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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 [武林外史][沈王]桃花(下) BY 映日孤烟 [181206] (点击:123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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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外史同人]桃花
作者:映日孤烟
【番外】镜花1-5
(一)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这句老话,王怜花自然是十二分的赞同。在买下西湖畔的这处宅院,并喜孜孜地取名为“水月阁”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理直气壮地对沈浪说的。
他是爱热闹繁华的人,受不得风餐露宿,颠沛流离,若是没有人为他叠被铺床,热菜温酒,人生的乐趣也少掉一半,少爷的身子公子的命,用来说他最合适。对于这一点,沈浪自然也无可奈何。
杭州确实是美。杭州的美却又不同于洛阳,洛阳之美犹如洛阳名花之牡丹,艳极便难免带些煞气,正如王公子当年立志搅乱江湖时总挂在唇角的那一抹冷艳讥诮的神气;而杭州却美得恬然,三月桃花,江南春水,莺歌燕舞,连天气都温煦地叫人醉。王怜花每日懒觉醒来,神情是迷迷蒙蒙的,眼波却明亮清澈,如春日清晨,早雾天气里的西湖碧波,沈浪看看他,再看看窗外那湖光山色,不由便要痴了,不知身在人间,还是天上。
因此,沈浪虽然对王怜花大隐小隐的言论颇不以为然,也并没有反对他的这个决定,亦十分享受这一段宁静的时光。只是他对王公子劝水月阁”这个名字提出了一点小小的意见:“镜中花,水中月,听起来似乎有点伤感。”王怜花笑:“虽是虚幻,既有刹那美丽,也已够了。”两人的这段对话仿佛预言。
当那个蒙着桃红色面纱的女子出现在水月阁时,两人虽然吃惊,却并没有非常措手不及的感觉。
早知是要结束,美好的时光终归短暂。
女子美如江南。
身段是纤秀而柔媚的,行来仿佛步步踏着西湖烟波,风姿妖娆。着一身粉色衣裙,柔美如梦,虽是遮住了容颜,但那一抹娇艳的桃红面纱却是惹人遐思的,有这样绝世风姿的佳人,想来那面纱下的容颜,必是明艳不可方物罢。
女子是水月阁的第一个访客。
沈王两人还没有开口问,那女子就轻轻说了五个字。
“沈浪,王怜花。”声如银铃,悦耳已极。
虽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可是在两人隐没江湖之后,虽也曾被一些江湖风波波及过,却是第一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这自然是因为王怜花的易容术,千变万化,既是全然改了形貌,如何又有人得知其踪迹。
那女子见了他们的神色,便笑道:“两位不必惊慌,妾身并不是来找两位麻烦的,只是想要请求王公子一事,乃是妾身多年的心愿,此事除了王公子,天下间再无人能做到。”王怜花笑道:“姑娘竟能轻易识破在下二人踪迹,自然是非凡人物,请讲。”那女子轻轻一笑,揭开了面纱。
沈浪和王怜花不约而同都觉得有点失望。
总归男人是爱看美人的,而且这女子风姿迷人,相必面貌也是绝美,不料那面纱下的容颜,却大大出于意料之外。
她不美丽。
说到这样一个女子面孔竟不美丽,恐怕看倌们便要想起那些武林之中的传说,比如曾经的倾国倾城的美人,因遭妒忌而容貌被毁,徒留绝世风姿的凄美故事。
但这女子的面孔却并不适合于这种故事,因为她虽然不美,也绝不丑。
一言以敝之,那就是天生平庸的一张脸,若长在厨房烧火丫头,北门口卖菜的小妹脸上,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是,她的身段,风姿,声音,都是绝代佳人才有的。
最后却长了那样平庸的一张脸,使其他部分所有的美都功亏一篑。
女子看着二人的表情,淡淡地笑:“所以,我想要一张,配得上我的美丽的脸。王公子,试问天下间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王怜花也笑:“姑娘应该知道,在下从不给人做白工——对了,在下失礼,至今尚未请教姑娘芳名?”女子微微欠身道:“妾身名叫林镜花。”镜中花。
又有哪个女子不期望自己镜中的容颜美丽如花?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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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王怜花的背影,伸手比了一比,十分忧郁地想,他只到他的胸口而已。
他看着王怜花拎着药篓的细白手指,指节处泛着一点粉色,小指指尖处仍有些嫣红,昨日那一下确是打得狠了。想到昨日,他便情不自禁地从他小指的指尖,想到袖口半遮的手腕,再由着昨日的记忆与想象,一路往上,再一路往下,纵横他美妙的肢体。
那真是漂亮到几乎完美的身体,如果没有那条煞风景的疤痕。
如果自己的身体能够长大,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拥有这样好看的身体。
他想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鱼先生时不时转头看向他的,忧虑的目光。
雁先生怀着一肚子的惆怅跨进巫行云的书房的时候,巫行云正在听雷山执事叶尤之的汇报,于是连忙一脚又退了出去,在门外通报道:“族长,药熬好了,请您先用,小鱼陪着王公子在收拾针炙用具,稍候便来。”
巫行云放声道:“且先等等。”
又对叶尤之道:“尤之,你先把刚才的事情说完。”
叶尤之道:“属下已经去查实了夏明珠手下那两个仆役的身份,和夏小姐说的并无出入。陶石曾多次在祭祀之后运送物品进雷山,管库人都记得他,掌纹也比对过,与之前留下的一模一样。那名叫小丰的侍女虽是初次上雷山,但属下也在西江仔仔细细地调查过,她确是夏家人,甚至好几年都没出过西江,应该也没有其他的可疑之处。不过她倒是有一个身份很有趣——她是夏小年的生母。”
“哦?”巫行云蹙起了眉毛,思索了片刻,突然道:“夏明珠知不知道你在调查她?”
叶尤之淡淡地道:“属下只能关照他人不说出去,但夏小姐知不知道,这个属下真不知道。”
巫行云笑道:“其实你完全可以直接说:她知道。这个女人的势力、在族中的影响力,比我之前想象的还要大。也许她是因为知道我一定会去调查她身边新来的人,才带来了小丰,故意提醒我曾经的诺言。”
叶尤之道:“她为夏小年的事准备了六七年,如今眼见着成泡影,却隐忍不发,的确十分奇怪。”
巫行云道:“好罢,你且先下去,让雁先生把药送上来。”
提到“雁先生”,叶尤之嫌恶地皱了皱鼻子,使得他圆润臃肿的脸孔看上去十分可笑。即使他是个个性十分和气的胖子,不知怎的对雁先生抱有莫名的恶感。若说是对异类的厌憎,对鱼先生他倒从来没有流露过特别强烈的情绪。
雁先生自然也知道他的态度,平常总要不甘示弱地嘲讽两句或者回瞪两下,今日却对他轻慢地呼叫他上药的语气没有任何不满,急匆匆地将药盏送到巫行云座前。
巫行云端起那药碗,连香臭也不闻一闻,一股脑儿喝入腹中,将碗放回雁先生奉上来的茶盘之内,一抬眼,看见雁先生盯着他看,便笑道:“雁先生,你有话和我说?”
雁先生忍不住便道:“林红莲方才想杀了王公子。”
巫行云的笑容登时收敛,道:“我知道。”
雁先生又道:“我知道那两个女人不好得罪,可若王公子被杀了,又有谁能为族长诊治?”
巫行云定睛看着他道:“所以?”
雁先生道:“其实王公子去采药的时候,我和小鱼跟着也就够了。”
巫行云定睛看了他半晌,突然大笑起来。
“如果这雷山圣地里,除了那两个女人之外,还有人能看住王怜花,你家族长我还有何可忧!雁先生,你明日和鱼先生依旧看着王怜花和林家母女,若是那二人欲对他下手,你赶紧来通报我便是。”
雁先生还想说什么,只听得门外有人道:“族长,王公子来了。”
听是鱼先生的声音,雁先生便不再说话,静静地将药碗收拾了下去,随着鱼先生站到门外伺候。
王怜花施施然地走进来,对巫行云笑了一笑。
“族长今天气色不错。”
巫行云道:“那是因为我刚才听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心情很好。”
王怜花道:“哦?”
巫行云道:“方才有人和我说,他担心你被林红莲害死。”
王怜花叹道:“我的确差一点就被林红莲害死——这哪是笑话,分明是场极悲的戏。”
巫行云道:“你每日要用内力配合针炙为我疗伤,我不得不留了你的武功,不过是装了两条小小的铐链,林红莲想要杀你,可不见得一下子就能杀死——至少等到有人来救问题总不太大。”
王怜花苦着脸道:“本来我也只能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你昨天把我打了个半死,我人便废了一半,救兵稍微来晚一点我说不定就被她杀了。”
巫行云掩面叹息道:“你就别提昨天那顿打了,我现在一想到那顿打就后悔个半死。”他伸手勾了王怜花下巴,拉近些瞧了半天,王怜花也笑眯眯地随他瞧。半晌,巫行云才叹道:“色不迷人人自迷,我是一点也想不到能会有这种意外发生。”
王怜花十分杀风景地道:“你不急着让我给你诊治?”
巫行云放开他,好整以暇地道:“我当然很急。”
王怜花手中多了几根明晃晃的银针,恶狠狠地看着他:“你就不怕我一针把你戳死?”
巫行云幽幽地道:“其实这样也挺好。”
王怜花笑道:“和我死在林红莲剑下一样好?”
巫行云闭眼道:“你若死在林红莲剑下,好歹还是你先死我后死,比我先被你戳死好像还好上那么一点。”
王怜花摇头道:“可惜我一点也不高兴和你殉情。”
巫行云咧嘴笑道:“所以你一定会实打实地为我诊治。”
王怜花觉得他闭着眼笑的模样很欠揍,一针就往他百会穴上扎了下去,入穴四分,成功地阻止了他的微笑,却并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痛呼。
王怜花道:“上次我便觉得,你这人吃痛地很。”
巫行云睁开眼睛,眼中寒芒闪现。
却又闭上,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你若是照那个镜子照了十几年,也会像我一样,对很多事都失去感觉。”
王怜花闭口不言,只往头维穴上又刺下一针。
“照心镜在哪里?“
王怜花笑了:“你问这话是不是有点早?”
巫行云笑了笑:“好像是。”
他头脸上扎满了针,于是这笑容看上去也很有点像刺猬。
刺猬是很孤独的一种动物。
只有用刺尖扎向事物的时候才能令钝感的肉体有一点感觉——要么毁坏别人,要么毁坏自己。
只会毁坏,不会拥抱。
王怜花在从巫行云的书房回到自己住处的半路上,遇见了林镜花。
鱼先生和雁先生一见是她,立刻剑拔弩张。
王怜花微笑道:“林姑娘有事?”
林镜花没头没脑地道:“她知道。”
王怜花悠然道:“她的确知道。”
林镜花急道:“那……”
王怜花笑道:“否则你以为我把那东西给你,是为了让你们更急着杀我?”
林镜花脸色突然发白,道:“我劝过她很多次跟我走,她不听,我也……”
王怜花冷然道:“我记得你让别人听话的方法,可不只是悉心劝说。你若非要与你娘为伍,我又能如何?”
他也不再理林镜花,径直走了过去。
林镜花想跟上去,却被鱼先生一把挡住。
“林姑娘,族长吩咐,二位除了采药之时,皆不可接近王公子,林姑娘请回!”
林镜花好像是被他们吓了一跳,匆匆后退了几步。
鱼先生和雁先生十分戒备,随时提防她出手,她却只是呆呆而立,并没有再跟上来。
雁先生松了一口气,鱼先生却叹了一口气。
雁先生听了这声叹气,忍不住道:“小鱼,你越来越古怪了。”
鱼先生低着头,轻轻地道:“古怪的人是你才对。”
【番外】镜花53
(五十三)
叶尤之是雷山执事。
什么叫执事?执事就是替主人管事的。
要替主人管好事,最重要的就是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事。
一个人最重要的事,就是他的命。
巫行云的命在王怜花手里,那王怜花的事,就是现下最要紧的事。
林镜花去找王怜花,自然是很可疑的一件事,非向主人汇报不可。
而且要原原本本,连一个字,一个神情的变化都要向主人描述仔细。
“王怜花说了‘那东西’?”巫行云讶异地说不出话来,“难道是……”
叶尤之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
巫行云愣了一会儿,拊掌大笑道:“妙!妙!妙!王公子这一招,真当妙得不得了!”
他越笑越厉害,一直笑到差点上气不接下气:“林镜花得了照心镜,必然宁死不肯放手。在她那里,的确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只怪我当初自以为胜券在握,全不在意,竟告诉了王怜花其中玄机!我若真死于此,也实在是一件妙事!”
巫行云是个奇怪的人,他好像并不太在乎自己的性命。
但叶尤之并不觉得很奇怪,因为上一任族长,巫行云的父亲似乎也是如此。他把这看成是照心镜所选中的人所具有的共同特质。不珍视性命的人一般很难活得长,因此巫蛊一族很少有族长能够活过五十岁,在三十五岁的时候立嗣其实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叶尤之道:“属下是否要……”他举起手,在自己脖子旁边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巫行云笑道:“这样安全的地方,我又何必去动它!何况林红莲与王怜花势不两立,待我病愈了,放他们争斗个两败俱伤岂不更妙?”
叶尤之道:“可若是夏小姐也知道了这事,恐怕……”
巫行云神色一凛,道:“尤之,近几日你需严密监视林镜花,若夏明珠与她接头,即刻来报。”
叶尤之刚领了命,出了巫行云书房的门不过一时半会儿,便有底下仆从匆匆来报,夏明珠已前去与林镜花会面。他一听这讯息,便拧紧了眉:“如何早些不说?”
仆从慌忙道:“执事,这是你方才去面见族长时属下所见,故此来不及回报。”
叶尤之的脸色更沉,看得那仆从心惊肉跳。
半晌,叶尤之才挥手叫他下去,自顾自地叹了一口长气。
“夏小姐这样快,死在她手里倒也真不算冤枉。”
他猛醒到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连忙四处张望,见无人才放下心来,却还是亡羊补牢似的说了一句话。
“原本,族长与夏小姐,何尝不是天作之合。”
世上多有这样无奈的事。
爱如是,恨亦如是。
林镜花看到夏明珠,有点惊恐。
事实上大可不必,因为夏明珠只是孤身一人前来,并且怎看她也不像武林高手,完全不必担心她现时下会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
夏明珠十分温柔地微笑道:“林姑娘又何必如此?我来是要帮你,可不是要害你。”
林镜花神情戒备:“夏姑娘与我无亲无故,在下如何消受夏姑娘的关心。”
夏明珠不慌不忙道:“林姑娘,莫非你真以为可以一直瞒着巫族长照心镜之事?若我所料不错,雷山执事叶尤之已经将你去找王公子时所说的话原原本本说与巫族长听,你还怕他想不到?我今日亲自来找你,他自然也立刻会知道。我说得这样明白,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诚意?”
她这一番话道理十分清楚,林镜花自然晓得其中要害,于是便和缓了语气道:“夏姑娘为何如此诚心帮我?”
夏明珠也并不隐瞒,道:“巫族长原本已经答允了我夏家立小年为嗣,若有了照心镜便又得从镜而择。照心镜现时下在姑娘这里并无妨碍,回到族长手里,于我可是大大的不利。”
林镜花眼中光芒隐现,道:“那末夏姑娘打算如何帮我?”
夏明珠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帮你走。巫族长已知照心镜在你手中,便是忌惮令堂而一时不敢下手,却也不会轻易放你们离开。”
林镜花神色黯然道:“家母非置王怜花于死地不可,绝不肯走。她若是知道照心镜在我手中,恐怕会以此为条件与巫行云交换王怜花的性命,我定然留不住此物。但我如何又能弃下家母独自离开?”
夏明珠道:“办法是有,全看林姑娘敢不敢。”
林镜花道:“夏姑娘但说无妨。”
夏明珠将自己握成拳状的右手伸到林镜花面前,松开。
只见她手掌之上,有两颗嫣红的珠子,莹亮圆润,有如珊瑚。
夏明珠道:“此物名为‘离魂’,服食之后,约过一刻钟人体便会麻痹无知觉,一两个时辰之后自动转醒。姑娘若是愿意让令堂一试,便收了此物。”
林镜花冷冷地道:“我又怎知,此物是否毒药?”
夏明珠道:“所以你见我给了你两颗,你可以挑一颗,让别人试试看,便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毒药。”
林镜花嗤笑一声道:“有谁会自愿吃这个东西试给我看?若我随便抓个人来试,岂不惹人怀疑?”
夏明珠笑道:“有一个人一定愿意试给你看。”
林镜花道:“谁?”
夏明珠道:“王公子。”
林镜花脸色突然变得灰白。
“难……难道你来找我,是他的主意?这、这药也是……”
夏明珠将手指比到唇边,示意他噤声。
“林姑娘,谁的主意并不重要。今夜我便要送小年离开,会有车马前来接应。错过此次,再无机会。信与不信反在其次,只有敢与不敢。”
叶尤之很少在一天之内向族长大人汇报两次。
因为他觉得,身为执事,很要紧的就是运筹帷幄,不让主人烦心。报了上一出就转身去报下一出,来来回回,只显得做事不周全,绝不是一个好执事该有的表现。
待他怀着十分愧疚的心情再度迈进巫行云书房的时候,发现族长大人正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他,那诡异的笑容让他更加不安。
“你方才走了之后,我便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你且先告诉我你去了多久?”
叶尤之战战兢兢地答道:“约莫半个时辰。”
巫行云笑道:“其实你不回报也没关系,因为你的属下根本没听到夏明珠和林镜花说了什么。”
叶尤之拼命地擦脸上淌下的冷汗,只觉得衣袖湿得很快。
“属下知道夏姑娘行事缜密避人耳目,特地派了能读唇语的小十四去监视。可、可是……夏姑娘仿佛知道小十四所在,硬是只给看个后背,还挡住了林姑娘……所、所以……”他本想说完,却惊觉最后一句早已被巫族长说过,于是索性闭口不言。
巫行云叹道:“你也不用过于自责。若你能完全将夏明珠掌握于耳目之中,族长大人我多年来毫无建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叶尤之只得在口中嗯嗯啊啊,不知该如何回答。
巫行云突然收敛声色,道:“夏小年何时离开雷山?”
叶尤之连忙答道:“今夜,戌时。”
巫行云道:“便是我不吩咐,你应当也知道要集结雷山守卫之力,细细搜查,严防有失的了?”
叶尤之迟疑道:“族长如此说,属下自当遵命。只是当前雷山守卫都集中在那一个地方……而那一个地方,在属下看来比雷山大门更重要。”
那一个地方,自然是指花园。
那里有的,不仅是断情花。
还有给巫行云治病救命的药草。
得了那面镜子,却失了性命,自然是更大的失败。
巫行云十分迅速地下了决定。
“届时我带一路人马等在山门,你与剩余卫士守在花园,确保万无一失。若是你这边人手不够,便让鱼先生和雁先生也在你这边接应罢。”
万无一失,实在是很难办到的一件事。
叶尤之今日第三次奔进巫行云的书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考虑身为执事的责任所在和操守风范问题。
黄昏时分,发生了一件他如何也担当不起的大事。
王怜花在林家母女、鱼先生和雁先生的陪同之下采好药草,刚回到药庐的时候,突然昏了过去。
完全无知无觉的昏迷,令全雷山的大夫们无计可施。
就算是泼凉水,针刺手指,也毫无反应。
虽然无用,至少证明王公子不是装昏迷。
谁都没能想明白,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更大的阴谋;但谁都知道,这表示族长大人的治疗将延误,或者停止。
还有什么能比此事更加性命攸关?
可当叶尤之刚一跨进书房的门,就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
巫行云的怀里坐着一个人。
蓝岚。
这原本也不是很要紧,蓝岚是族长心爱的宠物并不是秘密。
问题在于,蓝岚的衣襟大敞,裸-露的胸口满是艳红的鞭痕,直对着他,让他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而蓝岚也就这么看着他,眼神迷离,口中还在遏止不住地呻吟着。
“属、属下打扰了……”
叶尤之正想夺门而出,却被巫行云巫行云沉声喝止。
“有何急事?报来便是。”
叶尤之的头快鞠躬到膝盖上去了,但他还是将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在述说的过程中,他听到另外一些窸窸窣窣的可疑声音,自然也不敢抬头去看。
巫行云听完之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只是淡淡地道:“不必惊慌,照常看管便是,但需倍加小心,任何人都不得接近王公子的屋子。”
这位一日三报的执事在蓝岚越来越响,越来越淫-荡的呻吟声中飞快地退下。
把头低到极限的姿势显得十分可笑,使他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球一样地滚了开去。
但他这个姿势绝对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因为此时蓝岚的衣服已经被脱光了,人也被推到了宽大的案台上,雪白的臀-峰翘起,中间夹着一根碧绿的玉势,正在其中进进出出,水声与摩擦肉体的声音响亮无比,致使他不得不以更响亮地呻吟声来掩饰。
肉-体随着激-情的高涨而发烫,背上鞭笞的痕迹比前胸更多,色泽艳丽地几近淫-靡。
巫行云的手离开了那柄玉势,拿起了另一样东西。
鞭子。
比鱼先生用来鞭笞王怜花的那根要长很多,也粗很多。总得来说,是和巫行云的人比较相配的大小。
这根鞭子打在人身上,一定比那一根痛上十倍。
但是打在蓝岚身上的时候,响起的却并不是痛呼,而是十分兴奋的呻-吟声。
不仅如此,还忍不住地用自己的手去移动那柄玉势,用以自-渎。
看着他淫-荡无比的情态,巫行云恶狠狠地道:“你天生便是这般下贱的身体,若不被人揍,便不快活,是不是?”
蓝岚脸伏在案上,只管呻-吟,并不回答。
不仅不回答,还一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一边更快乐地在鞭雨中翻滚。
巫行云猛然地停住了鞭子,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蓝岚的分-身。
蓝岚似乎十分茫然,难耐地耸动着臀-峰,弓起背部,是极急促的渴求。
巫行云咬牙切齿地道:“回答我。”
蓝岚漠然地道:“我天生便是这般下贱的身体,若不被人揍,便不快活。”
巫行云又道:“方才叶尤之进来的时候看到你,你也很兴奋是不是?”
蓝岚十分简练地重复道:“被人看着,我也很兴奋。”
他话音刚落,巫行云便放开了手。
蓝岚的喉头发出咯咯的响声,身体开始剧烈地痉挛。
待到身下白浊射出,他像死了一般地瘫软在案上,一动不动。
但巫行云的鞭子再度落下的时候,他却又呻吟了起来,不知疲倦似的竭力迎合。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守卫队长看到族长大人脸色阴沉地出来,连忙低下头。
很少看他一眼的族长大人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向他吩咐了一件事。
这命令的内容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质疑。
又过了很久很久,蓝公子都没有从内室出来。
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十分犹豫,不知是否该进去看一看情况。
曾经有那么一两次,也是过了许久,蓝公子都没有出来。他终于忍不住进去查看的时候,发现他浑身血迹斑斑,已经昏厥在地,也许再晚些进去,便是死掉也未可知。
虽然这一切一定是族长大人所为,但他也很确信地知道,蓝公子死掉显然不是会令族长大人高兴的事。
于是他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
且为了避免尴尬和不必要的麻烦,先不掌灯。
这是下人的生存智慧。
书房里一片漆黑。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看那案上是否有人。
上几次,都是在那里找到半死的蓝公子。
他还没有看清楚,就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还有另一只冰冷的手指,利刃一般地刺进了他的喉管。
蓝岚把他轻轻放在地上,开始剥他身上的衣服更换的时候,他还没有死透。
但是因为喉管已被刺破,而且他也已经要死了,所以既不能也没必要向蓝岚解释。
蓝公子,其实刚才族长已经交代过了,若你要走,便依你吩咐,随你行事,何必杀我?
在死去的那一瞬间,他终于释然。
也许让蓝公子杀掉,也是族长大人所吩咐的“随他行事”的一种可能。
【番外】镜花56
(五十六)
千钧一发,力挽狂澜,有如鬼神。
世上究竟有没有鬼神?
也许有,但怎么也不应该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又平凡、又沉默、还长得十分低眉顺眼的男人。
虽然他的身上似模似样地佩着一柄剑,但这柄剑也和他的人一样平淡无奇、陈旧简单。
更何况,剑未出鞘,手未执剑,人无杀气,何足为惧。
这个男人十分理所当然地走进剑拔弩张之间,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巫行云的前面,十分恭敬地施了一礼。
“在下是夏家的家仆陶石。”
巫行云眯起眼睛看着他:“阁下阻我行动,意欲何为?”
