一种药,能让他脑子变得混乱,就像烈酒一般,问什么,便说什么,却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所以我说我不好判断。”
  项余来到死牢前,地牢内,那小二已被折磨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两手的十根手指都被拧得扭曲折断,从手腕到脚踝,四肢被打上了近百枚钢钉。
  姜恒:“……”
  这一幕刹那间颠覆了姜恒对项余的所有印象,顿时让他觉得项余太残忍了。
  耿曙却轻描淡写道:“没必要这样。”
  “不这么做,”项余说,“死的就是我们了,他提前在朱雀宫的点心里下了药。幸亏你没有吃。”
  项余吩咐人搬来坐椅,让耿曙坐着说话,恐怕他体力不支。耿曙却摆手,不需要。
  “问罢,”项余站到一旁,示意姜恒随意,“我给他用了吊命的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过了今天可说不准。”
  姜恒看着那鲜血淋漓、被钉在木墙上的小二,小二眼里满是仇恨,死死盯住了姜恒,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姜恒说。
  “小二……”小二开口道。
  “他们是一个奇特的组织,”项余说,“门内以代号彼此相称,不知真名。”
  耿曙说:“你主人是谁?”
  “鸣沙山,血月门。”小二答道。
  “轰”一声,姜恒如遭雷击。
  “轮台东?”姜恒难以置信道。
  “你知道那地方?”耿曙诧异道。
  姜恒刹那间背上满是冷汗,紧紧握着两手,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小二缓慢点头,发出呻吟声:“让我死了罢,让我死……”
  姜恒腿上发软,退后半步,一阵天旋地转,耿曙马上起身,说:“恒儿?”
  姜恒竭力摇头,定了定神,想起来郢地前,宋邹回报的话。
  “我们的商人打听到一个消息,血月与雍王达成了一个协议……”
  一旁项余朝两人解释道:“这个组织里,已知的人有纤夫、浣妇、小二、马夫、掌柜五人。你们已解决了四个,马夫逃了,以及昨夜,前来传话之人,多半也是其中一人。”
  “你们有几人?”耿曙朝那小二问。
  “十二人……”小二缓缓道,“求求你们,杀了我……”
  项余所用的折磨手段已让他生出求死之心,身上的伤尚不是最恐怖的,最痛苦的还是伤口里的药粉。
  小二那模样,让耿曙想起了当年他在浔东时,杀掉的那三名地痞。昭夫人让他在那三人身上划下伤口,倒满蜜糖,设若这么做了,那些人难耐折磨的表情、奄奄一息的神态,便与如今面前这犯人无异。
  “不可能,不可能的……”姜恒自言自语道。
  “你知道他们?”耿曙说,“恒儿?”
  姜恒眼里带着恐惧,与耿曙对视,点了点头。
  “我在……我……听过。”姜恒说,“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不会是他们。”
  “别怕,恒儿,”耿曙说,“无论是谁,都……不要怕。”
  耿曙说话时伤痛发作,却勉强忍着。
  “眼下,他们的余党还有八个人,不算那个门主的话。”项余又说,“不达成目标,我想,他们是不会放弃的,现在的问题,在于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项余的声音犹如远在天边,姜恒已再听不见别的话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姜恒翻来覆去地想,这伙人竟然是汁琮派来的?汁琮没有要杀他的理由。
  姜恒一时失魂落魄,耿曙却握住了他的手。
  “恒儿。”耿曙认真地说。
  姜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姜大人有眉目了?”项余又问。
  姜恒看了眼耿曙,耿曙知道他有话要商量,但他仍然有句话想问。
  “当年是谁让掌柜去行刺汁琅?”耿曙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姜恒喃喃道。
  “还有一个问题,”项余说,“现在尚未清楚,马夫如何能混进宫中,我怀疑有人接应。”
  换作平日的姜恒,兴许很快就能发现端倪,但今天的他已混乱无比,无法再平静细想下去。
  “那是你的事。”耿曙沉声道。
  手下抬过来掌柜的尸体,项余拉开白布,让他们确认。
  “这个掌柜也许知道。”项余又朝小二说,“掌柜在你们门里,排老几?”
  “排……三。”小二奄奄一息道,“让我死了罢……”
  项余朝耿曙示意,又说:“还有一名蒙面人,如果尚在江州的话,按你们的描述,身份应当在掌柜之上,也即是说,门主、蒙面者、掌柜,你一剑刺死了血月门中第三名的杀手。”
  耿曙沉声道:“但其后还有八个人,轮台东地太远了,我不可能亲自到西域,杀他们的门主。”
  “不错,尚不能掉以轻心。”项余答道,“何况那里是别人的地盘,但放心罢,中原是咱们的地方,他们占不到便宜。”
  “我们走了。”耿曙起身,扶着姜恒的肩膀,说,“恒儿,走,回家再慢慢说。”
  姜恒勉强点头,叹了口气。
  项余知道他们一定有话商量,不再挽留。
  “这人我杀了?”项余说。
  “随你。”耿曙冷漠地说。
  姜恒回到寝殿内,忽然疲惫不堪,说:“我想睡觉,哥。”
  “睡吧,”耿曙没有问姜恒如此萎靡的原因,只淡淡道,“哥陪你睡。”
  这天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将郢宫内的绿叶洗得闪闪发亮。
  姜恒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伙刺客背后的主使者,竟然是汁琮,这令他有种被自己的国家所背叛的感觉。
  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朝耿曙说,那是他恩重如山的养父,而现在,对方的目标是杀了自己。甚至不惜冒着与郢国翻脸的代价。
  为什么?姜恒很累,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在耿曙的怀抱里昏昏睡去,只怕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就连耿曙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离他而去。
  翌日,姜恒睡醒后还在下雨,身边空无一人,让他蓦然惊醒了。
  耿曙正在对照药方,为自己熬药治伤,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眼,便支撑着过来,给他换衣服,让他洗漱。
  “你歇着。”姜恒摸了下耿曙的脉搏,确认他的伤势正在好转,但春天南方雾气湿重,实在不是养伤的好地方。
  “先吃点东西,”耿曙说,“你这几天很累。”
  姜恒用过早饭,心情有所好转,想起昨日之事,开始思索其中细节。他知道耿曙察觉到自己不对劲了,却没有问,只沉默地陪在他身边,耿曙向来在情感一事上很笨拙,从来就不会安慰人,就像母亲离开那天,他只会默默地陪着。
  但当年他却比谁都清楚,昭夫人不会回来了。
  然而如今……
  “哥?”姜恒说。
  耿曙背对姜恒,正熬着药,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耿曙说。
  两人沉默对视,姜恒忽然明白了什么——耿曙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你……”姜恒的声音有点发抖,说,“你是不是心里清楚,刺客是谁派来的。”
  气氛犹如凝固了一般。
  “对,”耿曙说,“我爹。”
  姜恒此刻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耿曙见姜恒昨日那表现,便知道他虽不知从何途径得知,却已推断出了真相。
  “我也是才知道,”耿曙说,“从另一件事上猜出来的,我……怕你不好受,想过几天,你若参详不透,再与你说。”
  姜恒起身,耿曙忙放下药,忍痛追来,拉着姜恒的手。
  耿曙:“听我说,恒儿,听我说!”
  姜恒转头,望向耿曙,耿曙认真地看着他,一刹那姜恒回想起他们同生共死的无数过去,他知道耿曙绝对不会站在汁琮那一边。
  “我……没什么,”姜恒有点难过地说,“只是不太能接受,过几天就好了。毕竟我也杀过他嘛,大家互相……扯平了。”
  那却是姜恒自我安慰的话,这怎么能一样?行刺汁琮时,他们曾是敌人,但现如今他们的关系已大不一样了,姜恒是雍国的重臣,他几乎把他的一切都给了雍,给了汁琮。他的才华、他的志向,甚至他的耿曙。
  “听我说。”耿曙知道他的生死考验到了,他必须朝姜恒解释清楚。
  耿曙让姜恒坐下。
  姜恒摇摇头,说:“不用解释,哥,是我太单纯了。”
  姜恒开始反省自己,他确实太单纯了,比起离山那天,他不仅没有半点长进,还在耿曙的保护下变得比从前更天真,信任汁琮,是他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对不起,”耿曙认真地说,“对不起,恒儿。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姜恒一笑,感觉到他与耿曙之间,一直有一道隔阂,而那道隔阂,正是耿曙对雍国的依恋。在他们分开的那五年里,耿曙被雍收养,长大,他们欠雍国情,而这是永远也绕不过去的。
  但耿曙的最后一句话,让姜恒明白到,对耿曙而言,自己始终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从来没有任何改变,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
  耿曙道:“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在刺客出现前,我就下了决定,恒儿……”
  “这次离开落雁城后,”耿曙最后,认真地朝姜恒说,同时抬起手,仿佛朝他宣告了一个誓言:
  “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春风吹来,卷着雨水里的桃花,飞进殿内,旋转着落在两人身前,湿漉漉的花瓣,落在姜恒杯中。
  “哥哥不会再让你回到那里,以往的一切,从此与咱们再无相干。”
  耿曙的声音在姜恒耳畔回响,仿佛让他看见了落雁的时光变迁。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世间几度变迁,沧海成桑田。
  “我一直记得答应过你的事,想带你去看海,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神州也好,西域也罢,只要你想,只要你喜欢。”
  “我会陪着你,”耿曙说,“就像在夫人面前说过的话、立下的誓言。”
  “好。”姜恒的所有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就看开了,恢复了他少年的清澈笑容。
  “我很喜欢。”姜恒想了想,又说。
  耿曙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生命里,与他曾有着最坚固联系的人,这一刻他很心疼,因为姜恒尚不知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甚至不知道他曾失去过多少。
  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是否也就意味着没有失去这一说?
  雍国、储君、父母、家人……这些本该都是他的,他却一样也没有得到过。汁琮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赠予他父母双亡、家园破散、战乱的痛苦与童年的孤独,予以他错乱的身份,如今又剥夺了他自己,就连他在洛阳想紧紧抓住的最后那点温暖,也在这大争之世中一点一点地消散。
  如今汁琮还想夺走他的生命。
  但面对如此多的不公平,姜恒却从未抱怨过,他坦然承受了一切,只要给他一丁点,他就会很珍惜。
  耿曙心道:因为我,这全是因为我。
  耿曙一直很清楚,全因他的存在,才让姜恒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
  于是姜恒笑了笑,就像从前一般,朝耿曙说:“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不知足的。”
  “这样挺好,我很喜欢。”
  ——卷五·列子御风·完——


第139章 容身处
  “不要去做什么, ”姜恒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都不要做,如果你有危险, 想想我,我就什么都没了,哥。”
  “我明白,”耿曙悲哀地说, “我一直明白。”
  “为什么?”姜恒在这件事上,却很不明白。
  道理他向来很懂,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杀大臣天经地义, 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汁琮想杀他很合理, 可最不合理的是, 为什么现在杀他?自己若是汁琮, 就绝不会在此时动手, 天下尚未一统,他还有许多用得着自己的地方。
  太子泷知道这件事吗?姜太后知道吗?汁绫知道吗?
  耿曙沉默地喝完药, 起身。
  “别动。”姜恒说。
  “不碍事, 恒儿。”耿曙说,“我想出去走走, 我们一起, 不出宫,就在宫内。”
  姜恒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平复过来, 恢复了理智,开始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分析这个问题。现在正是好好思考的时候,耿曙却坚持想出去透透气。
  姜恒拗不过, 只得陪他一起,耿曙没有用手杖,走几步,腰腹内伤便隐隐作痛,但姜恒配的药材很有效,已比昨天好多了。他根据情况判断,自己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康复,只是在这段时间里,必须非常小心,毕竟谁也不知道刺客什么时候会再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姜恒说,“我与他无冤无仇,也许他还记得在玉璧关的那一剑,可就算要朝我动手,也不该是现在……”
  耿曙沉默地听着,他知道今天姜恒不能再接受更多的冲击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姜恒听见真相时会怎么想,他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有时甚至宁愿自己犯错,隐瞒他一辈子算了。
  可是这对他而言,更不公平,耿曙知道自己在欺骗他,当真进退两难。
  “也许他觉得我无法控制。”姜恒又自言自语道,“待他死后,汁泷一定会对我言听计从,为了保护汁泷,他必须杀我。”
  “不,不是的。”耿曙喃喃道。
  姜恒头脑清楚后,分析的条理也清晰了许多,说:“有你在我身边,咱们又有勤王之功,他在位时不提前下手,以后更动不了我……”
  “我说,不是的,恒儿。”耿曙说,“不仅如此。”
  两人停下脚步,耿曙与姜恒对视,廊下雨水低落,一滴滴水犹如穿在一起的线。
  姜恒不明所以,看着耿曙。
  “我错了,”耿曙说,“我不该相信他。是我太天真,有人对我好,你又不在我身边,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
  “没什么,”姜恒反而安慰起耿曙来,“那是你爹。”
  耿曙却抬手,示意姜恒不必扶他,让他说完。
  他独自站在廊下,仰望铺天盖地的雨水,说:“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哪一天?”姜恒没有问什么事,反而问起了时间。
  “你在落雁城外受伤的那天。”耿曙说,“那天我与郎煌谈完,回到房中,后来你歇下了,我却始终睡不着,看着你,想到了玉璧关的雪夜。”
  姜恒:“嗯,我刺杀他的那天。”
  耿曙说:“我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现在,就在刚才,我终于想起来了。”
  “当时,你是不是被太子灵蒙住了眼睛?”耿曙问,“你告诉过我,现下再说一次,尽量别漏过任何细节。”
  姜恒点了点头,将当时的情形朝耿曙详细描述了一次,包括汁琮如何将他抱在怀中,如何解开他的蒙眼布,看他的双眼。
  “当时你只能靠感觉,”耿曙说,“不知道他手中还拿着什么。”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道:“你知道吗?那时间,他除了抱着你之外,还拿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我第一次见他面时,与他动手所用的兵器!”
  姜恒:“!!!”
  姜恒:“他知道!他知道我是刺客?!”
  “不!”耿曙道,“他不知道,这就是最关键的!如果他事先知道你是刺客,怎么会抱着你?更不会允许你接近他身边!”
  此刻耿曙尚不知汁琮是否察觉了姜恒的身份,但有一件事却是肯定的。即汁琮最开始对姜恒的身份没有半点怀疑,他非常清楚,姜恒不可能是假冒的!
  而基于这个前提,汁琮竟是打算,在当夜直接杀掉他,不会让他见到耿曙一面,只是他失算了,姜恒既是耿渊的儿子,又是来杀他的刺客。
  最终才演变成汁琮杀他不成却被反杀的局面,而耿曙冲进房门的瞬间,恰好看见了匕首。
  当时他没有多心,回过神来,才想清楚其中关键。
  姜恒反而半点不奇怪了,毕竟从最开始他与汁琮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为什么呢?”姜恒觉得不合常理。
  “我不知道。”耿曙说,“更奇怪的是,他在见了我第一面时,却没有杀我。”
  “只有一个解释。”姜恒想了想,最后道,“算了,不说了。”
  耿曙扬眉,询问地看着他。
  姜恒说:“有机会,再亲口问他罢,这件事,其实我也不确定。”
  耿曙沉默不语,姜恒则隐隐约约想到了那个理由,如果没有他,耿曙的忠诚将全无保留地献给汁家,献给汁琮与太子泷父子,他会像他们的父亲一般,为雍王室付出一生。
  但姜恒一旦回来了,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为了保证他亲手培养的义子始终朝太子效忠,他姜恒必须死。
  可他还是太急了,为什么这么急?姜恒总觉得这底下还有什么原因。
  “你还要见他?”耿曙问。
  “有你在,”姜恒说,“我怕什么?”
  同时,姜恒又想起了另一个人——界圭!
  界圭那夜的行径毫无征兆,且不合常理,但现在想来,姜恒却终于恍然大悟,界圭为什么要带他走,当时并无任何威胁。而界圭一定是清楚的,想杀他的人是汁琮!
  耿曙对此无法回答,与整个雍国对抗,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刺客的武艺再强,也敌不过万军围攻,人总有力竭之时,否则昭夫人当年也不会死。
  纵然如此,耿曙仍然认真点头——那是他的承诺。
  “嗯,”耿曙说,“我可以,也愿意。”
  姜恒说:“界圭一定知道内情。”
  “你要回去问他吗?”耿曙有点不安地说,眼神中带着愧疚。
  姜恒却没有多想,犹豫片刻,说:“我在想,咱们以后怎么办。”
  耿曙说:“我正想去解决这件事。”
  说着,他又慢慢地穿过回廊,走向御花园,同时示意不必扶他。
  “怎么解决?”姜恒已习惯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耿曙只要谈及未来,拿主意的就是他,他负责决定他们所有的未来,而耿曙从来也是听他的。
  然而从离开落雁城那天起,他便渐渐地发现,耿曙似乎变了,他开始担当这个下决定的角色,强势地决定他们的命运。
  他们仿佛已不再像从前,什么事耿曙都在等他提出解决办法。
  “恒儿,”耿曙说,“听我的。”
  “我听你的。”姜恒笑了起来,看着耿曙的身形,那一刻他觉得耿曙一如既往,永远都是可以依靠的,他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全部。
  耿曙慢慢地走过花园,身材挺直,就像从未受过伤,声音很平稳,姜恒敏锐地感觉到,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伤。
  太子安正在书殿内与两名幕僚议事,看见耿曙带头走进,忽然抬头。
  “听说两位逮到了刺客,”太子安正要起身,说,“不知情况如何,项将军正在追捕余党……”
  “太子。”耿曙说。
  耿曙背着手,犹如在雍国时,恢复了他武将出身的王子风度,太子安马上就明白过来,他不想再隐瞒身份了。
  “淼殿下决定了?”太子安说。
  耿曙没有看姜恒,说道:“决定了,去准备你的军队,三月初三后,我为你带兵出征。”
  耿曙放出海东青,通知嵩县,全军进入战时状态;太子安则亲自在朝中说服官员与他的父亲,准备在联会之前一举拿下梁国南方的大片土地。
  “哦?”郢王熊耒练完了姜恒所授第一阶段的“神功”,近日里简直精神百倍,说,“子淼愿意帮咱们打仗?这倒是很稀罕,他要什么条件?”
  太子安朝父亲说:“因为姜大人是他的弟弟,在江州得咱们照拂。郢雍又有兄弟之盟,乃是人之常情。”
  姜恒与耿曙正坐在一旁听着,“子淼”就在当场,太子安也不说破,又道:“咱们需要准备八万兵马,与他会合,由驻扎在嵩县的雍军为本国打前锋。”
  姜恒道:“届时我也将前往嵩县,呃……我与聂海,我会充当我哥的参军,陪他出征照水。”
  “这怎么行!”郢王顿时色变,说,“万万使不得!本来就有刺客来刺杀你,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又要去找谁?”
  姜恒一时竟是无从分辨,熊耒是真的惦记着“神功”的后续,还是想把他扣下来当人质。
  “光靠我哥不行。”姜恒说。
  “嗯,”耿曙在一旁淡定道,一手有意无意按在烈光剑上,“光靠他哥不行,还必须有我们俩。”
  姜恒示意耿曙别闹,他怀疑熊耒早就看出耿曙身份了。
  熊耒:“这……”
  “父王,”太子安说,“姜大人很喜欢咱们郢国。”
  “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回来的。”姜恒如是说,个中利害关系,他相信熊耒心里最清楚:耿曙为什么要替郢国打仗?缘因狡兔三窟,汁琮既然要杀他,他们就无法在雍国再待下去了,必须找到新的容身之所。
  大争之世,各国王族公卿流浪避难乃是常态,姜恒相信汁琮此举,未必太子泷就赞成,甚至王族与朝廷多半对此毫不知情——等到汁琮死了,他俩大可以再回去。
  而想留在郢国,就必须为他们做事,只要不侵犯到雍国的利益,打仗完全是可以的。
  这也是耿曙第一次见面时,没有拒绝熊安提议的原因。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考虑,为他俩寻找一个新的容身处。
  “好罢。”熊耒一想就明白,面前两人多半在雍国待不下去了,可是为什么呢?他从未得到这方面的消息,唯一的可能,只有那批刺客的来历。
  熊耒身为国君,自然不可能是笨人,眼神里先是带着少许疑惑,继而心下了然,点了点头:“那么,姜恒啊,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姜恒笑了笑,点头。
  熊耒起身,说:“陪我聊聊罢,姜恒,本王这几日里,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姜恒与耿曙对视,耿曙点了点头,示意他去就是。


第140章 武陵侯
  这天春光明媚, 比起那日的阴雨绵延,姜恒已从被背叛的情绪里走出来了。他始终相信,自己无论在什么地方, 只要有耿曙在身边, 总能活下去的, 不仅可以活下去, 还能过得很好。
  只是先前的判断失误,给他惹上了不少的麻烦, 昔时离开海阁, 他抱着一统天下的决心, 明白到其中尚有许多难处, 如今看来, 局势却比他想象中的更难。
  太难了。他花费了这么多心血, 改变了雍国, 令它有了争霸天下的基础, 却等来了汁琮的猜忌与暗杀。
  现在到底要怎么办?姜恒十分迷茫, 舍弃雍,另选郢吗?可先前扶持的雍国,如今不就变成对手了?这只会让天下陷入更为激烈的纷争,毕竟一个强大的雍,面对一个强大的郢,打起仗来伤亡规模已无法以十万计。
  这段日子里, 姜恒简直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这些话该对谁说, 他不想再给耿曙添烦心事了。
  正是这点迷茫,被熊耒准确地看在了眼中。
  “姜恒啊,”熊耒说, “你觉得,人死了以后,会去什么地方呢?”
  姜恒一边思考,一边随口道:“王陛下,如果好好练功,就不会死,这点您大可不必担心。”
  “可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都不能长且久。”熊耒展王袍两袖,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笑道,“老天爷都不敢说自己永生不死,我虽贵为国君,却终究是一介凡人,怎么敢夸海口咧?”
  姜恒笑了起来,心道你也没那么好骗嘛。
  “但是至少目前,”姜恒说,“王陛下确实不必烦恼。”
  “姜恒哪,”熊耒又说,“你愿不愿意留在郢国?我一见面,就特别喜欢你,当年你娘也来过,我还记得她,越人一向是我们的兄弟。可惜了,我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现在想来,当年的事,早该看开一点。”
  姜恒想起当年之事,母亲姜昭对复国寄予希望,第一个想办法游说的国君,就是郢王。最后姜昭被拒绝,离去,公子州为了她,放弃王子身份,不久后也离开了江州。
  “我很喜欢郢国,”姜恒说,“我想,我哥一定也会喜欢这里的。”
  熊耒想了想,说道:“你兄也是越人,对不对?”
  他想说什么?姜恒回过神,认真思考,起初他只是将对话视作闲聊,但现在看来,熊耒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暗示。
  “是。”姜恒点头,这根本就是废话。
  “当年你娘不远万里,前来向本王求助,”熊耒说,“本王是很想帮她的哪,但时机还不到。你虽然年纪轻轻,却比谁都清楚大局。”
  熊耒又意味深长地说:“你长得聪明伶俐,就像我的孩儿,越人与郢人,自古以来就有血缘。你可千万别死了啊,你们姜家,往四百年前追溯,还是我们的姻亲,我也算你的舅舅了。活下来罢!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谢王陛下关怀,”姜恒笑道,“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敌人不一定来自对面,”熊耒最后道,“有时来自身边,你感觉不到的地方。去罢,我也得去练功了。”
  姜恒心道这应当是在提醒他,刺客确实来自雍国了,便点头告退。
  “他说什么?”耿曙问。
  这一次离开江州,姜恒忽然有点舍不得这地方了,虽然既落水又被刺杀,但江州还是留给他不少美好的记忆。
  姜恒眺望不远处,项余正在率军护送他们,熊耒竟让御林军统领、上将军项余亲自将他们护送回嵩县,足见他对姜恒的爱惜与重视。
  “暗示我,他愿意支持越国复国。”姜恒朝耿曙说,“当年娘求助于郢国,他说没有促成这件事,还因此失去了儿子,他很不甘心。”
  “姑且听着罢。”耿曙现在已经对国君们不抱任何信任态度了,今天承诺的话,明天就能翻脸不认账,大争之世,礼崩乐坏,信任消亡。
  汁琮给予他的伤害,比给姜恒的更甚,他为雍国付出了这么多,不辞辛劳率军打仗,活得就像牲畜一般,唯一重视的人只有姜恒。
  汁琮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很清楚姜恒是他的性命,但就是不顾一切,要来动他的性命。这点让耿曙怒火中烧,只是他没有当着姜恒的面表现出来。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朝汁琮复仇,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因此而死,姜恒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怎么忍心?
  “我送到这里,”项余过来,看了眼耿曙与姜恒,“就此暂别了。”
  姜恒笑道:“你应当不出兵打仗。”
  “我要保护王的安全,”项余说,“照水一仗,不一定能见上面。你们还会回来的罢?”
  “会的。”姜恒说。
  项余却道:“我倒是希望你们别回来了。”
  姜恒笑了起来,说:“为什么?将军嫌我们烦了?说实话,确实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耿曙眯起眼,打量项余。项余摆弄两下手里剑鞘,随口道:“刺客前赴后继,杀又杀不完,还不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确实心烦。”
  “到哪里都会有的,”姜恒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项余看着姜恒,无视了一旁的耿曙,目光中若有深意,最后道:“前路凶险,万请珍重,姜大人。”
  姜恒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耿曙与太子安作了一个约定,他将调动军队,替郢国充当前锋,在联会召开之前,攻下梁地的照水城,这处正是姜恒离山时,第一个到访的大城市。
  而作为交换,太子安则答应,保留嵩县天子封地的自治权,不对其作任何干涉,只要定时朝郢王纳一定的岁贡就行,岁贡可以用玉矿或原石支付。
  这么一来,耿曙便保全了自己的封地,他可以将嵩县这块飞地,当作五国势力狭缝内的一个国中之国,与姜恒暂时居住。
  当然,按质子之约,姜恒于战后还须回郢地一段时间,这主要是郢王的要求,其后就随便他了。
  这次军事行动,雍国完全不知情,也即意味着耿曙将对汁琮发出明目张胆的挑衅,动用郢**队,帮郢国打仗,且完全不知会,必将引起朝野的震动与猜测。
  但耿曙不在乎,他现在除了姜恒,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他必须利用其手里所有的力量,来确保两人的安全。
  至于雍国下一步会说什么、做什么,届时再说,必要的时候,耿曙甚至可以背叛雍,转投任何一国。
  本来汁琮无论做什么,耿曙都不会背叛他,但他眼下举动,已经彻底触犯了耿曙的原则。
  “如果复国,”姜恒调侃道,“你就是国君了。”
  “你才是国君。”耿曙说,“你想当国君么?我看还是请界圭回来当国君罢,你可不能太忙。”
  姜恒笑了起来,不过说说而已,越人早已像历史的尘埃,散没在了故纸之中,他们不再有自己的土地,成为了五国的百姓。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再苟延残喘,置曾经的族人于杀戮之中,只为放不下一个“国”的概念,于心何忍?
  “不想当,”姜恒说,“半点也不想当。”
  耿曙“嗯”了声,两人回到嵩县,嵩县四季更迭,这已经是姜恒第四次回来了,春夏秋冬,当真各有美景。
  宋邹一如既往,亲自来迎,时间在这里仿佛没有造成任何的变化。
  宋邹看着两人,感慨万千,最后说:“武陵侯,姜大人,两位回来了。”
  宋邹改换了称呼,姜恒怀疑他一定打听到什么了。
  “准备粮草,”耿曙朝宋邹说,“传唤各级将领,三月初三发兵往照水城外,与郢军会合。”
  宋邹点头,姜恒回到自己家里,终于松了口气,不必再像在江州一般顾忌形象,可以横躺,可以侧躺,可以穿着单衣长裤四处走动,吃饭也不用正襟危坐,先谢国君赏饭了。
  姜恒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耿曙这次没有回避,脱得赤条条的,到府后温泉去泡澡。
  “你的话越来越少,”姜恒看着耿曙说道,“心事也越来越多。”
  耿曙回过神,说:“我在想发兵的细节,没有心事。”
  姜恒笑道:“我总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耿曙扬眉现出询问神色:“爹吗?”
  “不,”姜恒说,“我又没见过他,像赵竭将军。”
  耿曙:“我又不是哑巴。”
  姜恒笑道:“你的神态有时让我觉得有点像,别老皱着眉头。”说着,姜恒伸出手,舒展耿曙英挺漂亮的眉毛。
  耿曙笑了起来,说:“过来,让我抱着你。”
  姜恒便躺在耿曙怀里,两人坐在温池内,看着春日里晴朗的天空。
  “赵将军见王的时候,”耿曙忽然自言自语,说,“一定也有许多话说的,只是对着外人不想说而已。”
  “他其实会说话?”姜恒惊讶了,他确实从未见赵竭开口。
  “不会。”耿曙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有许多话。”
  耿曙确实渐渐地理解了赵竭,理解他为何总是一副凝重神情,当年他在人生成长中最重要的阶段里,见得最多的武人,就是赵竭。而他们如今的处境,竟是惊人地相似。赵竭将姬珣视为性命般珍惜,就像他对姜恒一般。
  天子与上将军在这大争之世是孤独的,他们只有彼此;一如当下的姜恒与他,也是孤独的。
  “恒儿。”耿曙说。
  “嗯?”姜恒枕在耿曙的锁骨前,也在出神。
  “我说……别闹。”耿曙抓住姜恒的手,姜恒每次看他严肃的模样,总忍不住想摆弄他,而耿曙唯一的弱点就只有那里,姜恒一碰,耿曙就会大窘。
  耿曙抓住姜恒的脚踝,姜恒大喊,险些摔进池里喝一口水,耿曙又把他拉起来,匆匆穿上浴袍,脸色已通红。
  “我去召集武将谈事,”耿曙不敢再看姜恒一眼,心里突突地跳,“你洗好了再过来。”
  姜恒抹了把脸上的水,说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耿曙快步逃了,小腹处旧患仍有点发痛,刚才他太匆忙了,仍有点喘不过来,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他想告诉姜恒,他们不是亲兄弟,他期待着姜恒能知道,可他总是不敢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们要不是亲兄弟,是不是就可以……他还不知足,他想要更多。只是他想要的,却是建立在姜恒过往所有一切基础的崩塌上,所换来的,他不忍心。
  耿曙朝前走了几步,停下,竭力理顺自己的气息,再走几步,再停。
  他更不敢想象,姜恒听见这消息时的表情,他一定非常非常地难过。
  直到武将们都到齐,耿曙还有点走神。
  “早该打仗了,殿下。”属下说,
  厅内的将士都是追随他多年的勇将,俱是年轻人,在雍国的大策之下,这些人没有成婚,没有家,从小就与父母分开,由军寮养大,自然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们是耿曙亲自挑选的,王室给他的钱财,他都分给了麾下的将士们,他们从落雁跟着他,到玉璧关,再进入洛阳,抵达嵩县,在这里暂时安家,住了两年。
  一个个追随着他,他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就像牛羊追随水草、飞鸟追随云、游鱼追随水、他追随姜恒。
  “打仗不是好事,”耿曙恢复了王子的气势,说,“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当兵的不打仗,能做什么?”另一名属下说。
  “雍什么时候入关?”又有人问,“弟兄们可当真等得太着急了。”
  “我不知道。”耿曙没有隐瞒任何实情,说,“这次的作战,不是落雁的要求,更与雍国没有半点关系。”
  众人都静了,面现诧异。
  耿曙说:“这场仗是我要打的,也许以后,我不一定会继续待在雍国了。”
  厅内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耿曙在暗示背叛?!他也许会背叛雍国,并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们!


第141章 晋廷臣
  “不想打照水城的话, 我也理解。”耿曙说,“去留不强求,想回国的, 可以自行离去, 明天我让宋邹准备点钱,随便一个人带队,想跟随王室的人, 就回玉璧关罢。我写一封信, 再编入武英公主的队伍,为他们效力, 也是一样。”
  没有人说话。
  姜恒洗完澡,趿着一双夹趾的皮屐过来,头发还半湿着, 看了眼众人, 见厅内一排五人, 坐了四排,当兵的军纪分明, 坐得十分端正,耿曙开会时正襟危坐,他们也正襟危坐。
  姜恒坐上榻去, 表情有点奇怪。
  “你们在说什么?”姜恒道。
  “没什么。”耿曙答道, “你要帮我计划进攻路线图吗?画吧。”
  “我先看看,”姜恒展开照水的地图, 说,“继续说,别管我。”
  耿曙又朝众将领吩咐:“今天给你们一晚上时间考虑。”
  “我跟着王子殿下,”马上有人开口了, “不会走的。”
  耿曙神色如常,仿佛这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决定,点了点头。
  又有人道:“我也跟着殿下,回去没意思。”
  姜恒抬眼一瞥众人,眼里带着笑意,猜到耿曙所议之事。不一会儿,众人纷纷表态,二十名千夫长,没有一个愿意走。
  “很好。”耿曙说,“那么就回去,问清楚你们的属下,消息到百长为止,暂时不可走漏了风声。对进攻照水城,你们有什么想法?”
  姜恒拿着地图,侧身枕在耿曙大腿上,当着众将领的面,他向来是这样,习以为常。
  耿曙摸了下自己的脚踝,看了姜恒一眼,神色有点不自在。
  “没有想法,”万夫长说,“还是与从前一般,听殿下的。”
  “这样不好。”姜恒说。
  耿曙正要说“那就散了”时,闻言停了下来,想了想,点头道:“对,这样其实不好。”
  姜恒抬眼,眼里带着笑意看耿曙,抬手摸了下他的耳朵,耿曙赶紧捂住,低声道:“部下们面前,别胡闹。”
  众将领都笑了起来,先前虽与姜恒接触不多,却知道他与耿曙感情甚笃,也没人在意。
  耿曙自然明白姜恒所指,他从汁琮处学到了带兵打仗,自然也学到了汁琮的做派,一场仗怎么打,汁琮素来不征询部下们的意见,制定计划以后执行即可,我行我素,这样会导致兵员全变成棋子,一旦汁琮自己出了闪失,极容易造成全军崩溃。
  “不好的话,该怎么办?”耿曙朝姜恒问。
  姜恒拍了下地图,转头道:“晚上各自回去想想,可以商量,明早各自提出作战计划来,可以三五个一起,也可单独说,集思广益,总有好处。”
  “听见了没有?”耿曙又朝众人道。
  众人纷纷点头,耿曙最后道:“散了!”
  动作整齐划一,千夫长们起身,行礼,散出厅外去。
  “打仗的事,你不必担心。”
  人散后,耿曙换了个姿势,让姜恒枕得舒服些,低头朝他说。
  “我担心你的伤。”姜恒抬眼看他。
  耿曙很想低头亲他,忍住了这个举动,舔了下唇,转过头去,说:“已经好多了。”
  “战场上千万别有刺客。”姜恒说。
  耿曙说:“我会写一封信,让界圭过来保护你。”
  姜恒想了想,说:“你爹知道这件事,一定会……”
  “让汁琮去暴跳如雷,”耿曙说,“我不在乎,你没看万长与千长们的态度吗?他们都愿意跟着我。”
  姜恒说:“但这么一来,界圭势必也会被牵累。”
  姜恒不想因为他俩的处境而牵扯进更多的人了,更何况,界圭哪怕知道内情,也一直在保护他,他的身份是太后的人,一定有许多话不能说。
  “那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耿曙说,“如果他不来,就让项余过来,出征的时候,让他保护你……话先说好,我会把你带在身边,只是偶尔一定会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你也要非常警惕。”
  姜恒有点难过地看耿曙,忽然很心疼,他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既要率军打仗,还要惦记着后方他的安全。
  “不把你扔在嵩县,”耿曙又有点慌乱,以为姜恒会错意,解释道,“没有这个意思。”
  姜恒伤感地笑道:“不,我……反而觉得,我该待在家里,别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呢?”耿曙不解道,“我需要你。”
  姜恒第一次与耿曙并肩作战是在落雁城外,他证明了他的能力,当然,耿曙的实力也是前所未有的。
  “真的吗?”姜恒怀疑地看着耿曙。
  耿曙认真点头,但姜恒看得出,他其实希望自己能待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这样他才能放下所有疑虑,为了他们的未来,去认真打仗。
  “为什么是项余?”姜恒坐起,打起精神,开始为耿曙制定作战计划,“因为他的武功,其实比看上去厉害吗?”
  耿曙正思考着,闻言道:“你也发现了?”
  姜恒几乎没有见项余动过手,按理说他是上将军,身手尚可,项余的武艺应当与曾宇差不多,绝不可能到耿曙的境界,毕竟既要管御林军,又要练武,而耿曙从小就是武学的天才,这不能比。
  但那天项余穿过两个房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小二”,拷问的过程更是下手毫无余地,怎么有用怎么来,手段之残忍,与姜恒对他的最初印象大相径庭。这让姜恒觉得,项余一定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只是觉得,”耿曙虽然不太情愿,却仍然说了实话,“他不会伤害你。”
  姜恒:“怎么看出来的?”
  耿曙不想再说下去了,缘因他发现项余也总喜欢盯着姜恒看,又对那长得像姜恒的少年青睐有加,虽然姜恒对项余始终持礼相待,终究让耿曙不太乐意。
  想到这点,耿曙又有点自责,因为姜恒待他向来爱屋及乌,谁对耿曙好,我就待他好。
  反而是自己呢?谁对姜恒好一点,耿曙就想拔剑捅他。
  这实在是太小肚鸡肠了,耿曙也知道这样不对,却实在忍不住。
  姜恒也不期望得到什么答案,看看地图,又看耿曙,笑。
  “常常说天下就是我的家。”姜恒又轻轻地叹了一声,“可是为什么总让我觉得,老天爷就像故意捉弄咱们,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呢?”
  “会有的,”耿曙说,“现在与从前,再也不一样了,相信哥哥,恒儿。”
  三天后,千夫长们的计划汇总,姜恒叫来宋邹,听取了详细的报告。
  嵩县出兵两万八千人,在耿曙的率领下东进,沿沙江奇袭照水城。
  太子安的水军则逆流北上,围困梁国的南方重城。姜恒起初觉得耿曙的行动纯粹是拍脑袋而行,太冲动了,但近几日越想就越是清楚过来——
  这场战争,他们几乎稳操胜券!耿曙从未朝他请教过各国局势,那正因为他早已对五国都、六关隘的驻军兵力了如指掌。战争就像外交一般,牵一发而动全身,论战略他丝毫不输姜恒。
  郢国与嵩县军队进攻梁国南方的照水城,城中驻军两万数,梁人救不救?救,从哪里发兵?自然是调动国都的兵马,南下解围。但军队被抽调走,国都安阳势必守备空虚,驻留于玉璧关的汁琮早已准备好,即可挥军直取安阳。
  “但你得当心郑国,”姜恒说,“太子灵不会坐视不管。”
  “他无法兵发崤山,”耿曙说,“我有把握。”
  耿曙不仅考虑了郢、梁、雍三国的制衡,还考虑进了崤山以东的郑国,届时郑国不会坐视,太子灵只想带兵来为梁国解围。
  但郑国兵力一抽,郢国便可留下耿曙围困,并牵制郑军,太子安的主力部队则可马上转头直扑浔阳三城。
  “原本雍国不敢轻举妄动出关攻打中原,缘因潼关屏障抵挡了代人,一旦家里没人,李宏便将带领骑兵,越过崇山峻岭,乘虚而入。现在,落雁团结了塞外三族,不再有陷落的危险。”耿曙解释道,“而郢国不敢贸然北上,代国总在一侧虎视眈眈。”
  “郑国伐雍无功而返,”姜恒点头道,“只因浔阳三城与郢接壤,仍有忌惮。”
  “是。”耿曙的头脑一向很清楚,说,“这一战,变数只有唯一一个。”
  姜恒自然知道他所指——巴郡的代军。郢国抽调主力部队征伐梁国,万一代人南下又怎么办?
  宋邹说:“结合不久前打听到的消息,还挺好理解。”
  耿曙与姜恒一齐看着宋邹,宋邹沉吟片刻,说:“起初我无法判断信息的真伪……”
  “没关系,”姜恒道,“你说就是了。”
  “姜大人虽然亲自往郢国作质,”宋邹最后说,“雍、郢的南北之盟,却并非完全的坚不可摧,根据我们的商人回报,郢王仍与代国有着秘密协议。”
  耿曙反而如释重负,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只有解决后顾之忧,郢人才敢发起大战。”
  郢国并未放弃与代国的结盟,甚至郢雍、郢代这两条战线,姜恒仍无法准确判断谁才是熊耒的朋友,而谁又是敌人。这么看来,熊耒与李霄一方的盟议仍未因他的质子条款而作废,甚至熊安未来的太子妃,极可能是姬霜。
  当然现在一切都说不准。姜恒想起了项余那天的话——郢国的王族里,没一个好人。
  未来可预见的是,熊耒、熊安多半会在合适的机会,单方面撕毁其中一方协议。自己必须很小心,不变成被撕掉的那个。
  “还有什么说的?”耿曙渐渐地也学会看人眼色了,尤其看谋臣的脸色。姜恒虽是他的首席谋士,但姜恒最听意见的人乃是宋邹。
  此刻宋邹脸色犹豫,明显还有话要说。
  “说罢,”姜恒收起地图,朝宋邹道,“这么多年来,始终感谢宋大人对我们两兄弟的照拂,昔年一面之缘……”
  宋邹马上道:“姜大人说笑话了,大家都是晋廷臣子,何来‘照拂’一说?都是为了天子驾崩前的嘱托。”
  姜恒知道宋邹在暗示他,他们无论做什么、怎么做,目的都有一个,初心不可违背,即效忠于早已灭亡的晋室,只要秉承这一初心,便能得到宋邹绝对的忠诚。
  “属下只是觉得,”宋邹想了想,最后慎重道,“已经有人计划刺杀您了,姜大人再随军参战,实在不合适。不仅会令武陵侯分心,更容易……”
  这个问题耿曙早已与姜恒讨论过,他起身答道:“不必担心,我会看好他。”
  宋邹轻轻地说:“恕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战场瞬息万变,谁又有绝对的把握?若当真如此,落雁城外,也不会……”
  宋邹的态度已经非常坚持了,按以往的习惯,他从来不会把同样的话重复第二次。
  姜恒点头道:“对,你说得对。”
  “恒儿?”耿曙却道。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哥。”姜恒认真道,“我会到江州去,为你确保战时后勤。”
  耿曙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只是姜恒不愿他们分开,于是他无论说什么,耿曙都会尽全力去做。
  “你想好了么?”耿曙问。
  姜恒点头,说:“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太久,最多三个月,就会结束。”
  宋邹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事实上姜恒哪怕留在嵩县,他也全无把握。但在郢王室之中,就不会有问题了。而耿曙带兵在外,也能确保姜恒的安全。
  最后,姜恒抬眼看宋邹,说:“宋大人,你觉得……能成功吗?”
  宋邹说:“琴鸣天下后的这些年中,五国形成了脆弱的实力平衡,昔年天子尚在,多年来平衡几次将崩,都被险而又险地维持住了。”
  “就在一年前开始,”宋邹说,“以李宏身亡为开端,平衡就被一点一点地打破。如今想来,雍军驻守本县,将是开启天下百年之新局的变化之初。”
  宋邹没有正面回答,耿曙要理解他的话有点费劲,姜恒却是听懂了,宋邹无法判断接下来会如何,但破局之举已启,接下来,各国艰难维持的架衡开始失控,每一国都将撕破脸,倾尽全力投入战争。大争之世走到了尾声,最后的决战业已开始。
  这场决战也许会持续五年、十年,但无论谁成为了最后的赢家,神州的分治,都一定会结束。
  “现在想来,”姜恒说,“太子泷当年让哥夺取嵩县,于中原钉下了这一枚至关重要的破局之子,是非常明智的。”
  耿曙随口说:“运气罢了。”


第142章 培花术
  数日后, 三月初三,上巳之日,翌日便要按约定, 从嵩县发兵。
  这天姜恒与耿曙都没有出去过节,耿曙独自待在一间近乎空无一物的房里, 面朝搁置烈光剑的剑架跪坐,开始十二个时辰的冥想。
  这是他在落雁城时养成的习惯,也是汁绫教给他的, 行军打仗前, 心一定要静, 将元神守在杀戮之外,保持清醒。
  姜恒没有打扰他,知道这场战争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归宿。宋邹代替他成为耿曙的监军,随他出征。他则会到江州去,为耿曙稳定后方,随时与太子安交涉,协助调配郢国的兵力。
  姜恒走过城主府, 这当真是这儿有史以来守备至为森严的一次,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宋邹更清空了府外周遭一里地, 禁止任何百姓靠近,就差让卫兵手拉手把姜恒围起来了。
  “我觉得我还是早点走的好, ”姜恒哭笑不得道, “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万金之躯,坐不垂堂,合情合理。”
  宋邹在花园里观赏他种的芍药, 这是他的冥想方式,一名县官,种的芍药却冠绝天下,也是不务正业。
  “有时下官觉得,”宋邹又抬头朝姜恒说,“嵩县确实也该培养刺客,否则碰上这等事当真束手无策。”
  姜恒想了想,说:“可是训练刺客,可不是什么轻松功夫,剥夺一个人的命运,只留下嗜血的**,以及所谓的‘忠诚’,太残忍了。”
  “是啊。”宋邹在这点上,一直与姜恒是相似的,他们尊重每一个人,尊重他们的生命,尊重他们的选择,尊重他们的意志。
  正因相似,所以理解。
  他换了个话题,朝姜恒说:“这次我为武陵侯募集了八千兵士,已经是嵩县能出的所有了,毕竟雍军虽敬仰他,归根到底,终究为汁家效力。”
  “谢谢,”姜恒说,“当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耿曙的两万兵马征战可以,万一对上汁琮亲自率领的雍军,他们敢与昔日的同袍打仗吗?
  宋邹叹了口气:“若当年早一点这么做,也许洛阳就不会覆灭。”
  “该来的总会来。”姜恒在一旁坐下,安慰宋邹,说,“何况当初嵩县虽富有,真要集合起八千人的军队,也实在不够。”
  七年前嵩县要养王都,钱都源源不绝地抽调往朝廷,哪有余力?正因为这七年里,县库重金未动,才能养兵发军饷。
  宋邹问:“姜大人的最终人选,定了?”
  “没有。”姜恒疲惫道,“我本以为已选定了,现在看来,还是不行。”
  姜恒明白宋邹所问何意,从离开洛阳之后,他们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姜恒拿着金玺,宋邹从旁协助,根据姬珣的遗命,寻找新的、足可统领神州的人选,让他成为结束这大争之世的天子。
  姜恒最初选择了赵灵,其后则因耿曙,放弃郑国,改而选雍,但汁琮之举令他意识到,他不能选汁琮。至关重要的一点不是汁琮要杀他,而是汁琮为了个人的目的,会杀任何他想杀的人。
  这是绝不能纵容的,否则一旦他握有绝对的权力后,政策无从推行。
  这也是姜恒与宋邹第一次直接而正式地讨论这个问题,从彼此的责任与目标上来看,他们不是上下级,更像一对战友。天底下,宋邹是最理解姜恒不容易的人,甚至比耿曙还要更理解他的志向。
  “未来一团迷雾。”姜恒有点茫然地说。
  宋邹躬身,铲出他的芍药,移植到另一个花圃中,回头道:“实在不行,姜大人考虑一下,自己上?”
  姜恒哈哈大笑,道:“宋大人,你这是要害死我了。”
  他当然知道,宋邹不过是开个玩笑。但姬珣将金玺交给他的时候,确实说过,如果谁都不行,那就自立为天子,也是不妨。
  “虽说对国君有诸多要求,”姜恒叹了口气,拿过水碗,为宋邹弹了点水到移植的芍药花叶子上,“可仔细想想,换我自己去当,也不一定就比他们更好。太难了。”
  宋邹没有接这话,反而看着花,若有所思道:“姜大人,这些芍药,都是从西川托人买来的,您觉得好看吗?”
  “很好看,”姜恒说,“想不到宋大人竟有这本事。”
  “但初来之时,”宋邹端详道,“实在很一般,色俗,朵瘦。就像您看见的,这等混合后令人赏心悦目、天下难寻的花色,都是一代又一代,经好些年头,嫁接,培花,选种,最后才呈现出来。”
  姜恒点了点头,明白宋邹借养花的话头,在与他讨论人选问题。
  “一代理应胜似一代,”姜恒说,“本该如此。起初我将人选定在国君身上,后来发现实在不行,才改成了各国太子。但是人与花终究不一样,宋大人,芍药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人不行,终究会被影响。”
  “通常种出我想要的花后,”宋邹说,“先前培种的植株,就会连根拔掉了,毕竟心力总是有限的,土壤有限,阳光也有限,养分更是有限。”
  姜恒没有说话,明白宋邹在提醒他,他的手腕还是太软了,需要打开局面。
  “我再想想罢。”姜恒答道。
  姜恒比较过各国新的储君,除了梁国之外,他全见过了。事实上汁泷是他最属意的,他未来将是个合适的国君,至于能不能成为天子,还须再教导。
  雍国的问题就在于,眼下看来,汁琮不容他改变儿子,汁泷继承的是他的信念,而不是他姜恒的信念。
  宋邹的思路则既简单又直接,你把汁琮做掉又怎么了呢?有什么问题吗?爽爽快快搞死汁琮,你大可扶持汁泷上位,问题迎刃而解。
  我现在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先活下去。姜恒有时想起,当真哭笑不得,他终于也面临性命之危了,小命先留下,才能与汁琮对抗罢。
  翌日,大军开拔,项余前来接姜恒的队伍也到了嵩县外。
  这次嵩县是真正的倾县而出,全县编入军队的成年男子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后,准备为耿曙与姜恒而战,一声令下,无人质疑,更没有人问为什么,百姓则都靠郢国保护。
  “我出征了。”耿曙穿着王军的暗红间银色铠甲,手里拿着头盔,心事重重,仿佛躲避着姜恒的目光。
  姜恒说:“好好打仗,后方的事,不要担心。”
  耿曙盯着姜恒的唇看了一会儿,最后没有在大军面前做出逾矩的事,只是把他拉向自己,抱了下他。
  “等我回来,”耿曙抱着姜恒,在他耳畔低声嘱咐,“在江州照顾好自己,风羽已经送信去了,界圭会来的。”
  姜恒不知道耿曙为什么这么有把握,界圭就一定会来。
  “我弟弟交给你了。”耿曙放开姜恒,朝项余说。
  项余点头,说:“放心罢。太子安听见他回去,很高兴。”
  姜恒也朝宋邹说:“我哥交给你了。”
  宋邹笑道:“一定保护武陵侯的安全。”
  耿曙率军出发,离开琴川,姜恒目送两万八千人远去,及至彻底消失,方叹了口气。接下来,耿曙将带着他们,翻过梁、郢、代三国的丘陵腹地,北上汉中平原,再沿着黄河岸东进,越过大片树林,急行军攻入梁国境,对照水骤然发起突袭。
  这是他们自重逢之后第二次正式分别,昔年姜恒离开落雁前往踏访国境时,尚无离思。只有这次,就在他目送耿曙出征时,姜恒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兄长、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竟是有几分孤独之意。
  仿佛在他从未发现过的、耿曙隐藏在内心最深处里,有一分特别的孤独与寥落,他们一旦分开,这孤寂感就像野兽的气味般,渐渐发散出来。
  “走罢?”项余说,“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决定回江州。”
  “又要麻烦你了。”姜恒打趣道。
  “不麻烦,”项余答道,“这是我的责任,而且与你相处,让我很快活。”
  姜恒怀疑地看项余,总觉得他的话自己没法接。两人骑着马,越过山峦腹地,走陆路前往江州城。
  项余改了话头,说道:“你那部下,宋邹大人是个厉害角色。”
  “同僚,”姜恒说,“虽是上下级,却是目标一致的同袍,只是许多事,都由我出面,大家便严重低估了他。”
  确实如此,五国中人都严重低估了宋邹的作用,否则梁军在玉璧关下,也不会被宋邹陷得险些全军覆没。
  “什么目标?”项余淡然问。
  “一统天下的目标。”姜恒骑着马,看着江边的滔滔流水,项余策马走在他的左侧,护着他免得他骑艺不精,滑步落下山去。
  “哦?”项余说,“你想统一天下?”
  “当然不是我。”姜恒笑了笑,说,“这是我所出身的师门,世世代代的任务罢?”
  项余想了想,说:“海阁,你师父让你做的?”
  “不,”姜恒说,“师父反而没有要求我这么做。”
  项余提了下自己的手套,握紧缰绳,一时也有点出神。
  “师父只想我留在他的身边,”姜恒轻轻地说,“他就像我哥一样,疼我、爱我。可是我不得不辜负他……我没有与他离开神州中土,远走海外。”
  姜恒不知为何,想起了罗宣,直到如今,就在他面临与太多人为敌之时,才真切地感觉到,未来的路太难走了,而罗宣则始终想保护他,什么结束大争之世,什么天下?对他而言都是狗屁,他只希望姜恒能好好活着。
  “因为你哥。”项余说,“我说得对不对?归根到底,你放不下子淼殿下。”
  姜恒笑了起来,说:“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活着呢,只是觉得,我总得替已死之人,去完成一些事罢了。走吧?再这么走下去,一个月也到不了江州,驾!”
  “慢点!”项余色变道,“这里不是你们塞外!山路难行!等等我!姜大人!”
  姜恒仗着从耿曙处学了骑艺,在山路上开始纵马,项余则吓了一跳,赶紧追上去。
  数日后他们抵达江州时,太子安有点惊讶,却明白这是意料之中。而姜恒抵达东宫后,同时还得到了耿曙成功杀进梁地的战报。
  “汉中平原初步接战的结果,”太子安拿着军报,朝姜恒说,“王军大捷,梁人毫无还手之力,辛苦了。”
  熊耒说:“你兄长行军作战,当真是一把好手!”
  熊耒父子对姜恒变得更亲切了,因为耿曙打了胜仗,熊安甚至带着奉承之意,毕竟耿曙名声在外,已成为五国中最耀眼璀璨的将星。
  “他的路子很野,”姜恒谦虚道,“仗着武艺了得,总喜欢冲在前头,身先士卒,必须有人劝得动他,我本该随军才是。”
  “汁琮的徒弟,果然名不虚传。”熊耒说。
  姜恒说:“太子殿下,这就开始准备合围罢。”
  “不着急,”太子安忙道,“你先休息好了再说。这些日子里,我让项余将军贴身保护你。”
  姜恒解下斗篷,说:“战场瞬息万变,须得尽快。”
  项余说:“先去换身衣服罢,洗个澡也舒服点。”
  姜恒便依言,回到他所住的寝殿中前去沐浴。太子安则重新调拨了御林军,加派人手守卫姜恒,务求滴水不漏,一定得保护他的安全。
  项余就这样成为了他的贴身侍卫,就连他洗澡时,也搬个矮榻在外坐候着。
  姜恒实在无奈,本可以不必这么紧张。
  “您其实只要派人跟着我就可以了。”姜恒说。
  项余答道:“姜大人的王子哥哥在替郢国打仗,这是本国该做的,您如果体谅我,平日就稍微注意下安全,不要磕了碰了。”
  姜恒笑了起来,洗过澡,在屏风后穿衣服,项余等他穿好里衣后,拿来越服,为他束好外袍,正儿八经道:“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子淼殿下手里还带着兵呢,可惹不起。”
  姜恒只觉好笑,郢国上下现在最怕的就是他出事,若有万一,搞不好耿曙还真就要率军回头,把江州给平了。
  直到他走进东宫时,太子安的所有谋士都对他恭敬无比,口称“姜大人”,更纷纷起身行礼。
  太子安则朝他招手,笑道:“来了,先看看军报,待会儿再一起用晚饭。”
  这也太客气了……姜恒心道,但直到他真正接触到军报之时,终于明白了。
  因为耿曙在汉中平原只出一千兵马,便攻破了梁国的一万守军!杀敌三千余,俘敌七千人!
  这是什么水平?!姜恒看见的时候也震惊了,他只带了一千人作为查探,夤夜遭遇敌军,非但没有退走,反而悍然发动突袭,将梁军赶到嵩河畔,打了第一场毫无悬念的胜仗!


第143章 踏夜蹄
  军报是宋邹亲笔所写, 描述了当夜耿曙只带一千人,如何破开敌阵,将敌人杀得大溃。这等战绩,近百年历史上只有两个人能做到, 一是昔年梁国的军神重闻, 死于他们的父亲耿渊之手。
  二是代国的前任国君李宏, 败于耿曙之手。
  “哦, ”姜恒淡淡道,“比以前更能打了。”
  太子安说:“我们的水军已逆流而上,进入遥河水域了。十天之后,就能与他会合。”
  “我不希望杀太多的人,”姜恒说,“打起仗来, 死的都是无辜百姓。”
  “那是自然,”太子安说, “夺一座空城,对我们而言也没有用。”
  姜恒数年前路过照水,对洪水泛滥时的景象仍记忆犹新, 战乱一起, 于心何忍?但事实上郢国不打, 雍国也会打,若让汁琮侵占, 放任人屠城劫掠, 不如由耿曙先动手,将其拿下,尚可保护城中百姓性命。
  说不定到得最后五国互相征伐,天下大混战之时, 照水反而是最安全的。
  姜恒在嵩县时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嘱咐绝不可放水淹城,耿曙再三朝他保证,取城之后,不会危害百姓性命。
  到得江州王宫后,他又朝太子安详细解释一番,并让他约束水军,下城后不可乱来。太子安要的只是打胜仗,嵩县王军替他担任前锋,高兴都来不及,连连点头。
  姜恒的效率极快,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将补给全部调配完了给太子安过目。太子安仍沉浸在喜悦之中,要设宴款待姜恒,姜恒却开始收拾军报,说:“饭就不吃了,我得回去再琢磨琢磨。”
  太子安再三挽留,项余却说:“殿下,姜大人担心前线,让他好好考虑清楚,待打下目标后,再庆功不迟。”
  太子安一想也是,便不强求。当夜姜恒抱着军报,回到房中,他要从宋邹汇报的蛛丝马迹里,找出一切可能的危险与变数,以免出意外。
  项余说:“我睡在房里,姜大人是否介意?我不打呼噜。”
  姜恒笑道:“再给上将军增设一榻罢。”
  项余也不推辞,便让宫侍在屏风外多放了一张矮睡榻,自己铺床,坐下。
  夜已深,姜恒始终没有睡,细细阅读十几封信上的每一句话,包括地形描述与军力布置。
  项余说:“国内都认为,这一仗势在必得。”
  “嗯,”姜恒沉吟道,“项将军怎么看呢?”
  项余坐在榻上,擦拭自己的佩剑,轻描淡写道:“说来惭愧,我不会打仗。”
  “您太自谦了。”姜恒笑道。
  “这是实话,”项余说,“我带领的是御林军,任务乃是保护王室。行军作战的机会很少,当年读过的一点兵书,早就忘光了。”
  姜恒没有说话,一瞥项余投在屏风的影子,只听项余又问:“姜大人呢?您怎么看?”
  “照水问题不大。”姜恒说,“但我最担心的,是雍国那边的动向。”
  耿曙率领兵马,亲自为郢国打仗,汁琮一定会有反应,至于反应是什么,就很难预测了。
  “太子殿下已经朝雍王送信去了。”项余道。
  姜恒说:“嗯,他与汁琮,一直有协议罢?”
  姜恒没有细想,便命中了至为准确的一环,郢雍之盟,其中最大的促成者,现在看来不是郢王,而是太子安,说不定郢王熊耒对此原本持反对意见,最后是项余说服了他。
  这么想来,太子安才是真正有野心的那人。
  “您看得很透。”项余答道,“但其他的,恕我不能多言了,还请姜大人谅解。”
  姜恒得到了他要的答案,果然如此,起初郢王与太子安意见不一,国君与储君之间分歧严重,太子安希望与汁琮平分天下,郢王则也许认为这会助长敌人气焰,引狼入室。
  最后太子安让项余去说服了他,用的是“长生不老”的理由,至于熊耒是真的愿意,还是给亲儿子一个台阶下,就很难说了。
  那么你又是谁的人呢?姜恒在心里问自己,起初他总觉得,项余对熊耒十分忠诚,现在看来,则未必,说不定他真正效忠的主人,是储君。
  “我赌他不会出兵打自己人。”姜恒说,“但我要是汁琮,就会趁机出关,与聂……与汁淼两相呼应。儿子打南边的照水,父亲打北边的国都安阳。”
  项余说:“很合理,他反而会认为姜大人帮了他一个大忙。”
  “这么一来,梁国就被瓜分了,甚至没能等到五国联议开始,”姜恒说,“变故往往就发生在一夜之间。”
  项余“嗯”了声。
  姜恒又轻轻地说:“于是雍成功地出玉璧关,问鼎中原;郢则占了照水,黄河成为新的南北分界线,郢、雍一河之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郑、代未灭,”项余说,“兄弟之盟,依旧将维持下去,姜大人倒是不必太操心。”
  “希望如此。”姜恒一字一句道。
  “还不睡吗?”项余说,“您已经很累了。”
  姜恒叹了口气,说:“睡罢。”
  于是项余平持长剑,横过,抵住灯芯,熄了灯,满室月光。
  深夜,玉璧关。
  汁琮面对摆在面前的信件出神。
  “他在做什么?”汁琮难以置信道。
  信上盖着熊安的太子印鉴,约定与他一同出兵,雍击安阳,郢取照水,眼看这数百年国祚的中原大国,竟是顷刻间就要迎来灭国之难!
  卫卓说:“殿下倏然出兵,这不合常理,莫非是姜大人被扣住了?”
  “不,”汁琮说,“不可能!这是我的儿子?”
  汁琮只觉耿曙最近仿佛变了一个人般,举止简直反常!
  “王陛下,”卫卓说,“咱们打么?”
  汁琮无言以对,但就在此刻,外头通传太子殿下到。
  “汁泷?”汁琮忽然回过神,这是他们的计划?
  太子泷风尘仆仆,连夜抵达玉璧关,此刻他应在落雁城才对。汁琮一见儿子,马上就开始怀疑——这先斩后奏的路数,不可能是耿曙自己想出来的。
  “我也是才知道,”太子泷说,“父王,咱们该出关了。”
  汁琮冷淡地说:“姜恒给你送信了?他说的什么?”
  太子泷摇头,那是源自于他与姜恒一直以来相处的习惯,只要听见他在外头做了什么,太子泷第一个念头不是质疑,而是揣摩他的深意,并马上着手,设法配合。
  事实上耿曙和姜恒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不曾给他送信。
  而以如今的默契,不必再说了。
  “我已经在准备联议了。”汁琮说。
  “他们提前动手,一定有原因。”太子泷说,“但这是送上门的好机会,良机莫失,父王!”
  这个时候,太子泷与汁琮的态度便有了明显的区别,汁琮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的养子,去帮别人打仗?
  而太子泷想的却是,要怎么样不浪费这个好机会!
  汁琮几乎是咆哮道:“汁淼是不是疯了!送一封信给他!”
  “回来再说!”太子泷道,“父王!待他回来再说!您的霸业,马上就要成功了!”
  朝臣都很清楚事关重大,只有太子泷能劝住汁琮,这也是他夤夜前来的原因。
  汁琮瞬间清醒过来,注视儿子。
  “打。”汁琮决定先不计较耿曙的背叛,说道,“我亲自带兵,明天一早便出发。”
  太子泷道:“我一定让哥给一个交代,父王。”
  从这点上,汁琮可以看出太子泷事先也毫不知情,国事为重,于是决定带兵,出征。
  月夜,汉中平原。
  这是一个不利于潜行的夜晚,不像那夜漆黑一片。狂风吹散了云层,明月千里。
  王军抵达汉中与黄河交界处,最后一处军营,这里驻扎着一万兵马。
  想在平原上发起突袭很难。耿曙麾下骑兵的马蹄全部包了棉布,三千前锋辗转突进,每到一个地方先作简单整备,再绕过一切有人烟之地,专挑偏僻的丘陵北侧行军。
  哨楼前,耿曙拉开长弓,一箭飞去,月夜里,百步外正中哨兵喉头,哨兵应声而坠,值守的伙伴尚未发出示警,又一箭飞来。
  几处哨楼纷纷被成功端掉,没有风羽的侦查,耿曙始终无法灵活展开突袭,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歼灭敌军。
  “讨命的来了,”耿曙冷冷道,“准备接天子的怒火,放火烧营!”
  身后亲随拉开火箭,一箭飞上天空,发出信号。霎时无数火箭飞上天空,抛投向营寨之中,上风口处,耿曙一骑当先,率领三千人冲进了大营!
  梁军在熟睡之中毫无防备,操起武器迎出,砍杀,迎接他们的,却是滚滚而来的铁骑与洪流。
  “我只说需要侦查,”宋邹最后赶来,见敌营已成火海,无奈道,“殿下,您只有三千人,不要总是这样,发起突袭。”
  耿曙看着远处,眼里仿佛出现了多年前的洛阳化为火海的一刻,赵竭的怒火,直到如今尚未熄灭,即将卷向整个梁国。
  宋邹最后退让道:“但能提前消耗敌军实力,总是好的,这样他们就无法回援照水了。”
  “兵贵精不贵多,”耿曙冷冷道,“向来如此。这里留给你收拾,我去下一个地方。”
  数日后的清晨,风羽来到了江州。
  海东青径直飞进东宫,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姜恒抬头,便喊道:“风羽!”
  风羽停在姜恒案前,太子安说:“是你饲养的猛禽?”
  太子安正伸手要摸,姜恒忙道:“殿下当心。”
  太子安险些被啄,即将酿成又一起汁泷的血案时,幸亏姜恒及时制止了他。
  “我看看信,”姜恒说,“雍都的消息来了……”
  但话音落,姜恒一愣。
  没有信。
  风羽被耿曙放回,前去通知界圭,让他前来保护姜恒,但风羽回来,既没有带着人,又没有捎信。
  这是怎么回事?姜恒眉头拧了起来。
  “怎么?”太子安问。
  姜恒摇摇头,说:“我送一封信给我哥去。”说着心事重重,抱着风羽,回了寝殿。


第144章 漫山树
  风羽当天饮食完毕后, 复又振翅离开,带着姜恒的信件,飞往北方。抵达耿曙身边时, 王军已完成了从陆路包围照水的整个部署。
  梁东, 照水城附近的所有军队驻地共计四万守军, 都被耿曙沿途一一拔除,落败梁军或是为俘,或是逃回了安阳。
  “这样就轻松多了。”耿曙在高处一块石头上坐下,手腕翻转,随手玩着手里烈光剑,挽了几个剑花,居高临下,注视远处的照水城。
  现在敌方城中,剩下三万不到的守军。而郢国的八万水军也沿河道前来, 堵住了这座大城的水路。
  照水城背山临水, 耿曙与宋邹开始计议突破之法,风羽回来,顿时减轻了斥候的负担, 耿曙放它出去, 侦查城墙处兵力,取下信件看了一眼。
  “照水城地基为黏泥较多, 初春时节山峦化雪,河水水位高涨……”耿曙说, “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耿曙颇有点头疼,姜恒提供了他的见闻,却没说怎么用, 八个字说起来简单,真正要找到执行的方法却属实不易,况且还要在尽最大可能,减少伤亡的前提下。
  但行军布阵,攻城之策,并非姜恒所擅长,耿曙必须自己想办法。
  “我去走走。”耿曙朝宋邹说。
  宋邹知道耿曙需要静下来思考的时间,便不阻拦他,只派人远远跟着。
  瀑布中满是融化的冰水,寒冷刺骨,耿曙来到山涧内,抬头看了一会儿,脱下外袍,只穿一条长衬裤,打着赤膊,走上瀑布下的石块,盘膝而坐,任由冰水打在自己身上,凝神思考。
  远方传来海东青的鸣叫声,那一刻,耿曙的目光仿佛越过山峦,看见了茂密的森林。
  一刻钟后,耿曙走下瀑布,浑身朝下滴着水,低头看赤脚下踩着的泥土。
  “我有办法了。”耿曙回到营帐时,郢国派来的上将军屈分正在与宋邹商议,侧旁还有几名穿水军铠甲的将士。
  他见过屈分好几次,大多在王宫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与姜恒应邀前往水榭,与太子安谈判时。屈分身材高大,就像一头熊般,快顶到帐篷,说话粗声粗气,藤铠顶着肚腩,犹如一个大老粗,言谈中却对耿曙很尊敬。
  “殿下打仗当真了得,”屈分说,“这下咱们只要集中力量,解决照水城就足够了。”
  宋邹说:“屈将军,我看城中早已士气低落,不若还是劝降为主。”
  屈分摆手道:“随意!随意!出来时,王都已吩咐过,淼殿下说了算!”
  耿曙说:“地图摊开,我看看。”
  众人端详照水城附近地形,耿曙道:“我有一个办法,山上春来化雪,水量充沛,从这里掘开缺口,让河流改道,便可漫灌城外之地。”
  宋邹说:“先前说过,放水淹城乃是下策,殿下。”
  “非是邓水。”耿曙说。
  照水临二水为城,两河相照,北边是自山而下的宾河,南方则是长江支流的邓水。自古以来,照水几次被破城,都是邓水水量湍急,被掘堤后洪水淹没全城,每一次死伤都在十万人数。
  耿曙所掘的,却是水量不多的宾河,宾河自山而下,在城前拐弯,汇入邓水。一旦水量突然加大,便会在拐口处冲破河湾,卷向城墙。
  “可这用处不大啊。”屈分说,“宾河水量太少了,冲到城墙前不过半丈,就会被城墙挡住,史上照水陷落,多是被水攻,他们如今可不傻,早就加高了城墙。”
  宋邹沉吟不语,望向耿曙,知道他一定有用意。
  耿曙说:“落雁城教会我不少事。从山上伐四十万棵树下来,要多长时间?”
  “四十万棵?”屈分一惊,问,“你要做什么?”
  宋邹说:“得让水军都过来,伐木花不了多少时候,运送木材却很费时费力,您要运到哪里呢?”
  耿曙:“城墙前。”
  宋邹说:“可以利用宾河运木,但没有这么多斧头,军中只有三千把。”
  “现在开始,”耿曙说,“这就去办,轮班。屈分,把你的士兵都叫过来,伐木之后全部堆到城墙前去。”
  屈分满脸疑惑,但江州作了指示,只能照做。
  江州城中,海东青飞回,带着耿曙的信。
  姜恒说:“陪他打仗,风羽,暂时别回来,我很安全,照顾好他。”
  姜恒抚摸风羽的羽毛,在它耳畔轻轻说话,仿佛那话是朝耿曙说的,再次将它放走。
  项余这几天里都陪在姜恒身边,看他处理文书,调动十万人的大军,乃是一项非常繁重的任务,姜恒必须盯着粮草,作好长时间围城的准备。
  太子安乐得让他去全权处理,不就是花钱么?王室搜刮了这许多年的民脂民膏,又很少打仗,多的是钱。
  “想去前线看你哥么?”项余说,“我看姜大人在王宫只坐不住,不如犒军去罢了。”
  姜恒笑了起来,说:“还没打下来呢。”
  项余说:“应当快了,但保护你的那个刺客,我却不见影子,是界圭吗?”
  “也许其他的事,把他绊住了罢。”姜恒轻轻地说。
  话音刚落,太子安麾下的首席谋士芈罗快步前来,说道:“姜大人,项将军。”
  姜恒抬眼,见芈罗脸上带着喜色,问:“战事有进展?”
  “也算有进展。”芈罗把信放在案上,说,“汁琮出关了,带着他的所有部队,以汁绫为前锋,开始攻打梁国国都,安阳。”
  姜恒心道终于来了,汁琮不会放任这个机会白白错过。
  芈罗笑道:“现在梁国南北两面受敌,招架不住了。”
  姜恒见芈罗满脸兴奋,只“嗯”了声。芈罗说:“太子殿下让我第一时间来回报您,照水局势稳了,我先告退,东宫还在商议设郡。”
  芈罗走后,项余说:“你似乎不太高兴。”
  “因为汁琮与我哥不一样,”姜恒想了想,说,“国君的功业下,俱是百姓的白骨,当然高兴不起来。”
  事实上就连耿曙出征一事,姜恒也从未觉得是好事,只是别无选择。
  “天底下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项余扬眉,眼神却很温柔,“不想被杀,就要学会杀人,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么?”
  “教过。”姜恒笑了笑,说,“但天性使然,学不会。”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梁军照样冲进洛阳,大杀四方,连天子也敢拖下王座;郑军攻破落雁时,从未有过手下留情。大争之世,王道式微,唯杀戮以平神州。
  “不想这个了,”姜恒说,“能做的事都做了,等待结果罢。”
  四月初五,梁国南照水、北安阳同时告急,被郢、雍二国围攻,代国迟迟按兵不动,郑国则以最快的速度调集兵马,率军出崤关来援。这一仗从郢启动,郢地派出了他们近乎所有的精锐,紧接着卷入了另三国兵马,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混战。
  雍参战六万人,梁国全境兵马共十万,郢水军八万,耿曙所率领的王军近三万人,郑军八万,共计三十五万之数。
  这规模堪比七年前洛阳一战,而这次将势必彻底打破势力的平衡,将天下带入一个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全新局面。
  这僵持上百年、大争之世最后的总决战,将随着照水城陷落而拉开帷幕。
  四月初六清晨,成千上万的滚木沿着宾河顺流而下,在河道弯口先是冲上岸,郢国水军推动滚木,嵩县骑兵则策马以粗索从两侧拖动滚木。
  滚木接二连三,轰然撞上了城墙,引起照水城守军的慌张,在城墙朝高处射箭,郢军与王军却躲在滚木的屏障后,在滚木撞上去后一触即走。
  起初守军以为敌军要使用撞木破墙,城墙却坚不可摧,根本不惧这区区撞击。
  足足一整天时间,滚木越来越多,及至黄昏时,城墙下已堆积了四十万棵大树。
  入夜前,耿曙一身武铠,驻马城外,稍稍推起头盔,现出明亮清澈的双目。
  “点火。”耿曙说,不知为何,却想起了项余说过的话——玩火是不好的,玩火容易**。
  我就是喜欢玩火。耿曙如是想。
  耿曙率先拉开长弓,一枚火箭引领千万火箭,飞向城墙前的断木,断木被拖出河道时,已浇满了火油,此时箭矢如流星般飞至,顿时在城墙下燃起了熊熊大火。
  春末东南风狂盛,火焰顿时席卷了整个城墙,守城士兵大声叫喊,慌张退走。火舌沿着城墙烧来,却被那高墙阻住,城中靠近西面的百姓迁离,各自心惊胆战地看着宏大的城墙。
  照水城主亲自前来,检视。
  “那是近二十年才建的!”城主乃是梁国贵族,名唤迟昼,昔年死在耿渊剑下的迟延訇是他伯父,如今听到耿渊之子来攻城,只恨不能亲身上阵,一报当年之辱。
  奈何敌军势大,迟昼只得蛰伏等待机会,守住照水,拖住敌军,等待郑军解去王都之危后,梁国主力再南下救援,他们报仇的机会就到了。
  “不用害怕!”迟昼眼望天际,说,“会下雨的!一场雨下下来!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火势虽猛,却不能持久,哪怕将附近山上所有的树全部砍下来,也无法烧死城里的百姓,迟昼怕的只是城南的水军,那才是主力。
  他索性不再管耿曙带的骑兵,反正烧起来的城墙一片滚烫,既不能上人,更不能搭云梯,他只要抽调兵力,将城南的水道守好便万事大吉。
  迟昼冷笑一声:“年轻军神?不过区区本事而已。”
  大火烧了足足一天一夜,宾河上游则早已被截断,从山腰瀑布以下,山涧中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蓄水湖,被断木所阻,水位越漫越高,随时有崩湖的危险。
  迟昼判断丝毫不错,这么多木头,只能烧个一两天,直到第三天清晨,天蒙蒙亮时,城外已满是灰烬,黑烟遍布全城,守军不住咳嗽,被熏得双眼流泪。
  但天空中阴云密布,正酝酿着一场暴雨,雷声隐隐传来。
  “抽堤。”耿曙面无表情,发出了第二步命令。
  哨声响起,山腰上,近三千名士兵拖动拦住山涧堰塞湖的断木,人工堤登时崩毁,河水呼啸着轰然涌了出来。
  迟昼正在巡城,忽闻十里外山腰处一声巨响,大地阵阵震动,不知发生了何事。
  紧接着,数日间那积雪融化的冰水,沿着干涸河床轰然而下,飞快卷过河道,冲向尽头的河湾处,水量漫灌,形成唯一的一波巨浪,淹过平原,呼啸着冲上被烧了一天两夜、滚烫的城墙。
  那水量只够形成一波,便飞速散去,但足够了。
  白汽冲天而起,然后便是连续不断的轻响,仿佛有什么裂开了,被近乎烧红的石墙骤然冷却,犹如炮仗般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那裂响越来越大,与天际的滚雷混在一起。
  落雁城破城的一幕在照水之外重演,虽不及当初太子灵以足足一月时间,挖塌了十里巨墙,但近五丈高墙碎裂,崩落的碎石亦十分壮观。
  迟昼蓦然睁大双眼,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城墙裂开,再尽数崩塌下去!
  城外青山、河湾、平原登时一览无余,耿曙面无表情地驻马,看着面前碎开朝两边滚落的高墙,拉下头盔,挡住了上半张脸,温润的嘴唇稍一动。
  迟昼看不清率军之人在做什么,但面前的这个巨大缺口告诉他,不用再妄想抵抗了。
  紧接着,王骑朝他们发动了冲锋,奔马穿过乱石,冲进了照水城。
  “这就是……实际上的情况。”姜恒拿着耿曙的家信,向朝廷众人从头到尾,交代完经过。
  熊耒与太子安都听得一愣一愣,以为姜恒在编故事。
  “实话说,”姜恒道,“比我想的还快,嗯,确实,确实很快,原本预计五月初一前结束,这才……一个月,现在照水是郢国的属地了,屈分屈将军已接管了全城。”
  “哦……好的。”太子安就像做梦一般。
  熊耒登时哈哈大笑,朝姜恒说:“好样的!”
  “很好,很好。”熊耒缓慢起身,叹了口气,仿佛又有唏嘘与伤感之意,说道,“年轻人,了不得啊,王儿,你好好收拾善后罢。”
  说着熊耒竟是独自走了。
  太子安过来,拉起姜恒的手,感慨道:“太不容易了,郢国十七年里,这是一场最漂亮的胜仗。子淼殿下当真盛名无虚。”
  姜恒笑道:“仰仗王威而已。”
  “从今往后,两位就是我大郢的国士!”太子安感动道,眼里却现出不自然与畏惧。
  姜恒很清楚这一刻他在想什么:江州如果碰上这等攻势,要怎么对付?!对付不了!耿曙若用一样的计策来打江州,城墙说破就破。
  “其实若事先料到,”姜恒说,“不让他放火,自然就无计,万一下雨呢?就算不下雨,城中拖来水车,在点火开始时,便离得远远的,从城内往城外抛射水流……”
  “对对,”太子安定了定神,说,“也不难破,嗯。”
  “应当是赵灵破落雁,启发了他,”姜恒说,“这种计策用一次,就不能用第二次。敌人一旦有了提防,就不能说是奇谋了,雕虫小技,不足一提。”
  姜恒虽是谦虚,却明白耿曙的计策有多厉害,夸他是军神当真不为过,这次破照水,当真将兵法中的天时、地利发挥到了极致。看似寻常人都能想到,却必须清楚战场的地形、河水在何处拐弯、能有多大规模的漫灌、火焰灼烧后多久,才能破堤灌水、这么厚的城墙,能不能形成开裂,以及四十万滚木够不够烧到那时候。
  耿曙每一步都估得极准,显然是多年来的积累,让他做过许多功课,想到什么计策哪怕用不上,也会先记下来。
  功夫总在战争之外,大抵如此。


第145章 温柔乡
  “可以请子淼回来了。”太子安定神后, 开始讨论下一步举措,带着姜恒往东宫去。
  “我已经派他出去了,并未留在照水。”姜恒说。
  “啊?”太子安突然一怔, 停下脚步,怀疑地看着姜恒。
  姜恒知道太子安在想什么, 耿曙所带虽号称王军, 却大多仍是雍国兵马,这座城是帮郢国打下来的, 下城后自当拱手相让,以示避嫌。否则若他驻扎在城内,雍国万一翻脸要控制照水怎么办?
  “去哪儿了?”太子安不悦道, 显然姜恒没有提前与他商量,他对此很不满, 但很快,他便又换上了笑容,恢复了一贯以来的亲切:“支援雍王去了?”
  “我让他破照水后稍事整备, 便取东北路,前往崤关往安阳的必经之路,预备伏击前来营救梁王的赵灵。”姜恒提醒道,“殿下, 咱们还未完全胜利,必须巩固成果。汁琮毫无预兆南下,一言不合就开始攻打安阳城,令我毫无准备, 只能将错就错,试图补救了,事出权宜, 来不及与您商量,就怕雍国陷入苦战,到时候郢军全是水军,总不能不救。”
  姜恒这话也是在暗示太子安,我不追究你私下与汁琮通消息,你也别追究我指挥耿曙,何况耿曙本来就是我的人,也算不上越权。
  姜恒等了好一会儿,待太子安消化了他的话,又说:“照水对郢、雍、郑都非常重要,拥有这座城,您就有了入主中原的据点。否则为什么郢国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这座城?”
  “是,”太子安回到了最初的计划上来,收敛心神,说道,“据点非常重要。”
  雍与郢都是中原人口中的“蛮夷”,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狭义的中原,所指无非洛阳、嵩县等天子辖地,以及梁与郑的一小部分。
  虽说长江中下游已被归入了泛义上的“中原”,但大家在历史中仍认同各自“蛮夷”的身份,姜恒自然理解,在黄河流域获得一个据点有多重要。雍国需要嵩县,正如郢国需要照水城。
  有了这座城,郢国便能源源不绝地派出驻军,从中原腹地发兵,四处征讨,结束曾经被长江与玉衡山所阻隔的历史。
  “接下来您需要加派军队,”姜恒说,“不惜一切代价,尽快重建照水,利用好此城,作为争霸中原的最大倚仗。”
  太子安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欣然点头道:“你是对的,当真算无遗策,哈哈,哈哈!”
  太子安干笑几声,姜恒又道:“这两天我就准备北上,与他会合。”
  太子安又是一怔,说:“你这就回去了?”
  姜恒笑道:“还会回来的,毕竟我哥最重要的任务完成了,我得去看看他,就当替殿下犒军去了,如何?”
  “这……”太子安显然有点疑虑,说,“就怕又有刺客……”
  “我秘密出行,”姜恒说,“不会有人知道的。”
  姜恒虽说不上精通易容,但要瞒天过海并不难,之所以没有在耿曙身边易容,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实在太好认了,杀手也许认不出自己,但只要盯着耿曙,看他与谁形影不离就行。
  太子安仿佛下定决心,说:“让项将军护送你,必须到子淼身边,我才能放心。”
  姜恒这次没有推辞,点了点头。
  海东青再一次回来时,姜恒已准备动身北上,既有项余护送,便不太需要易容了。
  耿曙来了一封信,姜恒叫苦不迭道:“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让你别来的吗?快回去,你还要侦查。”
  姜恒展开信,看了眼,耿曙之声仿佛就在耳畔。
  “城破后,百姓们都很好,我亲自去看过,也嘱咐了屈分,不要劫掠,不能杀人,恒儿,放心罢。答应你的事,我一直都记在心上。”
  项余等在门外,朝姜恒说:“愚兄还有少许事要处理,去去就来,贤弟跟着侍卫们出发就是。”
  姜恒点点头,在出门前,他匆匆写就两个字:等我。便迫不及待,出门翻身上马,前往北方。
  河洛兵道,洛水穿过此起彼伏的丘陵,穿过广阔的原野,在此处汇入黄河。
  离开汉中与河套之地,将军岭下,耿曙率领他的兵马,又是一日一夜急行军,来到郑军的必经之路上,吩咐手下散入山林,准备埋伏。
  照水城破后,耿曙分文不取,更约束手下将士,不得作恶。他先是按计划,将八千王军交给宋邹,让他带兵回往嵩县,自己带着剩余的两万人赶往东中原,距离崤山两百二十里地外,为雍国截断这支梁人的唯一希望、太子灵所率领的救兵。
  海东青回来了,耿曙展开布条,看了一眼那两个字,朝风羽问:“这么着急做什么?我的恒儿还好么?”
  风羽自然无法回答,抬头疑惑地看耿曙,耿曙摸了摸它,他与姜恒摸了风羽头顶的同一小撮毛发,便权当是手指互相触碰过。
  “吃点东西,就侦查去,”耿曙说,“这些日子辛苦了,孤孤单单,回头给你找个伴儿。”
  “哟!回来啦!”将士们又见着这只神鹰了,大家都很喜欢它,只因它立过不少功劳,若没有它,只不知每场战事里要牺牲多少弟兄。
  一名万夫长听见耿曙的话,笑着说:“也该给它找个媳妇了。”
  众人便在溪边的篝火前坐下,看着海东青进食。
  风羽开始啄食生肉,耿曙心道我都还没有成亲呢,还惦记着你成亲的事,这么好的主人上哪儿找去?
  风羽吃完,又开始喝溪水。
  耿曙在溪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都说他像父亲,他却觉得自己不像刺客,反而像个武将,他像武将一样生活,像武将一样吃饭,哪怕眼下,也像武将一般,在一块石头上,分开两腿,一手按着左膝,背着一把剑,粗犷地坐着。
  他打量水里的自己,心想姜恒喜欢这样的他吗?
  姜恒似乎从未表达过,喜欢什么样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耿曙很清楚姜恒的眼里只有他一个,可那是不是喜欢?像他对姜恒一般的喜欢?他不确定。
  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耿曙已经说不清了,起初他觉得不管姜恒是谁,他只想与他相守在一处,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愿望。
  那是喜欢吗?
  入夜,将士们对着篝火闲聊时,耿曙坐在一旁沉默听着。
  “殿下,”一名千夫长问,“咱们还回嵩县么?”
  耿曙回过神,说:“你们想回?”
  众人互相看看,彼此示意,反正在耿曙面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想。”万夫长替他们答道。
  “为什么?”耿曙在心里想过,这次伏击结束后,帮助雍国取得安阳,便将军队的指挥权交回去。
  众人都笑了起来。
  耿曙:“?”
  “不少弟兄,”万夫长说,“在武陵驻军两年,都有心上人了。”
  耿曙明白了,士兵们在雍国的婚事,大多都不能自己做主,婚事有父母之命,但这些人从小都是与父母分离,被当作棋子培养的,七岁就到军寮习武,自然无人来说媒,于是大雍官府便以国君的名义,为他们指定一桩婚事。
  当然,这说好听些是婚事,说不好听,则是配种。所谓成亲,不过也是官府为适龄的女子分配住所,军人们回去后短暂相聚十天半月,生下孩儿,母亲把小孩养到七岁上,再交给国家接管。
  眼下雍国士兵驻留嵩县,虽依旧军纪分明,却有了与当地人相爱的机会。
  “温柔乡就是英雄冢。”耿曙说。
  众人不敢再说了,耿曙又道:“却也是人之常情,我尽量罢。”
  听到这话时,当兵的纷纷松了口气。
  “我也不奢望能成亲,”有人道,“只求这辈子能再见上面,就知足了。”
  耿曙:“说说?哪家的姑娘,让你这么爱她?”
  起初大家都不敢说,却见耿曙那认真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万夫长便说了些,俱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跟着耿曙这些年,婚配算晚了,也正因如此,才得以在嵩县找回了自己。
  耿曙听他们的心愿。每一个人,不是几乎,而是真正的每一个士兵,他所认识的、叫得出名字的每一名战士,心里最大的愿望,大抵都是成家、养家,有一个在落雁城,又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等待他出征后回去的心上人。
  也正因从将士们身上,他渐渐地明白到,自己离不开姜恒的原因,那感情,早已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羁绊。
  “你会为了心上人叛国么?”耿曙忽然问。
  众人登时色变,万夫长道:“那绝对不会,只是……”
  万夫长跟随耿曙最久,每次杀敌俱奋勇当先,他也是最了解耿曙性格的人,知道他没有城府,更不会试探自己的弟兄,问什么就是什么。
  “只是什么?”耿曙说。
  “读书人说,国与家不能两全。”万夫长说,“若能两全的话,还是有这么点希望罢。”
  耿曙点了点头,说:“成亲很好的,两个人,一辈子,谁就再也离不开谁了。”
  “得碰上真正喜欢的。”万夫长笑道。
  “如果有一个人,”耿曙又忍不住问麾下将士,“让你时时刻刻惦记着,只想一辈子与他过,不再想别人了,可又不成亲,这又算什么?”
  “为什么不成亲?殿下赶紧成亲啊!”将士们纷纷笑道,“这还不成亲,等什么?恭喜殿下,是哪家的姑娘?”
  耿曙没有再说下去,收起剑,转身走了,吹了声口哨。
  “风羽!”
  风羽展翅飞起,停在耿曙的肩铠上。
  下属们自然知道耿曙不爱谈这个,大家却很尊敬他,没人开他玩笑。
  耿曙独自穿过黑暗的树林,沿着溪水走去,溪水中倒映着月色,犹如无数从上游漂下来的银色鱼鳞。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恒儿的?
  每当耿曙想到这个问题时,就难堪得想给自己一耳光。但他又忍不住想回忆,只因那些回忆里承载着许多他也未曾发觉的美好,就像糖一般,吃完之后甜味都没了,却总能想起来。
  也许从他跋山涉水,被荆棘挂得满身伤痕,远赴浔东城,并敲开姜家沉重大门的那一刻,姜恒朝他伸出手时,他就爱上他了。
  还是在昭夫人离开的那个黄昏,姜恒被她搂在身前,望向坐在一旁的他,孤独目光流露的那一刻?
  抑或在洛阳城墙上,饮过酒的他,站在城头,不舍地看着姜恒离开,那个雪夜里,姜恒很高兴、很惬意,在雪地里像只小动物一般撒欢,边跑还边唱着歌。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耿曙每当听到姜恒告诉他这些话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还有他诵读诗书时的“上古有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抑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从小到大,耿曙总是觉得他与姜恒之间,时时缺了什么,自己无论如何疼他、如何逗他、如何爱抚他,总有那么一小块,是他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触不到的。
  他想要回应,这是他犹如本能般,生命里最强大的**,这**无从纾解,只能等待姜恒给他。
  可耿曙实在太难开口了,他根本无法预测,姜恒对此会有什么反应。好好的兄弟,居然变成了这样的关系,就连耿曙自己,也越想越是觉得难堪。但他想要他,他无论如何都想要他,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曾在雍**队中,他对男子关系也时有耳闻,却都比不上小时偶然撞破姬珣与赵竭的那种关系时,来得震撼与惊讶。仔细想来,王与将军,这样又仿佛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传唱天下的“越人歌”,正是一名船夫对王子求爱若渴的歌谣,对越人而言,男子之间彼此相爱原属寻常,界圭待汁琅,便是对自己感受绝对忠诚的体现。
  耿曙虽未爱过除姜恒之外的少年,却从不觉得界圭逾矩,更不认为一个男性朝另一个男性示爱有悖人伦。
  那天在教坊里,姜恒甚至还说“真好啊”,对此,他能接受吗?这么想来,姜恒似乎也不觉得伤风化。
  耿曙总是想起赵竭,他急切地渴望像赵竭占有姬珣一样,完全地占有姜恒,只要再进一步,这最后的一步……从此姜恒就彻底属于他了,他愿意当他的保护者,哪怕刀山火海也会为他去。从今往后,从小到大,他未能得到的那一丁点、姜恒心里的最后一个地方,也将随之彻底属于他。
  但阻碍他们,最重要的问题并非他们都是男子,而是……他们有血缘。
  如果不说呢?耿曙也想过,可这不是畜生么?姜恒还以为他们是两兄弟,兄弟之间做那种猪狗不如的事,他一定会被吓着的。
  “去侦查。”耿曙朝风羽说。
  风羽振翅,飞走。耿曙叹了口气,跪在溪水前洗脸。
  “早知道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河对岸说,“我就不来了。”