“阁下”并不是一个对下人的称呼。
陶石十分沉静地答道:“在下愿为族长取得照心镜,兼保得夏小公子平安,请族长让在下一试。”
巫行云笑道:“你要如何试”
陶石道:“在下愿与林姑娘一战。”
巫行云惊讶道:“她不见得肯与你一战。”
陶石道:“我可以试试。”
巫行云的脸上泛起饶有兴致的神色。
“但请一试。”
陶石一丝不苟地答道:“遵命。”
他是一个认真的男人,无论作什么角色都似模似样。
不管是在鞘的时候,还是出鞘的时候,都温和、容忍、而有节制。
剑出鞘的声音低沉暗哑,剑在手的姿态随意平和。
沉默的剑就像这个沉默的人的一部分。
剑就是人,人就是剑。
剑锋之上如蛇一般地滑过一道青色的幽光,是这把剑、这个人身上绝无仅有的一点森冷之意。
林镜花突然觉得有些胆怯。
她认识这把剑,甚至还记得这把剑划破肌肤的感受。
如被初暖的春日里枝头未化的冰霜划破一般。
温柔无声,毫无杀意,不过是自身锋利。
除了沈浪,还有谁会有那样的剑。
四周军士纷纷向两侧让开,直至两人之间再无阻挡。
林镜花张了张嘴,想说沈浪你若敢靠近一步,我便在夏小年脖子上划上一刀。
可是话还没有出口,他人已到眼前。
剑光也已到眼前。
好青的剑光。
好轻的剑光。
这样柔软,又这样决绝。
这不过是第一剑!
除了迎击,别无选择。
林镜花忙将夏小年甩到一旁,堪堪用手中剑架住了来剑。
她不是沈浪的对手,因为连母亲都不是沈浪的对手。
她手里有夏小年,有照心镜,有可以用来威逼利诱的筹码。
沈浪的剑却这样快,只怕在她开口的一个瞬息间便要截断她的喉口。
就在这一瞬息间,剑光又至,直直就往她喉口奔来。
这是沈浪的第二剑!
马车的空间这样狭窄,简直避无可避。
林镜花偏头躲过,不忘将林红莲搂住,翻倒一滚!
这一下之间,感觉到怀中身躯极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口角处似是逸出一口呻吟,不由得心中一喜。
母亲似是就要醒来!
只要母亲醒来,定能揽下这危局,谈笑间有如豪强。
她这辈子,都还没有见过母亲认输服软过。
林镜花回忆起自己将那红色珠子捏成碎末,分别撒入饮食之中,递给母亲时的情景。
母亲丝毫不加怀疑地吃下,不时便无知无觉地倒下。
她将母亲抱到榻上,默默地坐在她身旁,等待着她醒来。
自然,她知道在这一切开场之前,母亲一定不会醒来。
却未曾过多去想,若母亲在这一切终局之前还未醒来,自己是否足以抵挡?
方才她的心中满是这样的恐惧,如今却因母亲这微弱的动作而立刻将这一切抛开。
她甚至已在心中揣摩,恰逢这骑虎难下的形势,母亲醒来之后,未必会就此事对她多作责怪。
只要母亲醒来!
林镜花只觉凉意拂颈,青色的剑光离她不过半寸之遥,直穿而出。
那原本该穿喉而出的剑气,如今不过是削落了前门车帘罢了!
门帘和脖子,究竟哪一个更柔韧?
林镜花这一瞬间闪避之时,沈浪已欺身而上,一跃上车。
第三剑已避无可避!
如何抵挡?
林镜花迅速伸手入怀,取出了那面镜子,举在身前!
马车离巫行云并不太近。
但他马上就认出了那面镜子。
他甚至记得自己在那面镜子里的样子。
沈浪的第三剑刺向的莫不是镜中的自己?
林镜花似是因无法抵挡,而完全无意抵挡。
你真当那镜是护身宝甲不成?
一剑下去,溅开的是镜的碎末还是自己的骨骸?
生还是死?
在剑落下来的那一瞬间,生死并不泾渭分明。
林镜花感觉到了风。
是门帘落地时的声息?
不……更像是暗器破空的声音!
马极其凄厉地长嘶一声。
在迷乱一般的恍惚中,林镜花听见了沈浪的声音。
用她完全想象不到的阴谋同党般的语气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话。
“马车一动,就往后丢出照心镜!”
林镜花下意识地想反驳。
怎么能丢照心镜!
那是我的心肝,我的命!
不……那只是我的脸。
脸再要紧,总也没有命要紧!
林镜花刚刚在心里作出这个抉择,那有去无回般的一剑,便像是感知到她心意一般地停住了。
停得这样突然,又这样理所当然。
有如春风中飞扬的柳枝,风停它便停,没有一丝一毫不甘心。
围观诸人刚喘出一口气,陡然变故又生!
拉车的那匹马,并无任何人驱使,突然着了魔一般,往前狂奔!
原本,谁会去注意一匹马。
那并不是一匹千里名驹,不过是一匹极普通的拉车的马,最多比一般的马稍微壮一点点,耐力好上一点点。
可此时它突然狂奔时的气势和速度,简直突破了认知的极限。
林镜花和巫行云都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不死不休”!
车上有沈浪,有林红莲,有林镜花,有夏小年,有照心镜。
有急着逃离雷山的所有人与事物!
巫行云在心中责怪自己的漫不经心,却并不打算仔细回想自己落入此局的来由。
若是不死不休,死了便可!
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箭!
他甚至已经下了放箭的命令,眼看着马和车上的人都会被射成马蜂窝。
可是同时他也看见车上有一样事物,急急地向他抛了过来。
如果谁用这么大的暗器,那他一定是个傻蛋。
所以这不是暗器。
明器。
那是一面镜子。
在空中飞行的瞬间,翻转的镜面恰好映到一片集中的火光,顿时闪耀出近乎辉煌的光芒。
箭还来不及射出,巫行云就比箭更快地弹了过去。
如果出箭,那么族长大人势必比马和马车上的人更早变成马蜂窝。
所以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巫行云抓住那事物,稳稳地落在地上的时候,马车已离开百步之遥。
那已不是箭可以射中的距离。
巫行云叹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镜子,仔仔细细地照着自己的脸。
真是绝妙的骷髅。
在镜子的影像中,他看见了夏明珠。
夏明珠不知是否为了掩饰自己惊惶的神色,微微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有一个丰美而有力度的下颌的侧影,肌肤柔润漂亮。
并不是所有他人在镜子里都一如真实。
比如说那密密麻麻的军士,在镜中看去,便是模糊一片,有如浓雾中的暗影。
夏明珠的的确确是实在而鲜活的形象,像是这个女人所带给他的一切。
照心镜照心。
雷山的守卫军士面面相觑。
族长大人在人群中十分忘我地照着那面镜子,却没有下达任何追击的命令。
巫行云照到自己十分满意之后,才回过身去,看着真实的夏明珠。
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对着她笑了一笑。
但是她低着头,并没有看见他这一刻的表情。
马车颠簸地无比剧烈,林镜花的心情却奇妙地安定下来。
她开始觉得刚做出的那个选择实在是很好、很妙。
照心镜本不是她的。
正如镜中那张美丽的脸本不是她的。
自始自终,她拥有的不过是母亲和剑罢了。
回到原点,也很好。
她甚至想要去找一面普通的镜子照一照,不过是几个月没有看自己真正的脸罢了,之前已经看了二十几年,其实也没有多么可怕的地方。
只要剑还在她手里,只要母亲还在她身旁。
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比这两件事重要?
既然危机已过,这时候母亲就算再晚一些醒来,也没什么打紧。
母亲已很久没有过深沉的睡眠。
见车后并无追兵,她轻轻吐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想看看母亲的状况。
她还没有看见,就先听见了。
刀声。
然后才看见了刀。
小小的,像小孩子用的小玩具。
那把刀的刀柄也确实握在一个小孩子手里。
刀锋却已看不见。
因为那把刀的刀锋,已经隐没在林红莲的喉口之中。
血已经流了出来,从刀口,从嘴角,从她怒张的双眼。
她曾经已经醒了,却在醒来的一瞬间就被一把小刀刺进了咽喉。
真是千钧一发的时机。
自然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活着。
沈浪比林镜花更早一些发现这异动。
但他也来不及。
或者说,想不到。
没有人能想到,这场戏里,最后的压轴,是由这个小孩子来演出。
这孩子的面容聪明俊秀,神情是天真中带几分苍凉之意。
沈浪在这一瞬间觉得这表情有些熟悉。
这个刚杀了一个人的小孩子,征求意见似的看着他,手指着林镜花:“你把她也杀了好不好?”
没有得意,也没有惊惧,只是平静地与他谈论而已。
于是憎恶和怜悯都不适用。
林镜花怒吼一声,执剑直往夏小年扑去!
“叮”的一声,火光四溅。
沈浪居然觉得虎口有些震麻,可见这剑势的厉害。
愤怒总是能给予人最大的力量。
林镜花目眦欲裂,咬牙道:“沈浪,沈大侠,这样的妖孽孩童,你竟也因这一己私欲,容得他活着!”
沈浪这个名字,夏小年今天是第二次听见。
由姑母强烈渴盼的语气来看,这个男人必然是站在他这一边,于是他便十分心安理得地把对于自己命运的恐惧放在一边,开始好奇地打量着沈浪,想要揣摩这个姑母另眼相看的男人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马依旧在狂奔,车厢内颠簸地厉害,只有这个男人是平静的。
平静是唯一可以对抗愤怒的力量。
沈浪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自嘲地道:“他作的恶再多,也不会比王怜花更多。”
王怜花。
夏小年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怎样一个人。
色若桃花的人。
轻薄风流,眉眼含情,见而忘忧。
眼前这个叫沈浪的人和那个叫王怜花的人究竟有什么样的纠葛?
没有人告诉过他,于是他也无从揣测。
林镜花张口结舌地望着沈浪,许久才忿忿道:“你非要保护这妖孽不可?”
沈浪淡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林镜花大笑三声道:“好!好!好!”
她强忍悲愤道:“我非你敌手,请将我娘的遗体交还我带走,从此两不相干便是!”
夏小年听见此话,小心翼翼地让开身子,沈浪也便由得林镜花伸手揽起了林红莲的尸身。
林镜花抱起尸身,呆滞了半晌,面上是极度仇恨之色,也无人愿去惊扰她。
马还在往前狂奔,弯曲窄小的山道本身危险重重,四周皆是断崖峭壁,这马却走得一无顾虑奋勇无比。
也许是老马识途,这匹马常年往来雷山与西江寨,比车上的人对这山路更为熟悉。
就算是一匹马,若是豁出生命,也可以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
马如是,人亦如是!
林镜花的嘴角突然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
她将方才如珍宝一般抱在怀中的母亲的遗体,发狠地向夏小年砸了过去!
自己飞身跃出了车厢,踩在疯狂奔驰的马背上,瞬间就斩下了马头!
没有头的马,自然也没有眼睛,看不见前面已是孤崖。
马腿还在,于是无头的马还在往前狂奔。
林镜花人在车外,自然是迅速纵身而起,借力跃上旁边树梢,稳稳站定。
嘴角笑意愈浓,打算好整以暇地观看这一场大快人心的坠落。
这一下的变故来得太快,沈浪自身本是轻易可以脱困,可夏小年却被林红莲的尸体压住了身子不能挣扎,还因这一下的颠簸整个滑了开去。待沈浪抓住他的衣角将他拉出来的时候,马的前蹄已经眼睁睁地奔出了孤崖!
不死不休的马。
不死不休的人!
只听得林镜花厉声狂笑道:“既然如此,教你们一起给我娘陪葬!”
眼看着人便要与车马一起坠落至底!
沈浪一把拎起夏小年,直从车厢内往上跃起,不死心地往崖边扑来!
只是他一手抱着孩童,一手还执着剑,如何攀附它物?
说时迟,那时快,沈浪将那光秃的山崖当成了此生最大的敌人,一剑便往那崖壁石上刺去!
剑长三尺七寸,原有这等好处。
千年石壁,坚硬无比,这一刺之势本是在半空中无所依附而为,力道有限,不过崩落几块硬石。沈浪却因这一下的停滞,收住了身形,整个人往上一翻,便可往上跃起半丈,重又出剑刺中崖壁,复又翻卷而上,以此借力使力,不过几个回合,便翻上崖顶。
崖顶寂静无声,林镜花早已不知去向。
方才几下绝大的翻转,翻得夏小年面青唇白,一落地便扑在地上作呕。
沈浪默默地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来扶持。
直到夏小年终于平静喘息,站直了身子,走到他身旁,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抬起头用黑亮的眼珠子盯着他:“回夏家吗?”
沈浪叹息一般地回答道:“是。”
夏小年有些犹疑地看了他一会儿,用商量的语气小心地道:“我可以自己走,可是我也许不能和你走得一样快。”
沈浪莞尔,也不说什么,只是伸手将他抱起。
夏小年满足地悄悄叹了一口气,极其主动地伸手环住了沈浪的颈项。
虽然以前他一点都不认识这个人,可是他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氛尤其地让他安心。
为了博取这个人的好感,他甚至还画蛇添足地解释道:“她们既然已经失了照心镜,又知我能对族长有点小小的威胁,若是不杀了她们,她们恐怕下一次还要来挟持我。”
沈浪淡淡地道:“我知道,可是你杀了林红莲,她女儿肯定还会找你报仇。”
夏小年抬起头,充满希翼地看着他:“我觉得她打不过你。”
沈浪失笑,并没有对夏小年的结论作什么反应。
夏小年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什么回答。
于是他有些按捺不住,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问出了萦绕在他心中的大问题:“你究竟……是不是我姑姑的……情人?”
他闪亮的黑眼睛盯着他,带着无比的渴盼希望他回答“是”。
沈浪哭笑不得。
他突然想起来王怜花说过的一句话。
“这个孩子……有点像我小时候。”
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沈浪突然觉得心疼。
丝丝的心疼里面,有一丝是诡异难言的甜蜜。
若是能够,在你小时候,便遇见你。
【番外】镜花57
(五十七)
晚星淡淡,暗夜寂寂。
一个平凡而沉默的男子,抱着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敲响了夏家的大门。
黄铜门环敲打的声音清脆异常,有如惊觉。
门开得很快。
就像是一直在门边等人敲门一样的快。
开门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头发斑白,形容憔悴。
老人看见他们,神情似是十分激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只能却发出“呃呃”的怪声。
夏小年迅速从沈浪的怀里跳了下来,拉住了老人的衣袖。
这行动里有小孩子娇嗔的意味,讲话的语气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蓝管家,他们会晚些时回来,你先在这里等候,把灯笼给我。”
蓝越顺从地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了夏小年,夏小年又将那灯笼递给沈浪,并朝他眨了眨眼睛。
沈浪无奈接过,跟着夏小年往前行去。
蓝越掩好门,转身,默默地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一动不动。
小少爷你可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此人为何与你一起,其他人又在何方?
小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这些话,蓝越并没有问,他本就无口可问。
其实身为一个下人,不管是不是哑巴,很多事都不该问。
但这白发老人的神情里却是一种了然的悲伤。
若是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能说的话,当哑巴就再适合不过。
“他原来并不是一个哑巴,却被我姑姑割了舌头。”夏小年用他娇嫩的嗓音陈述着冷酷的事实,“我带你去那里,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明明是毫无同情心地令人生厌的语气,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对他的依恋信任又教人无法拒绝。就好像是一个孤僻怪异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他心目中的同伴,情愿告诉他自己的一切秘密,甚至来不及去想他人是否能够接受便和盘托出。
他像你吗?
你像他吗?
沈浪突然觉得头脑发胀,心情竟也迷惘起来。
夏小年神神秘秘地提及的“那里”,沈浪并不是第一次造访。
走进“那里”之后,夏小年就着灯笼的光亮,打量着在地上蠕动的那个人。
他看得很认真、很仔细、很投入。
其实无论怎么看,都没什么区别。
因为“那里”的那个人,总是不像一个人,而更像是一条狗。
一个人看着狗爬,听着狗叫,能有什么样的心得?
夏小年神情冷漠地俯视,真的就像看着一条狗。
然后对沈浪介绍道:“他是我父亲。”
沈浪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怜悯,却也没有憎恶。
这种没有倾向性的、审视的目光却意外地打动了夏小年。
他感到全身发热,骨髓里似有虫爬。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拔刀。
小孩子玩具似的小刀。
刚刚在间不容发之际杀死了武林第一的女侠,林红莲的刀。
细小琐碎地有些猥琐的刀声。
刀势竟是直奔着地上那半死的疯狗一般的人而去!
沈浪想也不想,伸手便抓住了那只快而狠的手!
纤小的手腕,像是鸟的骨架。
沈浪厉声道:“他是你父亲!”
夏小年看着他手里自己的手腕,十分稚气地笑了。
“他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做我的父亲。”
他怀着小孩子偏激的恶毒解释道:“因为他强-奸了蓝叔叔,姑姑怕夏家绝后,就让她的丫鬟,也就是我娘陪他上床,生一个种——也就是我来备用。”
他不过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童,讲到这样黑暗晦涩的事情,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沈浪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夏小年笑嘻嘻地道:“我娘告诉我的。她违背姑姑的命令,悄悄告诉我身世的时候,大概是希望我能好好想想救我这个父亲的办法。她却不知道,我在听完了这个故事之后,心里只有对他们的憎恶,恨不得世上没有他们这样的人,也便不会有我这样惹人厌的人出生。娘,你委实太过天真,其实姑姑应该像对蓝管家一样,把你的舌头也割掉才对。难道她不知道,女人的舌头,怎么都比男人的不可靠多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沈浪这辈子都没有看过这样悲惨的一张脸。
小丰扶着门槛尽力站着,好像马上就要倒下昏死过去。
沈浪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突然转身。
夏小年惊讶道:“你去哪里?”
沈浪道:“在下想去休息了。”
夏小年撅嘴道:“我把我这辈子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你,你就这样走了?”
沈浪道:“我只是答应夏姑娘保护你到夏家而已。”
夏小年道:“那好吧,我们到大门口去。”
沈浪道:“为何?”
夏小年道:“在夏家大门之外,就不算到夏家。”他紧紧拽着沈浪的衣袖,眼中泪光盈盈地看着沈浪:“若我可以选,我想要你这样的父亲。”
这话说得又无赖又依恋,又恶心又深情。
沈浪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没有回头。
夏小年有些犹疑,定定地看着自己被沈浪抛下来的手。
屋外空气清明,沈浪深吸一口气入肺腑,心里充满了自嘲般的情绪。
他不是王怜花。
他甚至也不像王怜花。
一点都不像。
王怜花永远说不出这样的话。
在心中念过了“王怜花”这个名字三次,就想要微笑。
沈浪无端地伸手去抚摸自己上扬的唇角,虽然此时他更想给自己一巴掌。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第二个王怜花这样的人。
做任何事都可以不择手段,却在面对自己真心想要得到的事物时,别扭地不肯将头颅低下一点点。
防御厚得像龟甲,自尊又薄得像纸片。
面对着他的时候,偶尔来不及设防,就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
可爱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
想着想着便恨不得飞奔到他的身旁。
想着想着便忍不住要将他抱在怀中。
此时,有人问了他一句话。
“你知道王怜花在雷山遭受了什么?”
一个焦黑了一半的人,像是黑夜的暗影潜伏在去路的尽头,等着他。
沈浪缓缓摇了摇头。
那人道:“我可以告诉你。”
沈浪道:“我不想知道。”
那人道:“若你真不想知道,你简直就不能算是个人。”
沈浪道:“若我现在便知道了,我简直就做不了人。”
他越过蓝岚,继续往前走。
蓝岚看着他的背影,转了转眼珠,笑了起来。
此时他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笑起来很有点渗人。
他自言自语地道:“沈浪真不愧是沈浪,居然看出来我已经做不了人。”
说完,他就朝着沈浪的来路走了过去。
做不了人做什么?
做鬼?
做什么样的鬼?
厉鬼。
厉鬼该干什么?
复仇。
如何复仇?
侮辱我的人,非死不可,管他是谁。
【番外】镜花58
(五十八)
“夏明心死了。”
夏明珠低头道:“他很多年前就死了。”
巫行云淡淡地道:“你若知道昨晚夏家发生了什么,一定会遗憾为什么不让他在多年前真的死掉算了。”
夏明珠双眉微跳,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夏家发生了什么?”
巫行云道:“蓝岚去杀他的时候,他儿子居然给他挡了一下,差一点死掉。”
夏明珠面色剧变,倏地立起,声音颤抖:“小……小年……”
巫行云将一封展开的信笺丢到夏明珠面前,道:“蓝越差人送来的信,你看看。”
明明是他刻意截获了夏家密报的书信,倒也不说破。
夏明珠明知如此,却又并无惧色,只管接过。
这气氛很微妙,还有一点玄妙。
片刻,夏明珠方抬起头来,冷冷地道:“你是故意放走蓝岚?”
巫行云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驯养一只宠物久了,偶尔难免会纵容一些。”
夏明珠定睛看着他,缓缓地道:“蓝岚既有决心杀了明心,第二个要杀的恐怕是你罢。”
巫行云若有所思道:“夏明心不过是令他做不成一个男人,我却令他做不成一个人,怎么看都该杀我,你说得很有道理。”
夏明珠轻声道:“妾身可否问族长大人一个问题。”
巫行云道:“请便。”
夏明珠道:“你为什么不怕死?”
你为什么不怕死!
小丰握着小年无力的双手,泪如雨下。
不仅是因为担忧,更因为无从着力的恐惧。
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前一刻可以朝生身之父举起屠刀,下一刻却可以为保护他牺牲性命。
里面隐含着怎样的逻辑,小丰怎么也想不明白。
夏小年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见陶石。”
他不知道他其实叫做沈浪。
沈浪道:“在下名叫沈浪。”
夏小年道:“你把真名告诉我,是不是表示你现在总算看得起我一点了?”
沈浪默然,良久才道:“嗯。”
夏小年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沈浪淡淡地道:“昨夜已对小公子说过,在下只是答应夏姑娘保护你到夏家而已。小公子的家事,在下不便干涉。”
夏小年苍白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来,他用儿童略带尖利的嗓音道:“你完全不必看得起我。若你答应做我的父亲,我绝不会替他挡这一刀,甚至还恨不得自己杀了他!”
他带着失落的颓然的语气道:“既然你不肯做我的父亲,我只有保护那个废物,那样我好歹还能有一个父亲。”
蓝岚在旁边站着,听着,一直一言不发。
没有人认为他是凶手,因为谁都觉得他杀死夏明心是天经地义的。
这更令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虫。
这种可怜的感觉,就像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夏明心要强-奸他,他抵死不从,于是就被夏明心用鞭子抽到昏死过去,然后剥掉裤子,把凶器插入他体内肆虐时的感觉一样。
被汹涌的潮水淹没般、令人窒息的悲哀感受。
被鞭子抽到半死的记忆阻止了他之后所有可能的反抗,他以为顺从便能逃避。那时他自然也预料不到,因一个偶然的机缘,鞭子将紧紧伴随他之后的人生。
夏明珠发现了弟弟做下的丑事之后,严厉责罚了夏明心,并好言安慰蓝岚,把他作为受害者保护起来,若听到有人乱嚼舌根便严惩不怠。
十四岁的蓝岚,总算重新有了自信,可以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活着。
因为他可以爱上一个女人,像世界上所有的正常男人一样,有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强烈愿望。
直到他被巫行云从他们的婚床底下拎出来。
像你样的小孩子,也知道怎么爱女人吗?你还是分开双腿,躺到床上去比较适合。
蓝岚被他的话激怒,挺起了胸膛,试图和这个高大地可怕的男人对峙。
你别不服气嘛——我马上就能让你心甘情愿地承认——你信不信?
不信!
那好啊,我给你做一个选择——要么你现在走过去,脱掉明珠的衣服,上她;要么你现在走过来,脱掉自己的衣服,求我上你——你选哪一样?
巫行云带着难以形容的恶意微笑道:“一定要选,不然,就杀了你。”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吓到了蓝岚。
蓝岚选了第二种。
他无法想象自己对心中的女神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他其实也可以两种都不选,就选——死。
为何不肯死?
因为怕死,怕得要死。
因为怕死,所以可以不做一个男人,即使被另一个男人欺凌也忍气吞声。
因为怕死,所以可以不做一个人,做一只宠物,默默地想象族人在私底下谈论他时鄙夷的面容。
于是蓝岚忍不住问了夏小年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怕死?”
“因为只有先不怕死,才能让怕死的人怕你。”
若是王怜花听见了这句回答,一定不能苟同。
他总以为自己天底下的人都应该和自己一样怕死,并且一股脑儿把所有不怕死的人都归为傻蛋之流。
而他正巧没有听见这句回答,同时又觉得巫行云并不傻,难免有恃无恐一点。
若他敢对我下手,自己又有几日可活?
何况今天陪着他采药的人,只剩下了鱼先生。
王怜花假装无意地问起林家母女和雁先生的去向,鱼先生含糊其辞地答道:“既是在这药庐中取药,何必要这么多人。”
这越发使他坚信,林家母女一定已经不在雷山。
只要她们离开雷山,不管是巫行云还是夏明珠,都不会容忍她们活得太久,不足为患。
为了显示自己对一切都茫然无知,他颤抖着声音问道:“断情花呢?莫非也在昨夜被焚毁了么?”
演技入木三分,绝对值得嘉奖。
鱼先生冷冷地道:“自然还在,不过在王公子医治好族长之前,恐怕是见不到的。”
医治?
王怜花在心底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
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他把救命的银针刺入要命的死穴。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针尖将仇人的性命从纤细的孔洞中一点点逼出时的快感,复仇是一场美妙的饕餮。
虽然他算盘打得很好,但一踏进巫行云的房门,便被巫行云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今日不必劳烦王公子,我暂时不想治了。”
王怜花有些错愕,刻意恐吓道 “若是不持续施为,前功尽弃,兴许无力回天。”
巫行云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谁知道王公子昨夜是不是已吃了断情花,今日不过是为杀我而来。”
王怜花心中一凛,苦笑道:“在下今早方醒,巫兄这话说得好没来由。”
巫行云道:“王公子昨日为何昏迷?”
王怜花只得老实答道:“不忍蛊发之苦,口服麻药以避。”
巫行云道:“药从何来?”
王怜花抬起手,让他看他手上那串嫣红的珠子。
“多谢巫兄让小弟身上留了此物,不至撕心裂肺疼痛而死。”
巫行云道:“我原先看到,只觉得此物晶莹美丽,十分衬你,并未多想便你留下,不料竟是奇药。不知王公子可否将此物赠我?”
问出此话之时,门外卫士鱼贯而入,显是早有准备,如何能说不能。
王怜花淡淡一笑,取下珠串递上:“巫兄客气了。”
巫行云道:“请王公子回去休息罢。”
王怜花并不多言,转身离去。
看来巫行云经昨夜一事,已对他十分戒备。如今不戳破,不知是尚存侥幸之心,还是对他十分忌惮,不敢轻易下手。
原以为万事俱备,不料还是险局。
鱼先生和叶尤之押他回房,门口卫士比往常两倍还多。
王怜花回到房间,开始生起了闷气。
若是沈浪昨夜不弃他而去,如何有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
静,怕失了先机,中了圈套。
动,又怕未到良机,打草惊蛇。
即使是诡计多端的王怜花,此时也觉得有些无计可施。
但他又实在不是会为烦恼情绪自困的人,连生闷气也难持续。
片刻之后,他决定先睡个觉,积蓄体力,到夜半子时做那件应当会十分耗神的事情。
蛊毒虽已解除,哀鸣却必不可少。
若是不然,巫行云定然确认他蛊毒已解,防备更甚,更难下手。
想到此处,按理说应该是天底下最怕死的王大公子,也就在重兵把守之中,险象环生的情势之下,放心大胆地——睡着了。
夜半快到子时时分,王怜花自动醒转。
看来,身体也还记得那夜夜揪心的历程。
一醒来,便听到了门外有说话声。
此时夜深人寂,那话声虽低,却也略可听闻。王怜花一下便从床上窜起,靠到门边,仔细倾听。
只听门口卫士道:“叶执事吩咐,有上次之事,此番更不许有人接近王公子的寝室,不知来使有何要事?”
来人低哑着嗓子道:“族长怀疑王公子蛊毒已解,特来命我查看仔细,若有疑点,即刻——”
那人并未说下去,王怜花却想象得到那人在这停顿的间隙应是做了一个切喉的手势,不由暗暗咬牙。
卫士犹豫道:“可叶执事并未提起……”
来人道:“有叶执事信物。”
只听得一阵悉悉索索之声,片刻后,卫士道:“那便请罢。”
王怜花连忙奔回床榻躺下。只听得来人手脚极轻地推开门朝这边走来,更是紧张,面上只是装睡。
那人的步伐最终停在他床榻之前。
虽未睁眼,他却也能感觉到那人正大刺刺地看着自己,目光炙热,简直要将他脸庞上的肌肤都烤化了。
饶是他演技超群,也未能有自信,在这样的目光下来一场逼真的演出。
那人看了片刻,突然伸出了手。
王怜花感觉到了风。
他的心脏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巫行云派此人来,只是试探他?还是索性要杀了他?
那只手,竟像是伸向他的喉口!
间不容发之隙,王怜花心意已决,也猛的伸出手来,直向那只手的脉门抓去!
如今林氏母女既已不在,来者又非巫行云本人,雷山本无人可与他匹敌,真倒不如豁了出去!
王怜花的手扑了个空。
因为那只手却并没有按照他预测的路线前进,而是极轻极轻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手势温柔地简直叫人心碎。
然后,有蜻蜓点水雨燕双飞一般的细吻,贴在王怜花停滞在半空中的指尖上。
只听得来人低声调笑道:“王公子,怎么这样凶。”
【番外】镜花59
(五十九)
四周是一片黑沉沉的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沈浪的脸沉浸在夜晚的暗影中,总也看不清晰,只觉似幻似真。
王怜花突然有些懵懂般的困惑。
他呆呆地看着贴在自己手边的那个人的脸庞,感觉到那个人嘴唇微温的热度,不由自主地想要叫他的名字。
叫很多很多遍。
沈浪,沈浪……
昨夜之前的许多个夜晚,孤身一人在这床榻上翻滚,痛楚撕心裂肺,呼声几不成言,只得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这个名字,聊以解恨。
恨。
恨你不能在我痛苦的每一时刻,都陪我一起。
恨之欲其死。
直至昨夜此时,终于可以将这名字完整地呼喊出声,却又只敢叫一声。
只那么一声,便是温柔蚀骨肝肠寸断,吓得自己差点惊跳起来,如何敢叫第二声。
莫不是他人不在身旁,声音无所归结,只得无根漂浮,才氤氲出那般让人心慌意乱的气氛来。
王怜花深吸了一口气。
试探一般地叫了一声。
“沈浪。”
唯恐泄露天机一般压抑的情感,使这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难以启齿的艰涩。
“嗯。”
奇怪,沈浪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异样的沙哑低沉,与平时不同。
落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的触感,竟也有些许陌生。
王怜花有些莫名的惶恐,直伸手去扳过他的脸颊,硬对着月影明朗些的方向,瞪大了眼睛看。
这哪里是沈浪的脸!
“你不是沈浪!”
一下了结论,手底下便毫不懈怠,当机立断地朝他颈项切下!
那人竟然全无防备,等得他出手了方才想起躲避,一掌虽未切中喉关,却斜击在肩膀之上,使得那人甚为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王怜花自然不会客气,只是还来不及出第二招,便被那人迅速抱了个满怀。
他还在盘算这是什么古怪招式想着挣脱,那人却埋首在他耳际,轻轻叹息了一声。
气息明明这样轻,却烫得他耳根发痒。
身体发肤都有灵性,竟然比双眼更快更准确地辨认出了这怀抱,这气息。
“傻孩子,不记得自己用过的脸也就罢了,还想谋杀亲夫。”
除了沈浪,总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和王怜花王大公子说这样的话了罢。
沈浪伸手除去脸上面具,再将手上人皮手套脱下,小心放在一旁。
“陶石的形貌已不能用,于是我便借了你所用过的罗亭的模样,充作夏家报信的下人又上山来。”沈浪在黑暗中轻吻了一下王怜花的脸颊,“不料王公子居然没认出自己做的易容面具来,这到底是因为王公子技艺太高,还是天色太黑?”
王怜花徒劳无功地缩了缩,嘟哝道:“我不过是不太相信……”
不过是不太相信,你会突然出现。
思念了太多遍,以至于成真的时候会自以为身处幻境。
沈浪突如其来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还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就这么被堵回了口中,又被沈浪用唇舌翻搅到碎不成言。
言语不仅可以听,还可以吃。
吞吃入喉,腹中了然。
再说话便是多余。
何况沈浪的吻极温柔,又饱含热情,气息绵绵,勾人沉醉。
王怜花不自觉地想去勾住沈浪脖颈,却被腕上的细链所牵扯而不得舒展,只得伸手去抓他胸前衣襟。情生意动之下如何看得仔细,一抓便抓在方才他击中的肩下,沈浪却似无所觉,只是将他抱得更紧,吻得更深。
若换了他人也就罢了,偏生王怜花是个绝不肯罢休的性子。
不小心抓地一下也就罢了,还要刻意抓第二下。
第二下沈浪并不躲避,他就要抓第三下。
沈浪终于忍耐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道:“王公子这是为何?”
王怜花叹了一口气道:“我总觉得你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却怎么也想不出不同在何处。”
沈浪听了这话,凑在王怜花耳边低声笑道道:“有一个极好的办法能证明真假,你要不要试一试?”
嘴问着要不要,手却并不准备等他的回答。
王怜花觉得自己其实很不喜欢这个开场。
衣襟拉开的时候,前胸一片沁凉,有种无所遮蔽的不适感,能够十分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仿佛渴望撩拨一般地坚硬起来,而当沈浪的嘴唇落下来的时候,忍耐呻吟便成了无比艰苦的工作。王怜花本想努力将沈浪的头部挪开,双手却被链条所牵扯而不能举起,反被沈浪压在身下无可抵抗。何况沈浪十分不依不挠,唇齿纠结厮磨,弄得他整个人都绵软无力,只得草草放弃抵抗,整个人颤抖地像是春风中细巧的柳枝,每一寸发肤都感应到这难忍的、痛楚般的诱惑,几近癫狂。
王怜花喘息道:“你……你好歹将你的计划说于我听,再、再……”
沈浪好容易才停止舌尖动作,空出口来回答道:“什么计划?我没有。”
王怜花只道他故意消遣,自己现下又确无主意,只得咬牙道:“你这般装神弄鬼,连雷山执事的信物都弄了来混进这里,总该有所图谋才是。”
沈浪叹了一口气,道:“初入雷山那夜,王公子说——这种时候,就该干点该干的事。如今蛊毒已解……于是在下图谋……”
他这样说着,又要低下头去,王怜花忙道:“你能想到此计,巫行云兴许也会派人前来。我手脚上均有锁链,行动不便。要不你让我先解开……”他抽了个空,便要支身坐起。
沈浪不动声色将他压下,王怜花生怕那锁链弄出声响,也不敢多挣扎,想要瞪他两眼,偏生这床头枕边照不见月影,黑漆漆的一片,如何看得分明,只得忍气吞声道:“那末沈大侠这又是何意?”
沈浪俯身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觉得这链子好得很,别说现在不用解,我真想永远都别解。”
等不得王怜花再抗议,沈浪便轻舐他耳廓,弄得他整个人一激灵差点又弹起来。
再怎么动,也总在他怀里。
每动一下,都像是进入他怀抱的更深处。
形势比人强的时候,王怜花一向懂得自我安慰。
沈浪从来比他更加小心谨慎,有时瞻前顾后甚至到了过分的程度,绝无任性胡闹的可能。沈浪此时这般满不在乎,自己若是再加纠结,反倒是显得婆婆妈妈,小里小气一般。王怜花一想及此,便决定不再作无用的挣扎。
只是今夜的沈浪,总是好像有些奇怪。
奇怪的躁动就从沈浪双唇落点之处开始,卷出令人心慌意乱的漩涡。
细微的锁链颤抖的声音在寂静地夜晚突如其来地响起,使得两个人都因此而停止了动作。
沈浪居然还有脸责备他:“王公子,你可小声些!”
王怜花无比地想咬他一口。
只是还没等到没想好如何报复,沈浪就又低声笑道:“我有一个办法,不让它出声音。”
说毕,欠起身来,伸手抓住他双手锁链收在自己手中,将他双臂往脑后抬高举起,道:“你且先不要动。”
他那语调十分煞有其事,王怜花只得偃旗息鼓,任他作为。
沈浪将他外衣撩起往上脱去。
王怜花忍不住道:“你的办法为什么要先脱衣服?”
沈浪道:“王公子好生急躁,你再等一等.”说话间,已将他上衣全部卷起,堆叠到他手腕处,将锁链全部卷起包住,用剩余衣幅,方方正正地打了一个结。
就像平日起床时替他打好衣带结一般,完美娴熟。
问题在于,那个结不仅打在他手腕上,而且栓系在床柱之上,令他完全动弹不得。
做完了这件事,沈浪笑嘻嘻地道:“这样你若是再动,便再无声音,但请王公子一试。”
此话一出,王怜花便一脚往他身上踹去。
怎料脚腕之处也有锁链,又能翻腾到哪里去。沈浪伸手一拽,便将他双足之间锁链也扯住,轻声道:“不如此处也如法炮制,王公子以为如何?”
既知挣扎无用,王怜花索性不动了。
沈浪俯首在他耳边,低声道:“把你牢牢地捆在床头上——这样的事我已经想干很久了。”
王怜花不能闭起耳朵,只好闭起了眼睛。
沈浪并不在意,只是将他想干很久了的那件事,继续做了下去。
脱王怜花王大公子的裤子。
这个动作再不会有人比沈浪做得更熟练了。
王怜花突然感觉到,周围的整个世界都静止下来了。
其实,只是沈浪那要命的手停下来了而已。
不……连沈浪的呼吸声都好像停止了。
他心道又是沈浪的什么新花样,决定暂时不管不顾。
不料这沉闷凝滞的时刻,出人意料的久。
于是王怜花忍不住又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沈浪的脸,浮在暗淡的月影里,永远似笑非笑的唇角僵硬了一般,使那张俊美的面孔看上去如同诡异的面具。
王怜花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沈浪很不对劲。
甚至毫无道理地怀疑他其实并不是沈浪本人。
平常的沈浪,有一种温柔且可靠的气质,总令人忍不住想要倚赖。
就像是个安静而甜美的深渊,在那里,等着你跳。
而此时的沈浪,从头到脚,都带着极为不安的气息……
脚边的那个深渊,突然化作地狱的魔洞,伸缩吞吐,企图将你拉入万劫不复。
危险紊乱的气氛,就在这一刻,达到顶点。
王怜花十分疑惑地看着他。
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眉峰,他的嘴角,他的下颌。
这一切都带着冷淡而疏离的感觉,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水雾,在另一边。
在那一瞬间,王怜花甚至冲动地忘记了沈浪方才那不像话的作为,想要去轻抚他的脸庞,想要让这张看起来几乎不真实的面孔,重新带上一丝人间的气息。
可惜他的手被捆住了,不能动。
沈浪的手按在他的双腿之上,轻轻抚摩,手势依然温柔。可王怜花还是觉得被他碰触过的地方,不可遏止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沈浪。
沈浪毫无表情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挤出一句问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王怜花疑惑地略略撑起肩膀,往沈浪的目光所及处看去。只见衬裤被褪到半途,露出了双腿之上那一片斑斑驳驳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王怜花含糊其辞:“什么怎么回事?”
好了伤疤忘了疼,大约是说王怜花这种人。此事折了王大公子的威风,倒也不是他故意讳言,不过是刻意忘记不想再提罢了。
沈浪却非问个清楚明白,口气咄咄逼人:“你最好将这事情,原原本本地与我说一遍。”
王怜花顿觉他万分讨人嫌,只哼了一声道:“本公子晦气,被揍了一顿呗,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偏生要问,莫非是瞎了不成?”
沈浪冷冷地道:“我倒是第一次见到揍人只揍大腿。”
王怜花气恼道:“谁说只揍大腿?老子从头被揍到脚,无非身上没有留印子罢了!”
沈浪不动声色,道:“一样是打,为何只留在这处?”
王怜花道:“你真是猪脑袋,工具不一样,自然痕迹也不一样。”
沈浪道:“哦?那别处是用什么工具?”
王怜花脱口而出:“是……”
说了一个字,终于发现不对,不禁吞了吞口水,看向沈浪。
沈浪的眼光幽暗闪动,有如荒地里的野火,面上的神情也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打之前,恐怕是要先绑起来才是。莫不就像现在这般?”
王怜花又忍不住道:“不……”
沈浪追问道:“那是如何?”
王怜花咬牙:“没怎么样!”
沈浪道:“那就姑且相信便是这样。不过你腿脚很不老实。若是我要揍你,肯定是要把腿也绑起来。”
他这样说,便将他衬裤脱至足腕处,与锁链捆在一处,也打了个严严实实的结子。
室内光线极暗,白皙的身体却在这片黑暗中静静地浮现出来。
王怜花的肩背舒展,因手臂的被迫伸长显得愈发利落好看。双腿修长而线条漂亮,膝盖美妙地微屈着。浅淡的月光洒在他细白的肌肤上,泛着宁静清冷的微光。
沈浪觉得他看上去像一条白色的鱼。
他自小浪迹天下,有一次曾经到达东海之滨。
那日清晨,天色已亮,却还没有太阳。沈浪一个人撑了一条小舟,在近海慢悠悠地划。
突然,他看到水中似有银光闪过,少年心性一起,连忙弃了舟浆,伏在船边看。
东海的水清澈透亮,冷冽明净。
水里有一条雪白细长的鱼。
鱼鳍和鱼尾几近透明,细鳞带着微银的光芒。
沈浪忍不住伸手去捉那条鱼。
他的手可能比任何一个老渔夫的手都快。
他明明已经碰触到了鱼身,想要小心地将他捞出水面。不料那鱼却比他想象中更加柔软滑腻,也因他不敢下手太重,鱼一甩身一摆尾便轻松游走,只留下一片空虚的水花。
他十分纠结不舍,便去问海边的老渔夫。
“那是什么鱼?”
渔夫有些怜惜地看着这个认真的少年,告诉他:自己在海边打了三十年的鱼,别说没看过,也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鱼。最后,他开始怀疑沈浪所见的是幻觉。
怎么会是幻觉呢,他的手都记得他抓住那条鱼的触感。
和王怜花微凉的肌肤一般,轻软柔滑。
沈浪的目光,沿着他伸展的侧身线条慢慢下移,到柔软的腰身的谷底,略略往上攀爬至紧俏的臀部,再跌落至紧闭的双腿之间的缝隙,十分仔细地在那片鞭打的斑驳痕迹上流连,不肯放过任何的细枝末节。王怜花身体肌肤洁白光滑,几无瑕疵,视线缓慢地到达这里时,骤然紧缩般的冲击感更是无以形容。
那是一条,谁都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的,美丽的鱼。
美丽却乖僻,总是不怎么肯听话,若不一把将他束缚住,便有逃走的危险。
不知道那条鱼,有没有被别的人遇见?有没有不幸被比他下手狠辣的人捉住,养在刻着庸俗雕花的水晶鱼缸里赏玩?
想到这里,心都要痛得几乎碎掉。
想到这里,便忍不住想要伸手紧紧地捉住那条鱼。
便是开膛破肚,下锅煎炸,连皮带骨,吞吃入腹,也好过那般!
偏偏此时鱼还睁着他那又狡猾又无辜的眼睛,理直气壮地质问他:“看够了没有?”
于是,沈浪下定了决心。
“没看够,不过可以开始了。”
王怜花自然没有傻到问可以开始干什么。
他已经发现自己每说一句话就要落入一个阴险的圈套,所以决定再不讲话。
沈浪似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便开始自说自话。
“方才你说‘从头被揍到脚’,那末我自然相信你,总是从头开始的了。”
他双手捧起王怜花的脸颊,然后将吻印到他双唇上去。
炙热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吻,和鞭笞一般令人难以招架。
还有谁的吻,能比沈浪更好。
王怜花虽然很生气,但是还是决定把这个吻当成沈浪交给他的贿赂。
使用收藏,常常回味。
为了表示气节,他在沈浪离开他嘴唇的时候极轻声地嘟哝了一句:“谁会从嘴巴开始揍,我的脸又没有肿。”
真是可爱的傻话,足以让人丢盔卸甲。
沈浪莞尔,却也不说什么,只是沿着他细巧的下巴一路往下,在微颤的喉口处略微停滞,之后便途径锁骨的关口,直到起伏地略显急促的胸膛。
轻轻舔舐,爱意轻怜,无比细致。
偶尔还低声轻笑着问:“那这里呢,有没有?
王怜花恨恨地偏过头去,想要把气节再找出来。
但现在这事对他来说实在太难。
当沈浪的舌尖挑逗至他的腰腹之间时,下身的器物便第一个背叛了他。那东西好像比他还记得沈浪亲吻的美好,融化般的快乐,以至于兴致盎然,极为雀跃,几乎要顶在沈浪的喉口之上。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人,特别是男人,大部分的气节都集中在脖子以上的部分。过了脖子,越往下,越糟糕。
到这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一奔千里,几乎渺无音讯。
最令人气恼的是,他已经如此自暴自弃,沈浪却十分不识抬举。
沈浪的唇舌极狡猾地绕过了那处,到达他伤痕累累的双腿。细细地描摹过每一道青紫的痕迹,带来一阵又一阵麻痒的触感。
王怜花终于认输。
“喂……沈浪……那里……”
沈浪抬起脸来,看着他。
虽然沈浪没有假惺惺地问他那里是哪里,说话的语气却更可怕了。
“哦,那里难道也有被揍不成?”
床尾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俊美地几乎狰狞。
王怜花飞快地回答道:“没有没有,可以了可以了,下面没有了。”
沈浪毫不客气地一手捏住他器物,道:“明明有,怎么会没有?”
像是为了印证这一点,他一捏那事物的前端,还低声笑道:“不但有,还很有精神……”
一起一落,一上一下。
这韵律美妙地让人陶醉。
相比之下,昨夜那场生涩的自渎,简直就像儿童幼稚的把戏。
王怜花开始更加急促的喘息。
不料沈浪那见鬼的手,又不像话停住了。
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地道:“哦,我懂了,你说没有,是说这里没有被揍,下面也没有。”
王怜花开始痛恨自己是个理智的人。
若不然,他现在就要破口大骂,骂他祖宗十八代,骂得整个雷山都听见为止。
沈浪道:“既然如此,那末让我瞧一瞧后面有没有事。”
他也不等得王怜花反应,便伸手将他翻了过来。
翻身的时候,将他的身躯略微抬起,呈现跪伏的姿势。
王怜花很有点反抗的意思,沈浪于是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臀峰,声音响亮。
王怜花一凛,乖乖停止了动作。
不管沈浪今夜发了什么失心疯,或者有什么见鬼的后着,他都不想让人冲进来参观他现在的模样。
有湿漉漉的东西,轻轻抵在他的后-庭处。
是沈浪的手指。
所沾的恐怕是方才自己的器物所分泌出的液体。刚才那东西十分不像话,毫无羞耻地在沈浪手中快活颤抖,流出多得令人难堪的汁液。
沈浪的手指不客气地侵入了入口之中。
被进入的充实感一下填进,才惊觉身体是多么空虚。
沈浪的手指慢慢地增加,手指□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进进出出,带着汩汩的水声。
他看不见沈浪,也碰触不到他。
沈浪似乎离他很远,只留一只手在他体内翻转抽动。
王怜花觉得自己像一条鱼。
被一只冷酷而有力的手,捞出冰凉清澈的海水,无论怎么挣扎躲闪,都逃不开。
王怜花本来十分不喜欢这个姿势。
这种动物一般的姿势令他觉得不像是做-爱,而更像是征服。
王怜花自然更不喜欢被征服。
沈浪自然是因为知道他不喜欢,所以才偏要。
这个人非常阴险,知道他的头脑难以说服,于是总是先从说服他的身体开始,刻意将他后面那处□到不知餍足。
渐渐地,居然开始觉得销魂快乐。
整个人也因此而不自觉地并紧了双腿,因为欲望的紧张而像一张绷紧的弓弦。沈浪的手指在这弓弦上弹动,奏出美妙而暗哑的回响。王怜花只得将这弓弦弹奏出的乐曲都紧紧地绷在肌肤的表面,不敢释放,又是饥渴又是忍耐,生怕因一下的松弛而欢乐地叫出声来。
沈浪在他身后低笑:“你的腰扭起来的时候,实在是淫-荡地不得了。”
明明是这么不像话的话,此时听起来却教人浑身发痒。
沈浪一把将手指从他体内拉出,然后就把他的巨物毫不犹豫地抵入其中。
“现在,你可以叫出声来,越响越好。”
【番外】镜花60
(六十)
王怜花发出一声惨叫。
那东西大得可怕,猛然一下近乎恐怖的进入,简直如同开膛破肚一般。
沈浪的手坚定地扶着他的腰身,开始动。
方才进入已经这样激烈,此时更是一下不停地往他身体深处撞去,每一下冲撞都是又准又狠,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王怜花的叫声随着沈浪的动作一高一低,撕心裂肺。
和蛊发时的嘶吼,还有点相像。
不过,沈浪本身也就是一种蛊,并且和话蛊的性质,也真有点相像,有过之而无不及。
比情话更温柔,比蛊毒更残酷。
王怜花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这样痛,自己的身体居然还能够有欲望。
挑逗调弄是沈浪平日里的强项,偏偏他现在一样都不做。
只是进入,只是抽-插,只是冲撞。
极痛苦。
竟又觉得极快乐。
退出去便是空虚,进来的时候灵肉充盈的感觉令指尖都发颤。
也许仅仅因为这样做的人是沈浪。
啊,他是沈浪。
只要知道这一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会骚动不止。
要他的手指。
要他的嘴唇。
要他的……
沈浪突然伸手去捏他的乳-尖,下手一点都不轻。
指尖还有点发冷。
这一下的刺激,使得王怜花在叫喊的间隙里,哽咽似的吐出一口气来。
沈浪叹息着总结:“你全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不淫-荡的地方。”
王怜花在心底里十分不甘愿地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因为连他自己都感觉到,身下的那事物就因为这凌虐般的动作兴奋地痉挛了一下,更加饱绽欲裂。
沈浪伸手去摸那东西,抚弄了几下,手掌便又濡湿。
用那只湿漉漉的手,去碰触他发凉的大腿。
不是抚摸,而是描摹。
指尖在腿上描摹着怪异的线条。
王怜花原来以为这是他今晚抽风的一种表现,十分无奈。
后来渐渐地便醒悟到,原来他描摹的,是他腿上的伤痕。
这动作如此细致,仿佛要将这些印记铭刻于心。
知晓这一点之后,心底里突然便温柔起来。
这时沈浪出其不意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叫了?”