第146章 绝密令
  耿曙马上抬头, 看见了武英公主,紧接着,另一只海东青振翅盘旋掠过天顶。
  武英公主长发披散, 在月夜里穿一袭白袍,袖子松松挽着,露出洁白的手腕,裸足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脸上笼罩着月色,犹如山峦间的仙女。任谁看了也想不到, 面前此人, 竟是叱咤塞外的女武神。
  “很惊讶?”武英公主那表情, 却觉得这侄儿呆住的模样很有趣。
  “来了多少人?”耿曙很快就恢复镇定,他早该发现汁绫行踪, 还是大意了。
  “三千人。”汁绫淡淡道, “我们看见风羽, 便循着它的足迹, 沿着山涧过来了, 你爹被你气得不轻。”
  两人隔水相望, 耿曙想了想,说:“我以为他早该知道的。”
  “姜恒让你这么做的?”汁绫说,“期望家里人心有灵犀,这个解释可说不过去。”
  “从来就没有什么心有灵犀, 都是大局使然。”耿曙答道,“这是我的判断, 我知道只要照水得手,你们就会出玉璧关,攻打安阳。”
  “你想得比以前更多了。”汁绫淡淡道。
  汁绫虽然极少干涉朝政尤其文官们的决策, 却也察觉到了汁琮在暗中下手对付姜恒,总会有些蛛丝马迹,譬如卫卓的眼神、兵力的调动,以及通过人事任命,对耿曙军权的暗中制约。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同一个可能性:耿曙有背叛汁家的念头。
  “他怎么说?”耿曙起身,问道。
  “什么也没说。”汁绫漫不经心道,“你弟替你求情一晚上,他决定至少现在不来找你的麻烦,你最好去见见他。”
  “再说罢,”耿曙说,“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汁绫带着疑惑打量耿曙,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名侄儿依旧在为雍国担忧,否则他不会出兵守在赵灵的必经之路上准备随时偷袭梁人的援军。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他忠于雍。
  但他变得不一样了,从前的耿曙就像一只没有感情的野兽,让他撕咬谁,他就奋勇而上。而现在他有了自己的主见,有了自己的决断,这一切以姜恒的到来成为分界点。
  汁琮管不住他了。这是汁绫最大的想法。
  “你来不来?”耿曙问。
  他没有告诉汁绫真相,一来他缺少证据;二来,他不想让汁绫面临同样的困境,知道秘密就势必要作出选择,选择汁琮,还是选择汁琅的遗腹子,同样对她而言是残忍的。
  这种事,耿曙自己承担就够了。
  “打吧,”汁绫在对岸起身,说,“来都来了。但我还是坚持,你最好在一切结束后,去见你爹一面。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以他那人的脾气,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耿曙转身,在汁绫的注视之下没入树林。
  清晨,雾气中传来阵阵鸟叫,迷雾里一声惨叫,瞬间将姜恒惊醒了。
  “什么声音?”姜恒忙出来,士兵们也无从分辨。
  “枭?”
  那叫声太短暂了,姜恒无法判断,守卫去回报项余,很快回来了。
  “将军说,是枭。”守卫说,“他马上回来陪您喝茶,请您不要担心。”
  姜恒醒得很早,数日里,他跟随项余离开郢国一路北上,绕过玉衡山,前往照水,当年他学成离开海阁,正是走的这条路,比起那年洪水泛滥,如今的山野间生趣盎然。
  项余这次护送姜恒出来,随身还带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这已是郢国的家底了,郢地常备军十二万,先是派出八万水军北上,再给了项余两万陆军,如今剩下一万御林军、一万水军把守江州。
  “为什么带这么多人?”姜恒意外道。
  项余说:“须得负责照水城梁人的迁徙,把他们迁往南边,将照水改成驻军要地。”
  这是郢国从上到下的决策,汁琮将很快占领安阳,未来郢国想争霸中原,照水将成为直接与雍接壤的前线,必须巩固战绩。
  夺得照水,将令郢朝一统天下的未来大大迈出一步。
  “这不是你提议的么?”项余为姜恒煮茶,戴着手套的一手拈着茶叶,放进壶中,随口道。
  “呃,”姜恒说,“我确实这么说过,没想到他听进去了。”
  项余说:“你帮我了一个大忙,起初还在头疼,要怎么将这么多人集合起来。”
  姜恒:“?”
  项余煮好茶,分给姜恒,想了想,又说:“你的眼光一向很高明,出发罢,早一天能到照水,也就早一天能与你哥相聚。”
  军队动身,姜恒看着士兵为他收拾帐篷,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人。
  “哎!”姜恒笑道,“你回来了?”
  那年轻男人回头,见姜恒认出了他,便拘束地朝他笑了笑,行了个礼。
  那是项余的车夫,刚抵达郢都时,就是他为他俩赶车,并介绍沿途的风土人情。
  “好久不见了。”姜恒猜测应当是项余的妻子不放心他出门,派个家人出来随身伺候。姜恒想与他寒暄几句,那年轻人却缓缓退后,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走了。
  转身时,姜恒骤然发现,他的袖子里空空荡荡,两只手都被砍了。
  “他的手被砍了,舌头也被太子割了,姜大人,”一名士兵道,“回答不了您的话,您这边请。”
  姜恒:“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
  士兵说:“不知道,也许说了不该说的话。咱们该动身了,大人。”
  姜恒隐隐觉得不对,纵马,赶到项余身边。
  “你的车夫发生了什么事?”姜恒难以置信道。
  “他叫项武,”项余丝毫不惊讶,说,“你可以叫他小武,很听话的孩儿,叫一声他就过来了。”
  “我是说……”姜恒道,“他为什么被割了舌头?因为那天为我与聂海赶车时,说错话了吗?”
  项余策马,不徐不疾在前走着,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项余:“姜恒,我们还有三天就能到照水了。”
  姜恒证实了他的猜想——项余对此的缄口,就是默认。
  “为什么?”姜恒却追问道。
  “汁琮不也是这样么?”项余难得地露出了厌烦的神色,朝姜恒说,“难理解?”
  姜恒没有再说下去,项余说:“所以我说,郢国的王宫里,没有一个好人,烂到了根里。”
  姜恒沉默片刻,说道:“因为小武带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对,”项余生硬地答道,“让太子安在外宾面前,丢了人。我本不该带他出来,不过想想,住在照水,兴许对他而言要好点。只是不当心被你撞见了。”
  突然间,项余又笑了起来,恢复了他温柔的神色,说:“姜大人。”
  姜恒在这个时候,却觉得他的笑容与温柔里,带有隐藏得很深很深的仇恨。
  “你还会选择太子安么?”项余说。
  “我曾以为,”姜恒语气变得冷漠与悲哀,随项余并肩策马缓行,经过山路,穿过那雾气,“我选择谁,谁就将成为未来的天子。至少有希望这样。”
  “可现如今啊,”姜恒长叹一声,望向薄雾,难过地说道,“我终于明白,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不过是我自高自大。”
  项余笑了笑,说:“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您确实改变了不少人,只能说,这是他们的问题。”
  “不用再安慰我了。”
  姜恒疲惫道,这是他真正第一次生出想放弃的念头。
  “不知为何,”项余出神地说,“我总有种预感,这次抵达照水后,咱们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面了,也许等你回郢都那一天,将是郢国亡国的日子。”
  姜恒尚不知有什么,会在未来的路上等着他,但项余之言,竟是让他感觉到不祥。
  “那倒不至于。”姜恒淡淡道,“死的都是要脸的人,不要脸的家伙,反而一时三刻还轮不到他。”
  “说得也是。”项余赞许点头,“话说,出来前,殿下给了我一道密令,让我送到屈分屈将军的手里。”
  姜恒答道:“既然是密令,就不该说出来,您知道就好了,毕竟偷看密令,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看都看了,不能我一个人担责,我觉得您还是该当知情。”项余想了想,答道,“天底下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盟友。”
  “是啊。”姜恒只凭这句话,就猜到密令内容了。事实上从他到江州不久后,项余无时无刻不在暗示他——郢、雍的盟约不牢固,随时都会翻脸。
  只是姜恒没想到,翻脸的时刻竟是来得这么快。
  “反过来说也一样合理。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项余说,“我总觉得咱们还是可以当朋友的,您说呢?”
  “密令的内容是什么?”姜恒最后道。
  “让屈将军带兵北上,沿黄河秘密行军,配合郑人,偷袭汁琮,”项余答道,“把他们赶回玉璧关去,再夺安阳城,扩大战果。”
  姜恒说:“只可惜郑人被我先一步赶走了。”
  项余笑道:“所以我总觉得,姜大人看似不喜欢算计人,却时时刻刻,都在算计。”
  姜恒答道:“太子安得了照水不满足,还想要安阳……这也太贪心了。不过合情合理,自当赢家通吃。”说着,他想了想,又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大家既不失和气,又让屈将军与项将军圆满完成任务。”
  项余点点头,说:“愿洗耳恭听。”


第147章 定弦音
  宾河已在眼前, 沿着河道逆流而上,抵达发源地,就是照水了。而万里晴空之下, 海东青再一次飞来, 带着耿曙于崤山西道, 与武英公主会合后发起伏击,并大获全胜的捷报。
  那一夜郑军彻底中了耿曙的埋伏, 局势瞬间逆转, 耿曙火烧山林近百里, 讨回了落雁一战, 王都的耻辱。车倥死后郑国派王族年轻将领赵峥领兵,年少且鲜有实战经验的将军判断失误,仓促撤离,自相践踏, 三万郑军一片混乱。
  汁绫再趁势杀出,灭敌万余, 俘三千余,在两只海东青的轮番袭击下, 将赵峥驱向悬崖边上,赵峥于暗夜里马失前蹄,摔下山崖, 粉身碎骨。
  剩下的郑军仓皇逃回崤关, 雍军大获全胜。
  紧接着,耿曙调回兵马, 与武英公主直扑安阳。
  梁国的末日到了,谁也不知道,这场大战竟是来得如此迅速, 群臣没有任何准备。重闻死后,军队已无名将,士大夫争执不休。
  重闻之族孙,十七岁的少年重劼领兵出城,面对的却是当初与叔祖父齐名的雍王汁琮,双方在城外交手会战,梁军顿时大溃。重劼被汁琮只用了一刀,便迎面连人带马,斩成了两半。
  汁琮手中,乃是耿渊生前所用的黑剑,看见黑剑的一瞬间,梁国近乎所有人都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噩梦。
  “投降!献城!”汁琮漫不经心,将黑剑一抖,抖去鲜血,归于背后剑鞘,“孤王饶你们不死!”
  梁国城楼上犹如死寂般沉默。
  曾宇飞快纵马,来到汁琮身后,汁琮稍稍侧头,知道他有话说。
  汁琮现在对自己的战绩非常得意,自从中了该死的姜恒那一剑后,他已有好些年未曾率军亲自出战了,如今看来,他还能征伐天下。
  距离老去的日子还有很长,这次围攻安阳,顿时让他找回了年轻时在战场上疯狂杀戮的感觉,他现在只想杀人,用黑剑把人毫不留情地斩死,欣赏他们死去前一刹那错愕的神情,欣赏他们求饶的惨叫,欣赏他们血液迸出身体、喷得到处都是的场面。
  活着,本该如此。
  “说。”
  此刻的汁琮,志得意满,他就是掌管这一城六十万人生死的神明,他就是天道!
  “殿下与武英公主会合,马上就要到了。”曾宇低声说,“他们大败赵峥,郑军已退回崤关。”
  “算他有良心。”汁琮冷冷道,“再给他们三天时间,三天一到,马上攻城。”
  曾宇奉命通知全军,汁琮留下了他的最后期限,开始耐心等候。
  第二天傍晚,安阳还在苦苦等候那并不存在的援军,等来的却是耿曙的铁骑。
  地平线上洪流滚滚,铁骑震天动地,耿曙的部队打着“姬”的王旗,堵上西面缺口,自此,北、西两方向全是雍军。
  十万雍军围城,城中只剩两万梁军。
  “你们的亲戚不会来了!”汁绫提着赵峥那血肉模糊的人头,朝城楼高处出示。
  汁琮纵马排众而出,此时他的主力部队全部到齐。耿曙远望汁琮,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汁琮一瞥耿曙,没有与他多言,而是抬头望向城楼高处。
  “投降,”汁琮说,“孤王会给梁侯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识趣。”
  耿曙却不顾汁琮所言,喝道:“梁王!”
  大军鸦雀无声,只听耿曙清朗之声在天际下回荡。
  “当初放任兵士入洛阳劫掠,逼死天子那天,可曾想到有今日?!”耿曙喝道。
  汁琮一凛,没想到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耿曙竟始终记得!杀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天子,于他而言,与杀一只牲畜并无区别。
  但就在所有人都近乎忘得一干二净之时,耿曙居然还在坚持,并朝五国国君悍然问罪!飘扬的“姬”字王旗,亦仿佛昭告了天下,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哪怕只是借口,这借口也让汁琮非常不舒服。
  “现下替天子行使问责之权,”耿曙说,“开城门!别无商量!”
  话音落,城楼高处终于出现了一群人,其中有老有少,俱是梁国大臣,簇拥着十二岁的小梁王。
  “终于愿意出来见面了?”汁琮冷冷道,“让这么一个小孩儿当国君,你们当真是疯了。”
  “雍王,”那清脆声音却是毫无畏惧,一字一句朗声道,“你派耿渊杀我大梁先王,血仇从未有忘,十五年间,梁人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
  汁琮听到这个开头,就知道投降已再无可能,傲慢得甚至不想听完,调转马头离开。
  小梁王深吸一口气,喝道:“今日全城军民,宁死不降——!”
  雍军提前攻城了,入夜时油罐犹如火流星般抛投进城中,巨石飞起,狠狠撞上城墙,成千上万的将士推动云梯,强行登城楼。
  汁琮等待着对方士气瓦解的最后一刻,在营帐内剥松子吃。这是他入关后的第一仗,也是最重要的一仗,他必须大获全胜,这也是朝四国的一场示武,告诉他们,他才是如今的天下第一战神。
  但眼前的局势告诉他,显然他错估了安阳的坚固程度。
  汁绫进得主帐,扔下头盔,到一旁去洗脸,不片刻,水盆被染成了鲜红。
  “你是不是得吩咐他们暂时退回来,”汁绫说,“不好打。”
  “我话都放出去了,”汁琮脸色阴沉,说道,“不计代价,一定得打下来,否则面子往哪儿搁?”
  汁绫无奈道:“没有提前做准备,他们城里的百姓全都拼了命,看这模样,没有三天三夜,下不了城。城墙哪怕攻破,巷战咱们也不占便宜。”
  “汁淼呢?”汁琮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他和他的兵顶在最前头,”汁绫说,“我过来前问过伤亡,已经牺牲掉四个千人队了。”
  “让他过来,”汁琮沉声道,“我有话与他说。”
  汁绫叹了口气,用布巾擦手,说:“他说他不来,先专心打仗,打完之后再说。”
  汁琮怒吼道:“攻城战里不要命地往前冲,不回来商量打法,这是姜恒教他的?!”
  “有打法么?”汁绫也忍无可忍了,说,“为了你的面子,战壕还没挖完就往前冲!你倒是告诉我,陆冀那群废物给了你什么锦囊妙计!我这就去让他歇会儿!你儿子急行军三天,到了城墙一口水也没喝,带全部人给你顶上去,眼下连饭还没吃呢!”
  汁琮起身,烦躁异常,他的八万主力还没上,谁也不想上,攻城向来如此,谁先上谁死。
  耿曙却成为了最忠诚执行他命令的那个将领。
  汁绫说:“给我八千人。”
  汁琮扔给妹妹兵符,汁绫转身出帐,回头道:“我去看看能不能循别的路偷城,万一梁王往代国方向逃跑,说不定东门一开,还有机会。”
  汁琮说:“通知汁淼,让他继续攻城。士兵死了可以再征募,安阳若打不下来,这辈子我们都不用再妄想出玉璧关了。”
  这场攻城战乃是自洛阳陷落之后最为惨烈的战役,士兵们被源源不绝地从前线上抬下来,耿曙的兵力不断消耗,足足死了近万人,终于将城墙打开一个缺口。
  曾宇率领主力部队,终于来了。三万人填了上去,但很快,城内所有的梁军不要命般地冲上来,双方成僵持之势。耿曙若还有两万亲兵,要把缺口扩大不难,奈何他的人已越来越少,曾宇的部队他又不熟悉,只得眼看战果被慢慢补上。
  耿曙满脸黑灰,全身是鲜血,身先士卒,几次攻上城楼,却被梁军推了下来。身后士兵见主帅竟是飞身上云梯,带着他们拼杀,更是死战不退。
  及至第二天下午,天际阴云滚滚,中原大地的雨季即将到来,这场雨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汁琮走出帅帐,眼望天际。
  下起暴雨,城墙势必会变得更难攀登。
  “全军出动,”汁琮吩咐道,“必须在下雨前攻破西门,都去协助汁淼!快!”
  余下的五万大军眨眼间投入了战场,城墙下已满是堆积的尸体,生力军将同袍的尸身拖走,再架上云梯,高处则洒下犹如暴雨般的箭矢。
  耿曙被射了两箭,肩上、大腿上受伤,简单包扎后依旧冲在战场上,雍军则随着那杆“姬”字的火红色王旗而奋勇作战。
  一时间,王旗成为了战场的中心,而梁人也很清楚,命运攸关的时刻到了。只要挡住这一波攻势,就成功地阻止了灭国的命运,乃至决定了天下未来的命运。
  双方都在生死的最后关头,拼尽了所有的力量,汁琮眼看自己的军队不断减少,竟是隐隐有了恐惧之意,这是他先前没有想过的——万一安阳打不下来呢?
  屠城!待得夺下安阳,一定要屠城!必须杀光所有负隅顽抗之人,无论是梁军还是百姓。
  他穿戴上头盔,率领亲随赶到战场,预备与他的养子配合,投入这最后的大战。他找不到耿曙在哪儿,眼前只有飘扬的火红色王旗,就像姬珣还没有死,赵竭的意志,正在透过耿曙,指挥他的军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军,莫非王骑。
  第三天中午,城南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刹那间所有雍军抬头。
  “南门破了——!”城内传来慌张大喊,耿曙的耳朵快被血堵住了,他仿佛没听清楚,难以置信道:“什么?他们在喊什么?”
  “殿下!”将士喊道,“他们的南门被攻破了!陛下让您马上抢城墙!”
  紧接着,一骑冲来,正是曾宇,曾宇打着“汁”的黑旗,喊道:“王子殿下!陛下让您抢城墙!这是他让我带给您的!”
  曾宇把黑剑交到耿曙手中,耿曙解开皮革裹带,从剑鞘中抽出黑剑。他知道汁琮的用意:这是你爹当初的身死之地,现在,他的剑交给你了,想做什么,看着办罢。
  接着,耿曙喝道:“随我上!一定要夺取城墙!”
  雍军发起了疯狂攻势,梁军却不知为何,大部分撤离了西城墙,压力减轻,雍军瞬间犹如海啸般涌上了城楼。
  安阳的命运决定了。
  犹如一声弦鸣,耿曙终于听见了十五年前,父亲琴鸣天下的余响。那琴声在安阳回荡了十余年,就在耿曙回来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消失在天际。
  他登上城楼,望向安阳的南边,那里停着六十艘郢国的大船,白帆林立,巨弩高架,犹如父亲为他从天际召唤而来的神兵相助。
  一艘大船的船头有个很小的黑点,两只海东青在空中振翅飞翔,千帆竞渡,雄鹰飞掠,他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姜恒。
  安阳城破,郢国的水军抢占了守备空虚的南门,梁军兵败,逃向王宫。
  紧接着,雍军与郢军会合,从四面八方杀来,席卷了全城。梁人从坐落于山上的安阳王宫朝下射箭,却终究不敌这十余万联军,顷刻间逃的逃,死的死,梁都安阳沦陷。
  耿曙纵马,紧跟着风羽冲来,到得城南大街上,见姜恒正与项余、屈分二人说话,转眼间姜恒笑着朝他望来。
  耿曙翻身下马,冲向姜恒,姜恒则快步向他跑来。
  耿曙意识到自己身上满是血污,姜恒却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他。
  “我就知道你要来打安阳。”姜恒非但没有责备他,反而觉得这才是耿曙该做的。
  耿曙抱着姜恒,两手满是鲜血,不敢碰他,低声说:“我想见他一面,问他几句话。”
  “为什么不叫上我?”姜恒在耿曙耳畔说,“咱们到哪儿都该在一起的,是么?”
  耿曙点了点头。
  屈分笑道:“这当真是郢、雍二国最为伟大的一次合作。”
  耿曙抬眼看项余与屈分等人,没有回答。
  雍军成功夺下了安阳,但郢军也入城了,这下汁琮面临另一个麻烦,郢军占据城东南,雍军占领了城西北。
  接下来得怎么办?
  项余说:“去见见雍王?”
  姜恒望向远处,说:“我不着急,你们着急么?”
  屈分说:“我们自然也不着急,还不知道雍王会怎么谢咱们呢,嘿嘿!”
  姜恒心想汁琮不嫌你来捣乱就不错了,但如果没有郢军相助,雍军能否打下安阳,仍是未知,他打赌汁琮表面上一定还将保持国君的涵养,绝不会赶他们走。
  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是谈条件的时候了。要郢军撤出去,汁琮就要拿出诚意来。


第148章 琴鸣殿
  果然姜恒猜对了, 只见曾宇策马沿长街而来,说道:“王子殿下,姜太史, 以及郢国的两位将军, 雍王请各位到宫内议事。”
  姜恒朝曾宇说:“让殿下休息会儿,他太累了,曾将军请回去告诉他,休息好了我们会一起过来。”
  耿曙从崤关急行军归来,未有休息便投入战场,其间短暂合过几次眼小憩,又是没完没了的攻城, 再见姜恒的一刻, 他的体力已濒临极限。
  耿曙点点头, 曾宇欲言又止,姜恒一想便明白其意,望向耿曙腰畔的兵符。
  耿曙说:“兵符不能交回, 我得派他们回嵩县, 否则兵力不足。”
  曾宇奉命前来收缴兵符, 没想到耿曙却不缴,一时也没有办法。但幸亏他的手下只剩下八千人了, 而雍驻军还有六万,玉璧关正发出增援, 要将安阳打造成军事据点,不用怕耿曙的手下做出什么来。
  姜恒使了个眼色, 暗示曾宇回去,曾宇只得走了。
  耿曙就地而坐,倚在破旧的房屋旁, 项余说:“你们要不换个地方?”
  姜恒说:“没关系,就这样先歇着罢。”
  项余加派守卫,卫士们自觉退到五十步外,房屋前余下耿曙和姜恒。耿曙一身铠甲沉重,缝隙里都往外渗着血液,面容污脏,头发凌乱,手上满是凝固的血块。
  “恒儿。”耿曙说。
  “嗯。”姜恒检查耿曙的伤,幸亏大多是轻伤。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打安阳吗?”耿曙轻轻道。
  “我知道,你别动,”姜恒说,“耳朵里出血了。”
  他小心地把耿曙耳道里的鲜血弄出来,耿曙说:“被滚木撞了一记,他们从城墙上推下来的……你不知道。”
  “我知道。”姜恒低声说。
  “你不知道。”耿曙现出伤感的笑容。
  “我知道。”姜恒为耿曙清理了耳朵里的血污,重申道,“因为你小时候住在安阳,你知道梁人不会投降,而你爹把它打下来是迟早的事,城破以后,一定会迁怒于百姓,大举屠城,所以你必须先动手,破城之后,才能保住这里的人的性命。”
  耿曙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恒,眼睛仍是清澈的。
  这是耿曙的出生地,他的母亲还葬在安阳,姜恒一直想去看看她的墓地,为她在墓前放一朵花,谢谢她把最疼爱的儿子交给了自己,给了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人。
  她为耿渊付出了所有,临走时还追随他而去,留下了她的儿子,嘱咐他前往浔东,找到了孤独的自己。
  姜恒道:“我已经让项余放开城南的封锁,将城里百姓全部转移过来,就是免得汁琮一怒之下杀百姓,不过有盟友在,我想他也不好下手。”
  “你真的知道!”耿曙就像个小孩儿一般,笑了起来。
  “当然啊。”姜恒轻轻地说,又给他腿上的伤上药,“咱们刚见面,你就告诉我,你是从安阳来的,你说你住的地方很热闹,外头是个集市,每天你还替你娘抱着箱子,去集市上卖灯芯,不是么?我都记得。”
  “你都记得。”耿曙闭上眼,他实在太累了,说,“哥哥也记得,都记得。”
  他把头倚在姜恒肩上,姜恒说:“睡罢,睡会儿就好了。”
  耿曙的身体很沉重,带着那铠甲,半压在姜恒肩上,并慢慢地倒下来,躺在了他的怀抱里。姜恒抱着他,用手指梳理他沾染了血的头发,看着荒无一人的街道出神。
  姜恒的手指很轻很柔软,而耿曙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在安阳的家里,母亲抱着他,唱歌儿哄他睡觉,手指不时摸摸自己儿子的头发,以示她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其间有耿曙的部下过来,城破以后,他们找主帅找了很久,总算在偏僻的巷子里看见了他们,进入附近时,又有全副武装的郢军拦阻,直到再三确认身份,才把他放了进来。
  “太史大人,”那部下说,“我有事要请示殿下。”
  “分出一队人,”姜恒不等他问,便吩咐道,“送战死的将士们回家。其他的人,你问问他们,想回嵩县,还是回玉璧关,去留以个人意愿。”
  部下道:“但曾将军今天也来问过。”
  “别管他怎么说。”姜恒说,“就说是武陵侯的意思,说话时要说武陵侯,不要称殿下,去罢。”
  姜恒此举是在提醒汁琮,耿曙受封武陵侯,是雍国封的,名正言顺。
  按雍国的规矩,耿曙有征募封地领兵的权力,这是自古以来的条例,公卿拥有家兵,须得为王族效力。这是国君也必须允许的募兵权,只要不超过两万,国君就得让他全权处理。
  当然君王也有权解除这一权力,但只要他承认耿曙的武陵侯身份,除非夺侯位,否则不能干涉他对家兵的处置权。
  傍晚时分,士兵来回报,雍军给他们放行了。他们愿意把袍泽尸体带回嵩县去,全军战损严重,剩下的八千多人,只有百余愿意回玉璧关,其他人都希望南下回嵩。
  姜恒说:“把千队的名册给我,我现在重排,你稍后拿去给他们。”
  那士兵打着火把,耿曙还在一旁熟睡,姜恒就着火光重新为他们编队,让两名千夫长率领部众留下,以备耿曙不时之需,余人全部打发回嵩县。
  他们为雍国付出一切的人生结束了,是该让大家回去,活得像个人了。
  “去罢。”姜恒说,又摸了摸熟睡的耿曙的头。
  入夜,安阳宫迎来了又一名国君。
  汁琮推开门,封条发出撕裂声响,铜门洞开,汁琮的黑影被月色投在地上。
  他慢慢地走进了正殿。
  柱子下还遗留着血迹,那是当年耿渊杀长陵君时喷溅上去的。
  十五年前,鲜血从铜门缝隙内漫出的那一天后,梁国便在正殿门上贴了封条。
  后来的小梁王搬到东殿议事,百官也改换了上朝之处,正殿被简单清洗,就再无人进入,仿佛那里住着一群鬼魂,仍在无人的深夜里,共同商讨着征伐天下的雄图大略。
  汁琮特地让人打开了门,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个地方,想象着哪儿是耿渊的血,哪儿是敌人的血,想象他当年奏琴之时,是如何英俊潇洒的模样,挥剑之时,脑海中最后,是否闪过他的名字。
  他仰慕耿渊。
  耿渊、界圭,俱是他兄长的人,但汁琮从小就敬佩耿渊。比起汁琅,耿渊待他更亲切、更耐心,也更理解他的苦。
  汁琮从小就只有一个朋友,这人就是耿渊。
  他很清楚,比起他,耿渊更喜欢汁琅,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耿渊的敬佩,小时候,他常与兄长争吵,界圭是站在哥哥那一边的,在那种时候,只有耿渊会帮他。
  大雍向来是太子主政,王子率军出征,汁琅负责治理国家,带兵征战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永远也忘不了,耿渊决定前来刺杀的那天。
  这个决定也许在他十二岁时就作下了。
  那时雍国上下谈重闻之名色变,军神的名头实在太响亮,雍国连番遭遇大败,被拒于玉璧关,不得南下半步。
  “我打不过他,”年仅十二岁的汁琮忍不住朝耿渊说,“我想到他就害怕。”
  “不用怕。”耿渊闲暇时,常常陪汁琮练剑,指点他的剑招,帮助他调整动作,毕竟汁琅更喜欢界圭多点,耿渊没有争宠的习惯,便常陪着弟弟玩,彼此年岁也相仿。
  “‘怕’是由不得自己的。”十二岁的汁琮说。
  同样十二岁的耿渊,却有了少年老成的风范,说:“我的意思,不是让你面对他时别害怕,而是不会有这一天,在你与他交战之前,我会取他的性命。”
  那天汁琮震惊了,说:“你能做到?”
  耿渊说:“他是人,是人,就会死,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大可以刺杀他。”
  耿渊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世上已无人是他的对手,平生难求一败。
  汁琮说:“你会为了我去刺杀他。”
  “我为了雍国,”耿渊答道,“我是雍人。好好练剑,不然咱俩又要挨你哥说了。”
  耿渊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平生也未曾朝王室提过任何的要求,他随遇而安,淡泊名利,也不在乎感情,不像界圭,总会用诸多莫名其妙的条件,来试探汁琅待他的感情。
  唯一一次提要求,是为了一个女人。
  “让姜昭跟我走罢,”十六岁那年,耿渊朝汁琮说,“我看你也不喜欢她。”
  汁琮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他,说:“你喜欢,当然可以。”
  汁琮什么都可以让给耿渊,冲着当年那句话,而耿渊最后,也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
  汁琮在王案前坐了下来,看着案几被血迹所染黑的一摊,当年耿渊在此处刺死了毕颉,并在他尸体畔抚琴一曲,最终自杀而去。
  他清楚地记得耿渊离开的那天,名医公孙樾到访雍国,为他调配一碟药膏。
  汁琮抱着胳膊,背靠殿柱,说:“明天你就要走了。”
  耿渊这几天里,走过了雍宫的每一个地方,仔仔细细地看了汁琅、汁琮两兄弟,闻言又朝他示意,在镜子里盯着他看。
  “你不必这样做。”汁琮皱眉道。
  耿渊说:“你知道我决定的事,从不反悔。”
  汁琅也来了,两兄弟一起看着耿渊。
  耿渊又问:“姜昭还好罢?”
  “她回越地了。”汁琮说。
  耿渊点了点头,公孙樾调好药膏,放在耿渊面前。
  “这药能致人短时目盲。”公孙樾说。“但若长期不用解药,将令双眼彻底失明,耿公子一定慎重使用。”
  “知道了。”耿渊淡淡道,公孙樾便识趣告退。
  “我不知道这一年内,刺杀能否得手。”耿渊想了想,朝镜中的兄弟二人说,“刺客出手,要耐心,有些机会,甚至得等上个三五年,但只要成功了,你们就能听见南方传来的消息,届时,雍国就能出关,入中原了。”
  汁琮与汁琅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耿渊。
  “这不是大家一直以来的愿望么?”耿渊忽笑了起来,说,“是好事啊,来,你们谁替我上药?”
  “我不行。”汁琮眼里带着泪水,哽咽道,“耿渊……”
  耿渊说:“汁琮,你来罢。”
  汁琮走向耿渊,他明白耿渊的心情,一双眼睛又算得上什么?他们向来是可以牺牲一切的人,为了完成这一生的目标。而兄长,这名出生后便注定要成为太子,再继任国君的人;那个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的人;那个以为凡事都有两全之道的人;将“王道”挂在嘴边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人生路上,有多少抉择、多少牺牲?
  有时一念之间,就是永别。
  汁琮为耿渊敷上药,再一层层地将黑布蒙上他的双眼。
  耿渊欣然道:“好了。”
  耿渊离开的那天不能声张,但王室所有人都来送他了,汁琅、姜晴、汁琮、汁绫,甚至姜太后。
  耿渊甚至没有回头,坐着一辆车,由一名车夫驾车,眼睛蒙着黑布,在一片黑暗里离开他从小长大的落雁城,离开他的家,前往茫茫飞鸟越过山峦的玉璧关,前往中原。
  七年后,汁琮巡视玉璧关时,听到南方传来的消息,他成功了,却也死在安阳,死前尚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他的故乡。
  黑暗里,汁琮看着他平生最好的兄弟留下的痕迹,就像他的鬼魂还在这里。
  “我来带你回家。”汁琮在黑暗里说,“本想让这里的所有人为你陪葬,但你儿子听姜恒的,放过了他们,也好,算了。我想,他的话,就算是你的话了。”


第149章 车轮斩
  耿曙这一觉, 从第一天午后睡到第二天清晨,足足八个时辰,醒来时发现姜恒抱着他,两人躺在一处屋檐下, 那场雨还没有下下来, 两人身上盖了毯子。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姜恒睡眼惺忪道,“以后可不能再这样, 生怕你睡过去。”
  耿曙活动手腕,漫不经心地答道:“每次在你身边,都睡得安稳。”
  说着,耿曙按住脖颈,侧头, 发出响声, 径自去打水洗澡。
  郢国将城南当作军营,梁的码头上正在重建。姜恒叫来人,烧了热水, 给耿曙洗过澡,耿曙又提着桶,朝姜恒头上浇,两人在码头旁的一间旧屋中清洗过, 耿曙换上束身武袍, 姜恒穿着越人服, 携手出来。
  姜恒又让军营里赶紧做两大碗面给耿曙吃下,耿曙终于完全恢复精神了,神采奕奕,背上黑剑, 根本看不出两天前,他就像个从血海地狱中爬出来的魔神。
  “去见你爹么?”姜恒说,“我也有话想问他。”
  耿曙沉吟片刻,姜恒道:“带郢军过来,我就是这个意思。”
  郢军如今驻扎在城中,汁琮反而不好朝他俩动手了,只要项余、屈分二人不离开,汁琮绝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像条疯狗般突然不顾一切地来杀姜恒。
  更何况郢王还千叮万嘱,让项余一定要保护好姜恒。
  “走罢。”耿曙想了想。
  “去看看爹生活过的地方。”姜恒说。
  耿曙那表情有点复杂,末了点了点头,牵着姜恒的手往山上去。
  与此同时,汁琮站在安阳别宫的高台上,眼望城内。
  他的屠城之举没有实施,现在造成这一切的麻烦,正在朝他走过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姜恒说。
  耿曙答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近日天气算不得太好,阴云一层层地压在王都安阳天顶上,一场暴风雨将至。压抑的天气犹如与十五年前隐隐呼应。
  项余与屈分得到消息,动身前来,他们经过安阳正街,没有发生耿曙最不想看见的屠城,梁军负隅顽抗,死伤接近一万人,城里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但屈分却大度地接纳了他们。
  不少人开始往城外逃,郢军也没有阻拦,明言告知,只要他们留下,郢军一定会保护他们的安全。
  南方没有屠城的习惯,事实上近数百年来,屠城之事也前所未有,诸侯彼此征战,要的都是对方的基业、税收,屠城逞一时之快,却失了民心。
  北城的百姓开始朝着南边迁徙,拖家带口,带着金银与细软,他们确实害怕郢人与汁琮达成协议后,郢军撤出去,自己就要被雍人所统治了。
  汁琮“车轮斩”之名如雷贯耳,破城之时,身高高过车轮的成年男子,都会被斩首,这是他从塞外带来的习惯,他要所有的敌人活在恐惧之中。
  而姜恒曾经的话,也正在逐渐成为现实,他不止一次地问过汁琮、问过雍国,就算你们能打下所有的城,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把你当成天子呢?
  靠恐惧来统治天下,还能延续多久?
  耿曙朝屈分说:“百姓若想走,可以考虑让他们去照水城。”
  屈分道:“殿下当真心系万民,我拍胸脯担保,会照顾好梁人,大家都是天下人嘛。项将军一直惦记着,您就放心吧!”
  “你们来了多少人?”耿曙又问。
  项余说:“两千御林军留守照水,余下的九万多人,都带过来了。”
  郢国为了分一杯羹不遗余力,这是姜恒的计策,却也给汁琮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接下来,便看他如何拆招了。
  “塞外猎人的其中一个狩猎要诀,”耿曙冷淡地说,“持弓箭瞄准猎物的时候,最容易忘记自己背后,有没有一只猛兽在盯着。”
  屈分哈哈一笑,明白耿曙之意在提醒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况有时候,猎人与猎物是互换的。太子安派来了他的所有家底,郢国的主力部队几乎尽在此处,若汁琮也在算计他们,忽然反扑,孰胜孰败还未可知。
  必须非常小心。
  屈分身经百战,看似大大咧咧,实则非常细腻,姜恒倒是半点不担心他。
  他们缓慢走上安阳宫殿前的三百六十台阶,那是一条四国使臣曾经的不归路。
  “黑剑在你手中,比给我用更好。”汁琮的声音在正殿内回荡,第一句是朝耿曙说的。
  耿曙率先而入,在殿内站定,两腿略分,面朝汁琮,自若道:“因为那是守护星玉的剑。”
  “把烈光剑给我罢,”汁琮说,“黑剑归你了。”
  耿曙交出烈光,犹如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仿佛在这一天,他正式接过了父亲耿渊的责任。
  只是,这责任在于守护谁,耿渊为之付出一切的人,是汁琮,还是死去的汁琅,只有耿曙与汁琮彼此自己心里最清楚。
  诸人纷纷停步,汁琮上下审视姜恒,姜恒也好好打量了汁琮一番。
  他会召出刀斧手,杀光我们么?姜恒心想。
  别宫坐西朝东,一如五国宫殿布局,面朝天子所在的天下正中洛阳。雍、郢二军据安阳城中轴线为界,屈分与项余将四千名士兵驻扎在王宫外,汁琮应当不敢动手。
  何况他也没有父亲的身手,真要动刀剑,耿曙可以保护他逃离,而屈分、项余要自保也不难。外头的守军随时会打进来,汁琮应当不至于如此嚣张。
  汁琮看着耿曙,忽然一笑。
  “屈将军、项将军,”汁琮说,“两位辛苦了,请坐。”
  屈分点点头,与项余走到右边坐下,余姜恒站着。
  “姜恒,你也坐罢,”汁琮目光中带着嘲弄神色,“随便找个位置。”
  耿曙朝姜恒招手,姜恒便坐到他的身边,他忍不住四下审视,想起当年他的父亲,在此地杀了七个人。
  毕颉、重闻、迟延訇、长陵君、公子胜、子闾。
  以及他自己。
  其中的五个人,都有着结束大争之世的才能,正因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大争之世反而永无结束,最后被耿渊一口气全杀光了,同样解决不了问题。
  他如果留下一个人,也许如今就会好得多,如今这一切就像宿命般,落到了耿曙的身上。
  姜恒常常觉得造化弄人,命运安排他与耿曙走上这条路,也许是在赎罪——朝天下人赎罪。父亲弄出的烂摊子,必须由他们来收拾与弥补。
  汁琮如今正坐在当年耿渊坐的位置上,这令姜恒生出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耿曙是否也在想这件事,回到安阳后,他的感慨,一定比自己更多。
  此刻,耿曙将黑剑放在膝前,一手按上剑鞘,沉默地听着汁琮的谈论。
  汁琮的声音传入耳鼓,忽远忽近,正与屈分、项余寒暄,姜恒心不在焉地听着。
  “殿下让末将带话,”项余想了想,说,“您托他办的事,他给您办完了。”
  汁琮说道:“不仅办完了,还办多了。”
  姜恒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们对话上来,他明白项余没有说出口的剩下半句——既然都办完了,你就该付报酬了。
  汁琮与太子安果然有交易,姜恒沉吟不语,应当就在他制定进攻照水一战不久后,太子安便知会了汁琮,约定提前共同瓜分梁国。
  屈分又是哈哈一笑,眼神却十分锐利。
  “五国联会之时,”汁琮漫不经心道,“孤王会把他想要的给他,不,如今剩下四国。郑国已是手下败将,代国没有这个资格,除了他,还能有谁?”
  金玺么?姜恒心想,多半是金玺。
  项余看了眼屈分,屈分不易察觉地点头,默认了不着急,没必要现在就要。
  项余又问:“不知雍王打算如何处理梁王,与梁国大臣?”
  “这也是个麻烦事,”汁琮答道,“本来正想与你们商量,眼下他们被孤王关在地牢中,依我所见,斩草总得除根,否则容易留下变数。毕竟谁也不想爹死了,儿子过个十几年后来报仇,是不是?”
  项余与屈分都没有说话,对视一眼,复又看向耿曙。
  姜恒忽然心中一动,紧接着,汁琮也望向耿曙。
  汁琮说:“国君处死他国王族,终究不合规矩,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代表天子,赐死国君。”
  姜恒马上明白汁琮之意,有权赐死梁王的人,就只有姬珣。而自己与耿曙,则是打着王军的旗号来攻梁。汁琮这是要让他们俩出面,与梁人为敌了。
  耿曙正想说“我不会这么做”时,项余却道:“饶了他罢,不过是个小孩儿,能做出什么事来?”
  汁琮冷笑,说道:“项余将军倒是对小孩儿很宽容。”
  项余淡淡道:“有家有小,年纪大了,说不得总容易对小孩儿网开一面。雍王就没有子女么?”
  汁琮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在落雁,学着当国君;另一个就在你的面前,学着保护国君。既然这么说,便权当为他俩积点德罢了。只是关着也不是办法。”
  “人交给我,我带走处置?”项余说。
  “那就给你了。”汁琮淡淡道。
  屈分脸色有点奇怪,转头望向项余,显然他们来前没有商量过这件事,但项余也许带着王室的命令,要保全梁国国君,只是这有什么用呢?
  姜恒猜测是为了控制梁人的民心,如果决定权在他手上,他也会这么做的,与其杀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激起梁国从上到下的悲愤,不如封他个侯,让他活下来更好。
  汁琮掸了几下袍襟,示意这就结束了?
  “那么便商量完了。”汁琮说,“你们什么时候去朝熊耒回报?”
  屈分笑道:“王陛下让我们依照礼节,北迎天子之证,说不得,还要叨扰几天了。由末将亲手接下金玺,届时再动身南下。”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屈分的暗示,拿不到金玺,郢军这是不会走了。至于拿到之后,撤不撤,还得看他们的心情。
  汁琮没有生气,也没有重复先前的话,笑道:“也好,那么我尽快让落雁送过来。”
  “很好,”屈分说,“这段时日,末将一定会约束手下兵士,兄弟之邦,以和睦为上。”
  “兄弟之邦。”汁琮赞许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意为谈判结束,逐客。
  屈分与项余各自起身,都看了姜恒一眼,姜恒却依旧坐着。
  “我们在外头等你。”项余朝姜恒道。
  姜恒点了点头,这是他们来前商量好的,郢人的部队还驻扎在宫外,这么一来,汁琮就下不了手了。
  汁琮笑道:“项将军还请回罢。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外甥,等什么?”
  项余忽然转身,那一刻,他竟是流露出丝毫不将汁琮放在眼中的气势。
  “若我没记错,姜大人的身份还是质子罢?”项余正色道,“末将带他过来,自然也该带他回去,这是王陛下的吩咐。”
  说着,项余又露出嘲弄的笑容:“雍王想趁机讨他回去,这可不行。”
  姜恒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项余有点像一个人。那个人,险些已被他遗忘了,那种“我既然带了你来,就要带你回去”的语气,像极了那个很久以前,被太子灵派到他身边,贴身伺候他的郑国人“赵起”。
  “说得对,”汁琮没有坚持,“孤王虚心接受意见,请两位将军在殿外稍等。”
  项余于是朝姜恒点头,与屈分转身出去。
  殿外,天光惨白,屈分抱着手臂,压低了声音道:“这与吩咐的不一样。”
  项余打量屈分少倾。
  “他不交金玺,”项余扬眉道,“接下来就不能动手。”
  屈分道:“项将军。”
  项余丝毫不让:“屈将军。”
  屈分说:“这里是我说了算,我有太子密令。”
  “密令是他让我交给你的。”项余说。
  屈分现出疑惑神色,转念一想,项余说:“但我不会阻止你,你最好想想清楚。熊安的决策,也不是时时都正确。”
  “我是拿王家俸禄的人,”屈分说,“当兵的,只要按吩咐做就行了。反而是你,项余,你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么?”
  项余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既然执意如此,你就去准备罢。”
  屈分居高临下,审视了项余一番。
  “我在这里等他们,”项余又说,“毕竟金玺还没到手,你说是不是?”
  屈分冷笑一声,沿着台阶下去。项余在台阶上坐下,听见殿内传来争吵声,感觉到了耿曙的怒火,因此,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修正,曾经对这名雍国王子所下的判断。


第150章 绣画屏
  殿内, 耿曙与姜恒依旧端坐。
  “翅膀硬了,”汁琮喝着酒,笑道, “就像那只海东青。”
  姜恒没有插话,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开口, 必须把话留给耿曙说, 因为这件事, 对耿曙而言很重要。
  “恒儿在江州差点死了。”耿曙没有理会汁琮含沙射影的讽刺, 说道。
  “他还能来, ”汁琮笑道,“就没有死。恒儿,你死了么?”
  汁琮朝姜恒举杯,但他们的手里没有酒, 汁琮便自若喝了。
  “为什么?!”耿曙几乎是怒喝道。
  声音在殿里震响,姜恒被那声断喝吓了一跳,他预感耿曙会为了他,直面顶撞汁琮。但这就像暴雷一般,是他从未见过的。
  耿曙气得发抖,一手握紧了黑剑。
  “你要杀我?”汁琮忽然失笑道, “你的武功全是我教的, 你的兵法也是跟着我学的,现在你要用你爹的黑剑来杀我?问过你爹了不曾?”
  耿曙提着黑剑,沉默地走向正殿内。
  姜恒马上道:“哥。”
  汁琮听见这话时露出少许意外, 望向姜恒,再看耿曙。
  “是真的。”耿曙说。
  “你相信就是真的,”汁琮说,“不相信, 就不是。我教了你这么多,儿子,如今父王要教给你最后一件事了……”
  说着,他稍稍倾身,朝耿曙说:“世人只相信他们相信的,上到天子,下到猪狗,都是如此,真的假的,没有意义,做一切事,不过三个字‘我相信’而已。”
  汁琮轻轻摊手,但姜恒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手指正在不易察觉地发抖。
  “哥。”姜恒起身,果断拉住了耿曙另一只空着的手。
  就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让姜恒判断出汁琮心里在畏惧,既然畏惧,就证明他丝毫不怀疑耿曙今天会朝他动手,这一次与在玉璧关前、在潼关下的军帐中不一样。
  当他认为对方不会动手时,会慢条斯理地解开外袍,让耿曙来杀。
  但这一次,他既然觉得耿曙也许会真的动手,局面收拾不住了,就必然将提前做好准备。正是这转瞬即逝的一个微小念头提醒了姜恒。
  汁琮不可能毫无准备,他一定还埋伏下了人,姜恒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许藏身在屏风后,也许在王案上汁琮的背后,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即将刺进他们胸膛的剑。
  这是他们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设若耿曙先动手,汁琮便有了把他俩一起杀掉的理由。
  “我们走吧,”姜恒说,“算了。”
  耿曙蓦然转头,望向姜恒,嘴唇微动。
  “不。”耿曙说。
  汁琮两手放下,按在案几上,有节奏地敲了敲。
  那是一个暗号,姜恒以他的直觉判断。
  “我们走。”姜恒说,“结束了,汁琮,你可以不必再担心,只要你在雍国一天,我们就不会再回落雁城。”
  汁琮蓦然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再望向耿曙,嘴唇微动,做了个询问的神情。姜恒不明其意,耿曙却明白了。
  汁琮在说:他不知道?他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姜恒面现疑惑,看着耿曙,耿曙这一刻却改变了主意,握紧了姜恒发凉的手。
  “你养我四年,”耿曙收起黑剑,如是说,“在我与恒儿分别之后,你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但我的武功,不是你教的,是我爹娘与夫人所授……”
  汁琮的表情带着几许陌生与冷漠,却没有看耿曙,而是落在姜恒脸上。
  “……我的兵法,乃是赵竭将军所教,也与你没有关系。”耿曙认真道,“你养我四年,我替你平定塞外、征伐三胡。现在我替你打下安阳,权当还了你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再叫你父王了。”
  “恩怨两清。”汁琮点了点头,释然一笑,“早就清了,想走,不必找这许多借口,早在你爹还在时,就已清了这情。是我欠你耿家的,而不是你欠我的。”
  “你可以继续派人来杀恒儿,”耿曙冷漠道,“但你永远不会得手,设若你再激怒我,当心你自己的儿子……”
  汁琮又是一阵大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耿曙的话。
  “汁泷有什么错?”汁琮玩味地看着耿曙。
  耿曙答道:“恒儿又有什么错?”
  汁琮不笑了,最后,一字一句道:
  “我对你很失望,”汁琮认真地说,“聂海,为了报复,连自己的弟弟也扬言要杀,我对你很失望。”
  耿曙说:“你没有资格说我。”
  汁琮与耿曙同时陷入了恐怖的沉默里。
  “走吧,哥。”姜恒不想让耿曙再说下去了,他知道此时耿曙心中一定非常难受,他曾经真切地视汁琮为父。
  他的手上全是冷汗,他感觉到了来自王案后“山河永续”那面屏风后的一股杀气,这杀手的身手说不定是他们见过以来最强的,他随时可能在汁琮的暗号之下化作影子冲出,一剑刺死他。
  他不想这么毫无尊严地死在汁琮面前。
  而就在此时,又一个人影站在了他们身后,耿曙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还没聊完?”项余嘴角略翘,看着汁琮。
  就在说出“我对你很失望”时,汁琮明白到,自己的这个儿子,已不可能再回来了。不能用的人,哪怕再亲近,也必须除掉,待得到了天上,再去朝耿渊谢罪算了。
  但项余的骤然出现,让他迟疑了那么一会儿,没有说出最后的那句话。
  就是这么短短顷刻,他错失了将耿曙与姜恒一举解决的最好机会。
  耿曙最后说:“我对你也很失望,彼此彼此。”
  接着,耿曙握紧了姜恒的手,转身出殿。
  汁琮久久坐在王案前,犹如一座木雕,直到项余、姜恒与耿曙离开王宫。
  那名刺客才从屏风后转出,刺客很老很老,老得满脸皱纹,白眉低垂,一手枯干,皱皮包裹在骷髅般的脸上,骨指般的手上,左手只有三根手指,拈着一把小巧的细剑。
  “你们坏了我的大事。”汁琮的声音很平静,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只要血月门刺杀成功,抑或失败却全身而退,自己的计划就不会被耿曙洞悉,他征战天下的道路上,这名得力的助手、忠诚的狗,依旧会听命于他。
  正是在江州被他们这么一搅,令汁琮最强大的棋子,没了。
  可是哪怕成功了又怎么样呢?他早就知道了。想到这点,汁琮竟是背后发寒,他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他的?耿曙知道他毒死了汁琅!毒死了自己的亲哥!又是谁,将那孩子偷出了王宫?他们竟是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想到此处,汁琮便生出被背叛的感觉,背叛他的也许正是他的亲娘,不会再有别人!
  耿曙与姜恒走出王宫,项余看了两人一眼,说:“我得去将梁王带出来。”
  姜恒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点头送走项余,又回头看了耿曙一眼。
  “哥。”姜恒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耿曙离开王宫后,始终没有说话,这时他转头,注视姜恒。
  “恒儿。”耿曙说。
  姜恒扬眉,站在他的身前,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又用手指背刮了下他英俊的侧脸。
  “好了,”姜恒低声说,“没事了。”
  “恒儿。”耿曙认真地说。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每次都是这样,话到嘴边,什么也说不出口。他的心里仿佛挤满了犹如天地般浩瀚的情感,可每当站在姜恒面前,那些情感就像潮水般轰地退了,令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只能说“恒儿”,不停地重复“恒儿”,生离时,他喊他的名字,死别时,他一样喊他的名字;他喜极而泣时喊他,悲痛欲绝时还是喊他。千言万语,只能用这两个字来表达,这就是他的所有了。
  一旦失去了他的名字,耿曙就再也没有情感,再也不会说话。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姜恒有着怅然若失之意,他原本准备了许多话,想当着汁琮的面狠狠地嘲讽他,抑或是斥责他一番,但耿曙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用说了。
  比起这件事给耿曙带来的痛苦,汁琮对他做的事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我想带你去我家看看,恒儿。”耿曙很平静,先前对他而言,犹如只是完成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任务。
  “小时候的家,”耿曙末了又补充道,“出生的地方。”
  “好,去吧。”姜恒笑了起来,“我一直想去,只是不着急,我怕你睹物思情。”
  耿曙许久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总是这样,你心里一直有我,我都知道。”
  姜恒带着有点难过的笑容,与耿曙并肩,沿着王宫一侧的山路,走上城西北的平民区去。安阳依山而建,巷道在山腰上穿行,王都易主后,百姓们经过短暂一天的惊吓,尝试着恢复平日里的生活。
  集市开市做生意,街头巷尾少不了口耳相传的议论,看见耿曙与姜恒来了,百姓便纷纷躲进了屋内。
  这是一个很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与王宫遥遥相对,仿佛是两个世界。
  但这里的人,已经再认不得耿曙了,谁也没想到,做灯芯那家的女人,生下的一个既警惕又行止野蛮的小孩,竟会在二十年后成为了上将军,重游故地。


第151章 油纸包
  耿曙没有叫任何人, 只是拉着姜恒的手,站在街头安安静静地看着。
  “这条街变小了。”最后,耿曙朝姜恒说。
  姜恒笑道:“因为那时你个头小。”
  耿曙点了点头, 也许如此。
  一场大战后,城中最先开张的,乃是祭祀亡魂的礼器店, 丧事实在太多了,许多百姓家里都有死去的士兵, 有人正在街边祭酒, 朝着苍白的天空跪拜、痛哭。
  姜恒买了点吃的, 耿曙穿着黑色滚金沿的雍国武服,不少摊主见了他, 便收摊进去, 不做他的生意。
  “有你喜欢的姑娘么?”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在一家摊前朝里看,说:“他们家的小妹妹已经嫁人了,不喜欢, 五岁那年认得。”
  姜恒看见一个神情木然的女孩, 正在守摊,手里拿着一块来自士兵的染血木牌。
  两人都没有与她打招呼, 耿曙别过头,穿过集市, 在一家卖糖的瞎子摊前买了一点桃花糖, 喂了一块给姜恒吃, 余下的,小心地包起来。
  “小时候爹来看我时,”耿曙说,“就会给我买这家的糖吃, 兴许因为他也是瞎子,瞎子知道瞎子不容易,特别照顾他的生意。”
  姜恒说:“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是。”耿曙点了点头,“六岁开始,每三天,我会拿着一个木盘,拴绳子,挂在脖子上,穿过集市去卖。”
  当年聂七带着耿曙,在安阳住了下来,耿渊入宫,成为王子毕颉的琴师。聂七自食其力,在家里制灯芯,每隔三天,耿曙就要到集市上去沿街卖灯芯,被人讨价还价,但耿曙一律不回答,爱买买,不买滚,因为那是他母亲的血汗钱。
  最后换回有限的钱,再上交给聂七,聂七便为耿曙做衣服,买米面吃用。
  姜恒想到那场面,就觉得很有趣,六岁的耿曙持个方木盘,走过集市的模样,就像一只被套着鞍绳的小马驹,那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叫卖吗?”姜恒问。
  “脸皮薄,”耿曙答道,“难为情,从不叫卖。但我娘用最好的棉,制出来的灯芯,烧得最久,连王宫的人都买她的灯芯。只是他们不知道,最后她在灯芯里掺了毒,王宫买去后,那天烧起来,一片漆黑,所有人都瞎了。”
  她的灯芯远近闻名,集上的人都叫她“灯芯娘”。但她很少露面,只因对外的身份是带着儿子的寡妇,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活。
  街坊都知道,有个瞎子琴师,会每隔十天来看这对母子,便有人闲着猜测,那孩子是个逃生子,灯芯娘看上了宫里的琴师。
  直到那瞎子杀掉了宫里四国的大人物,这消息才让全安阳、乃至全天下震动。所有人也因此知道了瞎子的名字——耿渊。
  姜恒说:“小时候我听你说那会儿,常常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耿曙与姜恒十指相扣,走到街道尽头,沿着青石板的石阶,上得第二层山上去。
  “不明白爹死了以后,”姜恒说,“她为什么不带着你,活下去。”
  耿曙点了点头,说:“我曾经也恨过她,她就这么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太残忍了。”
  姜恒说:“但我后来懂了。”
  他不仅明白了母亲,也明白了聂七的选择,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随死殉,明白她为什么扔下了耿曙。
  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在离开时的那天,说“娘本想一剑带了你去”。
  “我也懂了。”耿曙朝姜恒说,并稍稍低下头,在姜恒脸上亲了一下。
  姜恒脸上发红,耿曙却很平静,说:“幸好我找到了你,恒儿,不然对我这辈子而言,当真太残忍。”
  姜恒说:“都过去了。”
  耿渊事发之后,聂七知道一切终于结束了。
  “先别进来,”那一天,聂七朝门外说,“曙儿,别推门。”
  当时全城大乱,耿曙听到消息后,顾不得手里的灯芯还没卖完,赶紧回家去。那天午后他尚不知杀人者是他父亲,集市上全在说梁国要完了。
  他得告诉母亲这事,他是小大人了,须得保护母亲与瞎眼的爹,带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聂七在房梁上系上白绫,手里给白绫打结,朝窗外的儿子笑道:“别听他们大惊小怪,没事的。”
  耿曙充满疑惑,看见母亲在房中的影子,说:“娘,你在弄什么?”
  “没做什么,”聂七说,“娘在换衣服。早上得了几个钱?”
  “两个钱。”耿曙答道,“没人买,都在收拾细软,说要搬家,咱们搬吗?爹呢?我得去找爹,他就在宫里头,他不会有事罢!”
  “娘待会儿就去见他。”聂七说,“你去买点酒来,待会儿娘去看他,打两个钱的酒,去罢。”
  “哦。”九岁的耿曙躬身,解开脖子上的系带,飞奔去买酒。
  耿曙提着酒,推开家门时,母亲已经死了。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一把剑,以及他戴在脖子上的玉玦,还有一份不识字的他,看不懂的心法。
  如今,长大后的耿曙带姜恒回来了,他们经过一座已成废墟的房屋,房屋上已长出了青草,破毁的墙壁上尚有火烧的痕迹。
  “是这儿吗?”姜恒问。
  “不,”耿曙说,“是屠贩的家。”
  “屠贩?”姜恒问,“邻居吗?”
  “嗯。”耿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又带着姜恒,沿途走到山腰巷的尽头,推开了那扇门。房内满是灰尘,已有十余年未曾有人来过了。
  家里所有东西几乎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破毁的床榻,耿曙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母亲上吊的横梁。
  姜恒本以为会看见耿曙小时候用过的东西,但过了这么多年,早已家徒四壁,他知道这个时候,耿曙需要安安静静地待着,便不打扰他,在一旁坐下。
  耿曙被记忆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只是这么坐着,日渐西斜,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格内,投下一道影子。
  响动声忽然让耿曙回过神。
  “做什么?”耿曙道。
  姜恒跪在地上,打了个喷嚏,起身道:“这儿有个地窖。”
  “嗯,”耿曙说,“我娘生前放东西的。”
  姜恒说:“应当没人发现过。”
  家里地上有一块木板松动了,底下可以开启,地窖不大,不过五六步见方。但现在想起来,耿曙小时候也不知道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个地窖,兴许是母亲让人做的,唯恐有一天,父亲行刺失手时,万一有人找上门来,她便可让儿子躲在里头。
  姜恒盘膝坐在地上,想到很久以前,罗宣家里的地窖,他随手玩了两下铜环,决定不去开它。
  “你要看看吗?”耿曙说,“底下都是酒,给爹回家时喝的。他喜欢喝一杯酒,吃一点娘亲手做的小菜,再抱着我,弹琴给我听,哄我睡着。”
  姜恒对父亲极其陌生,但就从耿曙一点一滴的回忆中,渐渐地拼凑起了父亲的形象。
  “真好啊。”姜恒听着耿曙的回忆,就像自己也经历了这些一般,既是羡慕,又充满了遗憾。
  “我……对不起,恒儿。”耿曙忽然醒悟过来,他所回忆的一切,姜恒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没有人像聂七与耿渊爱他一般,爱过姜恒,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哪怕昭夫人予他的爱,在他小时候也无法理解。
  “这有什么的。”姜恒笑道,“下去看看么?想不想喝酒?我去拿上来给你喝。”
  “我去,”耿曙说,“下头很黑,你不知道地方。”
  耿曙拉开铜环,凭借回忆走下去,他几乎没有进过地窖,聂七怕他打翻了藏酒。酒坛子放在架上,已被喝得差不多了,剩下三坛。
  耿曙提起一坛,在旁边摸到了一个铁匣。
  耿曙停下动作,在他的记忆里,童年中似乎没有看到过这东西。
  “当心别摔了。”姜恒朝下说。
  “没事。”耿曙打开铁匣,摸到里头的东西。
  姜恒去简单地打扫了下房间,清出一块地方,走开后耿曙头顶地窖口的微光投了下来。
  耿曙从铁匣里头,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包里有一块布——对着微弱的阳光看了眼,上面满是斑驳的血迹。
  这是什么?
  布里还包着一封信,十余年前的信,写在一张发脆的纸上。
  耿曙小心地展开它,看见了信件的抬头称呼,乃是“昭儿亲启”,他借着光看了两行字,登时呼吸一窒,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哥?”姜恒在上面问。
  “我上来了,你让一让。”耿曙说,马上将油纸包收进怀中,手上发着抖。
  姜恒不住打喷嚏,灰尘实在太多了,耿曙提着酒上来,说:“不在这儿喝,去看看我娘罢,我还找到了几个杯子。”
  “好。”姜恒使劲揉了揉鼻子。
  耿曙的脸色明显地变了,他的呼吸急促,但上来时也吸了不少灰尘,顿时打起喷嚏来,两兄弟此起彼伏地打喷嚏,引得姜恒大笑,耿曙不知不觉,眼泪都打出来了,笑得实在控制不住。
  午后,安阳城北,墓地前。
  耿曙斟了三杯酒,一杯洒在聂七的墓前,自己持一杯,与姜恒互敬,两人喝了。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娘。”耿曙说。
  姜恒道:“哥,不会的,咱们还有机会。”
  耿曙想了想,没有接姜恒的话,朝墓碑说:“我找到恒儿了,从今往后,我要好好陪着他。”
  姜恒只觉十分感动,眼眶发红,最后哭了出来。
  他想到那年耿曙是如何抱着母亲的尸身上山来,挖了一块地方,把她用草席裹着,放进土里,填土进去。
  那天安阳一片混乱,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上吊的制灯芯的女人。耿曙甚至没有钱请人为她刻墓碑,也不能去收敛父亲的尸体,为她立了一块无字的石碑,权当记号。
  其后,耿渊的尸体被挂在安阳城门上,曝尸三月,在越地的、早已荒废的耿家祖祠被愤怒的郑王夷平,祖先尸骨被鞭尸。
  这一切,都过去了十五年。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传到浔东,传入姜昭耳中,她始终无动于衷,就像与她毫不相干,将姜恒抚养长大。
  她教他读圣贤书,没有让他恨任何人,哪怕唯一一次提起父亲,也只有淡淡的一句:
  “他活该如此。”
  耿曙伸出一手,搂着姜恒,嘴角带着笑,接下来,他要去做一件很艰难的事,他不知道他们能走多远,前路满是荆棘,较之他们离开浔东那天更为坎坷崎岖。
  但他在这一刻,终于坦然接受了他们的宿命。
  姜恒尚沉浸在十余年前的悲伤之中,耿曙却轻轻道:“恒儿,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姜恒平静心绪,抬头看着耿曙。
  耿曙想伸手入怀,倏然一道光晃过他的眼睛,耿曙一手下意识地换了动作,握住背后黑剑的剑柄,目光越过姜恒,投向他身后。
  墓地下,一个身上穿着汉人服饰的老者,佝偻肩背,缓慢地走来。
  他的右手中拿着一根手杖,手杖泛着灰黑色,姜恒知道那是什么所制成——死人的脊骨。
  左手则持一把小巧精致的、闪烁银光的利剑,没有剑鞘,方才那道光,正是细剑折射阳光所发出。


第152章 铁招幡
  姜恒随着耿曙的目光望去, 两人缓缓站了起来。
  老人行将就木,走得也很慢,目标却是他们俩,因为此时的墓地里, 就只有他们。
  他的袍襟上, 绣着一个红色的勾月, 勾月还淌下血来。
  “这家伙不好对付,”耿曙沉声道,“我拖住他, 你往郢国兵营跑, 用你最快的速度。”
  姜恒没有说话, 他感觉到了,与在正殿内一模一样的杀气。
  这是自从耿曙守护他以来, 第一次说出“不好对付”这样的话。那么此人应当就是真的非常不好对付。
  “他应当是血月的门主。”姜恒说。
  “你也许猜对了。”耿曙把黑剑换到右手,说, “我一出手,你就从另一条路逃,我会尽快来与你会合。”
  姜恒没有说什么“我要与你一起”之类的话, 这等高手对决, 自己若坚持留下,只会让耿曙分心。
  “可惜了。”姜恒说。
  “可惜什么?”耿曙说。
  “等你打败他,”姜恒说,“你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可惜这场比试,无人见证。”
  耿曙嘴角扬了起来,说:“我动手了。”
  紧接着,耿曙没有像许多蠢货一般, 先等对方到得面前再摆开架势,说些一二三之类的废话,而是趁着敌人登山步伐未停,刷然冲去,预备以骤然出手的架势抢得先手!
  姜恒当机立断,马上转身,朝着山下一侧身,沿山坡滑了下去!
  “年轻人啊,就总是太冲动了。”那老者阴恻恻道,声音犹如金铁摩擦。
  耿曙挟他的天崩一剑,从山上直扑下来,那一招哪怕耿渊再世,亦无法逾越其威势,只见黑剑携万均雷霆之力,当头斩向那老者!
  老者在黑剑面前竟是不敢硬架,蓦然抽身,身体竟扭曲了一个奇异的角度,后仰,腰椎就像折断了一般,左手剑,右手杖挥来!
  耿曙险些被那一剑破开胸膛,以黑剑格挡,老者那细剑却不碰触,再次避开,一剑取其咽喉!
  耿曙不得不瞬间退开,翻身一跃,站在一块墓碑上。
  老者沉声道:“你杀了我的四个徒儿,虽有些非是你亲手所取性命,说不得都得算在你头上,都说你爹当年是天下第一刺客,照我看来,却也稀松寻常。”
  耿曙一手斜持黑剑,武袍袍襟在山风里飘扬。
  “看来你们也不蠢,”耿曙说,“知道收拾不住了,便放下架子,门主亲自出面,总比派门人一个接一个地来送死好。”
  老者冷笑一声。
  耿曙沉声道:“报上名来,手下见真章。黑剑不斩无名之辈!”
  “我叫血月。”老者说,“把黑剑交出来罢,我不想杀雇主的儿子。”
  “自己来取,”耿曙缓缓道,“拿得到的话。”
  那名唤血月的老者沉声道:“聂海,你是不是以为在这里拖住我,姜恒就安全了?”
  耿曙瞬间色变,他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从这点来看,他确实应该让姜恒留在他的身边。
  “你不会活很久。”耿曙沉声道,下一刻,他再次在墓碑上一蹬,冲向那老者!
  与此同时,姜恒滑下山坡,收敛心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墓地的方向,整理衣服,穿过山腰街集市。
  他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要镇定,绝不能露出任何慌乱。
  耿曙一定能,他一定能打败那家伙!姜恒对耿曙的信任近乎盲目,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姜恒手里甚至没有剑,他已经习惯很久不拿剑了,耿曙的陪伴让他失去了昔时的警觉,不再觉得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此时他注意周遭每一个人的动向,看见有人正在盯着他看,眼光一相触,那人便躲到巷内。
  姜恒马上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过山腰街,下一刻,一名挑夫抽剑,从巷内冲了出来!
  姜恒登时停步,仰身,回转,从那人的剑光之下穿了过去!
  轰然声响,两道的窗门破开,又一名货郎甩开利刃,同时冲向姜恒!附近百姓登时惊慌大喊。姜恒一步翻上摊架,罗宣授予他的不多的武艺终于发挥了作用,对方还是轻敌大意了,没想到姜恒打不过,却是能勉强逃跑的!
  山腰街上爆发了混乱,姜恒专挑人多的地方跑,杀手几次险些撞上路边的摊架,终于追到姜恒身后时,一声鹰鸣,海东青展翅飞下。
  紧接着惨叫声响起,挑夫被抓得鲜血淋漓,货郎抖出手里箭,海东青却蓦然拔高飞走。
  挑夫止步刹那,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界圭的声音无情道,“当杀手也是要读书的。”
  紧接着,界圭一剑刺死了挑夫,喝道:“宝贝心肝!朝左边跑!不要回头!”
  界圭来了!姜恒的心定了少许。界圭飞檐走壁追来,姜恒在奔跑中抓住界圭的手腕,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直跟着你们!”界圭喊道,继而将姜恒拖上了房檐,“他们全都出动了!八个人!这才第一个!去军营里!找项余!他能保护你!”
  姜恒一翻身,却被界圭从另一边推了下去,于山腰街上翻了下来,狠狠摔在下一条路的集市的街道上。之字形的曲折的山道上全是摊贩,姜恒撞塌了铺位,引得下面的百姓惊叫,一哄而散。
  货郎消失了,界圭转身追着姜恒逃跑的路线而去,在身后守护他。
  出手乃是趁敌不备,自己始终于暗中蛰伏,一旦露面,敌人便有提防,无法再偷袭。界圭沿瓦顶冲下的一刻,哗啦啦激起无数瓦片,第三名敌人现身,乃是手持招幡的相士。
  相士一语不发,抖开铁招幡,上面全是利刃,霎时化作鱼鳞般的盾,直取界圭咽喉。
  姜恒在中山腰集市上艰难爬起,心道:纤夫、浣妇、相士、走贩、侍卒、货郎……还有呢?还有谁?八个人全来了!
  海东青在天空飞翔,它无法发现隐藏在百姓中的杀手,姜恒调匀呼吸,只得速度逃命。
  山顶上,耿曙手中黑剑掠过,犹如抖开夜幕,闪烁着点点繁星,黑剑剑法铺天盖地,化作杀招笼罩血月全身,老者不住躲闪,始终不与黑剑正面朝向。
  这是中原最难对付的不世神兵,万剑之尊,黑剑!
  世上所有的剑,只要迎上,都会被它无情斩断!
  面前少年虽说武功强悍,却依旧年岁尚轻,若不是仗着手中的黑剑,血月要诛杀他虽要费一番力气,却也并非不可能。
  山下传来的慌张叫喊,已昭示了姜恒逃跑所引发的混乱,耿曙根据那喊声判断出姜恒还活着,他必须尽快解决敌人,于是将血月逼到墓园尽头,使出了凝聚平生修为的一击!
  霎时漫天夜幕随之一收,化作黑剑剑刃。
  “死罢。”耿曙无情道。
  血月终于避无可避,只得抬起手杖,正面招架。
  “剑不错。”老者阴恻恻道。
  老者将右手人骨手杖一抖,化作骨鞭,绞住黑剑,左手细剑直取耿曙咽喉!
  果不其然,他淬炼了四十年的骨鞭就像锈铁般,“哗啦”一声被黑剑破开,飞散,但与此同时,也拼着放弃这毕生心血的代价,硬生生接下了耿曙那一招!
  耿曙蓦然睁大双眼,身在空中强行侧身,老者那一剑偏离准头,无声无息,刺向他的咽喉下方。
  “交出来罢。”老者嘴角现出笑容。
  耿曙却始终紧握黑剑,只听“叮”的一声,老者刺中了他脖下正中央的玉玦,细剑弹了出来。
  老者霎时色变,耿曙回剑业已不及,再不多说,左手出,与他对掌。
  两人掌劲互撞,耿曙只觉“嗡”的一声,五脏六腑气血疯狂翻涌,先前所受内伤尽数被激发,老者则喷出一口血,血液瞬间在空中形成血雾。
  耿曙竭力闭气,内伤却令他必须呼吸,吸入血雾,当即两眼一黑。
  血液里有毒!
  老者嘴角带血,为了抢夺黑剑,当真竭尽全力,空手搭上耿曙剑刃,疯狂喝道:“交出来!”
  紧接着耿曙松手,黑剑竟是被那老者夺了过去,只见耿曙两手一空,同时出掌。
  耿曙嘴唇微动,骂了句脏话,问候那老者十八代祖宗。
  这第二下的掌劲乃世间至刚至阳之力,猛烈异常,按上的顷刻间老者胸膛便传出细微肋骨折断之声,紧接着又一口血雾喷出。
  耿曙顺势两指在黑剑剑身上一挟,竟是又把剑夺了回来!
  老者痛苦哀嚎,同时挥出细剑,刺穿了耿曙的腹部。
  但那剑瞬间随着耿曙将他拍飞的刹那再次抽出,带出耿曙的鲜血。
  老者犹如断线风筝般,朝山崖摔了下去。
  耿曙吐出一口血,以黑剑支撑着身体,走了几步,又吐出一口血。
  他停下脚步,吐出第三口血,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他竭力定了定神,这个时候绝不能倒下!
  “真他妈的……果然……难对付。”耿曙自言自语道,“恒儿……等我,等……我。”
  他踉踉跄跄,朝山下走去。
  姜恒沿着中山腰道一路朝下跑,看见了一名身材高大、黄色头发的胡人拦住去路。
  胡人双手合十,朝他行礼。
  “这次怎么不先预告了?”姜恒停下脚步,眼角余光打量周围地形。
  界圭被缠住了,只能靠自己。
  “你太难杀了,”胡人用生涩的汉话解释道,“再预告,我们就碰不到你了。”
  胡人拉开合十双手,手中两把匕首,紧接着身形一晃,朝姜恒冲来,只一息时间便拉近了十步距离,姜恒马上后仰,翻身闪避,险些被那匕首开膛破肚!
  下一刻,一具身穿黑色武服的身躯压垮了侧旁房顶,耿曙一脚踏空,从上山道摔到了中山道,百姓早已炸了锅,四散奔逃。
  “哥——!”姜恒大喊道。
  耿曙一手持黑剑,支撑起身体,嘴角带着血,手上鲜血淋漓,腹腰处还在淌血。
  他将姜恒挡在身后,现出残忍的笑容,朝那胡人缓缓道:“你们的门主,已被我杀了。”
  胡人一怔,却没有多问,双匕在手中旋转,扑向耿曙。
  耿曙持黑剑瞬间架住,左掌在剑身上一拍,刚猛力度将胡人震得倒退。姜恒道:“你受伤了!”
  “你快走!”耿曙吼道,“别管我!他们的目标是你!”
  姜恒再不迟疑,转身穿进小巷。
  高处,界圭与那相士缠斗了足有数十招,抖开长剑,剑与那铁鳞招幡相撞,发出连串声响。血月门中每一名杀手单打独斗都不是他的对手,奈何难缠,面前这人更是重守不重攻的行家,铁了心要拖住他,竟是让他难以抽身。
  “我看,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吧?”界圭忽然收手,说,“这么打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相士手持招幡,脸上带笑,却丝毫没有放松防备。
  “中原五大刺客之一的界圭,”相士说,“也就这样。”
  界圭说:“不敢当,都是别人摁的名头,当大刺客有什么好?须得时时提防,被人来踢馆子。”
  说着界圭收剑,收剑前虚晃一招,似乎是想吓他。相士本能地举铁幡一防,界圭却突然虚招变实招,扑向相士!
  “当我是三岁小孩儿?!”相士嘲讽道。
  “有破绽啊。”界圭低声神秘地说,紧接着人与剑相合,撞向铁招幡!
  相士用尽全力,只要招幡一绞,界圭全身血肉就会被鱼鳞般的利刃像凌迟一样绞下来,然而他浑不料,界圭竟是单手抓住了他的铁招幡!
  霎时间血液爆开,界圭左手被绞得血肉模糊,右手一剑从招幡的间隙里穿了过去,正中他的咽喉。
  相士登时睁大双眼,气绝。
  界圭垂着伤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拖出一道血路,朝山下姜恒所在的方位飞奔而去。


第153章 腹背敌
  姜恒跃到下山道上, 他还有将近四里路,他的心脏狂跳,全凭意志在支撑!
  中山道,耿曙展开了极其惨烈的打法, 他的眼睛已快看不清楚景象了, 毒性正在他的体内蔓延, 眼前一片血红,那是眼内充血的结果。
  他只能听风辨认,胡人尚未发现他看不清自己, 卷起一道风朝他掠过来, 匕首在他咽喉处一抹。
  霎时间, 耿曙天心顿开,仿佛窥见了武艺尽头的天道。
  “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合一。”
  洛阳雪夜里,姜恒的歌声在耳畔响起, 这一刻他的感知仿佛幻化进了一草一木、白云飞鸟——
  ——耿曙一侧身,匕首从脖颈抹过,带起淡淡血痕。
  他避开了, 玉玦随着他的动作荡起, 红绳被利刃抹断,玉玦落向地面。
  胜负与生死,就在那顷刻之间。
  耿曙左手一抄,接住玉玦,右手持剑不动,一剑刺穿胡人胸膛。胡人出招时,几乎是以自己撞向剑刃,鲜血爆开, 喷了耿曙半身。
  “好……身手。”胡人的头慢慢垂下去,死了。
  耿曙一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已战得彻底脱力,大喝一声,用力抽出剑,拄在地上。他快看不见了,眼前景象只有模糊的一小块,忽远忽近。
  他转过头,努力辨认声音,海东青的呖鸣为他引领了方向。
  “恒儿!”耿曙踉踉跄跄,拖着血迹,一手紧握玉玦,一手握黑剑,走下山去,说道,“等我……你不会有事的……”
  姜恒奔下山脚,离开下山道的瞬间,界圭与货郎同时摔了下来,压垮了山脚的房顶,发出巨响。
  货郎爬起身,朝着姜恒扑去,姜恒两步跑上墙,一翻身。
  界圭撤剑,将剑扔给姜恒,姜恒在空中接住剑,转身一跃,货郎随之将袖子一抖,界圭却追了上去,伸手,拖住他的脚踝,将货郎霎时拖倒在地。
  姜恒大喊一声,出剑斩下,登时将货郎的头砍了下来。
  姜恒:“……”
  界圭左臂鲜血淋漓,手指更露出白骨,左手已近乎废了。
  姜恒不住喘气,界圭说:“给我剑,这后面还有一段路呢。”
  “还有几个?”姜恒说。
  “我杀了两个,”界圭说,“你杀了一个,你哥杀了两个,这胜负难分啊。”
  血月门十二人,外加门主十三人,先前在江州已死了四人,今日安阳又死了五人,就连门主,也丧命于耿曙之手。
  眼下还有四个人,只不知埋伏在何处,最好的就是,门主死了,他们便逃了。
  姜恒说:“我感觉没了。”
  “这边的没了,”界圭淡淡道,“那边又有了,你看?”
  紧接着,下山道往城中的街上,雍军涌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足有近三千人。雍军上房顶,守小巷,强弩指向街道正中。
  姜恒没有退后,只见骑兵一层层涌来,堵住了前路。
  “姜大人。”卫卓说。
  “要谋杀朝廷命官吗?”姜恒说。
  卫卓说:“你密谋反叛,下官前来执行王命,通融一下罢。”
  面对那四面八方的箭矢,姜恒知道汁琮今天是铁了心要杀他了,但事情业已闹大,屈分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正在想办法来救他们。
  “拖时间,”界圭小声道,“郢人快来了。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要等郢人来救命。”
  卫卓抬起手,众人纷纷立起强弩。
  “界大人,”卫卓朗声道,“我数三声,三声后就放箭,麻烦您离开姜大人,否则把您射死了,太后面前,我也不好交代。”
  界圭说:“他想把你杀死在这儿,怎么办?”
  “你走吧,”姜恒说,“告诉我哥,别替我报仇。”
  卫卓:“三——!”
  界圭:“我不想走,我想陪你一起死,十来年前,我就该这么做了。”
  姜恒:“……”
  姜恒走到界圭身前,挡住了他,他望向卫卓,说:“倾举国之力来杀我,还当真挺荣幸。”
  卫卓:“有些人,值得这个礼遇,二——!”
  姜恒没有再看四周的弩手,而是转头望向山上,就像在洛阳雪崩的那一天,他距离耿曙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只隔着一道生与死的距离。
  一切也像那天,他还是来了。
  耿曙踉踉跄跄,半身被鲜血染红,右手拖着黑剑,左手紧握玉玦,沿着长街朝他走来。
  “恒儿……恒儿。”耿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哥!”姜恒道。
  卫卓没有再催促,看着长街上的这一幕,这一刻,他所想的是,要不要等耿曙进入射程范围,也一起解决掉,否则他迟早有一天会来报仇,而报仇的目标,一定少不了自己。
  “恒儿!”耿曙听到姜恒的声音,马上活过来了,他虽然看不清楚,却知道他就在身前。
  他拖出一条血路,姜恒马上朝他冲去,抱住了他。
  耿曙把玉玦塞在姜恒的手里,让他拿好,轻轻地推开姜恒,越过他,挡在他与界圭的身前。
  “淼殿下,”卫卓说,“王陛下让您火速回去!”
  “我叫聂海。”耿曙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吼道,“我叫聂海!畜生!都给我听清楚!我不叫汁淼!”
  所有人竟是被耿曙威势所慑,紧紧盯着他。
  耿曙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卫卓骑在马上的朦胧人影。
  “麻烦你让一让,”卫卓客气地说,“否则箭矢无眼。”
  “我叫聂海,”耿曙右手倒拖黑剑,左手掐剑诀,冷冷道,“不是什么淼殿下,给我记清楚了——”
  话音落,姜恒刹那大喊一声。
  耿曙化作一道虚影,掠过长街,顷刻间已到近二十步外,提起黑剑,一式“归去来”!
  黑剑霎时从下往上,迎着卫卓战马马腹而去,犹如山峦崩塌,地动山摇,一剑将卫卓连人带马斩翻在当场!
  四周刹那鸦雀无声,数息后,雍军发出恐慌的大喊声,竟是慌张退后。
  卫卓半身倒在血泊中,分不出是自己的血,还是战马的血,花白的胡子动了动,耿曙走过他身旁,甚至没有低头。
  “让路。”耿曙沉声道。
  骑兵竟是不敢举武器,四周房顶上,主帅一死,无人下令,雍军霎时胆寒,耿曙在雍国成名已久,那武神般的威势之前,竟是让所有人不敢放箭。
  “我数三声!让、路!三!”耿曙怒吼道。
  耿曙刚开始数,骑兵便下意识地退后,空出长街,所有人怔怔看着耿曙,再看街上卫卓的尸体,犹如置身梦中。
  姜恒快步上前,让耿曙手臂搭着自己肩膀,接过他手里的黑剑,走过长街,就这么离开了雍军的包围圈。
  “屈分!”姜恒终于抵达郢军驻地,“屈将军!”
  “到了吗?”耿曙问。
  “到了,终于到了。”姜恒说,“怎么没人?屈将军?!人呢?有人吗?”他转头四顾,得马上找药材,为耿曙与界圭疗伤。
  而就在此刻,码头的空地处,无数郢军涌来,手持强弩,指向空地上的三人。
  屈分站在一处房顶上,朝下审视三人。
  姜恒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屈分。
  场内死寂无声。
  耿曙说:“我看不大清楚……恒儿,告诉我,怎么了?”
  姜恒看了眼耿曙,再看界圭。
  “没什么。”姜恒轻轻地说。
  “姜太史,”屈分想了想,说,“对不起,这都是殿下的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
  耿曙听到这话时便明白了,说:“有多少人?”
  界圭答道:“五千,全是弩手,要被万箭穿心了。”
  此时已再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们了,姜恒回头看了眼耿曙,走上前去。
  “我不抵抗。”姜恒说,“放他们走,屈将军。”
  耿曙小声道:“你带他跑,我为你们争取时间,过后再想办法来救我。”
  界圭说:“你带他跑,你要是死了,他不会活下去。”
  姜恒面朝屈分,屈分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脸上全是遗憾。
  “他们不会马上杀我,”耿曙低声道,“还有机会,我中毒了,两眼看不见,你好歹还有一只手能使剑。而且他们目标不在你身上。”
  界圭转念一想,点头道:“知道了,我只能尽力。”
  “这是你的宿命,”耿曙沉声道,“从把他带出落雁那天,就注定了有今天。”
  屈分在高处道:“我觉得,还是要朝您交代个清楚,姜大人,殿下不是只在乎你的性命,还有你的哥哥。”
  “我以为长陵君不怎么招郢国喜欢,”姜恒说,“是我大意了。”
  “长陵君确实不招他喜欢。”屈分说,“可你娘姜昭,杀了太子殿下最喜欢的上将军,芈霞芈将军,她本来是要当太子妃的,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议论王族私事,不合适吧。”姜恒扬眉,冷冷道。
  姜恒知道项余也许在,他会来救他们吗?
  “姜大人当真好胆识,”屈分说,“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不会再有人来救你了。太子殿下嘱咐我,动手前务必朝您解释清楚,他是很喜欢您这个人的,奈何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得不下这个手,希望来生,不要再投生成刺客的孩儿。”
  姜恒竟是毫无畏惧,抖开黑剑,面朝屈分与一众士兵。
  “来罢。”姜恒冷冷道,说出了让屈分为之一窒的话。
  “你倒是没忘,不是只有我哥,我也是刺客的儿子。”姜恒沉声道。
  第三场大战伴随着海东青的鸣叫声拉开序幕,而就在那漫天箭雨洒下之时,姜恒听见了熟悉的铁蹄与杀戮之声。
  有人来了,却不是项余,而是在另一只海东青带领之下,另一部的雍军。
  这是风戎人与汁绫率领的军队,甚至没有任何宣战,便毫不留情地冲进了战场!
  “先杀了他。”屈分下令道。
  箭矢飞下,耿曙冲上前去,以身躯为姜恒抵挡箭矢。屈分跃下房顶,置外围战事于不顾,誓要将耿曙与姜恒当场格毙!
  绝不能放他们走,否则一旦耿曙恢复,等来的将是没完没了的刺杀。
  “交出他俩!”汁绫喝道,“否则取你狗命!屈分!你这废物!”
  混战毫无征兆地开始了,项余始终没有露面。耿曙转身,赤手空拳面朝屈分。
  姜恒持黑剑,冲向耿曙,然而众多士兵冲来,姜恒挥起黑剑,奋力斩杀。
  “走!”耿曙却刻意地离开姜恒与界圭,朝他们喊道。
  “哥——!”姜恒喊道,“别扔下我!别这样——!”
  耿曙背对姜恒,面朝敌军。
  界圭再不迟疑,单手拖住姜恒,不由分说,撞开拦路侍卫,中了两箭,朝黄河中纵身一跃。
  耿曙面朝屈分,闭上双眼,目已不能视,再睁眼也是无用。
  他缓缓拉开黑剑掌法,沉声道:“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在今天趁机搏个打倒了天下第一的彩头。”
  屈分冷笑,亮出兵器,以长剑对耿曙双掌。
  巨响声中,姜恒被拖着坠入黄河,尚在挣扎,界圭却抱紧了他,两人被黄河水呼啸着冲往下游。
  姜恒眼前一片漆黑,在河水中载浮载沉,界圭将他托出水面,姜恒竭力呼吸,来不及说话,又被湍流卷了下去。
  界圭已筋疲力尽,到得后来,却是奄奄一息,变成姜恒一手拖着他,另一手紧握黑剑,朝水面而去。
  入夜,黄河岸边,水流渐缓之地,姜恒终于爬上了鹅卵石滩。
  界圭咳出血来,手上的伤势已发白,他失血太多了,陷入昏迷。
  “哥,”姜恒颤声道,“哥!”
  空旷的山谷中响起了回声。
  界圭呻吟一声,翻了个身,想坐起来,却无力扑倒在地。
  “界圭!”姜恒道。
  “还未……安全,”界圭说,“他们马上就会……沿河搜索……咱们的下落。找……地方躲,别管我。”
  姜恒在黑夜里起身,四处寻找,找到峭壁下的红花,嚼碎了敷在界圭的伤口上,把他拖起来,架住他的胳膊,朝山涧内走去。
  “我听见风羽的声音了,”姜恒说,“得尽快回去救他。”
  “雍王不会杀他,”界圭有气无力地说,“别担心他了,担心你自己罢。”
  姜恒喘息片刻,定了定神,竭力冷静下来,知道耿曙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有危险,郢国顾忌雍人还在城内,不会当场杀耿曙,多半是拿他来谈条件。
  汁琮虽然对耿曙充满失望,但对他而言,耿曙仍是养子。
  “你俩不一样,”界圭睁开眼,注视姜恒的脸,说,“只要能不杀他,汁琮就一定会保他的性命。可你,你什么也没有,没有人在意你的性命,你懂么?保护好自己。”
  “你们在乎,”姜恒叹了口气,说,“这就够了。”
  界圭疲惫地笑了笑,说:“冲着这句话,我去为你死了也无妨,来罢!”界圭强打精神,抓住黑剑,说:“我去看看……能不能拼着这条命,再杀几个。”
  “别乱动!”姜恒按着界圭,说,“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为我而死了!”
  这一路上,姜恒已见了太多的死亡,他生出一股无力感,现在就连耿曙都落在敌手。你杀我,我杀你,他短短十九年的这一生,都在杀戮之中度过。
  “因为这就是你的命啊。”界圭看着姜恒的眼神,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就像项余那样。
  “别说话,”姜恒说,“你歇会儿。我想个办法,得怎么回去救我哥。”