王怜花听了这问话,顿时又非常气愤。
“本公子叫死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浪道:“巫行云并不知你已经解蛊,这个时候,你本该叫的。”
经他一提醒,王怜花那被□烧烫,愤怒冲晕的大脑突然便冷静下来。
但依然负气答道:“我刚才好像已经叫了很久了。”
沈浪冷冷地道:“时刻未够,你最好继续。”
王怜花怒道:“我现在叫不出来了。”
沈浪道:“你方才叫得出来,为什么现在叫不出来。”
王怜花脱口而出:“方才我都快痛死了,自然……”
沈浪立刻夺过了他的话头:“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痛了?”
确实……不怎么痛了。
他这么一问,便意识到沈浪的性-器正杵在他的身体里面,竟因此而泛起激荡般的渴望。
为了掩饰,忿忿不答。
沈浪道:“既然你叫不出来了,我再帮你叫够时候。”
他耸身一挺,将身下器物刺入更深。王怜花肩膀略略耸动,缓缓抽气,发出几下低低的呻吟,只是这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听起来,更像是某种接纳的表达。沈浪只觉甬-道之内,滚烫火热,紧-窒胶合,欢悦无比。于是来回挪移,愈发滑腻顺畅,王怜花在他身下,叫声又是一声高过一声,只是此时的叫声之中,分明多得是水□融的欢悦之意,哪里还有半点痛苦嘶吼的模样。
沈浪一刻也不停地抽-送也就罢了,口中还道:“你这样叫实在太不像话,听起来太不逼真。”
王怜花心中更气,急着想回嘴,只是每被顶弄一下,呻吟声便不可遏止地从喉中冲出,连带着呼吸都越发抽抽噎噎,狼狈无比。却不知这极迷乱的情态,教沈浪看了去,愈发情动,几欲发狂,索性伸手抓住他臀侧,直往自己身前撞来,这一下动作极激烈,刺入又深,径直硬顶在身体内部最敏感那处,惹出王怜花一声惊叫,略一松开,便觉怀中那人喘息声比方才更细更促,似是全身肌肤都在轻颤一般。
沈浪心知方才那一下他得了极乐,便也不停歇,直取了这姿势路径周而复始,看似单调,却一下一下地奇准又是极狠,每一下击中便使得王怜花如被电击一般,惊叫连连,只觉光-裸的臀-部所磨蹭的沈浪衣衫之处,又冷又硬,极想要逃,怎奈每次又都被拉回那火热的器物之上来回贯穿。肉体摩擦的哧哧声,连带着拍打带起的水声,在这极寂静的夜晚,若不是有这样响亮的叫喊声掩饰,着实不忍卒听。
何况沈浪还在旁边悄声道:“虽然还是不够逼真,比方才总还好些。”
王怜花听了这话又想要骂,刚一张嘴,又被沈浪骤然极重的一顶,从头到脚一阵激灵,身下突然酥麻松软了开去,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前端泄了,整个人再无力气,若不是沈浪在他身后硬撑着,恐怕便要往床档子上栽过去。
身体软得如面团一般,却也因此越发感觉插在自己身体内那事物依然坚硬无比,寸步不移,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
沈浪并不强求,只这般侧身抱着他轻轻躺下。泄了之后身子难免有些发冷,沈浪的怀抱正好十分暖和舒适,惹人依恋。
这一刻温柔宁静,沉默无言。
月影稀疏,屋外巡夜人的脚步声细碎轻微。
王怜花有些恍惚,茫茫然地回忆起在水月阁的时光。
不过数月而已,竟似尘封旧事,只觉地久天长。
夜半突醒,听得窗外有风,一时无眠,欲挑帘一看床前月光。
他一动,沈浪便略醒,怕他着了凉,眼也不睁地将他拢回被中暖上。
此时虽已时过境迁,心境一如以往。
一想及此,王怜花便觉得手脚束缚着实惹人厌,妨碍了他往他怀中深处去。
于是便与沈浪打个商量:“沈浪,你先解开我可好?”
沈浪抱了他,懒洋洋答道:“可是我还没有做完。”
难得的,王怜花对沈浪晓以大义。
“等你做完,时候太长,教人怀疑!”
沈浪最爱埋首在他颈窝里闷笑。
“等下我把你嘴堵上便是,万无一失。”
王怜花顿时为之气结。
正想驳斥,突然听得门外有所异动,连忙闭嘴。
沈浪竟然还趁此机会故意抽动几下,王怜花咬牙切齿忍得辛苦。
只听得门外卫士道:“叶执事。”
叶尤之道:“王公子情况如何?”
卫士道:“一如往常,到了子时,便翻滚叫喊。不过……”
沈浪凑在王怜花耳边道:“不过叫得有点不一样。”
王怜花恨恨地转头瞪他一眼。
床头黑暗,只看见一双晶亮的眼睛。
“再不解开,人家便要杀进来了。”
沈浪满不在乎道:“到时候再说。”
那卫士半天无后话,叶尤之便问道:“不过什么?”
卫士道:“属下只是疑惑,方才叶执事既已派了特使前来查看,何故还亲自前来?”
叶尤之皱眉道:“那特使何在?”
卫士道:“进去也快两刻钟了,并未出来。”
叶尤之吼道:“不早些来报!我并未派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奸细!”
卫士嗫嚅道:“可他带了执事的令牌……”
叶尤之的令牌,昨夜火中遗失,此时一回想,必是蓝岚暗算他的时候顺手捞了去。一想是蓝岚,叶尤之心中顿时怒火熊熊,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脚踹开了门!
说时迟,那时快,沈浪抽身而出,翻身而起。
剑出鞘的一瞬间,疾如闪电,亮如日光。
叶尤之吃了一吓,竟生生停住脚步。
那剑光却不是奔着他,而是奔着床上的王怜花而去!
只听得“叮啷”两声,手脚锁链从中齐齐断开,王怜花将手脚束缚一甩,忍不住吼道:“衣衫也被你劈了两半,这下我穿什么?”
沈浪收剑而回,第二剑直刺叶尤之胸前!
叶尤之原本料定是蓝岚,才有恃无恐冲入。此时一看竟是沈浪,吓得差点傻了,连忙闪身急避。
沈浪的剑贴着他身子削过,只削下一片衣襟。
叶尤之在心中暗暗庆幸自己闪得快,否则怕是要被削下一层肉来。
沈浪见一剑未中,急急伸出左右,又往他肩上抓来!
叶尤之哪有还手之力,只得又避。
居然又避过了。
只是方才外袍被沈浪削开,他身高体胖,衣带系得松弛,沈浪一抓,虽未抓到他人,却将他外袍整个抓了下来,攥在手中。
叶尤之这时哪还管得袍子如何,见得了空,连忙往门外闪避,一边叫道:“快些叫人来,王公子要跑!”
沈浪也不去截他,转身将手中袍子往床上一丢,道:“你且先穿着这个。”
王怜花连忙将袍子接过,穿在身上,只是叶尤之人恐怕有他两个粗,衣袍宽大无比,绕了两圈才将衣带系紧。也不管这模样像话不像话,王怜花穿着完毕,立刻从床上跳起,道:“如今该当如何?”
沈浪心平气和地说了一个字。
“逃。”
达成共识之后,两人便一刻不停地从房中冲出。
叶尤之本是极惜命的人,且不止一次见识沈浪的手段,此时再加上王怜花,如何敢轻易对付,只教卫士上前围攻,并嘱咐下手召集人马,通报族长,自己却是远远站了开去,呼喝卫士上去堵截。
眼见得雷山守卫源源不断而至,步声嘈杂,呼喝震天,沈王二人无心恋战,不过三拳两脚,只待脱出个空子,沈浪执剑逼退一片,返身一搂王怜花腰身,便腾空跃上屋檐,一刻不停地掠身而去。
若论轻功,沈浪又岂是寻常人可比。此时二人本在宫闱内室之中,屋檐重重,只见他翻腾挪跃,踏瓦无声,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叶尤之叫道:“不必管他二人何处去,且兵分两路,一路速速赶往山门守住,一路去族长处听候调遣!”
底下卫队长们自然不敢懈怠,正要各带人马领命而去,却听得一人厉声喝道:“不必前往山门,只在宫闱各内院搜查,声势越大越好,今夜不得有人偷闲躲懒!”
叶尤之怒极反笑,正想呵斥,转头一看,却见是巫行云一人,凛凛站在内庭之中,一身威势,无可抵挡。他心下吓了一跳,却仍不甘心道:“他二人若想要逃,必然途经山门……”
巫行云叹道:“我便是要逼得他们逃。明日便是选嗣之期,你守了山门教那两个煞星出不得门去,明日若有差池,如何是好?”
一说之下,叶尤之满头冷汗,无言以对。
巫行云道:“你将这雷山之内方方寸寸,查得越细越好,绝不许那二人躲藏在此。山门之处,看守之人虚应一番便是。再教几个擅长追踪之术的属下,即刻前往西江寨,一有那二人下山的消息,便令西江寨中各家部众追堵拦截,将那二人困于西江寨中,不得逃逸!”
叶尤之忙答:“是!”
正想退下,巫行云又道:“你……”
叶尤之屏息敛气等待,巫行云却并没有立即说下去。
好半晌,巫行云才叹了一口气,道:“多派守卫,看住夏明珠。”
【番外】镜花61
(六十一)
夏明珠一个人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看着月亮。
她穿着素色的单衣,神情略略疲倦,还带一点忧伤。
无论何时看上去,她都像一个体贴的妻子,温柔的母亲,细心的姐姐。就算不够美丽,也十分动人心弦。
其实她什么也不是。
其实我什么也不是。
巫行云实在过于强大,若非有蓝岚,若非有这许多曲折离奇的巧合,自己本身连与他对峙的机会也无,如今失败也是理所应当。
她感到一阵希望黯淡之后的平和宁静。
唯一牵挂的,也只剩小年的伤势。
只要他好好活着,我便不算太过失败。
那么,便这样罢。
夏明珠这样想着,便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黑影一闪。
她差点叫出声来,但在一眼看清来人后,连忙伸手捂住了嘴。
美丽的恶魔,对着她露出诱惑的微笑。
“夏姑娘,我知道照心镜的秘密。”
暗夜的灰烬里,“腾”地一声,闪出了极耀眼的火光。
夏明珠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若非如此,便要被胸中激荡的情绪撞击在地。
她轻轻地道:“今时今日,二位难道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满含着渴求与自嘲的情绪,她只能尽量将这话说得不轻慢。
沈浪道:“夏姑娘既见王公子与我一起,自当明白我二人已露了行藏。我等来找夏姑娘,是希望夏姑娘能指点在下躲藏之处。”
夏明珠轻笑道:“如今王公子蛊毒已解,林家母女又已不在雷山,二位还有何人可挡,只管下山便是,何须躲藏。”
沈浪苦笑道:“出得了雷山,未必出得了西江。”
夏明珠神色猛然一凛,定定看向沈浪。
沈浪道:“巫行云既知我等已经行动,且未离开西江,自会在西江设伏,若是我二人露了行藏,毕竟寡不敌众。”
夏明珠再不废话,道:“我的确知道二位此时最该躲藏在哪里。不过王公子何以证明你所说的照心镜的秘密是真的?”
王怜花冷冷地道:“无法证明,正如你也无法证明你所说的那个地方真的安全。”
夏明珠噎了一下,涨红了脸。
“既然如此,如何成事?”
王怜花道:“这本是你情我愿,绝不勉强。”
夏明珠低头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似的,道:“好。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王怜花嗤笑道:“夏姑娘办事,真是从不吃亏。”
夏明珠也不理他,只看向沈浪道:“只要沈相公答应我,若你在离开雷山之前,见到小年有性命之虞,务必尽力救他。”
她这般一提,又勾起了王怜花昨夜与沈浪因夏小年之事而争执并且不欢而散的记忆,心中十分恼恨,只绷着脸道:“他若不答应,便不是沈浪了。”
沈浪点头道:“在下答应。”
夏明珠道:“如此我就放心了。这便告诉二位——今夜雷山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迷踪林。只不过能不能因此躲过一劫,仍靠得二位的本事。”
沈浪道:“迷踪林在何处?夏姑娘何以认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夏明珠道:“那迷踪林就在山门附近,据说以奇门八卦为规矩布林木之阵,只有族长与蛊童才知如何出入。旁人若以为那只是个普通树林,不小心闯了进去,恐怕一辈子都出不来,因此在明日选嗣大会之前,都无人靠近。二位若入了那里,是福是祸,我倒也真不敢说,只是除此之外别无去处。”
王怜花道:“迷踪林与明日选嗣大会又有何干系?”
夏明珠道:“迷踪林便是选嗣大会的场所。选嗣之事,有如你们汉人之科考,总有人想方设法地作弊。迷踪林既无人敢入,自然也能防的一点心机,使得选嗣之秘密,除族长与蛊童之外,无人可知。所以我也甚是不解,王公子如何轻易便知了照心镜之玄机?”
王怜花笑道:“若非族长告诉我,我如何知道。照心镜于巫蛊一族是绝大的秘密,于我这毫无关碍的外人却不然——何况,在他以为我必败无疑的情形之下一时得意说出,也不是什么难解之事。”
夏明珠蹙眉,自言自语道:“他如何好将这般事与人乱说。”
她话虽这样说,心底里却信了一大半。
巫行云为人行事,任性浪荡,别人绝不可能做出来的事,换了他便有三分可能。
她也不再犹疑,细细将迷踪林所在之处,前往路径与他二人说了一番,又叮嘱道:“二位藏身于那处,若是能够出来,且也等族长离去多时之后再动身。只因立嗣之事是非极多,各家长老高手虽进不得,却会将迷踪林团团围住,待族长与选嗣孩童出来方会散去。”
王怜花立刻道:“既然各家长老高手那时皆会上山来候消息,那时直出雷山,闯出西江岂非是最好的时机?”
夏明珠道:“若二位候得正好,自然如此。我已无其他事可告诫二位,还请王公子将照心镜之秘密说于我听。”
王怜花轻笑道:“这秘密若是说出来,你便能理解巫行云为何如此随随便便将此事告知于我——简单地能让你哭出来。”
夏明珠果然在听见他的答案的同时,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王怜花道:“这秘密就是——若在照心镜里看见的自己与本相无异,便有做族长的资质。”
他说这话的时候,沈浪不仅脸色没有变,也许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
王怜花在心底暗笑,继续道:“巫行云与我说道,照心镜照心,看见自我本相的人,是心地澄明,不易被眼前诱惑所迷。权利金钱也好,秘密蛊术也好,都不过是控制人的一种手段而非什么了不得的事物,身为首领若是看不透这个,是很危险的一件事。”他记性极佳,将巫行云原话记得八九不离十,紧要之处自己编排了一番,说起来愈发令人信服。
夏明珠颔首道:“多谢王公子见告。那末便请二位赶紧离开。搜查的卫士,说不定即刻便要到我这里来。”
两人也不多说,只略一抱拳,便飞身而上,往屋檐上去。不料这一下竟出了点小岔子,只因叶尤之的外袍过于宽大,王怜花穿得拖地,又加手腕脚腕之上皆有镣铐,各挂半截锁链,行动十分不便利。这一使力之下,左足之上锁链一不小心勾到瓦檐,片瓦掉落,声音极响。沈浪见此,一伸手便将他抱起,头也不回地踏檐而去。
远远地,还听到那院落里有人问道:“夏小姐,方才何事响动?”
夏明珠答了什么,便不甚仔细了。
王怜花在沈浪怀中,犹自咯咯笑道:“我今日才知道,沈大侠骗起人来,比我还像话多了。”
沈浪淡淡地道:“我并没有说什么。”
王怜花道:“你明知那照心镜的秘密是假的。若是照见自己本相便能当族长,你那时照见自己本相,我本该说与你听才是。”
沈浪温和地辩解道:“可你并没有与我说过照心镜的谜底,我便是怀疑,也不知从何说起。”
王怜花叹一口气,道:“你有时候特别识相起来,真让我不习惯。”
沈浪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王怜花却有些不甘心,忍不住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与你说这个?”
沈浪道:“为何?”
王怜花伸手勾了他脖子,道:“这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你这样的人?那些莫名其妙的小孩子,怎能看见与你一样的东西?”
这话说得,居然有些赌气的意味。
他话说得仿佛无心,沈浪却听得心中翻腾,一时竟有胸中千言万语,无一句可以应对之感。只略略低头凑了凑他的脸颊,只觉肌肤柔软,可亲可爱,恨不得即时将这人揉化在自己怀中。
万籁俱寂,踏月无声。既有此刻,应是良宵。
只恨这世上纷繁芜杂事多,不能静享美妙。
只恨时机太促,路程太短,轻功太好。
只恨行途总有终点,转眼又到。
只恨怀中这人号称风月里手,偏偏这般不识时务,半点依恋不舍之意也无,急不可耐地便想从他怀里往外跳。
无奈将他抱得更紧,道:“你手脚镣铐声大,自己行动,怕有声响惊了守卫。”
王怜花一听,觉得十分有道理,也不再挣扎,只道:“不如先找个月光明亮的隐蔽所在,待我卸了它。这般抱来抱去,既不像话,也很不方便。”
沈浪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动声色,只道:“好。”
按夏明珠所指,前往迷踪林之路径便在山门附近。两人远远一看,快近山门处果有一条小径,残破寂寥,无甚出奇之处,也并无兵士守卫。只是若要前往,非得取径山门大道,山门大道气象广阔华丽,靠近并无遮蔽之所,想要不引门口守兵注意而往那小径去,着实是个难事。
沈浪只得先寻了路畔较隐蔽处,闪身而入。此处杂草丛生,乱石林立,后倚山林,在这夜半黑暗之时,如不仔细搜查只是沿路而过,倒也难以发觉。王怜花从他怀中跳下,伏身在山岩后往四处打量了半天,突然道:“不对。”
沈浪道:“哪里不对?”
王怜花道:“你既现身,我既脱困,自是要出雷山去。巫行云在雷山宫室大行搜捕,为何这紧要的山门之处,反倒如往常一般风平浪静?”
沈浪道:“恐怕巫行云果真打算将我二人引出雷山去,借用西江各家力量围捕我等。”
王怜花思索片刻,道:“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将这门口守卫杀个干净,只作已离开,教他放松戒备。若不如此,岂不辜负了他刻意安排的一番美意。”
沈浪点头道:“好。”
王怜花眯了眼看他那凝重神情,十分戏谑地笑道:“只是如此大开杀戒,怕是有悖沈大侠一贯的仁义之德。”
他心知沈浪必不会那般迂腐,却也料定沈浪不会应和,说这话不过故意占些口头便宜罢了,不料沈浪却认真沉吟了片刻,道:“只是若要杀人,必得瞬息之间便将此事了了。过分缠斗怕是难免留下形迹,还是要等好时机再行出手。”
他说这话的语气,像他平常的大多数时候一样,镇定淡然。
就像吃一碗面让店家放多少牛肉。
就像温一壶酒让下人热到几成火候。
就像吻一个人,知晓要挑逗到何时开始动作才够情生意动。
王怜花从未想到,如何“杀人”这样的命题,从沈浪的口中说出,竟也能如此自然。
如此温柔。
如此惊悚。
沈浪见他半晌不说话,又问道:“王公子以为如何?”
王怜花这才回过神来,在心中暗骂自己大惊小怪。
这样的话自己也常说,沈浪偶尔说一说又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回道:“却不知沈大侠以为何时才是好时机?”
沈浪道:“山门守卫寅时更替,不如便在那时混入更替队伍之中,趁其不备,一举杀之。”
王怜花强忍住心底不安之感,空叹一声道:“寅时还有许久。”
沈浪轻声道:“你正好趁这空暇,将镣铐解了。”
他这一提醒,王怜花这才想起方才好生牵挂的事来。只是自己身上穿的袍子都是叶尤之的,底下光光的什么也无,哪有器具可用。巫行云生怕他弄鬼,连发簪也收了去,只留得一条绑发丝带勉强应付仪容。王怜花只得伸手去拔沈浪头上束发小簪,道:“巫行云这鸟贼将我身上的东西全都收了去,只好借你簪子一用。”
他一边说话,一边对着月光细细观看那手铐样式,哪里看到沈浪的脸色已在他说这话的片刻之间,已经变了三变,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不过是深深地看着他而已。
王怜花右手执簪,将那簪尖刺入左手镣铐某处细小缝隙之中,拨弄转动了一番,那镣铐便“咔”地一声脱开,由他手腕上坠下。另一边也如法炮制,转眼便脱去束缚。事毕,十分得意地道:“这般机关,也想困得住本公子。”
沈浪弯腰将那镣铐拾起,细心收好。
王怜花十分不解,问道:“你收着这东西作甚?”
沈浪淡淡地道:“杀完人后,将这东西弃在下山路边,岂不更为逼真。”
这时,王怜花已十分确信,自己再不想从沈浪口中听到“杀人”两个字。
但这样的请求,他又实在说不出口。
那本不该是沈浪沈大侠说的话。
这也本不该是王怜花王公子说的话。
他默默坐下,开始解脚镣。
衣袍在足腕处投下暗影,看得便不甚分明。王怜花只得将袍子撩开,裸出一双白皙长腿,低头细细拨弄。脚镣偏又比手铐沉重些,技巧力道一时拿捏不得,比手铐还多费了些功夫。王怜花好不容易将它解开,丢在一旁,头也不抬地问沈浪:“这你可还要?”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问出这句毫无意义的话,期待的是什么样的回答。
沈浪没有回答。
也没有任何行动。
王怜花觉得有些疑惑。
猛一抬眼,只见沈浪略蹲在他身侧,脸孔离他极近,只见一双极黑的眼睛,幽暗如深谷。
那眼光有魔力一般,似要将他吞噬。
沈浪一下又将他抱了个满怀,压倒在地。
王怜花不禁有些怒意,道:“你这是作甚?“
沈浪凑在他耳边道:“你把两条光光的腿露在我眼前好半天,我都没有问你作甚。”
王怜花顿时气急败坏,将方才满心的奇异情绪抛诸脑外,压低了声音骂道:“你这人好歹分得轻重缓急。”
沈浪轻舐他耳垂,声音含混地道:“我等你卸那东西等了许久,哪里分不清轻重缓急?”他这样说着,右手伸进他外袍之中。外袍之下除了他的身子之外一无所有,沈浪的手自是一路横行无忌,轻轻巧巧地便抓住了他那事物,还故意“咦”了一声,轻笑道:“那它可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
王怜花咬牙暗恨,却无言以答。那东西一贯的不经撩弄,所谓男儿气节风范,一到了那里,全部不值一提,却又不能和它说理,真是气煞人也。
沈浪见王怜花不再挣扎,也怕弄痛了他,便也略略放松了手下力道。王怜花却是个不甘心的,突然便手足并用地使力要将他推开,所幸沈浪心中早有警觉,见他突然动作,立刻收紧臂弯,只借着这力抱着他在地上又滚了两滚,依旧牢牢将他压在身下。
王怜花一计不成,不怒反笑,小声软语道:“你自己皮糙肉厚不觉得,这地上都是石子沙砾,扎得本公子痛得要命。”
沈浪理所当然地道:“我怕你在上面不习惯。”
王怜花哼道:“谁说我不习惯?”
沈浪听了这话,低低一笑,道:“原来王公子打算在此试一试骑-乘之术,你相公我自然没有不从命的道理。”
王怜花发急道:“你是谁相公,谁、谁说要骑……骑乘?”他说到最后本有些害羞,一想如何能在气势上输人,只得硬着头皮说完。
沈浪简明扼要地回答:“你。”
王怜花更急:“我才没有。”
沈浪好整以暇地道:“既然没有,你便乖乖把腿张开,尽一尽你做娘子的本分。”
王怜花虽已在心里骂了十八遍,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忍气吞声道:“那我还是在上面比较好。”
沈浪道:“真要在上面?”
王怜花满心只想从他怀中逃开,连忙点头。只是他这一动作,后脑还真磕到了地上石块,不由得轻轻呼了一声痛。
沈浪见他这焦急模样,差点笑出声来,一边伸手帮他轻揉,一边揽了他腰身翻转过来。
王怜花趴在他身上,只觉胸膛宽广,气息温煦,柔软适度,一时愣住,再要挣扎,竟然还是无法起身,沈浪手臂紧得和铁箍似的。只得又道:“你还是将我压在这里,我如何能动?”
沈浪道:“你且说来听听,要怎么动?”
王怜花依旧不甘示弱,道:“既然我在上面,便是我动,你管我怎么动。”
沈浪心满意足地叹气道:“你真积极。”说着便将手臂松开。
王怜花立刻从他身上跳起,紧紧贴在身后山岩上,十分戒备地看着他。
沈浪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他笑:“你这模样,好像怕被人强-奸似的。”
王怜花辩解道:“方才我听到旁边有响动,连忙起来查看罢了。你警觉性这样低,如何做得好埋伏?”
沈浪将双臂抱在胸前,道:“你不转身看外面,光看着我,也能做得好埋伏?”
王怜花只得转身,从山岩后探出半个出头来,假装十分认真地打量周围。幸好天公作美,不知何处有飞鸟走兽等从对面树丛中经过,带起一些轻微声响,王怜花连忙道:“对面树丛中也许有人,你小心些!”
沈浪不以为然道:“那大多是野猫发-春罢。”
王怜花抢白道:“明明是夏天,怎么叫发-春?”
沈浪凑过身子来,道:“那倒是真要小心了。”
王怜花连忙点头,故作凝重状:“攸关性命之事,自然一点都不能轻慢。”
沈浪悄无声息地又将自己身子罩在他背后,轻声道:“不过我觉得,野猫在夏天,也不是不能发-春的。”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又覆了上去,使他半点不能挣扎。
王怜花强作镇定,苦苦劝解道:“更替的守卫也许便要来了。”
沈浪笑嘻嘻地在他身后道:“寅时还有许久——这可是你方才自己说的。”
他的话声前半刻还这样轻佻,后半刻突然就变得又坚定、又冷酷。
“就算全雷山的人都站在你对面的树丛里看着,我现在也非强-奸你不可。”
【番外】镜花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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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从文案公告处进入。
2011年4月2日,第三次被投诉的两个肉肉章之一。
【番外】镜花63
(六十三)
沈大侠杀人,自然不在话下。
天底下哪有不杀人的大侠?
王怜花自然也是见过沈浪杀人的。
快活林中,沈浪为独孤伤所救,诈死绝杀龙四海。不仅没有给龙四海一点闪避的机会,连从旁窥视的自己也骗过了,不知觉露了行迹。
由那一次,王怜花知道沈浪其实也很会演。
幽灵洞中,沈浪联合独孤伤,一击搏杀白飞飞。他明知那是一个对他十分有意的女人,依然毫不犹豫地下了杀手。
由那一次,王怜花知道沈浪发起狠来比谁都果决。
不过那都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
若在那种时候仍然任人欺辱,那便不是好人,而是傻人。
王公子在心里自作主张地替沈大侠解释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是——沈浪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的好人。
对身为一个好人的沈大侠将会如何进行一场屠杀这件事,王公子觉得十分好奇。
眼珠子贼亮地盯着沈浪瞧。
沈浪索性伸出手掌把那双眼遮上。
眼睫毛还要不肯罢休地在他手心里跳。
跳得手心发痒,心里也有些发痒。
沈浪轻声道:“好生休息,省些力气,好解迷踪林的八卦之阵。”
王怜花想要反口辩驳,你方才怎就不记得让我省些力气。
想虽如此想,却也实在疲倦,便乖乖闭上眼睛。
有怎样的床榻,会比沈浪的怀抱更好眠。
王怜花果然受不得这番诱惑,很快发出了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沈浪松开手掌,看着王怜花的睡颜发呆。
他觉得王怜花睡着的时候,完全像个孩子。
漂亮到无瑕,难得的安静中还带一点易碎的天真。
想要吻下去,又怕是吻醒了便惊碎了。
看了又看,终究还是忍耐着抬起头来。
反反复复。
简直就像个孩子看着自己心爱的舍不得吃的糖果一般。
若是王怜花看见了这一幕,恐怕便要质疑。
说到底,谁比谁像小孩子?
不过,王怜花并没有看见,他只管睡觉。
小孩子在熟悉的地方总是会睡得更沉,也更恋床。
沈浪下了狠心把他推醒的时候,他还很有点舍不得醒。
闭着眼抓着沈浪的衣襟道:“我被强-奸了,帮不了你的忙。”
沈浪哭笑不得,毅然决然地将他从怀里挖出来,轻轻倚到岩壁背面去。
“乖乖的,不要发出声响就好。”
王怜花对这环境的转换很不高兴,耷拉着眼皮看沈浪,一边咕哝道:“既然如此,叫醒我干什么。”
沈浪十分有耐心地解释道:“我要走开一阵,你自己小心些。”
王怜花不理他,管自己又闭起了双眼。
他听见不远处有一片整齐的脚步声,离这里越来越近。
寅时到了?
王怜花靠在岩壁后,屏息敛神,默默地数着从自己后方走过的脚步声。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一行似乎只有十数人。
雷山大门夜守卫原本一轮应有五六十人之多,何以更替人员如此之少?
不过他马上就想通了其中原因。
若他是巫行云,想必也会如此。
原本打定了教西江寨各大家们出人围捕的主意,此番不过是虚晃一枪,做个样子,放他二人下山。
最后的一拨守卫,原本就是来送死的。
既然都是白死,那末死几十个人不如死十几个人。
有必要时,不惜牺牲一切;无必要时,能省则省。
这个道理,沈浪一定懂得,才会选择这样的时机。
王怜花倏地睁开了双眼。
沈浪却已不在身边。
方才想得入神,竟未注意到沈浪是何时消失的。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有十几人人,从生门走向死门。
又会有几十人,从死门返回生门。
生门死门,八卦乾坤。
暗夜里回荡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萧索,王怜花竟然觉得寂寞了。
沈浪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浪你既然要走开,叫醒我做什么?
王怜花重又闭起了眼睛。
可一等他阖上眼帘,又感觉到沈浪似乎又回到身旁。
王怜花不甘心,只得又睁开眼睛。
然后,吓了很大一跳。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人的脸。
但那张脸,并不是沈浪的。
平静地令人无法想象的,死人的脸。
似是完全没有预料到骤然降临的死亡,就死掉了。
肌肤裸-露之处并无其他伤痕,只是喉间一点青紫。
人就算被点了哑穴,也可以在那一瞬间发出哽咽之声。
直接掐住喉管迫他瞬间窒息,也许是最安静无声的一种杀人手段。
而且,又快又猝不及防。
需要的不过是下手的那只手,可以准到极致。
王怜花觉得,沈浪连杀人的手段也很像他这个人。
又利落,又温柔。
杀人这件事,与做-爱相反。
越快越温柔,越慢越残酷。
这尸体被剥去了外衣,旁边却丢着沈浪方才穿着的那件外衣。
王怜花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将身上那件沾满了体-液的衣袍脱去,顺便拭了拭身子,然后把那尸体的衣裳剥下,十分嫌恶地抖了抖,穿在身上,再罩上沈浪方才脱下的外袍,如此这般便收拾得整整齐齐。
看起来,王大公子很没有一个刚被强-奸的人的自觉。
他甚至还在穿衣服的间隙里想到了一件难以言表的事。
原本以为沈浪脱他的衣服时的手脚已经够快,没想到沈浪在脱别人衣服的时候还可以更快。
想到这里,王怜花便从岩壁后探出半个头来,去看沈浪的背影。
队伍最后的那个人,一目了然。
王怜花在心底暗想,其实这事应该我去,因为沈浪不会易容,也不擅长模仿他人形态。
不被认出来才怪。
沈浪被人认出来,还是过了好一会儿。
城门守卫的更替完毕之后,沈浪随着队伍站到门口一侧。
他对面的那个护卫觉得他有点面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但沈浪面色如常,并不掩饰,微笑回望。
这夜晚这样黑,谁能看得多清晰。
见他这般镇定,那人自己倒有些疑惑心虚起来,时而朝他看看,时而转头看向别处,始终没有说出声来。
倒是守卫队长注意到那人的神情举动有些莫名,不自觉的沿着那人的眼光朝沈浪看来。
看到沈浪的脸之后,他还没有呵斥出声,沈浪的剑就已经切断了他的喉管。
裂开的喉管之中涌入空气,自然发不出声。
于是就这样,死掉了。
这一剑来得太快、太恐怖,以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和被切断了喉管的那个人一样,发不出声来。
沈浪低声道:“在下并不想为难各位,请各位不要发声。”
发出牙齿打架的格格声,算不算发声?
沈浪又道:“列位请转过身去,背对着在下,定保无虞。”
守卫们面面相觑,竟然真的个个转过身去。
绝对的力量之下,反抗显得无稽且愚蠢。
不过总会有人不信邪。
列队之中,有人在转身的一瞬间突然拔出腰间长刀,朝沈浪劈来!
他眼睁睁地就看着沈浪不设防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剑明明已经垂落在身侧。
他眼睁睁地就看着那把剑上有一滴血从剑身慢慢地滑到剑尖才滴落,自己手里的刀已如奔雷劈向沈浪的胸口。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刀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有一把剑抵住了他的喉口。
只听得沈浪低声补充道:“我只杀第一个出手的人。”
那人不敢置信地、缓缓地低下头去,却只看见一缕长长的血丝,从自己的喉口细细地流淌到前胸的衣襟边沿。
不过染红了一点点。
那并不是足以致死的血量吧?
应该不会死吧?
他心中一宽,紧跟着也想转过身去,脚一软便栽倒在地。
在死的那一瞬间,他听见了风声。
风吹进喉咙,好凉。
看来,流出多少血和会不会死,那真的是两回事。
做完这件事之后,之后的事进行地就分外容易。
沈浪把他们的睡穴一个个点上,守卫们全都像绵羊一样乖。
就连躺下来的样子,也和尸体没什么差别。
最后,沈浪从怀中掏出一把东西,往远处山径上丢去。
是方才王怜花从身上取下的手链与脚铐。
很轻的“叮啷”一声后,瞬间安静无声。
沈浪轻轻吐了一口气,打算回到王怜花所在的那个地方。
一路上,沈浪分外想念王怜花的呼吸。
在转过岩壁的一瞬间,沈浪却差点恐惧地跌倒在地。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人的脸。
但那张脸,并不是王怜花的。
甚至不是方才死在他手下,队伍最后的那个人。
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人盘腿坐着,目光诡异恶毒地盯着他。
然后沈浪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你刚才吓了我一跳,所以我也要吓你一跳。”
王怜花从那个陌生人背后的暗影中钻出身来,笑嘻嘻的表情非常欠揍。
他已经穿戴地整整齐齐,看上去十分精神抖擞,只剩一头乌发还来不及束起。
走出来的时候,王怜花随手一推,盘腿而坐的那人立刻往前栽倒,倒下时脖颈先像面条一样地耷拉下来,显然是瞬间被人截断了颈骨。
“若不是我发现了这个探子躲在不远处窥探,沈大侠恐怕要前功尽弃。”
他十分得意地说完这句话,却发现沈浪表情极古怪地盯着他。
朝着他伸出两只手来。
在那一瞬间,王怜花甚至有一种错觉。
以为沈浪被他刚才的行径气疯了,想要将他掐死算数。
他不禁吞了吞口水,缩了缩脖子。
当然这只是王怜花的错觉。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不靠谱的错觉。
沈浪只是伸手捉住他散乱的发丝,挽起,用发带打了一个清爽漂亮的束结。
王怜花没看到他从哪里拿出那条发带,有点想问他是不是一直把那条发带握在手里。
想了想,但没有问。
然后沈浪就把他抱了起来。
王怜花认为方才睡了一觉之后,气力已经恢复了一些,完全可以自己走路。
想了想,但也没有反抗。
因为沈浪十分恶毒地威胁他说:“你若是想就地再被强-奸一遍,只管挣扎。”
王怜花王大公子,从来都好汉不吃眼前亏。
【番外】镜花64
(六十四)
有的时候,不肯吃亏难免要丢点面子。
沈浪的怀抱也不能说不舒服,不过王大公子总觉得自己这种造型有失气概。
没人看见也就罢了,偏偏还被人看见了,很是面上无光。
王怜花以尽量自然的姿势从沈浪怀里跳下,保持潇洒落地,然后先发制人。
“蓝岚。”
蓝岚露齿一笑。
“王公子难得叫我的名字。”
蓝岚穿得鲜亮华丽,戴着那个闪闪发亮的碧玉孔雀长坠子,又是一副雌雄难辨的模样。
王怜花见了,不由笑道:“你又打扮地跟戏台上的名角儿似的,莫不是打算来演一场一枝梨花春带雨,求巫行云原谅你不成?”
蓝岚笑嘻嘻地承认:“原来是有这个想法。”
王怜花道:“原来?”
蓝岚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自沈相公上了雷山不久,族长便遣使通知各家,在明日选嗣大会之前,各家皆得出人力,若有人意图闯出西江寨,务必截杀。现下西江寨里,风声鹤唳,各家高手虎视眈眈,都想在选嗣大会之前立一立功,二位武功再高,恐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届时我也是在劫难逃。思来想去,不如回早些回雷山来认罪,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王怜花笑道:“小蓝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过你既说原来作此打算,莫非如今改了主意不成?”
蓝岚道:“虽说我有那般想法,却也总觉得忐忑,在雷山门前徘徊良久,始终下不得这个决心。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东西被丢到我脚边,我捡起来一看,于是就改变了主意。”
沈浪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王怜花方才解下的手链脚铐。
想是蓝岚早已潜伏在山门附近窥探,若他二人往山下来自投罗网,他便上雷山来寻一条后路。不料眼见了沈浪所为,自然知道他有所计划,方才现身相询。
他也不问其他,只道:“蓝公子,你方才说巫族长命各家在选嗣大会之前围捕我等,为何是‘之前’?他便不怕我二人潜伏在哪处,在选嗣大会之时或之后潜出西江寨去?”
蓝岚赞道:“沈相公好心细。选嗣大会之时,各家必带高手精锐上得雷山,将迷踪林团团围住,严防他家做得手脚。族长便是令他们驻守西江,不得上雷山,恐怕他们也绝不肯听,索性也不多说罢了。”
见蓝岚所说之事与自己所料无异,沈浪微微点头,并不再问。
王怜花却是个不肯放过的,一定要追根究底:“那么,小蓝你现下改了什么主意?”
蓝岚道:“自然是助二位一臂之力,将巫族长杀掉。”
王怜花道:“哦?”
蓝岚淡淡地道:“这世上既已没有断情花,那末只有他死,我才得解脱。”
如王怜花所说,蓝岚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总会向前看。
而不是无意义地怀恨沈浪不动声色地取走了那朵他付出了绝大代价、差一点便能吃到的断情花。
王怜花依然不是很给他面子,冷冷地道:“只是巫族长可未必死,我们二人也未必胜。”
蓝岚苦笑道:“我原以为我已无一点生机,方才决定回来认罪,苟全性命。若尚有余地,自然愿意倾力而为。王公子莫非是不信我的诚意?”
王怜花还未开口,沈浪便道:“蓝公子既然如此说了,在下自然相信。更何况,此事有蓝公子相助,再好不过。”
蓝岚听了这话,连忙问道:“二位如今意欲何为?”
王怜花举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在那一瞬间,蓝岚以为那只手是伸向他的喉口,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王怜花却立刻收回了手,笑道:“我们若是告诉你,你反悔了,恐怕我非把你杀掉不可,难道让你去向巫族长禀报我二人的行踪不成?”
蓝岚吞了吞口水,心道我现在反悔恐怕也一样没有命在,连忙道:“绝不反悔。王公子若是不信,我这就发下毒誓……”
沈浪在一旁十分坦然地插口道:“暂避迷踪林。”
蓝岚顿时住了嘴,瞪大了眼睛。
“迷踪林……二位如何知道那地方?”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抖了。
沈浪道:“皆为夏姑娘告知。”
听到“夏姑娘”三个字,蓝岚的语声突然又不抖了。
不知觉地喃喃自语道:“原来她也……”
王怜花替他说道:“原来她也没有死心。”
蓝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既然如此,我与二位,一样无路可退。”
前往迷踪林的小道,迂回曲折,四周又有岩壁遮挡,一眼望不到头。
蓝岚站在那小道口上,很有些迟疑。
王怜花看得好笑,推了他一把。
蓝岚往前踉跄一步,想要收住身子,不料王怜花拽着他手臂往那条道上硬拖了几步才放开,一边还道:“你若真走上了这条路,说不定便会发现其实也没有这么可怕。”
蓝岚无言以对,只得跟上。
沿着小道行了百余步,转过岩壁弯角,眼前景象愈发破败荒凉。
蓝岚悠悠地叹息了一声,道:“我在雷山呆了八年,连看都不敢看这个地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走上这条路。”
王怜花不以为然道:“还没有进去,何必怕成这样。”
蓝岚脸色一变,十分僵硬地笑了笑:“王公子以为这里是哪里?”
王怜花道:“难道不是去迷踪林的路上?”
蓝岚点头道:“看来,夏小姐没有和二位说清楚。这条小道本也是迷踪林禁地的一部分。你看这路何尝像是有人走过?”
王怜花道:“莫非这条道上也有什么玄机……”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死人。
尽管死了,却靠着岩壁维持正襟危坐的姿态,衣裳穿戴皆十分整齐。也许是一直暴晒在苗疆的烈日下,尸体只是被风干,却并没有腐烂。暗色的皮肤紧紧地绷在骨骼上,眼窝深陷,嘴巴大张着,露出满口森森的牙齿。
蓝岚杀过的人并不算少,许多死在他手下的人比这具尸体还要难看十倍。
可这具干干净净的尸体却令他感到莫名的、强烈的恐惧。
王怜花嗤笑一声,迈步上前,就着月光略微打量了那具尸体一番,脸色顿时却也凝重了几分。
“看来此处确有玄机。”
蓝岚惨白着一张脸,道:“王公子看出什么?”
王怜花道:“这死人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的症状。”
蓝岚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王怜花道:“饿死、渴死、吓死,都有可能。”
蓝岚缩了缩脖子,道:“若是饿死渴死,未免也太奇怪了些。换了是我,明知出了这条道要被人杀死,也绝不肯饿死渴死在这里。”
沈浪轻轻地道:“他也许不是不想离开,而是离不开。”
蓝岚失笑道:“我们进来这一路,不过百余步,并无甚埋伏,怎会离不开。何况王公子方才说,除了饿死渴死,还可能是吓死……”
他一开始振振有词,说到最后,自己却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道:“吓……吓死?被什么东西吓死?”
王怜花叹道:“我怎么知道。”
能把活生生的一个人吓死,那要有多恐怖。
蓝岚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来什么样的景象会把自己吓死。
沈浪沉吟道:“苗疆巫蛊一族,自然以蛊见长。此处乃是巫蛊一族极隐秘之地,怕是有神奇巫蛊于此,也未可知。”
王怜花点点头,斜了眼看着蓝岚笑道:“所以沈大侠方才不是和你说了,有小蓝你相助,再好不过。”
蓝岚苦着脸道:“出入此处之人,总也以本族人居多,个个有去无回。可见若有巫蛊,也是极刁钻隐秘,常人不知的奇蛊。我便是比二位略了然些,也未见得有用。”
沈浪略一点头,道:“蓝公子也不必过于害怕。试想,不仅是族长、蛊童,各位选嗣的孩童也可全身而退,其中怕是有捷径可以毫发无伤到达那选嗣之所。我们细心查看,也许能有发现,切不可自乱阵脚。”
沈浪的话,似是有神奇的安抚力量,蓝岚略略有些镇静下来。
王怜花道:“若如夏姑娘所说,除选嗣之日会有人来,平日此处并无人出入。小蓝,你可知道有什么样的蛊,无需人在亦可长施为,还能百发百中。”
蓝岚思索了片刻,道:“若是如竹片蛊、石头蛊等死物之蛊,虽是无人亦可施为,但这等阴湿毒辣之物浸泡施为所成之蛊,若经成日日晒雨淋,极有失效的可能。照我想来,便是活物之蛊,寄生在迷踪林中,时不时侵袭来人。”
王怜花道:“活物之蛊又有哪些?”
蓝岚道:“世间活物何止千百种,又可因蛊毒淬炼,千变万化,如何得知。”
王怜花并不气馁,道:“虽然如此,但见活物便小心为上,总是好些。”
话说到此,已到迷踪林前。
一条黑魆魆的林间小径,仿佛等待了许久一般,在他们眼前静静展开。
若说这迷踪林看上去和其他普通的树林有什么区别,大约也就是树木长得特别高大、特别茂密一些,遮得那林径之上,月色黯淡,暗影重重。
蓝岚对方才那尸体还心有余悸,总有种奇妙感觉,仿佛那尸体会朝他追来,因此一路上都要走在前头。如今到了林径之处,立刻就停住脚步,往后缩了一缩,避让到沈浪和王怜花后面去。
王怜花见了他这样,戏谑道:“该死不该死皆有命定,前面后面都逃不过劫数。”
蓝岚在这下闪身之间,眼尖看见了王怜花右手悄悄伸出去,勾沈浪左手指尖。这时恰巧被王怜花一嘲讽,忍不住便回道:“王公子若是不怕,何必还要牵沈相公的手。”
王怜花方才被蓝岚看见了被沈浪抱着的尴尬模样,眼时下这一点小动作又被他揭穿,十分恼怒,瞪眼道:“牵不牵与怕不怕又有何干系?”
蓝岚在心里想,还是有一点关系的。
据说江湖许多著名高手,平日里兵器绝不离身,连睡觉都要抓着。若是损了兵刃,自身功力也会大打折扣。
蓝岚自己不用兵刃,初入江湖之时听说了这些故事,心下很是有些瞧不起。
人在害怕与孤单,或是面对强大的敌手的时候,第一反应总是想要抓住最可倚赖的事物。
越害怕,抓得越紧。
江湖人最可倚赖的,大约便是自己的随身的刀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句话,也许说的不是信念,而是恐惧。
要有多幸运,才能在这寂寞的世间,全身心信任地抓住另一个人的手。
那只手,竟然还真的能够又温暖、又稳定、又可靠。
想到这里,蓝岚觉得手心有点冷,心里也有点空落落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不说话,四周便安静地出奇,唯有风声寂寥。
密林之中,突有枝叶掠动之音。
蓝岚抬起头,看见了迷踪林的第一件活物。
夜枭。
【番外】镜花65
(六十五)
夜枭血红色的眼睛,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诡异地浮现出来,亮得骇人。
蓝岚不禁又退了一步。
王怜花却似是后背上长眼睛,立刻伸手拉住了他。
“小蓝你想走?”
蓝岚的嘴唇有点哆嗦。
“红、红眼的夜枭……”
王怜花冷冷地道:“夜枭本有红眼、绿眼、蓝眼、金眼等不同类目,你休要自己吓自己。”
蓝岚依旧惨白着一张脸道:“可族中有传说,红眼夜枭是……”
他话还未说完,沈浪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王怜花忙问道:“有何不妥?”
沈浪轻声道:“你们且先勿说话,后面似有人声。”
凝神细听,果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后面有什么?
后面只有方才路边的那具干尸。
蓝岚莫名便觉得是那具干尸从后面追上来,心中恐惧无比,恨不得再躲到他们前面去。所幸他还没有完全吓晕了头,知道前面也许更加险恶,一时进退不得,只好停在原地发抖。
沈浪道:“我们先避过一旁,看来者是谁,恰好给我们探一探路。”
来者是谁?
除了他们三个在雷山已然走投无路的人,还会有谁在这时入迷踪林来?
三人侧身隐入路边树后,静静等待了半晌,却不见有人追来。再听那脚步声,似是只在原地踏步。
并未前进,却也没有后退。
王怜花道:“也许是巫行云派人来查探雷山大门的情况,并非要入这迷踪林来。”
沈浪道:“许是如此。且再听听,看此人到底意欲何为。”
那脚步声却十分执着,在原地周而复始地踩踏了许久,偶有间歇,却始终不停。
蓝岚忍不住道:“这人便是要查探情况,也未免太久了。”
沈浪平心静气地道:“此事有异,不在乎多等这片刻。”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呼。
女人的惊呼。
王怜花听出那是谁,松了一口气。
装模作样道:“此事与我等无干,我们还是往那林中去罢。”
沈浪道:“看来她是遇到了什么。”
王怜花装傻:“她是谁?你认识?”
沈浪自顾自道:“既然是她,我们不妨回头看一看。”
王怜花一口回绝:“我不去。”
沈浪也不相强,道:“既然如此,你们二人在此等我片刻。”
说罢,闪身出了树后。
蓝岚本想跟上,却见王怜花果真双手抱胸站着动也不动。心念一转,便默默退回。
此地步步危机,多冒一趟险又是何必。
何况一想到跟了去又要与方才那干尸见面,蓝岚便觉得心中惊惧。
王怜花目送沈浪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便转过头去,问了蓝岚一句话。
“小蓝,你为何不跟沈浪去?”