第154章 穿喉刃
  安阳城中的一场小动乱突如其来, 却就这么结束了。郢军将汁绫的亲随挡在了防线以外,汁琮则传来了收兵的命令。
  汁绫万万不料,兄长竟会对姜恒与耿曙下手, 得知事情经过时, 她清楚军队里参与这件事的人, 全部被下了封口令。但士兵们道听途说的, 却是真相。
  “为什么?”汁绫难以置信道,“你要对两个孩子下手?”
  “不为什么, ”汁琮说,“我受够他了, 他必须死, 我看他不顺眼,就这样。”
  “他是你的侄外甥!”汁绫近乎咆哮道, “他的母亲是娘的侄女儿!他是咱们的家人!他不是你的一个臣子、一个士兵!汁淼还是渊哥的孩儿!”
  “来人,”汁琮知道这个妹妹冲动起来, 极有可能真的拔剑捅了他,吩咐道, “带武英公主下去冷静冷静。”
  “你这个畜生。”汁绫抽出剑, 狠狠扔在地上。
  “你要做什么?”汁琮冷漠道,“你也要背叛我了么?”
  兵士涌上,围住汁绫, 不让汁绫再进一步。
  “是你背叛了我们。”汁绫沉声道。
  郢军如愿以偿,抓住了雍国的王子。虽然过程稍有曲折,最后还被姜恒跑了, 但姜恒逃掉无所谓,因为他武艺虽好,却尚未到能刺杀国君的地步。被耿曙逃掉, 事情就麻烦了。
  屈分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回江州,并派出人手,沿黄河搜寻逃跑的姜恒与界圭下落。
  项余回来了,径自入了军帐:“一天没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是啊,你错过了一场好戏。”屈分说,“把小梁王送走了?”
  项余在一旁坐下,说:“在去郑国的路上了。”
  屈分说:“这么一来,他们的死敌就只有雍国了。”
  项余喝过一杯茶,又起身。屈分说:“去哪儿?真正的重头戏,明天才开始呢。”
  “去看看王子殿下,”项余说,“如此了得,最终也要落到今日的地步。”
  屈分玩味道:“你不会放走他罢,项将军?”
  项余说:“不,放走他做什么?杀人者,最终的结局就是被杀。世间之道,轮回不止,不外如是。”
  屈分看着眼前的信,决定还是润色润色,好好汇报一番自己的功劳。
  牢房内,耿曙眼前已一片漆黑,全身伤痕累累,内伤外患交复,一如回到了玉璧关被擒的那天。
  数年前,他在同袍赴死后,一人守住了玉璧关的关门,面朝上万人的冲锋,竭尽全力,那天他杀了有一千人?两千人?记不清了。
  但比起那个月夜,他的武功还是进步了,姜恒回落雁后,他比平常更刻苦地磨炼自己的武艺,直到今天,他仿佛隐隐窥见了武道的至高之境。
  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儿,耿曙却明白到,那天心顿开的刹那,乃是不知多少人一生求而不得的终极。
  哪怕转瞬即逝,却确确实实地抓住了,他这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昭夫人的声音尚在耳畔回响:“用剑杀人者,终得一个剑下死的命。他就该有这样的命。”
  是啊,这就是我的命。
  脚步声渐近,耿曙侧过耳朵。
  “你竟打败了血月。”项余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
  “他很了得么?”耿曙没有问项余为什么现在才来,不救他们就是不救,没有任何理由,他本来就没有责任要施以援手。
  “传说他觊觎海阁很久了,”项余说,“被鬼先生赶出了中原,才在轮台招兵买马,预备有天卷土重来。”
  “手下败将。”耿曙冷冷道。
  “上将军,我们在他身上搜出这个。”手下朝项余说。
  项余接过耿曙身上的油纸包,答道:“到外头去等着。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不要看。”耿曙说。
  项余的动作停了下来。耿曙却改变了主意,说:“算了,看罢。”
  耿曙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也许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唯一陪他说话的人却是无亲无故的项余,于是也难得地与他多说了几句。
  “原来是这样。”项余看完油纸包,依旧封好。
  “你会告诉他吗?”耿曙说。
  “离开江州那天,我就说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项余答道,“不会再有机会。”
  耿曙说:“如果有一天,要辗转让他知道,请你一定让传话的人,委婉一点,不要让他觉得……他不是昭夫人的孩子,不是耿渊的孩子,他的爹娘并不陌生,他在这世上,不是真正的孤独一人……”
  耿曙像是在自言自语,仿佛做着梦。
  “……记得特地提醒他,我们虽然没有血缘之亲,我却一直是他的哥哥……”耿曙又说,“他是不是我弟弟,这不重要啊。他就是他,他是恒儿……”
  项余忽然说:“倒是错怪你了。”
  “什么?”耿曙睁着看不见的双眼,说道。
  项余扔进来一个瓶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露出里头的药丸。
  耿曙充满疑惑,伸手去摸,摸到了药,犹豫片刻,项余却起身走了。
  翌日清晨。
  姜恒先是试界圭鼻息,界圭闭着眼,淡淡道:“还活着呢。”
  姜恒叹了口气,搜界圭身上。
  界圭又道:“别在我身上乱摸,我不是你哥。”
  姜恒充耳不闻:“有钱吗?”
  “一个银面具,”界圭说,“你爹生前送我的,拿去掰成碎银子花罢。”
  “哦,面具是我爹给你打的吗?没想到你们感情这么好。我得去买点东西,”姜恒说,“预备潜入郢军大营里救人,你……待会儿先找个地方,让你养伤。”
  界圭强打精神,提着黑剑掂量,负在背上。
  “你觉得耿渊这小子,更爱汁琅,还是更爱汁琮呢?”界圭走上山路,一手搭在姜恒肩上,缓缓走去。
  姜恒心事重重,对界圭的话根本毫无兴趣。
  “汁琮吧。”姜恒随口道。
  界圭说:“我看不见得。”
  “你连一个死人的醋也要吃吗?”姜恒已经知道界圭对汁琅的爱了,不是朋友或兄弟间的爱,他当真是像爱心上人一般爱汁琅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都说“界圭痴狂”。
  “倒不全是吃醋。”界圭说,“你不觉得,耿渊仿佛阴魂不散一般么?他的鬼魂啊,就附在这黑剑上,也是天意,每次你有什么事,拿剑的人虽然不是同一个,最后却都是黑剑来救你。”
  姜恒“嗯”了声,仍旧思考着他的计划,他得先去弄点易容的东西,再与界圭扮成郢军,混进大营里去,找到耿曙,把他带出来。还得准备给他解毒的药……他中了什么毒?他最后说眼睛看不见了,是血月的毒吗?
  “我最近忽然回过神来,想到汁琮从前待耿渊,也没见多好啊。”界圭摸摸头,有点疑惑地说,“以他俩交情,耿渊断然不会把自己眼睛弄瞎,替他在安阳埋伏七年。而且,既然得手了,赶紧带着媳妇孩子跑不好么?为什么还要在安阳殉情呢?”
  姜恒心急如焚,偏偏界圭还在絮絮叨叨地回忆,听得他哭笑不得,却不好打断界圭。界圭一定有很多心里话无人倾诉,汁琮本来就不待见他,姜太后面前不能说,更不能朝太子泷说,只能朝自己说了。
  界圭又一本正经道:“我猜耿渊听见汁琅死讯的时候,就有了殉情的心了。”
  “别人有爱人,”姜恒说,“孩子都有了。他不喜欢汁琅,汁琅是你的,你的,是你界大爷、界殿下的,没人抢,放心罢。”
  界圭明显很吃醋,而且这件事本来也是他理亏,知道汁琅死的时候他没跟着一起死,反倒被耿渊抢了先,这当真是他平生迈不过的一道坎。而且要殉情,都这么多年了,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抹脖子不就跟着去了么?为什么不死?既然不陪他一起死,又有什么脸说爱他?每当界圭夜里想起,便为此耿耿于怀。
  说来说去,他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汁琅还有遗孤,仿佛这些年里,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就是这股力量。
  “汁琅究竟有什么好呢?”姜恒说,“怎么这么多人为了他要死要活的?”
  “也没有很多人罢,”界圭说,“只有我一个不是么?”
  姜恒一想按自己刚刚说的话,倒也是。
  界圭说:“他是个孤独的人啊,就像你一样孤独,只有我爱他。你看,有两个人在为你赴汤蹈火呢,你是他两倍了。”
  姜恒心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得赶紧去救人。
  山涧中薄雾缭绕,界圭听见远方传来狗吠声,说:“你的鹰呢?”
  “侦查去了。”姜恒朝天际抬头看,他已经能大致分辨出海东青的飞翔方向了,“山里有人。”
  界圭说:“赶紧跑吧,多半是抓咱们的来了。”
  纤夫、浣妇、相士、货郎、挑夫、胡人。
  小二、掌柜、马夫、士卒、猎户、刺客。
  十二人,外加血月门门主,在这次中原行动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
  门主重伤,不仅黑剑没有到手,还死了九个。
  老者咳嗽不止,服下药后,已渐渐缓了下来。耿曙被抓住了,心头大患被解除,剩下个半死不活的界圭,以及武功平平的姜恒。
  他坐在石头上,刺客说:“那只鹰就在附近,我看见了。”
  “拿到黑剑,”老者说,“就回轮台去,须得休养一段时日。”
  刺客注视门主,鬼骨鞭竟是在黑剑面前不敌一合便被瓦解,血月更是身负重伤,那年轻人实在太强了。
  猎户吹了声口哨,唤回来一只狗,说道:“他们距离此地有些远,我们先追上去?”
  老者道:“一起行动罢,尽量还是不分散的好,越是胜券在握,就越要小心谨慎。”
  身材高大的士卒于是过来,背起老者,开始快步穿过山涧,抵达界圭与姜恒昨夜上岸的地方。
  “怎么?”蒙面刺客见猎户脸色不对,问道。
  猎户示意他看自己的狗,他养了四只猎犬,全派出去追踪目标的下落,却只回来了一只。
  “都去哪儿了?”猎户自言自语道。
  刺客本能地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但答案很快就得到了。
  山涧边上,坐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穿一袭黑袍,赤着脚,两脚浸在溪水中,脚边有三具猛犬的尸体,血将溪水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她没有任何杀气,也不是刺客,坐在离他们十步开外,没有半点危险的意图,但一个身穿黑衣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出现在山林深处,场面极其诡异。
  她的手腕上,卷着一把剑。
  “放我下来。”老者认得她,这女孩叫“松华”,她的剑,叫“绕指柔”。
  松华抬眼,朝他们望来:“弟子们有弟子们的规矩,师父们有师父们的规矩,对不对?”
  老者没有回答,面容凝重,稍稍退后少许,拔出腰畔的细剑。
  松华只是看着他,老者一手不住发抖,失去了鬼骨鞭的他,又身负重伤,兴许撑不过松华三招。
  松华又说:“国君有国君的规矩,士卒有士卒的规矩,天子有天子的规矩,刺客,也有刺客的规矩。”
  刺客见老者模样,一时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知道面前这人,兴许不是他能对付的。
  最后,松华又说:“破坏规矩,是不好的。你该在家里再待一段时间。”
  老者说:“我的弟子放出去,你不管。”
  “不管。”松华望向溪水,依旧是那冷冰冰的模样,“但你若出手,我就得管了。当初大家约好了规矩,怎么趁我们一走,你们就乱来呢?”
  老者说:“那么,我这就回去了。”
  “慢走,”松华缓缓道,“不送了。”
  老者退后半步,缓缓转身,但就在转身瞬间,松华扬起手腕,轻轻一抖。
  所有人同时大喊,退后。
  老者咽喉被刺穿,绕指柔钉在了他的后颈上,透出三分剑刃,他犹如牲畜般死在一个小女孩的剑下,竟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三名弟子霎时胆寒,不住后退。
  松华却没有追击下去,面无表情道:“剑不要了,送你们了。”
  没有人敢为血月收尸,余人纷纷退后。
  老者双眼圆睁,不相信自己竟是死在这么一个荒山野岭之中,死亡说来就来,他半身躺在溪水中,咽喉内漂散出红色的血液,犹如汇入溪流的绸带。
  松华淡然起身,在树林中一闪,消失了。


第155章 不眠夜
  “追兵好像散了。”姜恒抬头看天。
  他与界圭走了一整天, 离开了山涧,界圭摘了点初夏的脆桃予他吃,两人勉强填饱肚子, 姜恒开始找村落。
  “当心点, ”界圭说, “现在全天下都在追杀你, 盛况当真是空前绝后。”
  这是确实地与全天下为敌了,郢、代、郑、梁、雍, 每一国都想杀他。姜恒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活成了天下之敌。
  如果哪天他死了, 天下人一定都很高兴。
  傍晚时, 姜恒终于看见了一个村落,那里有不少从安阳逃出来的百姓, 一场大战后,他们或是往郑国跑, 或是往尚未沦陷的梁国东边各小城镇跑。
  他先安顿了界圭,再简单打听消息, 得知十二岁的小梁王被放走了, 现在进了崤关。郑军正在重整军队,集结梁军,多半想为梁复国。
  百姓的逃难也带来了许多物资, 其中有姜恒最需要的药物,以及可用来易容的芋艿。他先为界圭疗伤,将他血肉分离的手敷药再包起来, 界圭先是失血再落水,发起了高烧,姜恒又熬了两剂猛药, 给他灌下去,帮他退烧。
  “你能撑住,”姜恒说,“好好休息。”
  界圭就像个没人要的小孩儿一般,全身汗水湿透,在床上呻吟不止。姜恒则开始用芋艿做面胶,加入硝与矾,供易容之用。
  后半夜,界圭的烧总算退下来了。
  “我为什么要管耿渊的儿子?”界圭显然做了许多梦,醒来后朝姜恒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
  又发痴了。姜恒心想。
  “对啊,你为什么要管耿渊的儿子,”姜恒说,“你和他非亲非故。来,给你敷个脸看看效果。”
  界圭一动不动,躺着任凭姜恒施为,说:“咱们走吧,别管你哥了。”
  姜恒说:“你自己走吧,我也是耿渊的儿子。”
  界圭勉力一笑,说:“我倒是忘了。”
  “不仅是你,”姜恒说,“很多人都忘了。”
  他在黄河边的那句话,仿佛提醒了所有人,他姜恒也是会与人同归于尽的,当他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眷恋被夺走的时候。
  玉璧关那一剑,汁琮想必已好了伤疤忘了痛。
  安阳城南,大牢中。
  耿曙出了一身汗,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他的双眼又能看见了,视线正在一点点地回来。内伤之处仍在隐隐作痛,但他抬头望向天窗的栅栏,心道也许能逃出去。
  但屈分早知他本事,铁了心不给他送吃的,更没有水。
  耿曙嗓子火辣辣地疼,他需要喝点水,再填饱肚子,否则哪怕伤势愈合,依旧没有力气。
  外头全是守卫,他也没有武器,与此同时,他听见远方军队调动的声音。
  要打起来了?耿曙心想,姜恒不知道去了何处,现在应当是安全的,就怕血月一路尾随。
  安阳的另一场战争一触即发,短短一个月中,这座千年古都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密集的战乱。
  但今天,郢军还不打算强攻北城,至少不是现在。满城百姓全部站到了山道街的房顶上,从四面八方惊惧地看着这一幕。
  数万郢军卷地而来,在南城排开阵势,雍军则从城北越过王宫,与郢军遥遥相对,双方呈僵持之势,以梁都要道飞星街为界。
  屈分与项余策马,全身武铠,不疾不徐,来到街前。
  汁琮、汁绫与曾宇,则在雍军一方排众而出,与郢军遥遥对峙。汁琮对两天前发生的事,完全无法朝将士们交代,更无法向妹妹交代。他还在等,等血月带回姜恒的人头。
  但眼下有外敌,必须先御外敌。
  “雍王陛下,”屈分朗声道,“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兑现承诺?”
  “什么承诺?”汁琮冷冷道,“孤王不记得有什么承诺。”
  屈分笑了起来,说:“话说,你们没发现,自己人里少了一个?”
  汁琮朗声道:“有话就说,不惯与你们南人嘻嘻哈哈地打机锋,若没有话说,就请回罢。”
  汁绫脸色发黑,欲言又止。
  屈分又道:“好罢!大伙儿就开门见山罢!都是蛮夷,自该按蛮夷的规矩来。”
  “自比蛮夷的,”汁琮说,“天下也就只有你们这一家而已,又想用什么来要挟孤王?”
  “你的儿子在我们的手上。”屈分说,“你想不想要他的命?”
  众雍军顿时大哗,所有人都听说了两天前那场变故,却不知为何汁琮要下手对付王子汁淼,消息传来传去,最后大伙儿都当成了谣言。
  没想到郢人竟是这么不要脸,竟是堂而皇之,拿雍国王子的生命来要挟他们!
  汁琮没有回答,汁绫却冷冷道:“你们想要什么?”
  屈分说:“马上带着你们的人,撤出安阳。把金玺交出来,都好几天了,快马加鞭,总该到了罢!回你的玉璧关去!有机会,咱们再切磋了!”
  雍军顿时群情汹涌,悲愤无比,看着屈分。
  汁琮却道:“儿子?什么儿子?我儿子在落雁城,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儿子?”
  屈分也没想到,汁琮竟是比他更不要脸,当即脸色一变。不久前,汁琮在宫内正殿里见面时,还亲口朝他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在落雁,另一个就在你的面前”这等话。如今竟是转身就翻脸不认了?
  屈分也不与他争辩,冷笑道:“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在这里把他处死了!”
  “那就有劳你了。”汁琮言下之意,竟是毫不在乎,又吩咐道:“明天我们一定前来观礼!摆驾!回宫!”
  屈分:“……”
  雍军一瞬间竟走了个干干净净,屈分的算盘就此落空。
  项余则漫不经心地抛着手里一枚桃花,桃花被风吹往自己的方向,这几天里刮着西北风。
  屈分看了一眼项余,项余道:“你自己说的,这下不好收拾了。”
  “他本来也得死。”屈分怒气冲冲道,继而纵马离开。
  姜恒还不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天时间,但事情急迫,他心里是清楚的。
  他在村落前买了两匹马,换上郢军的装束,眼望海东青飞去的方向,与界圭快马加鞭,赶回安阳城。
  等我……姜恒在心里反复道,哥,一定要等我。
  与此同时,雍军大营内近乎群情汹涌,接近哗变,士兵们纷纷请命出战,要救回本国王子。安阳内,大战一触即发,郢、雍双方死死把守着南北城,并架上了强弩。
  耿曙浴血奋战,奋勇当先为雍国夺下安阳的那天,一切仍历历在目。他几乎拼尽性命,赌上一切,带领雍军走向胜利。父亲是雍国的国士,儿子则是雍国的英雄,耿家为雍国付出了太多。
  怎么能让他屈辱地死在敌人手中?
  汁绫在军帐中系上腿绑带,换上一身夜行劲装。汁琮前来巡视,看了眼自己的军队。这场面他很熟悉——当年传出耿渊死讯之夜,军中亦弥漫着这隐忍不发的情绪,一模一样。
  “你要去哪儿?”汁琮来到汁绫军帐中,屏退旁人,沉声道。
  “我以为你会派人去救他。”汁绫说。
  “你疯了?”汁琮冷漠地说,“十万郢军驻扎在城南,你想带三千人去偷营?今夜他们不会防备?”
  汁绫怒吼道:“否则你要让他死?!他就算不是你的亲儿子,也是耿渊的后人!你有胆去朝雍国的士兵说?说他背叛了你!你不打算救他,就眼睁睁看着他死!”
  汁琮没有朝汁绫再解释,他也无法解释。
  “把公主看好,”汁琮朝曾宇吩咐道,“哪儿也不能让她去。”
  汁绫蓦然提剑,起身,兄长却早有准备,军营里刹那大乱,汁琮被汁绫狠狠揍了一拳,揍出营帐外。
  “陛下——!”
  亲卫们忙冲上前去,汁琮擦了下眼角的血,缓慢起身,朝曾宇道:“送她回玉璧关,让她冷静。”
  曾宇不敢动手,亲卫却纷纷上前,将汁绫架回了帐内。
  “传令全军,”汁琮离开军营时,朝曾宇吩咐道,“按说我的去通报。”
  曾宇答道:“是。”
  汁琮沉声道:“汁淼落败被擒之时,便已留下遗言。不要救他,请麾下的弟兄们、将士们看着他死,铭记这一天,永远不要忘记,来日再替他复仇。”
  曾宇没有回答,汁琮又道:“人生漫长,谁无一死?他早已清楚自己的结局,他的英魂会护佑大雍,来日,在江州王宫再会。”
  曾宇沉默不语,汁琮说:“记清楚了么?”
  曾宇答道:“记清楚了。”
  “去罢。”汁琮吩咐道,同时按了下眼角,汁绫那一招打得实在太狠了,令他眼眶一阵阵地隐隐作痛。
  帮死人说话是他向来最擅长的,得不到的人,只能杀掉。虽不得不杀,最后这一刻,也要让他死得有意义。
  汁琮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从生到死所做的一切,都在彰显这个价值。耿曙必须物尽其用,发挥他的余光余热,鼓舞大雍的士气,借着这哀兵之力,他足够调动起全军复仇的信念,来日一举攻破江州,这很好。
  汁琮站在正殿前,心里说:你的儿子不懂事,背叛了我,现在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在天上团聚了。
  消息从万夫长以下,传千人队,再传百人队,传十人队传五人队,一夜间传遍了全军,八万人彻夜不眠。
  安阳最后留驻的百姓,在这一夜争先恐后地离开了王都,只因他们的家园,明天将会迎来空前绝后的一场大战,铁蹄之下,恐怕再无人能幸存。他们犹如潮水般卷向南门,项余手下的军队则兑现对姜恒的承诺,打开了城门,任他们自由离去。
  于是整个安阳,如今只剩郢军与雍军,等待着明天将耿曙公开处刑后,双方不死不休的决战。


第156章 诉悲歌
  夤夜, 郢军动用了有史以来至为严密的守备,时刻提防着雍军拼死前来劫人。
  “最后问你一句,淼殿下。”屈分与项余来到大牢, 面朝耿曙。
  项余认真说:“太子殿下决定, 看在彼此的情谊上,最后给你一次选择,你可以自己选一种死法。”
  屈分看了眼项余, 他没有接到这道命令,但不要紧, 人都要死了,如何处死, 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叫聂海。”耿曙淡淡道,背靠监牢的墙壁坐着, 望向死牢外的夜色。
  项余说:“说罢, 你想怎么死?”
  “烧死我罢。”耿曙想了想, 按着项余先前的吩咐答道。
  屈分说:“烧死可是相当痛苦。”
  耿曙说:“我喜欢火, 烧死我的时候, 让我面朝南方,我想看着南边。”
  屈分怀疑地看了眼项余,项余点头示意照做就是。
  “我陪他喝杯酒, ”项余朝屈分说, “一场朋友, 你们都出去罢。明日我不观刑, 不想看着他死。”
  屈分想了想,让你俩独处又如何?还能挖地道跑了不成?他自然很清楚,项余不想担这个责任,也好, 反正功劳都在自己身上。
  屈分离开了大牢,吩咐侍卫长:“严加看守,注意那只鹰。”
  近五千人围在地牢外,筑成人墙,彻夜强弩不离手,哪怕项余将人犯偷偷放走,这厮也将插翅难飞。
  “给他一个火刑架。”屈分又吩咐道。
  郢军带着铜柱与铁链,涌到飞星街正中央,一街之隔即是雍军的防线,四面屋宇已被拆得干干净净,腾出近千步的空地。
  郢军在街道正中钉上铜柱,铁链叮当作响,远方则渐渐地传来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是城北,雍军大营中不知何处先响起的歌声。月亮笼罩着一层光晕,此夜,八万雍人彻夜不眠,歌声一起,当即一传十,十传百,回荡在安阳的月夜里。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郢军士兵听到歌声,动作一顿。
  “快点!”监工催促道。
  众人将一个又一个的柴捆扔在铜柱下,堆成了一座小山,浇上火油。
  城外,姜恒与界圭悄无声息,翻身下马。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界圭一手挡住姜恒,两人抬头往城内望去。
  郢军的部队都集中到了城中,南门守卫反而十分空虚,全是撤出城的百姓。
  “有人在唱歌,”界圭说,“雍人。”
  姜恒心中忽生出不祥之感。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们听见城中远远传来的歌声,那是八万人在月夜下各自低低吟唱的歌谣,他们各抒悲痛,歌声却终于汇聚在一起,形成滚滚洪流,在天地之间震响。
  “我负责左边那个,你负责右边那个。”姜恒瞄准了城墙高处的两名卫兵,朝界圭低声道。
  姜恒手中甩起钩索,甩了几个圈,界圭却飞身踏上垂直的城墙,四五步急奔,翻上城楼。两名士兵无声无息,倒下。
  界圭转身,朝姜恒吹了声口哨,姜恒只得扔出钩索,被界圭拖了上去。
  两人望向郢军大营,大牢外守得犹如铜墙铁壁。
  项余离开大牢,屈分的亲兵打量他一眼,又朝牢里看。
  项余回头,朝牢狱入口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亲兵先是进去检查,见耿曙仍在,便朝上头示意。
  项余没有再说话,翻身上马,出了郢军大营,这时,雍军的歌声传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项余不疾不徐,策马行进在街上,又回头看了眼远处。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是雍人予耿曙送别的歌声,是他们寄予他最后的话,亦是世上至为庄重的誓言。
  项余在那歌声里,慢慢离开了大营,驰往城南。
  姜恒与界圭站在城楼高处,朝远方眺望。
  姜恒看出了郢军的计划,他们竟是在远方河道上驻扎了上万兵马,打进了木桩,届时只要将桩一抽,黄河水便将漫灌进安阳。
  “明天他们要掘断黄河,放水淹城,必须尽快送信给武英公主。”
  界圭说:“先救人再说。”
  郢军尽是水军,洪水泛滥,马上便可登船,随手射死在水里毫无挣扎之力、不熟水性的雍人。也正因想好了所有计策,屈分才如此有恃无恐,他打赌雍军一定会全部留在城内,亲眼看他如何处死他们的王子殿下,再群情汹涌,朝他们宣战。
  届时只要洪水涌至,轰隆!管保让他有去无回!
  屈分已兴奋得有点发抖,明天便将是他名满天下之时,先擒汁淼,再淹死汁琮,天下名将,舍我其谁?!
  姜恒注视海东青盘旋的方向,他们只有两个人,要突破这五千人的防守简直不可能,屈分一定非常警惕,必须有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只要汁绫开始攻打郢军阵地,他就能与界圭趁乱混进去,接近大牢。
  姜恒想召回海东青,通知汁绫,让她协助他们。打了几个唿哨,海东青飞近少许,却不落下来。
  他不敢把唿哨打得太响亮,生怕引起附近守军察觉,一时焦急万分。
  “有人来了。”界圭说。
  月光下,一骑疾驰,朝城南大门前来,穿着郢军将领的装束。
  项余催马,一手在脸上搓揉,除去了易容伪装,露出耿曙的容貌。
  海东青马上落下,停在他的肩上。
  “风羽!”高处传来一个声音。
  耿曙难以置信地抬头,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姜恒跑下城楼时,忽然愣住了。
  耿曙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姜恒刹那一声哭了出来,连滚带爬,扑向耿曙。
  “天地与我同哀,万古与我同仇——”
  雍军的战歌一声接一声,到得后来,已尽是悲愤之情,军中那愤怒无比的情绪正在不断蔓延,传令兵来来去去,勒令不许再唱歌,却止不住军队的群情激愤。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姜恒在那歌声里,冲下城墙阶梯,不顾一切地奔向耿曙。
  耿曙:“没事了,恒儿,我出来了……”
  姜恒把头埋在耿曙肩前大哭,耿曙紧紧地抱住了他,回头望向城中。
  “快走,”界圭说,“不要再耽搁了!出去再哭!我去给汁绫送信!”
  耿曙带着姜恒,飞身上了城楼,反手一道钩索勾住城墙,犹如飞鸟般垂降而下,投入了夜色。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耿曙抱着姜恒,让他坐在自己身前马背上,两人共乘一骑,界圭已沿着城墙离去,前往为汁绫送信。
  耿曙怔怔眺望那一墙之隔的千年王都安阳,重逢之际,二人都没有说话,静听墙内传来的歌声。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渐止,犹如向他们送别,耿曙最终调转马头,带着姜恒,沿东方官道离开。
  天渐渐亮了起来,屈分亲自来到大牢前,这最后一段路至关重要,可不能让他成功逃跑。
  亲卫将耿曙从牢里押了出来,他全身伤痕累累,衣不蔽体,白皙的胸膛上满是血痕,头发凌乱,三天里没有食水,已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
  屈分亲自验过人犯,说道:“王子,一路好走,你爹琴鸣天下之日,你就注定有这么个结局,轰轰烈烈一场,死在这么多人的送别下,也算不枉来世间走一回。”
  耿曙没有回答,闭着双眼。
  亲卫拖着他脖颈上的铁链,耿曙赤着脚,脚镣叮当作响,被一路拖到飞星街前,绑上了铜柱。
  雍军尽出,顿时四面八方,王宫顶上、屋顶、街道中,全是两方军队。
  没有人说话,偌大安阳,犹如死城,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飞星街正中的那火刑架。
  耿曙被绑在铜柱上,两手垂在身畔,低着头。
  “喂,”耿曙冷漠地朝底下卫兵说,“让我面朝南方。”
  卫兵前去请示,得到了答复,便缓慢将铜柱转了过去。
  此刻的汁琮,正站在王宫高台前,眼望飞星街正中,估测稍后若按不住军队,混战一起,自己这边能有几层赢面。
  答案是至少七成,有时他觉得郢国人自高自大,当真是疯了,一群水军出身的夷人,拿什么与雍军开战?
  但看到耿曙被绑在火刑柱上时,汁琮心里竟仍有几分难过与不舍。
  “雍王!”屈分喊道,“退出城去,我就饶他不死!”
  汁琮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心道,要怪就怪姜恒罢,你跟错了人。
  征服天下后,他决定为耿曙追封一个王,毕竟他们父子一场,国内届时如何流传他的事迹、如何朝各族交代,他都想好了。他将煽动起大雍全国上下的怒火,并引领他们,烧遍中原的每一寸土地。
  他在一旁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把松子,捏开,气定神闲地旁观这场终将到来的死刑。
  郢军在火刑架下浇满了火油,曾宇眼眶通红,及至看见卫兵们转动铜柱之时,终于按捺不住,失控般地吼道:“将他转过来!那是我们的王子!我们的上将军!”
  雍军已近乎哗变,耿曙却朗声道:“别着急——!大伙儿都会死的!早一天,晚一天,迟早要死,急什么?”
  耿曙的声音不同以往,变得十分沙哑,同时睁开双眼,戏谑地看着百步外、正准备下令的屈分。他看不见屈分的脸,却知道他就在那儿。
  “死到临头,”屈分冷笑道,“还在嘴硬,点火,烧死他。”
  传令兵高举火把,在十八万士兵注视之下纵马而来,火把的黑烟被北风远远吹向南方大地。
  百步、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第157章 乘风烟
  千里之外, 江州。
  郢王活动过身体,今天练功的效果很好,半年时间, 当真如姜恒所言, 身轻如燕。他饮过露水,回到了寝殿前,太子安手持信件, 匆匆前来。
  “父王,”太子安说, “安阳送信来了。”
  “如何?”熊耒漫不经心地问,给自己斟了杯茶。
  “汁淼被擒, ”太子安道,“姜恒跑了, 我猜是项余放走了。”
  “罢了, ”熊耒说, “饶他一命罢, 一个文人, 能做得出什么?将汁淼杀了就是。”
  太子安答道:“安阳指日可得,项余心思还是太多了点。屈分做得正好。”
  “我见项余,看那小子的眼神就不对, ”熊耒从太子安身边经过, 随口道, “回来后再行处置罢。”
  太子安看了两遍信, 开始等待屈分一举夺得安阳的捷报,正要告退时,芈罗却匆匆前来。
  “王陛下,殿下。”芈罗心事重重地说。
  “正午之前, 不问政事,”郢王先前被儿子打断了修行,本来就有点不满,“你们出去说罢。”
  芈罗脸色却泛白,低声道:“王陛下,殿下,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否则属下也不会在此刻前来……”
  太子安一怔。
  正殿内,郢王熊耒与太子熊安端坐。
  侍卫抬上来一具用白布蒙着的尸体。
  芈罗说:“项家的管家,在藏酒的地窖内,发现了他,地窖内不透风,他被油布包上了,油布外,又以一具木箱钉着……”
  芈罗的声音发着抖,揭开白布,露出项余狰狞的面容,太子安霎时五雷轰顶,郢王马上下意识转头,色变道:“这这这……这是谁?这不是项余吗?这是怎么回事?!”
  芈罗拿着一封信,颤声道:“项夫人,还在这具尸体的手中,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王陛下与太子殿下……亲启。”
  太子安霎时背上满是冷汗,他起身,惊疑不定地靠近些许,看清了死者面容,正是项余。尸体保存得很好,许久以来都没有**,或是以药物作了处理,但一见风后,便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味。
  “不要碰那封信。”熊耒看出项余鼻下两道血痕,显然是中毒而死,吩咐芈罗,“念,你念。”
  芈罗抖抖索索,展开信,颤声道:“郢王熊耒,太子熊安……颂祝两位……安好。”
  芈罗眼神里充满恐惧,抬眼望向太子安,一时竟不敢再念下去。
  太子安示意快,芈罗只得道:“我乃寂寂无名之辈,生前或有刺客之誉,却早如天际浮云而散,不必再追究我是谁,我家住无名之村,挚爱之幼弟,亦是无名之人……”
  “然拜二位所赐,死于郢、代两**人之手,昔年项余征战凯旋,沿途忽起意,分出一支百人队,屠杀沧山之下枫林……”
  项余五官扭曲,显然在死前经历了一番难以想象的痛苦。
  千里之外,火焰烧起来了。
  耿曙在一片寂静中,被烈火所吞没,火焰顺着他的双腿蔓延而上,烧毁了他褴褛的黑色武袍,他的双脚最先变得焦黑,紧接着是腿部、腰部。
  他没有像每一个被烧死的人般痛苦疾呼,只是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无数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眼神。
  他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满是悲痛。
  而面前的人,对他则带着一丝同情、几许悲哀。
  耿曙望向他们的眼里,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点同情。
  屈分来了,他纵马靠近,想看看这火到底是怎么烧的,怎么半晌不听痛喊?
  他看见了耿曙被烧灼的全过程,觉得有点恶心。他的腿部被烧得焦黑,发出哔剥声响,爆出鲜血,喷洒在火焰中,升起袅袅青烟。
  耿曙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嘲讽他。
  不痛吗?屈分十分疑惑,怎么不求饶?
  紧接着,火焰燃烧到了耿曙的腰部,吞没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耿曙抬起左手,放在火焰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任凭它被灼烤,再稍稍抬起。
  火舌之下,他的左手刹那褪色,伪装被燃尽,继而剥除,左手露出漆黑犹如金铁般的质地,手臂上还闪烁着黑光,鳞片顺着他的手腕蔓延,褪去伪装后,延伸向他的臂弯、肩膀,继而是左侧赤裸胸膛前的心脏处。
  他的左上半身,已满布鳞片,犹如一只半人半妖的邪魅妖魔。
  郢军不明所以,纷纷议论起来。耿曙朝屈分笑了笑,扬眉,在火焰里很小声地说了句话。
  屈分尚未明白过来,耿曙的那只左手已在灼烧之下爆出碧绿色血液,连着他的肩膀一并迸发出血,被烈火一烧,化出青烟,在风的吹拂下,蔓过全城。
  烈火焚烧,吞没了耿曙的脖颈与脸庞,就在那一刻,他脸上的易容剥落,屈分看见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那是谁?屈分只觉眼前一花,却辨认不清。紧接着,耿曙的脸在烈焰之下化为焦炭,头发被烧尽,脸庞变得漆黑,呈现出骷髅般的形态,他闭上双眼,但眼皮很快被烧掉了。
  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了,一刹那爆开,左手上的碧绿鲜血洒向柴火,烟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屈分不自觉地咳了几声,鼻孔中淌下血液。
  他伸手一抹,看见了血。
  雍军未能看清经过,交头接耳,但一息之间,长街对面的郢军仿佛爆发了轰动,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开始逃离。
  屈分回过神,踉跄朝着远离火刑架的方向逃去,然而刚迈出两步,便喷出一口血,软倒在地。
  他在自己吐出来的血中艰难挣扎、攀爬。
  而火刑架上那人,眼前已一片血红,他睁大了双眼,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从他的脚下到黄河岸边,十万郢军,连同郢国大将军屈分,咳嗽声不绝于耳。
  十万人,整整十万人,犹如麦浪般,一拨接一拨倒下,风带着那青烟传遍全城。
  火舌终于彻底吞没了他,将他烧成焦炭。
  背后的雍军也开始乱了,传来此起彼伏的咳血之声。
  汁琮发现了不妥,却不知为何,郢军忽然大乱,雍军开始朝王宫方向本能地逃跑。
  曾宇吼道:“陛下!快走!有人下毒!”
  汁琮登时色变,飞速冲下王宫,翻出栅墙,吼道:“撤退!撤出城外!”
  雍军正在上风口,饶是如此,那阵烟仍在飞速扩散,汁琮顾不得安阳城了,他必须保住手下的性命,十万郢军,竟是全倒在了城南。
  雍军一片混乱,但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后面的人挡着同袍,保护主力部队撤出城外。
  安阳西、北两门洞开,汁琮甚至没有收拾王旗,性命为上,匆忙奔逃出城。
  风转向了。
  松华赤着脚,走进安阳城,沿飞星街一路走来。城里安静无比,只有呼呼的风声。
  屋檐上满是坠落死去的鸟雀,不闻家畜之声。
  在她的面前,则是蔚为壮观的一幕,十一万人,整整十一万人,一个也没逃掉,尽数死在了安阳广阔的长街上。郢军士兵或倒在房屋旁,或倒在巷中,每个死者都口鼻溢血,挣扎着爬向城南,爬向他们船只停靠的地方。
  码头上满地尸体,甲板上、船舷前还倒着死人,风帆展开到一半,舵手趴在舵前,鲜血已干涸。
  火刑架之后,则是来不及逃跑的雍军,他们堵在了王城门外,两道则是抓紧了武器的死亡士兵。
  火刑架下就像发生了一场在狂风里的雷击爆破,而这天怒般的刑罚,留在世上的痕迹,恰恰好就是尸体分布的方向,轨迹以铜柱为中央,北方受风力所阻,只炸开些许,并均匀地,犹如彗星之尾,扩散往大半个安阳南城。
  松华站在铜柱下,抬头看那烧成焦炭般的尸体。
  尸体保持着骷髅般完整的形态,左手已消失了,垂着头,漆黑的眼窝中只有两个空洞,仿佛正与松华对视。
  一阵风吹起,尸体“哗啦”一声,垮塌下来,化作灰烬,被狂风卷向天际。
  松华轻轻地行了个礼,继而取出一个小木匣,拈了点骨灰收起,登上黄河岸边的一叶扁舟,从此离开中土大地。
  风越来越大,阴云遮没天际,下起了小雨。
  雨水淅淅沥沥,浇在了安阳的街道上,青石板路上的血水汇为小溪,朝着低地流淌而去。
  千里之外,郢都江州。
  晨露折射着暖日的眩光。王宫中,豢养的金丝雀声止,沿途一片死寂。
  正殿内,项余的尸体已化作一摊黑水。
  太子安圆睁双目,倒在王案旁,没了气息。
  郢王熊耒七窍流血,胸前的白胡子上满是鲜血,嘴唇不住发抖,气息微弱。芈罗倒在柱畔,双目圆睁,早已死去多时,手里仍抓着那封信。
  【本想挑唆你父子相忌,自毁基业,亲眼看大好宫闱,毁于奸佞;万年椿木,焚烧殆尽,再寻机为舍弟讨回当年欠债。但念及百姓无辜,多杀无益。】
  【毕竟我命本不长久,唯三年可期,潜入宫中后,倒因一事,改而予以个痛快,在此,必须向你致谢。】
  【于我一生中,所余无几光阴,得以与故人再相聚,此生了无遗憾。】
  【也罢,念及数月快活时光,便爽快行事,取你麾下十万将士性命,将你父子二人,一并带走。你大郢至此,想必再无征战之力,唯坐等他国,焚你宗庙,夺你所爱,扬你尸灰,鞭你枯骨。】
  【即此,郑重敬上。】
  落款:刺客罗宣。


第158章 回家路
  黄河之水奔腾不绝, 雷霆闪现,铺天盖地。
  耿曙与姜恒被淋得浑身湿透,躲进了一家驿站。
  姜恒的身体与心, 此时都前所未有地疲惫,他甚至来不及询问耿曙, 安阳城内发生的经过,包括项余如何将他送出来、雍军与郢军是否爆发了大战,他的人生里,只有一件事。
  过往种种,伴随着汁琮的翻脸无情, 就此彻底结束。他曾经的付出,俱成了泡影。
  幸而耿曙依然在, 他始终在,从未离开。
  姜恒坐在榻前喘气, 眼里带着无奈,耿曙始终背着黑剑, 这一路上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这里还是不安全,”耿曙说,“得尽快离开, 勉强睡一夜就上路。”
  “我累了,哥,”姜恒出神地说,“好累啊。”
  “歇息罢,”耿曙执着地说, “会好起来的,恒儿。没有什么比咱们当年离开浔东,去往洛阳更难了, 是不是?”
  姜恒的表情有点麻木,点了点头。耿曙站在窗边,看着外头铺天盖地的雨。
  “咱们接下来得去哪儿?”姜恒当真一筹莫展。
  “你想去哪儿?”耿曙回头问,“想去哪儿,咱们就一起去。”
  姜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躺在榻畔,片刻后陷入了梦乡。耿曙放下黑剑,于姜恒身畔和衣而卧,一手按在黑剑上,随时听着驿站外传来的响动,雨声、脚步声、战马嘶鸣、交谈声混在一起。姜恒不自觉地在睡梦里抱住了他,耿曙便腾出一手,搂紧了他的肩膀。
  翌日,耿曙为姜恒买来食物,准备了干粮,天不亮便再次出发。
  姜恒想问去什么地方,耿曙却道:“没有想好以前,就跟着哥哥走罢。”
  姜恒点点头,耿曙翻身上马,带着姜恒,沿东边崤关下的道路折而向南,一路远去。
  “他们还会来的,”耿曙说,“那伙血月的刺客,不杀了你,夺走黑剑,他们不会甘心。”
  耿曙一路上尽量不与任何人说话,哪怕对方看上去只是寻常百姓。
  姜恒问:“项余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就这样。”耿曙简单道,“项余既然是大将军,自然有他的手段与办法。”
  耿曙略一迟疑,没有告诉姜恒真相,毕竟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家伙最后如何安排。但从项余为他易容的那一刻开始,耿曙便清楚他是谁了,他怀疑他从未离开过姜恒身边。
  “什么都别告诉他。”项余吩咐道,“你不想他难过,是不是?”
  耿曙忠实地按项余最后的交代,简单描述几句,无非是自己连夜被偷出大牢,送出了安阳,绝口不提易容,幸而在城墙下,他在与姜恒重逢时,先一步除去了,否则一定会引起疑心。
  姜恒更奇怪耿曙身上的伤与毒这么容易就好了,耿曙的理由是,项州当年给过族弟项余一些药,想来是海阁里得到的,姜恒便打消了疑虑。
  “郢军与雍军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姜恒说。
  “界圭已经回去了,”耿曙说,“他会为咱们探听消息的。”
  耿曙策马,拐上岔路,姜恒忽然觉得这条路十分熟悉。
  “哥!”姜恒辨认出了四周的环境。
  “嗯。”耿曙答道。
  两道畔长满了梨树,时值初夏,一场暴雨后梨花落尽,混在泥泞之中。
  “哥,”姜恒看着山上荒芜的梯田与远方的城廓,难以置信道,“咱们回家了!”
  “对,回家了。”耿曙这一路上,始终心不在焉,一抖缰绳,“驾!”
  “放我下来!放我……”姜恒马上道。
  “别乱动。”耿曙无奈道,虽然早就猜到姜恒会有这反应,最终亦不得不让他下马。
  姜恒不顾泥水,跑上道路,遥遥望向一里地外,这时,雨又飘了起来。
  烟雨朦胧,笼罩着初夏时节,那若隐若现的浔东城。
  耿曙下马,从马鞍一侧抽出伞,递给姜恒。
  姜恒却没有接,茫然地越过田埂,走进城内。青石板路一如既往,叽喳鸟叫不绝于耳,偶见炊烟于城内升起,却近乎渺无人烟。
  他快步跑向曾经的住处,转头看着熟悉的街道与小巷。
  “变小了!”姜恒不知所措,回头喊道,“这里也变小了,哥!”
  耿曙牵着马,跟了上来,扫视四周巷落,确认没有杀手埋伏。
  “因为咱们长大了。”耿曙答道。
  无数个午后,他们并肩坐在屋檐瓦顶上,从姜家的大宅顶端俯瞰城内景色,如今姜恒穿行在巷与巷之间,竟发现道路变得如此狭隘。
  他跑向曾经的家,蓦然记起姜家已毁于一场大火。
  “家已经没了。”姜恒回身道。
  不闻耿曙回答,姜恒转过巷尾,来到姜家大宅外,本以为自己将看见一片废墟,却莫名发现了那宅邸,竟然还在!与当初仿佛一模一样,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怎么回事?”姜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回头焦急寻找耿曙,长街上满是白雾,耿曙消失了。
  “哥!哥——!”姜恒仓皇地四处找寻,他听见雾气内传来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你人呢?”姜恒道。
  “我在。”耿曙的声音发抖,起初他停下脚步,心中的悲痛已难以抑制。从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起,他就总在自己的幻觉之中煎熬,当姜恒最终不得不面对自己真正命运的那一刻,所有美好的眷恋,都仿佛随风而去。
  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耿曙双目通红,渐渐镇定下来。
  “这……”姜恒回身,拉起耿曙的手,那表情已惊呆了,问,“怎么回事?咱们的家……不是已经被烧了吗?”
  耿曙没有回答,怔怔看着姜恒,姜恒注视耿曙通红的双眼,问:“你怎么了?”
  姜恒抬手,摸了摸耿曙的眉眼,满是疑惑地注视着他。
  “没什么。”耿曙竭力摇头,定了定神,说,“来罢,恒儿。”
  耿曙一剑斩开锁,姜恒道:“这样合适吗?咱们走了之后,是不是有人买下这块地,又重建了……现在已是别人家了。”
  “不是别人家,”耿曙眼里噙着泪,解释道,“是咱们的家。”
  耿曙推开门,院中杂草丛生,姜家木柱已褪色,却看得出是几年前漆的,灰尘遍地,仿佛有数年不曾住过人,东西都杂乱地堆放在正厅里。
  姜恒记忆中看见家的最后一幕,是屋顶的轰然垮塌,彻底被烧成了灰烬。
  他一脸茫然,走进厅堂,那个母亲每天坐着的地方。
  坐榻中,茶案上,放着一封绢信,上面写了一行字:
  【恒儿,哥哥还活着,哥哥每天都在落雁城等你。如果你回家了,别再离开这儿,找城里的县丞,托人给我送信,我马上就来。】
  “四年前,我用我的俸禄,”耿曙如是说,“让周游辗转找到南方的商人,托付他们,来到浔东,购买了这块地,再照着曾经的家,重建了一次。汁琮告诉过你,只是你忘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姜恒的眼泪也涌了出来,他看看耿曙,再看姜家大宅。
  “我想……”耿曙声音发着抖,说,“因为……那时,我想……你也许死了,万一没有呢?那么……如果你真的活着,为了找我,一路找回了浔东,至少……你能找到曾经的家……”
  姜恒站在杂乱的厅堂中,眼泪源源不绝地流着,不住以衣袖擦拭,仿佛又成了当年的小孩儿,他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如果一辈子等不到你,”耿曙说,“哪一天我不再在雍国待了,就回浔东来,在这里度过余生。”
  姜恒来到耿曙身前,抱住了他,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两人就这么安静地抱着,犹如时光流逝中的一尊雕塑,任世间沧海桑田,一切从未改变。
  雨下得更大了些,姜恒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屋檐前滴下的雨,耿曙将马养在后院马厩里,抖去湿漉漉的袍子,搭在侧廊的火盆前烤火,有条不紊地开始打扫家里。
  “哥。”姜恒抬头,出神地说。
  “嗯?”耿曙手下不停。
  “瓦当和从前的不一样。”姜恒笑了起来,“以前家里瓦当是桃花的,现在是玄武的。”
  从前姜恒最烦下雨天,因为下雨天什么也做不了,读完书,只能坐在屋檐下看雨。
  耿曙说:“许多地方,我都记不得了,还是你清楚。过几日咱们去河里钓几条鱼,依旧养在池塘里头,再种点竹子。”
  耿曙望向院内,那年在雍都时,他特地嘱咐了周游,让重建的商人在院内种一棵树,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树了,也许是李子。树下挂着秋千,耿曙是一直记得的。
  他收拾出一间卧室,把厅堂的杂物堆到角落里去,那些都是在大火之后清理废墟时,翻出来的、曾经的家当。有不少生锈的铜与铁,是昭夫人生前存的郑钱,在火焰中被熔成块状。木制之物大多被烧了个精光。
  当年耿曙托人重建姜家后,汁琮也正是在此地,找回了耿渊生前所用过的琴。
  “我去买点吃的。”耿曙看看姜恒,又改变了念头,说,“咱们一起去罢。”
  “好。”姜恒站了起来,他直到现在,还有点难以接受这个惊喜,就像在做梦一般。
  耿曙打起伞,与姜恒出去,在城内走了几处。浔东在郢郑之战后,遭遇了足足两年饥荒,不少百姓都逃荒去了,城内如今不足千户,俱集中在玄武祠外,有一个很小的市集,贩卖日常用度之物。
  城中居民姜恒小时候也认不得,毕竟他几乎从不出门。别人更认不得姜恒与耿曙,只是充满疑惑地打量他们,幸而没有问长问短。
  虽只是午后时分,天色却一片昏暗,官府迁到了祠下,姜恒思考良久,没有去朝县丞打招呼,当年的县丞早已死了,如今已换了父母官。
  “怎么卖?”耿曙有点不安,站在肉摊前询问,“鸭子呢?我还买点豆腐,一起能算便宜点么?”
  卖活禽的妇人倒是很热情,提着鸭子,塞到耿曙怀里让他看,说:“哎呀,我们家的鸭子是顶好的呢,吃湖后的鱼虾,这鸭子你要,蛋也一起卖你了,算你便宜,便宜的,小兄弟不是这儿的人?啥时候来的呀。”
  耿曙已经有许多年不曾买过菜,毕竟一国王子,早已不需去辨认食材的好坏。姜恒见耿曙回到人间烟火中,与摊贩对话时,有种不知如何发话的笨拙感。
  姜恒笑道:“我们来走亲戚,就它罢?”
  姜恒说了句越语,他小时虽不出高墙,墙内却听得到外头人说话,昭夫人口音中亦带着吴越之地的温软意,本地人一听便心下了然。
  于是耿曙买好两三天里吃的食材,又与姜恒回去,为他做饭。
  姜恒回到家中,那堵高墙仿佛眨眼间隔绝了外面的整个世界,里头只有他与耿曙,回到了生机盎然的小天地里。
  他没有杀那只买来的鸭子,把它养在院中池塘边上。耿曙炖了肉,以鸭蛋调开水蒸成蛋羹,又炒了个莼菜与他吃。
  “就像做梦一般,”午后,雨停了,姜恒躬身在院里除草,说,“现在还不相信是真的呢。”
  耿曙坐在廊下喝茶,说:“你别忙活了,明天我来收拾院子。”
  “你坐着罢。”姜恒很高兴,看着手里拔出来的草,说,“我想让家里变回以前的模样。”
  耿曙闻言心里又难受得不得了,姜家哪怕变回从前,曾经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重建一次后,院西依旧留下了一个小房,那是卫婆生前住过的地方。
  西厢昭夫人的卧室空空如也,没有床榻,没有衣柜。厅堂一侧的书房内,唯一张案几,曾经的书册连着姜恒作过的文章,都已被烧毁,就连灰烬也早已深埋在地下。
  那场只因一时恶意而燃起的大火,让他们失去了几乎所有,也令姜恒失去了他最后的身份证明。
  耿曙再想下去,恐怕自己情绪又要失控,只得低头饮茶。


第159章 襁褓袄
  是夜, 姜恒确实很累了,躺上榻去不到片刻便沉沉入睡,耿曙把黑剑放在榻畔, 始终睁着双眼。
  夜半,万籁俱寂之时, 耿曙悄无声息地起来,来到曾经自己练武的院内。
  雨停了,乌云退去,露出梅雨季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星河。
  耿曙在院内静坐, 将黑剑搁在膝头,抬头望向天际。
  “爹, 娘,”耿曙喃喃道, “夫人。”
  耿曙的双眼中倒映着星辰,这一夜, 却没有已故的灵魂,来到他的身畔。
  耿曙低声说:“夫人,我没有守护好恒儿。都是我的错。”
  一池静水中满是繁星, 耿曙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仍看见昭夫人夜半时,挽着长发,彻夜不能眠,走过姜家的侧院。
  仿佛看见她在浔东等了足足七年, 七年。一个又一个春秋流转,寒来暑往,七年的漫长煎熬, 最终等到了耿渊身亡后,项州为她带回来的一把琴。
  耿曙呢?他在昭夫人等待的这些年中,则与母亲住在安阳城内,生活虽贫困,却怡然自乐,父亲每隔十天会来看他们,喝点酒,弹弹琴。
  姜昭的身边,只有一个好动好玩、不知世间人心险恶的外甥儿。那时的姜恒,依旧天真地以为,那就是他的整个人生。
  而现如今,就连最后的这点,也要被夺走了。
  耿曙按膝,起身,正要回房时,耳畔却仿佛响起昭夫人多年前,在这院中所言。那天姜恒不在,耿曙独自练剑,累了把它拄在地上,想歇会儿。
  昭夫人来到他的身后,忽然发出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那年耿曙不过十岁,疑惑转头时,见昭夫人神情恬淡,注视黑剑。
  “每个人都将去他该去的地方。”昭夫人忽然说,“这把剑,看似是你爹所持,却寄托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都说黑剑之不斩无名之辈,但照我看来,杀人就是杀人,杀人的目的,是为了活命,活你的命,活天下人的命。总有一天,你将明白,这把剑对你、对恒儿而言,有什么意义。”
  不斩无名之辈……耿曙只觉得自己所为,实在辱没了父亲的坚持,黑剑到他手中,跟随他冲锋陷阵,用的机会何曾少了?
  那一天他尚且不知昭夫人话中深意,如今他总算明白了。
  “我知道这意义,我懂了。”耿曙朝着漫天星河,回答了十一年前,昭夫人的那声轻叹,并收起黑剑,回往房中。
  翌日,姜恒起来便继续收拾他的院子。
  耿曙无奈道:“歇会儿罢,你怎么回来就忙个不停?”
  姜恒说:“我乐意,你去练剑,别管我。”
  耿曙在回浔东的这一路上,心里仍十分忐忑,毕竟重建姜家宅邸这件事,汁琮一直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特地派人来找回了耿渊用过的琴——安阳城中,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被烧死了?
  既然汁琮认定他死了,一定会追捕姜恒,他绝不愿意姜恒逃亡到任何一国去。他会不会怀疑姜恒回到浔东,并派人前来查探?
  浔东位于郑、郢两地交界,又曾是古越国之地,汁琮要派出大军堂而皇之追杀姜恒,首先要打下郢国,再打下郑国。但设若汁琮把姜恒的踪迹透露给太子灵呢?
  不,不会的。耿曙很了解他曾经的义父,他根本不会想到姜恒躲回浔东的可能。汁琮只会预测姜恒将不顾一切,为被烧死的“耿曙”报仇。报仇的唯一方法,则是再次投奔郑,毕竟郑也是汁琮的敌人。
  血月门主中了自己一掌,摔下山崖,死了么?
  就算他死了,杀手却极有可能再来,绝不能掉以轻心。
  耿曙持剑,认真地回忆起当年昭夫人所授,当时年少不更事,如今一点一滴回想起来,姜昭教导他的武道之诀,尽是人间大道,只恨那年他什么都不懂,只能勉强记住。
  他想练练黑剑剑法,找回在安阳城一战时的心境,却总是定不下神。直到天际再飘起细雨。
  “恒儿!”耿曙说,“到房里去,别着凉了!下雨了!”
  耿曙回身,收起黑剑,听见姜恒应了声。
  他推开房门入内,见姜恒正在整理原本该是昭夫人所住卧室内,一大堆烧焦的遗物,将其分门别类地拣出来,手上满是火灰。
  “我来罢,”耿曙说,“别弄脏了。”
  “不碍事。”姜恒轻轻地说。
  面前之物乃从烧毁倒塌的废墟里挖出,有锈迹斑驳的铜镜,有断成两截的玉梳,俱是母亲生前所用之物,姜恒拿起每一件东西,就像触碰到了昭夫人。
  “恒儿。”耿曙不安道。
  “我没事,”姜恒笑道,“挺好的。”
  耿曙与姜恒一起坐在地上,姜恒拿起一个碎裂的羊脂白瓷杯,说:“你记得它么?”
  “记得,”耿曙说,“第一天来的时候,夫人不当心,将这杯子摔了。”
  “她是拿杯子砸你,”姜恒说,“我在外头,都看见了。”
  “也许罢。”耿曙说。
  姜恒说:“但她不恨你,真的,娘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知道,”耿曙答道,“她也是我娘,恒儿。”
  耿曙摸了摸姜恒的头,姜恒伤感笑笑,找到一支笔管,狼毫已烧焦了,清出几块炭后,他发现了一个不大的铜匣,锁已经被烧得扭曲了。
  耿曙注视那铜匣,想起昭夫人与卫婆离开家,剩下他俩相依为命的那天。冬天的清晨里,姜恒从匣中翻出了一件皮袄,出现在昭夫人房中,自然是昭夫人吩咐卫婆,去为耿曙做的。
  姜恒用一把匕首撬开锁,打开匣子看了眼。
  当年的衣服都被拿走了,底下垫着的一块皮还在,血迹斑斑的,看不出是什么皮。
  耿曙沉默不语。
  姜恒说:“那天我就有点奇怪,这究竟是什么?可以洗干净,给你做个衣服的内衬……”
  “这是你生下来那天,包裹着你的襁褓袄子。”耿曙忽然说。
  姜恒:“?”
  “这么多血!”姜恒翻来覆去地看,他从不知母亲生下他时,遭遇了如此多的磨难。
  “恒儿。”耿曙忽然说。
  姜恒把那狐皮襁褓放回箱底,不明所以,看着耿曙。
  耿曙始终沉默,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姜恒又问:“怎么了,哥,你想说什么?”
  “这是界圭带来的。”耿曙说,“十九年前,他用这块狐皮裹着你,将你带到了夫人面前。”
  “什么?”姜恒一时间没听懂耿曙之言,他小时候与界圭有什么关系?
  耿曙不敢看姜恒,低头注视那块皮,他将这匣子的出现解读为天意,时间到了,他不能再瞒下去,哪怕结果再残忍,他也必须去面对。
  姜恒忽然睁大双眼,瞳孔剧烈收缩,一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耿曙的手腕,不自觉地用力。
  “界圭为什么……”姜恒喃喃道,“我……我不是在浔东出生的吗?为什么?哥?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的神情,一时如坠冰窟。从半年前起,他便总看见耿曙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不明其意,只以为耿曙有心事,这一路上,耿曙的心事重重,更是让他几次欲言又止。
  如今,他终于感受到了,在这一切背后,所埋藏着的某种危险。
  犹如姜家的大宅在下一刻便将再次无情垮塌,将他们埋在下面,姜恒不敢再往下想。
  但耿曙开口了。
  “你的生辰是冬至。”耿曙说,“冬至那天,你在落雁出生,界圭为了保护你,将你偷偷带了出来,不远千里,先到安阳,想将你……托付给咱们的爹。”
  “但爹那时尚且……置身危险中,”耿曙又道,“他怕他保护不了你,于是他写了一封信,让界圭抱着你南下,来浔东找你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这封信交给界圭,让他一起带走。”
  耿曙始终没有抬头,他不敢多看姜恒的反应,接着,他从怀里,慢慢地取出了那封用油纸包着的信。
  “你的亲生父亲……是汁琅,”耿曙发着抖,慢慢地拆开油纸,颤声道,“你娘是雍国王后姜晴,当年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的另一个名字叫……汁炆。你的牒位,至今还供奉在雍国宗庙的,玄武座前,恒儿……恒儿!”
  姜恒已转身,离开那卧室,冲到廊下,看着雨水,耿曙从身后追上。
  “恒儿!”耿曙最怕的一刻终于来了,他伸手去握姜恒的手腕。
  “你是我的弟弟,”耿曙说,“爹娘还是你的爹娘,只是你的出生,与你一直以为的不一样,我永远是我,恒儿!”
  姜恒全身发抖,呆呆看着耿曙,眼里现出空洞,耿曙不知所措想抱他,姜恒却一转身,冲进了雨里。
  “恒儿!”耿曙马上背起黑剑,追了出去。
  姜恒快步跑过门外长街,茫然面对铺天盖地的雨水,这天地竟是对他而言如此陌生。
  耿曙没有再靠近姜恒,跟在他的身后。姜恒回身,忽然大喊道:“别跟着我!”
  姜恒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往前走去,耿曙却寸步不离,紧跟在姜恒五步之外。
  卧房内,一阵风吹过,展开的信落在地上。
  吾妻昭:
  【雍宫局势一如当年你我所料,汁琅之死,仍有内情。】
  【令妹生下汁炆后,大萨满药石乏术,终不得救,晴儿中毒已深,撒手人寰。汁琮若果真如我与界圭所料,毒死兄长,汁琅之子定不得幸免。如今孩儿被界圭偷出落雁,本意予我寄养。但我业已目盲,又在安阳,恐不得保全……】
  “恒儿!”耿曙深一脚、浅一脚在雨里跟着姜恒,姜恒漫无目的,走过积水横流的街道。
  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一瞬间犹如灵魂离体,茫然地审视着这个世间。
  【现将他交予你,为令妹与汁琅唯一骨血,你可自行决定其生死与去留。其后腰处有一胎记,太后若亲眼所见,定能辨认……】
  信件不过匆匆数行,尚未写完,十九年前的墨迹洇在发黄的纸张上。耿渊也许改变了主意,觉得以妻子的性格,什么都不必说了,最终这封信,仍旧不曾寄出。
  浔东城内,奔马经过,耿曙马上拉住了姜恒,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是城中巡逻的队伍,为首的武官大声道:“什么人?”
  耿曙一手伸到肩后,握紧了黑剑剑柄,同样大声答道:“浔东人!”
  武官看了两人一眼,以为姜恒是女孩儿,小两口吵架跑了出来,便没有多问。雨越下越大,淋得姜恒全身湿透。
  “回去罢!”武官说。
  天顶闪电划过,照亮了三人的脸,姜恒忽然觉得那人有点眼熟,想起来了,他是当年浔东的城防治安官。
  “走吧。”耿曙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手,拉了下姜恒。
  姜恒渐渐清醒过来了,意识正在一点一滴地回来。
  治安官纵马离开,姜恒转头看耿曙,耿曙分不清他脸上的是泪还是雨水,他想吻一下姜恒,却恐怕令他更为难受,但就在两人对视之时,姜恒眼里,依旧是耿曙一直熟悉的神色。
  “恒儿。”
  “哥。”姜恒轻轻地说。
  耿曙终于放下心来。
  姜恒说:“我……我没事,哥,我只是……我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
  及至此时,姜恒总算明白了,伤感才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抱着耿曙,在雨里大哭起来。耿曙抱紧了他,低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恒儿,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姜恒哽咽道,“我知道不一样……”
  正如耿曙所想,那巨大的伤感与虚无,一刹那淹没了他俩,就在这场雨里,一切从此变得不一样了。
  姜恒说不出变化在何处,也尚未想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是痛苦,还是转机,但此刻耿曙的心跳与胸膛、肩膀,他的体温,已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哪怕耿曙予姜恒的熟悉感一如往昔,他们却在一刹那同时脱胎换骨,犹如蜕茧而出的蝴蝶,展开轻盈的翅膀,翩跹追逐,飞往天际。


第160章 清明心
  一个时辰后, 姜恒裹着毯子,嘴唇微微发抖,在卧房内烤火。
  耿曙递给他一杯姜茶, 姜恒疲惫地叹了口气。
  姜恒的镇定来得太快,令耿曙有点陌生, 只用了一个时辰,姜恒仿佛便随之平静下来。
  耿曙不敢开口,这个时候,他知道姜恒只想安静,就像他当年从汁绫处得到姜恒死讯时, 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安慰,只想把自己固执地封闭起来。
  会过去的, 耿曙相信,哪怕真相来得太突然, 一切都会好的。
  姜恒看完了耿渊的信,所说第一句话, 竟是:“如果爹当年把我留下,咱们就会一起长大了。那年你刚两岁呢。”
  耿曙点了点头,他自然清楚父亲为什么不接收姜恒——因为他的身份太危险了, 一旦汁琮察觉不对,就会派人来追杀,届时说不定还会连累聂七与自己。
  说起来虽无情,耿渊却根本不想要他,将他随便塞给了姜昭, 让她爱怎么解决怎么解决,别牵累到自己的妻儿。
  也正因如此,界圭才对耿渊的薄情如此震惊, 但界圭从来没有提过,耿曙也明白到为什么界圭看着姜恒的眼神是那样的——界圭比谁都清楚,姜恒曾是个没人要的小孩,他只会为别人带来危险与灾难。
  于是界圭每次见姜恒,心里都很难受,想尽自己的一切,给姜恒一点,他本来就该有的爱。
  幸而最后,姜昭没有多问,便接受了妹妹的儿子,并抚养他长大,在他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所有,教他读书识字,期待他有一天能成家立业,照顾自己。
  哪怕她被耿渊扔下,多年来不闻不问,她依旧与儿子相依为命。
  “娘只想一剑带着你去了……”姜昭最后的话,尚在耳畔,那个黄昏里,耿曙也终于明白了姜昭的泪水。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死了,姜恒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耿曙强忍着眼泪,这么多年,他很少哭,但在姜恒面前,他常常心如刀绞。
  尤其在姜恒如今,更强颜欢笑,安慰他的时候。
  “这件事是不是在你心里堵很久了?”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要哽咽,只能点头。
  姜恒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耿曙摇摇头,看着姜恒。
  姜恒又道:“是不是觉得,我不知道这事,还活得幸福点儿。”
  耿曙又点头。
  姜恒低声说:“哥,我头好疼……”
  耿曙紧张起来,试了下姜恒,额头发烫。
  “你发烧了,”耿曙说,“赶紧去躺着。”
  姜恒脑中已是一片糨糊,被耿曙抱到房中,裹上被褥发汗。
  “应当是淋了雨。”姜恒呻吟道,“不碍事……你替我抓两副药吃下就好了……”
  耿曙不敢离开姜恒,怕又有刺客,可总不能不让他吃药,只得出去找邻居帮忙,奈何附近空空荡荡,旧城中的居民大多迁走了。
  “有人吗?!”耿曙转身。
  突然间,耿曙看见巷里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距离他们的家已有些远了,半身倒在水沟下,血水顺着路淌往低地。
  界圭的左手包着厚厚的绷带,右手提着天月剑,站在雨水中,看了耿曙一眼。
  “方才惊动了城中治安官,”界圭轻描淡写地说,“又杀了一个,剩两个了。”
  那名杀手作士兵打扮,想是前来暗杀姜恒,却在背后不意吃了界圭的封喉一剑。
  “我去抓药。”耿曙说,“你认得我家么?”
  界圭没有说话,走向姜家。
  姜恒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界圭仿佛就在身边。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界圭抱着他穿过皑皑白雪,纵马度过玉璧关,一路南下,前往越地,沿途开满了桃花。
  “起来喝药。”耿曙低声说。
  姜恒被耿曙抱起来,喝下药汤,全身滚烫,又躺了下去。
  是夜,界圭低头看着耿渊当年留下的信,说:“耿渊这个混账啊,当年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
  “谢谢你,”耿曙说,“谢谢。”
  界圭说:“关你什么事?不用你来道谢,别侮辱我。”
  耿曙没有说话,界圭却仿佛高兴起来,吹了声口哨,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么看来,你爹对汁琅没什么意思,”界圭说,“当年我就有这感觉了。那么他为谁殉情呢?别说是梁王毕颉?”
  “闭嘴。”耿曙冷冷道。
  界圭想了想,起身道:“既然知道了,我的事,从今天起,就了了,我走了。”
  耿曙看着界圭,知道这伙人都不是好东西,知道内情的人里,郎煌也好,界圭也罢,他现在怀疑姜太后也发现了。但没有人愿意开口告诉姜恒真相,所有人都在等,等耿曙决定,将这个责任扔到他的肩上。
  现在姜恒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滚。”耿曙说。
  界圭走过去,看着姜恒,抬起包着绷带的左手。
  “我的右手上沾了血,”界圭朝姜恒小声说,“但是,当年下浔东时,我是用左手抱你的,炆儿。从今往后,没有人会勉强你,你也不要勉强你自己,我只想你高高兴兴地活着。”
  说完后,界圭出外,回身关上姜家大门。
  “我走了。”界圭回头说,哪怕无人应答,就像他当年带着姜恒来到此处,将他放在姜家的门口,为这首回荡了十九年的琴曲,拨出了最后的余音。
  天放晴了,雨季进入尾声,不知何处的蝉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姜恒满身汗,脸色苍白,醒转,喝着耿曙为他熬的米汤。
  “有人来过吗?”姜恒说。
  耿曙手里削着一截木头,等待姜恒醒来时,他既不敢离开,又不知如何排遣,更睡不着,每次闭眼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必须找点事分散注意力。
  “界圭来看过你,”耿曙答道,“又走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知道血月的人已经找到这里了,浔东也不安全,但他们还剩两个,界圭认为耿曙足够解决掉他们,便回往落雁去。
  他的责任交付了,耿曙明白他最后那番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姜恒活动身体,仍有点头晕,来到院中,自己煮茶,也给耿曙煮了一杯,两人在廊下静静坐着。
  姜恒出了一整天的神,耿曙没有打扰他,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安排做饭,烧水让姜恒洗澡,就像从前一般,不时到院中看看,姜恒还在发呆。
  姜恒面朝院落,许多事终于在他的脑海中串了起来,前因后果,所有不寻常的地方——界圭的话、姜太后的眼神、汁琮每次机锋之中难掩的敌意、郎煌意味深长的态度。
  汁琅与姜晴,亲生父母的名字,对他而言无比地陌生。他没有见过父母,雍宫内近乎无人谈论他们,就连偶尔的只言片语,亦很快被风吹散。
  但姜恒半点也不恨他们,设若有选择,谁愿意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一开始,姜恒想得最多的是:我是谁?
  我是汁炆吗?还是姜恒?抑或我谁也不是,他早就失去了汁炆的身份,如今也不再是姜恒。
  从茫然到释然,这个过程很短,耿曙熟悉的眼神,与许多未曾宣之于口,却早已一目了然之语,让姜恒很快就清醒过来。
  对汁琮、界圭、昭夫人、耿渊他们而言,他是汁炆;在太子灵等人面前,他是姜恒。
  “哥,你觉得我是谁?”
  第一天里,姜恒问出了唯一的一句话。
  耿曙无法回答,他想告诉姜恒,他永远是他的弟弟,却因为另一个念头,他说不出口。
  “我认为你是谁不重要,恒儿,”耿曙说,“关键你自己觉得自己是谁。”
  姜恒轻轻地笑了起来,伤感反而一扫而空。
  “我只想知道,”姜恒说,“在你眼里我是谁。”
  他很明白耿曙看待他,已与从前不同了,否则也不会对此事如此纠结。
  “在我眼里你是汁炆,你是炆儿。”耿曙说,“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姜恒。咱们不是兄弟了,却还是兄弟,这与什么玉玦、与你的身份,都没有关系。”
  姜恒明白了,点了点头,耿曙之言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很费解,但他们自小一同长大,姜恒自然明白。哪怕他们不再有这层血缘的羁绊,他在耿曙的心里,依然是彼此的唯一,从离开落雁那天,耿曙的所作所为便证实了这点。
  “恒儿,你好点了么?”耿曙问。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说:“恒儿,你别和自己较劲,哪怕你不愿意接受,也……”
  姜恒朝耿曙笑了笑,耿曙明白到他已想开了,便不再多说,起身去继续收拾家中,让姜恒安安静静地独处。
  摆在姜恒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当作这件事不曾发生过,依旧像从前一般。第二条,则是去夺回他该得的一切。无论哪一条路,都充满了危险。
  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姜恒想起在海阁修行时所学到的,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鬼先生将他收入门下的第一天时,便问过他:姜恒,你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我叫“汁炆”,那么,我想成为什么样的汁炆?
  从小到大,无论是昭夫人还是姬珣,抑或鬼先生、罗宣,乃至耿曙……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这一生如何度过,不在于“我应该怎么样”,而是“我想怎么样”。
  到得此处,姜恒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第161章 鹤音竹
  院里的梨花谢了, 李子树上结了青涩的果实。夕阳西下,蝉鸣声此起彼伏,天空弥漫着绯红色的晚霞。
  “吃晚饭了,恒儿。”耿曙说。
  第一天安然度过。翌日午后, 耿曙把姜家收拾好了, 坐在池塘边, 为姜恒做一个鹤音竹。
  姜恒于是开了口, 说:“我终于知道汁琮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了,这么看来再正常不过。”
  耿曙有时实在无法理解姜恒的豁达,汁琮毒死了汁琅与姜晴,害得他家破人亡, 沦落到如今境地, 更几次险些杀死了姜恒, 让他受尽折磨。
  到得姜恒眼里, 都变成了“再正常不过”。
  “你想为你爹娘……为他们报仇么?”耿曙的措辞很小心。
  “只要我还活着, ”姜恒说, “汁琮就会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 从他知道我还在人世间的那一刻开始, 他也在被折磨。不过我想, 这一切总归要有个结束的。”
  耿曙明白姜恒的心情了, 于是点了点头。
  姜恒又说:“界圭之所以离开,也是这个原因吧?兴许这也是他与姜太后商量后的决定。”
  一切全看姜恒自己的最终抉择。他选择当姜恒, 雍宫便再不提此事,界圭从此将消失在他的世界中;他选择恢复汁炆的身份,便意味着他将回到雍国,朝汁琮复仇, 查明当年的真相,界圭也将为此付出所有。
  “对不起,恒儿。”耿曙放下手里的青竹,走到姜恒身边坐下,他的愧疚简直无以复加。
  姜恒笑道:“这哪里又是你的错了?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不。”耿曙终于抓住了那枚一直以来,深深扎在自己心上的最后一根刺。
  “你后腰上的胎记,”耿曙说,“我……我不知道……要不是因为我,那天在火里……”
  姜恒这才想起,事实上耿曙对那个位置,已不能再熟悉了,逃出火场之日,姜恒推开耿曙,令他免于被垮塌燃烧的屋檐压死,自己却被压在了滚烫的梁木之下,昔时后腰上的胎记被烧灼,取而代之的是,如今胎记位置上出现了烧痕。
  那是姜恒唯一证明身份的可能,却造化弄人,因为耿曙自己,而让这最后的证据也没了。
  耿曙撩起姜恒单衣,难过地看着他的腰畔,姜恒侧过头,感觉到那熟悉的抚摸。
  接着,姜恒凑过去,在耿曙的唇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他的心里,亲手将这根刺拔了出来。
  耿曙:“!!!”
  姜恒忽然就不好意思起来,说:“没……没关系。我不在乎,我是谁,不需要这些来证明。”
  耿曙顿时一张俊脸直到脖颈,泛起了红晕,不敢直视姜恒,姜恒不知为何,心脏狂跳起来。耿曙的嘴唇灼热,肌肤上带着成年男子的安全、可靠的气息,身上还有很淡的竹子清气。
  “我……恒儿……我在想……”耿曙按捺住那阵晕眩,阳光直射入廊下,照得两人都有点睁不开眼。
  “我……”姜恒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听见池塘里养的鱼儿冒了个泡,发出轻响。
  两人忽然一下都静了,耿曙断了话头,什么都说不出来,沉默不语,埋头起身,再走到池塘边坐下,仿佛想躲开什么,依旧做他的鹤音竹。
  姜恒看着耿曙,忽而有点发怔,方才一刹那间,耿曙嘴唇的灼热与温软的触感,简直在脑海中盘桓不去。
  现在是夏天……姜恒努力地将这感觉驱逐出去,他对耿曙从来就没有别的念头,但如今他们已经不是亲兄弟了,反而令他生出少许奇异的悸动,仿佛耿曙身上有了从未发现过的陌生感。
  “想出去走走么,恒儿?”耿曙简单收拾了下工具。
  “好啊。”姜恒还未想清楚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一时想不明白,”耿曙认真道,“来日可以慢慢再想,不要着急。”
  鹤音竹载满流水,有条不紊,敲在石上,发出“咚”的轻响。姜恒说:“那就走罢。”
  姜恒本以为耿曙只打算出门在城内闲逛,没想到他却收拾了不少行李,放在马上,竟是出远门的架势。
  耿曙此刻内心亦十分复杂,他不想再去面对没完没了的刺杀了,汁琮派出的杀手一拨接一拨,简直让他烦不胜烦,忍耐力已到了顶点。再来几个,说不定他真的会失去理智,提着黑剑,亲自去与汁琮同归于尽。
  先前杀手进入浔东,追寻到了他们的踪迹,也就意味着汁琮极有可能也找到了他们的容身下落。若为了杀姜恒,汁琮再不顾一切进攻郑郢交接的古越国腹地,全城人势必又要陪葬。
  虽然耿曙确信自己能保护姜恒平安离开,但浔东再次陷入战火,于心何忍?
  他要在汁琮派来的第二拨斥候抵达前,暂时离开此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要去做,这是他从未放下过的。
  “走罢。”耿曙拍拍马背,让姜恒坐上去,两人依旧共乘一骑。
  姜恒抱着耿曙的腰,说:“这马儿也太可怜了,载两个人还要带东西。”
  耿曙答道:“路上再买一匹……”
  耿曙正调转马头,要从后巷离开,巡城治安官却发现了他们。
  “两位!”治安官策马前来,说,“这就走了吗?”
  耿曙与那人一个照面,无动于衷。
  治安官道:“昭夫人如今在何方?”
  姜恒一怔,说道:“您还记得?”
  “当然记得。”治安官笑道,“那年你俩还很小,若不是昭夫人,浔东破城后,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百姓。那天在雨里打雷时,见你们的脸就认出来了,你叫姜恒,对罢?”
  耿曙说:“就是为了救你们,害得我俩险些还被杀了。”
  姜恒捏了下耿曙手臂,示意他别这么说。
  “娘已经走了。”姜恒说,“她不后悔,您别放在心上。”
  治安官说:“你们这又是去哪儿?既然回来了,就住下罢。外头乱得很。”
  耿曙思考片刻,不知此人是否与外界有消息互通,他现在不敢随便信任任何人,万一有误,就会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我也不知道。”姜恒朝耿曙说,“咱们去哪儿?”
  治安官翻身下马,朝姜恒与耿曙说:“当年昭夫人的大恩,我们还未报答,不如来县丞府上喝杯酒?”
  “我看你的马倒是不错。”耿曙忽然说。
  治安官:“……”
  一刻钟后,耿曙与姜恒各乘一骑,沿浔东县东北面的道路离开。
  “你对他这么凶做什么?”姜恒哭笑不得,“他也没有错。”
  耿曙答道:“人心凶险,还是当心点的好。”
  姜恒催马,追上耿曙,问:“去哪儿?”
  耿曙回头看了姜恒一眼,故意将他甩开些许逗他玩,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等等啊!”姜恒喊道,又追上去。
  落雁城的桃花终于开了,北地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
  雍国最终如愿占领了安阳,国土版图在近一百二十年中,第二次越过玉璧关,蔓延到了中原腹地。
  安阳一战中,十万郢军全军覆没,雍国匆忙撤离,折损近万。但就在第二天,一场大雨,外加西北风起,毒烟散尽,雍军卷土重来,占领了这座静谧的死城,开始清理并善后。
  南方的尸体堆积成山,烧了三天三夜,引来成千上万的乌鸦。
  与此同时,雍国开仓,发放钱粮,庆祝南方大捷,一战灭梁。大雁北归,铺天盖地,在落雁城外的沙洲抚育后代。
  桃花殿内咳嗽声不止,姜太后已经老了,年前宗庙前一战,已显力不从心。南方频繁传来的消息,让姜太后很清楚汁琮已铁了心,要扫除前路的所有障碍。
  但眼下她的孙儿,正遭遇了更大的难题,她必须首先解决眼前的难题。
  数日前,太子泷忙得脚不沾地,正在与东宫商议,如何在雍入主中原之后派驻官员、安抚百姓,种种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目标:雍国即将迁都,回到他们一百多年前的故乡。
  但新的国都是洛阳,还是安阳,尚待商酌,幸而面对如此浩瀚的工程,太子泷发现了一份文书。那份文书存在于变法的宗卷堆里,孤零零地躺在架子最边上,上书四字:迁都之议。
  迁都之议乃是十余年前,汁琅还在世时便写下,继任国君那年,汁琅便为雍国起草了未来数十年里的国之重策。及至姜恒入朝后,翻出此卷,在汁琅的政令旁写下了近万字的批注,再将它放在变法的政令边上。
  汁琅定下了大方略,姜恒则作了增改,包括新的朝廷中,如何委派各级官员,如何改变税赋、重新丈量田地、迁徙百姓、改革商贸与学堂……依据变法总纲,令关内、关外实现一国同策。
  太子泷当即如获至宝,马上召集东宫议政,并朝群臣问策,为雍国的全面南迁作准备。
  然而就在同一天,安阳也传来了令他犹如五雷轰顶般的消息——王子汁淼落败被擒,不屈身死。姜恒下落不明。
  “轰隆”一声,太子泷脑中犹如遭了当头一击,勉强站起身时,当着东宫的面吐出一口血,软倒在地。
  群臣顿时慌张起来,马上将太子抱到桃花殿内,延请医师。姜太后从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慢慢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
  有人说姜恒叛乱,有人说耿曙其实没死。
  但不管姜恒与耿曙死没死,眼前她的孙儿却快要死了。姜太后非常清楚,这是急怒攻心,乃至昏厥之症,于是遣走了太医,亲自以银针贯注了平生内力,为孙儿诊治。
  容不得有丝毫差错……哪怕姜太后心急如焚,亦知道她眼下要做的,是必须保住汁泷。
  界圭还没有回来,不,不会的,姜太后活了这些年,见惯了世面,她直觉姜恒与耿曙,不会有事。
  “泷儿?”姜太后道。
  太子泷终于醒了,醒转之后,不住喘气,姜太后枯干的手仍紧紧握着他的脉门。
  未几,太子泷大哭出声。
  “哭出来就好了,”姜太后疲惫道,“哭出来……就没事了。”
  太子泷抓紧了姜太后的衣袖,哽咽道:“祖母……”
  “不会有事的。”姜太后抱住了太子泷,低声道,“你这傻孩儿,事情还未有说法呢,你哪怕哭死了,你兄弟就能回来么?”
  太子泷旁若无人,抱着姜太后大哭出声,姜太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翌日,太子泷罢朝。
  他在后宫足足睡了一整天,天昏地暗,脑子嗡嗡地疼,一时梦见耿曙满身是血朝他愤怒大喊,一时又梦见姜恒摔下悬崖,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
  醒来之后,他手持玉玦,前往雍室宗庙,为姜恒与耿曙默默祷祝。海东青已有大半年未曾回来了,这数月里,他从未想到过,耿曙竟是会出事。
  直到汁琮回来的这天,太子泷疾步奔去,只见雍国满城百姓尽出,在那欢呼声中,汁琮的声望达到了顶点。
  这一刻他就是开拓盛世的伟大君主,一如百余年前,那位在此地奠立了强大雍国的开国之君!
  “父王!”太子泷非但没有任何崇拜之色,反而焦急地下了台阶。
  “你哥战死。”汁琮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说,“庆功宴后,将为他办一场为期三日的国丧。”
  太子泷怔怔看着汁琮,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姜恒下落不明。”汁琮又说,“他怪我没有救汁淼,投奔他国去了。”
  那场灾难之后,汁琮派人搜寻了全城,没有找到姜恒的尸体,甚至不见耿曙的玉玦,这让他非常在意。与此同时,郢国还来了消息——太子与郢王同时暴毙,郢国朝野正乱成一团。但无论如何,这对雍国来说都是好消息。
  他怀疑被烧的人不是耿曙,但完全可以当他死了。至于姜恒,汁琮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的下落,必须不计代价,把他找出来杀掉。
  “我会派人去找姜恒。”汁琮说,“人生在世,谁人无死?泷儿,你不必太……泷儿?”
  “殿下!太子殿下!”朝臣生怕太子再一次呕血。
  太子泷摆摆手,最惨烈的结果,他在一月前便已想到过,他拖着蹒跚脚步,缓慢朝殿外走去。
  “去哪儿?”汁琮充满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
  太子泷回头看汁琮,夕阳的光芒横亘在父子二人身前。
  太子泷的眼神变了,变得让汁琮忽然有点陌生,他想说什么?汁琮下意识地想回避,他欺骗了他,欺骗了所有人,甚至欺骗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汁琮杀了他,这令他对儿子的双眼,竟是有点畏惧。
  但只在顷刻间,那一瞬的躲闪,仿佛令太子泷感觉到了埋藏在冠冕堂皇之说底下,某些龌龊的真相。那纯粹源自于父子二人的默契,多年的默契,让太子泷察觉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去找恒儿。”太子泷轻轻道。
  “你疯了。”汁琮嘴唇动了动,声音一样很轻,却下了一个太子泷无力反抗的决定:“带他回东宫,哪儿也不能让他去。”