蓝岚只得答道:“那人之事,本也与我无干。”
王怜花叹了一口气,道:“可迷踪林中十分危险,你也许还是跟着沈浪会安全些。”
蓝岚张口结舌:“难、难道我们不该在此处等沈相公回来,再入这迷踪林……”
王怜花似有深意地微微一笑:“恐怕我等不到他回来。”
他微抬下巴示意蓝岚往迷踪林那边看。
蓝岚一回头,只见迷踪林小径两侧,枝叶暗影之间,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几十只夜枭。夜枭毛色暗淡,在漆黑夜色中看不分明,只剩那只只红色的眼睛漂浮在夜空中,有如幽冥地狱深处燃烧的点点鬼火。
他看得心中发凉,不敢再看。
还未转头,身后便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牢牢抓住了他。
“趁着他不在,正好拿你试一试这林子有何玄机!”
王怜花一推一放,蓝岚整个人便向那林中小径上栽去,眼看着便要跌入荧荧鬼火之间。
绕过小道弯口,沈浪便看到那个意料之中的人。
这女人形同疯魔,在道口上不停地来回走动,往前去复又退回,简直就像被什么给附了身似的徘徊不止,极努力也总走不出那几步。
沈浪伸手在她肩上一拍,只见她全身激灵灵一抖,似是马上就要尖叫。
转头一看是沈浪,林镜花立刻将那声尖叫咽回腹中,面上甚至露出几分惊喜的神色。
她本是跟踪蓝岚而来,方才也目睹了三人聚首,自是知道沈浪为何在此。沈浪见她神情,也将她之前行踪猜着了七八分,于是也不问其他,只道:“林姑娘何故在此徘徊?”
林镜花惊魂未定,指着那路旁干尸道:“鬼……鬼打墙……”
沈浪见林镜花眼神清明,反应也十分迅速,并不似失了神智,心下更是疑惑,道:“林姑娘可否详述?”
林镜花道:“我见此地不善,有些想退回去。不料我直往前走,眼睁睁地就绕不过这弯口,无论怎么走,这尸体总在我身边……你、你看,他好似……还在对我笑……”
沈浪一看那干尸并无任何异状,不禁皱了皱眉,道:“果有此事?”
林镜花道:“沈公子可自行一试。”
沈浪依言往前而去,心底还存了几分林镜花故布疑阵的思虑,反倒更仔细留心着身后。
林镜花却并无任何动作。
沈浪这才凝神细看,立刻便发现眼前这山道弯角果然有几分玄虚。
一边是光滑岩壁,一边便是万丈深渊,无树遮挡,十分险要。
弯角极窄,在这一边瞧不见那一边的景况。又不能一鼓作气冲出,只得慢慢沿着岩壁绕过。
沈浪绕过那弯口,原本以为便是通往山门的小道,不料眼前又是同样一个弯口。
那尸体赫然就在身旁,张着乌黑的口齿,似在无声地笑。
转头一看,林镜花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盯着瞧。
沈浪有些狐疑,又往前去,再试一次,竟然又见了那尸体。
再回头,林镜花还在那处,四周景物,与方才丝毫也无不同。
林镜花缓缓地道:“在我眼中,只见沈公子进而复退。”
沈浪平生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也听说过奇门八卦、阴阳五行等手段能将人困在一处不得离开,料想定是此类机关,因此心中并不惊慌。再想王怜花博学多闻,应当略有所通,自己现时下实在不必为此伤神,于是也不再看那尸体,转身便要返还。
林镜花忙道:“沈公子你……可是已看出什么玄机?”
沈浪摇头道:“没有。”
林镜花指一指那尸体道:“那这……”
沈浪并不多说,只淡淡地道:“在下也是刚刚进来,暂且还不想出去,待到想要出去的时候再探查便是。林姑娘若要再试,恕在下不奉陪。”
林镜花犹自不甘心道:“可……这里便如此蹊跷……若再往里去……”
沈浪置若罔闻,只管前行。
林镜花无奈,只得跟上。
未行几步路,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悲惨而凄厉的叫声。
沈浪心中一紧,立刻拔足狂奔。
只见数十只红眼夜枭,齐刷刷黑压压地从迷踪林里扑了出来,竟是朝王怜花所在之处席卷而去!
而王怜花手中并无可斩利器,夜枭飞行且快,数量又多,眼看着便是避无可避!
蓝岚被推倒在林径之上,只闻头顶上空夜枭骇叫,片刻之间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王怜花刻意要将他送作这群怪鸟的饵食,自然一点也不留手。
蓝岚挣扎了半晌,好不容易支起半个身子,不料又被一个人撞上来扑倒,抱着在地上滚了几滚。
原来王怜花虽将蓝岚推出,双眼却一直紧盯着枭群,见枭群朝自己而来,他便立刻纵身而起,朝着蓝岚所在之处扑去!
既然枭群刻意不攻击离它们更近的蓝岚,是否蓝岚那处便是安全的?
对这一点,王怜花其实全无把握。
但是说也奇怪,待王怜花抱住了蓝岚,那群夜枭突然便收住了身形,重又飞回枝头。
那一双双鬼眼,默默地望着在地上翻滚的两人,满怀恶意,只等趁虚而入。
王怜花抱着蓝岚滚动之时,感觉到什么硬物一直拍打到自己脸颊,侧过一看,却见是蓝岚耳上的碧玉孔雀长坠子。
那惨碧色的光华,在夜色中竟然显得格外分明。
王怜花看看那坠子,再看看蓝岚的脸,又上上下下地将蓝岚全身都打量了一番之后,唇角露出了玩味的微笑。
只有这样事物,与众不同。
一想及此,王怜花立刻伸手,将那只孔雀坠子从他耳上硬扯了下来。
蓝岚茫然无知,不敢也不能反抗,只呆呆地摸着发痛的耳朵。
“待我试一试,究竟是你这人有用,还是这碧玉孔雀有用。”
王怜花站起身来,对着那些紧迫盯人的鬼眼,示威一般地将手中的碧玉孔雀摇了一摇。
似有一阵极轻微的骚动,在幽暗夜影中蔓延开来。
为了深度验证,王怜花抬脚便想要将蓝岚踢开。
尚未动作,便听得身后一人道:“王公子,脚下留情。”
王怜花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乖乖收住了动作。
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沈大侠真是宅心仁厚。”
蓝岚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往王怜花身后逃去。
入口处的干尸,迷踪林的夜枭,今夜所遇的每一样事物都恐怖难言。
但现在这两者加起来,于他而言也没有眼前的王怜花一个人可怕。
王怜花心中暗笑道,你躲有何用。
只要我往前走快几步,离你远些,一样能验证那猜测是否为实。
于是转身,伸手,打算先将沈浪拉过来。、
一转身,便看见沈浪左右两边衣袖上各粘着一个人。
一伸手,才发现已没有了下手的地方。
这一下,王大公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番外】镜花66
(六十六)
王公子生气了。
这事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
说小不小,是因为王公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说大不大,是因为有沈浪沈大侠在。
沈浪看见王怜花眨了几眨闪闪发亮的眼睛,唇角紧绷将脸颊拉出狡黠的线条,觉得他很像是一只隐藏在夜色里的猫。
王公子一盘算起坏主意,若不刻意掩饰,十有八九就是这副模样。
沈大侠很是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试图力挽狂澜。
“王公子,此处危机重重,多一个人,便多一点机会。”
王怜花哼了一声道:“谁知是多一点机会,还是多一点麻烦。”
他听出沈浪的话语里有某种识破和制止的意味,愈发地感到不满意,却又难以抗拒。
于是忿忿地一甩手,转身就往前走。
沈浪左右看看,见那二人还拉着他衣袖不放,苦笑道:“二位,若不赶紧跟上王公子,红眼夜枭恐怕便要来了。”
这话比什么都有用。
蓝岚与林镜花马上松了手。
沈浪松了一口气,伸出手去。
小孩子生起气来容易无所适从,大人这时候便得牵住他的手,好好地抚慰与引导才是。
那人却气急败坏走得飞快,哪里牵得到。
沈浪想追上去,不料林镜花和蓝岚受了他点拨,立刻快步跟住了王怜花,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
王怜花的后面,沈浪的前面,眼时下哪里还有比这更安全的位置。
沈浪无奈地放下手掌,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笑笑。
再抬头看那人的背影,满脑子还是他方才缱绻时的勾人模样。
月光下裸-露的肩膀因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像春日的细浪一般舒缓,柔情能将人溺毙。
眼时下衣冠整齐行动迅捷的样子也好看得不得了,是一种无所拘束的漂亮。
无论何时、怎样,都该放在心尖尖上。
只是王怜花此时满心的算计思量,哪想得到沈浪所想。他将碧玉孔雀高举,有如引路灯烛一般,见那些红眼夜枭果然都不动弹,心中越发笃定,似是随口调笑般地说道:“小蓝,看来巫行云对你还真是不错,把这样的宝贝都送给你,亏你还因此而记恨他。”
蓝岚看着那孔雀,面上神色复杂。
好半晌,才闷声道:“也许这不过是个意外。”
王怜花轻轻地笑了一声。
“若是意外的话,意外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他陡然停住了脚步,蓝岚猝不及防,差一点便要撞在他背上。
又是什么事物挡住了去路?
是花。
一片花海。
妖艳的,血红色的花海。
即使是这样幽暗的光线下,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浓艳到了恶心的色彩。
花是什么花?
枝干粗硬,花苞紫黑,花色如血。
这花的模样,在场的所有人大概一生都不会忘记。
断情花。
曾以为世界上再不会有的花朵,再度出现。
满坑满谷地一起盛开,即使是在未被焚毁之前的雷山花园,也是不可能有的景象。
“早知道这里便有此物,何必如此辛苦。”
王怜花说这话的口气,半是遗憾半是感叹。
早知道这里便有此物,何必如此辛苦?
蓝岚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伸向其中一朵盛开的花。
王怜花在旁边给他鼓劲:“也许巫行云在给你那个坠子的时候,便是给了你一条生路,只是你自己没有发现?”
是么?
之前蓝岚每次回忆起巫行云给他施下话蛊之后,将这孔雀碧玉坠子递给他时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全身发凉。
因为他明明在做极过分的事,眼神里却全然没有恶意,仅仅是微笑和戏谑而已。
具有力量的上位者看着他卑微的玩物,流露出轻易便能让你欲生欲死的态度,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残忍。
也许是他误读了他?
也许他并不想将他赶尽杀绝,而是悄悄埋下了释放的伏笔?
蓝岚在脑中反复回味那时的场景,甚至体会出了几分爱怜一般的情意。
爱怜。
这种情感在片刻之前,还是天大的笑话。
这究竟是真实,还是回忆的粉饰?
蓝岚已经有些分不清楚。
若是真实,此前的一切所为何来?
若是虚无,为何要将如此宝贵的事物赠予我?
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何位置?
蓝岚伸出去的手指像蛊毒发作一样颤抖不止。
不管怎样,先……先摘一朵花。
把这朵花吃掉,就可以自由。
自由,这是多么神奇的命题。
这件事,比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事更重要。
蓝岚的手指就要碰触到那朵花。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光。
剑光。
淡青色的剑光。
毫不怜惜地斩下,飘开一片片血红的花瓣,如在夜空中洒开一点点的血花。
蓝岚执迷不悟地伸手去摘另一朵。
这样多的花,所要的不过是一朵,哪一朵又有什么分别。
剑光又起。
血光又现。
蓝岚终于愤怒了。
他没有伸手去摘第三朵花,而是昂起了头,怒瞪剑的主人。
沈浪沉默地,带着点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然后举起剑,指向了他。
剑尖上挑着一朵花。
剑与花。
多么美好的诗意。
何况这花正好就和血花一样红。
蓝岚死死地盯着那朵花。
是情感的冲击太过激烈么?他竟然产生了幻觉,好似那花在他眼前蠕动?
不,不是幻觉,花的确在动!
蓝岚揉了揉眼睛,看见了迷踪林的第二件活物。
血蛊之虫。
血红色的虫,躲在花心里,就像花的胎儿,极缓慢地蠕动着。
虫体僵直,长有八足。
很像一个熟悉的标记。
碧玉孔雀坠子上的标记。
巫蛊一族的标记。
和那标记长得一模一样的虫子,是传说中的蛊中之王血蛊所必备的虫引。
蛊中之血蛊,如毒药之鹤顶红。
若是被血蛊之虫伤到,又会如何?
神智癫狂,呕尽体内最后一口血方能够死。
是否花丛下便有累累尸骨,血肉浇灌地土地肥沃,才使这片断情花开得这样好。
蓝岚惨白了一张脸,伸手捂住了嘴,想要作呕。
不是为这血蛊之虫,而是为方才自己脑中可笑到了极点的想法。
也许巫行云将那碧玉孔雀坠子给他的确别有深意。
但那深意,只不过是——你若是背叛了我,将受尽最残酷的折磨,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死去!
王怜花伸手拔下路边一根草叶,将那虫从花心中间轻轻挑出,拨落在地,然后一脚踩烂。
稀烂的虫尸,看起来就像是一滴浓稠的血液。
王怜花斜眼看了看蓝岚,轻笑道:“其实只要把这虫挑开,断情花还是断情花。”
蓝岚懂王怜花的意思。
只是作为血蛊之虫巢穴的花朵,究竟还是不是可以解蛊的良药?
或者,是不是要人性命的毒物?
蓝岚盯着那朵花,看了很久很久。
“这花,我不敢吃。”
王怜花笑了。
“可是你若不吃,一辈子都将被那蛊所困,不得自由。”
蓝岚冷冷地道:“命都没了,谈何自由?王公子说得倒是轻巧,若你是我,敢不敢吃?”
王怜花轻抬了下巴,笑道:“一般情况下,我会先让别人试一试效果。”
蓝岚叹了口气,道:“若是无人可试,只有这一次机会,王公子敢不敢吃?”
你敢不敢?
王怜花看着他,又看着那朵花,无声地笑了笑。
“我敢。”
“可是我不需要。”
王怜花的语调里,不仅有自信,还有骄傲。
蓝岚想起了那个失火的夜晚,在火光的另一边,那只拈花的手。
也许是全世界最稳定最可靠的那只手。
他心里突然便觉得恨。
恨那样的手为何不为我所有。
恨方才充满无稽到了无耻的幻想的自己。
恨自己熟悉的另一只手。
另一只,总是拿着鞭子的手。
【番外】镜花67
(六十七)
蓝岚听着,想着,面色渐渐灰败如死。
好半天才道:“我便是吃了这花,只要巫行云活着,便不得自由。若他死了,吃不吃这花都是一样。”
王怜花笑道:“你真想得开……还是,你现在已有把握杀了他?”
蓝岚淡淡地道:“若王公子活着,总会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我又有什么好急的。”
王怜花鼓掌道:“好、好、好,小蓝你打得好算盘。可惜你家公子我现在也被困在此处,自身都进退不得,谈何将巫族长置于死地。”
沈浪在旁边本不说话,此时突然道:“莫非蓝公子已有过这花丛的办法?”
王怜花瞪了沈浪一眼,心道蓝岚眼时下是和我二人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有解法自然会讲,何须你客气请教。
沈浪只作没看见。
蓝岚却出乎意料地回答道:“没有。”
王怜花脸色一沉,有些想要发作,只听得蓝岚又道:“不过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想到了小时候我爹讲过的一个故事。”
在这种时候,谁会说莫名其妙的废话。
所以蓝岚说的一定不是废话。
这的确是一个很应景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五个巫蛊族中的少年,为了面见尊崇的神祗而前往圣山。
圣山的指引者给他们每个人都穿上了一件像麻袋一样毫无缝隙的罩袍,连头和脸都被包住,然后让他们排好队伍,双手抓在一根麻绳上,像一群无所适从的小羊,被指引者牵着往前走。
指引者叮嘱他们,见到神祗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他们意志坚定,听从指导即可,擅自行动会带来灾难一般的后果。
他们的第一个考验是声音之魔境。
少年们被从未听过的悲惨而凄厉的叫声包围着前行。
第一个少年问指引者:“是谁,在神圣的地方,叫得这样悲惨?”
指引者呵斥道:“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按捺不住,揭开了罩袍。
恶魔一拥而上,啄光了他的血肉。
他们的第二个考验是嗅觉之魔境。
少年们闻到了奇异的,勾人的芳香,感觉到自己身处在迷人的花丛之中。
第二个少年问指引者:“难道我们已经来到了神的花园?”
指引者冷冷地道:“不要妄图摘取神的花朵。”
少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被贪念所指使,揭开了罩袍。
神惩罚他,让他呕血而死,血液将花园里的花朵浇灌得更加鲜红。
他们的第三个考验是视觉之魔境。
离开神的花园之后,少年们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什么声音、什么气息也没有
第三个少年问指引者:“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为什么周围好像什么都没有?”
指引者回答道:“的确什么都没有。”
少年有恃无恐,解开了罩袍,看见周围的确什么也没有。
指引者道:“为了惩罚你不听话,你必须放开这条绳子,不能再跟着我们。”
少年只得放开了绳子,但等指引者走远后,他还是悄悄跟了上去。
可是,不管他怎么走,发现周围的景物全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他一直在那里徘徊寻觅,直到死为止。
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
蓝岚道:“我讲完了。”
王怜花道:“可是还剩两个人。”
蓝岚道:“听话的那两个,见到了神,就这样,结束了。”
王怜花道:“一般情况下,剩下的两个里,总还得剔除一个的。”
蓝岚道:“我小时候也问过我爹,我爹回答我说,听话就是好孩子,而因听话受到奖赏的孩子世上并不止一个。”
王怜花叹道:“你小时候真好骗。”
蓝岚道:“也许他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王怜花道:“其实这个故事的结局很简单,两个人见到了神,神又从其中挑选了一个。而后面没说完的半个故事,隐含的就是照心镜的秘密。”
蓝岚道:“至少第一个少年被啄光血肉而死,和第二个少年因花而死,和我们现在所遇到的一切不谋而合。”
王怜花道:“比起这个故事,我现在更怀疑你爹究竟是什么人。”
蓝岚道:“夏老爷也曾经是嗣童,他与我爹从小相交。也许我爹是听了他的经历,编出了这个故事。”
王怜花道:“因为夏久渊没有成为族长,所以他的故事只能到此为止,这倒也说得通。不过这个故事里,的确有两个很重要的线索——罩袍与绳子。”
蓝岚道:“罩袍除了防止少年们窥视圣山的秘密,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不泄露血肉的气息,防止刺激到潜伏的蛊物。”
林镜花在一旁忍不住道:“如此这般,难道我们把头脸手全部包起来,就可以通过这里么?”
蓝岚点头道:“包括眼睛。”
林镜花道:“这样的险地,如此无知无觉,若有其余不可测的危险,岂非一点还手之力也无?”
王怜花道:“所以需要指引者和绳子。这个故事里说,只要听从指引者的话,抓住绳子跟着他走就可以。只要这个指引者能安全地通过这里,跟着的人就都是安全的。”
林镜花道:“嗣童的指引者若是族长和蛊童,自然没什么可担忧的。但我们去哪里找个指引者来”
蓝岚叹了口气道:“只有从我们四个人里面挑一个。”
林镜花冷笑道:“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安全的通过这里?其他三个人又如何甘心将性命交在他手中?”
两人虽然神态各不相同,却都情不自禁地转头往一个方向看去。
沈浪。
沈浪低头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声。
王怜花跳到沈浪面前挡住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两人:“你们想得美。”
蓝岚小心翼翼地道:“王公子,若我和林姑娘来引路,你可放心?”
王怜花心下也知这是唯一的选择,口中却依然不服输,道:“沈浪既不是族长也不是蛊童,如何一定能抵挡?”
蓝岚道:“蛊虫再毒不过是活物,只要沈相公眼明手快小心些,也许便可以应付。我和林姑娘武功与二位相差甚远,自然还是沈相公来引路更好。”
其实蓝岚还故意漏说了半句话。
王公子,也许你也可以,可是我们不放心将性命交在你手中。
但这个意思,不仅王怜花是懂的,沈浪更懂。
沈浪也不废话,只道:“那便请各位准备起来,在下姑且一试便是。”
两人人开始撕拉自己衣衫外袍,将手和头脸包上。若非此时此地,这情形看起来着实有些好笑。王怜花见那两人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方慢吞吞地开始动作。沈浪见之笑道:“不如我帮你?”
王怜花道:“好。”
沈浪便撕下衣角边沿,先帮他包裹手指。
这动作沈浪做得着实熟练,熟练地令人心悸。
那些痛苦的时刻。
那些撕裂般的挣扎。
在这一分分一寸寸的体会中,竟也化成静谧美妙的回忆。
王怜花微垂的眼睫在风中颤抖,像一朵晚开的花。
其实细细想来,现在所面对的危险,何尝比那时少上半分。
心中竟然会丝毫无惧。
也许不过是因为,甘苦能与你一起分享。
便是死了,也了无遗憾。
王怜花看看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手指,觉得那形状有一种稚拙的有趣,于是举在眼前对着沈浪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怎么会这样亮。
沈浪在用布带蒙住他双眼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番外】镜花68
(六十八)
除了罩袍,还有绳子。
谁会无聊到随身带根麻绳。
身上略微多余些的衣物都被撕扯下来包裹皮肉,自然也没得多余去做一根够可靠的绳子。
于是只剩下了双手。
手牵着手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尤其是在你提防他人,而自己并不想、或不能做什么的时候,所以蓝岚和林镜花立刻就同意了。
沈浪伸手,想要去牵王怜花的手。
王怜花眼已看不见,便出声询问:“沈浪?”
沈浪道:“是我。”
王怜花道:“你拉着林镜花,林镜花拉着蓝岚,蓝岚拉着我。”
沈浪道:“嗯?”
王怜花道:“这样我还有一只手,可以拿着碧玉孔雀,防止红眼夜枭趁机追上来。万一你有什么事,我还可以帮你。”
沈浪道:“万一我有什么事,你不必帮我,原路后退便是。”
王怜花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已经学得很乖,知道在你面前许多话说了没用,也就不说。什么时候你能像我一样识相就好了。”
沈浪莞尔,忍不住地想去亲吻他,怎奈实在是包地密不透风,无处下嘴。
王怜花感觉到一阵温柔的气息,便从心底深处想要笑起来。
此时沈浪也已将自己全身除双眼和右手之外的部分严严实实地包裹好了,左手牵上林镜花,右手便拔出束发小簪捏在指尖。
尽管他拿的是一个小小的簪子,却不啻于拿着一把剑。
命悬于此。
沈浪转头看了看与他相隔两人的王怜花,突然有那么点儿悲观。
若我不幸死在这里,临死前的最大遗憾,一定是没有一路握着你的手。
沈浪难得的多愁善感,王怜花却很乐天派。
也许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会觉得沈浪是个可靠的人,却绝不会有王怜花的感受来得深刻——连他王怜花王大公子竭尽全力都没有成功害死的人,岂是别的什么人能随随便便就弄得死的?
这不仅意味着强大的武功与智慧,还真得加上一点运气。
所以王公子实在是出乎意料地放心。
换成林镜花,就不能这么放心。
沈浪每一次用簪尖去刺死沿着衣衫爬上来的血蛊虫时的动作,她都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却看不见。
看不见本身便是令人恐惧的,何况还有之前诸多的可怕暗示。
这般情境下,沈浪居然还突然放开了她的手!
林镜花尖叫一声,往沈浪的方向直扑过去,死死揪住他的衣衫。
她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不知道这一动作差一点就至沈浪于死地。
原来沈浪刚刚刺死一只爬到他袖口的血蛊虫,还未吐出一口气来,猛然便觉左眼之前突然出现一点鲜红!
若拿簪尖去刺,岂不是要刺中自己的眼睛?
就在这刻不容缓之际,沈浪立刻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甩开林镜花,用他被布条包覆着的左手拍开了那点鲜红的事物!
他刚做完这动作,林镜花便发疯一般地扑了上来。
若不能及时甩开她的手,或者她早扑上来一瞬息间,他就有可能死掉。
沈浪却并没有闲暇解释,只是轻喘了一口气,左手重又握住了林镜花的手。
此番种种,在电光火石之间,开始复又结束。
王怜花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由林镜花的尖叫和蓝岚手掌传来的震动猜到了几分,心下十分恼怒,冷冷地道:“林镜花,你镇定些。不管沈浪干什么,你都不许动。若你碍了他的事,便是出了这花丛,一样无命可留。”
林镜花紧紧抓着沈浪的手,几乎哽咽,只得拼命点头,虽然知道王怜花一定看不见。
母亲死去不过一昼夜间的事,却令她有世上再无人无事可以依附之感。
方才沈浪放开她手的瞬间,难以形容的彷徨孤苦的感受突然汹涌而来,几乎无法承受。
林镜花有些警觉般的自我嫌恶。
也许自己,不过是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或者一样可以依靠的事物罢了。
梦寐以求的美貌、母亲的存在、沈浪的左手。
这一切对她而言,像是同样的东西,竟然没有孰高孰低。
能够牢牢抓住一样,便绝不情愿放手。
虽然王怜花此时凶恶的警告的确起了一定的威慑作用,但林镜花依然不敢保证下一次沈浪突然放开她的手时,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幸好,这花丛不过百步远,沈浪并没有遇到更大的危机。
但有了刚才的经验,在走出花丛之后,沈浪还是小心翼翼地先提醒道:“林姑娘,我们已经出来,可以放手了。”
林镜花听话地松开了手,王怜花在最后面嗤笑了一声。
沈浪极细心地帮王怜花解开身上布条,检查了一番确保他身上并无蛊虫粘着,方才释然。王怜花更是任由那两人干晾着,慢悠悠地又帮沈浪去解他身上所包缠的布条。那两人自然也不敢催促,只得焦急万分地等着。
好不容易,四人都解开身上束缚,互相一看,只见彼此为凑够包覆布料,身上衣物全都撕得破破烂烂,好不狼狈。心中骤然解脱之感,却是无以形容。沈浪偏多几分心思,将剥落布条收集在一处,藏到极不显眼的地方。蓝岚与林镜花见沈浪如此做,也有样学样。
王大公子自然不会参与这种善后料理之事,他只站在那里左看右看,突然地就冒出一句话来。
“此处有鬼。”
众人刚刚放下还没放稳的心,又被王怜花口中吐出的这句话,重新又吊了上去。
过了断情花丛之后,又是一片幽深树林。
看上去,不过也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树林。
最多,不过树木更密了点,使得四周环境更加晦暗安静。
说到安静,的确好像安静地有些过分。
怎会连一点鸟叫虫鸣声也无。
王怜花指了指路旁树木,道:“你们看这些树木,并非天然长成,而是人工所种。每棵树木之间,距离都如此均匀整齐,连形态都如此类似,实在是刻意得紧。”
蓝岚道:“那又如何?”