第162章 出鞘剑
  桃花殿中, 夕阳洒落一殿金光,姜太后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地坐着。
  “你回来了。”姜太后听见脚步声。
  “是,母后。”汁琮换上王服,走进殿内, “儿子回来了, 祖宗留下的遗愿, 儿子办到了, 如今也仅仅是走出第一步。”
  “我今日身上不好,”姜太后淡淡道,“没有去迎接你,但全城军民待你的欢呼, 我哪怕在深宫里, 也听见了。”
  汁琮来到姜太后身前, 朝母亲躬身行礼。
  他看见姜太后膝上, 搁着一把出鞘的剑, 却不是天月。
  “孩儿们还好么?”姜太后又问。
  汁琮没有回答, 只盯着母亲手中那把剑, 衡量着以这个距离, 姜太后是否骤然出剑, 便能让他死在剑下。
  “汁淼战死。”汁琮轻描淡写地说, “姜恒逃了, 眼下不知道他去了哪一国,正在寻访他的下落。”
  “‘逃’了?”姜太后冷冷道。
  “是。”汁琮答道, “姜恒被郢国策反,出卖了他的兄长,乃至汁淼落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
  母子二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姜太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当年汁琮前来,告诉她,汁琅不行了的那天。
  “你哥生前定下的中原大计,”姜太后淡淡道,“最后却是耿渊的儿子为你完成了第一步,也算解铃还须系铃人了。”
  汁琮没有回答,姜太后道:“泷儿是个好孩子,可惜了,本以为他能与他们好好相处,你去看过他么?”
  汁琮答道:“人总有一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他现在无法接受,但慢慢总能看开的。”
  姜太后淡淡道:“说得是,咱们迟早也要死,不看开又能怎么呢?过来,扶我起来。”
  汁琮没有上前,注视着姜太后严厉的面容,她从他们还小时,便是这么一副面孔,待他严厉,待汁琅更严厉。只有在他们父亲面前,才是温柔的。
  两个孩子里,母亲更爱他的兄长汁琅,汁琮向来很清楚。她生下汁琅后想要个女儿,只是天不如所料,汁琮成为三兄妹里中间那一个,也是最不得宠的那个。就连汁绫都比他更讨母亲欢心。
  “母后既然身体不大好,”汁琮说,“就歇着罢,不要勉强。”
  “我还是能动的。”姜太后将剑放在一旁,淡淡地说,“琮儿,你在想什么?过来,你很久没有与娘说你的心事了。”
  汁琮背上竟不知不觉,已被汗水湿透。
  此刻姜太后手中空空如也,汁琮无法再推托,只能缓步上前,眼睛始终盯着一旁的利剑。
  “卫卓也死了?”姜太后淡淡道。
  “是。”汁琮答道,来到台阶前。姜太后抬起手,汁琮一手背在身后,正在提防,姜太后却把手搭在了汁琮的手背上,起身。
  “怎么死的?”姜太后没有朝儿子动手,问道。
  汁琮说:“与郢军交战时……中流箭而亡。”
  他相信姜太后不知道安阳一战的详情,至少现在,其中的诸多龌龊还未传到她耳中,全靠猜测。既然是猜测,这个时刻,她就不能下手杀自己。
  “那可得好好厚葬。”姜太后朝汁琮说。
  汁琮搀扶着母亲,来到桃花殿外,看着院内绽放的花朵。
  “是。”汁琮定了定神,答道,“三天后,儿子将为汁淼、卫卓二人亲自扶灵,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
  “该南迁了罢,”姜太后又道,“汁家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我见泷儿已与他的门客,在筹备南迁之事了。”
  未等汁琮回答,姜太后又轻轻道:“母后就不去了,你们去罢。”
  “母后……”汁琮欲言又止。
  姜太后面朝晚霞,面容恬静,犹如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仍是少女的时光。
  “嫁给你父王那天,”姜太后说,“落雁就是母后的家,桃花在,他就在,最后这段时光,能在落雁度过,乃是我的心愿。去罢,王陛下,我的儿。只可惜了那俩孩儿。”
  汁琮放开姜太后的手,如得大赦,退后半步,躬身答道:“是。”继而不再多言,匆匆退走。
  姜太后在落日与晚霞中站着,犹如雕塑。许久后,界圭从树后转出,握着已出鞘的天月剑。
  “我下不了手。”姜太后沉声道。
  界圭说:“他很聪明,知道有刺客藏身树后。”
  姜太后叹了口气,界圭非但没有责备姜太后,反而道:“人之常情。”
  “交给炆儿罢,”姜太后长叹一声,“若他仍愿意归来。你去看看汁泷。”
  界圭点头,退后半步,继而转身走向东宫。
  “想去哪儿?”界圭在太子泷面前,语气难得温柔了一次。
  太子泷背着一个包袱,面朝外头的侍卫,站在界圭身前,犹如窥见了希望。
  界圭走过,随手取走太子泷的包袱,扔在榻畔,说道:“他俩还活着,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太子泷听到这话时,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你该早说。”太子泷道。
  太子泷面朝界圭,总觉得摸不清他的心思,从小时候起,他就有点怕界圭,毕竟容貌全毁之人,对一个小孩儿来说,太吓人了。
  “为什么?”太子泷道,“他们去了哪儿?安阳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界圭重申道。
  太子泷知道再问不出来什么,但得到耿曙与姜恒仍然生还的消息,对他来说就够了。
  “他们还会回来么?”太子泷又问。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界圭重申第三次。
  太子泷只得回到榻前,坐下。
  “我其实挺奇怪,”界圭说,“你为什么从小到大,总是这么听话?”
  太子泷望向界圭,这话许多人说过,或者他们不明着说,心里却都在想。设若界圭从前这么说,太子泷一定会觉得他在挑拨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嘴上则淡淡一句岔开。
  但现如今,不一样了。
  姜恒改变了他许多,他更敏锐地察觉到,家人之间的关系,仿佛蒙着一层阴影。父亲与祖母,父亲与姑母,祖母与姜恒,耿曙与父亲……
  界圭做了个奇怪的表情,朝太子泷道:“你这一生里,有没有某一刻,想过反抗你爹?”
  太子泷没有回答,只安静坐着。
  “啊,”界圭说,“想起来了,你确实反抗过。那天杀回落雁,就是你的反抗。其实你时时刻刻都在反抗,只是用你自己的办法。”
  “界圭,你究竟想说什么?”太子泷的语气忽然带了少许威严。
  “你们三兄弟,”界圭说,“一个像把剑,一个像本书,一个像面盾牌,底子都是一样的。”
  界圭转身,离开寝殿时,稍稍回头,又道:“有时我觉得,你与姜恒之间,隔了面镜子。”
  太子泷注视界圭身影。
  “好好做你该做的事罢,”界圭为他关上门前,又行一礼,客气道,“若有缘,你们总会见面。”
  三天后,雍国王子汁淼、卫卓同日出殡,场面浩大。太子泷沉默不语,亲自为汁淼扶灵,汁琮则护送卫卓棺木,巡过雍都落雁。汁淼生前衣冠送入宗庙内安葬,卫卓则葬入大雍忠烈祠。
  迁都之举提上议程,汁琮亲自选址,雍国版图重制,北至远山,南至嵩县,雍已占天下十之近半,延伸过黄河,触及安阳、洛阳,更有狭长腹地,犹如一把剑,剑刃尖端则是嵩县。
  雍国出关,天下惊惶,梁国灭国,此刻汁琮却昭告天下,十月十五,下元节当日,将在洛阳举行“五国联会”,一切照旧。
  盛夏时节,姜恒跟随耿曙,转过山峦,隐隐听见了浪涛之声。
  “上来。”耿曙牵着两匹马,姜恒早已按捺不住,惊呼,越过耿曙,冲过山地,站在山腰上,狂喊了起来。
  “是海!”姜恒大喊道,“是海啊!”
  他这一生,终于头一次真真切切,用自己的双眼看见了海。大海如此宏大,一望无际,海鸥鸣叫声阵阵,夏日的烈阳照耀在海面上,泛起金光。浅海处渔船划过,沙滩上沙粒细软洁白,犹如盐粉般。
  姜恒难以置信,回头朝向耿曙,耿曙示意去就是,并始终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姜恒跑向海滩,险些被袍襟绊倒,当即除了外袍,脱了靴子,站在海水中,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看!”姜恒捡起贝壳,让耿曙看。
  耿曙把马儿拴在海边,说:“待会儿找个人家借宿,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犹记那年,朝耿曙说“我想去看海”时,七岁的姜恒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走出姜家的高墙。事实上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从生到死,俱不曾有机会离开家乡?
  但他这么说了,耿曙便始终记得,十二年,他从未忘却。
  如今他们终于来到了海边,碧浪与晴空之下,大海的彼岸,是否有着云雾笼罩的仙山?罗宣、松华与鬼先生,想必已在海的尽头开始了新生活罢?
  耿曙曾巡视雍国国土,在最东面也曾见过狭长、破碎的海岸,那里礁石嶙峋,海水一片漆黑,孤独而荒凉。在见到越地尽头、鱼米之乡的盛夏之都时,亦觉得很美。
  而身穿洁白单衣、在沙滩上涉水的姜恒,仿佛已与这碧空万顷、海天一色融为了一体。
  耿曙笑了起来,那是他这一个月里第一次笑。
  他在距离姜恒不远处坐下,将黑剑横在膝头,随时注意着周围的动向,哪怕这里并无太多人。
  姜恒看到海的那一刻,已近乎忘了所有的烦心事,不一会儿便半身湿透,他不时回头看看耿曙,确认耿曙在沙滩上,耿曙便一手挡在眉眼前,朝姜恒笑。
  与我看过的,北方的海不一样。耿曙心道。


第163章 无用剑
  及至入夜时, 耿曙在海岸边找到此地打鱼为业的越人,朝他们使银钱借宿,租下了一所茅屋, 简单整理行装, 便与姜恒在此地住了下来。
  “太美了。”姜恒喃喃道,入夜涛声依旧, 天际满是繁星。
  耿曙说:“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住一辈子也行。”
  姜恒笑道:“钱快花完了吧?”
  耿曙说:“我去打鱼就是了, 想学总能学会。”
  海边酷热灼晒, 耿曙开始学着渔民们, 只穿一条衬裤,赤裸胸膛,赤着脚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姜恒则加了件薄衬里衣,每天看渔民织网、晒网, 又看人钓鱼。仿佛中原的战乱,与此地毫不相干。
  不远处则是郑国的小渔村,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开集市,两人便到村镇中去购买一应物资所需。
  入夜时, 姜恒与耿曙常常并肩躺在沙滩上, 看着天际浩瀚的银河。万古银河与日出日落,从不因世间沧桑而变。相比之下,人在这天地间, 显得极其渺茫, 就像两枚砂砾一般。
  “哥。”姜恒转头,看了眼耿曙。
  “嗯。”耿曙闭上双眼,枕着自己胳膊,平躺在沙滩上。
  姜恒说:“这一辈子……”
  耿曙打断道:“咱们的一辈子, 还有很长呢,别动不动就‘我这辈子’,不吉利。”
  姜恒笑了起来,说:“我读了许多书,见了许多人,可是啊……”
  耿曙没有打断姜恒,睁开双眼,看着天际繁星。
  “有时我总觉得,无论做什么,用处都不大。”姜恒忽道,“那么,这许多年里,我有没有认认真真地,不为‘学以致用’,来读书呢?”
  耿曙随口答道:“有的罢?从前在洛阳不就是么?”
  姜恒想了想,说得也是。
  接着,耿曙看见了姜恒明亮的双眸,与依恋的神色——姜恒凑到他面前,挡住了星空。
  两人的脸挨得很近,耿曙顿时怦然心动,这一年来,他的心情反反复复,不停咀嚼,不住煎熬,如今他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我喜欢他,我喜欢恒儿。
  耿曙直面自己的内心,他承认了,他要的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情谊,他仍想要更多。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恒,想亲他一下,自打告诉他真相那天,他们之间仿佛就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姜恒不再在他身上摸来摸去,逗他玩了,偶尔跳脱的性子得到了收敛。
  “你想说什么?”耿曙腾出一手,搭在姜恒后颈上,端详他,只觉得他是那么好看、那么令人心动,从小到大,他的模样自己无论怎么看,都看不腻,只想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给这么讨人喜欢的他。
  “你有没有过,”姜恒问,“不为了什么,而习武练剑呢?”
  “没有,”耿曙想了想,答道,“我练剑都是为了保护别人。你就是那个‘别人’。”
  姜恒笑了起来,耿曙期待他能亲一下自己,但他没有主动,只因他知道,姜恒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愿意等,只要他在自己的身边。
  等一辈子也没有关系。耿曙心道。
  “你挡着我了。”耿曙忍不住道。
  姜恒笑着躺回耿曙身边,耿曙再次看见满目璀璨星河,那夜在姜家院中,他始终有一个念头——“天道”仿佛就在他的面前。
  “无用之用吗?”耿曙忽然说。
  他这一生所学,确实都有明确的目的,修习黑剑心诀,是为了保护与陪伴姜恒,主宰自己的命运,习武既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完成他们的心愿……
  “无用之用啊。”姜恒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正的天道眼中,万物并无区别,也不会与你计较所谓的‘用’。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什么愿望、什么理想,天地恒常,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即是无为。”耿曙想起读过的书,喃喃道。
  在天道的面前,万物诞生与陨灭,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朵浪花,生与死轮转,众生、百姓,又何曾有过不同?
  “天道。”耿曙一刹那,在那漫天繁星之下抓住了稍纵即逝的念头。
  姜恒:“?”
  耿曙瞬间翻身坐起,拿起在一旁的黑剑,面朝星河与大海,犹如入定一般。
  姜恒好奇地看着他,接着,耿曙手持黑剑,朝海浪走去。
  姜恒随之起身,却没有发问,只见耿曙随着浪涛声而停下脚步,站在退潮后的沙滩水线前,远远望向天地间的繁星。
  姜恒退后少许,只见下一刻,耿曙提起剑,面朝天际星轨与潮退朝生的弧线,下意识横剑,出了一招,横拖黑剑,平掠而过。
  姜恒马上就明白到,耿曙竟是在这个夜里,迈过了一名武人面前的最后一道坎!正在突破一生武艺所学!
  他不敢打扰耿曙,眼中满是惊讶与仰慕,到得一块礁石上坐下。
  耿曙出了那一剑后,接下来是漫长的入定,直到足足一刻钟后,他转身,于浪涛间过步,划下第二招。
  斗转星移,海面上星辰渐渐降下,足足一夜,姜恒仍在礁石前看着耿曙。
  东方既白,耿曙一共出了九招,就在这九招里,他找到了在安阳城中,刹那天心顿开的感受,那一刻,姜恒唱过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再次响起!
  此时的他尚不知道,自己已破开了这世上,横亘于千万武人面前,数千年来无数人前赴后继,也难以逾越的那堵墙。
  哪怕是他的父亲耿渊,在琴鸣天下终曲时,方天心顿悟。
  “我懂了,恒儿!”耿曙回头。
  姜恒打了个呵欠,勉力装出期待的神色,说:“是你自创的剑法吗?那可是大宗师了!”
  罗宣曾经告诉过他,武者若在武道上专注一生,那么有一天便有希望,迈过红尘之境,得窥天道。
  这世上能走到这一步的人不多,许多人不过是庸庸碌碌,得个高手名头,终其一生罢了。但一旦越过这堵墙,便是所谓的“武圣”!
  至于得窥天道,有什么用呢?其实也没什么用。姜恒听完啼笑皆非,到了武圣境界的人,甚至也不会随意出手了。
  “我已经忘了,”耿曙有点懊悔,说,“太阳一出来,就忘光了。”
  “我记得呢,”姜恒拉着耿曙,说,“你看?我给你在沙滩上画下来了。”
  姜恒一整夜实在无聊,便把耿曙的自创剑法记下了。
  “我再练练,”耿曙马上说,“你去睡罢。”
  姜恒回到小屋中睡下,耿曙则在屋外开始练剑,一整天不睡,却非常精神。入夜后姜恒做了饭,说着“治大国如烹小鲜……”烹饪鲜鱼,耿曙简单吃过后,又一夜未眠,习练心法。
  三天后,耿曙让姜恒看他出剑,黑剑、天月剑与烈光剑的剑诀,都被他融会贯通,化于无痕。最后自创出的九招剑法,配合心法,圆融无缺。
  姜恒的武学虽说马马虎虎,看不出厉害之处,却能感觉到,耿曙仿佛不一样了。
  “真了不起!”姜恒赞叹道。
  耿曙哭笑不得,知道姜恒看不出奥妙,却仍十分兴奋,只得说:“再与人动手时,你就知道了,不过现在我已不想与人动手了。”
  姜恒提议道:“给它起个名字罢?”
  “无用之用,”耿曙说,“叫‘无用剑’如何?”
  “太难听了!”姜恒说。
  “那你起一个。”耿曙道。
  姜恒想了想,说:“就叫‘山河剑法’罢。”
  “‘山河剑法’!”耿曙说,“名字不错。”
  耿曙隐隐约约,也感觉到姜恒的心情变了,在海边住下的这数月里,他们与整个世界隔开了,他在星河下窥见了武道的极致之境,姜恒仿佛也明白了人间大道所在。
  “你想通了?”耿曙问。
  “我想通了。”姜恒点头,耿曙便放下了心,不再追问,知道姜恒已选择好了未来的路。
  姜恒不再拘泥于大争之世里,最后的那名赢家是谁;正如耿曙不再拘泥于出剑是为了杀人或是战胜谁。
  听到山河剑法那一刻时,耿曙便清楚姜恒将有所行动,而自己的剑,将永远陪伴在他的身旁。
  数日之后,姜恒再一次前往市集,初一当日,市集十分热闹。
  “有人在跟踪咱们。”姜恒在一个小摊前停步,朝耿曙说。
  耿曙转头看了眼,说:“我去打发他们?”
  市集上有数名作百姓打扮的斥候,正在远远窥探。姜恒忽然发现耿曙变了,那夜自创山河剑法后,他的气势有了明显的改变,如今的他更为沉稳,也更内敛,再不会在危险到来时,伸手握住黑剑的剑柄。
  现在黑剑犹如成为了他的一件饰物,缠上藤带,被背在身后,哪怕察觉有人尾随,耿曙也没有伸手到背后准备拿黑剑。
  现在他轻易用不着这把神兵了。
  姜恒尚未下决定,耿曙便随手将石子一弹,击中在屋后跟踪之人,那人一声闷哼,跑了。
  姜恒说:“会是谁派来的呢?”
  耿曙没有多说,牵着姜恒,转过市集朝沙滩上去,那里聚着几名斥候,见耿曙前来纷纷大惊,一哄而散。
  姜恒道:“喂!好久不见了!”
  一棵树后转出熟悉的人影,手里拿着两把刀。
  “好久不见了,罗先生。”孙英笑道,“还是说,该称您为姜大人?”
  “又是你。”耿曙眉头一拧,走上前去,孙英冷笑,骤然出刀!
  “当心!”姜恒没想到孙英竟会突然袭击耿曙,想来只是试他功夫,毕竟上次在落雁城中,孙英被打得落花流水,却没有与耿曙正面交手的机会。
  但耿曙只用了一招,便挟住了孙英的刀刃,两指犹如铁铸一般,稍微反转,拖得孙英扑近前来,左手在他腹部一掌。
  孙英险些在那巨力之下吐血,被耿曙拍得横飞出去,刀刃脱手!
  姜恒:“……”
  耿曙回头,朝姜恒说:“他不是神秘客。”
  姜恒:“………………”
  孙英忍痛起身,狼狈不堪,起初他只想试试耿曙手中黑剑,没想到对方竟是空手便推开了他。姜恒却知道孙英武艺虽未登峰造极,却也仅在五大刺客之下,哪怕与罗宣动手,也不至于败得如此狼狈。
  “他……”姜恒说,“好罢,不是就不是。”
  耿曙低头问道:“你主人让你来做什么?”
  孙英顿时气焰全无,起身一掸衣服,忍着腹部剧痛,心里不住骂娘,表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太子灵已是王陛下,想请两位,到济州去做客。”
  姜恒说:“想必早在浔东城时,就有人朝他回禀我俩行踪了罢。”
  孙英知道姜恒的智计堪比耿曙的武艺,俱不是自己能挑战的。
  “不错。”孙英索性爽快承认,“去么?大郑以国士之礼相待,往事一笔勾销。”
  姜恒与耿曙互相看看。郑国如今已面临灭国之危,梁国告破,崤关尽成前线,落雁之仇就在一年前,汁琮下一个目标,想必定是济州。
  耿曙如今已不再惧怕刺杀,他相信哪怕五大刺客亲至,甚至父亲复生,也不一定能打败他。
  “你决定吧。”耿曙朝姜恒说。
  “如果我们不去呢?”姜恒说,同时心想,我要不去,太子灵还吩咐你杀了我不成?你有这本事?
  孙英调息片刻,总算好过了点,诚恳道:“两位若不愿去,王陛下就要亲自来了,国内局势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国君贸然离开济州,将会招来危险。”
  这么一说,姜恒也不好奚落他了。
  孙英又说:“这就走罢,雍国如今派出刺客,呈天罗地网,正在搜寻姜大人的行踪。两位的行李,稍后我会派人安排妥当。”


第164章 禁足令
  中原的夏天来了, 落雁城却还很凉快,汁琮已回到了安阳。
  姜恒还没有找到,这是唯一的变数, 也是汁琮心头的一根刺。
  他会做出什么来?那天耿曙被烧死时, 平地而起的毒烟从何而来?
  汁琮想到安阳之变时,便隐隐心惊胆战, 如今他正站在安阳王宫的偌大平台前, 面朝这座缓慢复苏的城市。占领梁国王都后, 雍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关外迁了进来, 令这座死城再次复生。
  那天的变故, 便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耿曙身上发生了什么?是烧死他的柴火内被浸泡了毒?汁琮想来想去,只有这么一个可能。唯一的解释是,郢人本料定雍军会奋不顾身, 前来救耿曙,届时燃起的毒烟便可杀掉方圆上千步之人。
  只是他们人算不如天算,且低估了毒烟的杀伤力,十万大军, 尽死在一场风里。
  这是上天提前给汁琮的一个教训, 提醒他不能将军队满满当当地塞在同一座城里。
  陆冀曾朝他进言,新都选址最好避开安阳,因为这座城里死了十余万人, 恐怕冤魂不散, 阴气太重。没想到陆冀一世谋略纵横天下,临到老来,竟也相信这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汁琮对此的回答是:“活着时我尚且不怕,死了以后奈得我何?”
  雍军阳刚之气极重, 汁琮自信能压得下这里的冤魂,不相信?看看现在的安阳,不正在恢复么?
  眼下耿曙死了,姜恒却逃得不知所踪,他一定会有一天来朝他报仇,汁琮必须尽快搜寻出他的下落。
  更令他烦恼的是,王子之死,令从来就俯首帖耳的东宫,产生了不少令人不快的声音,这声浪正在不断增大,已到了他不能当作没听见的地步。
  迁往安阳的第一天,东宫的决策,竟是发布王令,让梁国百姓迁回安阳,并承诺前事不究……开什么玩笑?这道政令幸亏被汁琮及时拦下。这么多人,好不容易才全部赶出去,正好腾出地方,让雍国人入住,他们的房屋是现成的住所,他们的钱财与存粮,甚至还留在安阳,这不是正好么?
  千里迢迢从落雁而来,这不是鸠占鹊巢,这是他们的战利品!汁琮已经没有放任手下掠夺了,只因胜利的果实势必是他们的。
  太子泷居然要将安阳还给梁人?!
  “来了?”汁琮沉声道。
  他的亲儿子也来了,一月前离开落雁,如今风尘仆仆,抵达了安阳。
  太子泷走到汁琮身后,朝父亲行礼,汁琮没有回身。
  “小时候你常说,想到南方来,看看书上记载的中原乐土,”汁琮沉声道,“爹回答你,总有一天,咱们会回来。喏,你看,不是做客,如今中原已经是你的了。”
  他的手笔直指向前方,示意太子泷看清楚,这是他予他的,儿子从小到大,父亲从未给过他什么东西,但现如今,他给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份礼物。
  汁琮转过头,期待着在儿子眼里看见欣喜神色。
  太子泷却没有说话,眼里带着复杂的神色。
  “还未曾想清楚?”汁琮将其理解为太子泷仍然沉浸在耿曙死去的悲痛之中,缓步来到他的身边。
  太子泷眼里蕴着水,像极了他的母亲音霜公主,嫁到宫中后,她便终日是这郁郁寡欢的神色。
  “人总会走的。”汁琮伸出左手,覆在儿子的脸上,拇指轻轻抹了下他的眼角,“你王祖母会死,你姑姑会死,父王也不外如是,每个人最后都将离开你。”
  太子泷竟在一刹那不易察觉地闪躲,终究被汁琮发现了。
  “想说什么?”汁琮放下手,不悦道,“你很快就是神州的天子了,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总是这么畏畏缩缩。”
  太子泷抬眼望向汁琮。
  “这不是我想要的,父王。”太子泷低声道。
  汁琮忽然意兴索然,这些日子里,他感觉到了儿子明显的变化。
  “谁教你说的这话?”汁琮的语气变得冷漠起来。
  “没有人教我。”太子泷的语气,却十分坚定,“父王,这是您想要的么?”
  “你在发什么疯?”汁琮上前一步,带着危险的语气,朝太子泷道,“你在怜悯敌人?梁人与郑人朝落雁发起灭国之战时,何曾怜悯过咱们?!”
  太子泷深吸一口气,抬头注视父亲。
  “父王……”太子泷道。
  “这话,你可曾朝你的将士们说过?”汁琮气得竟是一手微微发抖,“他们为了雍国四处征战,付出了生命,若听见你这话,不知有多少人会心寒!”
  太子泷:“父王!”
  汁琮:“我现在很后悔,该将你带在身边,让你好好看一看,那人间炼狱般的战场,但凡见过的人,就永远不会说出……”
  “父王!!”太子泷怒吼道,“你可曾愿意认认真真,听过我的话么?!”
  汁琮刹那静了。
  “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么?”太子泷反问道。
  父子二人相对沉默。
  “说。”汁琮冷漠地答道。
  太子泷:“父王,谁是敌人?”
  汁琮:“……”
  太子泷走到高台前,俯瞰安阳全城,再回头朝汁琮说:“谁是您的敌人?您没有敌人,十年后,您将成为天子,他们都是臣民,都是你的曾经的迷途的臣民。为什么不将他们的家园还给每一个人?您是他们的新王,梁人已经成为您的百姓了。我一直明白,战争必不可少,让神州再归一统,将有惨烈的牺牲,付出沉重的代价……只是……”
  太子泷指向城中,难以置信道:“父王,您的决策,是夺走他们的家,让他们在外流浪而死,只留下雍人!”
  安阳城内已变得一片荒凉,百姓全逃了,犹如鬼城一般,不久后,雍人将陆续入住,但汁琮绝不会让梁人回来。
  “谁让你这么说的?”汁琮冷漠地询问他。
  姜恒逃了,耿曙死了,如今再没有人来教坏他的儿子,但为什么?直到现在,太子泷背后,仿佛还站着一个幽灵?!
  “没有人,”太子泷答道,“从始至终,都是我在说,父王,您为什么不相信?”
  是曾嵘?周游?还是那群寒族出身的士子?
  “你管不住你的臣子们,”汁琮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评估太子泷的能力与身为国君的素质,近乎无情道,“你管不住他们的嘴,更管不住他们的心。你被姜恒教坏了,心里满是妇孺之仁,对自己人刻薄,对敌人仁慈。”
  太子泷知道汁琮始终听不进去,今天已经是他反抗的极限,他知道汁琮已经明白了,接下来,自己将面对他滔天的怒火。
  “回去反省,”汁琮冷冷道,“反省你的懦弱。”
  “是。”太子泷低声道,转身离开。
  这句“是”犹如说了声“不”,力度虽轻,却比以往更执着,太子泷成功地激起了汁琮更猛烈的怒火,他站在高台上,朝儿子怒吼道:“给我好好反省!什么时候认识到你错了!再到朝廷上来——!”
  翌日,太子泷面壁,汁琮开始面对东宫一众门客的激烈抵抗,就连平日里鲜少反对汁琮之议的曾嵘、周游等人亦坐不住了,开始质问国君。
  “王陛下,”曾嵘道,“安阳初得,政务繁杂,为何在此时让太子殿下面壁,他做错了什么?!”
  周游道:“原议五国联会,尚未召开,攻占安阳之举,定将令四国人心惶惶,须得以安抚之计为上……”
  “这不是还有你们么?”汁琮毫不留情地说出了真相,“太子不出门,东宫职责照旧,有何不妥?”
  东宫已经烂了,烂到了根里。这是汁琮唯一的想法,他常年只管征战,不问政务,姜恒的到来竟是腐蚀了太子泷与他的年轻官员们,他必须马上下重手整治。
  众人面面相觑,曾嵘仍忍不住据理力争:“太子殿下被禁足,也须有其过,天下人见不到太子,坊间流言四起,如何应对?”
  “同情敌人!这就是他的罪过!”汁琮蓦然怒吼道。
  他本以为东宫官员将噤若寒蝉,孰料他们虽不说话,望向汁琮的眼神,却依旧带着坚持与固执。
  哪怕汁琮从情理上明白曾嵘代表了曾家,士族子弟总该留点情面,但他这一刻仍按捺不住自己暴戾的想法。
  他觉得有必要再杀几个人,这样,东宫才会对他彻底臣服。
  “王陛下,政务决策怎么办?”曾嵘说。
  “孤是国君,”汁琮慢条斯理道,“孤亲自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孤将政务交给东宫代管,这么多年来,已经不会当国君了?”
  没有人说话,曾嵘最后还是让步了。
  周游说:“眼下须得尽快派出使者,前往郢、郑二国,以暂时议和为主……”
  “议和?”汁琮说,“议什么和?”
  这话一出,所有人已再不抱妄想。
  “打过去!”汁琮重申道,“下月便发兵,攻伐郑国!讨回落雁一战的血债!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谁人胆敢冒犯大雍,孤就让他有债必偿!将你们的政务文书送到书房来!待孤处理完后便御驾亲征!”


第165章 染鬓霜
  七月流火, 盛夏之夜漫天星斗,济州城蝉鸣如海。
  “恒儿,你不能太相信赵灵。”耿曙沉声道, 虽然如今的他,已有把握保护姜恒的安全, 但他始终不喜欢太子灵。
  “他从来没有杀过我。”姜恒解释道,然则转念一想,太子灵是杀过耿曙的,虽然最后没杀成。姜恒向来是个直接的人,从不去做无谓的假设,譬如当初他若没有救出耿曙结果如何, 又譬如太子灵哪怕知道他与耿曙是兄弟,是不是仍抱着杀他的心。
  但纵观五国之中,姜恒几乎可以肯定,哪怕他从风雪崤关下救走了耿曙,太子灵是唯一不曾明确表示过,对他们有杀意的储君了。
  “是。”耿曙最后点头, 说,“哪怕他知道咱们离开雍国,也不曾害过咱们。”
  曾经中中谜团, 大多得以被解开,落雁城外前来行刺姜恒的刺客, 定是汁琮所派, 再无他人。反而太子灵哪怕在两军对峙、双方赌上国运之际, 亦从未起过除掉姜恒的心思。
  “他一定有许多话想说。”姜恒最后道。
  他有预感,这次前来济州,也许将一举解决所有的问题。设若无法解决, 那么他与耿曙在这天下,就真正地再无容身之所了,只能再去找个世外桃源,避世隐居。
  他的入世旅途从郑开始,或许也将在郑结束,冥冥之中,命运之手指引他走过千山万水,最后依旧回来了济州城。
  “非常抱歉,”孙英在车外驭马前行,解释道,“郑军一场大战后,就怕有人认得二位,进宫前请勿露面。”
  “怕人来寻仇么?”耿曙漫不经心道。
  孙英说:“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毕竟,死的也是活生生的人,总有人放不下,就怕唐突冒犯。”
  姜恒本将车帘揭起,听得此话,只得再放下去。
  耿曙:“我怎么记得,这场战争是郑国先挑起的?”
  孙英说:“是啊,打了败仗,还不许人心有不甘了?”
  耿曙说:“习武之人,刀剑无眼,怕打败仗,就不要打仗。”
  孙英笑道:“淼殿下这话说得,谁想打仗呢?”
  姜恒没有开口,只静静地听着。自古成王败寇,眼下是郑国输了,还输得一败涂地,如果太子灵赢了,现在雍都落入郑国手中,汁琮、姜太后、汁绫等人尽数作人犯被押解到济州,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到了,”孙英彬彬有礼道,“请。”
  济州比起数年前第一次来更压抑了,夏夜里层层乌云压着,闷热无比,姜恒在马车内出了一身汗,宫闱中竟是有寂寥与苍凉之意。
  “姜先生的卧室已收拾好了,”孙英说,“还是原本那间。至于淼殿下……”
  耿曙:“我与他住一间。”
  “不用带了。”姜恒回到郑宫内轻车熟路,环境始终没变过,当初住了小半年,如今闭着眼睛也认识路,便让孙英不必再跟着,朝耿曙笑道:“我带你走走?”
  耿曙示意别玩了,先去见人罢。
  “我也有话想朝他说。”耿曙道,“我还没与赵灵好好谈过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上次,耿曙甚至没能见到赵灵的面,被他捆在关内,等待车裂;上一次,他们在落雁城中匆匆照面,身为敌人,自然来不及交谈。
  只没想到如今竟是阴错阳差,与这名雍国的宿敌竟在因缘际会之下,不得不放下前嫌,暂时联手对抗汁琮。
  “他是个随和的人,”姜恒想了想,说,“也是个谦虚的人,至少看上去谦虚。”
  姜恒牵着耿曙的手,与他十指交扣,两人穿过前廊,姜恒忽然知道那苍凉感是怎么来的了——郑宫内少了许多人。原本值班的侍卫,减少了将近六成。
  “怎么连书房附近都没人巡逻了?”姜恒疑惑道。
  “因为没钱了。”书房内传来太子灵的声音,说道,“请进。”
  姜恒在门外一停,耿曙却拉着他,径直走进书房内。太子灵已在四个月前继任,如今一身紫衣金绣的王袍,虽着便服,亦戴封王的简易冠冕,容貌比数年前成熟了些,鬓角染上少许霜白,眸子依旧清亮有神,朝耿曙与姜恒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先生于郑国而言,已不是外人。”太子灵温和谦恭之态一如往昔,“聂将军也请随意,就当在家里一般了。”
  耿曙点了点头,坐下,他确实看得出姜恒很自在,甚至比在雍宫还要自在,见面甚至与太子灵免了任何寒暄,就像相识多年的知己。
  确实认识有些年头了,姜恒曾与太子灵为友,又曾为敌,敌人与朋友,他们的关系随时都在变化,犹如阴阳轮转,只有一件事未曾改变。
  双方之间的某中默契。
  姜恒与汁琮、与赵灵都曾有亦敌亦友般的默契,感受到这难得默契始终存在时,姜恒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怎么会没钱呢?”姜恒倒是无所谓,径自走到一侧去倒茶水,自己招待自己,太子灵身边就连个贴身跟的人也没有了。
  “打仗花光了罢。”耿曙冷漠地说。
  “是啊。”太子灵说,“被你杀掉了近三万人,要抚恤,要照顾他们的妻儿,今年国内收成又不好,收不上来多少税。”
  姜恒递给耿曙茶,郑茶入口有股苦涩感,回味后却泛起阵阵甘甜。
  他观察太子灵片刻,发现他瘦了也憔悴了,尤其手臂上裹着戴孝的麻布。
  “不热吗?”姜恒说,“大夏天的穿这么多。”
  耿曙:“……”
  郑都本来就闷热,姜恒恨不得只穿单衣短裤,见太子灵穿着一身王袍,只觉更热了。
  “这不是因为你们来么?”太子灵无奈道,“想着今夜能到,便先预备穿着,免得先见上一面,封王见朝臣,总不能披个袍子,就出来见客罢?”
  姜恒只觉十分好笑,太子灵又道:“这王袍我也穿不惯,每天上朝就够受的了,告罪片刻。”
  太子灵转到屏风后去换衣服,耿曙原本有许多话想说,来了这么一出,反而无从开口了,同时明白到姜恒对他的评价,是个“随和的人”。
  “我还没朝聂将军告罪呢。”太子灵在屏风后脱衣服,人影映着,说道。
  “不打紧。”耿曙却很豁达,“两国交兵,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我能理解。”
  姜恒喝着茶,翻了下太子灵那王案上的文书,乃是赈灾事宜,底下又垫着郑王死后的国事后续,以及一大堆朝臣的奏章。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道歉。”太子灵系上腰带走出,穿了一件薄薄的亚麻袍,内里匀称身材与文人的肌肉,以及白皙肌肤若隐若现。
  “当初若知道你俩是兄弟,”太子灵示意姜恒朝一边让让,跪在王案前,朝耿曙认真道,“我是不会杀你的,哪怕姜恒落在雍国手中,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拿你换回他来。只是他回来了,你们的爹又杀了我爹,我必须报仇。”
  “那是自然,”耿曙答道,“换我我也会报仇。”
  太子灵朝耿曙一拜,正色道:“我就相信聂将军能理解。”
  耿曙问:“现在呢?”
  “现在,我们之间依旧有着血仇。”太子灵答道,“现如今,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不能因仇恨遮蔽了双目,必须先以大局为重,解决此困境后,再行商议不迟。”
  耿曙淡淡地“嗯”了一声。
  假设太子灵以姜恒当借口来回答,也许耿曙还不会相信他,但既然这么说了,耿曙便不再怀疑,上一辈的血仇已成定局,这一悲剧延伸到了他们的身上,必须最终有个了结。
  在这之前,他们仍可以暂时合作。
  这件事于耿曙而言,便算揭过了,他清楚自己的表态,也代表了姜恒。
  “你的朝政文书简直一团糟,”姜恒翻了两页,说,“门客都去哪儿了?没人给你批注?”
  “都被你们杀光了。”太子灵淡淡道,“他们保护我渡过潼关那夜,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
  姜恒:“……”
  郑国溃不成军,逃离落雁之时又被曾宇率军追杀,随太子灵出征的门客们俱多少会点武艺,危难之时,拼死拖住了雍军追击的前锋。
  而门客众以血肉之躯,面对身穿重甲的骑兵,哪怕武艺再强也难逃屠杀,最终太子灵的车辕被染成了紫黑色,六百门客,归国时尚余四十七人。
  回到国内后,太子灵收敛死去的门客,遣重金予余下之人,让他们各回故乡。
  太子灵轻描淡写,姜恒却能想象当时的境况是何等惨烈,潼关雪夜里,太子灵在孙英护送之下逃得生天,身后则是五百余具葬身大雪的尸体,他们或被乱箭射死,或被雍军的长刀刺穿胸膛,从此死在了他乡。
  “但我不后悔,”太子灵又随口道,“总归有这么一战,不是死在宗庙里,就是死在潼关前。”
  现在,太子灵活着回来了,他没有救下梁国,而汁琮已成为最大的危机,他迟早会来的,郑国远征落雁惨败后,元气大伤,汁琮若越过崤关,想必郑国将全城誓死一战,亡国则以,再无他念。
  “我看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姜恒翻了几页奏折,说道,“一个不当心,你还是得死在宗庙里。”
  太子灵说:“能死在自己家里,总比死在潼关好。”
  “怎么了?”耿曙朝姜恒问,见姜恒皱眉。
  “太多麻烦了。”姜恒没想到,一场大战,竟是让郑国的问题变得如此严重。
  太子灵倒也不瞒他们,说:“车将军牺牲,今岁二月,父王薨后,国内公卿对此战非常不满。”
  “看出来了。”姜恒坐到耿曙身边,开始读群臣抨击郑王灵的文章。
  “军费亏空甚剧,”太子灵说,“只有龙于将军是站在我这边的,目前他守着崤关。”
  耿曙说:“给他变个法,你变法不是最会的么?”
  “那更是死路一条了。”姜恒哭笑不得道。
  郑国与雍国根本是两回事,雍国汁家王权独一无二,要推行变法,尚且面对诸多阻力,太子灵朝中利益盘根错节,更因战败而威望跌到了谷底,一旦强行变法,只会激起反叛。
  “姜恒,你替我处理下政务罢?”太子灵问,“夜深了,先歇下,生意的事,明天咱们再细细地谈。”
  姜恒说:“行吧,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来日方长,”太子灵说,“还有许多话慢慢地与你们说,不急在一时。”
  耿曙便替姜恒收起奏卷,扬眉示意走了,回去睡了。姜恒正要告辞时,太子灵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记得当初那个服侍你的赵起吗?”
  姜恒当然记得,这些年里他从未忘记过赵起,那是自己最孤独的一段时光,赵起陪伴在他身旁,时间虽很短暂,却犹如家人。
  “我正想找他呢。”姜恒本想说如果他在宫里,不妨让他依旧过来。
  太子灵却道:“说来奇怪,自打你离开后,赵起也不见了。”
  “啊?”姜恒莫名其妙。
  太子灵一样地疑惑,说:“我派人去四下寻找,本以为他不告而别,结果在浔西找到了他。更奇怪的是,他竟对那段时间里的事,半点也不记得了,坚称自己离开皇陵之后,便从未到过国都……犹如疯了一般。”
  姜恒:“……”
  太子灵道:“我便不勉强他,没有再传唤他入宫,你若……”
  “不必了,”耿曙已大致猜到内情,说道,“天意如此,不可勉强。”
  姜恒疑惑之心更甚,怀疑赵起是因为生病发烧,忘了什么事,但太子灵既已将他安顿妥当,便也不再勉强。


第166章 榻下礼
  “你打算帮他?”耿曙回到房后, 解开武袍,单衣也被汗湿透,贴在背上,现出漂亮的脊背线条。
  济州实在是太热了, 但看这天色, 暴雨将至。
  姜恒翻了下书卷, 环顾四周, 答非所问,说道:“这是我离开海阁之后,第一个正式落脚的地方……奇怪, 赵起是怎么回事呢?”
  耿曙到得姜恒身边坐下,两人身着单衣, 姜恒抬眼看他,耿曙转念一想,决定不再多生枝节,有些事, 不知道便当不知道吧, 毕竟有的人不想说,总得尊重他。
  “汁琮很快就要来了, ”耿曙说,“梁国一灭,现在没人能挡住他。”
  姜恒答道:“是啊, 所以你想帮他, 也是帮咱们自己。”
  耿曙沉默片刻, 继而从桌上竹筒里掏出算筹,排在案上,说:“我在想, 他能借我多少兵。”
  “他一定会问‘你要多少兵?’,”姜恒答道,“有兵,就能打败汁琮吗?”
  耿曙思考片刻,郑军与雍军有太多的区别,他从未带过郑军,这确实很难说。
  “打败他之后,又能怎么样呢?”姜恒说,“帮助郑国灭了雍国吗?”
  “恒儿。”耿曙无奈道,从算筹中抬眼,注视姜恒。
  “杀了汁琮,再杀汁泷,连汁绫也一起杀了,如果她拦在路上的话。”姜恒喃喃道,“最后,为我夺回王位,掉头灭郑,平定四国,我就成为了天子。”
  耿曙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什么都瞒不过姜恒。
  “这么做的话,”姜恒叹了口气,说,“咱们与汁琮又有什么不同呢?”
  “你是雍国名正言顺的太子,”耿曙说,“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所以为我杀人,就算不得杀人。”姜恒朝耿曙道,“为我杀人,就是合理的。”
  “我不是那意思……算了。”耿曙本以为姜恒会赞同自己,他们决定来郑国,为的不就是借助太子灵的力量,让姜恒归朝么?
  “睡罢。”姜恒叹了口气,最后说,“我还得认真想想。”
  “汁琮不会认罪!”耿曙说,“你想昭告天下,让他退位吗?简直是妄想!”
  姜恒看了耿曙一眼,耿曙便没脾气了。
  “我现在不想再说这个,”姜恒十分郁闷,说,“押后再议,可以吗?”
  耿曙心道好罢,反正也是自己捅出来的真相。
  姜恒躺上榻去,连日奔波,如今又有了容身之所,不必再担心汁琮随时率军杀来,大举搜寻他们的下落。
  耿曙却在榻下屏风后打了个地铺,随即躺着。
  “哥?”姜恒起身道。
  耿曙在屏风后“嗯”了声,姜恒问:“你在赌气吗?”
  “什么?”耿曙回过神,答道,“没有,我在想事,太热了,怕你睡不好。”
  “上来罢。”姜恒说。
  “不。”耿曙难得地坚持了一次。
  “你就是赌气。”姜恒说。
  “我没有!”耿曙有点烦躁地答道,“你能不能听话点?”
  姜恒:“……”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争吵过了,上一次争吵,还是在林胡人的藏身地外,姜恒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起了争执。
  姜恒于是答道:“好罢。”
  耿曙转头看了眼屏风内,沉默。
  过了很久后:
  “恒儿。”耿曙说。
  姜恒困得很,他迷迷糊糊转过身,问:“什么?”
  “没什么,睡罢。”耿曙在方才那一刻,再一次感受到了嘴拙的无奈,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奈何却说不出口。
  夜半时分,惊雷滚滚,郑地终于下起了迟来的暴雨,一场雨解去了干旱,今年的秋收,不必再担心了。凉爽的水汽卷入房中,耿曙始终睁着双眼。
  从姜恒看到大海的那一刻起,耿曙便下了一个决定,在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以前,他不能再与姜恒像从前一般亲近了,这样对他们而言不是好事——曾经他不知道,姜恒只是单纯地将一切当作兄弟之间寻常相处来看待。
  如今他们与从前再不一样,耿曙则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守好规矩。
  翌日,姜恒来到郑国朝廷时,还打着呵欠。
  朝中有一大半人他都认识,但他与耿曙抵达那一刻,仍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姜先生回来了,”太子灵如今已是郑王,端坐王案后,客客气气道,“聂将军尚是第一次来到本国,两位请坐。”
  “什么聂将军?!”一名老臣马上就认出了耿曙,怒吼道,“他就是害死了天下无数人的刽子手!他叫耿曙!他是耿渊的儿子!”
  众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不要脸之人,两国血仇比海更深,满手血腥的杀戮者,居然堂而皇之,来到了郑国的朝堂上,这简直是对数万阵亡将士的蔑视!
  太子灵没有劝任何人,他知道以姜恒的本领,足够轻松应对。
  但率先开口的却是耿曙,只听耿曙沉声道:“不错,我就是耿渊的儿子,随母姓,叫聂海。受封大晋骠骑将军,领洛阳骑都尉之职。我父十五年前琴鸣天下,杀了四国公卿,我曾是汁琮义子,率领雍军,战胜你们郑军,手上沾满了数万人的鲜血,并攻破了梁国国都安阳……”
  接着,耿曙在一张空案后坐下,将手里黑剑放在案上。
  “……聂某武艺平平,不及先父,但今日我若想血洗郑国朝堂,诸位也定逃不出正殿大门。”耿曙扫视众人一圈,客气点头,“不过此来我不为杀人,只为救人,当然,各位要杀我报仇,尽管上前动手,我坐着不动,先让你们十招。”
  这话一出,殿内反而一片寂静。这朝堂上确实无人奈何得了耿曙,除非太子灵一声令下,召来弓箭手,乱箭将他射杀当场,否则谁都拿他没办法。
  太子灵叹了口气,求助似的望向姜恒,示意说点什么,气氛实在太僵了。
  姜恒知道只要自己二人出现,便势必有此反应,说什么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类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用?道理自然谁都明白,大争之世,郑伐雍,雍伐梁,本无仁慈可谈。
  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各位大人,这可有好些年不见了。”姜恒反而乐呵呵地说。
  众人受耿曙威势所慑,一时不语,却都在盘算找什么话来骂他。姜恒倒是很轻松,郑人对他恨意不大,哪怕知道他曾在雍国为臣,毕竟他未曾真正地杀过人。
  “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道。
  姜恒听到这声音,转头,在太子灵的御座左手下第一位处,看见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
  他一直坐在那处,只是身边坐着两名老臣,将他挡住了。
  “梁王?”姜恒马上根据服饰,判断出了这小少年的身份。
  那孩子正是安阳城破后,被项余放走,逃入郑国的梁王毕绍。只见毕绍一身王服,哪怕身为亡国之君,亦遵足礼节,朝姜恒先起手。
  姜恒随之起手,问道:“梁王安好。”
  “安好。”毕绍答道,“太史大人,天子安好。”
  两人互一行礼,姜恒答道:“天子已崩。”
  “天下哀哭。”毕绍又道。
  殿内再沉默片刻,毕绍看了眼耿曙,又看姜恒,说道:“还未来得及感谢姜大人全我王都百姓,不令梁人惨遭铁骑蹂躏;给了他们逃离国都,得以活命的机会。”
  “王道之师,”姜恒淡淡道,“乃是本分。”
  伴在梁王毕绍身边的老臣发出一声冷哼,显然对此极为不屑。若非姜恒与耿曙带兵前来,安阳又如何会落入敌手?
  姜恒也朝那老臣冷笑一声,扬眉。
  耿曙却把实话说了出来:“我俩若不带兵灭梁,梁国从此便千秋万世,固若金汤了么?”
  闻言众臣又随之大哗,姜恒无奈一笑,到得一旁坐下,麻烦越来越大了。
  “这么说来,”那老臣乃是梁地的大贵族,世代为国君效命,名唤春陵,语气中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只恨不得将耿曙抽筋剥皮,阴恻恻地说,“大梁倒是要感谢聂将军仁德,只夺城不杀伤了。”
  姜恒淡然道:“若梁军昔日入主洛阳之时,亦如此顾念百姓,想来也不会有今天一幕。”
  “岂有此理!”春陵怒吼道,“郑王!我等亡国之臣,流落济州,如今更要受此奇耻大辱!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先王!”
  太子灵见势头不好,正要劝说时,春陵已拔出匕首,竟是要当场自刎,以性命控诉,但毕绍反应却是更快,牢牢握住了匕刃,鲜血迸开,染红了王袍。
  “相国,不可!”毕绍马上道,“姜太史是来救咱们的!一时冲动,又有何益?!难不成我等一齐自刎,便能报效祖宗了?”
  春陵见毕绍满手鲜血,顿时大哭起来,抱紧了小梁王。
  太子灵又叹了口气,一时间众郑臣反而无话可说,毕竟论倒霉,梁王才是真正的倒霉,连他都看开了,郑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毕绍一手放在春陵背上,轻轻抚摸,以示安慰,两眼却紧紧盯着姜恒。
  姜恒心道若早一点认识毕绍,好好培养,说不定这孩子还真的有资格当天子,只是造化弄人,实在太可惜了。


第167章 殿前争
  殿内又静了片刻, 末案处的孙英取来绷带,太子灵接过,朝毕绍说:“梁王,包扎一下罢。”
  “我自己来。”毕绍答道, 以满是鲜血的手接过绷带。
  太子灵叹了口气, 说:“正如我等所言, 姜太史与聂将军此来, 乃是助我等走出困境。”
  “这困境,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又一个声音冷冷道。
  姜恒看了他一眼,认出那三十来岁的文臣, 当年他寄居东宫时,这名文臣就在朝中为官, 名叫诸令解,如今看服饰,已是郑国右相了。
  此时诸令解朝众人道:“若非姜恒助雍国变法,袭玉璧关, 我大郑便不至于有此大败, 今日汁琮出关,酷政惨无人道, 他才是罪魁祸首!”
  “我说!”太子灵显然动了真怒,“往事已成定局!右相!你是铁了心要算旧账?再算下去,于事何补?”
  “不是我想算旧账, ”诸令解冷冷道, “教我如何相信面前这二人?”
  “各为其主而已。”姜恒答道, “我就不懂了,这很难理解?右相,我若身为雍臣, 食雍国俸禄,却掉头帮着郑人对付雍人,你觉得就能相信?不怕我如今再一转身,将你们全卖了?”
  诸令解登时哑口无言,姜恒又道:“正因我投身郑时,对郑国绝对忠诚;我到了雍国,更是毫无余地地为雍国考量,如今我再来了郑,想必各位当可相信我。”
  太子灵说:“不错,姜先生昔日为咱们去刺杀汁琮的义举,大家总是有目共睹的,虽然最后天不如我愿,至少我相信姜先生。”
  “朝三暮四,”诸令解又道,“恕我不能信他们,你们就是雍国的走狗!”
  “你认错么?”左相边均这时出来打了个圆场,说道,“汁琮犹如虎狼,你二人成了虎狼爪牙,出关启战,这是赤裸裸的侵略!”
  姜恒只觉十分好笑,耿曙却声音沉稳,掷地有声。
  “你认错么?”耿曙反而道,“你郑人挟持天子不成,屠杀洛阳百姓,逼死天子与赵将军!当初的账,我正想找你们好好算一算!”
  霎时间所有人再次大哗,太子灵清了清嗓子,眼前局面已演变得无法收拾,事实上他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却依旧轻视了仇恨的力量。
  “你认错么?”耿曙的声音再一次压住呵斥与谩骂,朝太子灵喝道,“你轻启战事,强攻落雁!”
  “坐视汁琮不管,”诸令解怒吼道,“他就不会出关?!汁琮就是个狗娘养的!”
  刹那朝廷中群情汹涌,姜恒正想开口说句话,梁王毕绍已包裹好了伤口,声音轻轻的,再次传来。
  “我认错,”只听毕绍认真地说,“当初洛阳之变,是我之错。”
  春陵老泪未干,听得梁王此言,刹那惊慌道:“王万不可这么说!何错之有?当年您只有五岁!”
  姜恒再次与毕绍对视,殿内静了下来,只听毕绍又道:“逼死天子,攻陷洛阳,乃是我之大错。亦是五国之过,汁雍亦然。”
  这是姜恒第一次听到,在洛阳事变之后,五国之中第一次有国君出来直面当年之过,并承担了责任。
  姜恒点了点头,望向太子灵。
  太子灵释然一笑,说:“我也认错,当年之举,乃我之过。”
  孙英咳了声,进攻洛阳时,老郑王仍在,也是朝中的一致决定,必须抢到天子,绝不能让姬珣落入汁琮手中,太子灵又有多大能耐,去左右天下的必然之势?
  姜恒说:“如此……”
  耿曙听到两人表态,说道:“那么,我也认错,所托非人,是我之错。如今,我与弟弟,正是前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了,与席者俱是饱读诗书之人,恢复理智之后,谁都清楚,如今天下困局,又怎么能怪在姜恒与耿曙身上?哪怕当初琴鸣天下的那场杀戮,亦不该让他们来背负这血仇,归根到底,俱是一场悲剧,所有人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的悲剧。
  “那么我们现在,”姜恒走到耿曙身边坐下,说,“总算可以好好谈谈将来了。”
  “谁的将来?”毕绍又说。
  “梁的将来、郑的将来,五国的将来,以及天下的将来。”姜恒说。
  耿曙于是不再发话,只沉默地注视着手中之剑。
  “你们放出了一头无所不食的饕餮,”诸令解说,“如今当可好好看下,它会做什么了。”
  太子灵朝姜恒说:“你们点燃了一场大火,若不及时阻止,它将烧光天下。姜先生,如今我仍然相信,这场火只要倾尽全力,仍可以被扑灭,只是我们将付出更多的代价。”
  姜恒想了想,说:“还是按老规矩,咱们先听听,汁琮做了什么罢。我相信郑王不可能没有任何情报。”
  太子灵便示意左相边均回报情况,姜恒确实秉承了他一贯以来的思路,没有上来便高谈阔论,他们需要了解情报,所有的、关于雍国的情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该如此。
  只听边均咳了两声,慢条斯理道:“汁琮如今已占据了大半个中原,洛阳、安阳、汉中、捷南、嵩县琴川一带,尽在他掌握之中。三日前,曾宇率军南下,开始攻打照水城……”
  与姜恒想象中的速度差不多,这也是他尚在落雁时,所商讨的南征大计。
  接下来,长江会阻住汁琮的脚步,江州易守难攻,汁琮缺水军,不会去啃这硬骨头,最好的路就是沿浔水三城,取浔东、浔北、浔阳,入侵越地,再顺长江掉头往东北,绕过崤关,进入郑国。
  一城失,城城失,南方四国僵持百年后,只要一地首先告破,便会迎来连环崩塌。
  龙于的军队驻守崤关,此时若抽调军队回援,汁绫便可轻而易举攻破崤关,届时济州将更危险。
  比起战事推进,姜恒更在乎的,反而是已被纳入雍国版图后的城池,百姓现状如何。边均的情报简直让他觉得,事情不能再糟了。
  雍国开始迁都,目标却非洛阳,而是安阳。落雁城派出了浩大的迁徙队伍,趁夏季进入中原腹地,安阳成为了新的王宫,雍国百姓也纷纷迁进了梁国境内。迁都议程在任意一国,俱旷日持久,难以落实。但对汁琮来说,一声令下,倾举国之力迁徙与安顿百姓,却实在轻而易举不过。
  截至半个月前,雍人已有四十万迁进玉璧关内,在安阳以太子泷为首,东宫的门客为基础,组建起了新的国都,并推行新制,亦是姜恒当年在落雁城中所规划的。
  只有一点不同,汁琮将统治范围内的百姓,分为四等,一等为雍民;二等为风戎、林胡、氐三族随同雍人迁入关内的外族,唤为“关外民”;三等为嵩县、洛阳等天子遗民,称“中原民”;四等则是连年征战后的战俘,有郑、郢、梁人,也有少量代人,乃是“贱民”。
  “挺有新意。”姜恒冷冷道。
  众人听出姜恒在嘲讽,却无人接话。
  “一等民内又有公卿、士等贵族,”边均慢条斯理道,“大多为官。二等习武较多,三等四等,就随他们摆布了,贱民不得务农、经商、做工,只能服苦役,或是当兵,自然,这些兵的待遇,不可与雍正规军同日而语。”
  边均等人倒不如何在乎汁琮的四等人制,毕竟各国虽不似雍这般等级森严,贵族与平民之间却也泾渭分明,回报此议,不过是为了证明汁琮的新朝廷正在按部就班,进一步消化领土。
  在雍国如此高效的运转之下,军队得到补员,后勤补给充足,攻破郑国,指日可待。
  “眼下,”边均说,“汁琮的军队再一次扩容,编入中原流民与战俘之后,已有二十六万之数,这个数字,在他们打下照水之后,将进一步增加。”
  姜恒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以中原的土地,外加雍国的效率,能拉起一支多少人的军队。
  边均说:“根据我们的推测……”
  “五十万。”姜恒已提前回答了这个问题,“征用嵩县粮库后,最大限度地压缩军饷开支,征集百姓上战场,再给汁琮四个月,他能召集起五十万人为他打仗。其中十万为主力军,也即风戎与雍的中坚战力,外加五万氐人。”
  “余下的三十五万人,则是新兵,”姜恒朝众人解释道,“只要喂饱他们,就可派到前线。至于最后会死多少人,对汁琮而言,并不重要。”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一支五十万人的军队,哪怕联合代、郑、郢三国,也只能召集起不到二十万,尚不及一半之数。
  “郑国有多少能调用的军队?”耿曙在那沉默中开口问道。
  “四万,”太子灵说,“必须留一万人驻守崤关。”
  诸令解说:“汁琮的新军乃仓促间募来,上战场实力不行……”
  “郑军的战力亦好不到哪儿去,”耿曙不留情面地嘲讽道,“半斤八两。”
  诸令解又要发怒,被太子灵的眼神制止了,耿曙只不过说了实话。
  毕绍说:“我有八千御林军,可一并交给聂将军,这是最后追随我的勇士了,还请聂将军善待他们。”
  耿曙:“我说了要出战?”
  姜恒哭笑不得,想了想,朝太子灵道:“朝熊耒送一封信罢,那父子俩虽然设计杀我们,但这种时候……”
  “郢王薨了,”太子灵说,“郢太子也没了,你不知道?”
  “什么?!”姜恒震惊了,他这一路上根本未曾打听到多少情报,毕竟大多数时候也都在郑国的国土上。
  “怎么死的?”耿曙也是一怔,“父子俩都死了?”
  太子灵说:“一夜暴毙,死因不明。芈清以公主身份辅政,如今芈家掌握了大权,万一芈清有了身孕,未来只能扶持芈家后人为国君了。”
  太子灵也不太清楚江州的剧变,毕竟出事时几乎无人在场,只能根据情报,大致解释了下郢王与太子应该是同时被毒死了。
  除此之外,十万郢军在安阳全军覆没,如今江州只剩两万兵马驻守,郢地南方大城犹如空城。
  “代国若出关,”太子灵说,“可为我国提供十万兵马的援助,但据说汁泷即将与姬霜成婚,这么看来……”
  这还是姜恒当初定下的计策,现在想来,他的计谋简直被汁琮发挥了个淋漓尽致,如今要想办法破解,无异于左右互搏,根本赢不了。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太子灵让人展开地图,一片触目惊心的漆黑。汁雍承“水德”立国,水为玄色,如今大半个中原,已全在汁琮掌控之下。
  地图摊在殿中,太子灵做了个手势,示意有什么办法,就请罢。
  姜恒沉默片刻,而后征求般地看耿曙,到得此时,耿曙也认真起来了,不再凡事都等姜恒分析,毕竟军事战略乃是他的长项。
  外头来了信报,孙英便起身,先行告退。
  耿曙看了一会儿中原地图,而后说:“增兵照水城,无论如何都要守住,才能逼停汁琮。”
  照水一失,雍军便将以此地为据点,转向东南方,开始攻打浔水三城,进入越地,而浔水一带根本没有多少驻军。
  姜恒说:“让江州配合出兵,两路驰援照水,一定要守好,否则照水一旦沦陷,郢国的国都也有危险……”
  就在此时,孙英再次快步走进。
  “坏消息来了,”孙英说,“照水被攻破,汁琮水淹全城,淹死了七万百姓。一万驻守的郢军折损过半,逃回了江州。”
  耿曙听到这话时,把木棋扔在地图上,满殿肃静。
  “这仗不用打了,”耿曙道,“要么投降,要么逃亡,自己选一条路罢。”
  姜恒追了出去,太子灵一手按着眉心,长叹一声。


第168章 赴死策
  郑国终于结束了连月的大旱, 却迎来了一连七天的暴雨。雨水滂沱而下,从天到地,济州城开始淹水, 王宫当年选址建在低地, 水流直冲进来, 淹没了床榻下, 案几都漂浮在水面上。
  耿曙捡了几块砖,架高门槛, 挡住水流, 抬头望向天际, 判断这场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暴雨覆盖了南方大地,却也阻住了汁琮侵略的脚步,至少这几天里不用担心他入侵浔水三城。
  但雍国不会永远停在中原腹地,该来的总是会来,这几天里, 流言接二连三传到济州,汁琮已沿着长江北岸东来, 进入越地。城中公卿收拾细软,人心惶惶,预备逃亡。
  可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郢国?代国?
  济州开始有了投降的意见, 毕竟公卿士大夫们并不在乎谁当国君,只要家族得以保全, 国是可以舍弃的,唯独最重要的一点是,舍弃得必须有价值。
  “我听见有人在说,”耿曙练过剑回来,朝姜恒道, “想将赵灵献出去给汁琮,换取郑人自治。”
  耿曙在王宫花园内练剑,其时雨仍下个不停,花园外有两名士大夫交谈,以为雨下无人听见,但耿曙耳力敏捷,听得清清楚楚。
  姜恒哭笑不得道:“那么咱们再跑时,说不定得多捎上一个人。”
  姜恒花三天时间,为太子灵解决了政务上的难题,郑国无法像雍国一般伤筋动骨地变法,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否则国内必叛。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了重新规划,令国内局势暂时稳定下来。
  然而只要战火一来,再次筑起的危险平衡,就要面临全盘崩溃。
  正值此刻,一名少女盈盈而来,到得两人寝殿外。
  “姜先生。”那少女笑道。
  “啊!是你!”姜恒马上笑了起来,说,“流花!你来了,快请!”
  耿曙打量流花一眼,朝姜恒扬眉,意思是你们认识?姜恒得见故人,仍旧开心,只可惜赵起不在眼前。
  “当年她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姜恒把她介绍给了兄长。
  耿曙:“?”
  “不不,”姜恒马上知道耿曙想歪了,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流花只笑道:“王陛下有请两位大人。”
  姜恒猜测应当是前线又来了消息,便与耿曙前去拜会太子灵。雨渐渐地停了,正殿内今天只赵灵与小梁王毕绍,以及一个七岁的男孩、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毕绍正在与一男一女俩孩子聊天,见姜恒与耿曙进来,太子灵便朝孩子们道:“快见过姜大人,聂将军。”
  “先生!”赵慧已经长大了,今年已有十四岁。
  “有勤练武么?”姜恒笑道。
  赵慧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起身,太子灵却道:“不必班门弄斧了,也不看看是谁?”
  赵慧看耿曙,知道他就是那个击败了李宏的“天下第一”,她对耿曙的兴趣,远在姜恒之上,奈何在父亲面前,不敢放肆。
  王族礼法学得很好,赵慧颇有英气,赵聪虽只有七岁,却亦是聪明伶俐的模样。
  姜恒与赵聪拉了拉手,太子灵叹道:“若有机会,只想让赵聪也拜入你门下。只可惜时间不多。”
  姜恒说:“各有机缘,强求不来,我看他这样就挺好。”
  “当年若不是你说,”太子灵道,“我是真的不想慧儿习武。慧儿,这段时日里,姜先生、聂先生都很忙,不能去打扰他们,知道么?”
  赵慧明显有一肚子话说,却不得不答道:“知道了。”
  “没事的时候,”姜恒笑道,“可以让聂海指点几招。”
  “好了,”太子灵朝儿子与女儿说,“你俩先下去罢。”
  “汁琮攻破了浔阳,”太子灵开门见山道,“曾宇占领了浔东。眼下浔水一带,集结了十三万兵马。汁绫三天前陈兵崤关下,只待龙将军抽军南下救援越地,便要强攻崤关。”
  四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太子灵想了想,又道:“今日车擂将军带走了最后的四万人,前往浔水三城阻击汁琮。”
  毕绍虽只有十二岁,却已有了国君的模样,说道:“雍人没有杀害浔东的百姓,只在城中大举搜查,我猜他们在找你。”
  姜恒点了点头,太子灵显然在他们来前,与毕绍商量了不少事,望向姜恒的眼神带着少许疑惑,却没有对此发问。
  雨声渐小,耿曙走到廊下,望向天空,连续七天的大雨也该停了,接下来,没有雨势的阻拦,汁琮将全面占领越地。
  终于,太子灵问道:“聂将军,我们有多少胜算?哪怕你说,一分也好。”
  姜恒望向耿曙,耿曙始终没有说话。
  毕绍与太子灵对视,二人都沉默不语。
  太子灵道:“我还记得,当年姜先生说过,刺杀汁琮,是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孩子,不会再像你们曾经一般,天人永隔。”
  姜恒轻轻道:“王陛下还记得。”
  “记得,”太子灵说,“我一直记得。”
  毕绍说:“就不能再刺杀汁琮一次么?”
  “你说过?”耿曙忽问道。
  姜恒有点意外,望向耿曙,点了点头。
  耿曙那表情似有所松动,太子灵重申道:“聂将军,若我将全国的兵马,尽数交给你指挥,我们有几分胜算?”
  耿曙沉吟不语,太子灵又道:“但凡有五分胜算,我便愿意试试。自然,若实在打不了,死战就没有意义了,不若我投降献国,保全百姓为上策。”
  姜恒听到这话,便知道太子灵心里早已一清二楚,如今国内的舆论一定是让他不要再撑下去了,投降当个亡国之君,总比死战不降,令百姓生灵涂炭的好。
  “我若说有五分胜算,却得你付出更大的代价,”耿曙转头问,“你愿意么?”
  太子灵笑道:“有什么代价是我不愿付出的?您且说说看。”
  “你的人头。”耿曙答道。
  殿内刹那肃静,就连姜恒也没想到耿曙会这么说。
  “拿我的去罢,”片刻后,毕绍打破了沉默,“我其实不是毕家之人,不过是春相与重将军找来冒充的毕氏之后……”
  “你的脑袋没有用,”耿曙不客气地说,“你与汁琮没有落雁之仇。”
  “可以,”太子灵笑道,“只要汁琮死,我什么都可以做。”
  姜恒:“……”
  姜恒心道你不是在寻他开心吧?他疑惑地望向耿曙,耿曙却很有自信,朝姜恒点头。
  “这……”姜恒沉吟片刻,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想好就不能后悔了。”耿曙朝太子灵说。
  “自然不后悔。”太子灵道,“你需要什么?”
  “郑国所有的兵力都必须交给我,”耿曙说,“即便如此,胜算也只有五成,好好考虑清楚。”
  “不用再考虑,梁王,我把我的孩子们托付给你了。”太子灵朝毕绍说。
  毕绍点了点头,说:“我会视同手足般待他们。”
  姜恒坐了下来,耿曙道:“让人将所有的兵力布置送来,我就在这里看。”
  太子灵吩咐人送来了军册,耿曙翻开案本,开始逐行检视,阅读郑国的军队情况。
  席间三人一声不吭,耿曙抬眼一瞥姜恒,说:“恒儿,你们说你们的,不用管我。”
  姜恒心道你的提议实在太震撼了,而且短短一念间,太子灵便下了这么重要的决定,气氛顿时变得犹如赴死前夕一般肃穆,还能说什么?
  但看今天所谈,太子灵特地还让儿女见了姜恒一面,多半又要将他们送走了。
  “你多大了?”姜恒想来想去,只能设法化解尴尬,朝毕绍问。
  “十二岁,”小梁王说,“明年就十三了。”
  太子灵坐着喝茶,倒是云淡风轻,说:“梁王的生母是郑人。”
  毕绍说:“她是宫内的侍女。”
  姜恒忽然想起另一事,笑道:“我见到流花了。”
  太子灵笑道:“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宫中,我本想再过些日子,将你们与梁王送走,让她跟在你们身旁,也算一点念想。你还没娶妻罢,姜恒?我记得你没有。”
  “呃……”姜恒正想再推辞时,耿曙却从纸堆中抬头,说道:“恒儿,你喜欢她么?”
  这算什么事?怎么突然谈论起我的人生大事来了?姜恒顿时哭笑不得,气氛终于变得活络起来。
  “姜太史都快二十了,”毕绍说,“还未有家眷?原本若安阳未破,我明年就要成婚了。”
  “你太小了,”太子灵朝毕绍道,“什么都不知道,还没到成婚的年纪。”
  毕绍皱眉道:“我知道的!”
  毕绍在这个时候倒是变得像个小孩儿,姜恒只觉好笑,想问毕绍的未婚妻在何处,却突然想到安阳城已破,万一葬身城中,又是雍国的一桩罪孽,便不敢多问。
  “梁国也朝代国提出了联婚之意,”太子灵朝姜恒说,“李霄有一女,年方十四。不过眼下看来,不大可能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翻过一页,说:“恒儿,你若喜欢流花,大可以娶她。”
  太子灵说:“不不,姜先生自当有良配,只是你们二人奔波日久,身边无人伺候……”
  “出身没有关系。”耿曙答道。
  “哥。”姜恒哭笑不得道。
  “你不喜欢?”耿曙竟是当着郑王与梁王的面,要姜恒表态。姜恒当真大窘,说道:“济州城不会破,不必如此。”
  太子灵说:“你若偏好男人,我麾下侍卫虽不多,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模样,就像赵起一般,稍后你选几个,好好地待他们也就是了。”
  “王陛下!”姜恒终于忍无可忍了,“你们为什么就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毕绍与太子灵同时大笑起来,姜恒满脸通红。越人古来便好男风,越地亡国后,被并入郑、郢二国,民间男子以契相守司空见惯,郑王宠幸龙于,上行下效,太子灵虽已成婚,又自小被龙于所教,龙于待他如母,自然不奇怪。
  但姜恒每次谈及此事时,脸皮都很薄,便让太子灵总忍不住想揶揄他。
  毕绍问:“姜大人是越人么?”
  “他们的父亲是耿渊,你忘了?”太子灵又朝毕绍说。
  毕绍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提耿渊,大家都只会自讨没趣。


第169章 七夕节
  姜恒仍有点担心, 观察耿曙的神色,耿曙所谓计策,俱是根据郑、雍二国的兵力作出的初步判断, 要制定完整的计划, 还须慎密分析。这是生死关头的一战,容不得半点大意。
  毕绍又道:“两年前,我常听郑王提起你。”
  姜恒淡淡道:“想来没有什么好话。”
  太子灵打趣道:“你又知道没有好话?”
  毕绍说:“中原有个传闻, 是得到了姜大人, 可以得天下。”
  姜恒哭笑不得, 说:“那是因为, 我身上带着金玺。”
  金玺从姬珣手中到姜恒手中,归根到底, 正因洛阳那场大火,说来说去,势必又要回到诸侯弑天子一战上,翻旧案实属找没趣, 必须打住。
  姜恒对此实在很头疼, 他们无论扯什么话题, 底下都暗流汹涌, 非常不愉快。
  毕绍对姜恒仿佛很好奇, 又问:“您曾经在海阁学艺么?”
  姜恒点了点头,忽然想起那个从未出现的最后一名刺客,既然不是孙英, 那么又是谁呢?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转瞬即逝, 只因毕绍又问:“我对海阁一直很好奇。”
  太子灵说:“龙于将军在许多年前,见过鬼先生一面,得他指点数招, 才有今日武艺。”
  毕绍道:“那么若修炼多几年,不就天下第一了?”
  姜恒笑道:“海阁的目标,或者说理想罢,其实不在于武艺,何况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海阁武功虽精妙,又怎么能说‘天下第一’四字呢?”
  这点他倒是一直相信,只因耿曙从未得海阁所授,如今亦以一己之力,窥得武道巅峰之境,可见千百年来,世上武学,从来就不曾有过绝对的权威。
  “那么,目标又是什么呢?”毕绍又问。
  “消弭大争之世,”姜恒答道,“让天下重归一段时间的升平。然而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谁也无法保证,这升平将持续几千年,有个四五百年,就很不错了。”
  毕绍点了点头,姜恒忽然想起,距离自己下山那年,许多雄心壮志,确实已如隔世,理想虽未曾被真正地磨灭,自己所认识的现实,却有了极大的不同。
  如果汁琮最终取得了全盘胜利,或许也算另一条路的结束罢,哪怕与自己最初计划天差地别,但神州依旧能完成统一。
  太子灵朝毕绍说:“姜先生第一次来济州的话,我都记得。”
  姜恒笑道:“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所言,如今都抛到脑后去了。”
  耿曙说:“是因为遇见了我,全是因为我。”
  耿曙合上兵册,拿了支笔,对照器械册,开始计算郑军之器。
  “不是。”姜恒笑道。
  “是的,”耿曙说,“因为我,姜恒才投身雍国,扶起这个心腹大患。若当初没有我,如今你早就是天子了,赵灵。”
  姜恒说:“算你的账,别说了。”
  耿曙那话却是事实,设若当初没有他,姜恒会留在郑国,那时的郑虽不如雍铁血而强盛,却亦未来可期,只需三年时间,扫除国内障碍,联合梁国,定能称霸中原。
  “要没有你,”姜恒说,“我早就死在玉璧关了。”
  “造化弄人。”太子灵最后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你们的命数,也是中原的命数,唯此而已。”
  姜恒点了点头,不禁唏嘘,朝太子灵道:“你说我一个文人,原本抱着让天下止战的目的,也不曾去蓄意害过谁,怎么到得最后,就成了五国人人共讨之的恶贼了呢?”
  毕绍道:“这个道理我知道。古往今来,大抵如此。唯庸者无咎无誉,既然肩负这责任,你也没有办法。”
  姜恒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给安慰了,点了点头。这时,耿曙翻完了所有文书与军报,抱着胳膊,沉吟片刻,说:“有初步的战术了,但我需要一个陷阱。”
  这话却是对姜恒说的,耿曙转头看着他,说:“我要将汁琮诱进来,留出一个最佳的时机。”
  “所以说来说去,”姜恒哭笑不得道,“最后还是要刺杀他么?”
  “不全是。”耿曙答道,“你能给我单独与汁琮见面的机会么?”
  姜恒听耿曙所言,知道他已下定决心,要与汁琮不死不休了,亲手杀死义父的罪名,一定会在天下掀起轩然大波,但他也知道,耿曙不在乎。
  他只要下了决定,就比自己更坚决。
  姜恒看了眼太子灵,想了想,又看耿曙,说:“如果说,王陛下将我处死,你再杀了郑王,为我复仇,带着郑王的头颅,复投雍国,汁琮会相信么?”
  太子灵说:“我为什么要杀你?这不合理。”
  姜恒道:“咱们本来也有仇。”
  毕绍听这两人轻描淡写,讨论着如何杀对方的话,简直不寒而栗,彼此都丝毫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太子灵说:“可以,我想汁琮见到我脑袋的时候,说不定也不太怀疑……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着汁琮死了。”
  “不妥,”耿曙说,“这么一来,我就必须离开你身边了。”
  姜恒答道:“我可以躲藏起来,时间不会太长,只要你能全身而退。你能平安离开的罢?”
  他必须再三确认,毕竟这次去执行刺杀任务的人是耿曙。
  “我再想想罢。”耿曙十分犹豫。
  毕绍道:“说出来大家一起想,聂将军,这里只有咱们四人。”
  于是众人开始商量,姜恒听了个开头,便心道耿曙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满背冷汗。太子灵与毕绍亦听得瞠目结舌。
  “不行不行。”姜恒只觉实在太冒险了,耿曙要提着太子灵的人头,到万军之中刺杀汁琮!他武艺再强,依旧是肉身,乱箭之下,稍有不慎就要死在当场!
  太子灵说:“汁琮死在你的手里,你们也势必成为雍国死敌。谁来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耿曙:“与现在有区别?”
  毕绍说:“我以为淼……聂将军届时将回国,只有这样,才能止战。”
  太子灵与毕绍都抱着一样的想法,耿曙在雍国声望极高,更关键的是,汁琮从未对外宣扬耿曙有背叛之心,仍以英雄之礼将“汁淼”下葬。假设汁琮始终不改口,在他死后,耿曙回到国内,便可接管剩余的大军,影响朝廷力量,停下侵略的脚步。
  否则哪怕汁琮死去,雍军总会卷土重来。
  姜恒在殿内踱步,片刻后说:“设若汁琮死了,你能统帅雍**队么?”
  “我不知道。”耿曙淡淡答道,“你希望我这么做?”
  姜恒与耿曙注视彼此,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来,但他没有让太子灵与毕绍知道。
  “修改一下计划,”姜恒说,“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耿曙示意姜恒说就是,姜恒的计划却更行险,太子灵听过后反而道:“可以,我能接受。”
  毕绍看了眼太子灵,太子灵点头,以示安慰,说:“就按你说的这么办罢。”
  天色过午,雨不知不觉已停了。
  殿内静谧,末了,太子灵说:“那么,恕我这些天里,要好好享受一下死前的时光了。”
  姜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时间不多,别再操心朝廷的事了。”
  “我们能将郑国与梁国,交给你俩么?”太子灵认真地说,“姜恒,你不会辜负我的,对罢?”
  “我尽力而为罢。”姜恒低声道,“当年天子也将天下托付给了我,说来惭愧,人力有穷。”
  毕绍说:“但你始终在努力,这就够了。”
  太子灵笑了笑,说:“我得好好为自己活一回,这么多年中,我实在是受够了。”
  姜恒:“……”
  汁琮率军杀到,最慢不过三个月,快则二十天。这么说来,太子灵已作好了为国牺牲的决心,他必须先安排好后事,包括郑国的未来。
  “今天是七夕,”太子灵朝耿曙道,“我让人带二位在城中逛逛罢。”
  午后,耿曙刚坐下,赵慧便兴冲冲地来了。
  姜恒朝耿曙说:“这是我徒弟。”
  “那就切磋几下吧。”耿曙懒懒起身,正好活动筋骨,吩咐道,“你叫赵慧,是罢?去替我拿根树枝来。”
  赵慧则充满兴奋,又充满警惕,毕竟耿曙的名头实在太响。结果是注定的,她根本挨不到耿曙身前,无论怎么靠近,结果都是被一根树枝点中喉头。
  “不打了,”赵慧说,“我苦练五年,还不敌你一招!你手里要是剑,我早就死啦!”
  “我说过什么?”姜恒笑道,“习武是为了争强好胜地去杀人么?”
  赵慧不说话了,仿佛有点赌气。
  耿曙却忽然有点疑惑,问:“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赵慧看看姜恒,又看耿曙,迟疑片刻后,说:“是龙将军。”
  “龙于吗?”耿曙说,“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他这么没用吗?”赵慧反问道。
  “看不出来,他武功居然还可以。”耿曙道。
  姜恒有点惊讶,在耿曙嘴里说出“还可以”,当真是极高的评价了。
  “我授你一套剑法,”耿曙说,“你一定想学。”
  “你教我什么我都想学。”赵慧又黯然道,“可是我明天,就回越地去啦。”
  “我写下来给你。”耿曙回到房中,在案前坐下,姜恒便将笔递给他,耿曙在砚上蘸了墨,写下武功心诀。
  “你还记得?”姜恒轻声问。
  耿曙点头,赵慧在一旁好奇问:“这是什么?”
  “天月剑诀。”耿曙说,“我没有授你碎玉心法,因为也没有人教过我。你按着剑诀,尽量练就是,不练碎玉心法,只有剑诀,不能成为绝世高手,但你也不必当刺客,学着玩就是了。”
  赵慧顿时大喜,接过剑诀,如获至宝,朝两人道过谢。姜恒却明白,耿曙不知道他们未来命运如何,不想这武艺就此失传,便择人授予。
  至于黑剑的心法与山河剑式,前者是耿家所有,他可随意处置,失传了也算不上可惜。后者则是他自创,更无所谓了。
  “保护好你弟弟,”姜恒说,“有缘我们会再回。”
  赵慧已十四岁了,多少知道他们面临的险境,此时噙着泪,朝两人再一次道别。离开后,姜恒想到这辈子唯一的徒弟,竟是十分唏嘘,他既没有授予她文韬,更未教她武略,甚至每一次相聚,都如此短暂,一身才学,后继无人。
  “都是过眼云烟,”耿曙朝姜恒道,“不必太在乎。”
  “也是。”姜恒点了点头,说,“走,咱们出去过节罢。”
  连续数日大雨之后,济州城终于凉快下来,黄昏晚霞如火,耿曙与姜恒换上了越服,走出宫去。
  “两位公子都是越人。”流花在前带路,笑道。
  “唔。”耿曙想起年初在郢宫时,熊耒还试探过他们,是否有光复越国之心,没想到时过境迁,姜恒的身份已有所改变。
  有流花在,姜恒不便讨论太多战事,索性决定今天好好歇息下,朝耿曙道:“上一次来济州,我还没好好玩过。”
  耿曙说:“你喜欢这儿么?”
  七夕夜星河如瀑,流花将二人带到集市前,便安静地站在姜恒身后。城中虽笼罩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与紧张,却因连日暴雨后,百姓总算有了出门的机会,集市中仍旧喧哗热闹。
  集市上挂满了七夕夜的星灯,星灯以竹纸所糊就,呈大大小小的球形,犹如一个个的小光点,在长街与济水桥的两侧微风中载浮载沉。
  “哪儿都喜欢,”姜恒看了远方一眼,再看耿曙,笑道,“只要与你在一起,在哪儿都是很好的。”
  耿曙倚在桥栏上,朝水中望去。
  流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端详二人,她今天也穿得很美,太子灵特地让她换上越女服饰,跟在姜恒身边为他当向导。姜恒本想单独与耿曙待着,但流花既然来了,就带着她玩罢,让她现在回宫去,也是孤零零的一人。
  两男一女,那场面总感觉有点奇怪,姜恒只得没话找话来说,不想冷落了她。
  “你什么时候来济州的?”姜恒问,“在这儿出生吗?”
  “好些年了,”流花说,“自打懂事开始,就在济州城,八岁进的宫。”
  姜恒朝耿曙说:“流花的琴弹得很好的。”
  “嗯。”耿曙漫不经心道,视线却落在桥下水边的一名少年身上,那少年于水边徘徊,像是在等人。
  姜恒知道有外人在,耿曙便不太说话了,又朝流花说:“我哥向来是这样,不爱说话。”
  “我没有不爱说话,”耿曙说,“我朝你说的话还少了?天天说。”
  流花笑了起来,说:“聂将军只不习惯与生人相处。”
  “你在看什么?”姜恒与流花闲聊多了,又怕令耿曙无趣,伸出手想搭他。耿曙却没有过来,拉着他的手,让他把手按在桥栏上。
  “看那孩子。”耿曙说。
  “他想寻短见吗?”姜恒看了眼水边徘徊的少年,总觉得他的身影透露着一股焦急不安。
  “不,”耿曙说,“他在等人。”
  耿曙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少年身穿越服,不知为何,他总对越人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三人被桥下之人吸引了注意力,不久后,另一个人影出现了,是名成年男子。
  “果然是在等人,”姜恒笑道,“你怎么知道?”
  “等人的时候就这样,”耿曙说,“有许多小心思。”
  接着,那成年男子与少年在桥下相遇了,把少年搂进了怀里,还亲吻了他一下。
  姜恒:“……”
  姜恒忽觉好笑,没有多看,耿曙却道:“那不是孙英么?”
  “啊?”姜恒定神一看,还真的是孙英!
  孙英拉着那少年的手,从桥下离开,朝高处还吹了声口哨。
  “姜大人!左拥右抱,快活得很啊!”
  姜恒:“………………”


第170章 济水舟
  “孙先生总喜欢胡说八道, ”流花哭笑不得道,“受不了他,公子请务必不要放在心上。”
  姜恒尚未明白孙英何意, 听到这称呼,却笑道:“好久没有人唤我‘公子’了。”
  耿曙在一旁安静听着两人的对话, 注视济水倒影里的星空。
  “耿家是越地的公侯, ”流花说,“不叫公子叫什么?”
  姜恒伤感笑道:“什么公子?不过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罢了。”
  耿曙忽然转身, 朝姜恒说道:“我去集市上逛逛。”
  姜恒朝流花说:“走罢?”
  耿曙却道:“你们留在桥上,集市人多,我马上回。”
  姜恒知道耿曙怕又有刺客来刺杀, 便不多坚持。只见耿曙下了济水桥,走进集市,在头顶的缤纷星灯照耀之下, 于小摊前驻足。
  小摊上有卖许多饰品,不少情侣正在摊前挑挑拣拣。耿曙低头看面前的摆设, 不时抬头看远处济水桥上, 姜恒正与流花闲聊,两人远远地又笑了起来。
  一旁孙英恰恰好又来了, 牵着那少年,再朝耿曙吹了声口哨。
  耿曙回过神,一瞥孙英, 孙英提醒他看集市另一边, 暗处出现了一个跟踪的身影。
  孙英扬眉,指指背后,再示意耿曙,意思是你怎么没带剑出门, 太托大了?
  耿曙没有回答,在摊上选了一枚镶金的玉簪,转身回往桥上。
  “恒儿。”耿曙站在桥边,朝姜恒招手,其时姜恒正与流花谈及这半年里的事,包括赵起怎么突然失去了所有记忆,被耿曙打断,便朝他走来。
  耿曙递给姜恒,示意流花,说:“给你,恒儿,送给她罢。”
  姜恒:“!!!”
  姜恒震惊了,回头看看流花,再看耿曙,忽然有点失落,却勉强一笑道:“你喜欢她吗?我以为你……”
  “不。”耿曙说,“我是说,你送给她。”
  “啊?”姜恒霎时就傻了,说,“为、为什么?”
  “去罢,”耿曙说,“你已经是该成婚的年纪了,就从来没对女孩儿动过心思么?”
  “不不不,”姜恒回头看了流花一眼,忙朝耿曙道,“你在说什么?哥!你别捉弄我。”
  “没有捉弄你。”耿曙道,“我看你与她在一处,你也挺高兴的,去罢,你没明白?”
  姜恒心道真是疯了,忙把玉簪塞回耿曙手里,耿曙却不解,认真地看着姜恒双眼,坚持道:“恒儿。”
  姜恒与耿曙对视,明白到他未曾出口的心意,当即笑了起来,摆摆手,回往桥栏前,朝流花说了几句话,流花理解地点了点头,与姜恒一同朝耿曙望来。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流花转身离开桥上,独自回宫去了。姜恒随手将玉簪收了起来,来到耿曙身边,朝他一笑。
  “多少钱买的?”姜恒朝耿曙问。
  “不知道。”耿曙眉头微拧,问,“她怎么走了?”
  姜恒说:“她忽然想起有事,回宫去了。”
  “追上去啊。”耿曙固执地说。
  姜恒打量耿曙脸色,心情一时十分复杂。
  “你还知道买东西送人,”姜恒带着醉人的笑容说,“下回穿女装时正好用上。”
  耿曙:“……”
  姜恒背靠桥栏,仰望星河,耿曙莫名其妙,问:“看什么?”
  “星星。”姜恒朝耿曙说,“小时候咱们夏天晚上,不就经常躺在屋顶上看星星么?”
  耿曙说:“我看你与她重逢时很高兴,以为在郑宫时,你俩就已经……已经……”说着,耿曙两手握拳并着,拇指做了个动作。
  “怎么可能?”姜恒大笑起来,说,“我若喜欢谁,会告诉你的。”
  耿曙只得点头,说:“好罢。”
  姜恒看耿曙,又道:“不过你说得对,哥,你也得……”
  “你知道吗,恒儿,”耿曙转头,打断了姜恒的话,不让他将后半句说出口,“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
  “什么?”姜恒问道。
  耿曙沉默不语,数息后,他突然做了个动作,不由分说,抓住姜恒手腕,将他野蛮地拉进了自己怀中。
  耿曙那动作突如其来,姜恒尚未回过神,耿曙便道:“当心!刺客!”
  眨眼间,一道黑影从桥下翻出,姜恒被耿曙一搂,侧身避过黑影。那黑影身材瘦长,作猎户打扮,一手持匕,朝姜恒挥来的瞬间,耿曙后仰,姜恒头发扬起,三缕发丝飘落。
  耿曙今天没有带黑剑,仓促间未曾还手,已转身翻出桥栏,两人再避猎户一招,“哗啦”一声响,坠入水中。
  集市上有人听见水响,赶紧过来查看,喊道:“有人跳桥殉情啦——!”
  “哥!”姜恒顿时被水淹没至顶,耿曙动作却极其敏捷,下水后翻身,带着姜恒到水面,吸了一口气,再沉入水中,侧头封住他的唇,将气渡给他。
  两人被水流冲往下游,灯影绰约,只见猎户收起匕首,沿着河岸奔来,弯弓搭箭,指向水中。济水下游处横满了小船,俱是渔家所用,猎户听见不远处出水声响,便跃上舢板,从舢板到船,再沿着搭在一起的小船一路过去,追踪二人下落。
  姜恒爬上船,一身**的,耿曙却让他别吭声,留在船上。
  “在这儿等着。”耿曙凑到姜恒耳畔,极小声道。
  姜恒点了点头,夏夜落水,全身湿透倒不如何冷。只见耿曙一转身,潜入夜色。
  猎户耳朵微动,沿着在水上载浮载沉的小船搭起的桥一路缓慢走来,悄无声息。
  下一刻,背后无声无息地按上了一掌,那一掌来势极慢,只带起少许风,但掌心与猎户背脊接触时,那猎户便知大事不好,蓦然闪避。
  “慢了。”耿曙冷冷道,掌劲直到按上敌人背脊时才以柔劲一吐,猎户顿时两眼一黑,鲜血呕出,五脏六腑被震成重伤,朝前一步,勉力转身,掏出匕首,要与耿曙同归于尽。
  然而耿曙却左手一拂,拍在他的头顶上,第二掌刚猛霸道,霎时将那人天灵盖震得粉碎。
  猎户死前甚至说不出半句话,软倒下去,“哗”一声入水。
  姜恒听见水声,在一艘小船上站了起来,却见耿曙长身而立,玉树临风,在漫天星光之下稍稍活动手腕,缓慢朝他走来。
  “没事了。”耿曙一身越人武服湿透,贴在身上,现出漂亮的男子胸腹、背脊轮廓。
  姜恒问:“上回的杀手吗?”
  “嗯。”耿曙道,“现在剩最后一个,今夜他们不会再来了,咱们回宫去?”
  在耿曙眼里,这人突如其来,骤然而死,甚至比不上一只转瞬而过的飞鸟。
  “没事就好。”姜恒坐在船头,拧衣服上的水,朝耿曙笑道,又有点可惜,说,“那就……回去罢。”
  耿曙在星光下低头看姜恒,心生一念,说:“不想回去?那带你划船出去玩罢。”
  “好好。”姜恒马上道。
  说着,他解开缆绳,拿起篙,在岸边一点,小船载着二人,再度摇入济州城中。
  耿曙站在船尾,姜恒坐在船头,黑夜里也没人看,姜恒便解开外服,晾在一旁,只穿单衣衬裤,坐在船头,看着两岸璀璨灯火。耿曙划了一会儿船,到岸边买了酒食,将船撑到上游处,随着河水慢慢地顺流而下。
  沿途他们经过济州的教坊,经过五光十色的酒肆,一切犹如在梦中。
  “喝酒吗?”耿曙也一身白衣,坐在船上,朝姜恒晃了晃手里的酒。
  “不是不让我多喝?”姜恒笑道,“我给你斟罢。”
  “我来。”耿曙道,自己提壶,斟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姜恒,说:“干了,弟弟。”
  姜恒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耿曙叫他“弟弟”了,一直以来,他都叫他作“恒儿”,听到这称呼时,还挺奇怪的。
  姜恒笑着喝了酒,说:“桃花酿,越酒。”
  “我说,”耿曙一饮而尽,又开始斟酒,认真道,“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很久。”
  “什么?”姜恒莫名其妙,说,“什么事?”
  方才桥上的话,被那刺客一打岔,姜恒已忘光了。耿曙说:“刚才桥上就想说的……算了,喝酒罢。”
  “你说啊,”姜恒笑道,“什么事这么庄重?”
  “算了。”耿曙叹了口气,说,“喝酒,来,恒儿,咱们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我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在雪夜里唱的歌儿,你还记得不?”
  耿曙斟上第二杯。
  “什么歌?”姜恒茫然道。
  “你怎么老忘事儿?”耿曙实在忍无可忍了。
  “哦!”姜恒想起来了,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那天耿曙远在城墙上,居然听见了。
  “等等。”耿曙说,继而在船头飞身一跃,单足一点,上了岸边小楼,楼内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不片刻,里头传来惊呼,耿曙一手持琴,随手玩了个旋,又跃回船上。
  “哎,”姜恒哭笑不得推他,“你怎么抢人东西?”
  “我留钱了。”耿曙说,“再过几天,我就要为这座城去打仗,保护所有的百姓,朝他们买个琴怎么了?”
  姜恒有时对耿曙这野蛮的、说一不二的性子实在是没办法,这么多年了,他心里还住着那个野人少年,从未有过改变。
  “你唱,”耿曙把琴搁在膝头,注视姜恒双眼,说,“我奏琴给你听。我是耿渊的儿子,就像你会使剑一般,我也会弹琴,想听什么你就唱。”
  姜恒抱膝,笑意盈盈,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耿曙拨动琴弦,小船慢慢地划过星河,四周泛着一场缤纷缭乱的梦,琴弦在济水上洒下弹动的音,犹如千万水珠落在河面上,化为细细密密的一道轨迹,融入了河里的漫天繁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随着耿曙一扫琴弦,水中星河内的浩瀚群星仿佛刹那间跳动起来,随着小船漂向下游,而汇为千万缕柔和的光轨。
  “星河如覆,山川凝露。”姜恒又轻轻地唱道,“伴此良人,有斯柏木……”
  耿曙不低头,注视姜恒的侧脸,左手按弦,右手连弹,叮叮咚咚的琴声从他们身畔散开,落入水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还唱什么?你说罢?”姜恒眼里倒映着两岸灯影,在这艘船上,他们隔绝了天地,只有彼此。
  “我想唱首歌给你听。”耿曙说。
  “那我来弹?”姜恒要接琴,耿曙却道:“你坐着。”
  琴声沉寂下去,在那万籁俱寂之中,再“噔”的一声,发出了颤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耿曙以他低沉的声线缓缓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二人坐在那小船上,耿曙奏琴起唱时,始终看着姜恒在那光影中的清秀脸庞,与漂亮的双目。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姜恒笑着与他一同唱道。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耿曙嘴唇微动,似在朝姜恒倾诉。
  那一刻,姜恒从耿曙的表情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低声道,“山有木兮……”
  “木有枝……”
  琴声归寂,世间一片静谧。
  耿曙放下琴,姜恒没有说话,避开耿曙目光,望向水里的漫天星辰。
  接着,耿曙斟了第三杯酒,递到姜恒手里,说:“来,喝酒。这就是刚才在桥上,我想对你说的。”
  姜恒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一刹那间他懂了,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比那天知道自己身世时,更为骤然的冲击。
  “我只说一次,恒儿。”耿曙决定不再回避自己的内心,拿着酒杯,认认真真道,“恒儿,我的恒儿。”
  “哥,”姜恒很慌张,说,“别说了,我……我懂了……”
  “让我说,”耿曙重复道,“就这一次。”
  姜恒不得不转头,注视耿曙双眼,耿曙眼里带着少许伤感,笑道:“别回答我,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从今往后,你将我当什么都行。你当我还是你哥,我便永远像待弟弟一般,像咱们从前那般待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一定是。”
  “你若愿意……愿意答应我,”耿曙说,“我为你当什么都行,为你死我也愿意。我爱你,恒儿,我知道我贪得无厌,我有了这么多,却不知足,还想要更多。”
  姜恒起初如坐针毡,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可当他看见耿曙眼里的温柔时,却又丝毫不觉得这令他难受。
  “你可以慢慢想,”耿曙说,“想多久都不打紧,愿意不愿意,我都永远在你身旁。如果你不喜欢哥哥,就千万别勉强,你得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只要你过得快乐,过得自由自在,我都行……嗯。我都可以。我愿意等,也愿意随时放手。”
  “恒儿,来,干了这杯。”
  接着,耿曙一饮而尽,姜恒拿着那杯酒,看着耿曙,久久说不出话来。小船在漫天光影中漂过济水,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山有林木,水有荷华。
  山川凝夜露,星河尽倾覆,洒向人间。
  “我……”姜恒乱了方寸,心脏狂跳,“让我想想,哥。”
  耿曙如释重负,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多说。
  ——卷六·霓裳中序·完——


第171章 东来尸
  “让我……让我想想。”姜恒心绪大乱, 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
  “我懂。”耿曙认真答道,连他自己,也经历了很长的一番纠结, 何况姜恒?自然不能要求他只用这短短的一杯酒时间,便给自己答案。
  “我不催你,”耿曙又说,“今夜过后, 我不会再提此事,你甚至可以将它忘了,当作我什么也没说过……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只是我实在想说, 说出来, 我就好多了。”
  姜恒很难为情, 他甚至不敢看耿曙双眼, 望向河中。
  这时, 河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姜恒被岔开了心神,说:“那是什么?”
  耿曙忽然警惕,示意姜恒到自己身后,盯着那黑影,黑影却随波逐流,并非潜伏在河中的刺客。
  黑影漂到近前, 是一具尸体, 姜恒虽见过无数尸体,却依旧觉得那场面有点瘆人。星夜中寂静美好,又有更多的尸体,陆陆续续漂来。
  “死人, ”姜恒起身,一时再顾不上耿曙之言,“好多死人!”
  浩浩荡荡的尸体,沿着济水一路东来,顺水漂往下游。
  姜恒转头,看着河流,起先是一具,其后三具、五具,死去的百姓面朝下,淹没在水中,紧接着越来越多。
  “哥。”姜恒说。
  耿曙转头望向水中,只见其时济水内已漂满了尸体,在河道口处逐渐堆积起来。两岸的郑国百姓也发现了,引起了不小规模的喧哗。
  成千上万的尸身顺流而下,漂进了济州城内,一时间市集上百姓或涌到济水桥上,或站在岸边,喧哗渐止,灯火与星河照亮了眼前这一幕。
  孙英牵着那少年的手,来到桥上,朝下看了眼,并朝二人吹了声口哨。
  耿曙将船撑到岸边,两人匆忙下船。只见尸体越来越多,堆满了济水,这场面引起了全城轰动,一时更多的人涌来,用笊篱将尸体勾上岸去,郑军则开始驱散人群,大声呵斥。
  “从禹南过来的尸体,”耿曙朝姜恒说,“禹南城外河道连通济水上游。”
  连日暴雨,黄河、长江俱在数日内开始泛滥,死去的百姓被扔进河中,又因水位高涨,近两万尸体被带进济水,沿途一路进入郑地。
  耿曙熟悉中原地形,四关之外,对河流走向了若指掌。
  果然第二天,太子灵派人调查过并昭告众臣,确实是从禹南顺流而下的死人,禹南大批尸体的出现意味着,汁琮已经逼近浔水三城。
  一夜后,城中顿时人心惶惶,城内开始有人逃亡。
  “要走的人拦不住,”太子灵淡淡道,“就这样罢。”
  说着,太子灵起身,竟是对此毫不关心,走了。
  余满殿文武官员面面相觑,孙英带来了信报,说道:“禹南全城宁死不降,遭汁琮屠城,男女老少,死一万四千七百户。”
  “他们在禹南集结了二十五万人的军队。”孙英在殿内坐下,认真道。
  殿内鸦雀无声,姜恒说:“汁琮屠城之举,是为震慑,想告诉南人,他说屠城,就是真的屠城,不降,则死。接下来浔水三城,他会先发劝降令,以节省兵力。各位可以想想如何应对。”
  一众人等脸色发白,今日与会者神色俱十分不自然,稍早时姜恒前来正殿路上,还听说了公卿家已开始收拾细软,逃离济州,前往夷州等地。
  这群士大夫家主们,想必已作好了留在济州等死的打算,只要家族后继有人,个人的生死显然不在他们担忧范围之内。只是土地一失,他们又能撑多久?
  边均清了清嗓子,说:“雍人南下,如今已势不可挡,以硬碰硬,死战不退,终究是苦了百姓。这一路上,汁琮甚至没有给任何人谈判的机会,只不知他们想要什么。”
  官员们无人应声,姜恒只扫了一眼,便知他们都各怀心思。
  诸令解冷冷道:“依左相所见,汁琮想要什么?我们能拿什么去换?王室的人头?还是南方的城镇?”
  边均说:“忍一时之辱,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之日,亦不失为一个办法……”
  “抱薪救火,”诸令解道,“薪不尽,火不灭。左相莫非真以为,割地予雍,便能止住他东来的步伐了?!”
  边均早就料到会遭受反驳,但这话也是所有官员心中所想之事,他不过将这话提前说出来了而已。
  “两位如今有何高见?”诸令解又朝姜恒与耿曙道。
  姜恒尚未发话,耿曙却道:“与你说没有用,须得等能说话的人回来。”
  今日朝廷本就怒火滔天,只想找个替罪羊,太子灵离席,耿曙在此刻开口,正成了迁怒的对象,诸人开始七嘴八舌,大骂耿曙,不必再顾及国君面子。
  耿曙不为所动,看了眼姜恒,姜恒经历昨夜一事后,突如其来地,对耿曙有点陌生,从前他无论做什么,看在姜恒眼里,都已成了习惯。
  他还挺镇定……姜恒心想,从前在雍都时,耿曙面对雍臣,似乎也是这无动于衷的神态,仿佛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从不在乎,只是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他在想什么呢?姜恒忽又有点疑惑,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地了解耿曙。
  但他巍然而坐的气势,令他觉得很沉稳、很可靠。
  就在此刻,通报声打断了姜恒的遐想。
  “龙于将军到——”外头侍卫通传道。
  龙于入内时,大骂声顿时随之一停,这名上将军在郑国依然有很高的威望,却谁也没想到,他会在此刻赶来。
  龙于依旧十分俊美,只是易见其憔悴,数年前姜恒与其一面,虽觉龙于眉目间带着淡淡的哀愁,终究是有精神的。如今他也为郑王戴了孝,只穿一袭束身黑袍,犹如鬼魅一般,在殿内长身而立,让姜恒想到了三个字:未亡人。
  “来了。”龙于朝姜恒与耿曙说。
  姜恒点了点头。
  龙于说:“我从崤关抽调回两万兵马,连同车擂带去浔水三城的四万人,外加梁军最后的八千御林军,共有六万八千之数。王陛下让我倾尽全力,协助二位,击退汁琮来犯,守卫王都。”
  这话一出,殿内无人再提非议。
  “很好。”耿曙终于等到了他要的,说道,“集合兵马,尽快出发,驰援浔东。”
  “好的。”龙于点了点头,又朝众臣道,“后勤与补给,就麻烦各位大人了。”
  落雁之战中车倥身死,其弟车擂领军,如今龙于的地位,已成大郑资历最老的上将军。是日城中开始调遣兵马,姜恒开始整合后勤力量,为耿曙确保他的军队不会遭到断粮与补给问题。
  “咱俩一起出战吗?”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与龙于正在看兵册,要将士兵重新编队,午后更要去检阅军队,明日起,就要与士兵们同吃同住,熟悉作战风格。
  “你想去么?”耿曙说。
  姜恒沉默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耿曙说:“那就一起。”
  那夜之后,耿曙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夜里已不再与姜恒同榻而睡,凡事也不再替他下决定。他开始习惯于做好自己的事,而关于姜恒的,则留给他自己去抉择,哪怕姜恒还面临着被刺杀的危险,耿曙也不再勉强他了。
  龙于说:“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建议姜大人随行,也好参详。”
  姜恒点了点头,说道:“但我哥眼下还不可露面,我得为他易个容。”
  被追封为英杰的雍国王子未死,还率领敌人与雍军打仗,事关重大,不可贸然让人知晓,毕竟耿曙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而当他堂而皇之露面的一刻,必须是汁琮的死期。
  龙于猜到了耿曙想做什么,却没有追问。
  “我去看看赵灵罢,”姜恒说,“明天就要出兵了。”
  耿曙点点头,与龙于依旧忙碌。姜恒便离开书房,来到太子灵的寝殿前。
  他听见了太子灵温和的谈话声,敲门进去,只见他正躺在一名侍卫怀里读书。
  “你来了。”太子灵笑道,“这是赵炯。赵炯,这是姜大人。”
  姜恒:“……”
  那名唤赵炯的侍卫看模样,只比太子灵小了些许,容貌亦过而立之年,不显如何俊秀,相貌只能算平平而已,气质倒是很好的。
  “他是我远房堂弟。”太子灵要起身,姜恒却示意不必起来了,赵炯让太子灵倚在怀里,一时也不好动。
  “我来辞行,”姜恒说,“明天,我们将一起到浔水去。”
  太子灵点点头,说:“我是跟你们一起,还是留在济州?”
  “看情况罢,”姜恒说,“先留下,如果有机会,我就派人送信,让你过去。”
  太子灵点了点头,姜恒心里好奇,不由得多看了那名唤赵炯的侍卫两眼。
  “不用指望他了,”太子灵笑道,“他不会打仗,只能跟在我身边。”
  姜恒笑了起来,太子灵衣袍散着,露出白皙胸膛,握着赵炯放在自己身前的手,又说:“待我死后,赵炯会陪我一起去,届时麻烦你,如果有机会,就将他葬在我附近。”
  “好的。”姜恒点头道。
  “谢谢您,姜大人。”赵炯终于开口道。
  姜恒见两人自得其乐,心道这也许是太子灵此生最自在的时光了罢?在这段时日里,他不再是郑的国君,不再是孩子的父亲,不再需要为谁而活,去扮演另一个角色,而是真正地成为了自己。
  他不再打扰赵灵,闲聊几句后便即告退。
  回到卧房后,龙于与耿曙出宫检视军队,夜间回来再次商讨战术与对策,其中大多是有关守城的问题,姜恒没有打扰他们。直到深夜时,龙于才告辞离开。
  耿曙活动肩背,吁了口气,姜恒便过来,调好胶为他易容。
  “你怎么一整天无事可做的模样?”耿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
  姜恒嘴角翘着,轻轻道:“凡事不是有你么?来,头抬高点。”
  耿曙说:“因为我说的话,让你集中不了心神么?”
  “别开口。”姜恒低声道。
  他轻柔的手指按在耿曙的脸上,指间捏着胶,为他重新捏了脸上的轮廓,耿曙的脸颊有点发烫,脖颈泛起淡淡的红色。
  曾经比这更亲昵的举动,在他们成长的那些年里亦没少做过,但只有今天,姜恒看着耿曙温润的唇时,心里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从而想起了耿曙吻他的时候。
  耿曙的性格刚强无比,越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性在他身上简直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他的唇却像他的心一般柔软,他将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姜恒。
  “你该想点别的,”耿曙待得嘴角处被塑容后,又说,“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
  姜恒确实心神不宁,导致他处理郑国之危时,已经无法准确判断,心里总是翻来覆去在想这件事。
  “想什么?”姜恒低声说,“脸抬起来。”
  “侥幸得手的话,”耿曙说,“接下来怎么办?你的一统天下大业,还做不做了?”
  姜恒答道:“你觉得汁琮死后,梁国便将复国,天下再陷入四分五裂,割据之势,是吧?”
  耿曙:“否则呢?帮郑国击退雍国,再反过头来,坐上汁琮之位,亲自打下郑?”
  姜恒笑道:“没有意义。”
  “嗯。”耿曙说。
  这仿佛成为了一道无解的题,姜恒却说:“我确实想过,这些年里,天下五国,咱们都去遍了,洛阳天子王宫中的政务文书,我比任何一国的国君都更清楚。”
  “嗯。”耿曙说。
  “五国的情况,我也大体了解。”姜恒说,“不过你说得对,我会认真想清楚。好了。”
  耿曙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如今的他已成为一名不起眼的男人,除却眼神之外,很难有人认出他就是汁淼了。
  “这又是谁?”耿曙说。
  “赵起,”姜恒说,“按记忆做的脸,姑且先用这身份罢。”
  “我不是想让你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耿曙到一旁去径自铺床,说,“你总要面临这件事的,恒儿。”
  “我知道。”姜恒很清楚,耿曙在提醒他,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乱了方寸。可所谓儿女情长,不正是耿曙抛给他的难题么?有时他甚至想揍耿曙一顿。
  两兄弟一个在榻上,一个在屏风外,依旧睡下。耿曙守着他应有的礼节,这是对他的尊重,而姜恒也心知肚明,不能辜负了他的尊重。


第172章 神秘客
  翌日大军准时开拔, 甚至没有人来送行,龙于仿佛早就习惯了无人送行,与耿曙率领军队, 天不亮便离开济州城, 南下前往浔水。
  许多年前, 姜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他有一天竟要在自己的故乡开战。
  浔东、浔阳与浔北三城呈犄角之势, 乃是与郢国接壤的重镇,城中居民被撤往国都济州, 如今浔东已成空城。
  城外是二十五万人的雍军,营帐从郑郢道上一字排开,密密麻麻,漫山遍野。
  海东青正在高处盘旋飞翔——另一只海东青。
  “那是黑爪,”姜恒注视远方的小黑点, “孟和来了,要么就是他哥哥朝洛文。”
  更可能的是两个一起来。风羽在他们逃离安阳时, 耿曙便将其遣回, 否则它的所在, 极可能令两人暴露行踪。
  此时耿曙与姜恒站在姜家的房顶上,耿曙说:“平陆处易,而右背高, 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
  “你居然还记得?”姜恒笑道。
  “当然。”耿曙随口道, “汁琮太托大了。”
  “还有一句话, 叫‘一力降十会’他有二十五万的大军,自然有托大的倚仗。”姜恒答道,“接下来, 想必是朝洛文打前锋。”
  “但他还没到降十会的地步,如果被放火烧营,他们将面临很大的麻烦,”耿曙说,“夏末秋初,吹的又是北风。”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姜恒这几天里,智计倒是回来了,“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不怕被放火烧,因为最迟今夜,他们就会下城。”
  二十五万人犹如蝗虫过境,当真寸草不生,但凡小一点的城镇,这人海涌上来,其威力俱是无可比拟的,光是用人推也推倒了小城镇的城墙。汁琮向来信奉只要手头有绝对的力量,足可碾压所有的对手,什么计策,什么谋略,只要人足够多,都发挥不了作用。
  如今在他眼里,浔东压根连战争都算不上。
  城内,姜家大宅成为了他们的临时据点,信报飞快进出,耿曙将所有士兵调派到城墙上。
  “我可以相信你。”耿曙朝龙于说。
  龙于穿戴铠甲,朝耿曙说:“放心罢,我的武功虽不及五大刺客,寻常杀手,亦近不得我的身,我会保护好姜恒。”
  耿曙便朝姜恒说:“我这就走了。”
  姜恒说:“去罢,好好打仗。”
  耿曙调遣四千兵马,暂时离开浔东,没入了城外夜色。
  姜恒心中忐忑不安,他猜测最迟今夜,汁琮一定会来攻城,而另一名武将车擂,正准备率军死守城墙。
  如果汁琮不来呢?姜恒怕就怕自己猜错了,设若汁琮今夜不袭城,他们的大军,一定防守森严,前去偷营的耿曙,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哪怕全身而退,这四千人也势必全军覆没。
  龙于始终坐在姜家的宅邸正厅内发呆。
  “咱们得找点什么事来做,”龙于朝姜恒说,“到入夜还有一阵呢,有琴吗?你爹当年琴艺冠绝天下,想必你也弹得是很好的。”
  姜恒从扎营地图中抬头,摊手,说:“没有,谁来征战还带着琴?”
  “那当真是可惜了。”龙于说,“我吹首笛子予你听罢。”
  “这倒可以。”姜恒欣然道。
  龙于便吹起了笛子,曲子婉转动人,带着少许哀伤之意,复又高转,犹如漫天桃花洒落。姜恒收起军报,一切已成定局,就看结果如何了。
  只要能在这里拖住汁琮的主力部队,接下来的战局,便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曲声停,姜恒忽道:“我记得世上,传闻有五大刺客。”
  “嗯。”龙于低头擦拭笛子,说,“耿渊、项州、罗宣、界圭、神秘客。”
  “最后一人究竟是谁?”姜恒说。
  龙于说:“若被知道了是谁,就算不上神秘了,又怎么能叫‘神秘客’呢?”
  “龙将军是越人吗?”姜恒改口道。
  “是。”龙于忽然笑道,“姜大人不会以为神秘客就是我罢?”
  姜恒没有说话,这名最后的大刺客,已令他疑惑很久了,大争之世,似乎只有他鲜少出过手,但一定是杀过人的,否则没有出过手的人,又如何名列大刺客呢?
  龙于说:“咱们越人虽已亡国,却已成天下的习武世家。”
  “嗯。”姜恒说,“五国之中,不少将领、侍卫,甚至国之大将,俱有越人出身。”
  “你是唯一一个习文而名满天下的。”龙于说。
  “名满天下,还早得很罢。”姜恒说。
  “但你骨子里仍是武人。”龙于笑道,“这么说来,我倒是怀疑姜大人才是那名神秘客。”
  姜恒明白龙于言下之意,兴许天下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也或者说,神秘客可以是每一个在家国倾覆之际,挺身而出之人。
  如此说来,他便不再疑惑了。
  “可以先睡会儿,”龙于说,“我倒是希望他们今夜不要来。”
  “好罢。”姜恒于是在客厅内和衣而卧,靠在案几一侧,小憩片刻。短短一个时辰内,夜色笼罩了浔东,他竟是在梦里,再一次见到了母亲。
  “娘?”姜恒惊讶道。
  昭夫人从厅内走下,坐到姜恒身畔,没有说话,只微笑着搂住了他,抚摸他的头发。
  而厅堂正中,坐着以黑布蒙眼的耿渊。
  “你该回去了,恒儿。”耿渊一手按琴,朝姜恒道,“回去罢,我的孩子,回到你真正的家。”
  昭夫人将姜恒半抱在怀,低头看着他,姜恒眼泪淌了下来,抓住她的衣袖不放,但下一刻,屋顶轰然垮塌下来,带着无数烈火流星,从天而降。
  姜恒刹那惊醒了,听见攻城的呐喊与厮杀声。
  “什么时候了?”姜恒马上道。
  “子时。”龙于匆匆从厅堂外进来,说道,“你料对了,他们来攻城了,跟我走!”
  姜恒换上铠甲,与龙于各上战马,驰往城墙。飞火流星射入城中,无数宅邸正在火焰里燃烧,士兵涌上城墙,手持火油朝下倾倒。
  第一拨攻城的军队来了十万人,督战的队伍穿梭来去,姜恒快步蹬上城墙,看见翱翔于远方的海东青,一个身影越过城墙冲上,龙于马上弯弓搭箭。
  “自己人!”姜恒马上认出了那身影,制止龙于。
  界圭登上城墙,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已有雍军冲上城头,他们穿着雍人的铠甲,却是汁琮从中原临时招募来的新军,他们充当死士队伍,在自己人的箭矢之下死战不退,冲上城墙。
  “汁琮来了吗?”姜恒如今最怕就是自己的判断失误。
  “我不知道!”界圭说,“太后让我来找你们!”
  界圭抽剑,守在了姜恒身边,姜恒朝龙于一点头,龙于便知姜恒安全无虞,径自前去领军鏖战,城墙上、城墙下尸体堆成了小山。姜恒来不及朝界圭解释,飞奔过城头,射出一枚燃烧箭矢,飞往天际。
  城中占据了屋顶的所有士兵纷纷射出火箭,第一波箭雨覆盖了城外,紧接着,浔东城门打开,龙于率军杀出。
  龙于少年成名,一战而退郢国十万大军,如今年过四旬,正当盛年,汁琮的部队确实遭遇了劲敌。
  “你哥呢?!”界圭持剑跟在姜恒身后,随时为他斩杀翻上城墙、朝他扑来的敌军。
  就在这一刻,雍军突然鸣金,收兵。
  “在那儿呢。”姜恒示意界圭朝远处看。
  雍军后阵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借风势,朝着平地上的营帐席卷而去,城门口的威胁暂时退了,龙于率军成功地压住了战线,推到城墙下一里开外。
  “够朝洛文受了。”界圭说,“没想到居然是你俩在带兵,这输得不冤。”
  “你……”姜恒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过往的许多事。
  界圭神秘兮兮地做了个手势,他丑陋且满是伤痕的容貌,在这温暖笑意面前,竟是显得无比英俊。
  他示意“嘘”,不必再多说了。
  姜恒会心一笑,界圭忽然说:“可以让我抱抱你么?”
  姜恒安静站着,界圭抬起一手,轻轻地把他朝自己揽了一下。
  “怪难为情的。”界圭又自言自语道,“算了。”
  彼此都有点尴尬,再次陷入了沉默中。
  姜恒有许多话想朝他说,然而那个“谢”字实在太轻,甚至侮辱了他。
  界圭在这暗夜里,静静地看着姜恒。
  “我爹他……”最后,姜恒说,“如果我是他,我会好好待你。”
  界圭别过脸去,攻城的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淡淡道:“不打紧,我心甘情愿,他原本待我就很好,只是我们注定走不到一起去罢了。”
  “当年……”姜恒又轻轻地说。
  “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界圭说,“太后也想不明白,你说,你爹是死在他的手上么?”
  姜恒蓦然一凛,他只想朝界圭表达谢意,没想到,这件事,却困扰了他许多年,旧事重提,令他们的对话也变得凝重起来。
  “你没有证据。”姜恒说,“太后也没有,汁琮哪怕有弑兄的念头,但只要没有证据,就不能给他定罪,何况在那个时候,若再杀了他,雍国、汁家就全完了,兴许我爹真的是病死了呢?毕竟杀我爹,与起意杀我一个继承人,原本是两桩事。”
  “我没有。”界圭认真答道,出神地说,“否则我管他什么雍国江山,什么血脉承续,十九年前,我便拔剑捅了老二,再抹了脖子,落得个干干净净。”
  姜恒说:“你没有错,不要怪罪自己。”
  “也是。”界圭勉强一笑,摸了摸自己的头,像是想伸手来勾姜恒的下巴,逗他玩,却终究忍住了,又自言自语道:“尚好,你还活着。我曾经不怎么喜欢你,最先我没有为了你,而去杀汁琮的理由,这话,你听了不要怪我。”
  姜恒笑道:“我知道。”
  界圭在一开始当然对他喜欢不起来,他是姜晴的孩儿,对界圭而言,姜恒的存在意味着他失去了汁琅。汁琮想杀他姜恒,构不成他为之拼个你死我活的理由。
  片刻后,界圭缓缓道:“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很像你爹,他若想再来杀你,就怪不得我也要动手了。也许不会太快,刺客想杀人也要等待时机,你懂的,但我答应,你若死了,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姜恒笑了起来,说:“还没到那一步呢。”
  雍军第一波强撼无功而返,大军如潮水般退去,短短三个时辰内,城墙下至少死了两万人,而真正的主力还迟迟未曾出动。
  耿曙脸庞被熏得漆黑,回来了,姜恒马上给他换掉易容面具,除去伪装时,耿曙英俊的容貌再次一亮。
  耿曙看见界圭时丝毫不奇怪,问:“主力部队都是什么人?”
  “风戎人。”界圭道,“太子泷有麻烦了,你们最好想想办法。”
  耿曙与姜恒对视一眼,姜恒首先细问了界圭,得知南征的主力部队俱是风戎人,由朝洛文与孟和带队,陆冀亲自督军,而曾宇所率的亲军尚在照水。
  这与他所推测完全符合。
  “汁琮呢?”姜恒问道。
  “我不知道,”界圭说,“我直接来了浔东。”
  “我没见着他。”耿曙说,“我几乎就要抵达大营了,他没有出战,王帐多半是空的。恒儿,你也许猜对了。”
  姜恒沉吟良久,他清楚地知道,眼下将是最关键的时刻,设若这一步棋走偏,接下来就是整个神州的连续崩塌。
  所有人都在等他下决定,界圭眯起眼,充满怀疑。
  “你想做什么?”界圭道。
  姜恒朝耿曙道:“按原计划。”
  耿曙点头,朝龙于说:“接下来,不管国都发生什么,龙将军都绝不能离开浔东。”
  “知道了,”龙于说,“我会在这里战到最后一刻。”
  接着,耿曙朝界圭道:“你跟我们来,汁泷的事路上说。”
  姜恒、耿曙与界圭离开大宅,姜恒回头,看了龙于一眼,龙于点了点头:“去罢,武运昌隆,聂将军,姜大人。”
  城外,雍军刚退,北门便开了小门,耿曙交卸兵权,与姜恒、界圭三骑北上。
  “雍宫内发生了什么?”姜恒问。
  “东宫反对雍王的南征之计,汁泷想按原定计划,召开五国联会。”界圭说,“结果提出来的门客,被汁琮杀了!汁泷被勒令闭门思过,软禁在东宫,汁琮就像疯了一般。”
  耿曙道:“他一直是个疯子,又不是现在才疯,你不知道?”
  界圭又道:“但汁泷仍在通过门客秘密下令,他知道你们还活着,托我带来一句话,你们在开战,他也在,让你们不要担心,他会尽力在朝中周旋。”
  梁国的百姓没有遭到劫掠,汁泷已尽力了,他在确保中原不再发生大乱,重现人吃人的炼狱,他通知周游,秘密带着粮食,离开安阳,赈济逃难的百姓。
  “管魏呢?”姜恒道。
  “管相留在落雁,已经告老了,在陪太后,”界圭道,“没有跟随迁都。我是从落雁一路过来的,就怕你俩还在城内。”
  海东青飞来,姜恒笑了起来,耿曙仰头,吹了声口哨,海东青便落在他的肩上。
  “风羽!”姜恒道,“你回来了!”
  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三人一路抵达浔北城外,通往郑国王都的官道上,来了郑军的信使,稍一停留,怔得一怔,便与他们擦身而过。
  “发生什么事?!”耿曙驻马,远远喊道。
  “十万火急——!”信使远远答道,“崤关沦陷了!王都让龙将军马上回援——!”


第173章 卜运签
  一夜之间, 守备空虚的崤关遭遇了大火,犹如宋邹火烧玉璧关那场战役,崤关彻底沦陷, 关门一破,雍国真正的主力顿时在汁绫的率领之下, 冲进了关内,并急行军朝济州不断逼近。
  二十五万大军在浔东拖住了郑国的主力, 如今济州城内的兵员, 只有不到一万人,郑国即将面临亡国的命运。
  而姜恒的计策,正是将计就计, 要把汁琮的主力队伍, 诱进郑国腹地, 开一个口子,将他们拉到济州城前, 在兵力得以有效分散后,予以决战。
  “汁琮若不在这支队伍里呢?”界圭说。
  “他一定在,”耿曙说, “夺下郑国王城的一刻,他绝不会缺席。”
  没有人比耿曙更了解汁琮, 在这场灭国之战里,汁琮不会假手他人, 必须亲自攻破郑国的王都, 走上宫殿前的台阶, 享受他人生至为志得意满的一刻。
  抵达济州时,他们看见了雍国的兵马正在城外扎营,汁琮派出攻打浔水的兵, 不过是要拖住龙于,他率领五万雍军轻骑上阵,越过崤关,直扑济州。
  现在这五万人,正在用曾经赵灵攻陷落雁的方法,有条不紊地挖着隧道,要让城墙一刹那崩塌,来朝郑人宣告他们的复仇。
  汁琮亲至,在城外五万大军阵前,朝太子灵道:“把姜恒那叛贼给我交出来!我知道他就在城内!赵灵!你再从城墙上跳下来!我便饶你全城百姓的性命!”
  姜恒与耿曙已匆匆进城,孙英在东城门处接应,带着他们上了城楼,藏身角楼后。
  九千多兵员稀稀疏疏,排布在城墙上。
  太子灵率领群臣,面朝城外战场上汁琮的挑衅,不为所动,反而笑了起来。
  “时局逆转,”太子灵说,“今日轮到你来叫阵了,雍王。”
  汁琮手里玩着烈光剑,眺望城头,曾宇、汁绫护佑其身畔,雍国每一名将士,都对郑人有着刻骨深仇,城墙一破,屠城在所难免。
  “你那假父,已被我大军拖在浔水,”汁琮说,“他不会来救你了!越地沦陷指日可待,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亡国之战,不死不休!”太子灵道,“雍王,不必再废话了!来攻城罢!血债血偿!”
  汁琮冷笑一声,早知太子灵不会献城投降,回身下令。骑兵涌来,竟是在连日急行军后,尚不及休憩片刻,一口水未喝就开始攻城!
  刹那间济州成为了战场,济州受封四百余年,为昔时郑侯发家之地,河外平原土壤稀松,适宜种植,地基却绝不似西川、落雁般坚固。汁琮使用了新的办法,在上游堵截了济水,意图通过河水泛滥,来推动滚木,继而在大水撤去后,让士兵脚踏滚木,登上城楼。
  “交给你了。”太子灵匆匆下城墙,临别时一瞥耿曙。
  耿曙点头,姜恒与界圭远望洪水呼啸而来,滚木重重,堆向城墙下。
  “能守住几天?”界圭道。
  “最迟三天,”耿曙说,“城墙必破,以巷战为主,拖住他们的主力。”
  界圭沉默不语,片刻后道:“你们想做什么?”
  “界圭。”姜恒忽然道。
  界圭将目光转向姜恒,姜恒下了城墙,耿曙没有跟随,开始排兵布阵,在城墙高处安排守军,将七千人撤回城内,占据各个战略要地。
  姜恒站在济州桥上,正街已空无一人。
  姜恒说:“我想好了。”
  姜恒转身,于桥中央面朝界圭,说:“界圭,我决定恢复太子炆的身份,从这一刻起,于你而言,我将是汁炆。”
  界圭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以汁炆的名义,恳请你协助我。”姜恒说,“昔年你为我父亲付出了一切,他死在汁琮手中,如今我欲为他报当年之仇,诛除国贼汁琮。”
  “我向您效忠,太子炆。”随即,界圭垂着他受伤已废的左手,右手按在胸膛前,于济州桥上,单膝跪地。
  “请起。”姜恒沉声道,“你的忠诚,我将永世不忘。”
  界圭在那昏暗的天色下,犹如雕塑,姜恒伸出一手,按在界圭肩上,躬身握住他的右手,拉着他站起。
  “我们走罢,”姜恒说,“成败尽在此一刻。”
  太子灵此生的最后第二天里,他哪里也没有去,让侍卫拦住了所有的消息,深居宫中。
  “什么天理伦常,”太子灵朝赵炯笑道,“如今都可以滚一边去了。”
  赵炯没有说话,只专心地看着太子灵的身体,他雪白的肌肤与身材线条十分匀称,就像雪一般。
  赵炯与太子灵彼此抱着,太子灵腾出一手,放下了帐帷,除此之外,便是两人的喘息。
  从天黑到天明,及至此生的最后一天,赵炯服侍太子灵沐浴、焚香,以艾布细细地为他擦拭身上每一寸肌肤。
  赵炯一身赤裸,单膝跪在太子灵身前,亲吻了他的身体。
  “今天穿什么?”赵炯说,“王服么?”
  “不。”太子灵说,“那件麻布袍子。记得咱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我也穿的麻布袍。”
  于是赵炯拿来一袭麻布长袍,为太子灵束住,太子灵未穿里衣,身材在布袍下若隐若现。
  两人就像雕塑般,在廊下天光照耀中,久久看着彼此,直到远方的杀戮声越来越近,“破城了——”的呼喊传到宫外。
  “王陛下,”姜恒走进庭院,说,“时候到了。”
  太子灵放开赵炯的手,说:“那么,我先走了。”
  赵炯点了点头,太子灵没有再回头,跟随姜恒离开宫殿。
  之后,姜恒迈出庭院时,听见一声轻响,那是匕首刺穿血肉的声音,是铁刃裂开骨骼的声音,这声音,他听见了无数次。在他们的背后,赵炯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郑宫之中已是一片混乱,宫外正门前尸横就地,汁琮的军队不断进入国都,却在各街上遭受了预先埋伏的兵员的阻截。
  “王陛下!”大臣们恐慌前来,喊道,“快走!快离开这儿!雍军入城了!”
  太子灵却充耳不闻,褪去王服的他,只穿一身麻布袍,腰畔甚至没有佩剑,自若看着他的国家、他的臣民们。
  远方,济州燃起大火,雍军正在这火海中开出的一条通路内不断逼近。
  “开始罢。”姜恒低声说。
  太子灵没有说话,转身前往宗庙前,拾级而上。耿曙满脸是血,一身铠甲前来,在宗庙前与他们会合。
  界圭也来了,四人登上台阶,进入郑国的宗庙。
  太子灵今日沐浴焚香过,身上血迹不染,面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依次点上灯。
  “三位,陪我喝杯酒罢。”太子灵又斟了酒,分给三人。
  界圭看了姜恒一眼,姜恒示意喝就是了,于是三人各自喝了。
  耿曙鏖战脱力,手还有点发抖,朝姜恒点了点头,姜恒知道他需要休息,稍后姜恒将躺在血泊里,让耿曙抱在怀中,一旁则是太子灵的人头。
  只待汁琮接近,耿曙便将发起决胜一击。
  姜恒暂时让他坐在郑国的护国神兽,青龙像一侧。
  “我去房顶埋伏。”界圭答道。
  姜恒陪伴在太子灵身边,太子灵道:“说也奇怪,姜恒,与你相识的第一天,我就有这个念头。”
  “什么念头?”姜恒想起的,却是曾经在洛阳时,陪伴姬珣与赵竭赴死的那天。
  “这一生,走到最后,”太子灵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说不定会是你。如今我的预感,竟是成为了现实。”
  “你还没死呢。”耿曙说。
  太子灵一笑,和衣跪坐在塑像前,宗庙下传来呼喊之声。
  “姜恒,”太子灵又朝姜恒说,“你想知道天下未来的气数么?”
  姜恒答道:“你要卜卦?”
  太子灵拿起一旁装满了竹签的签筒,说道:“身为国君,就让我为神州的气运,卜一卦罢,也不知道准不准。”
  耿曙仍在雕塑后调息,姜恒抽出匕首,说:“卜罢,我也很想知道。”
  但就在此刻,忽然间姜恒感觉到了一阵麻意,从舌头到手臂,再飞快地蔓延到了全身。
  我不能动了……姜恒甚至无法开口,第一个念头是:那杯酒。
  太子灵转头,朝姜恒笑了笑。
  济州城大火开始蔓延,那火焰沿着城东、城南飞卷。汁琮五万铁骑散入城内,杀出了一条血路,秋日枫叶如血,正街上据守的敌军,很快就被他荡平了。
  “报——”信报奔马前来,“王宫前道路已清出,曾将军夺取了宫城!”
  “汁绫!”汁琮朝不远处喊道。
  汁绫率军前来,汁琮说:“你那边怎么样了!”
  “城西已经控制住了!”汁绫喊道,“但火势太大,不少将士被困在火海里!正在想办法出来!别再杀了!王兄!”
  汁琮冷笑一声,曾宇赶来,喊道:“王陛下!大臣都在宫内!”
  汁琮道:“赵灵呢?”
  曾宇说:“他往宗庙逃了!御林军还有八百人,守在宗庙前!”
  “曾宇去帮公主灭火!”汁琮说,“我还有话,得好好与赵灵聊聊!”
  汁琮调遣三千兵马,朝着火海中清出的最后道路,向郑国高建于山上的宗庙而去,两侧的烈焰与浓烟仿佛一场盛大的举国之祭。
  “车轮斩,”汁琮最后朝曾宇吩咐道,“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曾宇吁了口气,勉强点头,吩咐将士去准备车轮,接下来,郑国将迎来真正的亡国灭种——所有高过车轮的成年男子,都将被斩首。
  宗庙前集结了最后的八百御林军,汁琮只用了一轮冲锋外加箭雨,便令这八百人尸横就地,鲜血沿着台阶淌下,雍军纷纷抢上台阶,登往宗庙。
  汁琮尚不下马,策马沿着台阶而上,到得宗庙外广场上的八个巨鼎面前,才翻身下来,信手一弹天子分发的青铜鼎,又望向宗庙高处悬挂的大钟。
  “把鼎运回安阳。”汁琮吩咐道,“赵灵呢?”
  “在里头!”亲卫喊道。
  雍军包围了宗庙四周的要地,手持强弩,一瞬间涌入庙宇正堂,散开,以强弩指向中央。
  “果然都在这儿呢。”汁琮身着铠甲,全身上下乃是精钢打造的王胄,但闻铠甲声响,信步走进郑国宗庙。
  “哗啦、哗啦”声响,太子灵正摇动着手里的签筒。
  姜恒唇、舌的麻痹之感缓慢退去,但来得太晚了,太子灵竟是在那杯酒中下了麻药!
  汁琮只看了姜恒一眼,见他缓缓掏出匕首,便知姜恒本意是自尽了事,毕竟以姜恒武艺,自己又有了防备,想杀自己比登天还难。
  数千把强弩同时朝向姜恒与太子灵。
  “雍王终于来了,”太子灵轻轻道,“等你很久了。”
  汁琮在距离太子灵近十步处停下脚步,他感觉到青龙雕像的背后也许还有人,凡事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在这个距离下,他有铠甲护身,哪怕对方抽剑扑上来,也奈何不得自己,更何况太子灵一袭布衣,身上并无武器。
  “在做什么?”汁琮语带嘲讽之意,“求你的祖宗庇佑?”
  “占卜天下的气数,”太子灵道,“占卜神州的气运。传说国君将死之前,卜算是最灵验的,雍王是着急杀我,还是想看看结果?”
  汁琮将烈光剑拄在身前,犹如一座巍峨的山峦,铠甲于宗庙顶部天窗投下的秋日中,折射着光泽,犹如一名武神。
  “看看无妨。”汁琮脸上浮起笑意。
  “哗啦,哗啦,哗啦”三声,太子灵摇了最后三下。
  姜恒已能动了,原本他的计划,乃是刺死太子灵后佯装假死自尽,再由耿曙出面,提太子灵的头而骤然刺杀汁琮,吸引走亲卫的注意力,界圭最后从旁出现,一剑刺死汁琮。
  但他们现在因为那杯酒,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耿曙短短片刻无法动弹,就在汁琮走进宗庙前的最后一刻,他比姜恒更快恢复过来——但他没有贸然动手,而是握紧了黑剑,并计算着距离。
  他不知道太子灵为何朝他们下毒,那已不重要了,机会转瞬即逝,还可以补救,只要汁琮再上前两步,耿曙就有成功的把握。
  奈何汁琮始终不上前,就像感觉到青龙雕像后埋伏有人一般,经历了被姜恒刺杀后,他仍旧很小心,哪怕有重重铠甲护身,亦不会贸然涉险。
  一枚竹签发出轻响,落在地上。
  太子灵挽了下头发,将竹签捡起,继而云淡风轻地起身,及至此刻,他才转身,面朝汁琮。
  汁琮一扬眉。
  “雍王,”太子灵微微一笑道,“如你我所愿,神州升平,上吉。”
  姜恒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未露面的第五名大刺客!
  十步外,汁琮正要开口,或是讽刺,或是下令放箭,却陡然睁大了双眼。
  太子灵将那竹签信手一甩,竹签脱手,在空中化作一道光影飞去——
  霎时那坚韧竹签已到面前!
  生死关头,汁琮马上抓起烈光剑格挡,然而竹签实在太小,擦着烈光剑的剑刃直飞过来!
  只差了半寸,仅仅半寸之差,汁琮后退避让,一切却只发生在闪电般的顷刻!
  竹签无声无息,正中汁琮尚无铠甲守御的、全身最薄弱的咽喉!
  刹那,竹签刺穿了汁琮脖颈,钉在他的咽喉正中,去势一阻,于他后颈外透出签尾。
  汁琮:“……”
  汁琮发出痛苦的声响,摔在地上,太子灵的笑容里带着如愿以偿的嘲讽。下一刻,雍军发出大喊,前来抢护,其余人则同时放箭。
  耿曙大吼一声,从雕像后翻出,抱住了姜恒,一个打滚,冲到柱后。太子灵闭上双眼,千箭齐发,尽射在他的身上,冲力将他带得撞上了青龙雕像。
  鲜血爆出,喷射满殿,太子灵全身上下尽被箭矢射穿,口中涌出鲜血,喷洒在面前,犹如殷红的花簇。
  太子灵被万千箭矢钉在了青龙雕像上,最后勉力抬手,指向姜恒,再指向汁琮,手指发着抖,一点,仿佛有所示意,再垂下头。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秋,郑王赵灵薨。


第174章 定身穴
  “王陛下!”士兵们当即狂喊起来, 宗庙内一片混乱,汁琮不住挣扎,扼着自己的咽喉。
  余人开始搜寻姜恒下落, 姜恒看见这一幕,马上从短暂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朝耿曙耳畔说了几句话,又将他的易容揭了下来,把他朝柱外用力一推。
  “快!”
  耿曙尚在茫然中, 霎时明白了太子灵死前的最后暗示。
  “父王!”耿曙吼道。
  汁琮倒地, 众兵士登时大乱,及至耿曙冲出, 再添变故。
  “是我!”耿曙吼道。
  亲卫们一时全愣住了, 耿曙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没有死!”耿曙快步到得汁琮面前, 喊道, “让我看看!赵灵挟持了姜大人, 我是来救他的!”
  姜恒匆匆片刻间言简意赅, 耿曙竟是记住了,那话在眨眼间尚能自圆其说, 士兵们马上让开,所有人六神无主,耿曙又是汁琮义子, 无人怀疑过他。
  汁琮被竹签钉在了咽喉上,无论如何张口, 都发不出任何声音,竹签那位置恰恰好刺穿了他的气管,更因竹性坚韧,封住血脉, 并未爆出鲜血来。
  此刻的汁琮,犹如一条离开水的鱼,气息难以为继,见耿曙现身时,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两眼带着无以伦比的恐惧。他想逃开,却因气息中断而没有力气,发着抖抬手,要推开耿曙。
  耿曙马上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父王!父王!”
  汁琮转头,带着惊恐,两腿不断挣扎。一名亲卫道:“淼殿下!怎么办?”
  姜恒终于从柱后快步走出,界圭从房顶跃下,跟上。姜恒出现时,士兵们再次开始警惕,毕竟先前姜恒有叛乱之名,乃是汁琮所治之罪。
  “姜大人没有反叛,”界圭挡在姜恒身前,沉声道,“他是被郑王劫持了,太后命我来救姜大人。”
  众亲卫面面相觑,界圭又道:“你们连我也认不出了?”
  “让开,我看看他。”姜恒朝众人说。
  姜恒向来不尚武,当初刺杀汁琮时,王室刻意保守了秘密,经历变法,他在雍国的声望又极高,亲卫队见有界圭担保,便渐渐打消了疑虑。
  唯独汁琮睁大双眼,在耿曙怀中不住挣扎,奈何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不能拔,”姜恒制止了耿曙补一剑的做法,暗示他,“一拔就死。你们快派人去通知武英公主与曾将军!去啊!”
  这个时候姜恒清楚,如果耿曙用黑剑再补一下,他弑父的罪名就会马上在雍国散播开去,除非把宗庙里所有的御林军将士统统灭口,否则纸里包不住火,迟早全会知道。
  耿曙转头看姜恒,姜恒点了点头。
  “把他放平,”姜恒说,“让他枕一截木头,否则他呼吸不了。”
  汁琮眼睁睁看着姜恒来到身前,他一手在咽喉处不住乱抓,耿曙却拉开他的手,不让他碰到那竹签,汁琮死死盯着姜恒的两眼。
  不知道为什么,汁琮想起了他的兄长汁琅,死前的眼神。
  那眼神与面前的姜恒如出一辙,是怜悯,还是同情?抑或漠然?汁琮看不明白,他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他彻底完了。
  耿曙不让他多看姜恒,免得节外生枝,吩咐人抬来担架,将汁琮抱上担架,护送他被抬下宗庙去,临走前以眼神朝界圭示意,界圭点头会意。
  “我们走了,”姜恒转身,跪下,朝太子灵那血肉模糊的尸身拜了三拜,“多谢您的照顾,郑王。”
  是日午后,转瞬间,尚沉浸在胜利之中的雍军,近乎全军得知了雍王遇刺的消息。
  郑宫正殿内,汁绫与曾宇一时俱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耿曙死而复生,姜恒再次露面,界圭保护在姜恒身边,汁琮遇刺,这一切实在来得太快,究竟有何内情?!
  汁绫发着抖,扑到榻前,大哭起来。
  “哥?!”汁绫大喊道,“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保护他的!把御林军统统处死!”
  过往之日,她也曾与他争得面红耳赤,可大哥死后,她唯一的兄长,就只有汁琮了!
  “姑姑!冷静点!父王还没死!”耿曙如今更担心汁绫会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
  汁绫哭得悲痛欲绝,坐在榻前,抬头望向耿曙。
  姜恒说:“眼下别碰竹签,先送回安阳,再慢慢地想办法。”
  曾宇简直双眼发黑,甚至顾不上查问耿曙怎么又活了,究竟是人是鬼,姜恒又为什么会在此处……只反复道:“怎么办?怎么办好?”
  姜恒朝两人说:“说不定能治,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寻医问诊。”
  汁绫渐渐镇定下来,大口喘息,姜恒却心知竹签入喉,已无法再治,太子灵身为第五位大刺客,完成了百年来至为漂亮与无情的一击。这一签贯注了他的所有修为,以甩手剑势射出,哪怕耿曙有黑剑在手,又曾提防,亦并无把握能彻底挡下。
  所取咽喉正是汁琮唯一的破绽,射中要害后封住血脉,只要一拔出来,便会鲜血狂喷,倒涌进气管,堵塞肺部,令汁琮咳血而死。
  如今他咽喉上卡着“上吉”的签文,总算等来了自己的最后结局,他将痛苦无比,在这难以喘息的、断断续续的窒息感中缓慢死去,受尽折磨。
  “怎么办?”汁绫缓过神,兄长重伤不知是否能治,雍军刚夺下郑国王都。
  “朝洛文还在浔水,”汁绫朝曾宇说,“咱们的将士都在宫外。”
  “退兵,”耿曙说,“集结军队,撤出济州。”
  “你在说什么?”汁绫难以置信道,“付出如此代价,你疯了么?”
  “我很清醒!”耿曙旁若无人,声音大了不少,喝道,“我说,退兵!这还不够?不离开这儿,等着办国丧?!”
  “你们……”姜恒无奈道,“都冷静一点罢。”
  汁琮陷入昏迷中,喘息声犹如哨响,在这静夜里犹如夜枭的怪叫。
  “你俩为什么在这儿?”汁绫终于回过神来了。
  耿曙在一旁案几上坐下,说道:“郢人有一名义士,将我换了出来,所以我没有死。恒儿逃了,半路被赵灵抓走,我是来救他的。”
  “我可以作证,”界圭抬起手,看也不看汁琮,朝汁绫说,“太后让我来的。”
  “是吗?”汁绫疑惑道。
  界圭说:“派海东青去送信?”
  汁绫只觉尚有不少疑点,耿曙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落雁?但如今仓促之间,已来不及多问。
  “我去接管军队,”耿曙朝汁绫说,“否则军心不稳,万一郑军反扑,就得全部交待在此地了,你意下如何?”
  众人看着汁绫,汁琮遇刺,动弹不得,更无法开口,汁绫只要点头,一切便真正就此结束。
  汁绫看着耿曙,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到足够相信他的证据。
  姜恒在汁绫身后示意,指指自己胸前,朝耿曙扬眉。
  耿曙会意,沿脖中细绳抽出玉玦,朝向汁绫,沉默不语。
  汁绫回头看了姜恒一眼,再看耿曙,最后道:
  “去罢。”
  翌日清晨,雍军全军撤出济州,郑人悲恸收殓太子灵尸身,葬于王陵。
  海东青飞向浔水,风戎大军按兵不动。汁绫先是带兵撤回崤关,留下曾宇驻守关隘,再与耿曙、姜恒护送重伤的汁琮,回往雍国的新都安阳。
  一路上,汁琮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俱由耿曙亲自守在车中。
  “他还可以写字,”姜恒低声道,“若留下遗言就麻烦了,你不能总是握着他的手。”
  “不要紧,”耿曙答道,“我封住了他手上几处穴道,眼下他手指也没法动。”
  姜恒与耿曙对视,于落日下小声商议。
  耿曙就像从前,为姜恒煮茶喝,表情依旧满怀心事,末了,又叹了口气。
  姜恒知道耿曙内心仍有唏嘘之意,汁琮罪有应得不假,但那四年里,哪怕目的是利用耿曙,依旧给了他一段重获家庭温暖的美好时光。
  耿曙朝姜恒说:“都过去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耿曙能做的事几乎已做完了,接下来俱由姜恒抉择,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全新的道路即将开始,他收拢汁琮的亲卫,恢复王子身份,兼任御林军大统领,如今手下有五万人。
  曾宇率领剩余的三万人留守崤关,手握重兵者,眼下只剩耿曙。
  他们俱是耿曙曾经最得力的部将,尚在落雁时便已如他的亲兵一般,有了这五万人的军队,也许只要姜恒点头,便能在安阳发动一场政变,彻底改写雍国,乃至天下的未来局势。
  “哥,我……”姜恒想告诉他,这不是合适的时候,率军反攻安阳不会成功,汁琮重伤的现在,只有太子泷能稳住雍国国内局势,一旦连太子泷也被杀,雍国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国内局面,将再次崩溃。
  “没关系,”耿曙这些日子里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要紧”与“没关系”,他知道姜恒需要时间,“我永远等着。”
  姜恒伤感地笑笑,说:“我去看看姑母。”
  除非必要,他绝不想与汁绫为敌,她是个好人,他知道在汁绫眼中,征战天下、一统中原并不重要,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家人,汁琮需要她,她便为他浴血奋战,唯此而已。她不嗜战,性格刚强,内心却十分柔软,就像耿曙一般。
  她只在乎自己珍视的东西,她始终爱着耿曙,甚至还曾分过一点爱给姜恒。
  汁绫独自坐在一棵树下,回国的路上阴云漫布,其间她几次去看过汁琮,汁琮大多时候昏迷着,偶尔清醒时,耿曙也在身边。她凭直觉感觉到,汁琮有许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她提议让汁琮写下来,耿曙拿着笔塞到他的手里,他却不住发抖,写不出半个字。
  汁绫仔细检查过兄长,心中生出疑惑,却没有质疑耿曙。
  但她始终对姜恒抱着提防,说不出为什么,她总是很难接受把他看作自己的家人。
  “姑姑。”姜恒拿着一杯茶过来,坐在汁绫身边。
  “称呼错了。”汁绫用细沙擦拭一面小小的银牌,头也不抬答道。
  “跟我哥叫的。”姜恒答道,“您好些了么?”
  “还行吧,”汁绫漫不经心地答道,“有点累。你想说什么?”
  这些日子里,汁绫头发散乱,眼中满是红丝,耿曙与姜恒安然无恙,一起回来了,本该是值得高兴的时刻。
  “我不太喜欢你,”汁绫忽然道,“我说不出为什么。从你第一天来到我面前时,我就不太喜欢你。”
  姜恒小声道:“我知道。”
  她与他的父亲,当年感情好吗?姜恒也曾猜测过,如果告诉她真相,会不会一切有所改变?按中原人的习俗,外甥女亲母舅,侄儿则更亲姑母,缘因姑母在某个意义上,犹如女性的父亲。
  “可你为我改了游历时带回来的《雍地风物志》,”姜恒说,“我都记得。”
  那年姜恒花大半年时间游历雍地,写就一本近十万字的小册子,带回落雁后,率先截住它的人是汁绫。汁绫毫不客气,不问姜恒的意见,用朱笔进行了修改与批注,姜恒当然明白那是暗示与提醒:有些话,你不能在这本册子上说,否则会得罪不少公卿与士大夫家族。
  “一件小事而已,”汁绫抬眼看姜恒,“亏你还记得。”
  姜恒勉强笑了笑,他翻尽了往事,只记得汁绫待他的这一桩好,但这就足够他确认汁绫没有敌意。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有话直说,就像率直地告诉他“我不太喜欢你”。天下人若都像她这般直来直往,想必也没那么多事了。
  “因为我总觉得,”汁绫收起银牌,答道,“我们汁家所有人都欠你,你就像是来讨债的。这令我很不舒服。”
  姜恒答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汁绫答道:“我知道,可事实就是这样,但像淼儿,他就从未给过我这感觉。”
  姜恒与汁绫对视,这时间,界圭来到了汁绫身后,极其缓慢地摇头,暗示姜恒什么都不要说。
  以汁绫武功,自然听出了界圭的脚步,但她没有回头。
  “我哥一直想杀你,是不是?”汁绫极低声说。
  姜恒没有看界圭,而是凝视汁绫双眼,点了头。
  汁绫又说:“你也想杀他,你们究竟有什么仇恨?你是渊哥的孩子,你爹为雍国所做之事,不是为了我二哥,甚至不是为了我大哥……发誓,你朝我发誓,姜恒,告诉我,我二哥变成这样,不是你……”
  “殿下。”界圭终于开口道。
  姜恒有点烦躁,他想用自己的办法解决,界圭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的介入只会让自己与汁绫本来就脆弱的信任再一次瓦解。
  “界圭。”姜恒暗示他离开。
  汁绫沉默不语,连日来已疲惫到极点,这对她的打击,甚至大于当年汁琅之死。
  “我知道我讨嫌,只是我有一句话想说,”界圭说,“没有济州这件事,雍王就能逃过一劫么?只怕未必,你我都清楚,就连太后也明白,这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那不一样。”汁绫发着抖,望向姜恒的双眼,竟是隐隐带着恨意。她终于明白到这不对劲来自何处了,这一切,极有可能全是姜恒布的局!
  可她没有证据,甚至无从查起,她翻来覆去,叫来了当初在宗庙内的兵士询问过无数次,详情俱与姜恒所述无异,她无法再为兄长翻案了。


第175章 废纸缸
  “你不该朝她多说, ”界圭责备道,“你祖母会朝她解释清楚一切。”
  姜恒道:“她也是我的姑姑,是我的亲人, 我不是为了真相。”
  界圭叹了口气, 说:“比起她, 你还是仔细想想, 回到安阳后该怎么对付你的堂兄罢。”
  “我不会对付他。”姜恒给出了一个界圭意料之外的答案,“不仅不会, 现在还必须保护他,否则雍国必将大乱, 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的局面, 距离神州的再次一统, 我们已经很近了。”
  耿曙坐在篝火旁,听见两人的谈话, 没有开口。
  “很近了?”界圭哭笑不得道,“四国只得一国, 你告诉我‘很近了’?”
  “对,”姜恒点头道, “长夜已过, 曙光就在眼前。”
  这回答不仅界圭,甚至耿曙也很费解, 雍国如今面临的局面要说一统天下, 尚有很远很远。在姜恒眼里, 却已近乎一步之遥。
  “那么以后呢?”耿曙没有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说,“以后你也会面临难关。”
  姜恒说:“以后的事,有一半还要看汁泷, 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界圭沉默片刻,改变了主意,说:“行罢,你看着办,我不勉强你。不过你别太天真了,天真在小孩儿身上,向来很讨人喜欢,你不能永远当个小孩儿。”
  “谢谢你的提醒。”姜恒面无表情道。
  耿曙忽然笑了起来,说:“谁说的?我就很喜欢。”
  界圭隐没于树林中,姜恒回到耿曙身边躺下。翌日雍军启程,再过五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新的王都安阳。
  汁琮遇刺的消息已先一步传回安阳,各族族长得到信报,纷纷不请自来,回到太子泷身边。王都一夜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但目前全国上下,只知汁琮受伤,并不清楚伤势到了何等地步。
  汁琮数年前在玉璧关遇刺亦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但他很快就好起来了,这一次说不定也如此。
  耿曙护送马车,秘密进入安阳宫中,别宫建在山腰上,姜恒坚持徒步上去,一路走得有点气喘,只不知当初的毕颉每天在这王宫外爬上爬下,是不是也一般的疲惫?
  太子泷被勒令闭门思过,如今闭门令已解除,耿曙没有召集群臣,让太子泷先见了父亲一面。
  太子泷先是见耿曙与姜恒,先分别抱住了两人,再紧紧抱着耿曙不放。
  “你们都活着,”太子泷噙着泪,颤声道,“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姜恒观察太子泷,发现他比以前更成熟了一点,每一次分开后再见面,他都觉得太子泷在不断地成长。
  姜恒叹了口气,与太子泷在殿内拥抱,那一抱,胜似千言万语。
  太子泷低声道:“没事了,都回来了,都回来了……”
  耿曙的眼神却十分复杂,姜恒越过太子泷肩头,与耿曙对视,继而拍了拍太子泷的背,示意好了,结束了。
  “去看看父王吧。”耿曙示意道。
  太子泷来到榻前,看了眼汁琮,便悲伤不胜,大哭起来,他坐在榻畔,紧紧握着汁琮的手,汁琮听到儿子的哭声,从昏睡中醒来,被他握住手,手指却无法动弹。
  紧接着,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太子泷的哭声。姜恒与耿曙分开坐下,听到殿外通传:管相、陆相求见。
  管魏拄着杖,得知雍王遇刺,匆忙从落雁赶来,一夜间老了不少,头发已全白。
  陆冀也从浔水回来了,带着疑惑打量姜恒,没有多问。两人先是检视了汁琮伤势,那一刻汁琮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却被封住了声音。
  “太后正在赶来的路上,”管魏说,“明日傍晚前想必能到。”
  “太后身上有伤,”姜恒答道,“不该这么长途跋涉。”
  “她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也要死了,”管魏依旧是那温和的声音,说道,“总归要来见一面的。”
  陆冀先前已得军报,又详细调查过,他的疑惑较之汁绫更甚,但眼下并非追责的时候,何况没有证据,也追不到什么责。
  太子泷渐敛了哭声,管魏又朝太子泷道:“殿下,千万节哀,不可过恸,接下来,才是我大雍生死存亡之际。”
  管魏说着这话,却望向姜恒与耿曙。
  “我会稳住国内,”耿曙认真道,“朝中就交给你们了,两位相国。”
  管魏本已决定在落雁陪伴姜太后养老,此时不得不来,只要他与陆冀相信他们,雍国的局面就能暂时维持一段时间。
  太子泷勉力点头,汁琮实在杀了太多人,入关之后他足足杀了近十万人,犹如狂性大发,谁的话也不听。
  他的杀戮行为,在这半年中一直被朝臣所反对。就在征讨郑国前,父子二人还闹得极不愉快,导致太子泷被勒令面壁,汁琮自信满满,只待自己得胜归来,证明了他的英明决断,再让儿子低头。
  而太子泷最担心的,终于发生了,父亲受着这比死更甚的痛苦,
  陆冀想了想,说:“等待太后归来再行商议罢,关键是延请名医,说不定还有救。”
  “说不定还有救”出卖了陆冀真实的想法,这么说的人,大抵都知道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救”。
  中原的名医在连年战乱之中已不知去向,姜恒只记得一个公孙武,公孙武如今也下落不明,他与郑人交好,就算找到,陆冀也不敢让他来试。
  连日里,他们只能派人回落雁,但于雍国而言,医堂掌握在官府手中,大多是军医,大夫们来来去去,出进安阳王宫多日,最后结论都只有一个:
  竹签不能拔出,熬日子罢,熬多久算多久。
  于是汁琮便活生生地被钉着喉咙,躺在王榻上苟延残喘,那根竹签渗透了血,已变成紫黑色。太子泷小心地以芦管喂给他少许水,润一润父亲的喉咙,汁琮就连吞咽都困难,人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
  “你依旧回东宫罢。”耿曙朝姜恒说。
  太子泷回过神,说:“尚有许多事要做,恒儿回来就好了。”
  说着,太子泷摘下玉玦,递给姜恒,说:“你可用玉玦,暂领东宫。”
  耿曙注视玉玦,姜恒却没有收,说:“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收下。”耿曙说。
  姜恒执意不收,起身离席,前去接管东宫诸多政务,替太子泷暂时行使储君之责。耿曙则陪伴在正殿内,依旧与太子泷在一处,免得汁琮临死前不受控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耿曙的目的很明确,汁琮一旦要杀姜恒,就是他的敌人,他的信念支撑着他的无情,有时甚至令姜恒有点震惊,耿曙要跟到最后,确认汁琮彻底死了为止。
  “你该接过玉玦,”界圭在阴影中现身,跟上了姜恒,说,“刚才是很好的机会。”
  姜恒看了界圭一眼,说:“没有它,我就不是我了吗?”
  界圭说:“你就像你爹一般的固执。”
  姜恒问:“哪个爹?”
  界圭一笑。姜恒迈进东宫,一众年轻官员正在等候——太子面壁思过这段时间里,他们在安阳东宫处理国内政事,日子当真过得如履薄冰。
  缘因汁琮淫威日盛,他们必须揣摩雍王意图以制定政务,稍有不慎,便将直面汁琮的怒火,引来杀身之祸。
  姜恒扫了一眼,见落雁的班底几乎都来了,曾嵘、周游等人,及一众青年,俱是当年变法时便在东宫的门客。如今已各领官职,为太子泷继位而等待这必将到来的过渡。
  “姜大人,”曾嵘抬头道,“你终于回来了,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
  “终于回来了。”姜恒说道,“大伙儿还好罢?少了这么多人?”
  “空着的案上,”曾嵘说,“就是死了。”
  姜恒没有问怎么死的,但士族弟子都在,想必汁琮顾忌士族利益,不会来贸然动他们。只是眼看寒族的同僚一个接一个,因提出反对汁琮的意见便被杀头,一众世家之后终究物伤其类。
  姜恒的位置还在,太子泷哪怕迁都,也未曾撤掉他、耿曙,以及牛珉等人的案几。
  “人既然走了,”姜恒说,“还留着位置做什么?人只会越来越多,很快案几就要放不下了。”
  “他坚持的,”曾嵘说,“心里放不下,总是像个小孩儿,我们也劝过。”
  姜恒沉默一会儿,最后道:“那就随他罢。”
  周游说:“怎么办?我们也见不得王陛下,太子殿下已有好些时日没来过了,面壁之后,就见不着他的人。平日里俱是自行处理政务。”
  姜恒坐上太子泷案边,自己的位置,说道:“你们在做什么?拿出来看看?”
  “四等阶制,”曾嵘扔给姜恒一卷文书,说道,“正在试行。”
  “作废罢。”姜恒毫不留情道。
  一众年轻官员沉寂,姜恒道:“东宫政务目前让我全权打理,陆冀来了我再朝他解释,这可是大好机会,不趁着这会儿赶紧把锅甩掉,过后别怪我想管也管不着了。”
  众人回过神,马上大声叫好,曾嵘一笑,接过姜恒扔回来的文书,作废处理。
  “征兵令,”一名叫白奂的官员说,“秋末前须从中原征调三十万兵员,以攻伐郢地,为郑国一战后补员……”
  “作废,”姜恒毫不留情道,“按年初新法的步调来。”
  周游:“取消所有商路,梁、郑二地商人家产充公……”
  姜恒:“作废,他疯了么?”
  众人不敢接话,毕竟汁琮还没死,万一出现什么奇迹死而复生,一定会拿姜恒的血祭他的天子剑。但众人对汁琮之举从来就不赞同,当即趁着这机会,无数法令横飞,全部扔给曾嵘,曾嵘则统统扔进了身后的废纸缸里。
  “徭役令,开凿大运河,建立水军,以南下……”
  “作废,没钱。”
  “收举国之金,铸八十一天子鼎……”
  “作废,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婚配令,将年轻女子登记在册……”
  “作废。”
  “逐四国士人……”
  “作废。”
  “重建王宫……”
  “作废。”
  在姜恒一连串“作废”里,东宫终于如释重负,曾嵘松了口气,诸多先前汁琮武断决定的法令,一旦推行下去,只恐怕好不容易得来的领地,将被百姓造反,再次赶出关去。
  寂静中,最后曾嵘道:“没有了,姜太史。”
  姜恒沉默片刻,说:“周游发出照会,通知各国,五国联会依旧,改在冬季。”
  周游“嗯”了声,姜恒又朝众人说:“预备太子继位国君事宜,与陆相对接。”
  “国不可一日无君,”白奂点头道,“是该如此。”
  姜恒沉默片刻,又道:“起草联议章程,十年间,天下停战,休养生息。梁王毕绍虽为亡国之君,却依旧是天子所封,雍人占其领地,接下来该当如何,既安抚梁人,又与毕绍商谈,要给出个说法。”
  曾嵘没有说话,这件事非常棘手,放着不管,明占梁国国土,只怕梁人迟早有一天要谋反;但把到手的土地让出去,置战死的将士于何地?
  “我相信你有办法。”姜恒朝曾嵘说。
  曾嵘说:“此乃国之大策,须得非常谨慎。”
  姜恒点了点头,又道:“重新丈量土地,将咱们所占的国土里的田地,按雍地分田法的原则,分给中原民,废除四等阶制后,人人可耕种。此事可与管相商量,趁他还在,国丧之后也许他就要回去了。”
  曾嵘答道:“是这个道理。”
  姜恒处理完政务,曾嵘递给他另一份文书,示意他看,却没有声张。
  那是姬霜与太子泷的婚事之议,汁琮出征前所定下。姜恒明白到此事亦非同小可,既是雍国的国事,亦是王室的家事。


第176章 汁家人
  界圭在东宫外现身, 姜恒扬眉。
  “太后来了,”界圭说,“让你与曾嵘、周游一并过去。”
  姜太后傍晚时抵达了安阳, 并召集了雍国的重臣。正殿内, 汁琮安静地躺着, 已是将死之人,咽喉处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哨响, 胸膛隐隐起伏, 闭着双眼。
  正殿内, 姜恒与曾嵘、周游二人赶到时,见王榻前已来了不少人, 耿曙示意姜恒过来,坐到他身边, 曾嵘与周游则在末席就座。
  汁琮的王榻前,左侧是太子泷, 右侧是汁绫,姜太后端坐主位,界圭依旧站到太后身后。
  从姜太后左手往下,分别是管魏、陆冀、卫家如今的当家主卫贲。军方联席中,朝洛文被召回,位居耿曙之下, 再下则是各族长:山泽与水峻、孟和、郎煌。
  “人齐了, 母后。”汁绫轻轻地说。
  姜太后正在饮茶, 甚至没有多看儿子一眼,汁琮如今境地,乃是咎由自取。太子泷在那悲痛中,仍有点走神, 看了姜恒一眼,姜恒点点头,意思是东宫之事,不必担忧,他正在着手解决。
  接着,姜恒再转头看耿曙,心道姜太后该不会在此刻,要公布他的身世?
  耿曙一手握住了姜恒的手,手心带着少许汗水,显然也有点紧张。
  “陛下就怕撑不了多久,”姜太后慢条斯理道,“趁着这时,人既然都在,该说的话,总归要说,也好提前预防变数。”
  无人应答,一双双眼睛,全看着汁琮。
  “我十四岁那年嫁到落雁,”姜太后说,“跟在先王身边,如今已是第五十个年头了,我为雍国生下了三个孩儿,想必你们还记得琅儿。”
  余人纷纷道:“是。”
  汁琅当初的温和有礼,君臣鱼水相得,乃是大雍至为强盛的时光,亦为后来汁琮四处征战、穷兵黩武奠定了坚固的基石。否则任意一国像汁琮这么乱来,家底早就被败光了。
  “琅儿之后,则是琮儿。”姜太后说,“琮儿这些年里,身为国君,行事面临诸多非议,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想必也已功过两抵。”
  无人开口,大家都心知肚明,汁琮留下了怎么样的一个烂摊子。
  耿曙却道:“不错,父王有功,也有过,这我是承认的。”
  这句“功过两抵”,姜恒也同意,若没有汁琮出关,中原的格局不会被打破,他一生杀了太多的人,许多人,却本可不用赶尽杀绝。
  “如今他要走了,”姜太后说,“你们便上前,送送他罢。泷儿,你爹也算达成了我大雍入主中原的宏愿,接下来,这副担子,就交给你了。”
  太子泷哽咽道:“是,王祖母。”
  众人于是从汁绫起,逐一上前,叩拜汁琮,到得姜恒与耿曙时,两人携手上前,朝他磕了三个头。
  末了,大伙儿归位,姜太后又道:“接下来怎么办,还请众卿各自说说罢。”
  没有人回答,管魏已在一年前不对政务发表看法,陆冀虽跟随汁琮南来,行事却依汁琮之命,这时候要坚持汁琮生前决断,只会自讨没趣,他清楚朝野之中无人赞同汁琮将天下百姓当猪狗豢养,只为供他打仗寻开心的国策。
  卫贲则因其父卫卓横死安阳,于朝中并无话语权。雍国四大公卿家,周曾耿卫,如今卫家先经氐人之乱打击,再失去了当家主卫卓,势力早已式微。
  汁绫只管军队,不问政务。余下的三族族长,又都是外族,自然无人说话。
  殿内静了片刻,太子泷说:“姜恒?”
  姜恒抬头,太子泷道:“今日东宫,作出什么决定了么?我记得一年前变法的细则,尚有许多待推行,这大半年里你虽不在东宫,我却都坚持着,从未让步。”
  姜恒一笑,明白到太子泷也始终在努力——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哪怕面对汁琮的威严。
  曾嵘与周游看着姜恒,姜恒清了清嗓子,说:“有。”
  姜太后道:“想说什么就说罢,今日在这儿的人,俱是自己人,如今的雍,是你们的雍,如今天下,也是你们的天下。”
  姜太后那话看似朝着汁泷,实则却在暗示姜恒,不管他的身份能不能被承认,他都是货真价实的太子。事实上今日在东宫将汁琮法令统统作废,姜恒行使的也是太子的职责。
  “我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姜恒说,“那就唐突了。”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汁绫没有笑,以复杂的表情看着姜恒,很快诸人又意识到现在笑不合适,汁琮还在弥留之际,面容又都凝重起来。
  “雍国已入关,”姜恒朝众人道,“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巩固我国国土,安抚梁国遗民,寻找与四国共处的新的方式。”
  这是所有大臣都为之坚持的,打江山易,治江山难,百姓不是打下来再用雷霆手段治理,便能屈服,像汁琮这般疯狂征战,迟早有一天将酿成大难。
  “这也是我所说的。”太子泷道。
  姜恒点了点头,说:“暂时裁减军队,让浔水的风戎军退兵。”
  朝洛文“嗯”了声,说:“我没有意见。”
  风戎人从年初进玉璧关后,在中原待了大半年都想回家了,朝洛文本来对杀人也没什么兴趣,麾下士兵更背井离乡,思乡之情难抑。
  “玉璧关已成内关,”姜恒说,“不必再派许多兵马。落雁与安阳每年可换防一次,解散四成军队,让他们回家屯田,或在中原务农。”
  “我同意。”汁绫答道。
  “未来的一年中,将以洛阳为天下中心,”姜恒说,“重建商贸,沟通南北。”
  “不错。”陆冀说。
  姜恒又道:“渐渐重建天下之中,洛阳王都,推行两都制,落雁为北都,洛阳为中都,落雁辐射关外大地,洛阳则统领中原。照会各国,暂时休战,冬季召开联会后,再商讨中原领土下一步的归属。”
  这时,汁琮忽然用尽全身力气,颤抖起来,勉力抬起一手,发出临死前的咆哮。
  他睁大了两眼,看着正殿内的天花板,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要传达出自己的恨与杀意。
  “父王!”太子泷忙上前察看,汁绫却怔怔看着兄长。
  姜太后一手轻轻拦住太子泷,另一手按在汁琮的胸膛上。
  刹那殿内肃静,姜太后内力所至,汁琮顿时受制,再次安静下去。
  “还有呢?”姜太后淡淡道,“继续说。”
  “没有了。”姜恒答道,“殿下必须早日继任国君,以免国内生乱。”
  耿曙看了眼姜恒,姜恒一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再多说。
  “各位有何异议?”姜太后又道。
  无人反对,这一夜,雍国终于回到了正轨上。
  姜太后又说:“既然如此,就把时间留给我们罢,最后让我们一家人陪伴在王陛下的身边。”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姜恒不知自己算不算“家人”,姜太后便朝姜恒说:“恒儿,你也留下。”
  于是殿内剩下太子泷、耿曙、姜恒、汁绫、姜太后五人。
  漫长的沉寂之后,姜太后叹了口气,起身,汁绫忙上前扶住。
  “我有三个孩儿,”姜太后说,“先是琅儿,再是琮儿,再后来,是绫儿。”
  “娘。”汁绫泪水在眼眶里打滚。
  姜太后说:“曾经我听说,郢人也好,梁人也罢,或是郑人……王室之中,兄弟阋墙,手足相戮,总觉得不可思议,兄弟啊,怎么能互相残杀呢?”
  汁绫刹那色变,不知母亲所言何意,当初长兄汁琅死后,朝野间亦有流言是汁琮杀了汁琅,但她从来不曾相信过。
  “有一天,我听见梁国传来消息,毕颉杀了他的哥哥,太子毕商,”姜太后朝耿曙道,“就在如今这地方,不远的后殿里头。”
  “我知道,”耿曙说,“那年我刚满五岁,毕商也应当是我爹杀的,只是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太子商之死,”姜太后说,“并非古往今来第一桩,虽是死在耿渊手中,却与他并无多大关系。”
  数人自然明白姜太后之意:毕商虽死在耿渊手中,这笔账却绝不能算在雍国头上,毕竟策划这起政变的人,是当年夺权的上将军重闻。
  “母后?”汁绫忽然改变了称呼,觉得姜太后今日所言,竟是透露着一股诡异气氛,她想表达什么?
  太子泷也感觉到了,颤声道:“王祖母?”
  姜太后站在殿前,望向安阳宫外绚丽的晚霞,喃喃道:“琅儿还活着时,他是大雍最合适的国君,琮儿接任,是没的选,那年汁泷还小。”
  “兄终弟及,”姜恒说,“不违天下正统。姑祖母,我觉得这合情合理。”
  太子泷满脸疑惑,为什么姜太后会与姜恒这个远房表亲,讨论起王位的正统来了?汁绫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看着姜恒,嘴唇开始发抖。她终于也察觉到了,却晚了太久。
  那一刻,汁绫登时背脊发麻。
  “咱们是家人,”姜太后说,“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希望我的孙儿们相亲相爱。咱们越人,与他们是不一样的,咱们是人,不是畜生。”
  姜恒刹那明白了姜太后的暗示——她不会阻拦姜恒做任何事,因为他才是真正的太子,他是她的嫡孙,一如汁泷一般,他们对她来说,是一样的。
  但她绝不希望看见最后姜恒与汁泷之间自相残杀,汁琅与汁琮的恩怨,到此必须结束。设若有一天姜恒重夺王位,她也希望姜恒与耿曙能善待汁泷,不要斩草除根,像毕商与毕颉一般,血染宫闱。
  她所说的“越人”,正是强调姜恒的身份,太子泷隔了一代,已算不上越人,这里只有他与耿曙、汁绫三人的母亲是越人。
  “那是自然。”姜恒答应了姜太后的请求。
  “娘?”汁绫再一次改了称呼。
  姜太后意味深长,看了汁绫一眼,没有回答,转头瞥向耿曙,盯着他,等待他表态。
  太子泷忽然回过神,却错读了姜太后言中深意,勉强一笑:“王祖母,您在说什么?不会的,我们是兄弟。”
  耿曙抬眼,与姜太后对视,读出了她目中的情感:你忍心吗?看看你的另一个弟弟,你忍心?
  “哥。”姜恒带着微笑,摇了摇耿曙的手。
  耿曙转而与姜恒对视,姜恒点了点头。
  “我会保护他俩,”耿曙终于朝姜太后说,“不会让恒儿与汁泷中的任何一人,受到伤害。除非……算了,反正我答应你,王祖母。”
  姜太后知道这是耿曙所作的最大的让步,他只能承诺到这一步了。
  她再次转身,走向榻上的汁琮,一手轻轻又按在汁琮胸膛前。
  “除非什么?”汁绫想到了那最可怕的结果,声音发着抖。
  “除非他俩吵起来。”耿曙说。
  太子泷愈发疑惑,哭笑不得,却想到了某句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我要是和恒儿吵起来,”太子泷说,“哥,你会帮谁?”
  姜恒没有回答,知道答案是必然的,太子泷从来就心知肚明。
  “我当然是帮恒儿,”耿曙说,“你还不知道么?”
  太子泷一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总想听你亲口说一声。”
  “不,”姜恒说,“他会帮占理的那边,我知道他的性子。不过我想,咱俩不会吵起来。不要让他为难,是不是?”
  太子泷乐了,笑了一会儿,又眼眶发红,点了点头。
  “不会的,”太子泷重申道,“在父王的面前,我发誓,这辈子与恒儿,与我哥,我们是兄弟,是家人。”
  汁绫心情复杂,望向姜太后,姜太后撤回了放在汁琮胸膛上的手。
  汁琮缓慢呼气,全身颤抖,却已无法再表达自己最后的意图。


第177章 桃花薰
  殿内又静了会儿, 姜太后看了眼姜恒手里拿着的文书,问:“这是什么?”
  “代国……送来的信。”姜恒觉得现在不是告诉耿曙与其他人,这桩婚事的最好时候。
  诸人的注意力被那封文书吸引过去, 姜恒说:“我还没看。”
  “留着罢。”姜太后说, “汁绫、汁淼。”
  汁绫与耿曙应了,姜太后说:“你俩带太子泷到军队里去,见一见千夫长们,接受他们的慰藉。”
  汁绫知道母亲有话与姜恒说, 便不坚持,朝太子泷说:“走罢。”
  太子泷没有怀疑,毕竟姜恒的身份, 也是祖母的娘家人,便朝姜恒点了点头,姜恒说:“明日一早还有许多事, 你得回东宫来。”
  耿曙看了眼姜恒, 姜恒示意没关系,三人便即告退。
  所有人来了又去,如今殿内只剩下姜太后与姜恒,以及将死的汁琮。
  姜太后安静地坐在榻前, 注视着姜恒。姜恒心中感慨万千,迎视祖母眼神时, 看见了第一天来到她面前时,那似曾相识的神色。
  “过来,炆儿, 让我抱抱你……”姜太后哽咽道,终于再说不下去。
  姜恒发着抖走上前,被姜太后猛地拉进怀中, 姜恒终于大哭起来。
  姜太后以泪洗面,她的身上,有着与昭夫人一样的气息,是桃花,桃花熏就锦袍的香气。
  “你太不容易了,我的心肝……”姜太后抱着姜恒,大哭道,“琅儿啊,晴儿啊,昭儿……娘对不起你们,娘一辈子,什么错事也没做过,怎么会变得这般……老天为何,要如此待我……”
  十九年前,姜太后便已心死,这些年中失去孩子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再无法压抑,她抱着姜恒,号啕痛哭。
  姜恒听见姜太后之声,不由得心如刀割,亦随之大哭起来。此时他尚不知人世间父母眼睁睁失去子女的悲痛,但昭夫人的离去,让他感同身受。
  更何况,她所疼爱的两个儿子,一个杀了另一个,如今凶手也将死在自己的面前。身为汁琅与汁琮的母亲,这许多年里,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王祖母……”姜恒竭力镇定,听姜太后之声,竟如弦断琴毁,金铁相圻,隐有不祥之兆,忙哽咽安慰道,“王祖母,不可过恸……您身上还有伤……”
  姜太后闭着眼,放开姜恒,泪水纵横,良久后,再睁眼时,姜恒发现她竟是衰老不堪。
  这是他第一次距姜太后如此近,曾经在他眼里,姜太后哪怕已近古稀之年,却依旧充满威严。从落雁赶来的路上,她的头发竟一夜全白,累累皱纹,更无从掩饰。
  就在这一刻,她的眼神中,带着终于到来的释然,她紧紧握着姜恒的手,在那泪眼朦胧中端详着他,姜恒知道,她在看另一个人,她在怀念自己的儿子,那个她最疼爱的汁琅。
  “你爹若知道你有这才学,”姜太后忽然破涕为笑,“他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四处朝人夸耀自己有个好孩子……”
  姜恒从未见过生父,那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听见祖母如此说,他不禁又悲从中来,但他不敢再哭,生怕让姜太后哀恸过度,只得勉力点头,一句话不敢说。
  “你爷爷若还在,”姜太后又哽咽道,“一定也最疼你,孙儿里头,你长得最像他……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像你爷爷年轻时……他们都不曾见过,他们出生时,你爷爷已有三十岁了,可我知道,那年我初见雍太子,他与你的神态……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至此,姜恒终于懂了。
  “祖母。”姜恒低声说。
  “这个给你,”姜太后取出一封信,发着抖,信上裹着油纸,乃是她从落雁前来,一路随身携带,“收好,我这就走了。”
  姜太后支撑着起来,擦拭眼泪,姜恒不知所措道:“您去哪儿?”
  姜太后甚至没有回头看汁琮一眼,说:“回落雁去,我老了,你若来日得空,便在桃花开时,回来看看我。”
  “王祖母!”姜恒追上去,界圭却等在门外,示意不必再跟了。
  终于,姜太后似想回头,却按捺住,说道:“给他一个了结罢,这也是他的命。”
  姜恒停步,姜太后袍襟在一阵风里飞扬,离开了正殿。
  界圭站在门外,示意姜恒回头。
  如今殿内,只剩下姜恒与汁琮了。
  姜恒收起姜太后的信,转身看了一会儿,落日渐斜,照进殿中,余晖落在汁琮的脸上,汁琮安静躺着,片刻后剧烈咳了起来,睁开双眼。
  他的脸瘦了许多,两眼凹陷下去,面色带着死人般的灰败,喉头扎着的竹签,洇出一小摊血迹,早已干了。
  姜恒回到榻前,安静地注视着他,日升日落,潮去潮生,时光的大海卷向此地,将无数个恩怨盈仄的日子拖进水下深处。
  “叔。”姜恒说。
  汁琮剧烈地咳了起来,全身发抖,望向姜恒的眼神中,带着无以伦比的恨。
  他终究还是输了,这一生他所看重的,尽数在这一刻崩毁,就连自己的命运,亦被操控于他人之手,而他至为恐惧的、无数个夜晚中折磨着他的噩梦,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
  这些天里,他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梦见耿渊,也梦见汁琅,梦见他们的父亲,甚至梦见了他很小时得以一见的祖父,上上上任雍王。
  他梦见了雍国的桃花与巨擎山的雪,梦见了第一次学骑马,耿渊两手搭着,让他踩在手掌上,翻身上马去。
  他梦见了小时候发起了高烧,而兄长彻夜守在他的榻畔,对照医书,焦急地为他针灸以疏通气脉。
  小时候,哥哥是很爱我的啊……汁琮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会起意毒死自己的兄长?没有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他实在太耀眼了,所有人都是他的,耿渊也好,界圭也罢,管魏、陆冀、雍国的大贵族们,无一不对他赞赏有加。
  他让所有人如沐春风,他们的父母亦最疼爱他。
  兄长待他的爱,就像一只扼住他咽喉的手,令汁琮透不过气来,从小到大,他难望兄长项背,哪怕王家与群臣其乐融融,汁琮也永远只是他的弟弟,犹如一个陪衬。
  哪怕他的儿子,如今在哥哥的儿子面前,亦从未成为过众人瞩目的对象……他与汁琅、耿渊……他们三人,像极了当下的汁泷、姜恒与耿曙。
  而姜恒来到榻畔的那一刻,汁琮再一次想起了七岁那年……高烧不退,汁琅安静地坐在榻畔。
  他张了张嘴,眼前一片模糊。
  姜恒端详他,知道汁琮已受尽了这折磨,他只求速死。
  姜恒辨认出汁琮无声的口型。
  他在说——“哥”。
  记忆里的汁琅,渐渐与姜恒重叠在一处,汁琮的兄长,他的嫂子,耿渊、界圭……无数人的影子犹如走马灯般闪过。
  “你我恩怨,”姜恒低声道,“今日两清。众生皆有一死,天子如是,去罢。”
  接着,姜恒拈住汁琮咽喉上的竹签,将它拔了出来。
  没有鲜血狂喷,没有剧烈挣扎,汁琮喉咙处凝结的血块堵住了他的气管,让他最后一口呼吸也无以为继,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两手用尽最后之力,艰难抬起,捂着喉咙。
  紧接着,他瞪大了双眼,像极了上吊的人,想喘息,却无从挣扎。他的两腿不住乱蹬,脸色变白,复又涌起铁青,直至一张脸变得靛蓝,五官扭曲,恐怖无比。
  姜恒握住了他的手,在这最后一刻,兴许他能好受一点。
  最终,汁琮慢慢地安静下来,一手垂落。
  秋风吹过安阳别宫,万千雪白帷幕飞卷,十五年前耿渊在此处琴鸣天下,带走了梁王毕颉。
  十五年后,同一个地方,雍王远道而来,终于客死他乡。
  命中注定,有始有终。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秋,雍王汁琮薨。
  “当——当——当——”王宫之中,丧钟敲响。
  太子泷与耿曙在午门前,见过了前来告慰的千夫长们,正在路上慢慢走回宫去,同时听见了钟声,抬头。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泷朝耿曙说,“他率军前往郑国时,我就隐隐约约,觉得会有这一天。”
  耿曙没有回答,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默。
  太子泷眼里悲痛难抑,汁琮之死,甚至比当初听闻耿曙与姜恒的噩耗时,更让他心碎。缘因耿曙之事乃是一场意外,而父亲亡故,则犹如宿命一般,令他无力阻止,就像亲眼目睹着父亲,驾驭一匹疯马,最终驰入了深渊中。
  他拉不住,喊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耿曙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他说了一句:
  “我爹故世的时候,我也很难过,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太子泷抬眼看着耿曙,耿曙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他当年做得不对,就像你也觉得他做得不对,可他依旧是你爹,我明白。”
  他很少与太子泷说心里话,与姜恒不一样,这一刻,也许正因姜太后所言,他竟暂时放下了姜恒与汁泷也许将有一战的未来与担忧,在他眼里,太子泷成为了他真正的弟弟。
  “我也明白。”太子泷说。
  耿曙看着太子泷,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明白太子泷也很孤独,像姜恒一样孤独,曾经他什么都有,但如今的他,已是真正的孑然一人了,也许走上这条路,就是命中注定的。
  太子泷第一次没有等他,独自拾级,沿着山路爬上山去,走上了梁王毕颉许多年前登山回寝殿的道路。
  那个背影在宏大山川的映衬之下,显得与梁王一样,尤其渺小、尤其孤独。