王怜花道:“我们可以往前走试试看。”
他说得玄乎,众人也不敢质疑,只随着他默默往前走。
大约是周围树木太过相似,行走了约一刻钟有余,依旧是与方才一样的光景。
潜意识里,觉得路途漫长,好似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蓝岚道:“这倒是和故事中,第三个魔境的假设有点像。”
没有声音,没有气息,没有变化。
王怜花淡淡地道:“你不如说,我们已在第三个魔境之中。”
他俯下身去,从地上拾起一块小布片,举在众人眼前晃了一晃。
“这是我刚才解掉布带之后,故意丢在路上标记的东西。我们走了这许久,其实还在原处。之所以将四周景物设置得毫无变化,一是用来分散注意力,二是让人更加难以寻找破解这魔境的机关。”
沈浪道:“机关?”
王怜花道:“此处看上去似乎神神道道,实则不过是奇门八卦机关罢了。若是寻得其中关键,破解并非难事。”
林镜花见此情景,忍不住道:“若说这便是视觉之魔境,方才沈大侠与我已经遇到过一回了。”
她将方才在道口处所遇之事,十分详细地叙述了一番。王怜花求证似的看看沈浪,沈浪颔首以答:“的确如林姑娘所说。”
王怜花道:“听你们说来,道口那机关,应与那干尸有莫大联系。且道口那处,一片荒芜,可摆设事物极少,应当不会太难破解。但此处机关绝非道口处那般简单。”
沈浪道:“王公子可有破解的把握?”
王怜花道:“事在人为,按说天底下绝无不能破解之机关。但这四周布局如此刻意相同,景物深邃非常,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解开的。且现在光线过于昏暗,不能将这环境细节看得仔细分明,所以我暂时也无法可想。”
蓝岚急道:“可天一亮,选嗣大会便要开始,巫族长一行人便要来了。”
王怜花眨眼笑道:“那我们正该趁着这天亮前的时候,好生休息休息,等着巫族长大驾光临。”
身陷迷踪林的四个人终于有片刻闲暇,本该高床暖枕的巫族长却一夜不得休息。
选嗣大会需要准备的事务实在太多,以至于他只有在更换族长礼服的片刻才有空听叶尤之的汇报。
沈浪和王怜花不见了,从雷山彻底消失。
派出去的探子死在雷山门口。
雷山大门的守卫没有死的,都昏迷着,弄醒之后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巡查的人在下山的道边找到了王怜花的手链脚铐,西江寨各家却回报完全没有那两人的消息。
每一条都是坏消息。
汇报坏消息的人总会显得特别讨人嫌,何况是一次性汇报这么多坏消息。
叶尤之说着说着,肥胖的脸颊上又开始汗珠滚滚。
“属下已将雷山和西江寨翻了个底朝天,确无那二人的踪迹。”
巫行云套上最后一只袖子,整了整领口,慢悠悠地道:“有一个地方,你肯定没翻过。”
叶尤之心中略有些不服气,口头上自是倍加恭谨,道:“请族长示下。”
巫行云道:“迷踪林。”
叶尤之顿时张口结舌。
“族、族长,这……”
巫行云慢悠悠地道:“追踪巡查的人绝不会进去迷踪林。也许他们正好就潜伏在那里,等着我一进去,马上就要我的命。”
叶尤之说不出话来,只得拼命擦汗。
巫行云笑道:“不过也怪不得你。他们若真是躲进了迷踪林,也是九死一生,说不定现在已经丧命,省了我的力气,也省了你的力气。”
叶尤之应和也不是,不应和也不是,十分尴尬。
巫行云话锋一转,突然问道:“蓝岚是否仍在夏家?”
叶尤之一听这话,差点想扇自己的嘴巴。
这本该是他唯一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但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巫行云在这种时候还会记挂这件事。
只得十分勉强地回答道:“属、属下一直在盘查沈王二人之事,倒、倒、倒是没有关注蓝公子的行踪。”
巫行云也不为难他,摆摆手道:“你下去罢。”
叶尤之如释重负,连忙告退,几乎是夺门而出。
他甚至已经无暇顾及退场的仪态。
这几日的事,他全部弄得一塌糊涂,比前几十年犯的过失总和还要多。
谁知道明天还是不是雷山执事,哪里还拿得起腔调来。
站在一旁的鱼先生看着他的狼狈之态,低声笑道:“族长可把叶执事吓得可够呛。”
巫行云若有所思地道:“他原不必这样害怕。对付沈王二人本就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鱼先生轻声道:“我倒是没想到,族长对蓝岚如此挂心。”
巫行云苦笑道:“鱼先生,你明知是为什么”
鱼先生十分不屑道:“难道蓝岚还能和他们勾结,连破迷踪林三层机关不成?”
巫行云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但愿我只是多虑。”
鱼先生道:“族长过于担忧了。”
巫行云道:“好罢,你将密钥取来,也到了该出发的时刻。”
鱼先生应了一声,往内室去。
不多时便又折返,手中多了一个乌木匣子。
巫行云打开那匣子,取出一件宝光灿烂的事物,捏在手中看。
虽然他盯着那事物看的时候有些过分久了,但鱼先生还是决定不戳破,只是默默等待着。
那赫然是一只华美非常的碧玉孔雀坠子。
与蓝岚所有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番外】镜花69
(六十九)
晶莹透亮的碧色,会将肌肤映出种、透明般的苍白。
过大的尺寸,与尖小精致的脸颊对比敏锐而强烈,更显出那事物隆重的形式感。
形式感。
就像是以此物宣誓,使你归我所有。
教你无处遁逃。
巫行云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收拾起一族之长的风范。
他感觉自己的心情轻松释然,于是唇角便露出微笑。
正要抬起脚步。
去向何方?
去向原点。
谁可阻挡?
“夏……夏明珠……”
就在他志得意满的当口,有一个该死的人,突然叫喊出了一直被隐藏着的那个答案。
说出这个答案的人,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该死。
因为刚才发生的这件事实在要命。
足够要掉他的命。
叶尤呼哧呼哧毫不优雅的喘着气,低着头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巫行云的表情,
“夏……夏明珠突然闯出内院,往各家集会之处去了!”
巫行云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怒气,铁青着一张脸道:“我昨夜似乎交代过,要你好好看住夏明珠,不许她妄动。”
叶尤之嗫嚅道:“夏小姐趁着属下方才过来面见族长的时候,突然冲了出来。守卫们不敢相拦……”
巫行云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光,怒斥道:“为何不敢相拦?”
叶尤之小声道:“她拿刀指着自己,说一有人相拦她便划她自己一刀,守卫们开始并不相信,不料她果然言出必行……她、她毕竟是族长的妾室,守卫们只得放她离去……属下已经派人急追……”
巫行云冷冷地道:“追上了以后,若她仍以性命相要挟,又当如何?”
叶尤之道:“属下已经吩咐,便是她执意自残,也要擒住她……”
巫行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你本该吩咐——见到她,马上杀了她。”
叶尤之瞪大了双眼,似乎还不能接受自己耳中听到的这句话。
巫行云急吼道:“备马!不必准备巡行仪仗,我亲自去追她!”
叶尤之虽然没有懂其中机要,但是他还是以与他的身材极为不符的奔走速度冲了出去,在极短的时间内准备好了一切。
巫行云一跃上马,便发疯似的甩着马鞭,往雷山大门处狂奔而去。
前夜之事,夏明珠与沈王二人串通,也许正是一个交易的成果。
夏明珠用一个取得断情花的局,从王怜花那里换得了照心镜的秘密!
去选嗣大会,定然是为了去见夏小年,传达给他那个正确的答案。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坚韧隐忍的夏明珠豁出性命不惜自残也要飞奔前往?
想到这里,巫行云禁不住要咬牙切齿,面上一片狰狞。
最重要的,甚至不是选嗣的结果。
而是——输给谁,都不能输给那个女人!
夏明珠也在狂奔。
她的一生之中,都没有这样地失仪过。
衣衫破碎,头发凌乱,鲜血纵横。
脚步为什么会越来越沉重。
是否因为一夜无眠,思虑如何从重重包围中脱身,以致心力交瘁?
跑着跑着,她慢慢醒悟过来。
是因为急促的奔跑会让血流得更快,流得更多。
视野渐渐开始模糊。
开始出现幻觉。
她恍惚看见夏家的旗帜从眼前飘过。
她恍惚看见夏小年的面孔,似乎很远又很近。
难道身体里的血液,连支撑着到达选嗣大会的地点都不够?
夏明珠的心底发出哀鸣。
“姑姑,姑姑……”
是……小年的声音。
夏明珠心中一凛,猛然振奋起来,睁大了双眼。
不,不是幻觉!
是夏家的队伍,举着夏家的旗帜,从不远处的行道上经过。
夏小年胸口缠着绷带,虚弱地半躺在一张椅子上,两个侍卫抬着,小丰就服侍在他的身边。
他看见了她,便吩咐队伍停住。待椅子被放到地上的时候,他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小丰惊慌地伸手去扶。
哪有这样真实的幻觉。
夏明珠感觉自己的心情轻松释然,于是唇角便露出微笑。
于是又可以抬起脚步。
去向何方?
去向终点。
谁可阻挡?
“巫……巫行云……”
夏明珠低下头来,看着一柄箭尖像噩梦一般贯穿自己的胸膛。
夏小年看见姑姑努力地张了张嘴唇,却什么话也没有听见。
待他到达夏明珠身边的时候,夏明珠已经死了。
一箭正中心脏,怎样才能死得更快。
夏小年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感到剜心刺骨般的痛楚。
这究竟是自己身体的痛苦,还只是一种感应?夏小年已经分不清楚。
若自己没有受伤,也许可以很敏捷地扑过去,听到姑姑舍命也要与他讲的话。
那一刀,挡得太不值得。
夏小年推开小丰挽着他的手臂,带着无比的厌憎情绪。
小丰显得惊慌和茫然,但很顺从。
她依旧更像个女仆,而不怎么像个母亲。
夏小年抬起头,看着那个凶手。
凶手也在看他。
然后,朝他走了过来。
跨过了姑姑的尸体,走到他面前。
凶手的手里,拿着一把弓。
弓在手中,箭在何处?
箭在死人的胸膛之中!
巫行云看着夏小年,很惊异地发现他的眼中,既没有恨意,也没有恐惧。
“你不怕我杀了你?”
他觉得他的这句话,问得像个自知犯了错误而气急败坏的孩子。
夏小年出乎意料地,用极轻柔极镇定的语气回答他。
“姑姑都死了,你已经没有杀我的必要。”
他觉得他的这句话,回答得像个理解一切而宽容慈爱的大人。
巫行云突然惊觉,选嗣的结果比他想象中更重要。
若是输给这样一个孩子,该当如何?
“不知道夏明珠,有没有成功地把那个答案告诉夏小年。”
这是王怜花从短暂的休憩中醒来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满不在乎,还伴随着一个大大的懒腰。
沈浪无奈地看着他苦笑:“我好像有种罪恶感。”
王怜花表示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发表了非常无赖的言论。
“被命运捉弄,原本也是命中注定的事,谁都不要怨天尤人。”
【番外】镜花70
(七十)
王怜花掩饰不住得意的眉眼,洒脱飞扬。
沈浪看看他,颇感无奈。
在许多许多年前便是这样。
沈浪高兴的时候,王怜花常常觉得有点胸闷。
王怜花高兴的时候,沈浪常常会有点想叹气。
在许多许多年后依然如是。
从一开始是敌非友,到如今除彼此之外一无所有。
你是你。
我是我。
你我竟也还是你我。
再说不是命中注定,未免过于自欺欺人。
一想及此,也只得承认王怜花的歪理确有几分道理。
只是这道理,轮上了,也不见得能参透。
不得释然,内心何安。
蓝岚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几乎是恶狠狠地问道:“我们是否便在此处伏击巫行云?”
王怜花十分言简意赅地拒绝了他:“不。”
蓝岚听了这话,不禁流露出穷途末路般的焦灼神气。残妆颓败,苍白惨淡,愈发显得凄惶无助。
王怜花不爱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难得好心解释道:“巫行云和鱼先生定然有另外的躲避甚至驱使血蛊虫和红眼夜枭的方法,若在此处贸然袭击,不能一下得手,只要他们避入断情花丛中去,我们几乎便无法可想,胜算渺茫。”
蓝岚急道:“那当如何?”
王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禁不住冷笑起来。
“小蓝你杀过的人也不算少,难道竟不懂得,人防卫最薄弱的时候,就是他自以为便要成功的一瞬间?”
成功。
在死前的一瞬间,夏明珠一定自以为便要成功。
她死去的面容上,一半欢欣一般惊骇,组成一副令人难以想象的神情。夏明珠这个女人,永远从容镇定,绝无大喜大悲之态,终于在临死之前,也暴露了一回。
胜利本该令人充实,巫行云却没来由地觉得空虚。
虽然她名义上只是他的侍妾,却更像是他的妻子。
纵然同床异梦,纵然明争暗斗。
但除你之外,还有谁配坐在我身旁。
多年前,让“夏家的丑老姑娘”进入雷山,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如果不是那一个意外,相爱也许不太困难。
只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果。
随后赶来的叶尤之和鱼先生看见这副景况,都有些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夏小年轻轻伸出手去,合上了夏明珠的眼睛,还很细心地抚弄了一下她的脸庞,似乎是努力让她死去的模样更有尊严。
然后,挺直了身躯,却垂下了双眼。
一字一句地道:“巫族长有权处死任何一个侍妾,宗族无权过问,我这就告退。”
夏家的下人们皆是满面悲愤,只等夏小年带头质问,不料夏小年却说出这番话来,不由面面相觑。
夏家的人原本就不了解,更不信任这个十余岁的孩子,现如今更多了几分轻蔑之意。他们只知道夏明珠为了这个侄儿是何等苦心孤诣,不料他竟如此凉薄,叫人寒心。
但他的的确确是夏家最后的血脉,他们唯一的主人,除了听从之外别无选择。
夏小年很慢很慢、但尽量平稳地走回了他的椅子。
坐下,然后吩咐道:“起身。”
抬椅的下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夏小年十分尖利地喝道:“起身!”
夏家的队伍缓慢地开始行进,维持着宗族出巡的惯有速度,有条不紊。
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巫行云若有所思地望着蜿蜒离去的夏家行列,在原地呆立了半晌。
叶尤之突然道:“你发什么呆?”
这话实在逾矩,巫行云眉头一皱正要怒斥,只听得鱼先生答道:“我与他相处了也有几年,绝不曾想这孩子如此了得。”
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叶尤之是与鱼先生说话。
巫行云轻咳了一声,吩咐道:“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处理好夏明珠之事后,让巡行仪仗赶紧跟来。”
巫行云平素并不十分重视礼仪规矩,说话办事也极少出尔反尔,方才他既然吩咐不需巡行,叶尤之自然已是交代下去,此时听得他又悔改,不免有些错愕,但还是立刻回答道:“是。”
巫行云自言自语地低声道:“他是像模像样的夏家大家长,我总也得是个像模像样的族长才是。”
叶尤之和鱼先生把夏明珠的尸身抬起来的时候,巫行云最后看了一眼夏明珠的脸。
闭上双眼之后,死人的面容也显得安宁祥和不少。
咋一看,甚至像带着微笑。
死亡并非结束,胜负依旧未分。
何不笑待终局。
选嗣大会的准备仪式并不十分复杂。
祭天行法只是过场,不过为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一次验证。
雷山的族长和西江寨所有宗族的大家长饮下血蛊之酒,指天立誓。
族长发誓将以祖制择嗣,绝无私心偏袒。
大家长们发誓将听从选嗣结果,自家孩童生死不论,不得异议。
嗣童需提前穿好合乎仪式的衣衫,等待家长们盟誓完毕便立刻出发。
这本是很简单很明确的流程,对夏小年来说却有一点麻烦。
鱼先生建议他换下大家长的礼袍,直接穿上嗣童的罩衣参加盟誓,以免耽误了出发的时辰,夏小年却一口回绝道:“既是先行盟誓,我自然该先以夏家家长的身份出席。”
其余嗣童还有六七个,眼见夏小年衣衫华丽庄严,十分神气地与他们叔伯辈们举杯同饮,心下本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待家长盟誓完毕,又得眼睁睁地等着夏小年一人更换衣衫,愈加愤愤不平。
嗣童罩衣为极厚实的麻布所制,兜帽口、袖口、裤口都有多根系带,穿着极其不便。夏小年身上有伤,行动更是缓慢。鱼先生见状,连忙帮夏小年穿着。
有嗣童质问道:“鱼先生,我们都是自己穿着,为何鱼先生要帮他的忙?”
鱼先生巧妙回道:“各位并没有请我帮忙,我自然无从帮起。”
待夏小年穿着完毕到了嗣童行列之中,鱼先生一转身走开,他身旁几人便故意推搡,一下将夏小年挤倒在地,跌了个狗啃泥。
夏小年穿得如蚕蛹一般,一下爬不起来,立刻放声尖叫。
鱼先生从前头奔回来,问道:“何事?”
夏小年道:“鱼先生,请你扶我起来。”
鱼先生也不说什么,将他从地上扶起。
夏小年道:“我行动不便,在列后恐怕跟随不住,是否可以站到列前。”
鱼先生道:“前后次序并无大碍,更换一下便是。”
一个略年长些的嗣童见此情景,不由冷笑道:“夏家的丑老姑娘带到雷山的拖油瓶,自然是占了地利人和,岂是我们可以比的。”
此话一出,其余孩童便哄笑起来。
夏小年神情木然,不发一语。
鱼先生的手抓着夏小年的手臂,感觉手掌中的肌依旧体松弛柔软,并无一丝生硬紧张的迹象。
完美的隐藏,含蓄到了极点。
鱼先生有点想阻止其他嗣童的哄笑声,却完全不是因为他与夏小年的旧交。
而是因为恐惧。
就像在黑暗中,听见了不远处有獠牙摩擦的声音,周边却挤满了无知无觉的羔羊。
自己正巧还是那个羊倌。
这真是令人头痛的一件事。
嗣童们个个穿着从头到脚密封的罩袍,手中牵着绳子,看上去的确很像是一群洁白无助的羔羊。
又可笑,又可怜。
人在无以自主,任人牵引的时候,容易流露出最卑贱的姿态。
一切都和传说中一模一样。
“他们来了。”
虽是白昼,迷踪林里树木遮天蔽日,依旧是幽暗寂静。王怜花转过头来的时候,脸颊上沾染着形状微妙的暗影。
蓝岚的视线穿过王怜花的侧面,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在队列的最前方。
那人手里拿着一个什么晶亮的东西,映着为数不多的日光,晃晃的,居然一下就刺中了他的眼睛。
蓝岚心中猛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受。
好似温柔的痛楚,悲哀的眷恋。
席卷而来,涌上胸膛,难以平复,奔腾不歇。
【番外】镜花71
(七十一)
步出断情花丛之后,鱼先生吩咐嗣童们在原地站定,开始逐一检查他们罩衣上是否有蛊虫黏着。
从列首开始,直到列尾。
血蛊虫本身只会为血肉之气吸引,嗣童所着粗麻罩衣厚实紧密,又熏染过,并不沾虫。检查一番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鱼先生回到列首,刚想指示嗣童们再起身,转头一看,突然发现有一只血蛊虫,就爬在夏小年的兜帽顶上!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有一只手从他身旁伸了过去,干净利落地将那只血蛊虫碾死。
虫尸从雪白的兜帽上落下来,留下一抹鲜红的痕迹。
巫行云轻笑道:“鱼先生,虽说是例行公事,你也未免太不仔细了些。”
鱼先生忙道:“是,属下疏忽了,族长责罚便是。”
他心中略有一丝纳闷,想血蛊虫爬在罩袍上本该是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方才检查也算是仔细,怎会有看不见的道理。
巫行云道:“小事罢了,我们莫再耽搁,这就往杜庐去罢。”
沈浪等人怎么也过不去的迷踪幻境,那两人引着一群孩子,在林径弯角之处,一闪身便不见了。
林镜花第一个冲了出去。
四人躲得远远地窥探,实在是看不太清巫行云等人的举动。
方才她提出应该靠得更近一些看,却被王怜花制止:“够了,再近容易被发现。”
林镜花目睹过入口干尸的神秘之事,方才又在这里再度被困,好奇心与恐惧感都已到达顶点,虽对巫行云十分忌惮,竟也压抑不住解惑的渴望。
若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来来回回,被困至发狂,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何况她已盘算仔细,巫行云加上鱼先生及一群无甚能力的孩童,绝不是他们四人的敌手。
只是当她赶到林径道口的时候,眼中还是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景色,伸展至无穷,哪里还有那群人的踪迹。
顶上树梢枝叶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林镜花茫然站在原地,像是被迷了魂。
王怜花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道:“林姑娘这次,怎的这样急。”
话中一清二楚的是嘲讽。
林镜花心中失落,立刻反唇相讥:“王公子说看着巫行云他们往哪里去,跟上便是,不知王公子看清楚了没有?”
王怜花轻笑了一声。
“自然看清楚了。”
虽然自称看清楚了,王怜花却没有往任何一个方向前往。
他折下了一根树枝,让其余的人退让到一旁,开始在地上画奇怪的符号。
林镜花觉得这鬼画符有点像算命瞎子摆的盘,王怜花看上去却认真得不得了。
他画画停停,似是冥思苦想。
不过他也没有想太久,半刻钟之后,便指了一个方向道:“往这边来寻觅一番,看看是否有留下蛛丝马迹。”
林镜花疑惑道:“方才我明明眼见他们往西南侧去,为何要往西北侧去寻?”
王怜花一听这话,双手抱了臂在胸前,道:“那你尽可以往西南侧去寻寻看。”
林镜花刚才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绝不是往西北侧向去,心中十分笃定,口中只道:“你们若不一起来,我便是找到了他巢穴,也不能以一敌多。”
王怜花冷冷地道:“我虽不爱做傻事,不过为叫你心服口服,偶一为之也未尝不可。”
他也不多说,只跟着林镜花往西南侧去。
林镜花见沈浪和蓝岚不动站在原处,道:“他们为何不……”
王怜花讥诮微笑:“因为他们知道信我比信你强。”
林镜花心中不平,憋了一口气往前去,又只见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光景,密林无尽,似是相同,又似有所变化,光影斑驳之间,有如亘古梦境。
王怜花没有让她困惑的情绪持续多久,便道:“你可以站住往后看了。”
林镜花如梦初醒般地回头一看。
就看见了沈浪和蓝岚。
就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比方才更远一些。
王怜花虽气她的愚昧,心下却也得意,忍不住道:“这阵法若是细究起来,也未见得高明到哪里去,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排得中规中矩。此处本是视觉之魔境,眼见未必为真。你见他们往的方向,乃是生门之方位,只因人谓脱困为生,以为跟从便得出路,不知生门还蕴含生生不息之意,若往生门位去寻必得自困至死。他们所去之所被此阵所隐不为人知,自因从生门位算出杜门位,往杜门方位寻找才是。”
他只管自己卖弄,林镜花哪里能懂,却也只得道:“妾身驽钝,那便往王公子所说的方位去便是。”
她服了软,王怜花心里也满意了六七分,暂不计较,带着诸人往西北向去。怎奈天不遂人愿,王怜花虽然自信满满,却依然未找到出路,西北向的景物和西南向并无丝毫不同。
再度回首,林径依旧可见。连方才画在地上的卦盘,也是清清楚楚。
王怜花思索了半晌,又回到那卦盘处看了一会儿,闷声道:“卦盘画得完美无缺,不该如此才是。”
他明明错了,还要夸奖自己卦盘画得好,林镜花心中又急又气,道:“也许别处还有什么机关王公子还未解开?”