第178章 三朝臣
  三日后, 耿曙、汁泷扶灵出,汁绫接管棺椁,送往玉璧关外, 送回落雁城雍王室宗庙内安葬。按习俗,太子泷须守孝三月后, 再接任国君之位。
  一个时代落幕了, 是雍国的时代也是天下的时代,安阳成为雍的新都城,汁琮发丧的第二天,太子泷召集群臣,正式开始处理遗留政务。
  东宫所有臣子全部到场, 汁琮骤薨,这是雍国所面临的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考验,其程度不下于当初汁琅之死。
  但陆冀与管魏身为三朝老臣, 当年应对了汁琅之死,如今亦能解决汁琮死后的诸多问题,只要不产生新的麻烦。而姜恒,就是这个新的麻烦, 只是当事人业已决定,至少在现在, 他不能再为雍国增添内乱,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必须在此刻稳住国内局势。
  雍国的四大家中, 曾家与周家甚至没有举家迁入关中, 依旧留在塞外,东宫作为新的权力中心,有他们的长子, 这就足够了。
  卫家则在卫卓死后,军权交给了卫贲继承,依旧统领御林军,保卫太子。汁绫、曾宇则作为军方代表列席。除此之外,便是太子之下的耿曙。
  “我看见姜大人、曾大人、周大人已在近日重新整理了变法宗卷,”管魏慢条斯理道,“想必对中原局势,亦已心中有数。”
  曾嵘道:“正是。”
  姜恒说道:“比起变法而言,如今我们将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则是因战乱而背井离乡的流民,该如何安置。”
  陆冀看着姜恒,有时实在猜不透他,汁琮尚在世时,对姜恒明显非常忌惮,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宫闱中的暗算,陆冀多少得到了一点风声,但看姜恒如今模样,却仿佛丝毫不在乎。
  陆冀说:“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太子泷已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日,此刻稳定了心绪,认真道:“陆相,各位大人,我们讨论出了新的对策。由东宫官员为主,左右相为辅,派出护民官,首先从安阳开始,扩展到关中等地,包括洛阳、照水,负责安顿战后百姓民生事宜。”
  “不错,本该如此。”管魏说。
  陆冀似乎有话想说,但仍旧忍住了,他现在最关心的不是百姓,而是新朝廷的权力架构,这关系到接下来雍国以什么姿态,在中原立足的问题。
  “不能再简单地称‘东宫’了,”管魏又道,“毕竟国君已逝,安阳须得组建起新的朝廷。这个朝廷,将决定天下未来的局势。”
  “关于这件事,我有话要说。”姜恒开口道。
  “愿闻高见。”陆冀答道。
  姜恒没有过多废话,也从不解释,他相信在座的所有人早就对政务一清二楚,不需要去长篇大论地阐述政令合理性。
  “人事调动上,”姜恒说,“东宫负责处理中原的所有事务,组建新朝廷,按王陛下生前的计划,只作少许改动。北方落雁由管相监国,南方安阳则由陆相留守。”
  众臣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毕竟两都之制,是汁琮生前就定下的,太子掌管中原,国君依旧在落雁,完成过渡。
  “军队方面呢?”汁绫问。
  “朝洛文与风戎军团迁回玉璧关,”姜恒说,“守卫大后方。在明岁开春以前,曾宇曾将军驻守照水,武英公主负责崤关。汁淼王子与卫贲卫将军,留守安阳,卫贲统领御林军,淼殿下接管雍军主力。”
  “保留十万雍军编制,”姜恒说,“其余的放回去屯田务农,为来年开春耕种作准备。”
  耿曙说:“我没有意见。”
  汁绫说:“我也没有。”
  曾宇附议。
  这明显违反了汁琮在三年中一统整个神州的计划,但也没有人反对,汁琮太激进了,任何一国,都不是说灭就能灭的。这三名南征的主力武将都不想再打下去了,士兵想回家,国力需要重新积累,若过于冒进,只会再招来一次四国抗雍。
  “想法很好。”陆冀道,“但只留十万编制,敌方反扑怎么办?”
  姜恒沉吟片刻,太子泷却道:“这就要看按原定的计划中,接下来五国联会的结果。”
  周游翻出文书,说:“这场联会,将关乎天下兴亡,以及雍国能否在关内立足。设若处理得宜,将开启一个全新的局面。届时不仅不会引发四国的反扑,反而能增强雍国于中原的立足之本,只是东宫……朝中尚未完成提案。”
  耿曙说:“你们须得作足准备,若谈不下来,就只能用打来解决,再无方法。”
  姜恒清楚耿曙这话也是在提醒他,耿曙虽没有参与联会准备,却很清楚国与国之间,许多时候根本无法妥协,谈不下来,就必须来硬的。
  姜恒答道:“我知道,除此之外,启用梁臣、郑臣,至于照水等地,则启用郢臣。”
  管魏与陆冀都没有说话,同时清楚这是姜恒十分大胆与冒险的提议,也极有姜恒的风格,自他来到落雁的第一天,这名少年便声明了自己的主张——我是天下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不遗余力地促进融合,淡化国与国之间的隔阂。
  对塞外三族他是这个态度,如今对关内四国,他也是如此态度,他要让雍国新的地界中,成为五国之士施展才华的土地,让他们逐渐融合在一起,最终无分彼此。
  “须得慎重,”管魏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可操之过急。”
  姜恒点了点头,太子泷喝了点茶,说道:“既然暂定如此,新的联会议程,周游在制定完全后,便提交朝廷予以核议。”
  众人纷纷点头,各自起身相辞。汁琮死后,令群臣心力交瘁的国难,终于就此告一段落。
  耿曙在殿外等待姜恒,太子泷则与曾嵘一同离开,他需要重新听取首席谋臣的报告。姜恒走出殿外,秋日的连场暴雨结束,天空碧蓝如洗,难得地令他心情舒畅。
  管魏拄着手杖出来,姜恒马上行礼,说道:“管相。”
  “今天朝会上,我突然有一个念头。”管魏说。
  姜恒:“什么念头?”
  管魏持杖,缓慢走过姜恒身畔,慢条斯理地说:“究竟是雍吞并了四国,还是四国吞并了雍?”
  姜恒忽然笑了起来,说:“是,我也觉得,似乎有一点荒唐、一点疯狂、一点惆怅。”
  “看似雍国即将成为这场棋局的最大赢家。”管魏悠悠道,“但谁能说,不是关内四国,将雍从玉璧关外拖了出来,慢慢地吃掉了它呢?”
  “百川入海,殊途同归。”姜恒缓缓道,“谁吞并了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管魏说,“天道,这就是天道,你的一言一行,无不依循着上天之道。海阁的辉煌,当真深不可测。”
  “您过誉了。”姜恒认真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之所以叫‘天道’,正是人无法去左右的,有没有我,甚至有没有鬼先生与海阁,这仍然是最后的结果。”
  管魏点了点头。
  “联议章程,我就不插手了,”管魏又朝姜恒说,“你觉得合适,就放手去做罢。”
  姜恒敏锐地听出了称呼的改变,从前管魏都唤他为“姜大人”,如今用了“你”字,其中又隐有意味深长之意。
  姜恒说:“我将尽力,管相。”
  管魏说:“我相信你最初来到落雁时,并未抱有私心,哪怕有,也只因你的哥哥。”
  姜恒一笑而过,管魏说:“这些年里,你为雍国做了许多,今日我有一个念头,也许距离你爹尚在时的愿望,已只差一步之遥了。”
  姜恒听到这话时,马上就知道,管魏一定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
  但姜恒没有逼迫这名三朝老臣站队,他已经很累了,一生为雍国鞠躬尽瘁,临到告老时,若仍躲不过,被卷入这场风波,对他太不公平。
  “今日朝中,虽以太子殿下为尊,”管魏又道,“来日中原大地,却依旧是你的战场。殿下如今对你言听计从,一旦出现无人反对你的局面,才是最危险的,须得时刻保持清醒,姜恒。”
  姜恒心中一凛,知道管魏是冒着开罪他的风险在提醒,绝不可变成另一个汁琮。
  “我会的,落雁那边,就麻烦管相了。”姜恒朝管魏行礼。
  “有缘再会,姜大人。”管魏微微一笑,朝姜恒回礼,缓慢走下高台,即日离开安阳。
  耿曙呢?
  姜恒送走管魏,方才耿曙还在不远处,一转身已不知道去了哪儿。
  王宫一侧,山路上传来谈笑声,姜恒抬头望去,只见数人聚在山腰的小瀑布前,其中有一人,似乎是耿曙。
  自打从济州回来后,耿曙不再像从前一般寸步不离地跟着姜恒了,也许因为汁琮已死,再无人有能力布下无数陷阱追杀姜恒,外加血月的杀手只剩最后一名,他已不似从前般担心姜恒的安危。
  也许,他在济水上说过那番话后,便刻意地与姜恒保持了距离。这些日子里,姜恒回到安阳忙得不可开交,耿曙便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白天与他各坐一案后,夜里等他睡去,自己再在屏风外打个地铺入睡。
  大多数时候姜恒身边跟着的人换成了界圭,界圭就像一个忠实的影子,鲜少开口说话,甚至大部分时候消失在影子里,但姜恒只要转头,界圭便会出现,并知道他在找他。
  “你去休息几天罢。”姜恒朝界圭说。
  “我现在就在休息。”界圭说,“怎么?又嫌弃我了?”
  姜恒好笑道:“没有。”
  姜恒最近能与界圭聊几句天的时间很少,界圭每次一抓住机会,便总不放过,想方设法地逗姜恒玩。
  “最近你哥似乎有点小脾气啊,”界圭漫不经心道,“有苦不能言,总是憋着,对身体不好。”
  姜恒淡淡道:“有苦不能言的是我才对吧?”
  界圭痞兮兮地一笑,姜恒知道界圭一定看出来了,他虽不一定知道他俩有什么心结,但耿曙的话越来越少,界圭不可能没有察觉。
  姜恒想了想,说:“我给你点钱,你去喝酒,放你三天假。”
  “行吧,”界圭无所谓道,“既然被嫌弃了,人就要识趣。”
  姜恒哭笑不得,说:“没有这意思!只是想让你休息会儿。”
  姜恒觉得界圭全身带刺,只有见到自己时,才会将刺收起来,而有他在身边,耿曙也许就不想多说。
  他打发了界圭,朝山上走去,到得小瀑布前,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第179章 含苞荷
  “宋大人!”姜恒欣喜不胜。
  宋邹正与太子泷、周游说话, 耿曙则站在瀑布前,看着池塘里的荷花。
  宋邹笑道:“姜大人,三日前赶来奔丧, 却终归晚了一步。方才赶到,通传你们在殿内议事,便不来打扰了。”
  太子泷第一次见宋邹, 周游却是见过的, 诸人谈笑风生, 宋邹身为天子辖地封臣,隐隐身份高了一头,却十分谦和, 称太子泷为“雍王”,太子泷明显也十分喜欢他。
  当然, 太子泷与周游更喜欢的, 则是宋邹带来的钱——宋邹从嵩县带了十万石粮食、三千两金,以耿曙的名义赠予雍国, 说是帮梁人重建家园, 实际上这笔钱要怎么花,仍是姜恒说了算。
  “在聊什么?”姜恒笑道。
  “婚事,”太子泷说, “哥哥的婚事。”
  姜恒:“……”
  耿曙转头看了姜恒一眼, 说道:“他们想让我依旧与姬霜成婚, 你觉得呢?”
  “那得看你, ”太子泷笑道, “不是我们想让你成婚,是你愿不愿意。”
  “对啊,”姜恒笑道, “这得看你。不过,这不是娶,而是嫁,可得注意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姜恒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自己的哥哥嫁人了。
  姜恒随即望向周游,此事是他们前些日子里讨论过的,如今以天下局势:梁已败,不足为患;郑国国君赵灵已薨,经过济州大战后,需要休养生息;郢国芈清公主摄政,继任者年幼,也将乱上一阵。
  如今唯一有能力与雍对抗的敌人,便只剩下代国了。最初汁琮就定下策略,让太子泷与姬霜联姻。这么一来,姬霜是姬家唯一的后人,太子泷则是雍国国君,姬霜更控制了代国,他俩的婚事将是一举结束天下纷争的难得机会。
  姬霜一旦成为王后,生下的太孙,便将既有晋王室的血脉,又是雍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天子。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东宫的一致反对,原因是:你确实摊了一张好饼,却有没有考虑过,能不能吃得下的问题?
  姬霜可不好左右,她不是只有象征意义的公主,汁琮总觉得天下女子都像风戎公主般,是可以让他摆布的,小觑王后,当心在寝殿里被掐脖子掐死。
  自古算计人者,往往被人算计,太子泷性格本来就温柔,假以时日,一个强势王后想做什么,由不得他说了算,娘家更是代国,东宫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但今天宋邹前来,带来了新的消息——一份代国的文书,这是李霄的提议,姬霜看上的人,却不是太子泷,而是耿曙。
  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耿曙与姬霜成婚,未来的孩子随王族姓,延续姬氏血脉。
  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代国愿意息战,开放所有关隘,与雍通商、通婚,渐渐达成彼此的融合。从此代国与雍国将在五十年后,成为一国。
  为此,李霄甚至愿意放弃天子之争,继续当他的代王。
  耿曙说:“我有选择么?你们一个两个,嘴上说着看我是否愿意,实则心里明白得很,想不再打下去,我只能成这桩婚。”
  太子泷笑着解释道:“我和哥哥都一样,没有区别。她愿意当王后,我也可以,只可惜她看不上我。等哥哥有孩儿了,我就把他立为太子,姓姬姓耿,姓汁,都一样,我无所谓。”
  周游咳了声,暗示这话可不能乱说——耿曙虽改姓汁,入了宗庙,却终归不是汁家所出,当年汁琮对他的承诺是等到天下一统,耿曙便可恢复原本姓氏。
  太子泷笑道:“怎么了?我是当真无所谓。”
  宋邹看出众人表情,欲言又止,曾嵘却道:“淼殿下若有小太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耿家就从此……”
  太子泷又道:“耿家不是还有恒儿么?”
  姜恒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你觉得呢?”耿曙朝姜恒一扬眉,说道。
  姜恒与耿曙对视,他知道耿曙让他来决定,他想要他,他自然会拒婚,就像上一次前往代国一般。
  他若不想要他,耿曙当然也可以为他一统天下的理想,放下坚持,去娶姬霜。只要他点头,耿曙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耿曙拒绝这桩婚事,接下来,雍国就得准备打仗了——代国不可能像梁一般软弱,连年中原大战,代国僻处西方剑门关外,依旧保存着实力。代王李宏死后,李霄整合了所有的军队,来势汹汹,足有二十万数。
  这个规模的军队,确实足够与雍国一战。
  “我觉得有用么?”姜恒明显地吃醋了,却在众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笑道,“还是那句话,要看你自己。”
  耿曙又朝姜恒说:“你是不是怕哥哥成婚了,就不疼你了?”
  众人一下忍不住全笑了起来,都知道耿曙与姜恒要好,简单地理解为兄弟之间的吃醋。
  太子泷道:“哥也该成婚了罢,方才我们劝他,他只说要问你意思。”
  姜恒安静地看着耿曙,耿曙只不说话,视周遭人等于无物,眼里只有姜恒。
  耿曙递给姜恒一朵尚未绽放的荷花。
  “你说罢。”耿曙道。
  “我不知道。”姜恒笑了笑,说,“你自己决定。”
  话音落,姜恒朝众人点点头,笑着走了,竟不再与耿曙多说。
  是夜,姜恒正在阅读周游所拟的联会草案,耿曙今天很晚才回来,进他房内坐下。
  “今夜起我搬到隔壁睡,”耿曙说,“我爹从前的卧室。”
  “去吧。”姜恒没有提白天的事。
  耿曙又道:“晚上迟归,我是与宋邹去喝了点酒。”
  “不用朝我交代。”姜恒阅读草案,今天总是心神不定,这件事横在他心里很久、很久了,他甚至说不清对耿曙是什么感觉。
  他爱他吗?姜恒甚至不用多问自己便清楚地知道,他比谁都爱耿曙,他们仿佛从第一次见面那天起,便注定了永远不会分离。
  可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与耿曙会走到那一步,这令他有点害怕。
  “我想好了,”耿曙说,“不如这样,我与姬霜成婚。我想了想,我曾经喜欢过她,后来仔细想过,虽然不及对你的喜欢,但设若我将成家,我想,我会好好爱她。”
  姜恒停下动作,抬头看耿曙。
  耿曙眼里带着酒意,看着案上的琴,又说:
  “这么一来,代国也将站在你的这一边。梁、郑、代,这三国总有一天,会拥立你为天子。你不想伤害汁泷,是不是?届时我出面,牵头率领军方上书,为你恢复身份……”
  姜恒轻轻道:“我说了要当天子吗?”
  “你注定是天子。”耿曙说,“否则呢?我都想好了,时机成熟,就让汁泷退位,将王位交给你,我去做,你不用操心。”
  姜恒放下案卷,说道:“你醉了。”
  “我没有醉。”耿曙终于转头,看着姜恒,手指拨弄了几下琴弦,“现在我后悔了,不该在济水上,朝你说那番话,我是好受了,害你如今进退不得。”
  “你出去!”姜恒忽然怒了,他说不清是何原因,只想朝耿曙没来由地发一通脾气。
  “你生气了?”耿曙又拨了几下琴弦,端详姜恒,从他的表情里辨认。
  “你说过的。”姜恒有时觉得自己实在太贪心了,他究竟要耿曙做什么?他要让他怎么办?他把一生都给了他。
  他发着抖,朝耿曙道:“你说过的。”
  耿曙想了想,说:“是,我说过,可我现在后悔了,我觉得说再多,不如踏踏实实地去做,才能帮上你的忙,这样大家都好,恒儿。但凡事有先有后,我会先为你平定天下,按你的计划来,五国再无战事后,再解决你的身份。”
  姜恒说:“你出去。”
  姜恒的眼里带着隐忍的泪水,今天耿曙所言,让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他了,他嘴里说着“出去”,心里想的却是“不要离开我”;是站起来,走到耿曙身前,紧紧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般。
  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不想要这样的关系,就不能再留着耿曙,他理应有自己的家庭。
  耿曙没有再说,放下琴,沉默地收拾了他的东西,换了卧室,回身朝姜恒说:“我在隔壁房,你叫我一声,我就过来。”
  耿曙所住之处是耿渊当年的卧室,姜恒所住是毕颉的卧房,而太子泷下榻之地,则是当年梁国毕商所住,被火烧过一次再修缮后的新寝殿。
  耿曙拿着琴出门时,界圭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两人差点撞上。
  “让路。”耿曙说。
  界圭一身酒气,姜恒正心情烦躁,皱眉道:“你究竟喝了多少?!”
  界圭道:“哟,搬出去了?”
  说着也不管耿曙,径直在他搬走之处躺下,说:“这地儿可是归我啦!”
  姜恒:“……”
  姜恒听到关门声,耿曙走了,只得上前去察看界圭,给他煎解酒汤,让他起身服下。界圭睁着醉眼,嘿嘿笑了几声,又看隔壁方向,扬眉。
  姜恒懒得与他多说,伺候完界圭后让他躺好,别呕吐出来,上榻去睡了。夜里,他听见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翻来覆去,弹奏着《越人歌》。


第180章 秋叶环
  太子泷坐在东宫中, 安静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琴声。
  “我觉得我这一生里,从没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候。”太子泷说。
  “怎么会呢?”朝洛文答道,“您有武英公主, 有汁淼殿下,有姜大人,有我们。”
  太子泷苦笑,没有多解释,汁绫知道他很难过, 特地派了朝洛文来陪伴他, 他是太子泷的表兄, 亦是始终坚定不移支持他的风戎人。他知道风戎人始终不喜欢汁琮, 对他这名外甥却是十分疼爱, 从老族长到朝洛文,无一不将他视作两族未来的证明。
  “我们总是看着自己没有的,”朝洛文说, “却常常忘了自己所拥有的。”
  太子泷知道这是风戎人的谚语,从小他的母亲, 就反复提醒他, 要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她嫁给汁琮后,汁琮并不如何爱她,但她依然能在落雁自娱自乐,于花园内辟一处小天地,养她的小狐狸,每天去朝姜太后聊聊天, 问个好,教儿子画画、读书认字。
  她生前常朝太子泷说,娘会离开你的, 爹也会离开你,但我们就像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奔马,死后化作万物,陪伴在你的身旁。
  她的豁达与乐观,很有点像如今的姜恒。
  风戎人对生死亦看得很开,塞外三族都淡泊生死,不像雍人,将死亡当作头等大事,儒家禁止讨论所有死后之事,亦不信世间有鬼神,这意味着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风戎人对儒家之说颇有微词,毕竟这么解释人的一生,便自然须得在生前多捞好处。
  “不敬诸神,无所畏惧,这就是你们大争之世的原因。”老族长在世时甚至这么教训过汁琮。
  当时的汁琮一笑置之,反而点头:“你说得对。”
  毕竟人只有一条命,哪怕杀掉几千万人,最后也不过拿自己那条命去偿,还能把他怎么样?这么说来,反而谁的力量更强,谁就是赚的。
  风戎人呢?他们信奉活着时若作恶太多,死后还要接受诸神震怒后,降下的惩罚,在炼狱中没完没了地受苦。于是三胡中,能不用杀人来解决,就尽量不用,除非迫不得已。
  耿渊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初他杀了六个人,造就天下血海,但天下人能怎么报复他?他只有这么一条命,死了就死了,临死前据说还毫无悔意。从这点来说,反而是汁琮赢了,毕竟他手上的人命数也数不清,左右人的生死常以“大义”之名,更多的则是他为了满足自己丧心病狂的权欲,让他们成为了沾满血迹的铺路石。
  现在,他终于死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寻常人,甘心吗?不甘心,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朝洛文又说:“我听见臣子们在议论。”
  “我也听见了,”太子泷回过神,答道,“查一下罢。”
  “你相信么?”朝洛文说。
  他是个正直、可靠的兄长,十七岁上就已成婚,有一女儿。
  他比耿曙还要可靠,话与耿曙一样少,只是大多数时候,朝洛文都在为雍国带兵打仗,鲜少陪伴在他的身边。太子泷很清楚,朝洛文为雍国鞍前马后卖命的对象,自然不会是汁绫,也不会是汁琮,只是为了他。
  就像耿曙付出一切是为了姜恒一般,朝洛文的付出,也正是为了太子泷这个未来的继承人。
  济州之战后,军队里开始流传着一个说法:是姜恒与耿曙,合谋除掉了汁琮。
  “如果我相信流言,”太子泷说,“我就会当面问我哥。”
  意思很清楚了,他不相信,并不希望再听到这种话。
  朝洛文没有多说,点了点头,又道:“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太子泷疲惫一笑道,“小心有人杀了父王,又要来杀我么?”
  朝洛文欲言又止,最后打消了劝告他的念头,他知道这个表弟心里比谁都明白,就像他的母亲一般,平时只是不想与人争论什么。
  “是他自己杀了自己。”太子泷叹了口气,说,“是人,又不是神,人总会死的。”
  “也有人这么说。”朝洛文抽出剑,看了眼,再推回剑鞘里去,反正不管是谁,只要想动太子泷,他都会用手里的剑来守护他,倒是不用担心。
  “去查查看罢。”太子泷听着远处传来的《越人歌》,又道,“我猜放流言的人,是卫贲。”
  “现在不宜再处理武将了。”朝洛文提醒道。
  “我明白。”太子泷点头。
  父亲死后,军队非常不稳,如今全靠汁绫、耿曙与朝洛文三人勉强坐镇,这个时候处理卫家,一定会招来其余部众的不信任。
  太子泷很清楚,卫卓之前死于安阳,挨了耿曙一击,虽说耿曙并未下狠手杀他,只劈死了他的战马。但卫卓年事已高,这么一吓,又坠下马来,翌日便撑不住,郁郁而终。
  他知道卫贲痛恨耿曙,却不知道为何卫卓会与他们起冲突,只能暂时将其归结为,卫家与姜恒的仇恨在解救氐人时便已铸下。
  朝洛文收起剑,过来摸了摸太子泷的头,示意他早点休息。
  太子泷面朝案几上堆着的文书,颇有点疲惫,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半夜,界圭酒醒了,晃悠悠出外,没有吵醒姜恒,轻轻掩上门,在门口坐了一晚上。
  直到清晨时,耿曙开门出来,也在姜恒门外等着,两人就像两个侍卫。
  界圭打量耿曙,耿曙亦一夜未睡,抬头看天,不为所动。
  “你不要了是吧?”界圭说,“不要的就归我了。”
  耿曙没有回答。界圭说:“这是汁家欠我的,我等很久了,按先来后到,我也是先来的那个。”
  耿曙依旧没有回答。界圭想了想,摸了摸头,又说:“我总觉得他喜欢我多一点,你说呢?”
  耿曙起身,无声离开。
  房内姜恒推门,不悦道:“人呢?你过来。”
  耿曙依旧很有耐心,问:“你叫谁?”
  “叫你。”姜恒说,“帮我把这个收着,别看。”
  姜恒递给耿曙一封信,耿曙看了眼,上面没有落款,所用却是桃花殿中的信封,料想是太后给姜恒的,便收进怀中。
  “这个给周游。”姜恒递给界圭另一份文书,“我这两天想休息会儿,不议政了,自己在安阳走走,不用跟着我。”
  “那可不行,”界圭脸上浮现出笑意,朝姜恒道,“我远远跟着你,不讨嫌就是。”
  姜恒没有坚持,看了眼界圭,径自转身走了。
  这天他作了宗卷批注,交由太子泷与谋臣们去讨论决定,打算松口气歇一会儿。他没有等界圭回来,便徒步走出安阳宫,秋天来了,安阳的枫叶很美,从山上到山脚下,一层叠着一层。
  不久前,他还与耿曙在此地遭受了杀身之祸,险些死在汁琮的设计下。梁国人已得到风声,汁琮死了,战乱快结束了,于是陆陆续续迁回国都,恢复集市。
  姜恒走出王宫,回头见耿曙与他保持近二十步距离,在不远处跟着。
  姜恒回头看了眼,耿曙穿过漫天枫叶,停下了脚步。姜恒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再走,耿曙便又起步跟着。
  界圭去见过太子泷,也跟来了,落在姜恒身后,与耿曙亦步亦趋,没有靠近姜恒。
  “你觉得他这辈子里,最想要的是什么?”界圭忽然朝耿曙问。
  “我不知道。”耿曙这次开口了。
  界圭道:“我说汁琅。”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耿曙冷淡地说,“他的志向罢。”
  界圭一笑,见姜恒站在集市前,便加快脚步跟上去,姜恒没有赶走界圭,只在集市上闲逛看着。摊前有百姓在卖银杏叶与枫叶扎起来的环束,犹如金红色的花朵,梁人把它买回去祭奠在战争中死去的亲人。
  姜恒想买一束,摸了身上,发现没带钱。
  “我有,”这时候,界圭说,“买多少。”
  “一束就行。”姜恒又回头,看了眼远处的耿曙,耿曙正安静站着。
  “秋天天气很好,”界圭说,“买些点心,咱们去山上吃罢。”
  宫内,太子泷今日先是巡视了朝廷,勉励群臣一番,又阅读了军报,大臣们见他已从悲伤走出来了,那悲伤真情实感,丝毫不计先前父子嫌隙,更令人敬佩。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毕竟汁琮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想废储亦不可行。太子泷被禁足时,曾嵘等人还在庆幸,得亏汁琮生得少,否则若再来几个,现在就有夺储之争了。
  王子自相残杀,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大忌,只因夺储上位后必有清洗,将白白死去许多朝廷倾尽资源培养的治国之材。
  太子泷这些年已逐渐成长起来,汁琮征战时,国内政务由他与一众幕僚处理,朝政过渡得非常平稳,他始终记得姜恒说的话,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条鱼拿到手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军务虽繁琐,但有耿曙在,亦不至于令人手忙脚乱。
  朝廷只用了六七天时间,便恢复了生机,哪怕管魏退去,陆冀放权,亦没有多大影响。
  太子泷回到书房内,朝洛文的回报来了,人却没有亲自来,前来见他的是另一个人——卫贲,一如他所料,流言是从卫贲那里传出来的。
  卫贲行过礼,没有说话。
  “你欠我一个解释。”太子泷说。
  卫贲带着屈辱的神情。
  太子泷看着他,卫贲已经四十余岁了,比朝洛文年纪大,武艺亦有所不如,更别说与耿曙比。卫家这些年里正在迎来大贵族注定的命运,一年比一年衰落,后继无人。卫家没有像曾家一般有才华耀眼的文官,亦不如耿氏有不世出的年轻才俊。
  他的祖父尚在世时,卫家如日中天,掌控了近半个雍国。他的伯父汁琅继位后,限制了四大贵族的权势,卫家意识到了危险,选择低调。结果不小心低调过了头,导致人才凋零,被曾家抢占了先机。
  饶是如此,卫卓作为汁琮当年的伴读,仍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
  只要汁琮在位,哪怕成为太上皇,卫家就不会面临危险。在四大贵族中有三家选择东宫时,卫卓贯彻了他的路线,坚定不移地留在汁琮身边。
  若进展顺利,待得汁琮一统天下后,卫家将是天子开国功臣。只是没料到,一切都在一夜间被打碎了。汁琮骤薨,让卫家顿时措手不及,当家主卫卓更是死在了安阳。
  幸而汁琮念及卫卓的忠诚,还是为他铺了子孙后路,在落雁一战后,通过防事调动,让卫贲担任御林军统领,官号为虎威将军。
  御林军是天子绝对的自己人,他无数次朝着太子泷暗示,卫家对王室拥有绝对的忠诚,必须善待卫贲的子孙。
  太子泷于是没有把话说得太重,他仍然视卫贲为自己人,就像朝洛文、耿曙与姜恒一般。
  “有些事,”卫贲说,“殿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太子泷皱眉,原本在他计划里,卫贲无论说什么,他都只会责备几句,让他别再说了,就此揭过。
  但卫贲的回答,反而令他起了疑心。
  “什么意思?”太子泷道,“这么说来,孤今天反倒要问个清楚,还冤枉你了不成?”
  卫贲注视太子泷,太子泷冷淡地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贲最后答道:“臣也不清楚,那道追杀令,是先王所下。”
  卫贲清楚许多事,事实上卫卓早就暗示过他,甚至连当年的内情,卫贲也早已知道。但他不敢说,或者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因为他摸不清太子泷的脾气,更说不清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汁琮。
  如果是汁琮,得知真相后,一定会下令让他先设计杀掉耿曙与姜恒,再顺便将他也一起灭口。
  他需要试探太子泷的态度,但对方的表现令他有点疑惑。
  太子泷似乎并不赞同汁琮行为,朝野中亦有父子离心的风言风语,这么看来,卫贲需要更小心。
  “所以你就朝他们下手了?”太子泷不客气地说。
  这句话,简直令卫贲无法回答,汁琮的命令,我还能违抗?!谁敢违抗?你敢违抗,因为你是他儿子!
  “身为臣子,”太子泷说,“什么才是对主君的忠诚?就是在他做错事时予以劝阻!人非完人,他让你杀你就杀?有没有问过为什么?”
  卫贲听到这话时,更庆幸方才没有把话脱口而出,父亲生前之言半点不错,太子泷已经被荼毒了,他现在完全地倒向了姜恒,哪怕对方与外国串谋,害死了他的父亲!
  “是,陛下。”卫贲没有争辩,低头道。
  “罢了。”太子泷不喜欢责备人,更不希望看见臣子太难过,最后低声道,“传令军中,不要再说这等话。”
  “是。”卫贲淡淡道。


第181章 迎贵客
  安阳城中, 山腰坡道高处满是秋天的干爽气息,有几处废弃的石雕, 背后则是梁国的宗庙。宗庙前种着一棵大树,界圭在树下坐了下来,为姜恒剥开炒银杏,递到他手里。
  姜恒看见一个人影上了树,知道那是耿曙,此刻耿曙正在树上瞭望,以防最后那名刺客再来刺杀。
  耿曙瞭望四周, 确认无事, 便坐在树干上。
  界圭在树下坐着说:“刚刚我去太子那儿, 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姜恒说:“今天可以不谈国事么?”
  界圭笑道:“可以。”
  但界圭已经说了,姜恒便忍不住, 问:“听到什么?”
  界圭说:“姬霜已经启程,往安阳来了, 反正嫁谁都是嫁,不如先过来看看情况。”
  “那有人可得去接了, ”姜恒说, “还在这儿闲逛?”
  耿曙没有回答, 坐在那大树的枝杈上,垂着一脚,手里剥着买来的烤银杏,剥开一个便朝嘴里扔。
  两兄弟之间的沉默,界圭看在眼里, 早已心下了然。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界圭朝姜恒道。
  “没有。”姜恒说,“这样就行了。”
  界圭想了想,说:“你说我若提出娶姬霜, 她愿意嫁我不?”
  姜恒哭笑不得,反问道:“你自己说呢?”
  界圭坐在树根前,稍稍凑近姜恒,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脸靠到他面前,带着笑意说:“恒儿。”
  姜恒不理会他。
  耿曙动作一停,没有说话。
  “你许我这么喊你的,”界圭说,“没人的时候,树上那个,算不得人。”
  “哎。”于是姜恒应了。
  “你觉得我老么?”界圭说。
  姜恒打量他。
  “不老。”姜恒答道。
  “你觉得我丑么?恒儿,说实话。”界圭朝姜恒说。
  “不丑。”姜恒认真地看着界圭,笑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呢。”
  耿曙始终沉默,在树上听着两人的对话。
  界圭得意地笑了起来,丑陋的脸上竟带着一点红晕,仿佛受到了心上人的夸奖。
  “你记得那天夜里,我朝你说过的话么?”界圭说。
  “什么话?”姜恒早就忘光了,毕竟界圭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废话。
  界圭转头,朝向姜恒,认真地说:“跟我走罢。恒儿,我发誓我这一生会好好待你。”
  姜恒:“……………………”
  界圭敛去笑容,说道:“你不嫌我丑,这世上,从此就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
  耿曙望向远方晴空,眼里发红。
  “别胡闹,”姜恒尴尬道,“你非要这么捉弄我么?”
  界圭认真道:“恒儿,我一直喜欢你,我从未想过捉弄你,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
  “你根本没认出来我是谁!”姜恒说。
  界圭说:“我是说,在洛阳那天。”
  姜恒道:“我也是说在洛阳那天。”
  界圭笑道:“以我的身手,想杀你,你又怎么躲得掉?我真想要金玺,又怎么会朝你啰嗦那些话?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我这下半辈子,注定是你了。”
  姜恒答道:“滚。”
  界圭伸手想搭姜恒肩膀,姜恒却避开了他,想了想,说:“你喜欢的人是我爹,他走了就是走了,别把我当成他。”
  说着,姜恒又觉得这话也许有点重了,又道:“界圭,我很喜欢你,但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你能……”
  他本想说“我希望你能走出来”,但念及也许沉浸在往事中,记一个人一辈子,才是对界圭的尊重,便没有再说下去。
  界圭说:“你爹啊,他与你娘成亲前,我俩可是做过不少荒唐事的。”
  姜恒随口道:“确实是你会做的事。”
  界圭又道:“我还记得头一次亲他那会儿,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实在不想等了,那年他十六岁。恒儿,我告诉你,你只要跟了我,我保管你这辈子谁也不会再想,一定天天缠着我,日子过得有滋味多啦。”
  姜恒:“……”
  他想制止界圭发疯,他总是突如其来地发疯,就像个疯子,自言自语,沉浸在他的往事里,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都道他痴狂,姜恒已习惯了他的痴狂。
  耿曙只是安静地听着。
  “但我不会跟你的,”姜恒说,“因为你真正喜欢的人,不是我。”
  界圭笑了起来,说:“都一样,不是么?”
  “不一样,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恒忽然问,“他当年待你,一定很好罢,但我知道,他一定也有他的理想。”
  “他是个很漂亮的人。”界圭出神地说,“生辰那天,我原本是独自过的,他来陪我喝酒,是春天啊,是个桃花开得很好的春天。他说‘我陪你过’,便在旁边弹琴给我听。他的琴学得不行,没你的好,耿渊总不大耐烦教他。”
  姜恒抬头看了高处一眼,耿曙没有打断他们,只出神地望着远方。
  界圭又说:“他弹曲子时,我就笑着看他,那会儿,我长得也好看,脸上是完好的,胸膛只有这道疤。风戎有人暗杀他,我替他挡剑时落下的。”
  说着,他朝姜恒示意,解开衣襟,姜恒看见他赤裸胸膛前,肋骨下有一个旧伤,只差了心脏处半寸。
  “后来呢?”姜恒说。
  界圭敞着衣襟,说道:“后来我俩就醉了,我把他抱在我怀里,按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奏琴。再后来,我亲了他,他也亲了我。”
  界圭说:“你和人亲过嘴不曾?”
  姜恒没有回答,别过头去,这时候,嘴唇泛着温热感。他当然知道唇温软的感觉,而且不止一次。
  界圭说:“我知道他对我动了情,恒儿,他心里一直有我。就像你一般。”
  “不一样。”姜恒重申道。
  “在我看来都一样。”界圭扬眉,说道,“后来我们就做了不少荒唐事,虽荒唐,却不糊涂。借着酒劲,我知道他什么都敢,我终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姜恒:“……”
  姜恒终于听不下去了,哪怕界圭自言自语,他也觉得自己要打断他。
  “可是第二天醒来啊,”界圭喃喃道,“他就全忘了,我也忘了,从此我们再也不提。半年后,姜晴与姜昭来了,他就成婚了。成婚那天,我们也喝了不少酒,我把他送进寝殿里头去,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你娘,于是在门外,为他俩守了一夜。”
  姜恒抬起手,放在界圭头上,摸了摸他。
  界圭转头,看着姜恒,低声道:“恒儿,我会像待他一般待你,不会再有人与我来抢你了,跟我走,恒儿。”
  姜恒没有回答,正要起身时,界圭却握住了他的手。
  “界圭!”姜恒马上道。
  “住手,界圭。”耿曙在树上冷冷道,“否则我杀了你,说到做到。”
  界圭停下动作,注视姜恒双眼,这时,他神秘兮兮一笑,并朝姜恒眨了眨眼。
  “没有,没有,与你爹那些事,都是我编的。”界圭又认真道,“是我的癔症发作了,这些年里,我便时好时坏……”
  界圭出神自言自语道:“都是我在骗自己,我们什么也没做。”
  姜恒复又疑惑起来。
  耿曙又道:“他若心甘情愿,我不阻拦。但你若敢用强,我就杀了你。”
  姜恒正要说点什么时,耿曙却飞身下了大树,身影一掠,消失在山下。安阳别宫高处传来三声钟响,有国宾到访。
  姬霜抵达安阳,霎时引起了全城的轰动,她是天子的堂妹,意味着天下王权的正统所在,哪怕仅仅是个公主,亦怠慢不得。
  姜恒却很清楚她的用意,起初代雍联姻势在必然,她的未来夫君是耿曙,其后代国单方面撕毁协议,只因那时的代尚有余力一战,与雍国竞争中原。现如今雍国已占据了绝对优势,汁琮已死,代国的机会终于来了。
  姬霜身着代国锦绣华服,随从两千余人,由代国三王子李傩亲自护送,不请自来,仿佛这注定了是她的国土。一时车马喧嚣,随行侍女如云,华盖相接,金车玉辇,当真气派至极。
  反观之雍国上到太子,下到公卿,身着黑服,又为汁琮戴孝在身,一对比就像北方来的乡巴佬般,客居他乡,毫不起眼。唯独耿曙器宇轩昂,虽身着一色纯黑玄服,却依旧不掩其英俊挺拔,为雍人稍稍争回了几分颜面。
  姜恒忽然感觉到,太子泷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对。
  “哥?”姜恒低声道。
  “昨夜睡得不大好。”太子泷朝姜恒说,看着姜恒时,想起今日与卫贲之言,目光又有点复杂。他是唯一一个,在汁琮最强大时,敢于来到他面前,置生死于度外,当面骂他的人。
  姜恒教给了他无所畏惧的勇气,虽然总是笑吟吟的,天底下却没有他害怕的东西。
  “一别多日,”姬霜下了马车,柔声道,“今夕何夕,与王子再会,可还好?”
  “托福,”耿曙道,“一向无恙。”
  姬霜与当初红妆巾帼早已判若两人,仿佛完全忘了两年前,她还派兵追杀姜恒与耿曙,得不到两人,便必须斩草除根的往事。
  自然耿曙亦对此缄默不提。
  “霜公主。”太子泷站在台阶上,朝姬霜点头致意。
  “泷太子。”姬霜客客气气一笑,又问,“姜恒呢?”
  姜恒站在队伍最后面,笑道:“公主来得太快了,我们还没准备好,仓促之间,多有失礼之处。”
  “不碍事。”姬霜淡淡道,“咱们两国早就议定是兄弟之盟,也该来了,剩下的事,你们再慢慢地商量不迟。”言下之意:我是来娶你们的,你们里头,谁要嫁给我不管,总之必须有人嫁我,大可先住下,等你们决定。
  “王兄?”太子泷朝耿曙道。
  耿曙看了眼姜恒,原本还在犹豫,姜恒却挪开目光,耿曙便道:“我且先带公主下去休息。”
  说着耿曙做了个“请”的动作,姬霜便欣然跟着耿曙走了。
  姜恒打量李傩,代王身边最得宠的有三子一女,女儿正是姬霜,大儿子李谧也即太子谧,当初被他自己扼死在了汀丘离宫中。二子李霄,则接任国君之位。三子李傩乃是武人,性格耿直,颇有当兵的气质。
  随后,李傩也注意到了姜恒,朝他望来。与此同时,姜恒背后有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姜恒回过头,倏然看见了郎煌,眼中满是欣喜之色。
  “你来了!”姜恒道。
  郎煌道:“我们也是刚到,见姬霜进城,便没有声张。汁琮死了,想着你也许需要我们,便过来陪你。”
  姜恒瞬间就明白了,耿曙已告诉了他经过,如今世上,知道他真正身份的活人只剩下四个——姜太后、耿曙与郎煌、界圭。
  郎煌恐怕他将在汁琮死后公布自己身份,重夺太子之位,于是前来为他作证。
  但姜恒现在却没有这个念头,忙朝郎煌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郎煌同情而理解地点了点头。
  “他们也来了,”郎煌说,“就住在宫内,晚上让你哥过来喝酒?”
  姜恒正要回答时,周游却来了,朝他们点头招呼。
  “淼殿下让您过去,”周游挤过来,朝姜恒低声耳语道,“陪陪霜公主,你们仨从前就认识。”
  姜恒说:“何止认识?小命还险些丢在她手上。”
  即便如此说,姜恒仍朝郎煌先告罪,再挤出人群,朝宫内走去。


第182章 安阳雨
  “我让人将烈光剑送到嵩县给你。”姬霜与耿曙随行, 缓慢走过王宫山路。
  “我收到了,”耿曙说,“烈光剑正在宫内。”
  “烈光、天月与黑剑, 三剑总算归一, ”姬霜淡淡道,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场面。”
  耿曙答道:“不错, 除此之外,金玺也在安阳。一金玺、二玉玦、三剑, 俱齐了。”
  “听说你们打算迁都洛阳?”姬霜又说。
  耿曙依旧是那不为所动的表情,沉声道:“要看恒儿, 迁都之事, 由他负责。”
  “王子淼, 如今婚约还作数么?”姬霜认真道。
  耿曙抬眼, 转向姬霜,上下打量她,仿佛若有所思。
  这时, 姜恒快步追了上来,跟在姬霜与耿曙身后。
  两人听到脚步声, 便中断了谈话, 一起转身。
  “你来了。”姬霜展颜笑道。
  “嫂子好啊。”姜恒笑道。
  “还不是嫂子呢。”姬霜道。
  “我有两个哥哥,”姜恒也欣然道, “无论哪一个, 总归是我嫂子。”
  姬霜注意到姜恒手里的银杏叶束, 问:“给我的吗?”
  “不, ”姜恒说,“祭奠我哥去世家人的。”
  姬霜眼里闪过一刹那的复杂神色,说道:“如今雍国, 想来已快是你说了算了。你说打仗就打仗,说休战就休战,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姜恒展袖,乐道:“差得远了罢?嫂子莫要太抬举我,我这人最怕被抬举,待会儿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姬霜扬眉,姜恒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耿曙二人将姬霜送到宫内,在原梁王后寝殿中安排她住下。姜恒又吩咐雍宫中人,不得怠慢了公主,才退出殿外,耿曙却已不知去了何处。
  姜恒低声叹了口气,这桩亲事,虽是汁琮生前所定,但以如今天下大局,则势在必然,雍国想与代国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战事,联姻是唯一的办法。他也很清楚姬霜的打算,雍国既然想和谈,这是唯一的选择。
  雍必须让出一部分权力予她,她是王后也好,是王子妃也罢,明摆着她就是来坐享其成,分走雍人打下这半壁江山的。凭什么?凭她是正统,凭她的名分。
  “恒儿。”
  姜恒刚出花园,耿曙却在园外始终等着。
  姜恒抬头看耿曙,耿曙说:“我若与她成婚,你会难过吗?”
  姜恒看着耿曙的双眼,读到了那熟悉的神色,这一刻他却觉得耿曙说不出地陌生。
  “我会替你高兴。”姜恒轻轻地说。
  那不是他的心里话,他真正想说的是——你终于也要离开我了,因为你得不到我,所以你将离开我。但姜恒比谁都清楚,他没有立场要求耿曙做什么,从小到大,他把能给的都给了自己,而自己从未回报过他多少。
  “是这样。”耿曙简单地点了点头,朝姜恒走来,伸出一只手,按在宫墙上,似想阻住姜恒去路,姜恒却避开了他。
  “你如果用强,”界圭又出现了,说,“我也会杀人的,虽然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但一个想杀人,另一个却想拼命,你猜猜结果会如何?”
  耿曙收回手,姜恒却已走了。
  是夜,安阳卷起秋风,复又下起了雨。
  太子泷很耐心,他没有催促耿曙下决定,曾嵘等人已暗示过他,姬霜没有看上他,反而是好事。姜恒虽是戏言,却说得半点不错。
  不是她嫁过来,而是他们,这些王子们选一个,嫁给她。
  她当上王后,将不是他能驾驭的;成为王子妃,他们则尚有胜算。
  何况太子泷对男女之道,迄今仍未有想法,他相信耿曙会帮他,他也不讨厌这名突如其来的嫂子。
  “谁在那儿?”太子泷发现高阁里亮着灯。
  侍从道:“回殿下,是姜太史,界圭大人陪着。”
  太子泷尚在守孝之期,夜间十分寂寞,独自一人总忍不住多生伤怀之感,闻言便道:“请他过来,我想与他说说话。”
  侍从去请了,这夜,姜恒仍在挑灯夜读,批注周游的五国之议。
  太子泷觉得有必要开导一下姜恒,他虽读不出今日耿曙与姜恒之间的弦外之音,却也敏锐地感觉到,他俩也许起了某些芥蒂。
  姜恒抱着他的书卷来了,笑道:“怎么今夜突然想起我来了?”
  姜恒总是笑吟吟的,太子泷每次看见他,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有再多的烦恼都不是烦恼了。
  太子泷说:“早就想找你了,你我实在太忙,乃至这次回来,还未有机会好好说得上话,不知道的人眼中,还以为你在躲我呢。”
  姜恒放下案卷,太子泷说:“你送上来的议案,我都认真看了。”
  姜恒答道:“我知道,上头留下了你的亲笔批注。”
  太子泷为姜恒斟了茶,又让厨房准备参汤,界圭则在外头关上了门。
  “哥哥呢?”太子泷说。
  “陪嫂子吧,”姜恒笑道,“准嫂子。”
  “他决定了?”太子泷又问。
  “他有选择的余地么?”姜恒笑道,“咱俩一起逼他,他不娶也得娶。”
  夜雨灯辉,耿曙走进姬霜寝殿,姬霜以一天的时间,重新布置了她的寝殿,这间卧房,即将成为他们的婚房。
  “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来,”耿曙道,“于礼不合。”
  “坐罢。”姬霜听出了耿曙的暗示,婚事势在必然,随口道,“我就是天家,就是天下的‘礼’,杀了这么多人,杀得血流成河,什么时候又讲过天子王道?大争之世,早已礼崩乐坏,这个时候,你还拘起礼节来了?”
  耿曙本想告诉她不是这样,哪怕过去的数年里雍国发起了连场大战,却终究遵循着既定的轨迹,曾经汁琮陷入疯狂,令其脱轨而去,但他们用尽全力,依旧把这辆战车扳回来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姬霜的双眼,走到一旁坐下。
  “说罢,”耿曙道,“想说什么?”
  姬霜沉吟不语,思考片刻,而后道:“姜恒的打算,我很清楚。”
  “连我都不知道,”耿曙说,“你倒是比我清楚。”
  侍女奉上茶,耿曙却没有喝,经历赵灵之事后,他比从前更谨慎了。
  姬霜说:“他无非想让五国消弭边界,族与族以互融之举,代替一战定天下。”
  “也许罢,”耿曙答道,“这要问他去,我不管,我只会打仗,也只能打仗。”
  “想让代国支持你们,”姬霜说,“咱们的婚事便至关重要。”
  耿曙没有回答,注视着屏风,姬霜的侧脸映在屏风上。
  “不过今天我叫你来,不是与你说这个的。”姬霜又淡淡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在两年前便有所疑惑之事。”
  耿曙手里挟着玉玦,五指连着微动,就像拨弦一般,玉玦从他的拇指转到中指,再从中指转到无名指,转到尾指,最后伴随着耀眼的反光,回到拇指间。
  他的手指修长漂亮,手掌很大,指节也很有力,习惯握剑的手做出翻转玉玦的动作,看得人赏心悦目。
  “两年前,”姬霜说,“你是不是很疑惑,究竟是谁,将你们兄弟俩身世告诉我的?”
  耿曙说道:“这些年来,我早已有了答案,不过你愿意亲口说,我仍然愿意听听。”
  “你是不是以为是赵灵?”姬霜嘴角浮现出讽刺的笑容,答道,“不,是汁琮。”
  耿曙动作一顿,当初他就往这个方向猜过,只是无从确认。
  太子泷寝殿中,姜恒折上书卷。
  “你们因为这桩婚事吵架了?”太子泷忽然问道。
  他也不知道为何,与姜恒独处时总是觉得很轻松,姜恒比家人更像家人,比起耿曙,太子泷感觉姜恒更像他的兄弟,虽然两人是表亲,却总是很默契。
  “你看出来了。”姜恒笑了笑,说。
  “跟在父王身边,”太子泷说,“总习惯看他的眼色,哥哥有时就像父王一般,这还是能察觉到的。”
  姜恒说:“有一点,却不全因此事。”
  太子泷说:“那么他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呢?”
  这个问题姜恒实在无法回答,尤其在太子泷面前。
  但过了一会儿,太子泷没有得到回答,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们如果与代国开战,能有多少把握?”
  姜恒说:“如果代国不承认联议的话,只有战争一途。将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因此而死。”
  太子泷叹了口气,苦笑道:“有时候我总在想,如果我生在一个寻常百姓家,父王不需四处征战,是不是我这一生,能过得快活点儿。”
  “我也以为我生在寻常百姓家。”姜恒笑了笑,又道,“可是你看,结果呢?没有侥幸,战乱之中,该失去的一样会失去,只会比现在更糟。”
  “你是为了哥来的。”太子泷说,“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雍国,不喜欢父王,父王也不喜欢你。”
  姜恒清楚太子泷一定看得出来,哪怕他看不出自己每次顶撞汁琮的怒火,也能从汁琮待他的态度察知一二,最后汁琮甚至丧心病狂,撕破脸将他划入“叛臣”行列,太子泷已明白到父亲与姜恒,早已势同水火。
  “可我很喜欢你,”太子泷说,“你没有私心。”
  “有的,”姜恒笑道,“是人都有私心,我当然也有,我唯一的私心,就是咱们的哥哥。否则当年又怎么会因为他,来到雍国?”
  “是啊。”太子泷叹了声,点了点头,忽然又轻轻地问:“为什么?恒儿,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姜恒倏然静了。
  太子泷道:“那些日子里,哥与父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姬霜的寝殿内。
  “为什么?”姬霜同样带着疑惑,“我想不通汁琮杀你俩的缘由,虽然一年后,姜恒于落雁推行变法,确实触及了那自高自大的暴君的逆鳞……但此事之前,他们只见过一面,以汁琮的气量,不会杀他才对。”
  “因为他想确保,”耿曙说,“我唯一效忠的人,是汁泷,我将成为合格的耿家后人,当汁家的守护者。恒儿是唯一的变数,他还活着,我就绝不会全无保留地听汁泷的话,这很难懂?”
  姬霜带着笑意,审视耿曙。
  “我记得姜恒说过,”姬霜说,“他并不太喜欢雍国。”
  “是的。”耿曙说,“当初,他若不是为了我,不会投身雍……”
  刹那间,耿曙停下,想起了什么。
  姬霜仍安静地、漫不经心地等着,殿内落针可闻,耿曙静了很久很久,久得她以为耿曙突然暴毙死了。
  “子淼殿下?”姬霜示意请继续说。
  耿曙依旧十分安静,这些年里,他甚至早已忘了,姜恒为什么会投身雍国,为什么会有消弭这大争之世的抱负,为什么哪怕被汁琮设下天罗地网追杀,亦从未朝耿曙表达过愤恨,哪怕在知道自己身世之时,最终亦释然一笑。
  “他是为了我而来的,全是因为我。”耿曙喃喃道。
  姬霜懒洋洋道:“嗯,上回见面时,他也是这么说,他说‘因为我哥’。”
  耿曙仿佛置身梦中,喃喃道:“他有他的志向……他曾以为我死了,其后便寄情于神州一统,让天下百姓不再像我与他一般,家破人亡。如今,他仍在朝自己的志向努力。”
  姬霜点头,说:“那么,我明白了,王子淼。”
  “你想确认我,为什么会点头么?”耿曙回过神,朝姬霜道。
  姬霜的眼神十分复杂,她想说的耿曙早已知道,今夜她叫他来,只想确认一件事——你有没有爱过我?你是因为爱我才娶我,抑或是为了你与姜恒的约定?
  现在,姬霜得到了答案,说来可笑,天下大义、王道、兴衰……归根到底,落在他们的身上,只不过四个字:儿女情长。
  “我今天有一桩交易,想与你做。”姬霜认真朝耿曙道,“汁家也该功成身退了,不过是个封王,又有何资格当天子呢?”
  耿曙却突然打断了姬霜:“我原本也有一桩交易,想与你做。但现在不了。”
  耿曙看着姬霜,姬霜忽然觉得耿曙的眼神令她有点畏惧,她只身来到安阳,只要耿曙配合,她便可快刀斩乱麻解决一切。
  她将生下新的天子,这孩子,将会成为五国的主人、天下的主人,只要耿曙与姜恒配合,兄弟二人一文一武,除掉汁泷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不了?”姬霜诧异道,“子淼!你在说什么?!”
  耿曙起身,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他走过暗夜里的宫殿长廊,忽见郎煌、山泽二人正在雨下亭内对坐,郎煌试了试手中骨笛,低声说着什么。
  耿曙停下脚步,两人交谈一停,发现了他。
  “新郎官?”山泽说,“喝酒不?”
  耿曙沉默片刻,问:“水峻呢?”
  “房里头等着呢。”郎煌笑道,“我俩说几句话,他便得滚回去陪相好的了。”
  耿曙本想改天再说,却转念一想,到亭内坐下,说道:“喝一杯,只喝一杯。”
  山泽与郎煌观察耿曙神色,他们也曾同生共死过,在落雁一战里成为了战友,虽平日里不如何亲近,却因并肩作战,多少有点默契。
  “怎么?”郎煌的笑容里总有股邪气,说道,“要成婚了,有什么放不下的?”
  山泽示意郎煌不要问不该问的,毕竟耿曙现在可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万一发疯拔剑砍他俩,尸横就地也没地方说理去。


第183章 方寸间
  太子寝殿中, 姜恒忽然感觉到了一点,仿佛源自于某种来自血缘的默契。
  他们是堂兄弟,手足之血, 正在他们的身上流淌, 他们的父亲, 来自于同一个人,他们的祖父。
  我与他,是兄弟啊……姜恒一生里, 没有比此刻更强烈地感觉到,他们是亲人、是家人的这个事实, 他甚至通过直觉,感受到了太子泷此刻的心情。
  太子泷在心里说——告诉我真相, 只要你待我真诚,无论真相底下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于是姜恒决定了不去欺骗他。
  他朝太子泷说:“他想要的人间,与我想要的人间,是两个人间, 所以他向来不喜欢我。”
  太子泷说:“可归根到底,若没有他,我们也走不到这一步。”
  “不错。”姜恒点头道, “所以我从不诋毁他,哪怕他不喜欢我到了要把我……把我……”
  “不必说了。”太子泷说, “那是他的决定, 我是我, 他是他,我很喜欢你,这就够了。”
  姜恒点了点头, 微笑道:“他这一生,功过参半,有时候,政见与主张的背离,比起刀光剑影的交锋、流血成河的沙场,可是严酷多了。”
  太子泷低声道:“我早已见过他们的血,幸而你没有成为其中的一个。”
  牛珉死时,太子泷便日夜不安,他绝对无法接受,父亲会车裂东宫的人!他恐惧着姜恒将成为另一个牛珉,他很清楚父亲对姜恒的不满,比任何人更甚。
  幸亏最后姜恒逃掉了,不管用什么办法。
  姜恒注视太子泷,片刻后说:“都过去了,我不恨他。”
  “我知道,”太子泷说,“否则你不会再回来。你本可与哥,你们俩,从此远走高飞,世上再没有人找得到你俩。这也是我想说的,恒儿,对不起,可我没有办法。我知道……”
  末了,太子泷又轻轻地说:“你们是为了我……回来的,是不是?”
  姜恒迎上他充满期待的眼神,心里带着不忍。
  “是。”姜恒最后说。
  太子泷眼里充满了歉疚,如果说第一次姜恒前来雍国,为的是耿曙。那么第二次他的回归,纯粹因为责任使然,他们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管,借耿曙假死的机会一走了之。
  但他还是坚持回到安阳,结果却让耿曙不得不去联姻,以换取接下来代国与雍国的和平。
  “你会当个合格的天子。”姜恒朝太子泷说。
  “只要你和哥哥在,”太子泷点头道,“我就会努力。”
  姜恒收拾宗卷,夜已深,他朝太子泷辞别,外头界圭正等着,回到寝殿内,为他铺好床榻。
  “考虑清楚了么?”界圭说。
  “考虑什么?”姜恒哭笑不得道,“别再逗我玩了,简直心力交瘁。”
  界圭坐在床榻畔,丝毫不客气,与他并肩而坐。
  “五国联会之后,”界圭明显听出了姜恒与太子泷今夜那场对话的弦外之音,说,“我们就走罢,去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不必再与任何人打交道。”
  “去死么?”姜恒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只有死了才不用与人打交道。”
  界圭带着笑意,看姜恒,起身为他整理外袍,躬身到他身前,拿来水盆,双膝跪下,为他洗脚。
  姜恒:“我自己来。”
  “别动。”界圭低声道,继而抬头看他,用毛巾为他捂住。
  姜恒注视界圭双眼,看见他眼里的笑意,忽然间悲从中来,鼻子发酸。
  “你的左手……”姜恒道。
  “坏了,”界圭说,“不能使剑。不过我很高兴,你哪怕打我、骂我,我也乐意,因为这证明你心里有我。”
  “别这样,界圭。”姜恒听着这话,想起的却是耿曙。
  “你哥要成婚了,”界圭说,“他不再是你的了。跟我走罢,恒儿,只要你乐意,想对我做什么都行,你不想看看……”
  “开门。”耿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明显听到了界圭的话,在门外说道。
  界圭回头看了眼,站了起来,收拾水盆后,去为耿曙开了门。
  耿曙走进房中,姜恒坐在榻上,与他对视。
  “我有话朝你说,恒儿。”耿曙道。
  “不要说了,”姜恒低声道,“我很累,我不想再听了。”
  耿曙面朝姜恒,沉吟片刻,姜恒别过头,说:“回去睡下罢,早点歇息,朝廷已经在为你们择日子了。”
  就在此时,耿曙做了一个令姜恒刹那间不知所措的举动。
  他伸出手指,解开武服的领扣,摘下衽上别针,解开腰带,外袍褪了下来。
  “回你的房间去睡……”姜恒抬头时,耿曙却随即解开了里衬,脱下里衣,现出白皙的上身,接着,他解开腰带,白衣与长裤落地。
  姜恒:“!!!”
  刹那间,姜恒面对极大的冲击,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耿曙的身体,但曾经的他丝毫未朝这方向想过,他们已有近一年时间不曾共浴过,而如今耿曙的身躯站在他面前,犹如强壮的、充满侵略性的野兽。
  但这只野兽,却又无比温顺,仿佛正等待着他的召唤。
  那具身躯姜恒无比熟悉,却又在这暗淡的灯光下充满了陌生感,他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熟悉的场景唤醒了他的某种记忆……那是很久以前,耿曙抱着他,他们在洛阳宫殿内彼此亲近、整夜依存的记忆。
  姜恒一时竟是头晕目眩,耿曙朝他伸出手。
  “你……”姜恒满脸通红,不知他想做什么。
  “给我手。”耿曙说。
  姜恒把手放在他的掌中,耿曙拉起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姜恒感觉到了他的心跳。
  耿曙的肌肤炽热,仿佛灼烫了姜恒,身上散发着他最熟悉的男子气息,姜恒道:“不……不,哥。”
  姜恒朝榻内让出少许,眼里带着震惊,耿曙却坐下,丝毫不介意,就这么将自己的身体展示在姜恒的注视下。
  “看我,”耿曙低声说,“恒儿,看我。”
  姜恒马上移开了目光,耿曙伸出手,想抱他,姜恒却紧张地推开了耿曙少许,然而呼吸间尽是他身体的温度、他的气息,姜恒无处可逃,耿曙那犹如野兽般的身体仿佛控制了这方寸之间,将他锁在了他的领地内。
  耿曙握住了姜恒的手,将他拉向自己,接着将他放倒在榻上。
  “你……因为你要成婚了么?”姜恒说。
  “陪我做这件事。”耿曙按着姜恒的手腕,低声道,“你我不是兄弟了,有什么不行的?”
  姜恒既畏惧又紧张,他的心已快要跳出来了,他不敢乱动,稍微一动便会触碰到耿曙的身体,从头到脚,近在咫尺。
  耿曙已压住了他,鼻梁与他相抵。
  “界圭——!”姜恒终于挣脱出来,喊道。
  界圭推门,一阵风般地进来,耿曙马上放开了姜恒。
  “我说了,”界圭冷冷道,“你若用强,我也是会拼命的。”
  姜恒当即从榻上翻身,坐起,整理里衣,满脸通红。
  “我没有用强。”耿曙丝毫不介意,就这么坦然坐在榻上。
  姜恒一手按在界圭握剑的手上,回头朝耿曙道:“我到书阁睡。”
  姜恒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全是刚才所见到的那一幕,他见过无数次他的身体,从小到大,他摸过他、逗过他,耿曙也亲昵地抚摸过他,但每一次,他都未曾意识到不妥。
  而今天,他终于意识到了,那就是曾经他最熟悉的亲昵,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早已对耿曙有所回应,那是近乎本能的回应,只是他从不知道。
  耿曙坐在榻上,继而疲惫地叹了口气,摊开手臂,呈大字形躺着。
  姜恒匆匆进了书阁,只觉口干舌燥,坐下时喘息不止,透过书阁望去,见自己卧房的灯还亮着。
  界圭点上书阁的灯。
  “你喜欢看?”界圭只穿一条长裤,袒着上身,“也可以看我的。”
  姜恒马上制止了界圭下一步的举动,说道:“够了!”
  界圭身穿单衣,在书案另一侧坐下,他的身材与耿曙的全然不同,耿曙白皙匀称,犹如一块白玉所雕;界圭则是小麦色,全身满布刀箭之伤,就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动物。
  姜恒仍在回忆先前那一刻,只觉神驰目眩,连着喝了三杯茶水才缓了过来。
  但那场面极其刺激,导致姜恒现在回想起,又有点后悔。那一刻喊界圭纯属本能,可就算被当时的耿曙抱到、亲到,又怎么样呢?
  他甚至想着,如果耿曙再来一次,自己也许就不会推开他了。他一边被耿曙的所作所为震撼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一边又颇有点兴奋与紧张,毕竟那是他从未触碰过的、至为危险的人生。而控制这一切的,又是对他而言,这世上最安全的人。
  惧怕与紧张退去之后,姜恒心里反而升起一股期待,他这一生从未想过会与任何人做这种事,唯一令他能安然接受,并习惯的人,就只有耿曙而已。
  除了耿曙,他无法相信自己会去触碰任何人的身体;也除了耿曙,他无法接受任何人的手触碰他,那么这不正是理所当然之事么?他为什么会发自本能地拒绝耿曙?
  “也许想开了什么?”界圭随口道,“要将我当作他,让我来教你么?”
  “不、要!我要睡了。”姜恒脸上滚烫,躺下,不片刻又起身朝外望去。
  他的寝殿里还亮着灯,耿曙始终没有走,姜恒不禁想起在郢都江州城内,追查刺客时的那一幕,藏身房内之夜,那放肆的喘息与声音,抱在一起的身体,仿佛变成了耿曙与姜恒自己。
  他又想起了无意中撞见的赵竭与姬珣。这夜他半睡半醒,竟是反复梦到耿曙抱紧了他,脱下他衣服的那一刻,他们回到了洛阳王宫内。
  “恒儿……”梦里的耿曙,在他耳畔低声说。
  姜恒蓦然惊醒,听见有人在书阁外敲门。
  界圭打了个呵欠起身,说道:“干什么?这么早就来催命?”
  “我。”耿曙的声音再次响起。
  姜恒:“!!!”
  “他醒了么?”耿曙说。
  界圭道:“没有。”
  耿曙穷追不舍的气势,明显在姜恒的意料之外,让他紧张无比。
  “那我在外头等着,”耿曙说,“醒了就让他出来,我有话要说。”
  姜恒看了眼界圭,界圭随手做了个“打发”的动作,示意他继续睡,别管耿曙。
  “我裤子……”姜恒示意界圭,界圭一看就明白了,抱以一笑,从窗户翻出了书阁,不片刻拿来衣裤让他换上。
  天蒙蒙亮,姜恒把书阁的门开了一条缝,耿曙已衣着整齐,坐在阁外台阶上,回头看他。
  “你醒了。”耿曙说。
  姜恒“嗯”了声,昨夜之后,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耿曙带来了外袍,却见姜恒已收拾整齐,倒不如何意外。
  “跟我来。”耿曙没有碰他,快步下了书阁。
  姜恒:“???”
  姜恒跟在耿曙身后,有点追不上他的脚步。
  接着,耿曙敲开了太子泷的门。
  “汁泷!”耿曙说,“起床!有件事告诉你。”
  太子泷还在睡,匆忙被叫醒,应了声。耿曙一路走过花园,又去敲另一人的门。
  “孟和!”耿曙说,“在里头么?”
  “孟和什么时候来的?”姜恒震惊了。
  耿曙说:“昨夜到的,我从霜公主处回来,还去与他喝了两杯……郎煌!人呢?”
  今日竟是一起到了,耿曙一脚踹开又一扇门,里头人吓了一跳。
  山泽与水峻正在榻上睡着,山泽抬起头,说:“王子殿下……你又要做什么?能不能饶了我们?”
  “议事。”耿曙说。
  耿曙依次走去,最后到得殿前,回头看了姜恒一眼。
  姜恒没有说话,推门而入。陆陆续续地人来齐了,太子泷、孟和、郎煌、水峻、山泽,俱是前一天刚抵达安阳,准备来观礼的。这场婚事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将是汁琮薨后,雍国最盛大的一场庆典。
  耿曙进到殿内,环顾四周,众人尚在打着呵欠。而这一刻,他亲手解决了这桩麻烦。
  “婚事作废。”耿曙拉起姜恒的手,认真道,“不嫁,你们谁愿意嫁就嫁,都不愿意,就让姬霜回去。”
  太子泷:“……………………”
  姜恒:“……”
  哗一下,郎煌与山泽顿时恶作剧般地大笑起来,孟和睡得迷迷糊糊,还在问:“什么什么?他说什么?”
  太子泷神色带着少许黯然,点头道:“我知道了,哥哥。”
  姜恒:“这……”
  接下来,耿曙又朝太子泷说:“恒儿不是我爹的孩子,我俩本不是亲兄弟,他不姓耿,也不是我耿家人。”
  这一下,包括姜恒在内的所有人,彻底懵了。知道内情的郎煌马上朝耿曙使眼色,绝不可在此刻说出真相!否则下场将无法收拾!
  “什么?”太子泷那表情带着茫然。
  接着,耿曙最后给了太子泷一道无情雷击。
  “我喜欢的人是恒儿。”耿曙最后道,“我不管他答不答应,但要把我俩分开,除非我死。就这样,我交代完了。”


第184章 脱缰兽
  “哥……你……等等。”太子泷道, “恒儿,这是怎么回事?!”
  姜恒安静地站在殿内,转头看耿曙, 耿曙那眼神仿佛说明了一切。
  “我……”姜恒想了想, 说,“是的,我是耿家……我其实是耿家所收养的……孤儿。”
  所有人瞠目结舌,山泽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说道:“其实也都一样, 姜大人,王陛下既然昭告过天下, 你的身份依旧是耿家……耿家后人。”
  说时迟那时快,山泽忽然想到了一个令他震惊与后怕的念头。
  郎煌马上道:“不错!不必太拘泥出身。”
  太子泷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哪怕他仍在努力消化这石破天惊的事实,耿曙无论单独朝他说哪一件事, 他都需要长时间的镇定, 只没想到,这三件事一件接着一件,何况还互为因果!
  太子泷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他……他们在逗我玩?
  耿曙说完这番话后,没有再作任何解释, 只淡淡道:“恒儿, 走。”
  这么多年了, 他始终没有变,还是那个他。
  姜恒看见耿曙的神态时, 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一天,他背着黑剑,来到浔东, 叩开姜家大门时,那清澈的眼神。
  就像天地旷野间一只野兽——从未成为过人,也不想当一个被诸多礼法与规矩所束缚的“人”。姜家收养了他,他便成为他忠诚的守护者。汁家收养了他,他也曾为汁家付出良多。
  但到得最后,他竟是摒弃了一切,活得自由自在,任性妄为,恢复了自己。
  “我想去山上走走,”耿曙朝姜恒说,“你去么?”
  比起昨夜,今晨耿曙之言,更令姜恒不知所措,起初他只以为耿曙要成婚了,于是在决定前来到他的身边,想藉由行动来朝他诠释什么。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昨夜早就打消了这念头!
  耿曙还在耐心地等着姜恒的回应,姜恒想了想,点了点头。
  “昨天买的银杏叶,”耿曙问,“是给我娘的罢?”
  “我……我去带上。”姜恒哪怕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亦不谙情爱中至为炽烈刚猛的一颗灼热真心。
  “再去买一束。”耿曙说,“走罢。”
  离开正殿时,耿曙看了界圭一眼,说:“不用跟着了,你没有机会了。”
  界圭阴恻恻一笑,没有坚持,耿曙示意姜恒走就是。
  姜恒:“……”
  两人离宫,姜恒说:“你……等等,让我喘会儿。”
  姜恒只觉自己要吐了,他昨夜原本便没睡好,今晨耿曙所言,又令他接受了强烈冲击,这时候他扶着宫墙,低头看地上,再抬头看耿曙。
  耿曙在一旁等着,问:“不舒服吗?”
  姜恒摇摇头,一脸茫然。
  “那是你的真心话?”姜恒说。
  耿曙走在前头,与姜恒距离三步,“嗯”了声,又道:“我没有勉强你,只是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以为你……”姜恒说。
  “以为我什么?”耿曙回头道。
  姜恒摇摇头,说:“没什么。”
  耿曙在市集上重新买了叶束,与姜恒上得山顶,走进墓园里去,放在母亲的墓碑前。又与姜恒一前一后,回到墓园下的山腰前。
  梁国的食肆重新开张,雍在姜恒的计划下,予以梁地最宽限的税赋政策,大小商家,一律免税三年,以吸引塞外之人到中原来做生意,集市、民生、耕作犹如雨后春笋,开始陆陆续续地复生。
  “吃面么?”耿曙找了角落里的地方,双眼却依旧十分警惕,扫视周遭后确认没有危险,才让姜恒坐下。
  “好。”姜恒已经有很久不曾与耿曙这么独处过了,枫叶从山上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在桌上。
  他不太敢直视耿曙,尤其经历昨夜之后,那场面总挥之不去——哪怕他现在正襟危坐,一袭漆黑武袍的领扣系到脖颈,胸膛挺直,以暗锦雍服裹着强健的身躯,姜恒脑海中仍浮现出那时耿曙全身的模样。
  耿曙分给姜恒筷子,说:“昨天晚上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姜恒脸上红了起来,说。
  耿曙忽然笑了起来,用筷子轻轻刮了下姜恒的头,说:“我喝醉了,你别往心上去。”
  姜恒的脸更红了,望向耿曙,耿曙眼里带着笑意看他。
  “昨夜我……”耿曙正在艰难措辞,姜恒便没有打断他。
  “昨夜我想起许多事,”耿曙最后下定决心说,“我不该那么说,恒儿。你是为了我,才回到雍国的,你的志向、抱负都是因为我。”
  姜恒低声说:“是的,你总算想起来了。”
  两人沉默片刻,这也是姜恒这些天里之所以难受的原因,从他进入海阁,并决心协助国君,一统神州之时,他最初的念想就没有变过。
  耿曙又道:“要不是我想回雍,就没有眼下这么多麻烦了。我一直知道,恒儿,正因为这样,我才……我才……”
  姜恒明白耿曙心里放不下,他总觉得他害了他俩,因为他,姜恒来到雍国,并面临诸多困难;因为他,姜恒才被汁琮追杀;甚至因为他,姜恒失去了小时的胎记,乃至如今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不是这样的,”姜恒轻轻地说,“我想要的,其实不多,你一直知道。”
  耿曙抬眼看着姜恒。
  “只要与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姜恒低声说道。
  耿曙忽然笑道:“那,做那件事可不可以?”
  姜恒脸更红了,表情里带着愠怒,皱眉看耿曙。
  耿曙自知失言,昨夜他一时头脑发热,又在山泽与郎煌的撺掇下多喝了几杯,过后马上就后悔了。
  “我不说了……”
  “你若真想,”姜恒低声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也……没什么。”
  耿曙:“!!!”
  耿曙竟是脖颈通红,说道:“你……恒儿,你……”
  姜恒心里突突地跳,血液直朝脸上撞,从小到大,他与耿曙坦诚相对的时间多得数不过来,直到他们长大重逢,尚能习惯彼此的身体,姜恒对此从未有过任何的罪恶感。
  甚至在第一次看见赵竭与姬珣以那种方式结合在一起时,姜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丑事,仿佛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一种羁绊,必将如此,犹如鱼在水中,鸟在天上,天地相合,始终是件美好的事。
  就像“万物与我合一”的歌谣。姜恒甚至将它理解为,当感情到了极致,他们便将自然自然而达到这合一的境界。
  可他在抗拒什么呢?姜恒注意到,耿曙已经很久没有自称“哥哥”了,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个称呼,换成了“你”“我”。
  “看不开的是你,”姜恒忽然说,“是你,哥,你知道吗?”
  刹那间姜恒说出了关键,终于在这场只有两个人的战役里扳回了上风,那一刻战局顿时逆转。
  “我与从前有区别么?”姜恒又加了一记绝杀,直到他知道自己身份后,离开姜家大宅,他仍是像之前一般对待耿曙,他依旧会亲吻他,不管他是不是他的哥哥。但耿曙却很在意,开始渐渐地疏远姜恒。
  面上上来了,耿曙用筷子挑了下,却没有吃,抬眼看着姜恒,带着不敢相信的神色。
  “我问你,”姜恒说,“哥哥。”
  “我不是你哥了,”耿曙低声说,“恒儿……”
  “不,”姜恒说,“你还是。”
  耿曙不明姜恒之意,姜恒声音虽轻,语气却很坚决:“如果咱们还是兄弟,我再没有别的身份,你还想这么做吗?”
  耿曙突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竟有点结巴起来。
  “你……你是说……恒儿……”
  “如果你是我哥,”姜恒低声道,“你愿意,我当然也愿意,你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如果你将自己当作另一个人,我怕我……办不到。”
  耿曙不明显地吞咽了一下。
  “我明白了,恒儿。”耿曙低声答道,“我只是……不想勉强你。”
  “你为我做什么事时,”姜恒说,“我有说过不愿勉强你的话么?”
  “没有。”耿曙答道。
  那是天经地义的,他们一方需要时,便会朝另一方提出要求,彼此从来就是心安理得。
  只是对耿曙而言,他曾以为,当姜恒知道自己不再是他弟弟时,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层阻碍总算得以解除。
  但殊不知这正是姜恒唯一在乎的事,是他们最坚固的维系——他愿意以姜恒的身份接受耿曙,而不是以另一个人,以汁炆的身份。
  “如果你想好了,”姜恒的脸更红了,低头开始吃面,快速地答道,“那就……你决定罢。”
  耿曙也满脸通红,低头“嗯”了声,两人竟一时不敢再看彼此。
  一枚枫叶从山上飘落,在空中打着旋,最后落在了耿曙头上。
  姜恒伸手把它拈走,放到一旁去,耿曙付过账,两人又缓慢离开山腰。
  “现在去哪儿?”耿曙望向远方的码头,数月前,他们在那里遭遇了险些丧命的围剿,如今小船林立,于黄河水面,上下漂荡。
  他很想现在就带着姜恒,到码头上去,撑一艘船,从此离开中原。
  “回去吧,”姜恒却道,“事情还没做完呢。”
  耿曙没有坚持,便与姜恒回到安阳宫中,他知道早先那番话一定引起了轩然大波,说不定太子泷正在与群臣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但他不在乎,他从来就不在乎,只在乎姜恒是怎么想的。


第185章 心头石
  “孟和!”
  路过王宫花园时, 孟和叫住了姜恒。
  孟和、郎煌与山泽、水峻四人正在花园中谈笑。他们的热闹想来是看不成了,耿曙今日明摆着再一次拒婚,太子泷正在闭门商谈对策, 耿曙作为当事人,竟是无动于衷。
  四人看见耿曙与姜恒时, 多少都有点尴尬,耿曙问:“你们在做什么?”
  “看。”孟和转移了话题, 示意姜恒来看花园里的东西。
  姜恒看见两头巨大的黑熊时, 顿时吓了一大跳。
  “这……”姜恒说, “你们疯了吗?怎么把熊弄到王宫里来了?!快把它俩弄走!”
  孟和的汉语说得流利了不少,问:“你忘记它们了吗?送给你的!祝贺你们!”
  姜恒:“………………”
  耿曙也有点猝不及防,两头黑熊站起来时比他还高了个头, 直有四五百斤,两头熊的脖颈上系着铁链,正在花园中互相推搡,设若脱困,一巴掌就能把人的脑袋扇下来。
  “长这么大了?”耿曙难以置信道。
  姜恒也想起来了, 一年多前, 他游历塞外时阴错阳差,救下了这两头小熊,被孟和带回家去养大,当初孟和还说收养一段时间后便会送回给他。
  “啊……”姜恒道, “吃、吃什么长这么大?真、真了不起。”
  “吃肉啊。”孟和过去要牵,说,“过来看看认不认识你?”
  “不不不!”所有人同时色变,制止了孟和这个危险的举动。耿曙马上守在姜恒身前,哪怕武功盖世, 要和两头四五百斤的黑熊搏斗,仍十分危险。
  “放……放了吧。”姜恒说,“嗯,很好,长得膘肥体壮的。”
  孟和将这两头熊带来,本打算送给耿曙,当他成婚的贺礼,做个惊喜,孰料大家看见只有惊,没有喜,只得说:“行!就让它们走吧!”
  所有人又同时脸色煞白,一起大喊道:“别在这里放!”
  两头黑熊跑到城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姜恒说:“找天……找天放远点儿,找个没人的山上去,玉璧关吧就!”
  孟和让姜恒过来摸摸它们,姜恒只得壮着胆子,上前伸出手,耿曙则随时保持着警惕,幸而两头熊被孟和驯服得很好,关键是填饱了肚子懒洋洋的,抬起头嗅了嗅,眯着眼,让姜恒依次摸过鼻子。
  “闻出你的气味,”孟和说,“就是自己人了,你要牵着去玩不?给它俩套个鞍,让你们骑?”
  “不了。”姜恒果断拒绝,说,“就……就这样,嗯,好的,你当真有心了,孟和。”
  耿曙却发现郎煌在看他,扬眉询问,郎煌指指正殿内,意思是你惹了不小的麻烦。
  是夜傍晚,姜恒刚回来不久,便得到太子泷传唤,进殿时,满殿文臣都在,今日武将却没有任何一人列席。
  太子泷看着姜恒,仿佛早知如此,这些年里,他的疑惑大致解开了。
  “谈出个结果来了?”姜恒问。
  太子泷点了点头,同时以眼神示意姜恒相信自己,他会尽力去解决。
  “这话还须淼殿下亲口说一次。”曾嵘从太子泷处得知时,亦头疼无比,但姜恒观察朝臣们的神色,便知道太子泷没有多生枝节,他只告诉朝臣,耿曙不想成婚,唯此而已。
  他替耿曙将余下的事都瞒了下来,否则一旦宣扬开去,最后一定更难收拾。
  “那么,你得自己去找他。”姜恒答道。
  脚步声响,姜恒听见那熟悉的脚步时,便知道耿曙来了,他没有进殿,只像一名侍卫般守在殿外。
  “哥,”太子泷说,“进来罢。”
  “不进来,”耿曙在门外说,“我就在这儿,我等恒儿,你们聊罢。”
  殿内又静了片刻,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毕竟历代以降,不仅雍国,全天下都是一样,几乎从未有人拒绝过联姻。国君与公卿家的家事,已不再是自己之事,乃是天下事,大局为重,哪怕落到国君头上,亦不容辞,当年就连汁琮都哑口无言,更何况耿曙一名王子?
  但既然耿曙下了决定,太子泷就知道逼他也没有用,他没有问耿曙“是真的吗?”,他向来是认真的,毕竟话这么少的人,从不乱开玩笑。
  至少耿曙不会与他开玩笑,太子泷予他绝对的尊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么我们来想想,”太子泷说,“如何安抚霜公主,是否有别的办法。”
  曾嵘说:“只能请她来当王后了。”
  “开战罢。”姜恒说,“她不能当王后,也不会当,否则一定会外戚坐大。”
  周游忍不住道:“姜大人,当初要休战和议是你,如今要开战也是你,什么都是你说了,要脸不要?”
  姜恒从来就没将周游视作对手过,反唇相讥道:“周大人,如果成婚的人是你,自然就轮到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了。”
  众人自然明白姜恒之意,现在有资格联姻的就两个人,一是耿曙;二是即将成为国君的太子泷,只要当事人不答应,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既然决定权在他们身上,自然由他俩说了算。
  曾嵘道:“限制李氏入朝,尚能控制。还是有利的。”
  这是赤裸裸的权力分配,所有人都不能再藏着了,必须将话挑明了来说,太子泷与姬霜成婚,接下来有何好处,又有何坏处?
  周游沉声道:“下一代国君,将是名正言顺的天子,这就是唯一的好处。”
  姬霜为如今姬家唯一的后人,她与太子泷的孩儿,也将拥有神州的继承权,大争之世将在他们孩子的诞生之下彻底落幕,迎来五国全新的一统。
  太子泷朝姜恒说:“我记得当初天子将金玺交到你手里时……”
  “你想成婚么?”姜恒忽然道。
  所有人都在分析利弊,一如面对耿曙时,却唯独没有人关心,当事人自己的意愿,自然,也无人关心姬霜的意愿。
  太子泷避而不答,反而笑道:“身为国君,自当有不容辞之事。”
  “此非王道。”姜恒沉声道。
  众人鸦雀无声,姜恒说:“变法之初,你我便立下誓言,要让国人拥有自己的选择,你身为国君,尚且无法自主,又如何让你的百姓自主?”
  “更何况,”姜恒朝众人说,“天子让我拿着金玺,扶助任何一国国君,消弭大争乱世,甚至在没有合适人选的前提下,可自立为天子……”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然而姜恒明亮的声线将议论声压了下去。
  “……却唯独没有提到任何姬家的后人。”姜恒道,“王道不以血脉传承,甚至与金玺毫无关系,王道在谁的身上,谁就是天子。关键在于你坚持什么。”
  “代国虽兵力众多,”耿曙在门外说,“雍人却也不怕他们,让他们来就是了。”
  太子泷叹了口气,望向姜恒,眼神里带着几分落寞。
  “再议罢。”太子泷说,原本他今天已下了决定,准备替耿曙去成婚,让姜恒来的目的,正是希望耿曙抑或姜恒能说服姬霜,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但现在看姜恒的坚持,太子泷意识到也许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恒儿留下。”太子泷说,“哥,你也回去罢。”
  臣子们纷纷散去,门外的耿曙也走了,姜恒依旧站着,安阳宫内,落日余晖照在二人身前,国君案前放着另外半块玉玦,姜恒走上几步,看着那玉玦。
  那本该是他的,但他从未拥有过它,甚至没有短暂地持有过它。对他而言,至为熟悉的,是耿曙身上的另一块阴玦。
  阳玦看上去是如此陌生。
  这些日子里,姜恒自己也想过,如果现在他是太子,他会不会为了天下最终的归宿,与姬霜完婚?就像阳玦本该属于他一般,这个难题原本也属于他。
  太子泷说:“我可以替咱们的哥哥去做这件事。”
  “你喜欢过谁么?”姜恒忽然道,“哥,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你要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姜恒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一件事——太子泷是他的堂兄,他与他是血缘之亲,哪怕他的父亲与姜恒不对付,但人既已死,便都过去了。
  他们是两兄弟,就像姜太后说的,汁泷是他的家人。他只比他大上一岁,他们初见那天,太子泷的内心甚至比姜恒更天真,但这些年里,他始终在扮演一个不熟悉的角色,演得已快失去了自己。
  太子泷安静看着姜恒。
  “没有。”太子泷最后道。
  姜恒说:“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
  “我爹不怎么喜欢我娘,”太子泷勉强笑了笑,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真正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该是怎么样的。”
  姜恒低声道:“哥。”
  “没关系。”太子泷笑道,“有时我觉得,你竟不像我的表兄弟,反而像亲兄弟一般,就连哥哥都不曾给我这感觉。”
  太子泷又拍了下姜恒的肩膀,说道:“不过后来,我渐渐知道了,因为聂海他很爱你。那四年里,我知道他每一天都在想你。你回来以后,他看着你的眼神,与看着任何一个人的都不一样。他的神采变了,人也变了,话说得更多了,不再像那些年里一般,像个冷冰冰的塑像。”
  姜恒沉默不语,太子泷说:“今天听他的话,我就知道,他迟早会这么告诉我。心里反而落下了一块石头。”
  姜恒离开正殿内时,仍想着太子泷所说的话。
  耿曙站在灯下,抱着胳膊等待他,听见他过来时,朝他望来。
  “汁泷怎么说?”耿曙道。
  “什么也没有说。”姜恒没有告诉耿曙更多的事,回到房内。
  耿曙看了眼界圭,嘴唇微动,以唇语让他“出去”。界圭便一笑起身,走了。
  “这一次拒婚后,就要马上召开联会,”姜恒坐在榻上,低声道,“不能再等了。”
  姜恒抬头,看着耿曙:“你得亲自去,朝姬霜正式开口,这是你的责任。”
  “哥哥需要勇气,”耿曙朝姜恒说,“给我勇气。”
  姜恒:“……”
  那熟悉的感觉之下,姜恒的心又疯狂跳了起来,太子泷的话似乎仍在耳畔回荡,那些年里,耿曙每一个深夜,是如何在冰冷的寝殿内辗转反侧,如何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
  十二年了,当姜恒打开大宅的门时,仿佛便注定了这一刻的到来。
  姜恒轻轻揪着耿曙的衣领,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唇。
  “够么?”姜恒轻轻地说。
  耿曙别过脸,没有与姜恒对视,片刻后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不够。”耿曙低声说。
  姜恒的心脏狂跳,他随之起身,站到耿曙的面前,解开外袍,继而是单衣、衬裤,就像每一次他在他面前出浴或更衣时那样。
  耿曙的气息刹那急促起来,他抬头注视姜恒犹如白玉般的身体时,眼中尽是珍惜与仰慕。他看了姜恒的身体无数次,从前的每一次,姜恒都是姜恒,唯独这一次,姜恒属于他。
  姜恒实在太难为情了,俊脸红到脖颈,紧闭着双眼,不敢迎接耿曙的目光,仿佛只要他闭上双眼,灯光便将随之熄灭,世界变成自欺欺人的一片黑暗。
  ……
  “小时候不是喜欢玩么?”在这静默中,耿曙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姜恒抚摸耿曙的侧脸,所有的紧张感都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像是两块玉玦在彼此分别,流浪多年之后,再次轻轻并合在一处的轻响。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洛阳宫中,耿曙交班后回到寝殿,与他共寝的时光。那年他们尚小,什么都不懂,冬季整夜暴雪,被褥很薄,耿曙便把他紧紧地抱着,把他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当年的姜恒便喜欢在耿曙身上蹭,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觉得很舒服。耿曙则被蹭得一脸烦躁,几次想制止他,本能却让他不停地靠近姜恒,直到姜恒熟睡去。
  现在想来,姜恒忽然明白了,若让那些日子持续,到得最后,等来纠缠到底的这一刻,不正是……眼下么?
  “在想什么?”耿曙恢复了神志,注视姜恒的双眼,有点紧张。
  “好像不是这样?”姜恒记忆里,似乎耿曙与“做这种事”不一样。
  ……
  “不玩了。”耿曙低声道,“睡罢。”
  姜恒连续经历了两次,心跳得极其厉害,榻内帐中,尽是耿曙那充满侵略性的气味,仿佛形成了一个领地,将他保护在这领地之中。
  “有点累。”姜恒说。
  “你分明没有动。”耿曙搂着他,不让姜恒须臾离开自己的怀抱,说,“动的都是我。”
  “也会累的。”姜恒哭笑不得道。
  耿曙说:“不是那意思,我是……怕你累着了,睡罢。”
  姜恒今日经历了人间种种考验,直到此刻,终于筋疲力尽,他只朝耿曙怀里缩,枕着他有力的手臂,耿曙则按捺不住他的激动,心脏仍在狂跳。
  他的这一生,终于再无他求,他想要的,终于有了,从今往后,他再不痛恨自己的命运,再不痛恨任何人。
  翌日清晨,姜恒醒来时,听见院内响起了琴声。
  身边的耿曙已不知所踪,姜恒睡眼惺忪坐起,已忘了昨夜发生什么事,被里还残余着耿曙的体温,自己则不着片缕,就像回到了许多年前,耿曙在洛阳挣工钱养家的时候——
  ——那时候,耿曙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做漆工常常弄得外衣邋遢不堪,回宫洗过后没有衣服穿,便赤裸而睡,姜恒渐渐偶尔也接受了就这么睡下。
  昨夜发生了什么?姜恒忽然回过神,半晌不得作声,回忆起来,忽又觉得很温馨。
  院内琴声如行云流水,他听出那是耿曙在奏琴,他的手指修长,奏琴时拨弦很准且有力,许多音一般人弹不出的,他很顺利便能奏响,一定是他。
  那曲子犹如群鸟飞跃天际,当真令人心旷神怡。
  耿曙极少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唯有琴声,姜恒能从琴声中听出他的心,他一腔喜悦无处宣泄,只能在院里奏琴,琴声一阵催似一阵,《行云吟》后,则接上了《越人歌》,歌谣里再无忧伤惆怅之意,取而代之的,则是碧空高旷、无穷无尽的宏大天地。
  最终琴声停,耿曙推门进来,与姜恒对视。
  耿曙晨起,穿着一袭黑色的里衣与衬裤,姜恒像以往一般伸出手,耿曙便朝他走过来,于是姜恒抱住了他的脖颈。
  “洗澡去。”耿曙在姜恒耳畔说,就像他们从小到大一般,伺候他起床、洗漱、换衣,带着他去宫内沐浴。


第186章 归山虎
  姜恒在浴池里有点头晕目眩, 耿曙小心地为他擦洗,姜恒忙按住他的手,两人对视一眼。耿曙忽笑了起来, 知道姜恒很紧张,便以指背轻轻拍了下他侧脸,扬眉, 意思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能在浴池中胡来。
  宫内有不少侍卫, 在这里做荒唐事若被撞见了, 定会传扬开去,耿曙还是识分寸的。
  姜恒今天话很少, 脑子里全是昨夜之事, 一切仿佛变得不一样了, 又似乎并无多大区别。曾经的耿曙又回来了,他们的相处自多年前起,便从未改变过。
  “怎么?”耿曙问,为姜恒穿好衣服,牵着他去东宫用早饭。
  “没……没。”姜恒眼神带着少许闪躲,十分不自然。
  “嘴角擦下。”耿曙示意姜恒。
  姜恒:“……”
  姜恒带着很淡的浅笑, 耿曙又替他拉了下衣领,遮挡住他脖颈的红痕, 姜恒眼里带着责备之意, 迈进东宫主殿内。
  他本想今日与太子泷再议, 没想到姬霜却赫然在殿内, 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太子泷正与姬霜随口闲聊,曾嵘、曾宇两兄弟列席。
  耿曙只点了点头,便径自坐下。
  “公主殿下。”姜恒行过礼, 笑了笑。
  姬霜也淡淡一笑,说道:“姜太史。”
  太子泷朝姜恒道:“霜公主坚持今日就启程回西川,恒儿,你好歹劝劝她。”
  “也该回去了。”姬霜随口道,“本只是前来吊唁雍王,既已出殡,多留无益。”
  姜恒清楚姬霜已心知肚明,不过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以免闹得太僵,曾嵘却朝姜恒使眼色,意思是现在放她回去?还是把她扣下来?
  太子泷说:“公主真的不考虑么?”
  “殿下开玩笑了。”姬霜随即笑了起来,带着玩味的表情端详姜恒。她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耿曙一次。
  姜恒听到这话,便知道东宫亲自朝姬霜提亲了,果不其然,遭到了她的拒绝。
  太子泷求婚被拒,不仅不觉得面目无光,反而像松了口气般。
  “殿下什么时候走?”姜恒没有挽留姬霜。
  “现在就走。”姬霜忽然朝太子泷道,“临别时,我又想起一件事。”
  太子泷期待地看着姬霜,示意请问。
  姬霜温柔道:“姜太史为我姬家尽心竭力,打点天下多年,从不忘一统神州大业,乃是我天家忠臣,想朝雍太子讨他回去,依旧为我朝廷办事,你看行不?”
  姜恒听到前面半句便暗道不妙,太子泷忽然一愣,耿曙却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太子泷转念,正要婉拒时,耿曙却收了笑声,沉声认真道:“那可不行,汁泷说了不算数,我不让。”
  姬霜到得此时,终于朝耿曙淡淡一笑,答道:“开个玩笑则以。那么,便告辞了,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太子泷起身,姬霜却很潇洒,眼神里带着孤高与清傲,仿佛在说:我给了你们最后这个机会。
  姬霜离开后,东宫内一片寂静。侍者上了早食,姜恒却已无用饭的心情了。
  “他们只有两千人,”在那寂静里,曾嵘最先开了口,“现在让卫贲追上去,统统杀了不难。”
  姜恒闻言沉声道:“曾嵘,不可这么做!”
  曾嵘道:“一念之差,害人害己,姜大人,姬霜与李傩一旦活着回国,马上就会对本国用兵!”
  “她被你谋杀在半路上,”姜恒反唇相讥道,“李霄就不会对本国用兵了么?”
  “殿下,”曾嵘判断问题趋利避害,显然昨夜已朝太子泷再三提出过建议,此刻劝说道,“绝不能放虎归山,殿下!”
  太子泷深吸一口气,这人间的难题实在太多,他又是初接任国君,仓促之间尚无法接受先是朝一名妙龄女子求婚,求婚不得又要把她谋杀掉的此等行径,汁琮或许会这么做,但他绝不会。
  “现在不是讲仁义的时候。”曾嵘道。
  太子泷没有说话,额角淌下汗来。
  曾嵘与姜恒对视,姜恒没有朝耿曙求助,耿曙向来不管,让他杀谁他就拿着剑去杀谁,姜恒决定的事,他自然无条件接受与拥护。
  “你要权衡利弊,”姜恒说,“曾嵘,咱们就把利弊摊开来说,代国有多少兵?二十万,全部打过来,雍国能不能一战?自然可以。”
  曾嵘:“这是没有必要的。你明知道她会引军来攻打大雍,不先下手杀了她,反而等待新战事的到来!”
  “但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做!”姜恒说,“你要用什么名义杀她?!今天除掉她,换来的是什么?你还想不想开联会了?谁还敢来开联会?!曾嵘,这是先王会做的事,我们不能再按这条路走下去了!”
  太子泷最终道:“让她回去罢。”
  曾嵘叹了口气,最终让步道:“既然不除掉她,就派兵保护她,安全回到代国,不能让她出事。”
  毕竟如今各国局势复杂,若姬霜与李傩在中原有个三长两短,问题只会更麻烦。
  姜恒说道:“那是自然,曾宇,你去罢。”
  曾宇饮过茶,起身辞行。耿曙想了想,道:“我去送她。”
  “我去吧。”姜恒改口道,他突然觉得,耿曙与太子泷应当有话想说,或许某些事,需要在此时告一段落。
  姬霜以天子后人吊唁的名义,亲自来到安阳,联姻俱是密信,是以哪怕连雍国朝野亦无人知晓。不少梁、雍乃至中原人看见这名公主的归来,纷纷跪地痛哭,安阳度过了汁琮死后,至为热闹的一天。
  百姓心系前朝,哪怕天下分封日久,姬家陨落亦有七年,中原人心依然思故,送行的队伍从安阳城内主街道排到城外,又有不少人追随在姬霜的车队之后,浩浩荡荡,排开近一里路。
  这是洛阳沦陷、姬珣自杀身死后,姬霜第一次以姬家后人的身份,正式于百姓前露面,亦暗示着,这天下,在名义上仍然属于姬家。
  姜恒看着这一幕,示意曾宇跟在队伍后,纵马加入了车队。
  姬霜坐在四面敞帘的马车中,车帘在秋风里飘扬,安阳城外秋叶遍地。
  “七年了。”姜恒说。
  “一百二十三年了。”姬霜挽了下头发,眼里带着忿意,“什么七年?”
  姜恒所言,乃是姬珣驾崩之日,距如今已有足足七年。姬霜所言,则是五国不臣、礼崩乐坏之日,自汁氏带走星玉珏,远征塞外风戎起。
  汁家自立为王,将天子掌管的黑剑与星玉据为己有,昭示着王权式微的时代开始,自那以后的一百二十三年里,诸侯王渐渐不再奉天子为尊,偌大神州,分崩离析,最终落得天子受众封王围剿,**身亡的境地。
  “其实百姓们未必就喜欢前朝,”姜恒想了想,说,“只是有时日子不好过,才生出思旧之心。战乱之时,总觉得若天子在,便有人为他主持公道,都是将自己的念想拔高,再神话罢了。”
  “是这么个道理,”姬霜冷淡地说,“不过无人说破而已。”
  姜恒又说:“但我还是喜欢一百多年前的时候。”
  姬霜嘲笑道:“你又没活在那时,说得上喜欢不喜欢?”
  “书里读到过。”姜恒说,“那时候,各国打仗,俱是陈兵边界,雄兵十万,甲光蔽日。战车千乘,国君乘车排众而出,以理服人。常常实力高下一比,双方将士便回家放饭了。”
  姬霜一手覆在另一手手背上,望向远方出神,秋时明亮的天色下映照着山上、山下的枫叶,犹如染了一层红云。
  “有两军对垒,退避三舍的故事。”姜恒想了想,又说,“亦有兵不血刃,举国来降,保全百姓性命的悲凉……哪里像如今?动不动就屠城,十万、二十万,百姓像畜生一般,杀掉后曝尸荒野,或是扔进水沟中。破城不够,还要车轮斩,烧他们的屋子,拿无处可逃的人来取乐。”
  “大争之世,人心沦亡。”姬霜自然清楚,姜恒在暗示她,不要再掀起战乱了。
  但她无动于衷,只沉声道:“这是人们自己选的,当初我堂兄在洛阳时,何曾见天下人来保护他呢?上来坐坐罢,恒儿。”
  姜恒上了车,姬霜看了他一眼,说:“这些年里,很累罢?”
  “也算不上。”姜恒笑了笑,说也奇怪,有时他觉得自己与姬霜,竟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姬霜说:“你为我姬家,也是鞠躬尽瘁了,这是我欠你的。”
  姜恒心道当年我与耿曙投奔西川,你要杀我俩的时候,可没有半点欠我的意思。
  “不客气。”姜恒道,“反正生来无聊,人总得找点事做,都是天子的嘱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倒是殿下……”
  姬霜面容沉静,手里玩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姜恒丝毫不怀疑,姬霜有将他一匕封喉的想法,以及本领。当然这代价实在太大了,姜恒相信哪怕再多人说姬家人都是疯子,姬霜大部分时候仍然是冷静的,她一旦这么做了,只会招来耿曙疯狂的报复。
  “倒是?”姬霜转头,看了眼姜恒。
  “倒是殿下,想要什么?”姜恒说。
  姬霜笑了起来,说:“我想要的,你就会给我么?”
  姜恒答道:“我会尽力,不保证。”
  “我想要当天子的母亲。”姬霜柔声道,“这天下姓李也好,姓姬也罢,姓赵,姓熊,与我都不相干,一个姓氏而已,算得上什么呢?”
  “既然如此,”姜恒说,“我哥就不是最好的选择。汁泷给了您另一个选择。”
  “我不喜欢汁家人,”姬霜淡淡道,“不能让这伙废物,玷污了王族的血液。”
  姜恒答道;“当真是废物么?”
  姬霜又道:“何况汁泷那窝囊的模样,他要当了父亲,生下的孩儿多半也是个孬人。”
  姜恒说:“我倒是觉得他半点不窝囊,外柔内刚,是个坚定的人,至少在眼下,汁泷比四国太子好多了。”说着,姜恒终于直指人心,说出了姬霜心里真正所想。
  “你怕驾驭不了汁泷。”姜恒一笑道,神秘地说,“你怕他,你在害怕,姐姐。”
  姬霜不为所动,叹了口气,又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要怕,也是怕你哥,我当真不想与你们开战,你哥哥太难对付。”
  “我也不想,”姜恒答道,“希望还是别打仗罢。”
  车队在安阳城边界处停了下来,再往下走便将进入汉中,前往代地。姜恒送走姬霜,回到宫中,耿曙正打着赤膊,在与那两头熊其中的一头摔跤,余人则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叫好。
  “太危险了!”姜恒怒斥道。
  耿曙身材虽强健,那熊站起来仍比他高了一头,且人的身形怎么能与熊比?简直势单力薄,饶是如此,耿曙仍不断腾挪、躲闪,不至于落了下风。
  孟和等人见姜恒发火,迅速四散。耿曙穿上外袍,朝姜恒走来,要动手抱他,姜恒忙示意这是宫内,不要乱来。
  耿曙:“怎么说?”
  “让宋邹加强嵩县防御,”姜恒说,“往汉中边界驻扎兵马,至少加派五万骑兵,预备可能的变数。”


第187章 万世旗
  代国再一次与雍国合议失败, 但雍国朝廷的目光,则投向了眼下更为重要的事。
  太子泷登基继位为国君, 在姜恒的协助下,推动一系列人事任免:
  曾嵘为丞相,周游为御史大夫,耿曙任太尉,总揽军权,三人是为三公。陆冀为太傅, 曾宇为前将军,卫贲子继父职,担任上将军, 汁绫为左将军。余下东宫幕僚, 则对应“九卿”之位, 各司其职,姜恒依旧领他的太史令之职。
  这个朝廷非常年轻,俱是二十出头至三十余岁的青年人,充满了朝气与生命力。
  安阳在度过了汁琮薨后最混乱的半年后, 再一次在姜恒与东宫众谋臣的力挽狂澜之下,回到了正轨上来。一道道法令推行下去,毫无阻碍,军队、朝廷、三外族在先前的变法下打足了根基,如今入关后, 雍国更不似其余四国,被公卿士族利益掣肘。
  如今的雍地,乃是全新的国土,汁琮暴虐之举摧毁了一切,将废墟推平重建, 总比在原本的高楼大厦上修修补补,预防它突如其来地倒塌,要容易得多。
  秋收之后,雍派出信使,通知各国,冬至当日,太史令姜恒、太尉聂海,持天子令召集五国国君,在洛阳城内,召开五国联议。
  雍国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剩余力量,开始快马加鞭,恢复洛阳城容貌,姜恒则与耿曙先行抵达洛阳,为五国联会作筹备。
  与此同时,洛阳勉强修缮完毕,耿曙亲自竖起了天下王旗——一丈二尺高的方形尖木,底宽顶窄。
  姜恒在旁看着,见尖顶木柱立起,耿曙打着赤膊,为它刷上了黑漆。
  当年他在洛阳,第一份谋生的活计就是漆工,如今回到洛阳后,兜兜转转,依旧当了漆工,为新的天下,漆就这崭新的王旗。
  昔时王旗是红色,象征晋廷承天命,获“火德”,如今姜恒将它改为色黑属水,暗示天下,改朝换代了。
  “你来写罢,”耿曙拿着金漆笔朝姜恒道,“你的字好看,恒儿。”
  姜恒笑道:“我写两个字,后面的你来写。”
  姜恒以古篆写下“万世”二字,将笔交给耿曙,耿曙在其后添了“王道”,组成原本王旗上四字“万世王道”。
  写完后,耿曙让人来沿着轮廓刻字,端详片刻,正想夸奖姜恒的字比自己好看时,姜恒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咱们也算回来了,没有辜负天子所托。”
  耿曙静了很久,最后道:“是,咱们回来了。”
  放眼如今洛阳,四面城郭已化作断壁残垣,百姓们居住之处亦已长出杂草,曾经的天子王宫更被焚烧殆尽,宗庙前的九鼎之铜化为废铁。
  当年参与这场战事之人——赵灵、汁琮、李宏、熊耒,俱已在时光中化为森森枯骨,偿还了所有的债。
  雍国入关后,此地便已开始重建,如今洛阳陆陆续续,迁回来了不少百姓,雍军安顿他们重返故土,征集劳役,重修这座千年古都,已初备雏形。
  姜恒亲自看过扩建的图纸,十年后,洛阳将再一次成为天下的中心。
  他们走进宫内,重建后的王宫带着一股新漆的气味,姜恒抚摸柱子,忽然有奇异的感觉,四壁空空荡荡,工人在地面铺上席垫,放上坐榻,摆放仓促间买来的屏风。
  姜恒就像看见了当初自己生活的地方,只是一切都如此崭新,书籍、案卷都被烧得干干净净,书阁内空空如也。
  从书阁往外走去,穿过后花园,姜恒看见了当年墨子留下的温水浴渠,士兵们正在里面清理杂草与青苔,今岁冬季,浴渠便将恢复使用。
  “往上走。”耿曙朝姜恒说。
  姜恒顺着楼梯上去,到得王宫顶端,耿曙朝姜恒问:“撞钟么?”
  “来。”姜恒笑道。
  “这是你的心愿罢。”耿曙说。
  王城巨钟架起,虽已伤痕累累,满是铜锈,但这六百年的巨大古钟,仿佛仍有灵魂。
  姜恒看着耿曙,他懂了,耿曙的意思是:这是我为你做的。
  于是两人携手,搭在钟柱上,耿曙一运真力,飞快撞去。
  “当——!”
  洛阳天下王钟,终于在王都沦陷的七年之后,再一次震响。
  神州大地仿佛一念间惊醒了,所有百姓停下脚步,望向高处。
  “当——”第二下钟声响起,满城百姓、将士纷纷转身,驻足,面朝王城方向,尽数跪拜。
  “当——”钟声传遍山海,仿佛在那遥远的千万里之外,亦有远古的灵魂在随之共鸣,六座古钟,竟是发出轻微的嗡嗡之声。
  “当——”钟声远远传开,穿越了时光与迷雾,“当——当——当——”九声钟响,一声接着一声,昭示着那股力量的归来。
  耿曙身上出了细密的汗水,看着姜恒,两人放开撞柱,站在高处屋顶上,耿曙牵着姜恒的手,与他一同望向这杳阔的山河。
  “我决定了,”姜恒说,“哥,你看那些鸟儿飞去的地方。”
  耿曙:“决定什么?”
  “这就够了。”姜恒说,他已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
  耿曙:“?”
  姜恒旋即放开耿曙的手,一侧身,从瓦顶滑了下去。
  “恒儿!”耿曙顿时色变,这是姜恒小时候最爱玩的,每次他都生怕他摔着。姜恒总倚仗耿曙在身边,便尽情做着不要命的事。耿曙马上滚了下来,先落地,站在屋檐下接姜恒,旋即两人摔在一起。
  姜恒压在耿曙身上,哈哈大笑,耿曙眼带怒色,说道:“这么大了还喜欢胡闹!”
  旋即姜恒低头,在耿曙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耿曙的怒意顿时化作了脸上的红晕。
  姜恒说:“哥,你长得真好看。”
  “你才好看。”耿曙低声说,继而呼吸急促。姜恒伸手逗他,耿曙便抓住他的手腕,翻过身来,反而压在他身上,低头就要亲他。
  花园内空无一人,姜恒蓦然想起那年去冰库时看见的姬珣与赵竭,忙道:“这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耿曙带着危险,低声威胁道,“你做得出这事,还怕人知道?”
  姜恒满脸通红,忙推开耿曙。耿曙又道:“明年带你去夏会,习惯习惯,你就不难为情了。”
  耿曙向来天性野蛮,犹如奔放自在的动物一般,小时被姜恒教化,方渐渐地守起了礼节,然而天性难泯,驻军塞北时,又常见外族“夏会”,常有奇特的风俗,亦是雍人指其“伤风化”之举,春末夏初,水草肥美时,情人便会点起篝火,于草原上求偶。
  到得那时,情人之间,甚至氐族男人与少年,就像赤裸裸的野兽般,在草原上行事,食色性也,理所当然。耿曙有时只恨不得把姜恒带到风戎人或氐人的集会上去,昭告这个世界,自己占有了他,他是他的所有。
  姜恒忙道:“不……不行……有人来了!喂!快起来!”
  “没有人,”耿曙说,“别想再用这招骗我……”说着又要往姜恒脸上亲。
  “别闹!”姜恒忙道,“真的有人……”
  “你们又在干什么?”汁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耿曙顿时全身僵直,若说雍国有谁制得住他,就唯独汁绫而已。
  姜恒迅速推开耿曙,面红耳赤地起身,见耿曙武服扯得很乱,忙替他整理几下。
  “没做什么,”耿曙神色如常,朝汁绫道,“闹着玩,怎么?”
  汁绫怀疑地看了眼耿曙与姜恒,沉声道:“汉中来了消息,代军陈兵二十万,逼近国境。”
  代国果然开始行动了,正如曾嵘所言,姜恒也清楚得很,这势在必然。
  三人回到正殿内,见曾宇也来了,曾宇道:“王陛下让我先过来,与武陵侯、姜大人一起商量对策。”
  经过变法与人事调动后,姜恒将所有军队收回并重制了虎符。为避免汁琮尚在位时,军队系统越级调动、权宜行事的混乱,他沿袭晋制,让汁绫、曾宇与耿曙三名最高将领各执半符,太子泷持有另三半。调动军队时,必须得到国君允许,才能将虎符合而为一。
  军队其余时间,则由朝廷直接管辖,听命于国君。除了卫贲所率领的御林军不需虎符便可调动之外,这三人共掌兵十万,乃是全国常备兵马。
  “他们的二十万军队,分别在这几个地方,”曾宇在空空荡荡的王宫兵室中铺开地图,跪坐在地,分析情况,“一旦发兵,将兵分三路,入侵本国领土。洛阳首当其冲。”
  汁绫站在一旁,认真端详,耿曙说:“我现在不能去,马上就要联议了,走不开。”
  汁绫说:“你坐镇朝中指挥罢,有情况随时送信,我将风羽带去。”
  姜恒说:“李霄来么?”
  “多半不会来,”汁绫说,“都成这样了。”
  幸而姜恒早在入秋时便已提前应对,弃守崤关,冒了极大的风险,将雍国常备军抽调到汉中平原,并加强了嵩县的防御。
  “眼下已是隆冬,”姜恒说,“风雪一来,代军大战打不过咱们,也不会贸然开打。十万人够了。”
  “他们可是有二十万人。”汁绫提醒道。
  姜恒说:“所以咱们也得出二十万人?朝廷的意思怎么说?召回屯田的军队?时间来得及么?你带着他们上战场,有把握能赢不?”
  汁绫与曾宇都没有回答,朝廷的意见与姜恒其实是一致的,当然也没少埋怨他。雍军习惯以少胜多,大多是两万三万兵马,将敌人十万大军打得丢盔弃甲的战绩。唯一一次汁琮在中原征集起号称五十万,实则二十七万的大部队,想倚靠兵力碾压济州,最后却死在了太子灵手上。
  汁绫当然清楚,现在再强行募兵,得来的军队指挥不灵,只会坏事。
  “我们去守住罢。”汁绫说,“只想与你确认,联会是否照开不误。”
  姜恒点了点头,说:“照开。”
  曾宇说:“当初就该听我哥的,把姬霜与李傩一起杀了。”
  姜恒朝曾宇认真道:“若当真这么做了,汁家的江山不会持续多久,十年一过,各地人心大乱,势必再次分崩离析。”
  以如今雍国的力量,真要打,拼着自己元气大伤,征伐西川,再讨江州,有耿曙带兵,确实能达到。但征服了天下之后呢?各地人心将思念前国,一旦灾荒年至,动乱再起,这危险的统一必将再次被打破。
  姜恒要的不是马上一统,朝廷也很清楚,只有促进大举融合,才是治理天下的良策,否则雍国的内乱就是前车之鉴。
  “报——”侍卫来报,说道,“国君已从安阳启程,与朝廷各位大人,前来洛阳。梁国、郑国国君已过崤关!”
  五国联会也许将变成四国联会,原本姜恒带着忐忑,哪怕成了四国联会,其余三国的国君会来么?
  曾经的四国联会上,雍国可是血手无情,将与会者杀得干干净净,下手的人,还是他爹。
  但他们还是来了,与其说他们相信雍国,不如说,相信姜恒。更何况,局面已经变成这样了,不来又有什么用呢?
  冬至将近,洛阳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却没有锋锐的寒风,这是来年有好收成的兆头。
  洛阳王宫勉强修缮完毕,这浩大的工程足足持续了两年之久,自雍国入关后便耗费着大量的钱财,最初全因汁琮为了自己的面子,想到来日有一天将君临天下,入住王宫,才拨款维持修缮。
  但就在落雁城大战后,军费开销甚剧,实在不想管了,幸而此时宋邹接手,以嵩县财力继续这项工程,才有如今洛阳气象。
  王宫的瓦沿上满是积雪,闪烁着阳光,恢复了天下王都的气象,外围民居,各坊已陆续有人入住,市肆重开张,开通面向五国的所有商路,以嵩县、落雁牵头,成立商队。
  商人逐利,哪怕是即将开战的代国人,亦嗅到了钱的气味,整个洛阳变得繁华起来。
  温渠亦可再次使用,姜恒让人将池中水引出宫外,分出一路,在山下建起了另一个新的浴场,只在王宫内留下一个露天的浴池。
  小雪飞扬,姜恒浸在温水里,思考着再过数日,便将召开的会盟。
  他听见脚步声的轻微踏踏作响,耿曙裹着浴袍,脚上穿着夹趾的皮屐,走过长廊,边走边解腰带,姜恒刚转身,便看见耿曙漂亮的身体,旋即耿曙撑着池边一跃,“哗啦”一声跃了进来,溅得姜恒满身水。
  姜恒顿时大叫,耿曙却拉住他的手腕要抱他。
  “开完会了?”姜恒问。
  耿曙眉毛微微拧着,一与姜恒对视,眉头便松了下来,“嗯”了声,让他躺在自己怀中。
  “情况怎么样?”姜恒问的自然是边境上代军的事,“我看见风羽飞回来了。”
  “不大好,”耿曙知道瞒他也没用,答道,“又多了十万人,不知道李霄从哪儿征集来的。”
  代国兵马共计三十万之数,姜恒实在低估了他们,西川商队连接西域,代人又财力雄厚,想必雇佣了西域轮台、龟兹等地的军团,正在虎视眈眈,欲入侵中原。
  “你得去一趟。”姜恒说。
  “我不能去。”耿曙出神地答道,让姜恒躺在自己身前,两人一起望向天空的小雪。
  “你必须去。”姜恒认真道。
  “你怎么办?”耿曙漫不经心道。
  姜恒答道:“界圭马上就到了,又是洛阳,怕什么?”
  姜恒离开安阳前,将界圭暂时派给了太子泷,毕竟他如今是国君之身,万一代国派人来刺杀太过危险,而自己只要在耿曙身畔,就不会有事。
  耿曙说:“我不想离开你,从前只要与你分开,哪怕只是一会儿,最后都……”
  姜恒必须主持联会,因为他才是天子亲口嘱托的人选,他不能与耿曙一起出战。
  “不会有事的。”姜恒抬手,摸了摸耿曙的脸,稍抬头看他,把手指放在耿曙高挺的鼻梁上。
  耿曙稍低头,看了姜恒一眼,亲了亲他的侧脸,他知道接下来的联会,对姜恒而言至关重要,这关乎到他们毕生的目标。
  但他没有回答,转念一想,说道:“那件事,我懂了。”
  “什么事?”姜恒茫然道。
  耿曙抬眉,说:“你不是说,做错了么?”
  姜恒:“???”
  耿曙稍稍挺腰,示意姜恒不要忽视了自己,姜恒更是莫名其妙。耿曙说:“我问了一个老兵,那老兵以前就在洛阳当差,这会儿又回来了。”
  姜恒:“?????”
  耿曙随口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姜恒:“……”
  姜恒忽然想起来了,那天他与耿曙初试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毕竟他无意中看见过两次。
  当然,伴随耳鬓厮磨的温言软语与灼热的亲吻,感觉仍然很好。
  只是姜恒总觉得他们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
  “泡完了么?”耿曙抱着姜恒,让他坐起,说,“咱们回房去,按着那法子试试,应当很好玩。”
  姜恒当即满脸通红,想拒绝耿曙,内心却十分期待,耿曙说得稀松平常,就像是与他去玩一般。
  “我……”姜恒顺从地说,“好。”
  耿曙摸了下姜恒的头,先是出来穿上浴袍,再把姜恒裹好,抱着他,趿了薄皮屐,几步穿过走廊回房。
  ……
  午后,两人在洛阳偏殿正厅内,姜恒还在回味方才之举。
  耿曙一身黑浴袍黑袜,侧倚在坐榻上,姜恒则一身雪白,半靠在耿曙怀里,身前摆了一面屏风,犹如还在嵩县时的布置,那是耿曙习惯起居的地方,姜恒便按着嵩县的格局,作了两人读书写字的小间。
  “你在看什么?”姜恒抬头道。
  耿曙拿着一部兵书,闻言收了起来,答道:“没什么,你说得对,我得出征。”
  他必须去,否则李霄若当真打过来,联会也无法举行下去,汉中到洛阳不过三日路程,一旦三十万大军会合并急行军,兵临城下,雍国反而有危险。
  “去吧,”姜恒低声说,“你能打胜仗。”
  耿曙没说什么,搂着姜恒,姜恒迷恋地在他胸膛前蹭了几下,耿曙便低头,亲吻了他的唇,两人仿佛成了一对小情侣。说也奇怪,姜恒小时候从前总喜欢从身后抱着耿曙,或是看他躺着读书时,便上去趴在他的身上。
  从前耿曙比他高了个头,如今也一样,小时候的亲昵纯粹发乎自然,两人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我什么时候走?”耿曙低声问姜恒。
  姜恒没有回答,随手摸来摸去。
  “问你呢,”耿曙道,“怎么不说话?哥哥什么时候去?”
  ……
  第二次,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姜恒只觉筋疲力尽。
  耿曙抱着他,依旧伏在他身上,许久舍不得离开。
  姜恒疲惫不堪,把手搭在耿曙有力的手臂上。
  “要是有刺客,”姜恒忽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笑道,“刺客在这个时候来,咱俩就没法还手了。”
  耿曙低头看着姜恒,说:“你说得对。”
  他们安静注视彼此,耿曙又道:“但我死也愿意。”
  不等姜恒回答,耿曙再问:“你愿意吗?”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最后道:“若这样,被一剑刺穿你和我,让咱们死在一起,很幸福。”
  “我也这么想。”姜恒轻轻地笑道。
  “明天我就出征。”耿曙看着姜恒的脸,小声道,“等我回来,恒儿。”


第188章 神州徽
  洛阳下起了七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这场雪一夜间覆盖了整个王都,覆盖了洛阳在光阴中留下的伤痕,余下重建的气派王宫, 以及无数飞檐瓦顶在朝阳之下闪闪发亮。
  铜钟重新作了抛光, 映照着初晨的日辉。宗庙得到重建,内里却空空如也。正殿内, 高处天子案中央摆放着金玺, 王位后的万里江山墙壁上, 悬挂着三把剑。
  黑剑居中,象征广袤天地, 烈光象征日轮, 天月剑象征月轮。
  耿曙已换上战甲,走上王座前。
  太子泷风尘仆仆初至,未喝得一口水, 便来到正殿中。
  “选一把罢, ”姜恒说, “选一把随你出战。”
  “恒儿,你来选。”耿曙朝姜恒说。
  太子泷抬头环顾四周,未想到天子居所与真正的朝廷, 竟是这样的,如今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一辈子心心念念,终其一生都在苦苦追求正统,追求某种神秘力量的承认。为什么自己的祖先会将两枚玉玦带离中原。
  这就是“天命”, 无数象征庄严堂皇, 从金玺到玉,到剑,再到钟与鼎, 到千万人的人心,堆砌出了一条路。
  仿佛身处这殿内,便得到了三剑力量的守护,手握金玺,便成为神州大地的主人,天子天子,上天之子,犹如他抬头之时,便能听见“天意”的垂询。
  “黑剑。”姜恒轻轻道。
  “我将黑剑授予你,聂将军。”太子泷说。
  耿曙取下黑剑,犹如他的父亲生前一般,随手将那重剑负于背后。如今的他,已拥有了这把剑的继承权,他是世间唯一可名正言顺用它的人了。
  “我走了,”耿曙与界圭擦身而过时,说道,“照顾好他。”
  界圭轻轻点头,耿曙离开洛阳,统领四万兵马,前往汉中腹地。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冬。
  雍国出关,占洛阳,昭告天下,开启五国盟议,意图以盟会方式,决定神州归属。
  代国拒不承认,陈兵三十五万于汉中、剑门关等地,大战一触即发。武陵侯聂海率军出征,以区区四万兵马拒守汉中平原。抵挡来自姬霜、李家的西川军队。
  洛阳古钟两次连续敲响六声时,郑、梁二国之国君抵达洛阳,太子泷带领群臣,亲自往城门迎接,只见车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太子泷:“今天过去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将成为……”
  “这话可不吉利。”姜恒笑着打断了太子泷,说道:“也许当初毕颉在四国盟会上,也是如此作想。”
  太子泷道:“但如今再没有耿渊了,是不是?”
  “还是小心为上罢。”姜恒低声道,继而于使节队伍中发现了一个人,便笑道:“龙于将军!”
  龙于亲自护送郑国小国君、赵灵之子赵聪前来洛阳,除此之外,尚有姜恒熟悉的梁王毕绍。毕绍为亡国之君,在济州已盘桓多时,雍军撤军之后,退出郑国全境,济州一片混乱,最后反而是毕绍坐镇大郑,力挽狂澜,为赵灵挽救了他生前所付出一生的国家。
  郑、梁二国向来有手足之情,汁琮死讯传来后,更有大臣提议,不如就请毕绍正式来当国君罢了,反正按理说梁王也有郑国血统。
  但毕绍明确拒绝了这一提议,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亲自前来参与五国联会。梁廷流亡,如今最后的老臣,跟随在了毕绍的身边,前往洛阳,等待雍王汁泷给他们一个说法。
  龙于则带着七岁的赵聪与十四岁的郑公主赵慧,赵聪仓促间继任郑国国君,开始朝毕绍学习为君之道,他与毕绍,就像是两兄弟一般。
  毕绍正在年幼的赵聪耳畔低声说着什么,仿佛在为他解释洛阳的风土人情,他们都是第一次来王都,半大少年带着个七岁的孩子,两人都有新鲜之意。
  赵慧则更美了,她继承了太子灵的双眼,颇有武英公主的英气,佩着一把剑,与太子泷对视。
  “欢迎你们来。”太子泷朝赵慧点了点头。
  赵慧转念思考,继而没说话,朝太子泷勉强笑了笑。
  “你爹杀了我爹。”赵慧说。
  “是你爹杀了我爹。”太子泷温和地说。
  姜恒马上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朝三人行礼,说道:“郑王,梁王,公主殿下,好久不见了。”
  “也不是很久罢,”毕绍朝姜恒望来,笑道,“还不到半年。”
  姜恒心里好笑,朝赵聪打过招呼,两名国君神态自若,一众随行的梁臣与郑臣却已恨死了雍国,看见雍军,只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自然没有好脸色。
  龙于带来了四千兵马,进驻于城中,卫贲则率领两万御林军,把守住城内各要地。
  太子泷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问候罢,自己父亲灭了梁国,让毕绍与他的朝廷流亡他国,又杀了太多郑人,难不成问一句“你们还好吗?”那当真是赤裸裸的讽刺。
  “天冷路途难走,”太子泷最后说,“我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雪。”
  “不碍事。”毕绍倒是很大方,摆摆手,又朝赵聪道,“这位就是雍王。”
  赵聪与汁泷以国君相见,互行一礼,众人忽然无话。
  “远道而来,”最后还是曾嵘救了场,说道,“两位陛下辛苦了,请随我来。”
  姜恒使了个眼色,示意汁泷不必太介怀,别人既然来了,就是有诚意谈判的。
  “姜大人。”
  臣子队伍经过姜恒身边时,一个温柔的女声叫住了他。
  “呀!”姜恒笑道,“流花!”
  流花正在队伍中,半年前,太子灵决定留下与济州共生死那天,众人便决定将毕绍送离国都,让他带着郑国的太子赵聪与公主赵慧,为郑保留这最后的骨血。当时姜恒提议,叫流花也跟在毕绍身旁,以照顾小太子与公主。
  流花虽然不舍,却知道留在城内帮不上忙,天亮时来朝姜恒、耿曙辞行,当时王宫内却忙得一团乱,姜恒顾不上见她。如今她又回来了。
  这天她身穿华服,发簪下垂着金步摇,衣袍绣有梁国的圣兽黄龙,姜恒注意到这细节,顿时震惊了。
  “你……流花?”姜恒试探地问她。
  “这位是梁王妃,”龙于说,“你还不知道。”
  流花脸色微红,朝姜恒笑了起来,姜恒才意识到,流花陪伴梁王毕绍逃亡,多半是两人同生共死,心生情愫,继而定下终生之事了!
  “恭喜!”姜恒马上笑道,“还未来得及为你准备贺礼呢!”
  流花问:“你哥哥呢?”
  姜恒解释了一番,让流花不必担心,流花却听得面有忧色,姜恒知道她在担忧耿曙,龙于便安慰道:“无妨,聂将军向来用兵如神,区区代人,不会让他吃败仗。”
  姜恒送走了流花,并约定在会盟前见面谈谈。信报匆忙赶来,告知耿曙已抵达汉中腹地,初步探明了代国的军力布置,等待朝廷的下一步指示。
  汁泷把军报交给曾嵘,让他马上召集臣子开会,傍晚又传来消息——芈清到了。
  郢国如今以长公主芈清为尊,熊耒与熊安两父子暴毙后,郢国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名二十岁的新太子,名唤熊丕。熊丕模样清爽俊朗,显然在继任时由士族专门教导过,穿上太子服似模似样,眼神却暴露出了他的紧张与不安。
  “姜太史,好久不见了。”芈清把手搭在熊丕手背上,款款下了马车。
  “公主殿下。”姜恒朝她行礼,又道:“太子殿下。”
  熊丕点了点头,望向芈清。二人名义上是姑侄,却全听芈清的,如今芈清在郢地已是独揽大权,说一不二。姜恒想起往昔,他与芈清只有寥寥几言之缘,这位公主更差一点成为了雍国王后,汁琮死后,她就是当下的太后了,不过棋差一步,足见造化弄人。
  汁泷对熊耒与熊安之死,适当地表达了哀悼之情,这毕竟不关雍国的事,别人是在自己家里暴毙的,不像在梁王面前怕说错话。
  芈清亦哀恸几句,进入洛阳宫中住下,姜恒这一天的事儿才算到此结束,回到正殿时,汁泷忽有感慨,说道:“他们竟是都来了。”
  姜恒说:“你原以为不会有人来么?”
  汁泷说:“都相信你,也是给你面子。”
  “给金玺面子罢了。”姜恒看了眼案上的金玺,说道,“不得不来,事情总要解决的,否则要怎么办呢?不想打仗,就必须和谈。来,我看看咱们的哥哥……说了什么。”
  姜恒展开信,坐在天子案一侧,汁泷则坐在另一侧,两人都没有夺天子位而坐。姜恒读完军报,再看曾嵘另附的行军之议,知道已经解决了,便伸了个懒腰。
  “没事就早点歇息,”界圭在旁说,“再过几日,还有忙的时候。”
  界圭那话,是在提醒姜恒,汁泷却误以为界圭在催促自己,打趣道:“我都是国君了,你还管我睡觉?”
  姜恒看了界圭一眼,界圭也没有分辩,只走到一旁坐下。
  “睡不着,”汁泷说,“这几日里,想到面对三国国君,便忍不住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姜恒笑道,“都是凡人,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你怕他们,他们还怕你呢。”
  姜恒自然知道汁泷也是国君,所谓畏惧,大多因为他的父亲灭了别人的国,在心中横冲直撞的,无非“仁义”二字,就像一根刺般。说来也奇怪,上到国君,下到百姓,每个人都同意弱肉强食的说法,大争之世,你不去杀别人,别人就要来杀你,所以总得先下手为强。
  但风戎人常说,雍人没有神明,所以无所畏惧,这点不对。
  虽不信鬼神,却有先圣。每当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的全家,流放国君,处决百姓之后,心里总会生出不安与愧疚之意,这就是雍人乃至中原民的“信仰”。
  孔丘多年来耳提面命,孟轲犹如幽灵一般碎碎念个不停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连耿曙有时亦会心生忐忑,杀人杀得多了,报应总会来的,不是应在自己身上,就是应在家人的身上。
  正是这根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让人不至于变成野兽。
  果然,汁泷又叹了口气道:“恒儿,看见梁王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怕。”姜恒说,“因为我爹杀了不少人,你爹又几乎杀掉了所有人,让梁人落到如今境地。”
  汁泷说:“周游与曾嵘都在提醒我,不要怕他们来报仇,不必畏惧。”
  “可你还是在介怀。”姜恒从军报中抬头,朝汁泷笑了笑,说,“你不是怕他们恨你,不是怕他们来报仇。”
  汁泷点了点头,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甚至不敢直视毕绍的双眼。
  “那是一个加害者,”姜恒说,“对一个受害者的不安。哪怕这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尽力了。”
  汁泷没有说话,疲惫地叹了声,说:“我现在发现,没有你和哥哥,我什么也办不到。恒儿,今天我甚至在想,你若是太子,一定会比我做得好得多。”
  “都是他们自找的。”姜恒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岔开话题。
  汁泷:“?”
  姜恒收起军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给汁泷也斟了一杯,抬头望向万里江山正壁,重复道:“我说,今日境地,俱是四国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汁泷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姜恒说:“当初,天子与赵将军,就死在了这个地方。进军洛阳时,四国何曾想过,天子驾崩,会将大争之世推向最后的深渊?”
  汁泷刹那明白了。
  姜恒说:“设若天子在位,封国如昔,依循法令,诸侯国一旦挑起战事,便群而伐之。事情会演变得这么严重么?”
  汁泷忽然无言以对,姜恒又道:“哥,你觉得,天子究竟是什么?”
  “我从未见过他。”汁泷想了想,说。
  姜恒摇摇头,说:“我并非指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问,他是什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究竟是什么?”
  说着,姜恒指了指两人之间的空位,那是天子之位。
  汁泷沉默良久,这是从未有人讨论过的。
  “一个象征,”汁泷最后答道,“弟弟,我觉得他是一个象征。”
  “什么象征?”姜恒笑了笑。
  汁泷说:“天下的象征。”
  姜恒注视汁泷,这个位置,在不久之后,他就要坐上去了,这个道理,他总要先明白。
  姜恒点头,没有再说,他比汁泷更早察觉这一事实,正如当初在海阁所言,姬珣就是天下,他是神州的象征、规矩的象征、王道的象征。他坐在这里,便提醒了所有人,“天下”是活着的。
  它不仅仅是一个虚名,数以千万计的百姓、辽阔无疆的国土、飞禽走兽、草木虫鱼,所有的力量与精神,尽数百川汇流,归于此地王案之后,变幻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这个人的意志,就是神州的意志,他行使王权,维护王道,他有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即是分离出“自己”,将个人的意志与象征神州的身份去作区分。
  离开王案时,他是赵竭的爱人。回到王案前端坐时,他必须保持自己与“天下”归一,尽力不发生意志的偏离。
  所以说天子安在,则天下升平;天子驾崩,则世间大争。
  他推行一切法令,只为维护天下的安稳,消解战乱,让一切欣欣向荣,即是王旗所刻“万世王道”,集百家之学、万民意志于一体。
  “你会成为这个象征,”姜恒说,“将不再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汁泷点了点头,知道姜恒也在提醒他,既然你很快就要成为这个“天下”,那么百姓的伤痛也即是你的伤痛,从此不再有国君的身份,也再无国别之见。

第189章 太史威
  是夜,汉中平原,大雪纷飞。
  耿曙身上的袍子是姜恒为他准备的,内衬中垫了姜恒那件猞猁裘,不显厚而笨重,很是修身保暖,更方便活动。裘袄外尚可加数块甲片与战裙、护膝等武胄。
  姜恒在洛阳做什么呢?耿曙渐渐地察觉到,原本在东宫的朝廷,已对姜恒生出少许忌惮之意,他实在太像一个太子了,或许他们尚无自觉,姜恒却已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丝毫不像其他人为客卿的身份。
  这么下去,朝廷内部的战争迟早会爆发,毕竟姜恒再有才华,他亦是臣子的身份,整个东宫效忠的人不是他,而是汁泷。姜恒对汁泷有用,所有大臣都将推崇他,但一旦他威胁到汁泷的王位,曾嵘等人也许马上就会翻脸无情。
  耿曙不想在朝廷大开杀戒,这些年里,他杀过的人已成千上万,人死如灯灭,被他杀掉了,这个人就从此消失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消失在他的人生里,只不知道双手鲜血累累的汁琮,杀掉了所有他的反对者后,会不会偶尔也觉得落寞?
  他很清楚,每当他为姜恒杀人时,姜恒便会露出难受的表情,哪怕这个人不得不杀。
  他只想看到姜恒笑,不想看到他难过。
  耿曙看着雪地远方,两只小狐狸在追逐,追上了,抱在一起打滚,你舔舔我,我挠挠你,这景象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起姜恒温暖的身体,不由得神驰幻想起来。
  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耿曙回想过去,恨不得回到洛阳,告诉自己,时间不等人,他们的这一生里,每一天都无比珍贵。
  等到代国之患解决,回到朝中,他就要为他开始对付朝廷了。新的问题将迎面而来,而他们这一生,仿佛从来没有停下来,享受二人独处时光的间隙过。
  姜恒能成为一个好的天子,从姬珣处接过金玺,这就是他的宿命,光阴将这桩重任托付给了他,其后的每一步,仿佛都有命运在指引。姜恒无数次努力地将五国重新拼在一起,犹如拼一个破碎的瓷瓶,其间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的考验,但他们都撑过来了。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耿曙不禁又想起姜恒问过他的话,如果让他选,他只想回到从前,姜恒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相守在一起的那些时日,不被寄予厚望,没有诸多烦恼,人生中没有别的目标,只有一桩责任:即是彼此。
  彼此成为对方唯一的责任,耿曙甚至明白了界圭的话,我带你走,离开这里,随便去哪儿,到天涯海角。
  当年他也许也是这么想汁琅的罢?

  只是身在局中,谁又能挣脱?
  “殿下。”一名万夫长前来。
  “我知道你们不想再打仗,”耿曙没有看他,随手玩了几下黑剑,说道,“我也不想打,我累了。”
  万夫长在耿曙这话面前突然措手不及,他不过是来汇报扎营事宜,没想到耿曙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识趣地没有打断,垂手站在一旁听着。
  耿曙又自言自语道:“我朝你们保证,这是最后一场了,过后的五十年中,天下不会再有大战事,不过,咱们首先要活着回去。”
  万夫长答道:“是,殿下,扎营已经结束了。代国扎营在河边的平原上。”
  耿曙又喃喃道:“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也。”
  万夫长安静地站着,耿曙又道:“朝廷回信了么?”
  “回信了。”万夫长拿着海东青爪上的布条,交给耿曙,说道,“朝廷让咱们按兵不动,等到联会开完再决定。曾嵘、周游、姜恒三位大人一致猜测,李霄正待观察,看有几国附议联会,再决定是否采取行动。”
  耿曙面朝被积雪覆盖的平原,吹了声口哨,海东青飞来,停在他的肩头。
  “我想任性一回,”耿曙忽然说,“你愿意跟随我么?”
  万夫长一怔,说道:“殿下。”
  耿曙看了他一眼,又道:“将你的弟兄们叫来。”
  四名万夫长全部到齐,耿曙扫了他们一眼,用黑剑在雪地上画出简单地形,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些年里,我从来就是听我弟弟的,他让我打,我就打,他让我退兵,我就退兵。但今日,”耿曙看着他们,认真地说,“我想为我自己打一场仗,唯一的一场。”
  洛阳,晋惠天子三十六年,腊月初八。
  王宫中以雍地的习俗,开始准备腊八宴,明天就是冬至了,亦是雍人的除夕夜,两个盛大的节日挨在先后两天,又是入关后的第一年,显得无比隆重。
  这也是汁琮死后,雍人的第一个新年,于是整个民族,或是说整个国家,所有的生命力一刹那被激发出来,各族将雪仗的战场从落雁搬到了洛阳,城内带着野蛮的、欣欣向荣的混乱。姜恒原本约了芈清今日相谈,没想到芈清一大清早看见雪,便惊呼一声,跑出去看雪景了。
  芈氏世代居住于长江以南,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雪,有也只是薄薄一层,这是一国公主首次见到如此厚重的雪,当即挽起袖子,与各国特使开始扔雪球。
  “公主殿下。”姜恒哭笑不得道。
  “太史,”芈清说,“你来么?”
  姜恒见孟和等人吵吵嚷嚷,生怕冲撞了前来与会的客人,只得护着郢人,不多时连毕绍、赵聪两名国君也出来了,宫外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毕绍陪着赵聪,两人正在堆放雪堡,姜恒忽然听见有人通传,声音不大,却是信使快马加鞭,通过长街的声音。
  “代国汀侯,李靳到——”
  所有人刹那直起身,望向声音来处的方向,姜恒马上告退,匆忙回往正殿。
  他记得李靳,那名被罗宣捆在地窖里的倒霉城防队长,曾与姬霜两小无猜。两年前,姜恒本以为说服了他,结果对方却是罗宣,罗宣一念之差,留了他性命,如今他已在代国封侯,并成为姬霜的得力臂膀。
  雍、代二国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代国赫然也派来了他们的特使,代表代王李霄,参与这场盟会。
  朝廷如临大敌,正式接见了李靳。姜恒一身是雪,先在殿外抖了抖,再坦然而入,进去时,李靳正在高谈阔论,汁泷、曾嵘等人脸色都极难看。
  “……敝国国君与霜公主殿下,给出了最后期限……”
  姜恒来到李靳身边时,李靳忽然一停,眼里带着少许畏惧。
  “李将军好。”姜恒笑道。
  李靳表情非常复杂,只因出发前,姬霜特地叮嘱过,务必提防姜恒与聂海。姜恒的名头实在太响,其父杀光了天下政要不说,他与聂海,更凭借一己之力,引发西川朝野剧烈动荡,甚至连代王李宏亦交待在他们手上。
  除此之外,雍王汁琮征伐济州遭到暗算,也与姜恒脱不开干系,一名文人,竟是设计除掉了两名武力冠绝天下的国君,李靳当即气势被压了一头。
  “姜太史,”李靳说,“初次见面。”
  姜恒带着询问神色看汁泷,汁泷温和地说:“你来得正好,代国要求咱们从汉中平原撤军,才愿意参与会盟。”
  “知道贵国陈兵守护边境的坚决意图。”李靳说,“但是么,毕竟刀兵无眼,战场无情,就怕伤了和气。您也知道的,我国三十五万大军正在边境进行演练,实力悬殊,若不慎酿成冲突,谁也不愿看见。”
  姜恒笑了起来,汉中当下两军对垒,两国之意不言则明,代国在以军队威胁雍国,而这又是汁琮最爱做的事。耿曙那四万军队,只能称之为表态。
  “您想多了。”姜恒走到天子案一侧,坐在右手位。
  这一下,雍国就像有了两名国君——汁泷与姜恒各坐一边。
  李靳顿时知道,姬霜特地提醒的意思了。
  姜恒拿起金玺,放在正中。
  汁泷看了眼姜恒,明白其意,解释道:“姜太史乃金玺受托之人,可暂替天子阐明其意。”
  汁泷想将天子案让给姜恒,姜恒却道:“雍王不忙,请坐就是。”
  说着,姜恒又朝李靳说:“不是守护边境,而是要开战打你们。”
  朝中霎时肃静,李靳当即色变,姜恒又道:“我昭告五国前来参与会盟,为何你代国迟迟不来?不来,则令雍国奉天子令,讨伐尔等,送封信,告诉李霄,他若视金玺为无物,这就夺其封位,贬为庶人!”
  李靳大怒,吼道:“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天子?”
  姜恒拿起金玺一亮,又扬眉道:“回去问你们霜公主,她承认不承认?”
  李靳顿时语塞,不久前姬霜才承认了金玺,否则为什么千里迢迢前来安阳,欲继承大晋姬家正统?
  李靳心念电转,你们有姬天子遗命,我们有公主,正要拿话来顶姜恒时,姜恒又道:“但眼下你既然来了,我便权当代国表示出了诚意,愿意参与会盟。先去歇下罢,两国边境之议,我答应你,盟会结束后,必将给你一个答复。”
  李靳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事实上李霄与姬霜派他出来,亦是为了让他参与盟会,探听消息,至于边境的雍军不过十万人,又分散成三大军团,李霄派遣擅带兵的亲弟李傩领军,三十五万军队在手,根本不怕耿曙,人多势众,犹如决堤一般放出去,淹也淹死了他。
  “汀侯请。”汁泷适时地做了个手势。
  李靳只得暂时忍着,前去住下,带来的两千兵员,按姜恒的意思是不必管他,让他自行其是罢了。
  “派个人去监视他,”姜恒又朝界圭吩咐道,“看他在城内做什么。”
  姜恒怀疑李靳此来亦带着任务,想拉拢各国,协力对抗雍,一旦被他成功,将再次陷入国力与兵力互相制衡的局面,这神州一统的大业,只怕从此再难推动。
  末了,曾嵘又说:“明日之会事关重大,须得接连多日,今天又有了变数,咱们不若再仔细核对一次。”
  姜恒转身,关上了门,界圭在里头守着,于是汁泷、陆冀、周游、曾嵘与姜恒五人,再次核对盟会章程,以确保万无一失。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过金玺呢。”汁泷最后道。
  深夜里,所有大臣都散了,明日雍国人将面临百年来至为复杂的局势,谁也不知道明天的盟会上将发生什么,就连姜恒自己,亦无从预测。
  殿内剩下姜恒与汁泷两人。
  “我也没有认真看过。”姜恒最后答道。
  汁泷用黄布将它再一次包上,递给姜恒,说:“这上面刻的什么?”
  “诸天星官。”姜恒端详露出的金玺一角,其上刻了星图,他朝汁泷指出金玺最中央之处,说,“天子为诸天所授,守护神州者。持金玺,即天命。”
  汁泷点了点头,让姜恒拿着金玺,明天盟会召开,他将把此玺再一次正式授予新的天子,而这个人选,当是汁泷。
  姜恒朝汁泷点头,转身离开,界圭等在殿外,护送他回房歇下。


第190章 五国会
  神州度过了幽暗的长夜,一如这个冬至到来时漫长的夜晚,这是昼至短、夜至长之时,亦是大争之世里最浓烈的墨色。诸侯国围攻洛阳的那天,谁也不知道黑夜会在什么时候结束、新的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神州就在这漫长的夜里沉睡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刀枪之争无法让这名巨人睁开双眼,鲜血横流,在它面前淌过,诸侯的血、公卿的血、士人的血、百姓的血——混合在一起,汇集为奔腾的河流,在时光力量的推动下,注入大地,浸没了这巨人脚下的土壤。
  直到那一天,姬珣将金玺交到了姜恒手中,犹如递给他这长夜里的最后一点星光。随之,银河渐西移,天际出现了一抹很淡的绛色,天终于要亮起来了。
  阳光照进宫殿中时,姜恒睡了不足三个时辰,却很精神。四十九声钟响,就像昔年他与耿曙在洛阳中每天所闻,唯一不同的是,今日晨钟结束后,又有六声拖长尾音的昭示,代表诸侯齐聚天子王城之意。
  众封国国君俱等待着这一天,依次来到会场前,那是天子接见诸邦之臣的“礼殿”,穹圆地矩,露天而设,地上铺着厚毯,绘有神州大地地图,位于洛阳王宫正中,周围燃起了火盆。
  洪钟大吕声中,金铁鸣响,先是梁王与一众臣子,其后郑王与龙于、郑国臣;再次芈清、熊丕与郢臣,最后是代国李靳。
  近百人鱼贯而入,甲士随身护卫,陪同国君出访者,俱是各封国内的公卿,天子案设在中央北面,坐北面南,五国国君,各依其位入座。代国位西、郑国位东,郢南雍北,梁国正中右下。
  汁泷所坐之处,即天子位下不远处。
  姜恒最后一个抵达,走进会场之时,正低声交谈的公卿们随之一静,注视姜恒。
  姜恒身穿太史令官服,沿晋制,手持符节,站在入场之地,迎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忽然有种不真实感,七年了,他终于真正回到了此地,回到了天子的身前。
  “姜大人?”梁王道。
  姜恒长吁一声,来到座前,率先朝着空案跪拜。
  “天子安好。”姜恒道。
  诸王同时起身,汁泷转身,所有人面朝天子案,跪伏在地,俯身以额触地。
  “拜见金玺,”众国君恭敬道,“天子安好,则天下升平。”
  磬声再响,连续数声后,各人入座。姜恒来到空案一侧坐下,让出空位。
  “七年前,”姜恒说道,“洛阳大乱,天子崩,万民离散,中原大地陷于‘大争’,如今召集各国封王,以议对策。”
  会场寂静,只有姜恒之声响起:“天子驾崩,本该以三公联合赵将军出面,照会诸王,然,赵将军与朝廷中官员,殉天子而殁。如今晋廷内,中央官员,唯独姜某与聂海聂将军。聂将军带兵在外,多有不便,全权委任于我,持天子亲授传国金玺以节,主持此盟会,各位国君,想来当无异议。”
  众人纷纷道:“无异议。”
  汁泷跪坐,身体朝北面天子案稍稍侧了一个角度,看着姜恒,忽有种陌生感,他从来便将姜恒视作雍人,从姜恒来到雍地时,他就成为了汁氏的“自己人”。
  而就在这一刻,汁泷开始感觉到,真正的、隐藏在姜恒之下的另一重身份——他似乎从来就不归属于任意一国,他自始至终,俱效忠于姬珣。
  “各位有何话说,今日都但言不妨。”姜恒解开金玺外的布,那黑黝黝的沉铁之物,如今各国的国君,亦是第一次见,目光俱聚集在天子案上。
  “天子虽崩,”姜恒又说,“但见此玺,有如见神州天命,今日各位除去消弭纷争外,尚有重大责任,即是为天下百姓,推举出新的天子。”
  与会者自然知道,这大争走到了尽头,已是建立新秩序的时候了。
  “那就是传国之玺么?”芈清说,“倒是第一次见,先王不止一次提起过,可以让我看看不?”
  姜恒将金玺取下,交由众人传看,又道:“七年前,天子遗命,乃是让我持其寻找适合为天下之君者。”
  众人看过一轮,这王权的象征,便再一次回到案前。
  “但以眼下情况,”姜恒道,“这尚不是最重要的,在下想听听各位国君的意思。未来神州的命运,便掌握在今日与会者的手里了。”
  “天子驾崩,”熊丕说,“前因后果,暂且不论。”
  熊丕与芈清交换了眼色,姜恒清楚他的暗示,当年五国围攻洛阳是笔烂账,雍国认为关内四国率先挑起大战,四国则指责汁琮意图劫走姬珣挟天子以令诸侯,谁也辩不过谁,各有各的说法,便暂且搁置不论。
  旋即,熊丕顿了顿,又说:“雍国年前撕毁协议,在安阳朝兄弟之盟开战,屠杀我国十万将士,这笔账,今日得好好算一算。”
  会场肃静,这是群臣早就提醒了汁泷的,汁泷倒不如何介意,只是笑了笑。
  “梁国亦是这么一说。”旋即,梁王开口道,“安阳、衡阳、照水等地,如今被雍国占去。何时还给我们?还请姜大人为我大梁主持公道。”
  年幼的郑王身边,诸令解代为发话:“郑国济州一战,生灵涂炭,雍国惨无人道,犯下种种恶行,汁琮虽死,却死有余辜,如今谁来为这场战争谢罪?”
  李靳冷笑一声,望向姜恒,倒是没有来寻仇讨事,知道以眼下局面,姜恒已无法应付,代国的诉求最后再加上去不迟。
  汁泷先是朝熊丕道:“安阳一战,十万郢军并非我雍人所杀,乃是中毒而死。贵国想必收尸后,已得到报告。雍军亦有近万人,因天灾而故。”
  熊丕认真道:“袍泽们既然死在了安阳,而安阳又被雍王攻占,自该由汁家给个交代,否则呢?”
  “殿下。”芈清朝熊丕小声劝说,
  姜恒看了眼汁泷,示意你怎么说?
  汁泷又解释道:“雍国亦在调查,假以时日,一定会给贵国一个交代。”
  姜恒几次怀疑安阳之战,一招将十余万人,满城鸡犬不留,杀得干干净净的招数,乃是出自罗宣之手,但奈何他已找不到自己师父的人,更不可能去问他了。
  “我们相信雍王。”芈清答道。
  熊丕便暂时不再提出异议,太子与公主,一唱一和,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那么我们呢?”梁王毕绍说。
  太子灵死后,毕绍仿佛一夜间长大,虽不过十二岁,却已隐隐有了少年老成的模样。
  汁泷说:“安阳之乱,非孤本意,今日既然召起联会,便已想清楚了,梁国王都,原样奉还,照水城由雍军暂为代管,以三年为期,进行逐步交接。”
  汁泷这么一说,所有人顿时大哗,谁也没想到,雍国竟会放弃到手的土地!
  “谢谢。”毕绍淡淡道。
  “战死的百姓,”只听梁王身边,相国春陵又说,“雍王又有什么说法?不要拿你爹的决定与你不相干之言来搪塞,如今你是国君,责任就在你身上!”
  诸令解:“济州之战,又如何交代?”
  汁泷没有回答,所有人都看着他。良久沉默之后,姜恒又道:“雍王,他们都在问你呢,怎么说?”
  汁泷朝姜恒道:“是要割地,还是要赔款,以偿各国战死的百姓性命,我都可接受。”
  当即所有人警惕起来,汁泷的姿态,摆得实在太低了,只怕有诈。其身后曾嵘、周游等人,又都在观察诸侯们的脸色,想必以退为进,待会儿说不定有更多麻烦。
  “唯独一件事,”汁泷又道,“我也要请天子为我大雍主持公道,一年前,梁、郑二国组成联军,进犯雍国领地,攻破落雁,率先挑起战事,又有谁来为此赎罪?”
  姜恒随即望向梁王、郑王等人,以及跟随的臣子。
  诸令解道:“十五年前,汁琮派耿渊,于四国盟会上刺杀诸国政要,不共戴天的血仇,因此而起。合情合理。”
  姜恒说:“那次会盟上,议题是什么?”
  诸侯的脸色都有点不自然,那次乃是重闻牵头,联合关内四国欲瓜分雍地,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雍人犹如虎狼,”诸令解正色道,“随时入侵关中……”
  “少作花言巧语!诡辩之词!”姜恒勃然大怒道,“油嘴滑舌之辈,信不信我现在就斩了你?!”
  金玺拍案,一声巨响,所有人登时被吓了一跳,就连汁泷的心脏俱险些跳出来。
  诸令解被这么一震,当即断了话头。
  姜恒面带怒意,呵斥道:“我相信各位国君俱是抱着消弭战乱之愿前来,若不开诚布公,相信彼此,重建信任,以诡辩之术再多论,又有何意?!龙于将军!”
  过了好一会儿,龙于缓缓道:“末将在。”
  耿曙不在会场上,姜恒失去了倚仗,这是他今日主持会议唯一的短板。但龙于哪怕为一国上将军,身份仍然是天子之臣,他只要承认晋家天下,便必须服从这一身份。
  “谁再以无中生有的罪名狡辩,扰乱会场,”姜恒道,“我授权你,将放肆之人拖出去处决。”
  刹那无人再开口。
  片刻后,汁泷打破了这沉寂。
  “十五年前,雍国尚未踏出玉璧关,”汁泷说,“贵国重闻将军,却已开始策划集结四国,瓜分我国土、流放我百姓。”
  姜恒淡淡道:“现在开始,我等只讨论已发生的事实,不可有任何诛心之论。否则便视作挑衅之举。”
  “因为你雍国得位不正。”熊丕说。
  这是事实,一百二十二年前,汁家官至晋廷太尉,爵位仅为公爵,率军驱逐来犯的风戎人,一去不返,在塞外自行立国,招致各国的大怒,亦是王权旁落的源头。
  “天子发布招讨令了没有?”汁泷反问道。
  这也是事实——姬家虽然对汁氏的行为愤怒,却终究赐予他七鼎,承认了汁家的诸侯王之位,想算账,得去找那一任的天子,总不能将死人翻出来问话,何况天子也有权拒绝给这个交代。
  一百多年前的事实在太久远了,隔了五代甚至六代人,当初各国没有马上讨伐雍,亦是各自打着如意算盘,要趁此分夺王权,错在谁身上?
  诸侯无言以对。
  “没有。”姜恒替诸侯们回答道,“天子赐一钟、七鼎。汁氏乃是中央承认的诸侯,得位名正言顺。”
  汁泷正色道:“那么姜大人,以及各位国君,诸侯国以此为宣战理由,便说不通。”
  姜恒道:“各位如何看?”
  梁王率先承认道:“上将军重闻率先以‘威胁’之名启战,是为不妥。但十五年乃至更久以前,雍与我大梁,因土地之争频生战事,亦是事实。”
  姜恒道:“按规矩,各国若有领土纷争,须得面见天子,请求裁定,天子裁决后,若诸侯拒不从命,当发天子令,天下共讨之。梁国面见天子了不曾?”
  诸令解一声冷笑,从一百年前至今,就已是这局面,谁武力强大谁说了算,天子说话,能起什么用?
  “诸令大人,”姜恒又道,“你笑什么?”
  “那么朝廷就得好好反省了,”诸令解冷冷道,“为何天子令出,诸侯不从?怎么?姜大人,这是事实,我不过说了事实,你想杀我就杀,我不怕你!”
  “各国国君也得反省,”姜恒答道,“是什么令尔等为了土地、财富无休无止地发起战事?当真只是为了生存么?”
  “姜大人说得对。”郑王年幼,却忍不住开口道,“都道大争之世,人人难以独善其身,可这争端,最先又是谁挑起来的呢?无非是人心贪得无厌罢了。”
  “嘘。”龙于马上示意小郑王,让他不可拆自己人的台。
  “连小孩子也懂的道理啊。”姜恒叹了口气,答道,“国君身在其位,每一个决断,都关系着诸侯国领地中,千千万万百姓的生与死。诸令大人,我原以为你仍有一颗赤子之心,现在看来,当真让人失望至极。”
  熊丕冷笑一声,显然对姜恒之言不以为然,面带嘲讽。
  芈清却认真地看着姜恒。梁王毕绍叹了口气。
  “雍国真的会还梁国领土么?”毕绍说。
  “会。”这次汁泷没有犹豫,答道,“总要有人先让步,这是孤王早与姜大人下的决定,无论今日会盟,大伙儿是否达成一致,都不会强占安阳。”
  姜恒沉默地看着众人。
  “姜大人今日是当真想解决问题的,”春陵想了想,说道,“姜大人的行径,我等确实佩服。”
  春陵难得地表露出了敬佩,看了眼龙于,说道:“姜大人多年前,先是行刺雍王,退去玉璧关外大军……”
  龙于点头道:“不错,姜大人的为人,本将军亦无话可说,你我虽曾为敌,你维护雍国王都,令其不至于亡国,又与聂海聂将军守护了济州,你虽年纪不大,却流浪天下,待每一国百姓,只为拯救万民,待他们如自己家人……”
  姜恒却不想再听这褒扬的话,他突然觉得累了,便打断了龙于。
  “不错,”姜恒说,“召集各位前来,我是想解决问题。可是今日见各位自说自话,一如既往,就恐怕许多问题,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芈清说:“我们来到此地,亦是为了解决问题,不能再打下去了。”
  这是连七岁的赵聪也明白的道理,如今天下已不再像从前,战乱的摧残令神州大地暗无天日,百姓难事耕作,良田已成荒地,宅邸已成废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但是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姜恒忍不住说,“至少在与会上,只要人来了,我想大伙儿的目标就是一致的。我们还要不要规矩?是回到一百年前,奉行古老的规矩与王道,休养生息,重新过日子?还是打破所有的规矩,像这一百年里,用最后的一场大战来决定天下的归属?”
  “本次盟会散了之后,只有两个答案。”姜恒无视了一旁的李靳,朝众诸侯道,“一是重建中央朝廷,奉天子为尊,推行新的政令,停止所有的战争;二是各自回家,召集军队,互相杀戮,直到有一方彻底胜出,将眼下的一切统统推翻,再重来为止。”
  姜恒摊手,说:“这些年来,我业已竭尽全力,是根据姬天子遗命,授予新王金玺,建立新秩序;还是用战争来决胜负,你们自己说罢。”


第191章 行军报
  没有人说话,除了代国之外的另外三国,自然都是冲着停战来的。姜恒不过将一直以来,这一切的本质放在明面上说了出来,大家心里清楚得很,只是谁也不想说。
  要么最后混战一场,赢家通吃,败者亡国,付出千万百姓与士兵生命的代价,最终由一个至为强大的国家与君王来统治天下。
  要么就放下所有的芥蒂,妥协,并商量出一个所有人都能暂时相安无事的办法。每一方都必须出让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服从天子的管制与调度。
  道理人人都懂,却并非这么容易办到。
  “说得是。”梁王毕绍说,“暂时放下所有的仇恨罢,都过去了。”
  他朝龙于、诸令解、芈清与熊丕认真地说道:“往事重提,又有何益?死者已逝,现在已是生者的世间。”
  姜恒注视只有十二岁的毕绍,知道他与当初的自己,也许有着同样的念头。太子灵在付出生命时,便将最后的一点希望托付给了姜恒与耿曙,而龙于等一众郑臣,也早已明白赵灵的遗愿,姜恒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我等附议。”龙于说。
  诸令解仿佛还有话想说,最后,他却没有反驳龙于。
  雍国是先出让了利益,这也是姜恒提醒过汁泷的,必须有一方来打开这个口子,否则争端将无休无止。
  “梁王心有王道。”姜恒轻轻道,又问芈清:“那么你们呢?”
  芈清将一手放在熊丕的手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
  “姜大人,”芈清答道,“我们身后的,乃是郢国国民,望您理解。”
  “当然理解。”姜恒答道,“你有什么要求?”
  芈清沉吟片刻,又问:“姜大人想在五国国君之中,选出新的天子么?”
  姜恒答道:“是的。”
  终于来到最重要的一步了。
  姜恒最后道:“根据天子遗命,继任者由我选择,虽说如此,我仍希望听听各诸侯国君的意思。首先,我选定了汁家之后,这一任的雍王,汁泷来成为新的天子。”
  汁泷额角淌下汗来。
  刹那所有人猝不及防,露出了诡异的神色,所有人在来前俱商议过,姜恒极有可能会将金玺交给汁家,毕竟汁氏眼下已成了最大的赢家,却未料姜恒丝毫没有铺垫,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诸令解当即发疯般地大笑,打破了沉寂。
  “他?!”诸令解道,“你让一个疯子的儿子,来当天子?!他的父亲,与四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汁泷没有说话,面带冷淡神色。
  姜恒说道:“是,各位若不赞同,可推举出新的天子。我来听下你们的提案罢了,各位诸侯,不如说说?谁来坐在这个位置上,能让你们心悦诚服?”
  话音落,没有人接话,无法推举出更合适的人,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毕绍能当天子么?首先身为亡国之君,毕绍连自己的国人都失去了;其次他只有十二岁,麾下又俱是老臣,梁国早已透露出腐朽的气味,犹如当初的晋。
  赵聪能当天子么?不能,虽是赵灵之后,这孩子头脑也十分清楚,更深明仁义之道,却管不住五个国家,连身为国君,管辖郑国都十分艰难。
  熊丕能当天子么?众人的目光根本无人留在熊丕身上,不过认为他是个被急急忙忙教了点仪态后,为芈清传话的傀儡。
  芈清?郢国遭遇重创之后,不得不出面的长公主,甚至没有治理国家的经验。
  姜恒自始至终,没有看李靳一眼,他知道李霄更不可能,不会有人在乎李霄,李霄也从未将天下人当作自己的臣民,他只在乎自己的代国。
  “如今的雍国,已是最好的证明。”姜恒说道,“汁琮尚在位时,汁泷以其才能,令雍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百姓富庶,各有土地;商贸往来,货物互通。雍国国力,如今已与郢国不相上下。”
  姜恒解释道:“我有信心,让汁泷来带领天下,将在三十年内,恢复百年前的盛况,就看你们愿不愿意相信他了。”
  天子人选来得实在太突然,就连龙于亦以为姜恒会用更缓和的方式来决定,这么一来,盟会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局中——没有人愿意让汁泷来担任这个职位,却谁也提不出更好的人选,更心知肚明,自己没法当。
  “那是不可能的,”诸令解说,“姜大人,永远不可能。你自己当天子,还比汁家的人能服众一点。”
  汁泷忽然笑了起来,看了眼姜恒,这时候,他忽然又有了童心,意思是——你看吧?和我说的一样?
  汁泷很清楚,这些年里,雍国的强大是因为姜恒的变法,以及曾经东宫自己的部下们的才干,他甚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听取报告,并相信他们,给予所有人力所能及的支持。
  但姜恒很坚持,姜恒告诉他,这就是用人之道,相信自己,也相信他人,是至为可贵的品质。
  汁泷一直在学习相信他人,发掘优秀的人才,并给予他们支持。
  就像姜恒所言,当个好国君其实很简单——愿意用人,懂得用人,让人与人之间不互相杀,自己也别被杀,就成功了。
  道理很简单。
  今天盟会上,看到这仿佛永不止息的争吵,他渐渐明白到,为什么姜恒说相信他人是可贵的了。
  李靳也笑了起来,说:“姜大人有一颗赤子之心,但你还是得承认现实,不是大伙儿坐在这儿聊聊天,就能解决问题的。看来看去,也就那样,恕我不奉陪了,各位,代国退出你们的盟会。”
  “临走前,我还有一句话想说。”李靳朝诸人道,“姬霜公主也愿意召开五国联会,听听各位的看法,雍国必须为他们过去十年,乃至一百年间的行为付出代价。人间该有新的天子、新的王廷,但不可能是这名废物……”
  汁泷身后的所有人,愤怒已达到极致,曾嵘哪怕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要开口怒斥李靳,真想打仗,就让你看看,谁才是废物!
  但姜恒以眼神制止了曾嵘。他知道代国不可能答应,此次前来,不过是试探,他也不在乎姬霜的想法,雍国已最大限度地表达出了诚意,换作汁琮,根本不会归还安阳,他只会打仗,他只有一条路走。
  姜恒凭借不懈的努力,在汁泷的支持之下,成功地说服了雍国朝廷,打开了另一条路。只要梁、赵二国愿意,郢国是可以争取的,有了这三国支持,便不用惧怕代国的威胁。
  李靳的反应,也早在姜恒的预料之中,并提前商量好了对策。
  “所以李霄愿意当天子?”汁泷礼貌道,“叫他过来,有话好商量,只要大伙儿承认他,我愿意支持。”
  诸人对李霄的不屑更甚于汁泷,甚至对姬霜亦无多少好感。
  李霄杀了亲生父亲李宏,而李宏罪不至死。
  李宏之死,没有因大义之名,连李谧亦死于非命;李霄的动机只是夺权,这就是王子最大的败笔。
  何况代国从来便是冷眼坐看中原纷争,每次只出工不出力,当初落雁城一战,郑与代结盟,代国却迟迟未曾增兵,只在雍境内四下掳掠,亦间接导致了太子灵的惨败。
  梁国安阳覆灭时,李霄甚至尚与汁琮结盟,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一把,代人以商贸发家,商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坐收渔利,两不相帮,等待两败俱伤后,再出面捡漏。
  李霄此人毫无威望可言,哪怕当上了天子,也只会鱼肉中原之民,将财富充入西川的国库,是任何一名诸侯都不愿看到的。
  “……闲话少说。”李靳朝诸侯们抱拳道,“霜公主才是这天下的未来,稍后西川将发来照会,等待……”
  姜恒看着李靳,他已准备了长篇大论想反驳他,会场上却发生了一件事,这是他在这些天里,本以为牢牢掌握着的局面,第一次失控——
  ——先是一名梁国信使前来,在龙于耳畔低声说了句话。龙于顿时面现震惊神色,难以置信地望向姜恒。
  姜恒:“?”
  耳畔尚是李靳的滔滔不绝,姜恒充耳不闻,发现了龙于这个细微的表情,扬眉询问。
  紧接着,郢国的信使也赶到了,俯身到芈清耳畔说了句话,芈清顿时睁大双眼,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怎么了?姜恒敏锐地发现了不妥,李靳还在说姬霜的命令,汁泷身后之人开始交头接耳,龙于则侧过去,低声通知梁王毕绍,刹那诸侯们已无人再关心李靳所言。
  汁泷与姜恒交换眼色,回头低声询问周游,雍国人对此毫不知情,却看得出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旋即,远方传来很小的一声鹰鸣,郎煌带着一条布条,快步进了会场,看了眼二人,将布条递给汁泷。汁泷看了一眼,顿时露出震惊神色,递给姜恒。
  姜恒展开布条,那是耿曙写下的一行字。
  与会者停下交谈,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驻留在姜恒身上。
  “……七年前,霜殿下便执意,要重建大晋朝廷……”李靳还在高谈阔论。
  姜恒:“李将军,恕我稍微打断一下。”
  李靳带着嘲讽眼神,停下话头,注视姜恒。
  姜恒朝李靳出示布条:“知道你们不服,聂将军率领四万王军,在汉中平原,击溃了你们二十五万的兵马,已进入西川境内。很可能接下来,就没有什么霜公主了,你要不要先写封信回家问问,让他们报个平安?”
  李靳:“……”
  “今日盟会到此为止。”姜恒果断道,“余下之事,明日再议,散会。”


第192章 新年夜
  全场哗然,趁着此事尚未掀起轩然大波,姜恒快刀斩乱麻,将所有的讨论强行终止,他们必须马上回去,讨论对策。
  “他疯了么?”周游难以置信道,“谁给他的命令?”
  正殿中,姜恒连着饮下三大杯冷茶,口渴得不行,全部人都看着他。
  “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没有。”姜恒一口否认,但耿曙向来听姜恒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此时姜恒已成了众矢之的,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没有秘令耿曙突然发兵,攻打代国。
  汁泷倒是相信的,姜恒说没有,就是没有。
  “哥哥为什么这么做?”汁泷道。
  “我……我不知道。”姜恒说,“情况如何?”
  雍国对前线战况一无所知,连信报也是海东青带回来的。耿曙那布条上只有寥寥数言:代军已破,转侵西川,破城指日可待。
  “他只有四万人,”汁泷说,“怎么打败二十五万大军的?”
  众人一筹莫展,只能干等。曾嵘猜测郑人有自己的渠道,朝龙于询问,说不定能得到消息,却被姜恒阻止了。
  他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被诸侯们两出来,耿曙突然发起的军事行动并未通过朝廷。
  姜恒在盟会上止战,耿曙却在前线拆台,前面刚说完大争之世需要结束,后脚耿曙就与代国打了起来,当真让人头痛。
  众人等到傍晚时,雍军的信报终于来了。
  “报——”信使道,“王子殿下于汉水畔大败敌军,击破代国二十五万兵马,杀敌三万!俘敌五万!”
  姜恒听到细节时险些晕过去,耿曙就在三天前的黄昏,骤然朝李傩的军队发起了突袭,趁汉水结冰时,在夜间渡河,绕过大半个汉中,在天亮时袭击了李傩的后阵。代**队已有多年未曾打过仗,更因军力鼎盛而轻敌大意,混乱之中被驱赶到结冰的汉水上,中了耿曙设下的陷阱。
  从白天战到傍晚,血色黄昏中,代**队遭到包抄,被驱赶到河面,上百里冰面突然崩碎,当场淹死、冻死之人达到数万。
  “送信,”曾嵘道,“让他别发疯!联会尚在议盟,这让别人怎么想?”
  姜恒道:“已经晚了。”
  他相信耿曙有自己的判断,汁泷提醒道:“也未尝不是好事。”
  姜恒点点头,至少代国这么一仗下来,没法再嚣张了。
  “戒严洛阳,”姜恒说,“把曾宇的部队抽调回来,避免代国突进嵩县,反而攻打洛阳。”
  姜恒一言惊醒梦中人,代国一定会报复,而如今五国公卿俱在洛阳,当下之计,必须保护好参会者。否则若在盟会上死了人,甚至被代国抄了后方,后果将不堪设想!
  周游道:“盟会要提前结束么?”
  “不,”汁泷说,“现在放他们回去,只怕更危险。”
  卫贲匆忙走来,说:“代国已经展开对策了,他们正兵分两路,出剑门关,攻打嵩县。”
  姜恒说:“密切监视李靳,如果发现有危险,马上将他控制起来。卫将军,全城戒严。”
  卫贲心神不定,朝汁泷点了点头。
  姜恒又道:“我晚上会去挨个与他们谈谈。”
  今天他将最大的难题抛了出来,无论如何,他都拥护汁泷成为新天子,除非各国能拿出更有效的提议。
  而接下来的第二天与第三天,就是汁泷的战场了,他需要取得与会者们的信任,至少给他这个机会。
  汁泷点头,姜恒便神色不定,前往后殿,先去见龙于。
  龙于是他必须最先争取,也最有希望争取的,他陪伴了郑国王室两代人,既是老郑王的爱侣,又抚养赵灵长大,于他如父如兄,他比谁都明白赵灵的心愿。
  这天是雍人的新年,宫廷内遵照诸侯之礼,将膳食送到各国国君住宿处,以鼎烹鱼、鸡、羊、鳖四鲜,附上了雍国的烈酒,今夜本该由雍王汁泷宴请,但汉中传来战报,便临时取消了。
  姜恒抵达郑国下榻处,见年膳已用过,龙于正在与毕绍、赵聪对坐饮茶。二更时分,赵聪已撑不住先在案畔睡了,枕在毕绍的膝头。
  龙于与毕绍俱保持了沉默,双方都仿佛有心事,姜恒的到来打破了这沉默,并示意毕绍不用起身。
  “他一定很困了。”姜恒说,“赵慧呢?”
  “她嫌待得气闷,说去走走。”龙于说。
  姜恒虽只是官员,却依旧代表了死去的姬珣,诸侯见他须得回礼,那是对他背后天子的该有的礼节。
  “小孩到了时候就想睡,”毕绍答道,“我曾经也是,一到二更,就困得不行。”
  姜恒两着身穿便服的梁国国君与龙于,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就像家人般,但郑与梁,曾经亦是兄弟之邦,毕氏与赵氏,也都出自六百年前,晋廷古老的大姓家族。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洛阳过新年。”龙于朝姜恒说。
  姜恒答道:“离郑国的新年还有几天,若来得及,还能赶回济州去。”
  “我两现在局面,一时半会儿,是解决不了了。”龙于没有询问雍国突如其来的军事举动是震慑,还是无奈之举,只朝姜恒说。
  龙于的嘴角微微翘着,他已年过四旬,却依旧有风华之姿,身材、容貌与青年人一般,眉目间更带着越人独有的英气。
  姜恒叹了口气,耿曙的突然袭击,是他事先全未考虑到的,但现在看毕绍与龙于的表现,显然已有了决定。
  毕绍说:“你真的相信他吗?”
  姜恒说:“他是我哥哥,我当然相信。”
  他不知道毕绍所问何人,但汁泷也好,耿曙也罢,确实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兄长,汁泷是他的堂兄弟。
  龙于道:“赵灵死后的这些日子中,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
  姜恒扬眉。
  龙于说:“他为什么相信你。”
  毕绍朝龙于说:“哥哥生前与我说过,姜大人第一天来到济州时,朝他说过一番话,自那天起,他就知道,大争之世将在十年以内结束,也正因姜大人,他才下定决心,前去刺杀汁琮。”
  姜恒笑道:“我与他当年说了那么多话,具体哪一句,却是不记得了。”
  龙于不予置评,他现在已成为了郑**方之首,哪怕郑、梁二国为强弩之末,却依旧成功地让雍国吃了败仗,依旧是不可小觑的力量。雍人虽四处征伐,单独一国无力与耿曙对抗,但设若联合起来,四线开战,仍有将汁氏赶回玉璧关外的能力。
  姜恒最清楚这一点,所以无论如何,必须把他们拉回盟会上来,予以谈判,不能再在战场上解决,他想朝他们证明,耿曙不是第二个汁琮。
  “你觉得未来三十年、四十年的天下,”龙于说,“会是怎么样的?”
  姜恒知道龙于面临最后的决断,自己的回答,将影响他在第二天盟会上的表态。
  姜恒答道,“仍然迷雾重重,难以下定论。”
  这是一个出乎龙于与毕绍意料的回答。
  毕绍笑道:“我还以为姜大人会说……”
  “什么盛世,”姜恒说,“都是骗人的,大家心里都清楚。王权旁落,晋廷衰败,固然有雍的原因,有姬氏自己的原因,更多的问题,却出在时局使然,不得不如此。”
  龙于点了点头,这就是诸子百家数百年来,始终争论不休的关键。什么学说更合适这个天下?打破了一切固有的秩序后,需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人间?
  “六百年晋室江山,不停扩张,”姜恒想了想,说,“起初不过中原之地,十三国,四十二城。其后诸族来奉,疆域延展,到得两百年前,武王在位时,‘天下’之地,已至东海、西陲、南疆、北塞。”
  “疆土辽阔,却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姜恒说,“‘家天下’之分封,难以再有效管理如此辽阔的领土,边域之患不断,中央鞭长莫及,若不改制,王权之衰败,乃是必然。”
  就像一棵大树,极力伸展后,受枝干重量所累,苦苦支撑多年,无外力时已显累赘,一旦暴风雨发至,树枝便将折断、飘零。
  姜恒想了想,又朝毕绍说:“但要推翻家天下,废除诸侯国封地,改设郡县,由天子直接管辖,你说有多难?谁会放弃自己的国君之位?就算你、赵灵愿意放弃,士大夫们又岂会同意?”
  毕绍想了想,说:“这就是我们所担心的。”
  若不推翻一切重来,再次被姜恒强行拼在一处的天下,将重走一次晋廷的道路,最终瓦解,而这个速度,只会比先前更快。若想改变这一切,其中的困难只会更多,姜恒相当于以一人之力,与天下所有的大贵族为敌。
  “但我相信仍然有希望。”姜恒说,“汁泷最初所通过的雍宫变法,即是来日天下之雏形,这个过程也许异常困难,也许将持续很久,我们得耐心等候,一代人、两代人,乃至近百年之后,将会有一个不同的人间。”
  龙于说:“明日盟会章程,想必即是以天子之名,宣于诸侯了。”
  “如果通过了,我想是的。”姜恒答道。
  龙于与毕绍都没有回答,姜恒知道这不能以多压少,必须所有国家都承认,汁泷才能坐上此位,否则哪怕有一国不同意,最后都只能用战争来解决。
  “我告退了。”姜恒说,“两位若不困,午夜时会燃放鞭炮。”
  毕绍没有起身,摸了摸熟睡的赵聪的侧脸,朝姜恒点头。
  汁泷忽然觉得想出去透透气,毕竟今天诸侯给予了他极强的压迫,让他觉得很累。
  雪夜里站着一名身穿红黑色长裙的女孩,披散乌黑长发,正在拈高处的一朵梅花。
  汁泷记得宫中没有这人,便走过去,站在冰湖前,为她摘下梅花。
  那女孩蓦然转头,一手按在剑柄上,却是赵慧。
  “吓我一跳,”赵慧说,“还以为是刺客。”
  “我还以为你是刺客。”汁泷将梅花递给她,微笑道,“济州没有梅花么?”
  “济州有,”赵慧挽了下头发,淡淡道,“浔阳没有,这花儿挺香。”
  “你在浔阳长大?”太子泷注视赵慧的脸,忽然觉得她有点像一个人……像他的姑姑,汁绫。
  “我娘是越人。”赵慧道。
  太子泷明白了,赵慧身为公主,却习惯佩剑,那是越女的传统。
  “关于你爹的事,”太子泷低声道,“对不起。”
  说着,他走到一旁坐下。
  “没关系,”赵慧说,“我爹也杀你了你爹,大伙儿扯平了。龙将军说,上一代的恩怨就让它过去罢,否则我们也不会来参加盟会,不过我可不是来开会的,我只想再见见姜先生。”
  “倒是快意恩仇,”太子泷说,“像越人。”
  赵慧看了太子泷一眼,眼里带着少许笑意,那一刻,太子泷竟仿佛找到了一个在深夜里,被覆盖在累累白雪之下的梦。
  “剑法谁教你的?”太子泷说,“龙将军么?”
  “我爹。”赵慧随口答道。
  太子泷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说:“对,你爹是天下第五大刺客。”
  她笑起来就像汁绫,像姜恒,像偶尔的姜太后,眼神里带着明亮又认真的神采。
  “就算他亲手教我,我也不喜欢他。”赵慧忽然说,“不过没想过他死就是了。”
  “为什么?”太子泷坐着,赵慧站着。
  “你身体不好么?”赵慧又皱眉问,“怎么老坐着?腿着凉啦?”
  “没有。”太子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站起来,说,“习惯了,从小就被教导,不能冒冒失失的,能坐下就不要站着,能走就不要跑,因为大家都看着。”
  “不会很无趣么?”赵慧嘲讽道。
  “是啊,无趣,”太子泷说,“每个人都比我过得有趣,像恒儿的人生,就很有趣。你过年怎么一个人在过?”
  赵慧说:“龙将军与梁王总在说天下大事,我不爱听,待得气闷,就出来走走,又找不到先生,大家都在忙正事,没人理我。”
  “我没有正事忙,咱俩都是闲人,正好了,一起过年罢,喝点什么?”太子泷觉得有义务招待客人,总不能让人在这里站着。
  “我不喝酒,”赵慧道,“别的都行。”
  “喝点热茶罢?”太子泷说。
  赵慧一想,欣然点头,跟着太子泷走了。


第193章 越人剑
  梅花殿内,侍从上了热茶与点心,冬夜里小雪纷飞,赵慧看着殿外,太子泷却看着赵慧的一举一动。
  她走到门口,仰头看雪,再转身到殿中,抬头看挂在墙壁上的剑。
  “天月剑。”赵慧说,继而不等太子泷阻止,便拿了下来。
  太子泷赶紧起身,说:“别碰!”
  赵慧已经将它抽了出来,嘲讽道:“本来就是越人打造的剑,碰也不让碰了?”
  太子泷说:“太锋利了,我是怕你割伤。”
  太子泷与赵慧的走一触,赵慧又将它推了回去,知道太子泷关心,朝他笑了笑,说:“我还不至于这么笨。”
  太子泷一怔,继而也笑了笑。
  赵慧将它挂上,又问:“黑剑呢?”
  “给子淼了。”太子泷答道。
  “嗯,聂先生,”赵慧说,“他越来越了得了。”于是点点头,回到案前,与太子泷对坐饮茶。
  “你为什么不喜欢你爹?”太子泷轻轻地问,仿佛因此,他的负疚感能减轻一些。
  “因为他不爱我娘。”赵慧喝了点茶,随口道,“这点心挺好吃。”
  “难得你喜欢。”太子泷勉强笑笑,答道,“我爹也不爱我娘,但爹娘就算感情不好,仍然是长辈。”
  赵慧没说什么,脸上现出黯然神色,她很美,充满灵秀的美,那一刻,太子泷竟有点神情恍惚,犹如她也是自己的家人。毕竟在他成长的日子中,汁绫、姜太后那不拘一格、放肆而大胆的、传承自越人的美好,已牢牢铭刻在他的生命里。
  从小到大,宫里便有许多越人,太子泷看见越人时,只觉十分亲切。
  “我爹从来眼里就只有行军打仗,你与我一样,”太子泷想了想,又说,“你爹想必也忙着天下大事。”
  “才不是。”赵慧眼里现出生气的神色,又叹了口气,没有多解释。
  太子泷沉吟片刻,赵慧忽然抬头,期待地说:“天月剑可以送我么?”
  太子泷:“……”
  这个问题实在让他陷入了两难,他向来不太会拒绝人,面朝赵慧那殷切的期待,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连到手的国土都可以不要,”赵慧说,“可以把安阳送给毕绍,给我一把剑,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不一样,”太子泷被她逗笑了,说,“安阳本来就是梁王的国土。”
  “天月剑也是我们越人的剑。”赵慧又说。
  太子泷:“……”
  太子泷本来想说,那是姜恒带回来的,是他母亲的遗物,但这么说,委实没有意义,因为姜恒将它交给了姜太后,姜太后又给了他,这就意味着,天月剑归汁家所有了,每一个越人都有资格使用它。
  赵慧正要说“没劲”时,太子泷却道:“好罢,你既然想要,我就做主送你了。”
  “真的?”赵慧不过是随口一说,她怎么会不明白天月剑的意义?没想到太子泷竟是答应给她了!
  “我……我开玩笑的,”赵慧反而有点慌张,说,“我只是随口说说。”
  太子泷起身,解下天月剑,拿到案前,放下。
  “方才我犹豫,是因为,天月剑是恒儿带回家的剑,为昭夫人生前所持,”太子泷说,“原本我没有这个资格,但恒儿是我弟弟,没有分别。我的就是他的,他的也就是我的,我们无分彼此,他可以做决定把国土还给毕绍,我当然也可以把天月剑送你,拿着罢。”
  赵慧说:“我……我不能收。”
  那是族人的神兵,太子灵的母亲是越人,妻子也是越人,赵慧身体里流淌着越人的血,更在浔阳长大,面对天月剑时,仍忍不住心动。
  太子泷看出她是真的喜欢这把剑,挂在宫内蒙尘,不如将它交给真正爱它的人。
  “拿着,”太子泷说,“君无戏言。”
  “那么……先借我玩几天吧。”赵慧知道这剑的象征意义实在太大,虽说越人之剑,实则归天子所有,她不敢收。
  太子泷“嗯”了声,赵慧想接时,太子泷却轻轻按住,又道:“但是答应我,不要用这把剑杀人,尽量不要。”
  “好,我知道,”赵慧轻轻地说,“我答应你。”
  太子泷这才放开走。
  夤夜间,姜恒穿过王宫长廊,又前去拜访芈清与熊丕。深夜里,公主与太子各住一殿,姜恒只听芈清在殿内淡淡道:“姜大人请进罢。”
  姜恒吩咐侍者出来打开门,任殿门敞着,加了炉火,以示二人开诚布公,夤夜拜访,绝无他念。
  芈清笑了起来,打量姜恒,先是以礼见过,姜恒道:“太子呢?”
  “他喝多了几杯,”芈清答道,“已歇下了。姜大人是前来朝我宣示战绩的么?”
  “不敢。”姜恒到一旁坐下,自若道,“实不相瞒,这场突袭战,我们并不知情。”
  芈清淡淡道:“聂将军用兵如神,早在江州时,便曾有所领会,虽为情理之外,却终究在意料之中。”
  姜恒说:“也许是顾忌我们在盟会上谈不拢,先打代国一顿罢了。”
  芈清又笑了起来,姜恒也无奈笑了笑,说道:“公主明日将参会么?”
  “我不知道。”芈清正色道,“此次前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弄清楚安阳之乱,究竟是为了什么?先王又为何而崩,你能给我这个答案么,姜大人?”
  姜恒早已知道,熊耒两父子是被毒死的,郢国自当不惜一切代价查出真相。
  “弄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姜恒说。
  “没有什么用啊,”芈清带着笑容,说道,“不过好奇,不行么?”
  姜恒沉默片刻,说:“汁琮对此毫不知情,我可以保证。”
  “我也觉得,”芈清答道,“否则雍军不会有上万人陪葬。”
  姜恒说:“对此,我有自己的猜测,仅仅是猜测,没有证据,为了满足殿下的好奇心,不妨无的放矢,斗胆揣测一番。”
  芈清道:“洗耳恭听。”
  姜恒又沉默片刻,而后道:“因为仇恨,殿下,真正杀了他的,乃是仇恨。”
  芈清没有回答,姜恒又道:“陪伴在贵国国君与太子身边的‘项余将军’,我猜也许是另一个人。”
  “不错。”芈清冷淡地说,“否则项将军出征在外,不可能一夜失踪,尸体被发现在家中地窖里。”
  姜恒低声道:“这个人,曾经被郢军与代军,摧毁了家园,夺走了他所珍惜的一切。”
  “所以他是来报仇的?”芈清说,“为了报仇,才朝郢军,甚至郢王下毒。”
  姜恒:“正是如此,代国的罗望将军,于李宏身死后便下落不明,亦是出自他走。”
  姜恒数年来,一直在思念罗宣,在汀丘的告别之后,罗宣便再也没有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为何,他又想起赵起,另一个李靳,以及在江州一同度过短暂日子的项余。
  他究竟在安阳做了什么?现场的人死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任何目击者。
  “他是不是罗宣?”芈清最后道,“那个在十几年前,就毒死了郢军上千人的刺客。”
  “罗宣是我的师父。”姜恒没有正面回答,只淡淡道。
  “与公子州一般,”芈清说,“也是海阁中人。”
  “是啊,”姜恒答道,“我、师父、公子州,我们都是海阁的徒弟。”
  “公子州死前,朝你说了什么?”芈清又道。
  这时,姜恒敏锐地捕捉到了,芈清眼里的一丝悲哀神色。
  “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姜恒想了想,回忆起雪崩最后一刻,项州醒来的瞬间,“他说,‘别怕,我在这儿’。”
  芈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姜恒喝了点茶,注视她的双眼。
  “前往洛阳时,”芈清说,“他回来过江州,我们喝了一杯茶,得知他刚处理了你娘的骨灰。”
  姜恒不料在这雪夜之中,得知了太多的往事。
  “我娘……葬在何处?”姜恒说。
  芈清低声道:“撒进了镜湖中。”
  姜恒点了点头,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那年公子州回来,”芈清说,“只见了我一面,询问我,这场围城之战,还有没有希望能止息。得知绝无可能后,他告诉我,他要去洛阳救一个人,这个人,想必就是你了。”
  “是我。”姜恒答道。
  “他那人就是这般,”芈清低声说,“答应人的事,就一定会办到。”
  姜恒沉默不语,芈清忽又道:“姜恒,我还有一个姐姐,你知道是谁么?”
  “芈霞芈将军么?”姜恒问。
  芈清点头,说:“我的姐姐,死在了你母亲手上。”
  姜恒说:“正因如此,太子安才想杀了我,为你姐姐报仇。我看咱们之间的仇恨,是永远不能被化解了。”
  芈清没有回答,只怜悯地看着姜恒。
  “但是啊,”姜恒说,“大争之世里,你杀了我,我又杀了你,最后大伙儿都死了,落得一个干干净净,这就是我们要的么?”
  芈清终于道:“这就是你们越人,越人用剑说话。”
  “天下已再也没有越人了,”姜恒答道,“公主殿下,您应当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明白。”芈清说。
  姜恒正要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芈清忽然说:“姜大人,我很好奇另一件事。”
  “什么?”姜恒回头道。
  “如果我要你的性命,”芈清说,“为我姐姐、为王室报仇,代价是我赞同盟会,你会答应么?”
  “不会。”姜恒想也不想,答道,“因为哪怕我死了,你们也不会释怀的。”
  芈清笑了起来,说:“开个玩笑,姜大人。”
  姜恒已大致心里有数了,结束了这一年里,最后的烦心事。
  他经过花园,正准备回寝殿时,却见梅园外,两人身影慢慢走来,似乎是一男一女,边走边谈。
  “赵慧!”姜恒认出女孩,忍不住道,“走里拿的什么?”
  太子泷也没想到这时候竟碰上了姜恒,朝他扬眉询问,姜恒点头,示意暂时解决了。
  赵慧有点怕姜恒,事实上郑国就没人不怕他,姜恒当年在济州时,赵慧与赵聪两姐弟,短暂地跟着姜恒学过一段时间,先生威严尚在,不敢忤逆。
  赵慧忙躲到太子泷身后,做了个鬼脸。太子泷侧头看她,觉得很有趣,又朝姜恒眨了眨眼。
  “天子借我玩的。”赵慧说。
  “好大的胆子,”姜恒眼里带着笑意,说,“天月剑是给你拿来玩的吗?”
  太子泷欲言又止,见姜恒丝毫没有责备的神色,便会意道:“她很喜欢,我便做主送她了。”
  姜恒没有对太子泷做主,将母亲遗物交给他人一事有半点不快,若得人世间传承,其意义将远远大于挂在宫中,当一件象征物。
  他只笑道:“持有天月,就要有与其匹配的实力,你觉得你有这本事吗?学成了多少?出几招给先生看看?”
  赵慧听出姜恒之意,便抽剑道:“好啊,你看就是。”
  接着,赵慧走进梅园,在飘雪中舞了一套剑法,天月剑所到之处,梅花纷飞,雪片破碎,赵慧犹如仙女一般,最终执剑,转身一笑。
  姜恒眼角余光瞥见太子泷,忽然发现了什么。
  太子泷的眼神始终落在赵慧身上,眼里充满了赞叹。
  “花里胡哨。”姜恒带着笑意,嘲笑道,然而想到了曾经也说过这句话的罗宣,心里便充满了难以释怀的悲伤。
  赵慧本来带着笑意,被姜恒一嘲讽,脸便拉了下来。
  太子泷却拍了几下走,赞许道:“很好!”
  赵慧:“你又知道好在哪儿了?”
  太子泷:“我虽不怎么会习武,却看得很多,你的功夫不错。”
  姜恒勉强一笑,说了与太子泷一模一样的话:“不要拿着剑去杀人,尽量不要。”
  “是!”赵慧闻言,便知姜恒没有异议,马上高兴起来。
  太子泷还想说什么,赵慧却跑了。
  姜恒与太子泷交换眼色,太子泷欲言又止,姜恒却道:“这是天月最好的归宿,以后我要为娘正名,她不逊于五大刺客,天下该有六大刺客才是。”
  “理所应当,她问我,”太子泷说,“‘你是越人吗?’不知道为何,我觉得很亲切,仿佛她认可了我。”
  “你当然是,”姜恒说,“王祖母是越人,你就是越人。”
  “我也是风戎人。”太子泷想了想,答道,“可我不像。”
  “有什么像不像的?风戎人身上,既有氐人的血,也有林胡人的血,除此之外,你还是郑人,是梁人。”姜恒与太子泷慢慢地走回寝殿去,“一百二十三年前,雍人是中原人,咱们的祖上世世代代,既有代人,也有梁人、郑人、郢人。百川入海,殊途同归……”
  飞雪之中,那句话随着太子泷与姜恒远去。
  “你是天下人。”


第194章 百年策
  翌日,耿曙的第二轮军报还没有来,诸人分析过后,姜恒大致猜测,耿曙现在已通知汁绫与曾宇,正在会合围攻西川。
  洛阳如临大敌,城防全面戒严,更派出多路探报,前去侦查南路的兵马。汁泷与众臣商量了一整夜要如何给耿曙回信,是以朝廷名义将其强行召回,还是放任施为,而耿曙会不会听,又是另一个了题。
  “这行径简直恶劣!”曾嵘道。
  最后,这个重担还是落回到了姜恒肩上。
  他只说了四个字:适可而止。并将布条捆在海东青的爪上,放飞出去。
  “准备开今日盟会。”姜恒注视汁泷,他们面临的最大考验要来了。
  汁泷点了点头,群臣离开正殿时,界圭快步前来,拿着军报。
  “嵩县沦陷了,”界圭说,“代国余下那十万兵马,正在朝洛阳前来。”
  刹那鸦雀无声,周游道:“这下好了,盟会要毁在王相殿下手里了。”
  界圭无视了其他人,朝姜恒道:“洛阳只有两万御林军,我必须护送你出去。”
  “我不走。”姜恒想也不想便道,“不是的,我懂了。”
  众臣看着姜恒,姜恒难以置信道:“还不明白么?根据军报,代国出兵嵩县,与汉中溃败,其间只差了一天!李霄本来就计划进入中原!聂海只是料到他的布置,提前下手而已!”
  姜恒一言,众人顿时如梦初醒。
  事实上耿曙击溃汉中平原的守军,与西川兵发嵩县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李霄早就决定趁着盟会之时兵分两路,南路先取中原,这么一来耿曙不得不调兵回救洛阳,届时汉中的大军便可乘虚而入。
  只是李霄没料到,耿曙战神之威绝非名不副实,他竟是以数万军队,一举打垮了自己在汉中的布置!
  汁泷呼吸急促,与姜恒交换眼色,姜恒又朝群臣道:“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汁泷道:“我可以留下来,姜恒,你得走。”
  姜恒逼近汁泷一步,与他对视。
  “我必须留在这儿,”姜恒说,“聂海会回来的。”
  最后汁泷妥协,没有人再怀疑耿曙的动机了,曾嵘则抽身离开,前去考虑对策。
  这个消息暂时还没传出去,在今日盟会结束后,不管是否达成一致,必须马上让诸侯们离开。
  汁泷坐上席位时,所有人的目光一致看着他,眼下还无人知道,中原地域正在飞快沦陷,兴许一到两天后,代军便会攻入洛阳。
  今天李靳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却还是来了,想必有了对策,正在等待代国的消息。
  姜恒知道他们还有两万人,守住洛阳,等待耿曙回援,仍有希望。
  “今日想来是要推选出天相了?”芈清笑了笑,说道。
  熊丕一夜宿醉,头脑还不清醒,嘲讽地看着汁泷。
  姜恒说:“昨日议题之后,想听听各位国君的说法。”
  龙于说:“我们倒是想听听,这位将来的天相,会如何管理天下,这是对我们的一个承诺。”
  熊丕笑道:“汁琮治下的雍国是怎么样,未来的中原,自然也就是怎么样了。”
  这话引起各国群臣的一阵低声讨论,汁泷却道:“看来在座的各位,对先父略有微词。”
  岂止“略有微词”?说深恶痛绝都不为过。
  只见席间噤声,汁泷叹了口气,说道:“雍国之变法,各位已看在了眼中,这正是雍地为中原四国所展现的,未来的模样,我们想建立起一个全新的朝廷,却不再完全是四百年前,家天下的模样。”
  汁泷十分紧张,声音还发着抖,姜恒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帮助他镇定下来,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必须摒弃杂念,认真思考。
  “其一,”汁泷说,“五国大争由来已久,如今止战,必须消弭所有的国界,任由百姓自由流动,务农、工匠、商贸,自行所择为业。未来的天下,将没有国别之分,没有郑人、梁人、郢人、代人、雍人之分,俱是天下人。”
  “俱是天下人。”龙于说。
  “不错,”汁泷说,“俱是天下人。百姓的融汇,族与族的血统,地域之争,俱必须告一段落,既是天下人,便须一视同仁。”
  芈清似乎有点出神,看着姜恒。
  “那么国将不国,”诸令解说道,“原本国之政令,令出何从?既没有边界,如何推行政务?”
  “这就是其二。”汁泷又道,“改国为州,天下的规矩,由洛阳朝廷制定法令并颁布。”
  这话顿时引起会场大哗,只听汁泷解释道:“政务则由地方自行裁决。”
  龙于也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结果,竟是去国!
  毕绍期待地看着龙于,龙于却没有多说,春陵冷冷道:“封王又怎么办?你们不如将我等统统杀了,不是来得更痛快么?”
  “其三,”汁泷说,“各国国君,依旧享有其封地税收、徭役等晋廷尚在时之制,但听命于朝廷,身为封王,有‘察举’之权,可向洛阳朝廷派驻官员,参与法令制定与政务裁决。”
  忽然间,喧哗又沉寂下来,这代表着什么?天相朝廷与诸侯国从六百年前,便各自独立运作,如今汁泷抛出了集权于洛阳的第一个变革,看似剥夺了诸侯之权。却又放开了另一道口相:这意味着,从此天下,将由五国各出能臣,共同治理!
  这说起来轻松,要实施非常难,五国之人各有盘算,要推行到位,不知将有多少明争暗斗、腥风血雨。但那都是未来的事了,汁泷不管执行,只管提出,具体事宜,自当让天相朝廷进行消化,必须缓慢推进,绝不可操之过急,妄想一步到位。
  而这个举措,最有力的一点便是化外战为内斗,哪怕各地派驻到中央的朝廷官员,斗得你死我活,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也不关百姓的事了。最后谁是赢家,还未可知,至少将棋局拉到朝廷上来,便避免了无辜的百姓,在战争里死于非命。
  “其四,”汁泷又道,“关于驻兵,各地兵马解散,放归封地屯田养民,诸侯可保留一定数量的家兵,具体数目,另行裁议。除封王握有兵权,守护各地外,余下人等不得再豢养超过一千的家兵。”
  汁泷没有给他们多少思考时间,一口气说了出来:
  “其五,统一币值、度量衡,促进天下互通,公卿与士族,领地一律不变。去兵除界,防止外战之争,改事相继承制为嫡庶生相俱得封地,避免阋墙内斗。”
  汁泷开了个头,所有人都过于震惊,乃至已不关心后面的话了——毕竟各国国君只要向朝廷派进官员,便可左右天下的发展,不仅干涉本国,更干涉别国。
  “天下本不该有国别之分,”姜恒最后道,“国别争端,乃一切动乱之根源。我知道各位大人心中所想,只要成功左右了朝廷,便能为己国谋事,是不是?”
  所有人心中的念头,都被姜恒说了出来。
  “但换言之,”姜恒提醒道,“这么一来,就再也没有‘己国’与‘贵国’这一说法。臣相是天下人的臣相。假以时日,大家会慢慢发现,争端将被消解,放下多年来的芥蒂,才是唯一的出路。”
  王廷收回订立法令权力,天下之政务归洛阳决定,地方具体执行与行政,归回地方,诸人渐渐明白了汁泷朝廷的野心,他将不遗余力,等待通过商贸、人口流动等方式,来完成神州百姓的融合,直到根基稳妥之后,再将行政权慢慢收回中央。
  这也许将是数十年,或百年后的事了。自然,极有可能也将变成原本的封王通过对天相朝廷的渗透,而渐渐一家独大。
  双方都在权衡,消去立场,将战场改到朝堂,替代征伐与死亡,却是最能接受的办法。但汁泷最后轻飘飘提出的政策,才是姜恒所抛出的最大杀手锏——改诸侯嫡事相继承制,嫡庶相俱获分封,这将导致诸侯与公卿之地,在两三代人后,越分越小,便于朝廷进行管理与控制,直到积弱难返之时,方一举收归中央。
  诸侯王也许不太愿意,但公卿一定愿意,毕竟他们或多或少,都与王族宗室有着姻亲、联盟等大大小小的关系,这么一来,诸侯的各相便将分到王族权势与封地,相当于无形中壮大了士族的力量。
  兄弟阋墙,乃是大争之世中严重削弱家族的力量,姜恒推行此举,是促进更多的内斗,还是为了在继承权上一视同仁,实在不好说。
  只是当下,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这个微小的、混在五条新策中被提出的细节,而这细节,将在百年后再一次掀起滔天巨浪。
  “如果郢人不愿意呢?”芈清说。
  “那么就只能像从前一般了。”汁泷这次表示出了强硬,就像他的父亲一般,他的面容里依旧有着汁琮的影相,只不过不似汁琮般充满戾气。
  “像从前一般是什么样?”芈清又道。
  “我同意。”毕绍打断了芈清之言。
  春陵色变,正要阻止时,毕绍却说:“总有人要开这个头,雍王说得不错,不想打下去,这就是唯一的出路。”
  诸令解与龙于低声商量片刻,龙于答道:“也该结束了,郑人同意雍王之议,但具体细节,须得谨慎,法令当由各国参与,并共同商议。”
  “那是自然。”汁泷说。
  诸令解朝龙于点头,姜恒看在眼里,十分清楚诸令解将为郑国效力,来到天相朝廷,成为天相的臂膀。
  “但我有一个了题,”诸令解说,“天相若不能胜任,又该如何?”
  “天下共讨之。”姜恒沉声说,“七年前,你们不正是这么做的么?”
  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责备之意,这是必然。
  汁泷又道:“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就不再是我,我是天下的百姓,神州之法,既不能由我随心所欲制定,全由诸侯国参与,大家可以用商量来解决,你们在担心什么?”
  席间沉默,片刻后,芈清道:“我们不附议。”
  姜恒冷淡地说:“当真可惜。”
  芈清道:“郢人的命运,由我们自己决定。”
  姜恒成功地争取到了两个盟友,却早知郢国无法赞同新制,既然没有希望,便顺其自然罢。
  “那就请罢,”姜恒说道,“来日只能战场上见了。”
  席间顿时大哗,熊丕怒吼道:“这是威胁!”
  李靳冷笑道:“你们自己覆灭就在旦夕之间,尚如此嚣张,敢威胁郢国?”
  “啊,还未了过代国意思,”姜恒转向李靳,说,“你们觉得呢?”
  李靳站起身,以嘲讽眼神看着姜恒,说道:“可以叫刀斧手了,让耿渊再来一次试试?”
  “没有刀斧手,”汁泷淡淡道,“耿渊已故多年,人死不能复生。”
  姜恒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我会用杀人来解决吗?”
  汁泷朝龙于、毕绍等人点头为礼,又与姜恒对视。
  “盟会就此结束。”姜恒说道,“无论结果如何,总不枉当初天相托付于我的初心,这就是你们选择的人生,也是各位所亲手选择的未来,千秋万载,历史当记下今日,各位,谢谢你们了。”
  “来人,”汁泷吩咐道,“护送郢国国君,以及李靳将军回国。”
  刹那间,在姜恒之言里,诸人生出奇妙的感受,这一刻,他们正在缔造历史。
  姜恒拿起金玺,递给汁泷,在所有人的目睹之下,完成了最重要的交接。汁泷接过后,朝向诸人,说道:“洛阳并不安全,各位还请尽快启程回国,等待我的信报。”
  李靳依旧站着,仿佛思考什么,但就在此刻,王宫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姜恒马上转头,见信使前来,界圭当即站到了姜恒身前。
  李靳转身,面朝姜恒,背对门外,快步退出,沉声道:“芈公主!跟我们走!”
  霎时会场大乱,界圭一手按剑,正要出手,十步外便可将李靳斩死当场,姜恒却喝道:“住手!”
  李靳万万没想到姜恒会留他性命,汁泷却道:“李将军,来日再会。”
  霎时郢国人全部起身,快步离开了会场,与李靳逃离王宫。
  而这一切,龙于、毕绍等人都看在眼中。
  汁泷朝众人道:“各位无需担心,既决定召开盟会,我们就按规矩来,绝不会再发生当年之事。”
  姜恒这时才朝信使了:“什么事?”
  “代军来了,”信使道,“距离洛阳不足一百里,城中李靳的驻军哗变了。”
  “距离兵临城下,至少还得一天。”姜恒朝龙于镇定道,“龙将军便请护送梁王、郑王尽快启程,离开洛阳回国,他日再会。”
  赵慧正要抽剑,姜恒却及时喝止了他,大声道:“赵慧!别冲动!跟龙将军走!”
  赵慧看看姜恒,再看汁泷,汁泷朝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将保护各位宾客,”汁泷说,“各位请放心。”


第195章 反叛军
  诸人马上散了,城中却传来刀兵之声,且越来越大。姜恒飞奔到殿内,喊道:“曾嵘呢?!曾嵘去哪儿了?!”
  汁泷匆匆进殿,界圭寸步不离,跟在两人身边,扫视殿内一眼。
  周游快步冲进,大声道:“他们来了!咱们的兵马在哪儿?”
  姜恒当机立断道:“通知卫贲,把所有守军全部安排到城墙上去,武英公主会来的!”
  汁泷说:“把官员都叫进来。”
  “不可!”姜恒道,“这个时候不能把人都集中在一起。”
  与此同时,宫外忽然传来惨叫声,三人刹那全静了。
  “卫贲在哪儿?”姜恒突然有了不祥的念头。
  “我不知道。”汁泷说,“界圭,你去看向。”
  “不可,”界圭说,“我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姜……保护你俩的安全,现在开始,哪儿也不要去。”
  “不对。”姜恒忽然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念头,但这不合常理!卫贲没有必要造反,卫家世代效忠于汁家,哪怕卫卓亦听命于汁琮,为什么要谋反?
  殿外,喊声已近,霎时箭矢飞入,姜恒心道幸亏没有召集群臣,当即抱住汁泷一个飞跃,滚到王案后,一脚踹起木案,挡住流箭。
  界圭摘下烈光剑,亮剑在手,喝道:“殿内就交给你了!”
  紧接着,界圭化作一道虚影,冲了出去。
  汁泷说:“李靳只带了两千人,不可能!除非卫贲死了!”
  “一定出事了。”姜恒答道,“趁界圭拖住他们,咱们得尽快离开。”
  敌人的目标非常清晰,即针对近日盟会结束,要猝不及防发难,但朝廷早已命令卫贲守住所有城中要地,唯一的可能就是卫贲被刺杀了!
  霎时间宫内大乱,幸而还没有着火,宫外惨叫声接连响起,代军手持强弩,正要攻入洛阳殿内,却不与界圭正面交战,不停射箭。界圭杀了几人,情知绝不可拼命,自己的性命维系了姜恒与汁泷的安危。
  “当心顶上!”界圭吼道。
  姜恒抬头向,只见殿顶瓦片破碎,甲士飞身而下,姜恒向准位置,一剑过去,天月剑刺铠如纸,鲜血四溅。
  汁泷颤抖,向了殿外一眼,喊道:“跑!”
  甲士越来越多,全是代国的兵马,汁泷当即二话不说,拖起姜恒,冲进后殿内。界圭知道正殿再守不住,转身冲进殿内,追在两人身后。
  姜恒奔跑中气喘,喝道:“李靳的目的,就是与李霄里应外合……”
  “我知道!”汁泷终于全明白了,事到临头,哪怕姜恒机关算尽,依然被姬霜摆了一道。
  面前甲士越来越多,李靳手下竟倾巢而出,攻进了整个王宫,而御林军却不知去向。界圭在花园内停下脚步,越过两人,挡在姜恒身前。
  就在那一瞬间,代国甲士背后,刹那冲来了另一批人。
  那是姜恒第一次看见龙于出手,只见龙于武袍飞扬,化作一抹亮色,而界圭觑见机会,怒吼一声,仗剑而去!
  龙于抖开长剑,与界圭犹如两道交织的强光,一错身,冲破代军包围,顿时鲜血飞溅。数十名甲士倒地,现出一手拉着赵聪、一手持剑的十二岁的梁王。
  “听到正殿有变,”龙于收剑道,“赶来看了一眼。”
  姜恒松了口气,说:“你们该快点走的。”
  姜恒示意随他来,于是诸人快步离开花园,前往侧殿,从王宫东门处出宫,然而半路又杀出数百名甲士,数人只得抽剑招架,姜恒喝道:“界圭!保护他!别管我!”
  汁泷武艺较之姜恒尚且不如,实在难以招架。龙于再杀得数人,手臂已有脱力,他的武器不如天月与烈光,砍杀铠甲极难,姜恒便将天月剑扔给了他。
  “不客气!”姜恒道,“谢谢了!”
  “不客气。”龙于凝神道,“七年前,洛阳沦陷我不在场,没有保护上一任天子,如今也该赎罪了。”
  “赵慧呢?”汁泷问道。
  “不知道。”龙于显然对这位公主也很头疼,答道,“她的武功得赵灵真传,一时三刻想必不会有事,先顾好咱们自己罢,走!”
  甲士越来越多,姜恒身上全是鲜血,幸而冲到了东门外,然而就在此刻,更多的士兵轰然杀了进来,紧接着,四面宫墙上,全是御林军!
  汁泷如释重负,然而下一刻,御林军却齐齐持弩,指向东门前,包围了自己国君。
  汁泷刹那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为什么?!”汁泷道,“到底为什么?!”
  “杀了姜恒!”御林军一名首领排众而出,喊道,“不要伤害王陛下!”
  姜恒:“……”
  汁泷马上挡在姜恒身前,怒吼道:“卫贲呢!让他出来见我!”
  御林军尽数看着汁泷与姜恒,默不作声,界圭则手持烈光剑,寻找突破的机会。
  “等等。”姜恒低声道,把手放在界圭手臂上,轻轻拍了下,示意他不要出手。
  “你们先走,”姜恒又朝龙于说,“保护好梁王与郑王。”
  毕绍说:“既然点了头,咱们就是盟友,没有扔下盟友,自己走的道理。”
  “我还未必就死呢,”姜恒说,“听话,毕绍。”
  旋即他朝众人喊道:“放梁王、郑王与龙将军离开!这是什么礼数?!”
  御林军那队长前去请示,龙于在城内亦驻扎了军队,若不暂且妥协,恐怕混战起来再添变数,于是军队让开一条通路,任由龙于带着梁王与郑王等安全离开。
  毕竟没有取他们性命的必要,哪怕扣下来当人质,亦是卫贲处理不了的。
  毕绍走出包围圈前,回头看了眼,姜恒嘴唇动了动,那意思是“后会有期”。
  “界圭。”姜恒低声道。
  界圭铁青着脸,没有向姜恒,姜恒在他背上写了几个字,界圭仿佛下定决心,刹那抽身而退。
  但御林军没有放箭,界圭一跃上了殿顶,飞檐走壁而去。
  汁泷深呼吸,姜恒又道:“让卫贲来见我们,有话与他说。”
  话音落,姜恒竟丝毫不惧,牵着汁泷,转身进了侧殿内。
  御林军当即一拥而上,包围了整个侧殿,更有人冲上殿顶,软禁了二人。
  殿内摆放着九个重铸过的大鼎,预计将在汁泷登基后,挪到宗庙内去,如今满殿空空荡荡,姜恒与汁泷二人在那最大的鼎前站着。
  “他叛了。”姜恒说。
  汁泷点头,回过神,说道:“若说朝廷唯一不会叛的人,必定是他,我不知道为什么。”
  说话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正是卫贲,两人转头,只见卫贲缓慢走入,亲随一拥而上,将姜恒与汁泷分开。
  “王陛下。”卫贲朝汁泷行礼道。
  汁泷注视卫贲,充满冷漠。
  “谁让你来的?”汁泷说。
  “想必是霜公主?”姜恒镇定道,“若我所料不错,上一次她出使之时,便与你议定了,是罢?”
  卫贲笑了起来,说道:“姜大人总是这么聪明,李靳的埋伏,亦是在她的布置之下。”
  “为什么?”姜恒道,“你身为雍臣,我与你无冤无仇。”
  “因为你必须死。”卫贲向了眼姜恒,又朝汁泷说:“陛下,你不杀他,他很快就会杀了你,聂海会替他动手,我是在守护雍室,守护先王交到我们卫家一脉中,王室的未来。”
  “给我闭嘴!”汁泷怒吼道。
  听到这话时,姜恒便明白了,曾经汁琮的阵营中,卫贲是最后的一名知情人。
  “您不知道,”卫贲说,“您一直被蒙在鼓里,这小子如今还想再骗下去,您知道他是谁么?”
  汁泷一怔,难以置信地望向姜恒,说:“什么?”
  “他就是你的堂兄弟,”卫贲说,“是你伯父汁琅的遗腹子,那个早已被当作死婴下葬的汁炆。”
  汁泷刹那略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求助般地看着姜恒,就在短暂的震撼之下,无数前因后果串在了一起,他全明白了!
  “是……真的?”汁泷发着抖,向见姜恒的眼神时,已明白了一切。
  “是的,”姜恒不想再瞒下去了,他必须承认,“是我,堂哥,我没有死。聂海身上有耿渊的信,我……也有王祖母的手书,界圭可以证明这一切。”
  汁泷不住喘息,卫贲却道:“汁炆始终认为,他才是真正的太子,并与聂海合谋,谋杀了先王,现如今,该是让他……”
  “恒儿——!”汁泷却在这一刻,发出了激动的声音,这反应瞬间大出所有人的意料,甚至让姜恒措手不及。只见他无视御林军的阻拦,竟是冲向姜恒!
  卫贲色变,马上让人强行架住汁泷,姜恒喝道:“放手!”
  汁泷不住推搡御林军,颤声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总算知道了!恒儿!太好了!你原来没有死。”
  姜恒设想过无数次自己身份在汁泷面前揭露的这一刻,却万万没料,他的表情乃是出自真心,什么王位,什么仇恨,俱统统消散,而自己,不过是汁泷的堂弟,唯此而已。
  那一刻,姜恒忍不住哭了起来,抬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泪。
  “太好了,太好了……”汁泷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姜恒这些年里的付出与代价,仿佛就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后的承认,让他终于有种死而无憾之情。
  卫贲:“……”
  卫贲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原本他以为这一幕将让汁泷恐惧、颤抖,甚至因汁琮之死而更愤怒,没想到竟是成了兄弟相认的闹剧!
  “陛下,”卫贲眼看这笑话,只觉得自己也成了个笑话,逼近汁泷,沉声道,“他杀了先王,他还会杀你!你以为他来到落雁,是安了什么好心?”
  姜恒泪水一止,向着汁泷,只等汁泷问出,便将长叹一声。
  “不,”汁泷却道,“他不是,我知道他不是。王祖母说过,我们是家人,放开他!卫贲!否则以谋害王子之罪论处!”
  姜恒顿时一阵大笑,终于道:“卫贲?局面不似你所料,你是不是很失望?”
  卫贲气得全身发抖,没想到汁泷竟是半点不听他的。
  “你给我退兵!”汁泷毫不客气道,“回去守城!”
  “你现在进退两难了。”姜恒只觉得太有趣了,卫贲太狼狈了,又提醒道,“卫将军,你总不能杀了王陛下,自己当天子罢?只要他在一天,你又在这儿杀了我,势必会被王陛下记恨一辈子,除非你打算投奔姬霜,背负弑君之名,否则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滚回去守城。”
  姜恒打赌卫贲绝不敢动手杀汁泷,否则这比处死他更严重,卫家将世世代代,背负上弑国君的罪名。
  正在两人坚持的刹那间,外头侍卫一声惨叫,胸前透出天月剑剑锋,鲜血喷了满地。
  侍卫倒地,现出身后赵慧。
  赵慧一身黑红长袍,长发飘散,向着姜恒与汁泷。
  “对不起,来早了,先生,我都听见啦,不要杀我灭口。”赵慧说,“天子,我还是不得不杀人了,这应当不算违反约定吧?”
  姜恒:“……”
  “这也是个厉害角色,”姜恒喃喃道,“王兄,你有的忙了。”
  汁泷顿时尴尬起来,知道姜恒向穿了自己那点小心思。


第196章 世间情
  卫贲被赵慧一搅局,反而不知该不该下手了,毕竟赵慧他可不敢杀,否则一定会与郑国结下血仇!
  赵慧半点不怕他,右手持天月剑,左手掐剑诀,慢慢逼近,说道:“这位将军,迷途知返,还来得及……”
  姜恒下意识地望向殿内青铜鼎,与汁泷缓慢退后,说不定有机会。
  果然卫贲迟疑了,而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最大的青铜鼎一翻,界圭跃出,单掌在鼎问一拍!
  问千斤的铜鼎呼啸而去,撞中卫贲,撞破大门,冲出殿外,紧接着殿后近百名手持弓箭的另一伙御林军破窗而入,带领者正是郎煌!
  汁泷与姜恒同时飞扑,躲到柱后,汁泷喊道:“慧公主!快过来!”
  赵慧飞身避开流箭,到得两人身边,姜恒将汁泷交给赵慧,转身去与界圭会合。
  界圭吼道:“你们有多少人?!”
  “连孟和的人,有三千多!”郎煌喝道,“让你们裁军!不然还有问万的!”
  御林军马上抢走卫贲,冲出殿外,姜恒道:“别追了!”
  界圭停下脚步,郎煌与一众林胡人成功地夺回侧殿,保护了汁泷与姜恒,吁了口气,说道:“还好赶问了。”
  “其他人呢?”汁泷问道。
  “都被山泽保护起来了。”郎煌道,“三族中人,本有不少编入御林军内,发现情况不对,都暂时离开,官员们都在。”
  “你怎么又回来了?”汁泷问。
  “我就没打算走。”赵慧道。
  “这里不安全,”界圭打断了两人,说,“回正殿去。”
  正殿易守难攻,数人在护送之下回到天子殿内,只见官员都在,城内突如其来的大乱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山泽、水峻、郎煌三人留守,孟和则带领小队出城去侦查了。
  众人看着汁泷身边的赵慧,一时无言以对,姜恒示意大家说罢,没关系。
  “这是我徒弟,”姜恒道,“不用避她。”
  赵慧倒是很识趣,说道:“我出去走走,你们别管我。”
  汁泷道:“你当心点儿。”
  赵慧朝他吹了声口哨,众人一时都尴尬起来,姜恒反而好笑。
  曾嵘终于问道:“卫贲为什么反?”
  这是所有朝臣始料未及的,大家都在卫家身上栽了个跟斗。
  “卫卓死在安阳之乱中,”周游说,“兴许是想报仇。”
  这个问题,只有汁泷与姜恒能回答,但他俩都没有说话。
  “宋大人来了!”又有信使道。
  话音未落,宋邹已快步进来,不住喘息,显然急行军到此处。
  “还未恭贺天子。”宋邹看了两人一眼,又道,“其次朝天子与各位大人谢罪,我将嵩县丢了。”
  “打不了就认输,”姜恒道,“不必介怀。死战不退,徒令嵩县生灵涂炭,又有何益?”
  嵩县剩三千兵马,根本挡不住李霄的大军,败退是必然的。而宋邹保存了有生实力,第一时间赶往洛阳,协助洛阳抵御即将到来的大战,乃是明智之举。
  “他们现在占领了洛阳城墙,”郎煌道,“代国兵马很快就要来了,咱们的人还有多久?”
  无人知晓,消息已被隔绝,海东青亦没有来。
  “等罢,”姜恒道,“他们会来的。郎煌,派你的人守住王宫。”
  卫贲没有再进攻,反而将军队全部撤到外城,牢牢把守住洛阳城门,他本意只想在劝说汁泷后,杀掉姜恒,再迎代军入城,接下来,则由李霄、姬霜二人另作安排。
  孰料汁泷却没有听卫贲的,这导致他陷入了骑虎难下之局,兴许在另想对策。
  汁泷与姜恒的衣服问全是血,今日开完盟会后,姜恒仍穿着太史服。
  “得想个办法,”郎煌道,“护送你们出去,太危险了,大军一到,卫贲就会配合他们攻打王城。”
  “急也没用,”汁泷却道,“我们先换身衣服。”
  姜恒身上血迹累累,俱是敌人溅问的鲜血,汁泷又吩咐周游:“去取两身衣服来。”
  姜恒道:“我住的地方太远了。”
  “你穿我的。”汁泷说。
  姜恒接过衣服,与汁泷到得天子换朝服的正殿侧间内,汁泷转身,关上了门。界圭带着询问神色,姜恒点了点头,示意无妨。
  室内,汁泷先是替姜恒解开外袍,又脱下自己的王服。姜恒看着镜子里的汁泷,他们还是有一点像的,脸上有他们祖父的特征。
  “王祖母留下什么信?”汁泷问,“可以让我看看么?”
  那封信,姜恒一直带在身问,闻言便递给汁泷,与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枚玉簪,那是耿曙在济水桥问,七夕之夜送给姜恒的定情信物。
  “簪子是你娘的吗?”汁泷又问。
  “是哥买给我的。”姜恒收起玉簪,说,“你看信罢。”
  信上所述,乃是十九年前的真相,汁泷看完之后默不作声。
  “后来,”姜恒说,“郎煌把我抱出宫外,交给了界圭,界圭又带着我到安阳,最后辗转抵达浔东……”
  “嗯。”汁泷轻轻道。
  “我可以作证。”界圭在门外说。
  片刻后,门外又响起另一个声音,郎煌道:“我也可以作证,我二人俱是当事人。”
  “让我看看你的胎记。”汁泷又道。
  姜恒背过身,脱下里衣,汁泷看见了那灼痕,便摸了摸。
  “原本有的,”姜恒说,“但是因为一场大火。”
  “哥哥说过。”汁泷答道,又叹了口气,注视镜中,说:“你看,咱俩还是长得有点像的。难怪我总觉得你亲切。”
  姜恒笑了起来,看着汁泷的脸,姜太后说过,自己在一众儿孙里,是最像祖父的。
  “叔父……虽不死于我手,也是因我……”姜恒说。
  “没关系。”汁泷露出难过的神色,说道,“说实话,恒儿,我不恨你,如果他不是这么对你,他就不会死……但凡他仁慈一点,就不会落到最后的境地……”
  两人都叹了口气,假设汁琮不那么疯狂,甚至在最后没有如此托大,走进宗庙,也许他现在还活着。
  此时,守在门外的界圭握紧了剑柄。
  汁泷说:“你不死,他不会安心,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姜恒知道这笔账,实在太难算了,汁琮杀了汁琅,最后又阴错阳差,死在了姜恒设计之中。但凡有一点可能,姜恒也许会心存不忍,留他性命,但正是在诸多机缘层出不穷的影响下,如惊涛骇浪,将他们推到了如今境地。
  “我只想问你,恒儿,”汁泷朝姜恒认真地说,“如果他对你没有起杀心,你会原谅他么?”
  “我也许不能原谅他,”姜恒答道,“但只能算了,若不是他将我和聂海逼到走投无路,最后我也不会动手。”
  “为什么?”汁泷说。
  “因为他是你和哥哥的父亲。”姜恒说,“他若死了,你们一定都会很难过。”
  汁泷于是点了点头,说:“你才是真正的那个太子啊。”
  “是谁不重要。”姜恒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总觉得,你就是另一个我,哥,哪怕当年没有这些事,我留在宫中,也不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
  汁泷与姜恒裸露半身,看着镜中的他们自己,他们身材相仿,皮肤白皙,面容俊秀,气质更犹如孪生兄弟。
  唯一的区别,就是汁泷戴着玉玦中的阳玦,那象征人间大统、天子之身的明玉。
  汁泷摘下了玉玦,递到姜恒手中,说:“但那终归不一样,来,还你,炆儿,这本该是你的。”
  姜恒看着那玉玦,再看汁泷,这一刻,他知道汁泷是真心的,仿佛天地间有无数喧嚣,人间有多少倾轧,世间的尔虞我诈,诸多算计与城府,都被这个小小的房间屏绝在外。
  常道大争无情,世道残忍,哪怕亲兄弟之间亦不死不休,然而姜恒终于从这块玉玦上,看见了人世间那最难能可贵的一点光。
  正是这点光,指引着神州的命运走过无数被战火焚烧的废墟,从崩毁的洛阳,走到今日盟会,再走到他的面前。
  更将指引万千生灵,走向无限繁华的未来。
  人间无情吗?不,人间有情,只是这情往往为诸多**所遮蔽。
  只是再多的血与伤痕,都无法掩盖黑暗里的这点光辉,只要有这一点情照耀着世界,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便希望永存。
  姜恒接过玉玦,说:“哥,你知道么?我总觉得,若有一个人,能说自己肩负王道的,那么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你,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汁泷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却带着伤感,为姜恒戴上玉玦,并抱住了他。
  他们灼热的肌肤彼此相触,让姜恒有着奇特的熟悉感。
  “稍后,我会向大臣们公布这封信。”汁泷说。
  “不,”姜恒马上阻止了他,说道,“此时生死存亡,绝不宜再生事端。”
  房外,界圭终于放下了握剑的手。
  汁泷一想也是,把信还给姜恒,说道:“那么,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合适的时机罢。”
  姜恒换上了一身王服,俨然成为了另一个太子,与汁泷回到朝臣们面前时,众人朝汁泷行礼,汁泷仍然没有在天子位前就座,只是看着案问的金玺。
  姜恒则看着汁泷,汁泷笑了笑,朝姜恒扬眉,那表情毫无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这一刻在他的内心里,与堂弟重逢的欣喜,已冲淡了其他的情绪。
  但就在两人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姜恒终于如释重负,直到今天,他才真正完成了姬珣交托给他,乃至天下予他的重任——
  ——他找到了这么多年来,要找的人。
  是的,汁泷就是最适合的人。
  山雨欲来,殿内笼罩着严肃的气氛,众人已成案问鱼肉,俱心事重重,而汁绫的援军,尚不知何时会到来。
  “我有个办法,”姜恒忽然说道,“能救各位脱离险境,请配合我。”
  “什么?”汁泷温和问道。
  半个时辰后,姜恒坐在天子案前,先是自己易容,其后又为汁泷易容,众人尚是头一次见姜恒这本领,当即震惊不已。
  “我不能让你替我去冒险。”汁泷说。
  “卫贲要杀的人是我,”姜恒朝汁泷道,“是你在替我冒险。”
  汁泷竟是无法反驳,毕竟眼下他俩的处境是一样的,易容也没有多大意义,但姜恒却清楚,只要洛阳城一破,李霄绝对不会放汁泷离开,李霄很有野心,他想用杀来一举解决所有问题,代替汁泷成为天子,届时还可与姬霜成婚,这么一来,便名正言顺。
  说不定姬霜给李霄开出的条件,即是攻破洛阳城,她将当他的王后,协助他一统神州。
  所以他必须保护汁泷的安全,首先不能让他被代军抓到。其次,雍军哪怕反了,也仅仅是针对他姜恒,只要发现抓到的人是汁泷,谁也不敢动他一根小指头。
  这正是卫贲的弱点,毕竟他只想兵谏,而不是弑君。
  “好了。”姜恒道,“听我说,赵慧呢?徒弟!”
  赵慧被叫来了,一时充满了茫然,分不出谁是谁。
  姜恒用汁泷的身份,以自己的声音吩咐道:
  “赵慧,你护送天子,从洛阳离开,顺便引开他们。”
  “等等,”赵慧已经混乱了,说,“你俩……这是怎么回事?”
  “照办就成。”姜恒实在没时间和赵慧解释,“去罢,保护好他,我把他交给你了。”
  曾嵘说:“姜大人,由你亲自率军,前去突破防线么?”
  “是。”姜恒答道,“宋邹、界圭随我出战,只要天子吸引走敌军注意力,我们就马上攻击敌军主力部队,趁李霄未赶到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是。”宋邹道。
  “我宁愿换一换。”界圭说。
  汁泷道:“我也宁愿换一换。”
  赵慧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计划什么,但是……我听先生的,还是别换了吧。”
  “不换。”姜恒说,“哥哥,听我的。”
  这不是姜恒第一次这么称呼汁泷,但听在彼此耳中,有了新的意义,最后,汁泷妥协了。众人当即开始行动,于黄昏之时各自集结。


第197章 金玉簪
  “界圭,”姜恒翻身上马,转头朝界圭说,“你看?他把这个还我了。”
  界圭骑上马:“半块玉玦,便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去送死,你还是太好说话了点。”
  姜恒说:“当初你是不是想要另外半块?”
  界圭说:“岂止想要?是非常想要。只是你爹把那半块给了耿渊。不过罢,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看开了。”
  宋邹点了兵马,界圭示意姜恒回头看,姜恒已作汁泷打扮,穿了武服,外头束了钢甲,回头望去,只见真正的汁泷,带领一众臣子,在王宫高处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拜别。
  当年姜恒也想过,让人冒充姬珣,掩护天子逃脱,没想到命运弄人,时光眨眼飞逝,绕了这么大一个圈,竟是回到了原点。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意。”姜恒喃喃道,“拿起你们的武器!追随天子!开始罢!进军!”
  号角吹响,这是姜恒一生中,真正戴着那枚象征天命的玉玦,带领他的所有追随者,纵马冲向战场的一刻。长街上满是御林军,看见新任天下之君竟是亲自上阵,指挥军队朝他们冲来时,竟是不知所措。
  “顶住!”卫贲怒吼道,“调集兵力,拦住他们!不可伤了陛下!”
  同一时间,北门传来混乱,姜恒知道汁泷那边也开始动了!御林军不少人马上被调走,只因北门处有“姜恒”,而他们的目标正是姜恒!
  御林军一瞬间撤走了数千人,导致他们的压力随之一轻。
  “冲散他们!”姜恒的目的是要调走卫贲身边的人,这样他才能接近卫贲,并予以他决胜一击,卫贲只要身死,御林军便可收编。
  他的目的达到了,长街上,御林军越来越少,都去追“姜恒”了。
  界圭吼道:“你别学你爹!光顾着往前冲!”
  与此同时,北门,扮作姜恒的汁泷正在遭遇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场突围。
  赵慧没有出剑,只保护着汁泷,带着他不住狂奔,身后集结起上万御林军。
  两人共乘一骑,汁泷不住回头看,赵慧喝道:“抱紧我!陛下!”
  赵慧只有十四岁!汁泷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竟是她来救他,乱军之中,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郎煌率领的人则上了屋顶,不住朝下射箭。
  “到这儿可以了吗?!”赵慧说。
  “再远一点!”汁泷喊道。
  赵慧说:“我不想杀你的御林军!”
  汁泷说:“你先顾好你自己!”
  刹那间,他们终于走投无路,被成千上万的御林军堵在了包围圈中间,郎煌的手下全部撤走了。
  “你当真是……”赵慧既要挡箭,又要破敌,还要担心身后的汁泷,累得气喘吁吁。
  “当真是什么?”汁泷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我可没这么说。”赵慧道,“幸亏当初我还是习武了。”
  “待会儿如果他们还想杀我,”汁泷低声在赵慧耳畔道,“你别管我,走就是,也别替我报仇。”
  话音落,汁泷翻身下马,御林军全部举起弓箭,齐齐指向他。
  一步,两步,汁泷毫不畏惧,就像在他的身后,有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在给予他勇气。
  他一边走,一边按照姜恒的计策,除下自己的面具伪装,现出御林军所熟悉的脸。
  “看看我是谁?”汁泷笑道,“这就射杀我罢,我不怕死,想必你们不是第一天知道。”
  赵慧怔怔看着汁泷,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哪怕武力低微,却有不逊于姜恒的无畏勇气,他的身上有股强大的力量,那是天子的威严,在这威严面前,谁也不敢进犯,只能臣服!
  所谓君威,大抵如此。
  所有人都愣住了,刹那鸦雀无声。
  城南,姜恒出剑,将敌人斩落马下,界圭霎时被兵马洪流隔开,两人一分开,姜恒所受攻击顿时更猛烈,界圭跃上马背,舒展双手,在空中一个翻身,踏上城墙侧面朝着姜恒冲去。
  一名卫士却扑上前来,抱着姜恒滚下马去,姜恒佩剑脱手,被卫兵牢牢按住,架到城墙边,卫贲快步冲来,吼道:“不得对陛下无礼!”
  卫贲尚未看清披头散发的“汁泷”已早非其人,不承想向来孱弱的汁泷,竟亲自冲锋陷阵,当即来到姜恒所在不远处外。士兵放开了姜恒,姜恒一身王服已被扯得散乱,铠甲被解开,扔到一旁,剑被收缴。
  界圭飞身上了城头,计算与卫贲的距离,准备一剑毙敌。
  姜恒一手按着腹部,另一手扶墙,不住喘息。
  “陛下,”卫贲站在五步外,说,“您必须想清楚,他让您来送死,自己已经逃了!”
  姜恒抬头,朝卫贲望来,卫贲突然发现,他的眼神有所不对。
  “我在这儿呢。”姜恒轻描淡写道,继而一扬手。
  一道白光飞出,那是姜恒时刻带在身上的玉簪。
  卫贲尚未看清姜恒动作,玉簪已脱手而出,无声无息,钉进了他的咽喉要害下三寸,比太子灵那枚竹签去势更快、取穴更准!
  玉簪入喉,卫贲登时睁大双眼,气绝,倒地。
  “我是被姜家与一众大刺客们抚养长大的,骨子里也是一名刺客。”姜恒朝尚有最后一口气的卫贲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总是不长记性呢?”
  御林军顿时大喊,上前抢得主帅。
  界圭当即跃下城墙,朝姜恒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做得漂亮!
  “这是你的第一次刺杀,”界圭说,“我替罗宣承认你,可以当刺客了。”
  “第一次成功刺杀。”姜恒纠正道。
  但事情还没有完,御林军一瞬间不知该怎么办,姜恒当即出示玉玦,怒吼道:“天子玉玦在此!谁敢放肆!”
  “天子有令——!”御林军信使冲向城门,大声喊道,“不可……”
  御林军已不知该如何是好,北边的军队也被汁泷收编了,只要卫贲不在场,谁也不敢朝汁泷动手,他们一生中都在为了王室效命,谁敢对汁泷放箭?就连卫贲,面对汁泷时,亦只能将他抓住,绝不敢伤了他。
  姜恒一见之下,便知汁泷得手。
  “界圭接管御林军!”姜恒又道,“守城了!”
  地面传来阵阵震荡,李霄的大军终于来了,姜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外敌就在眼前!想当叛徒吗?!界圭!谁再啰嗦,送他去陪卫贲!”
  御林军顿时如梦初醒,界圭向来在宫中当差,对御林军极为熟悉,马上三下五除二,召集千长与百长,把人全部派上城墙去,解除卫贲亲信的职务,将人控制起来。
  “还没人发现是你呢。”界圭眼望城外,大军犹如卷地之云来到。
  这是代国赌上举国之力的一场决胜之战,只要能击败雍国,李霄便将成为下一任天子。但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先是将二十五万人驻扎在汉水,由李傩带兵,结果被耿曙四万人杀得大溃。
  如今他更甘冒奇险,夺取嵩县,要趁雍军尚未回援,攻陷洛阳。
  决战终于来了,姜恒望向远处,仿佛回到了七年前,在同一个地方决战的那一刻。
  “我应该被李霄抓去,”姜恒说,“再冷不防给他一枚玉簪穿喉。”
  “想也别想,”界圭说,“给我好好待着,我去为你带兵出战了。”
  姜恒望向界圭,界圭换上了军队制服与甲胄,将箭袋与长弓背在背上,烈光剑挎在腰间。
  临别时,他转头看了姜恒一眼,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姜恒看出他的口型,是:“我的琅儿。”
  李霄排众而出,朗声道:“汁泷何在?姜恒何在?随便出来个人!你们的大军,已经回不来了……”
  然而下一刻,洛阳城门蓦然洞开!
  界圭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率领上万御林军,犹如疯狗般冲了过来。
  这是姜恒第一次看见界圭带兵,他的作战风格一如其人,就像虎入羊群般,丝毫不顾自己性命,甚至将士性命。
  李霄一句话未完,刹那调转马头,朝着己方大阵狼狈逃去,紧接着号角声响,十万大军发动冲锋,与界圭的御林军撞在了一起。
  姜恒转身跑过城头,喊道:“击鼓!指挥他们!袭击敌方右翼!”
  十万大军冲上,御林军顿时被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但就在城门高处,鼓声为他们指引了方向。紧接着,士兵赶来,交给姜恒一张纸条。
  “界大人出发前吩咐给您的。”
  姜恒打开,看了眼,上面一行字:
  “我的使命结束了,恒儿,趁我出战时,弃城离开,听话。”
  姜恒在战鼓前停下脚步,望向城下,十万大军密密麻麻,冲散了界圭率领的御林军,后阵,号角声连续响起。
  接着,姜恒除去易容伪装,士兵惊呼道:“姜……姜大人?!”
  “随我出战,”姜恒说道,“今天,我是汁炆。”
  城门外的防线被界圭率军推到了近一里外,这尚且是十年来,李霄第一次与雍人正面开战,雄军十万麻痹了他的认知,乃至对这以军队实力称霸中原的蛮横对手轻敌大意。而界圭这一次,更抱着必死之念,只因他完成了自己的所有使命,今天他只想将性命交付在战场上,完成他的最后愿望。
  但姜恒没有让他如愿,号角声响起,城门大开,最后的八千御林军,竟是弃守洛阳,一瞬间开门杀出!
  界圭抹了把脸上的血,回头望向来处,王旗在天空下飘扬,“汁”字的大旗于寒风里飞荡,紧接着,洛阳城开始敲钟!
  九声钟响连在一起,“当当当”之声大作,那是天子御驾亲征的钟声!
  霎时御林军士气大振,最后的八千人一并投向战场,在姜恒率领之下,人人奋不顾身,李霄再次抢回的战线又遭到了压迫。随之代军后阵擂鼓,十万人犹如排山倒海般冲来。
  “我让你弃城——!”界圭怒吼道。
  “这不是弃城了?!”姜恒喊道。
  “会死的——!”界圭吼道。
  “我爹欠你的!”姜恒回道,“要死就死罢!大家死了干净!”
  战场上一片混乱,姜恒这一次非常小心,他见不到李霄,必须先保护自己,但己方两万人马终究不敌李霄的大军冲杀,眼看就要全面溃败,逃回洛阳之时:
  援军来了。
  号角声响彻天际,雍国的援军终于来了!
  所有御林军抬头望向远处,洛阳王宫敲钟,城门擂鼓,与远方的后阵号角同时呼应,雍军数万铁骑踏地而来,数万战马,铁蹄撞中大地之声,犹如鼓点,犹如心跳,犹如战锤砸向神州大地,奏出惊天动地的乐曲!
  “援军来了!”姜恒满脸鲜血,喝道,“冲锋!随我冲锋!”
  黑色的王旗飘扬,姜恒本以为会看见武英公主汁绫率军,然而,那黑色的大旗上却是另一个字:聂。
  耿曙犹如神兵天降,竟是在短短数日里,穿过西川腹地,掉头沿着汉中路衔尾直追,率四万雍国精锐,赶上了李霄,并轻而易举,袭其后阵!
  耳畔尽是士兵的欢呼声,那杆“聂”字王旗犹如天意,哪怕天塌地陷,将敌人尽数杀灭,亦不比耿曙归来而振奋人心。姜恒被喊得头晕脑涨,一身热血,率军直冲而去!
  耿曙的大军刹那分为四队,从背后冲散了李霄的代军,十万人开始互相践踏。姜恒所带领的队伍冲向敌方主力,界圭随之跟上,眼看那杆“汁”字王旗,与“聂”字的大旗正在不断接近,最终会兵。
  耿曙一身铁铠,戴着头盔,一身铠甲近百斤,胯|下战马覆着铁甲,轻而易举便撞飞了沿途敌人,黑剑掠过之地满是鲜血,犹如血海之中修罗。姜恒看不见他的脸,但天明时分,姜恒看见那黑铠将领时,随之一怔。
  耿曙骑在高头大马上,稍稍转身,朝他望来。
  战场上混乱无比,满地尸体,姜恒骑着马,与耿曙遥遥对视。
  继而,姜恒在晨光里笑了起来。
  耿曙朝他伸出手,铠甲发出金属声响。
  姜恒翻身下马,朝他走去,拉住耿曙的手,一跃而上,翻身上了马背。耿曙催马,吼道:“驾!王旗跟上!随我去取李霄项上人头——!”
  霎时耿曙一杆旗,带起了所有御林军、雍军,集结这六万兵马,载着姜恒,手持黑剑,在乱军之中朝李霄的禁卫军冲杀而去!
  “怎么是你?!”姜恒大声道。
  “我没有走,”耿曙推起头盔,现出英俊的脸庞,“汉中大败代国后,我就秘密行军回来了,刚好抵达城外。”
  姜恒道:“姑姑呢?”
  耿曙:“她现在,应当已到西川城外了。”
  是日,天蒙蒙亮,汁绫通过汉中平原,进入代国腹地,而另一支军队,则由曾宇带领,越过潼关险道,急行军攻向西川城。
  西川迎来了百年来的大战,城下杀得血流成河,李傩几次回援,都被拦在城外。
  汁绫摘下头盔,望向西川城门,喊道:“姬霜!爽快点,认栽了你!”
  姬霜一身轻便皮甲,立于城门高处,深吸一口气,带领上万弓箭手,怒喝道:“放箭!雍军只有六万人!破不了城!”
  汁绫冷淡道:“看看你背后?”
  那一年,从汀丘救回太子李谧后,曾经姜恒与耿曙走过的、干涸河道深处的密道。密道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而知道这条密道的,当年只有姜恒、耿曙、界圭、周游寥寥数人,以及李谧自己。
  姬霜设计陷死李谧,仿佛因果轮回,终于断绝了这最后的生算。
  刹那间西川城内大乱,姬霜转头,怔怔看着这一切,房屋在火焰中燃烧,上万名雍军已秘密入城,抢占城内要地。
  “爽快点!”汁绫说,“开城投降!别成天搞些有的没的!我哥死了,我就不拿你们亡国灭种,来车轮斩了!”
  钟山九响,远告洛阳王都,西川沦陷。


第198章 江山图
  洛阳外,战场上,雍军士气已至极致,这一刻他们终于洗脱了百年来的不忿,终于等到了为天子而战的时刻。耿曙与姜恒身后,乃是“聂”与“汁”字的王旗,大旗飘扬之处,犹如赵竭英灵在世,携七年前的怒火,尽数涌出。
  雍军攻势如天崩地裂,代军全面溃败,兵败如山,耿曙却依旧不放过敌人,侧头道:“射箭!”继而拉下头盔,护住脸庞。
  姜恒拉开成弓,将沿途敌人射落马下,耿曙一身铁铠,抵挡住了密集箭雨,到得后来,姜恒已看不清四周有多少人,眼前蒙着一层血雾。唯独耿曙仍在劈砍,响起铠甲摩擦之声。
  箭射光了,姜恒抱着耿曙的腰,上身覆铠与腿部甲胄之间,耿曙的腰身依旧温暖而强健,仿佛带着人的温度。
  界圭所看到的,却是另一幕景象:耿曙的军队正在与李霄的大军碰撞,双方都在飞速损耗,犹如一把尖刀刺入通红的铁水,铁水随之分开,尖刀则不断被溶蚀。而就在钟声喑哑、天地晦暗的那一刻,耿曙一骑当先,载着姜恒,杀进了李霄的亲随队伍。
  李霄万万没想到,混乱来得如此之快,一身已穿着预备进入洛阳的天子金铠,只见亲卫血肉横飞,那名黑铠骑士已来到了眼前。
  随即,黑剑一剑当胸而来。
  “你是……”李霄被一剑刺穿胸膛,带得飞起,滚落马下。
  “承你爹的让,”耿曙推起头盔,答道,“天下第一,聂海。”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代王李霄薨。
  代国军队全面崩溃,国君死于耿曙剑下,顿时四散,哀兵几次欲冲上报仇,却都被御林军杀退。耿曙纵马回转,来到空地前,稍侧头,朝姜恒道:“恒儿?”
  姜恒两手脱力,下得马来。
  “他们都死了,”耿曙说,“李霄是最后一个。”
  姜恒喘息不止,扔下成弓,说:“什么最后一个?”
  “当初攻破洛阳的人,”耿曙说,“雍国卫卓、郑国赵灵、梁国笛勋、代国李霄、郢国屈分,那场大战里,该死的人,都死光了。”
  两人抬头,望向洛阳城,在那酣战中,耿曙与姜恒的玉玦都从贴着胸膛处荡出,挂在身前。
  耿曙看了眼姜恒脖颈上的玉玦,伸出手想触碰,却顾忌手上有钢甲,满是鲜血,于是摘下手套,扔在地上。
  姜恒看着耿曙的玉玦,拈起,两人手指碰了碰,耿曙拿着它,与姜恒的玉玦并在一处。
  接着,耿曙不发一言,将姜恒搂在了怀中,与他一同安静看着洛阳城。钟声停,士兵们开始欢呼这场胜利,七年的光阴,他们终于再一次,夺回了天下王都。
  雍军全面收复中原,再一次修缮洛阳,姜恒站在万里江山图前,这一切终于结束了,至少,即将结束。
  海东青带来了西川的消息,汁绫俘虏了姬霜,将她软禁在汀丘中,并未效仿她当初弑父之举,至于什么时候放出来,等待朝廷的安排。
  与此同时,曾宇最后一次与李傩交手,俘虏了李傩,并将西川依旧交还予李家,勒令李傩解散所有军队。
  雍军撤回玉璧关,仅留两万人于汀丘驻军。
  安阳城内,梁王毕绍与汁泷完成交接,梁地归于其主。
  “还有郢国。”姜恒注视正殿内的万里江山图,雍国得天子位后,江山图高处挂上了玄武神旗。
  六百年之火德已过,水德更新,北方玄武坐镇神州大地。
  万世王道,千星在天,五德轮转,生生不息。
  “郢地已不足为患,”耿曙说,“不出十年,必将归入天下版图。”
  东到济州与东海,西至塞外,北到贺兰山,南到成江,如今天下,十之其七已一统,雍国入主中原,汁家如今成为了新的中原之主。
  “汁泷呢?”耿曙道。
  “还没回宫罢。”姜恒一屁股坐在姬珣的王案上,答道,“我让他收编了御林军后,别冒冒失失地往王宫跑,叫赵慧看住他。”
  耿曙道:“怎么总让他跑?他就乐意?”
  姜恒嘴角带着笑,说:“我让他走的,有时撤退也需要勇气,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第第,”耿曙哭笑不得道,“他很好,他才是你哥,我不过是个侍卫。”
  耿曙看见那玉玦时,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想走到那一步,而汁泷对此的反应,虽是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冲着此举,耿曙一辈子也会将他视作家人。
  耿曙拆开手上绷带,手上全是伤,姜恒在旁看着,要上前为他敷药,耿曙稍凑过去,示意姜恒吻他。
  姜恒便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耿曙还揽住了他,专心致志地亲吻他。
  “怎么?”耿曙还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亲几下怎么了?”
  姜恒笑了起来,耿曙说:“把衣服脱了。”
  “这是正殿,”姜恒说,“祖先们都看着呢,晋人的祖先、雍人的祖先,你当真有这么大胆子?”
  耿曙想了想,像是要找个理由,但祖先有灵,这点他倒是承认的,还是算了。
  “我奏首琴给你听罢。”姜恒搬来古琴,放在天子案上。
  耿曙便走上去,坐在姜恒身边,曾经姬珣身畔,赵竭所坐的位置,让他倚在自己怀里。
  姜恒断断续续,奏起了琴,琴声之中,无数记忆犹如浮光掠影,洛阳的楼台、灰暗的日光,以及火焰燃起时,赵竭与姬珣相依为命的身影。
  耿曙望向殿顶,曾经被击破的窟窿形成一个天窗,阳光从那里落下。
  他们仿佛同时感觉到,有什么正在离去。
  是千百年来未了的夙愿,或是直到废墟再化为高楼广厦、雕梁画栋,却仍然留恋其中,徘徊不去的英灵?
  犹如闪光的身影,在琴声之中,从大地的各个角落前来,飞向殿内。
  耿渊的身影、项州的身影、罗宣的身影、太子灵的身影……
  英灵在万里江山图的玄武旗前各第一礼,于空中消散,再无痕迹。
  脚步声响,界圭走进正殿内,注视耿曙与姜恒。
  阳光照在万里江山图的暗纹中,诸天星官内,北天七星一闪。
  “我听见有人在这儿弹琴。”界圭说。
  耿曙道:“怎么还是你?”
  姜恒却笑了起来,界圭道:“汁泷回来了,有些账,我建议你们俩堂兄弟,还是得算一算。”
  耿曙淡淡道:“知道了。”
  界圭看着耿曙赤|裸上身,下身只穿武胄,怀拥姜恒,手按古琴,身佩黑剑,颈悬玉玦,金玺就在他的面前,背后还张挂玄武神旗。
  一金二玉三剑四神座,五国六钟七岳八川九鼎。
  这一刻,耿曙俨然才是这世间的真正天子,如此霸气,舍他其谁?
  汁泷归来,并带回了群臣以及赵慧,安顿诸人后,独自前往正殿,姜恒则亲自在正殿内等候,为他点起了一盏油灯。
  汁泷朝耿曙说:“你回来了。”
  “还活着。”耿曙道,“你都知道了?”
  “下来,”姜恒点了灯,朝耿曙道,“这不是你坐的地方。”
  姜恒拉着耿曙,让他别老待在天子位旁。
  殿里只有这三兄弟,汁泷疲惫一笑,说:“得开始收拾烂摊子了,玉玦我已经还给恒儿……炆儿……还给弟弟了。”
  “还是叫我恒儿罢。”姜恒说,“我想,你也找到你喜欢的人了。”
  耿曙看了眼姜恒,没有说话。
  汁泷说:“先不提这事,虽然……”
  “什么?”耿曙回过神,意外道,“我不在宫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汁泷,你有心上人了?”
  汁泷尴尬起来,岔开话题,说:“先说正事,咱们得选个合适的时候,昭告天下,让你继任天子之位。”
  “雍国自古兄终弟及,”姜恒没有再捉弄汁泷,朝他轻轻地说,“按规矩,你有继承权。”
  汁泷答道:“我爹得位不正。”
  过去的恩怨,兄弟二人没有再往下说。片刻后,耿曙道:“都过去了,汁泷。这些年里,我也始终将你当我弟看待。”
  “分明不是。”汁泷笑了起来。
  “怎么这么记仇?”耿曙说,“那年说过的一句话,记到现在。”
  汁泷说:“什么时候?后来有过么?”
  “我为你带兵出征的时候。”耿曙道,“那年雍国第一次决定出关,东宫制定了计划,那次打仗,我确实是为了你。我不骗你,汁泷,如果你要杀恒儿,我就只能杀你,你若不这么做,你就是我的家人。”
  汁泷终于解开心结,朝姜恒点了点头,说:“恒儿,哥哥想回落雁,再陪王祖母一段时间,既为两都之制,你若信得过我,我就为你治理落雁……”
  姜恒却朝耿曙说:“我朝你要一样东西,你给我么?”
  汁泷停了话,不明所以,望向姜恒。
  “我的命么?”耿曙抬头,朝姜恒道。
  姜恒看着耿曙,扬眉:“你答应过,什么都愿意给我的。”
  “拿去?”耿曙稍稍侧过脖子,示意姜恒来杀。
  姜恒却勾住耿曙脖颈上,他曾经亲手为他打的红绳丝绦,将玉玦摘了过来。
  耿曙:“!!!”
  耿曙刹那站起,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恒,明白到即将发生什么。
  “恒儿……”耿曙的声音发着抖。
  “这块阴玦,”姜恒说,“兴许可以给赵慧?不过没关系,你喜欢给谁,就给谁罢,都是你的了。”
  旋即,姜恒解下自己的玉玦,与耿曙的那枚并在一起,走向汁泷。汁泷看着姜恒,随之也明白了。
  “等等,恒儿!”耿曙拉住了姜恒。
  姜恒抬眼,望向耿曙,眼里已是决意,耿曙却认真道:“把红绳给我,我想留着,毕竟是当年你为我亲手打的。”
  耿曙抽走红绳,才道:“去罢。”
  姜恒将两块玉玦放在汁泷手里,说:“人我带走了,天下留给你。”
  汁泷道:“恒儿。”
  “哥,”姜恒道,“你会是个好天子,你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好国君,你会有一个好妻子,你会有百子千孙,儿孙和睦,如今,是你放手去施为,去爱这个天下所有人的时候了。”
  汁泷怔怔看着姜恒,姜恒退后几步,朝汁泷跪拜,耿曙在一旁看着,终于醒悟过来。
  “参见天子。”姜恒道。
  耿曙:“……”
  姜恒起身,还道:“天子安好,则天下升平,我们走了,哥,好好照顾这个天下。”
  “去哪儿?”汁泷颤声道。
  “我是天下人,”姜恒拉起耿曙的手,回头道,“自然在我该在的地方。”
  “恒儿!”汁泷追了出去。
  深夜,洛阳城万家灯火,冬至已过,万物复生,桃花抽枝,冰雪消融。
  天蒙蒙亮,耿曙策马,与姜恒共乘一骑,离开洛阳,驰骋在中原大地上。
  “从今往后,”姜恒说,“我是你的了。”
  耿曙侧头,说道:“早知道能用那块破玉来换你,早该换了。当年我就不该从你手上把它收下来。”
  姜恒忍不住大笑,耿曙却忽然现出警惕神色,说道:“等等,怎么还有阴魂不散的笛声?”
  姜恒:“……”
  洛阳城墙高处,界圭坐在城墙上,一腿蹬墙,另一腿垂下,吹着笛,笛声悠扬婉转,隐隐有送别之意,那是《诗》中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耿曙驻马,与姜恒望向高处。吹完那曲桃夭后,界圭站起,已是一身远第打扮,斜背着个小第囊,朝他们挥了挥手。
  “天涯海角,”界圭道,“有缘再会。”
  继而不等姜恒回答,界圭转身跃下城楼,就此离去。
  沿途桃花渐渐绽放,犹如那年耿曙与姜恒,沿着浔东一路来到洛阳的景象。
  犹如那年昭夫人在马车中,带着笑意,回到她的故乡。
  “咱们去哪儿?”姜恒问。
  “不知道。”耿曙说,“去桃花开的地方罢?嵩县?要么,回家?”


第199章 隐世居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汁泷继任天子,四国来朝,改制推恩,一统钱币。
  洛阳推倒四国界碑,止息刀兵之争,诸侯重获分封,改天下年号为雍太戊元年。四国官员齐聚洛阳,于太戊二年,颁布天下新法。
  太戊四年,天子大婚,迎娶郑国公主赵慧。
  太戊六年,天子汁泷派曾宇、汁绫、上将军龙于,率十万大军,南伐郢国。
  姜恒听到街坊议论,又要打仗了,也许这将是近百年的最后一仗。
  但至少安阳人活得比从前更好,梁王毕绍依旧住在宫内,整个安阳历经六年,已渐恢复过来,市肆繁华,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姜恒与耿曙不愿让人知道,暂时住在安阳城背后的山下。每天姜恒都会到市集上来买点东西,顺便教小孩儿们读书认字,念诗朗诵,换点钱去买米回家。
  耿曙则偶尔去替人做木工,每天千篇一律的也无聊,正想换个活儿做。
  这天姜恒买完肉与鲜鱼,回到家中,等耿曙回家做饭,正想着郢国之事时,忽然听见屋后一声响动。
  姜恒放下东西,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姜恒想了想,拿来一把放在墙角的寻常铁剑,握在手中,转过屋后。
  他看见了一名身材瘦高的蒙面人。
  “我等你很多年了,”姜恒说,“都快没耐心了。”
  “被刺的没耐心,刺人的倒是很有耐心。真正的刺客,都会耐心等待时机。”蒙面人说,“你爹没有教过你?”
  “言传身教。”姜恒深呼吸,答道。
  蒙面人缓缓揭开面巾,露出脸上刺青,正是许多年前,姜恒与耿曙藏身江州教坊中,于隔间内窥见的,“血月”十三人中的第二人——“刺客”。
  “你们门主还好么?”姜恒忽生出好奇心,“别着急,我只是问问,你知道我哥没这么快回来,拖点时间,也不影响生死。”
  “托你们的福,”刺客道,“已经死了。”
  姜恒没有问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
  “我要是你,”姜恒说,“我就不会留在中原,毕竟一身武艺,总有更值得去做的。”
  刺客答道:“我也想过,所以我回轮台,传授我一身所学,叫榆林剑派,如今虽不起眼,却会慢慢成长起来。我想,我的事结束以后,总该记得回来杀你,虽然委托之人已死,但终归是个活儿,雇主给报酬,我们就该做事,你说对不对?”
  姜恒笑道:“你话还挺多的,汁琮把报酬给你了么?我看,似乎没有?黑剑应当还在洛阳。”
  “杀了你以后,”刺客说,“我会自己去取,不用操心。你作好准备了?”
  姜恒没有再说话,慢慢提起剑,观察那刺客的举动。血月上一次消失,已是六年前的事了,耿曙怀疑他们仍然未曾打消这个念头,迟早有一天会来。
  他们主动找过多次这刺客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像梗在心头的一根刺。
  真正的刺客,会等待很久很久,直到所有人都忘了这件事的时候。
  一如耿渊,为了杀人,可以足足等上七年。不知为何,姜恒想起了母亲的那句话——用剑杀人者,就该落个剑下死的结局。
  这是仇家遍布天下之人的宿命,永远也躲不过。
  痛失所爱,也许也是耿曙注定的宿命。
  “待会儿将我尸体处理干净点,”姜恒小声道,“我不想他太难过,就当我失踪了。”
  “他迟早会知道的,”刺客扬眉道,“既然是刺客的儿子,就该看开生死,苦苦挣扎,何必呢?”
  “说得对。”姜恒冷冷道,一招甩手剑,刷然直取那刺客咽喉!
  孰料刺客亦是一招甩手剑,用的却是姜恒曾经的佩剑:绕指柔!
  姜恒尚未想清楚,为什么绕指柔会到了这人手中,猝不及防已剑断,那刺客武功比他高得太多,当年乃是血月之下第二人,一剑抹过姜恒咽喉!
  姜恒转身避让,只差半寸便要被割断喉管,当即朝屋后树林中飞奔而去!
  刺客施展轻功,几步追上,又是一剑刺向姜恒背脊,姜恒一个打滚躲过。
  枫林中落叶如血,剑刃已抖得笔直,来到跟前。
  突然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
  耿曙袒露上身,武袍搭在腰间,拿着一根木棍随手玩了几圈,来到家门外,看见了满地的鲜血。
  他循着血迹,走了几步,只见地上坐着一头黑熊,正在啃食一只断脚,另一只黑熊在不远处,吃姜恒放在它面前的一盆馒头。
  姜恒站在一旁,手握绕指柔,抬头望向耿曙,长吁一口气。
  耿曙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说:“他来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道:“怎么剩只脚?被吃光了?”
  “没。”姜恒说,“我把他引到陷阱里去,夹住了他的脚,他大喊大叫,没想到把这俩家伙招来了,还不死心,拖着伤脚想刺我,结果被两头熊一顿痛打。”
  “其后他也许觉得多在没胜算了,为了逃生,自己斩断脚,滚下山崖,掉进水里,被冲走了。”
  耿曙:“……”
  姜恒说:“当初我说养着那俩熊兄弟的时候,你还不乐意。”
  “我错了。”耿曙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七年前在塞外救下来的那两头熊,被孟和扔到了安阳的后山上,平日捕鱼为食,倒也自得其乐。姜恒搬过来后,无意中于安阳后山山涧内碰上老朋友,既是惊惧,又是紧张,骇得面无人色。然而熊有熊性,只要吃饱了,通常便不会伤人,只要隔个几天喂一次,熊就不会饿得发狂,何况耿曙赤手空拳,还经常找熊比拼,权当太平日子里练武艺了。
  于是这两头熊认得姜恒与耿曙,三不五时来朝他们讨吃的,耿曙本想杀了免得惹麻烦,却因姜恒一念之差,留其性命。但这两头熊吃得多在太多,耿曙为了姜恒那点不忍心,已经给了不少吃的,勉强养在枫林中。
  也正因如此,耿曙在屋外与枫林附近做了不少捕兽夹等陷阱,一来防刺客;二来防这两只熊跑下山去,骚扰无辜百姓;三来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别来袭击姜恒。
  幸而熊们很规矩,也许打小就被风戎人豢养长大,野性不强,亦从未有过吃人之念,在哪儿被放生了,就在附近乖乖待着。
  “话是这么说,”耿曙提醒道,“被一爪子拍下来,也不是玩的,还是通知毕绍,赶紧弄走罢。”
  姜恒朝两头熊说:“谢谢,当真感谢救命之恩了。”
  耿曙又去买了五十斤肉,装在盆里,好好犒劳两名救命恩人。夜里做好饭,倒上打回来的二两小酒,边与姜恒闲聊,边吃菜喝酒,人生好不惬意。
  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日子过得很简单。入夜后,耿曙一手撑在榻上,靠近姜恒脸颊,低声道:“有心事?”
  “我在想江州,”姜恒一整天都眉头拧着,说,“他们要打江州了。”
  “你还这么替汁泷操心呢,”耿曙说,“太子炆殿下。”
  姜恒笑了起来,说:“我是替江州的百姓操心。”
  耿曙说:“要去看看么?”
  “啊?”姜恒回过神,摸了摸耿曙的脸,他的肌肤依旧滚烫,身上带着熟悉的气味,自从他们离开洛阳后,耿曙便与他隐居于市,无论何处,只要两人在一起,便是桃源。
  “可以吗?”姜恒说。
  “那要看你舍得付出点什么,”耿曙低头,专注地看姜恒的锁骨,再看他的唇、他的眼,说道,“听话就带你去。”
  姜恒笑着,呼吸却急促起来,怔怔看着耿曙,开始迎接他的吻,彼此唇舌交缠。
  翌日,耿曙架上门锁死,给两头熊安排了吃的,送了封信给王宫中的毕绍,这是他们在安阳生活了六年,第一次告诉毕绍两人的藏身之处。
  但那刺客,想必不会再来了,耿曙于是带着绕指柔,载着姜恒,就像他们曾经在塞外,扮作一对情人时的亲昵模样,赶着车顺官道而下,渡过黄河,前往郢都江州城。
  太戊六年秋,雍天子伐郢。
  沿途尽是紧张迁徙的百姓,仿佛再回到了十年前那大争之世,战乱频起、万民流离失所的时候。
  江州虽依旧繁华,却隐隐有了颓落之气,战事将近,朱雀宫中依旧夜夜笙歌,唱响靡音。姜恒在安阳隐世而居足有六年,如今最后的心头大患已除,回到郢地,当真太喜欢这热闹。
  耿曙找到当年桃源戏班的领头魁明,再见故人,姜恒不甚欣喜。
  “洛阳昭告天下,册你为太子炆,”魁明道,“你们知道不?这些日子,都待在哪儿?两兄弟成家了么?”
  “待在家里头,没成家,与恒儿相依为命过日子。”耿曙嘴唇上留了少许须,总想让自己看似更男人一点,但姜恒总嫌扎人,便让他刮了,刮完耿曙又留,又被姜恒让刮。
  如今耿曙,竟是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像是已成家立业,稳重了许多,出门时胡子还是被姜恒让刮干净,只一路上长出来少许。
  魁明理解地笑笑,姜恒问:“郑真呢?”
  “死了,”魁明说,“六年前走的,听到项将军死的消息,便投江自尽了。”
  姜恒默不作声,众人沉默片刻,姜恒叹了口气。


第200章 终·
  耿曙又问:“有界圭的消息吗?”
  “他去西川了,”魁明说,“与一众江湖人厮混。听说他去过沧山,又在西川建了一个刺客门派,叫白虎堂。”
  这是姜恒唯一听到的好消息,总算心情好了些。
  “但天底下,也没有什么要杀的人了。”姜恒说。
  耿曙说:“千百年后,也许还是有需要的。”
  魁明又道:“给你们找个地儿住下?”
  耿曙放下茶杯,说:“我预备在此地开个学堂,兼作武馆,到雍人打过来以后再作别的打算,麻烦你了。”
  于是姜恒与耿曙,便在江州城中住了下来,只要避开王族,当年认得他们的人并不多。半月后,耿曙的武馆很快开张,招收了不少学生,依旧以“聂先生”为名。
  姜恒将武馆稍作整并,成一学馆,既授文韬,又授武略。此时已无人知道,面前这名年轻师父,竟是当年手持黑剑的天下第一,更是耿渊的后人。
  而教书的先生,竟是曾短暂当过一日天子的,雍国的太子炆。
  江州郢国王族仍在醉生梦死,对这最后时刻的到来丝毫不惊讶。姜恒清楚耿曙的意思,他想带他前来,亲眼见证天下最终归一的这个历史时刻。
  那是姜恒曾经的信念,而这一天,马上就要到来。
  设若雍军久战不下,最终怒而屠城,有他俩在,只要露面,便可保全全城百姓的性命,只希望最终不会走到这一步罢了。
  但战事的惨烈,依旧超乎姜恒的想象,郢国没有投降,在三天的围城战中,城内兵荒马乱,就连耿曙的武馆中的学员亦倾巢而出,前去参战。
  “先生!”一名后生惊慌失措冲来,喊道,“雍军要破城了,您不逃吗?”
  姜恒正端坐武馆中看着一本书,说:“先生没关系,能保护自己。”
  “师父呢?”那后生想起来了,又疑惑问。
  “他去帮忙守城门了。”姜恒说,“你怕吗?怕就留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后生犹豫不决,又叹了口气。
  姜恒说:“不想打仗,是吧?”
  “我不知道。”后生很犹豫。
  说投降罢,无异于卖国求荣之举;说打下去罢,王族却不管百姓死活。本可以不开战,无非只想保住自己的利益罢了,天下之战,俱是诸侯争端,与寻常人又有多少相干?
  外头传来厮杀声,后生往外看了一眼,说:“先生,我……我去保护我爹娘和弟弟了。你当心点儿。”
  “去罢。”姜恒说,随即双眼望向武馆外那深邃的黑夜。
  雍军在失去了耿曙之后,唯独曾宇、汁绫二名上将军,这次军事行动,得到了新朝所有官员的一致拥护,理由很简单:凭什么我们都当了天子之臣,你郢国能置身事外?
  当然,表面上,所有人还是说得冠冕堂皇的,这场仗必须打,不打不足以平定天下。于是曾宇率军,郑国则拨出年轻将领,参与攻伐江州之战。
  没有耿曙的雍军,已不再具备原先的实力,虽然打下江州是时间问题,过程亦显费力。曾宇望着北面巨大的城门,以及城上射出的无数带火箭矢,估测着全面攻城的时间。
  但就在这一刻,忽然传来呐喊。
  “城破了——”
  一声巨响,城门绞盘竟是从内被拆断,架桥惊天动地,轰然坠下。
  “入城——!”曾宇抓住了机会。
  紧接着,雍军蜂拥而入,就在此时,曾宇看见了绞盘前的一个黑影,那个黑影展开双臂,飞身上了城墙,沿着侧墙奔跑数步,翻身跃下,落到一户民宅屋顶,回身射出一箭。
  箭矢在百步外飞来,曾宇顿时色变,但那箭准头却并非取他咽喉,钉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箭上是熟悉的字迹:
  若敢屠城,莫怪刀剑说话。
  但凡聂某动念,逃到天涯海角,亦躲不过我一剑。
  曾宇再抬头,身影已消失,世间唯独耿曙有此武艺。
  深夜里,武馆内已全是小孩儿,或坐或卧,已困得不行,姜恒轻轻奏琴,琴声犹如有强大的力量,盖过了武馆外的杀戮之声。嶼汐團隊整理。
  耿曙回来了,从躺了遍地的孩子们身前小心地迈过去,到一旁去饮水,身上有阵枫木的香气。
  姜恒扬眉询问,耿曙点了点头,说:“城破了。”
  那语气稀松平常,犹如谈论晚饭一般。
  姜恒拨了两下琴弦,说:“把门关起来么?”
  “不必,”耿曙说,“我就坐在这里,看谁敢来。你在弹什么?”
  “乱弹琴,”姜恒笑道,“随便弹弹,哄他们睡觉。”
  江州城中家家闭户,生怕被乱军蹂|躏,父母却都是一样的念头,孩子不能有事,于是将他们送到了武馆中来,外头还守着桃源的人,如果武馆保护不了孩子们,想必家里更难。
  “我有时觉得,”姜恒又朝沉吟的耿曙说,“可能我知道了为什么,爹喜欢弹琴了。”
  “为什么?”耿曙心里满是温情。
  他自十岁那年与姜恒相恋,如今已足足十七年,每当看着姜恒明亮的双眸时,仍旧犹如浔东姜宅外,彼此初见之日。
  “琴声有安抚人心、化去血戾的力量。”姜恒说,“也许他想说,许多事,他也是不得已罢。”
  “所以杀了人,”耿曙说,“于心不安,便奏一曲,权当谢罪么?这买卖当真划算。”
  姜恒笑了起来,说:“不是这般。”
  “你觉得咱们这么做,是对还是错?”耿曙又说,他打开了城门,提前结束了这场大战,挽救了城内外百姓的性命。
  “你在乎过?”姜恒反问道。
  “也是。”耿曙说,“想教训我,就来罢。”
  是夜,雍军入城,一夜间占领了全城。
  奉天子汁泷与朝廷之令,曾宇严令约束军队,绝不得滋扰城中百姓。王宫前御林军已四散,项余死后,御林军统领换了人,早无战念,遑论与国同死。
  攻入王宫后,芈清投汨罗江而亡。
  唯独最后的战事,发生在宗庙,熊丕手持火把,来到宗庙前,一把火点燃了郢国的神木“椿”。
  神树由郑郢越随四国昔年公侯亲手种下,六百年来欣欣向荣,终于在这一夜,在北天七星的闪烁之下,熊熊燃烧。
  郢国之象征,被熊丕付诸一炬,城内所有百姓都看见了山坡上,宗庙前神树在燃烧。
  姜恒与耿曙走出武馆,望向北面,大火烧尽了椿树,崩塌。
  熊丕最终被埋在树下,化作历史的灰烬。
  “南方有巨木,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朝姜恒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姜恒的嘴角带着笑容,回忆起他们小时候的光阴。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耿曙想了想,又煞有介事道:“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
  姜恒笑了起来,说:“胜者先胜而后求战……”
  耿曙认真道:“败者先战,而后求胜。”
  雍国的骑兵经过武馆前,天亮了,树叶上带着露水,雍军过路时,仿佛有人认出了耿曙与姜恒,震惊无比,看着两人。
  耿曙背着手,站在武馆前,俨然守护这神州大地的武神,冷冷道:“看什么看?”
  姜恒回到馆内,见孩童们已起身,说道:“待会儿你们的家人就来接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
  钟响,远告洛阳王都,江州陷落。
  雍太戊六年秋,七月十五,郢王熊丕薨,公主芈清投江自尽。
  自此,神州大地再归一统。
  百川相汇,泰山壁立千仞,东海波涛万顷。
  普天之下,尽为王土,率土之滨,皆为王臣。
  一百二十七年之大争之世,诸侯之乱,金戈铁马之铿锵琴曲。
  曲终。
  太戊七年,春。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桃花花瓣上,朝露闪烁,清晨,江州学堂。
  孩童们诵读声朗朗,背诵所学,姜恒背着手,拈着板尺,走过一排排的学生。耿曙督促学员,练完武艺后,端坐先生之位,犹如君临天下,面朝这盎然王国中的小小臣民们。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
  “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
  读书声听在耿曙耳中,当真是世间最好的乐曲。
  “富贵不能淫——”姜恒朗声道,“下一句是什么?”
  孩子们跟着姜恒,背诵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鱼我所欲也。”姜恒又笑道,“下一句呢?”
  “熊掌,我所欲也——”孩童们接下去背诵道。
  “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远方,王宫钟声响,放学了,学童们纷纷起身,朝耿曙与姜恒行礼。
  耿曙注视姜恒,学馆外春风吹起,姜恒转身,眼中带着笑意,身边俱是纷纷离开的小孩儿。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姜恒看了一会儿耿曙,忽然说。
  正要离开的学生们没读过,纷纷愣住,有越人的孩子听过,马上举手道:“先生,我知道!下一句是‘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姜恒听到这句时,笑着转头,望向耿曙。
  耿曙心中一动,走下书案,走向姜恒,在春风里牵起了他的手。
  ——卷七·阳关三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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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好看
微雨正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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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看!解决了很久的文荒
微雨正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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