现下再得罪王怜花绝无好处,林镜花说完这话立刻有些后悔。
王怜花听了,却突然拍了一下手。
“你说得对。”
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卦盘绝没有画错的道理,若是不能开,自然是还有机关没有解开,若有机关,一定就在开门!”
众人自然还是一点不懂,也只得跟着王怜花,往东南方向去寻找。
东南方向确有与他处不同之事物。
其余方向皆是密林重重,只有这处,尽头何在一览无遗。
高峭的石壁,挡得严严实实,上面长满了青苔,完全不能攀爬,是一条死路。
王怜花看见这块石壁,就笑了起来。
猛拍了一下身旁蓝岚的肩膀。
“你若不来,还真的完全不行。”
只见那石壁之上,咋看虽然是千疮百孔仿佛自然形成,却有一块凹痕的形状,熟悉地简直触目惊心。
孔雀。
王怜花把碧玉孔雀端端正正地放进那块凹痕里。
他感觉到手底下好像是活的,尝试着推动旋转了几下,似乎从远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回响。
或者,根本没有声音,只是轻颤般的震动。
哪里的门,开了。
王怜花重又将那碧玉孔雀收回,志得意满地道:“我们再往杜门去,且看有何不同。”
杜门自然有不同。
杜庐便在杜门之中。
庐为茅舍,杜庐实在名不副实。
因为杜庐是一所形状奇妙的石屋看上去,就像是“长”在屋后所倚靠的岩壁之上。
其结构倒也并不复杂,屋内的房间其实是在屋后所靠石壁之上挖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岩洞,只有入口门厅是石砖所垒的一个外廓,保持了屋舍的形状。否则,还是称之为“杜穴”更合适一些。
生硬地造出这样一所奇妙的房子,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进去的人,只能从杜庐的大门出来罢了。上天入地,无二处可去,杜绝所有花巧机关。
鱼先生将嗣童一人领进一间石室去等候,安排完成之后,便出来向巫行云通报。
巫行云笑道:“反正便从左到右,逐一考验便是。犹记得当年我作嗣童之时,是在最右一间。后来我爹与我说,一路下来,都没有人答对,他是一边盘算着若无人答对该选谁为嗣,一边走进我的房间来的。”
鱼先生道:“照心镜若无所择之人,我依然要向下任族长效忠,但身为蛊童,总会觉得不够圆满。”
若非照心镜所择之人,虽也可以做族长,但却不能研习巫蛊一族的黑暗蛊术。
如此,差不多便抹杀了蛊童生存的唯一意义。
不能长大的身躯,无法发泄的□。
这一切一切,不过是为了那样一个简单的目标。
若连一生中唯一的目标都不能圆满,这样活着所为何来?
鱼先生想,身为一个蛊童,自己也许还算是幸运的。
至少在二十几年前,他作为蛊童,见证了巫行云被照心镜选中。
现在,也许还能再见证一次。
然后就可以开始选拔新的蛊童。
两个蛊童只剩下他一个人,必须有人来接替雁先生的位置。
现在想到雁先生,鱼先生依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从成为蛊童开始,他们两人就朝夕相处从不分离,有如双生子。
为什么他已经死了?他明明觉得他还在他身旁,笑得像个孩子。
孩子。
是的,小雁是个真正的孩子,永远地停在和石室中的嗣童们相仿的年纪。
鱼先生想要撩开这种感伤的回忆,努力了许久却依然觉得难以排遣。
是因为到了值得怀念的地方么?
鱼先生在跟着巫行云走向左边第一间石室的时候想,也许从右边第一间开始,结论会出来得更快。
右边第一间里是那个孩子。
但是鱼先生也知道,巫行云这人,会更情愿将谜底留到最后揭开。
谜底揭开的一瞬间,生死予夺,仿佛绷紧一生的执念。
那种热切的刺激,能够照亮一切苍白。
可惜自己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那一个秘密,从认识他开始,就一直隐瞒着。
不敢告诉是因为几十年了也没有攒够面对坏结果的勇气。
于是到了现在,永远、永远不能诉说的境地。
从左到右,答案五花八门。
在推开最后一间石室的门之前,巫行云转过头,问鱼先生:“若没有人能够答对,鱼先生觉得我该立谁为嗣?”
鱼先生以为他是在害怕,和自欺欺人。
于是毫不客气地提醒他:“上一任的族长在推开这一扇门之前,也曾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是有过一次选嗣的经验,也许是蛊童这个身份会有某种天然感应,鱼先生隐隐预感到最后一扇门里这个孩子的回答,一定与众不同。
巫行云把镜子举在夏小年面前:“你看见什么?”
夏小年似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看见了一个骷髅。”
她赢了,他输了。
就这么简单。
在夏小年回答的时候,虽然自觉逾越,鱼先生还是忍不住地看着巫行云。
却极意外地发现,巫行云笑了起来。
“好,很好。”
鱼先生不明白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巫行云却并没有再说什么,自顾自退了出去。
鱼先生到各个房间里,把所有选嗣的孩童逐一带了出来。
巫行云道:“鱼先生,你带他们到门外候着,我还有话和你说。”
鱼先生有些讶异,因为原本应该立刻在厅中宣布中选者何人。
但他觉得这并不是十分重要的事,便听从巫行云之命,将嗣童们兜帽的挽带重新系好,带了出去。
等他再走进杜庐的时候,发现巫行云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笑。
“现在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把夏小年当成主人?”
鱼先并不委婉地答道:“在我成为蛊童的那一天,便发下血蛊之誓,要尊奉照心镜选中之人为下一任的族长。夏小年现在自然已是我的主人。”
他说这话也是提醒巫行云。
因为每一位被选中的嗣童,也必须发下同样的誓愿。
若没有血蛊的约束,这样一个奇妙的制度何以传承数百年?
巫行云叹了口气,道:“若夏小年并不是照心镜选中之人,又当如何?”
鱼先生愕然道:“可他方才明明……”
巫行云道:“我一直在想,若夏明珠是用断情花和王怜花交换了照心镜的秘密,那她该在夏小年离开雷山之前就已经得到答案。夏小年刚才所说的答案,并非出自他本心,而是夏明珠早就告诉他的。”
鱼先生很想反驳。
若不是为了将答案传递给夏小年,还有什么让夏明珠舍生忘死的理由?
只是天意弄人,她努力到了极点,不惜舍弃性命,最终还是怀着绝大的遗憾离开人世。
却没有料想到这个孩子没有她的关照一样可以成功。
如此辛苦经营,所为何来?
但这些话,也和巫行云方才说的那句话一样,不过是揣测而已。
鱼先生只得道:“也许……不过……”
他还没有想出该说的话,巫行云便毅然决然道:“所以夏小年的答案,不能算数。”
鱼先生瞪大了眼睛。
巫行云轻描淡写地道:“你只要相信夏小年的中选乃是夏明珠操作,他实际并非照心镜选中之人,血蛊便不会发作。”
苗蛊之誓,如同药引。
若无引子,便无由导出。
一切自心而始。
只是,你信不信?
还有,你敢不敢?
巫行云又道:“他不仅没有被选中,而且勾结外人,破坏了选嗣之规则,应该处死。”
他说出这句话,好像并没有打算征求鱼先生的意见。
因为下了这个结论之后,他立刻站起身来,推开了门。
嗣童们在门前站成一排,从头到脚裹地严严实实,就像一群雪白的羔羊。
他们年纪相差不大,高矮胖瘦相仿,穿着一样款式的罩袍从头包裹到脚,一眼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除了夏小年。
只有他的兜帽上,有一点红色的印记。
那只莫名出现的血蛊虫留下的印记,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巫行云朝夏小年的头顶,伸出了手。
杀了夏小年!
那样,还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
剑光起。
巫行云的手收回来比伸出去还要快三倍。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巫行云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人有可能会在这里出现。
但绝没有想到,这人出现的时机,会这样要命。
那人似乎也很有点不好意思,脸上露出了谦和而讨人喜欢的微笑,十分认真地向他解释。
“虽然王公子说不必这么早出来,不过在下昨夜答应了个人,在离开雷山之前,若见到夏小年有性命之虞,务必尽力救他。受人之托,实属无奈。”
【番外】镜花72
(七十二)
王怜花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蓝岚和林镜花。
“既然敌寡我众,我倒也不介意略早些出场。”
洁白的羊群里,泛起了一阵细密的骚乱。
只有那个孩子动也不动。
他的衣帽上沾着血与蛊的印记,就像是被选中的隐喻。
这真是绝大的讽刺。
托付你的人是谁?
带你来的人又是谁?
这种答案明了的问题,巫行云自然不会问出口。
除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还能有谁!
但是,光有那个女人的情报,一定还不够。
巫行云的目光轻轻掠过沈浪执剑的手,掠过王怜花狡黠微笑的唇角,掠过林镜花在风中飞舞的发梢,轻而易举地捕捉住那双急切想要逃避的眼睛。
他面无表情地移了移唇角,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蓝岚可怜地蠕动了一下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王怜花敏锐地捕捉住了这一瞬间的气氛波动,笑而不语。
从碧玉孔雀打开石壁机关之后,蓝岚的模样就变得十分古怪。原本他比谁都急切,突然地就畏缩惶恐起来,怯生生地简直像个小姑娘似的跟在他们后面,连跟从出现都有些不甘不愿。
只是箭在弦上,如何能够不发。
王怜花聪明精怪善度人心,自是猜着了八九分。但他却是个冷心肝的人,不点破也罢了,还故意道:“何况我们也不是忌讳以多欺少的正义豪侠,小蓝,林姑娘,你们也不至于不同意罢?”
他这话一说出,眼见着蓝岚全身抖了一抖。
放纵玩弄到极处,再将利爪收拢,王怜花的恶趣味,如同野性难驯的猫。
猫主人这个时候,就该出来打打圆场了。
沈浪低声笑了一笑,道:“我不同意。”
王怜花瞪大了眼睛。
若是沈浪没有说出接下来的那句话,王大公子简直立刻就要扑上去咬他一口。
“杀人的时候,在下更喜欢单打独斗。”
他稳稳地抬起了手中的剑,指向了巫行云的心口。
青色的剑锋上,泛起了幽冷的光芒。
沈浪的眼光已变得和这剑芒一般冷寂,微笑却犹带暖意。
王怜花不由得低头摸了摸鼻子。
然后,他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实在是很像沈浪,于是做到一半就放弃了。
浑身不对劲的感觉却依然持续。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听到沈浪说“杀”的时候,会这样无所适从。
若是沈浪败了,王怜花真能袖手旁观?
这样想也未免过于天真。
好吧,就算他也赢了,体内反噬的蛊毒也许会立刻掐灭他所剩不多的生命。
在所有的选择都是绝路的时候,这是否注定是必败的战斗?
巫行云拿出了他的锥。
黑色的,沉默而阴郁的兵器。
沉重的生铁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死亡。
进行这样必败的战斗,所为何来?
也许只是为了,至少赢她一场。
巫行云轻轻地笑了起来。
“若我单打独斗赢了,沈兄是否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
王怜花在旁边小声嘀咕:“真有自信。”
沈浪不理他,只对巫行云颔首道:“但说无妨。”
巫行云一字一句地道:“让我杀了夏小年。”
沈浪听了这话,也笑了。
“若我败了,自然不能再遵从他人的托付,巫兄请便。”
巫行云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正对着沈浪的剑锋,往前慢慢走去。
那个性命被用来作为赌注的孩子,明明听见了这一切,却依旧站得笔直,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
和那群瑟瑟发抖的小羊相比,若照心镜不选他,怎配称为神物?
鱼先生望着巫行云的背影,十分僵硬地轻声道:“请各位小公子先和我到屋中避一避吧。”
说出这话,自然是因为他知道巫行云此时已无暇他顾。
但他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巫行云若胜了,夏小年在哪里都一样。
这点徒劳无功的恻隐之心,着实十分可笑。
小羊们自然不会反驳,很乖地让他逐一牵进屋去了。
他去牵夏小年的手时,夏小年却还是没有动。
不仅没有动,还说了一句命令式的话。
“鱼先生,请把我的帽子解开。”
鱼先生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要求。
见鱼先生并无动作,夏小年于是十分耐心地向他解释:“既然赌注是我的命,总得让我亲眼看到谁输谁赢。”
沈浪握着他的剑。
巫行云握着他的锥。
两个人站在斑驳的树影里,一动不动。
一不小心从密密的枝叶缝隙中漏进来的眩亮日光,走投无路似的闪回着,不期然刺痛围观者的眼睛。
敛声、屏气、凝神。
高手相争,彼此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不能放过过。
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胜负的极点。
巫行云先动了。
先动手者是否便有先机?
一着可否定其生死?
巫行云的锥,又快,又迅猛。
只是他的锥,不是指向沈浪,却是刺向自己的胸膛!
一锥下去,血肉四溅。
未曾交手,为何自戮?
围观者都震惊地变了颜色。
只有沈浪不动声色。
剑在他手里,像远山一样稳定。
也许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唇角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上半分。
巫行云却变了。
变红了。
血色的红。
血色的红眼睛。
红的却不仅是他的眼睛!
还有那把锥。
黑色的锥,似是因为饱饮了主人的血,竟然泛出了妖异的、暗红的色泽!
鱼先生差一点惊呼出声,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自然,他知道这是一种奇诡的黑暗蛊术。
叫做“噬血”。
用自己的血肉,来供养魔性的兵器。
肌体被恶魔般的力量所操纵,几乎无知无觉,不死不休!
狂暴的意志,毁灭的执念。
巫行云猛然纵身而起。
他双眼血红,喘息粗重,像是负伤的猛兽,准备着给对手致命一击!
他手里的锥,同时化作一道沉闷的血色暗影。
沈浪也飞身跃起。
他姿态飘渺,就像是云中的仙鹤。
他手里的剑,明亮轻盈,有如林间划过的清风。
锥与剑,眼看着便要在半空中相遇。
沉重如山的一锥,遇上轻盈如风的一剑。
是气势逼人铺天盖地的吞噬,还是以柔克刚春江水流的逝去?
相触的一瞬间,激发的是电光还是热流?
剑长于锥。
正面相击。
剑是否真的必胜?
那一刻时光的激流似乎停止,只见沈浪的剑极慢、极慢地逼近巫行云的胸膛。
怎么会这样慢。
巫行云就比沈浪快很多。
他竟然是用自己的胸膛,朝着沈浪的剑锋,更快、更快地撞了上去!
便是不顾生死,何必自己找死?
沈浪好像是被巫行云的动作吓傻了。
这样绝好的轻而易举得胜的机会,他居然急着收回自己的剑!
长剑虽比短锥进攻更迅捷,收回却也更困难,何况是在这样短的距离之内!
眼看着他的剑就要刺入巫行云的胸膛。
就这样让他死了不好吗?
王怜花的瞳孔猛地紧缩。
别人还在讶异,他却已经看出来了。
巫行云撞向沈浪剑锋的部位并非要害。
只要他耐受住长剑穿身而过的痛楚,攻势不减,他手中的锥就能准确无误地命中沈浪的心脏!
那个时候,沈浪的剑就是一个把他自己固定在原地任由屠戮的圈套!
王怜花看出来了,沈浪自然也醒悟到了。
他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
没有笑容的沈浪,脸孔的线条竟会显得如此冷酷。
王怜花在为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这样闲情逸致的观察感想而自责的时候,沈浪突然就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侧手一翻,剑势顿时转向,迅速向自己的左肩削去!
沈浪又不会噬血之蛊,这番是着了什么魔?
电光石火,刹那之间。
“叮”的一声极脆的响声!
沈浪手里的剑,崩裂似的断了。
剑为什么会断?
锥就击在剑上,硬生生地将剑从中撞断,甚至将断去的半截剑锋震飞了出去,斩在沈浪的肩膀之上!
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就只这么一招,沈浪虽然没死,却受了伤,兵器也断了。
气势已衰,如何再战?
但沈浪的唇角,却浮现了淡淡的、淡淡的微笑。
“你输了。”
巫行云原本站得笔直。
手里的锥透着凶光。
带着血池地狱来的恶鬼般的气焰。
听见这话,突然崩塌。
他的口中狂喷出一口鲜血。
颓然仰面倒下。
尽管剑锋斩进了自己的肩膀,沈浪手中的断剑却刺进了巫行云的胸膛里面。
怎样让三尺七寸长的剑,还能以比一尺二寸长的锥更快的速度收回,还要刺进对方的胸膛?
答案真的很简单。
那就是——让它断。
【番外】镜花73
(七十三)
剑是利器。
断剑却是钝器。
用钝器杀人远比用利器杀人恶毒。
因为钝器杀人比利器杀人要慢很多。
死的折磨加上等死的折磨,慢慢地死是绝望的酷刑。
沈浪站着,低头俯视巫行云。
“巫兄是否要速死?”
这样不近人情的话,他说得平淡、清晰而直接。
巫行云躺在地上,仰面望着天空。
“不了,多谢。”
明知是对手最后的慈悲,他却回绝地毫不拖泥带水。
生死不过是胜败的不同结局。
既然不能生存,等死又有何妨。
胜负终了,无可纠缠。
沈浪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下意识地,去寻找王怜花的眼睛。
怎料,他也正在找他的眼睛。
于是便在抬头的第一个瞬间,立刻就望进了彼此的眼睛。
这目光深刻得叫人惊悸。
稍后,视线缓缓移到他的发梢、他的唇角,这才又发现,他的神情古怪地难以言喻。
如同乍然苏醒般的惶惑迷茫,还有点无所适从的战战兢兢。
这是多么不适合王怜花的一种表情。
沈浪愕然。
王怜花似是惊觉,僵硬地别开头去。
沈浪笑了。
然后,一步步向王怜花走去。
他的笑像是万里冰封中乍现的一点春意,好看得令人心惊。
起初那笑还是有些隐约,离得他越近,那温暖美好的意味越是深刻。
当我走向你,冬天便开始离去。
当我走到你身边,春天就随之降临。
王怜花却低着头,怎么也不理他。
王公子你怎的这般不解风情?
沈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你家相公受了重伤,你竟然连帮忙包扎的意思都没有?”
这般□裸的挑衅,王怜花居然还是没有反应。
沈浪只得伸手去握他的手。
王怜花又不领情,一闪身便躲开了。
沈浪愣了一愣,随即又笑了一笑。
笑容突敛,猛然一掌拍向王怜花胸前!
王怜花下意识便伸手去挡。
一伸手,心中暗叫不好。
沈浪自然不会攻击王怜花。
所以他出手,只不过为了趁机抓住他的手。
手中的那只手,冰冷潮湿。
王怜花怒瞪沈浪,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
沈浪视若无睹,只管平铺直叙地陈述事实:“王公子,你手里都是冷汗。”
王怜花咬牙道:“天气热,难免流汗。”
沈浪不理会他的辩解,又很不给面子地揭穿了他。
“王公子这是后怕了?”
王怜花立刻跳了起来,就像被踩了痛脚的猫。
“谁后怕了?若你败了……”
若沈浪败了,该当如何?
败就是死。
若沈浪死了,该当如何!
王怜花突然便觉得唇角干涩,但还是坚持着说完了后续的话:“还有我呢。”
沈浪莞尔一笑。
“我倒是有点后怕。”
说着,握紧了王怜花的手。
王怜花这才感觉到,握着自己手的那只手,也是冰冷而潮湿的。
喉口哽咽了一下,不由地就抬起头来。
王公子好不容易肯抬起头来,沈浪却收敛起了笑容。
一本正经地问了个极欠揍的问题:“若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哭?”
若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哭?
熟悉的漂亮小面孔,以不熟悉的泫然欲泣神情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上去就像是要哭。
巫行云十分努力地抬了抬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你终于可以自由。”
这世上本该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美妙。
他说这话的声音也不太轻,蓝岚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
蓝岚脸上的神情,满满的都是惶惑无助,似乎丝毫没有多年夙愿实现的喜悦。
也对,自由于他,向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
因为从来得不到,所以美好。
既然从未得到,怎知有多好。
孔雀是不会飞翔的鸟。
雄孔雀比雌孔雀更美貌。
它们最适宜的归宿,就是被圈养在精巧的笼子里赏玩。
他人的一点爱怜挑逗,便是珍视的全部。
巫行云不期然地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刚满十六岁,还有些怯生生的少年。
眉眼靡艳,目光惘然。
伪装勇敢,不堪一击。
碧玉般美丽的小孔雀儿。
就算是族中的秘宝,也只是因为觉着与他相配,不由分说便给他戴上。
若不是当时那一念之差,也许今日不必横尸于此。
原来冥冥之中,凡事自有因果。
躲不过,也逃不开。
巫行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蓝岚,从他脸上未褪的残妆,看到撕得破烂的衣领处精美的描绣,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
“其实,你回来原是想求我原谅你的是不是?”
蓝岚听了这句话,猛然睁大了眼睛。
巫行云低低地道:“其实你很知道,我一定会原谅你。”
蓝岚的嘴唇都颤抖了。
巫行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究竟有没有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滚落。
却怎么也看不清。
视野已逐渐模糊,伤口的钝痛感开始麻痹整个身体。
既然看不见,只好发问。
“小蓝……”
搜集起身体里残存的所有意志与力量,不料刚开口便被人打断。
“蓝叔叔。”
尖利、清脆而响亮的童声。
是夏小年。
那个如同凶兆般的孩子。
他说出的话,也无异于一个凶兆。
“姑姑被巫族长杀了。”
蓝岚的脸庞,立刻转了开去。
他看向夏小年。
夏小年目光坚定,不容置疑。
他又看向鱼先生。
鱼先生朝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点一点头而已。
蓝岚整个人就在那一瞬间癫狂。
他抓着巫行云的胸口拼命地摇晃起来。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他一定是在尖叫,可那声音听起来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渺茫。
他脸孔的轮廓也越来越模糊,直至融化进周边浓雾般的混沌。
看来自己已经再不能听见,也不能看见了。
巫行云的唇角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轻轻地回答道: “是啊。”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中去。
那个问题,就算被问出来,也已经失去了意义。
“若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哭?”
王怜花不仅没有老老实实地回答,还咬牙切齿地痛斥沈浪:“放屁!”
蓝岚怔怔地放开了手,手中巫行云的身体已经冷却成一具尸体。
其实有些话,原不需要问,也不需要回答。
若这世上有人与你这般相互牵挂,如何能够无畏无惧?
若这世上没有人会为你的死而哭,死亡何妨痛快一些!
【番外】镜花74
(七十四)
“都过去了。”
多好的总结陈词。
夏小年走到蓝岚的身边,拉起他放在巫行云胸口处的那只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
然后,就把他拉离了那具尸体。
蓝岚似是被下了咒,丝毫没有抗拒。
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
蓝岚在记忆里寻找这句话的回声。
好像许多年许多年以前,有人曾经说过这句话。
那个人是谁?
是巫行云?是夏明珠?或者是夏明心?
蓝岚怎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他们都死了。
反正又有一个人,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就算只是悦耳的谎言、空虚的慰藉,这句话听起来依旧美妙无比。
“你保护他?”王怜花很煞风景地问,“谁保护你?”
夏小年紧抿着双唇,转头看着沈浪。
他只有这时候,才像个孩子。
眼神流露出的渴望热情,居然也会像其他同年龄的孩子一样□裸不知掩饰。
沈浪感觉到了,低头苦笑。
王怜花看见了,很有点不高兴。
鱼先生警惕地看着王怜花,挡到夏小年身前。
王怜花不怎么欣赏这种忠君事主的戏码,冷冷地对鱼先生道:“沈浪答应了夏明珠保护他,却没有答应保护你。”
何况,你还与我有旧怨。
王怜花心里这样想了,立刻觉得手指有点发痒。
不料夏小年一挺身又到鱼先生面前,道:“你要杀他,不如杀我。”
鱼先生急道:“你是照心镜选中之人,便是下任族长,自当爱惜性命,如何能够舍身救我。”
夏小年道:“我若死了,还有许多可以当族长的人。但你却是本族唯一的蛊童,若你死了,本族的许多蛊术之秘便要失传。我身为巫蛊族人,除非身死,否则绝不能眼见你死。”
他这一番话说出,鱼先生几乎感激涕零。
王怜花冷眼旁观,见此情形,面露揶揄之色,笑道:“莫急、莫抢,想活难,想死还不容易,个个都轮得上。”
夏小年以求援的眼神看向沈浪,不料沈浪还来不及回应,又被王怜花看见了。
王怜花看着夏小年,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虽然沈浪答应保护你,可你要知道,若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不听沈浪的话,那人必定是王怜花。”
他眼中的杀机开始鲜明起来。
夏小年脸色顿时刷白,十分急促地道:“王公子,你若不杀我们,比杀我们,好处要多得多。”
王怜花轻轻松开微握的右手,笑嘻嘻地道:“哦?”
夏小年道:“以各位之能,挟持屋里的那些人十有八九能逃离雷山。可从此之后,将与巫蛊一族结下血海深仇。”
王怜花懒洋洋挑了眼道:“听起来你的意思是,若不杀你,这状况能好一点儿?”
夏小年举手道:“我愿发下血蛊之誓,若我继承了族长之位,绝不会为难各位,也会勒令族人永不追究巫族长之死。”
断情花与血蛊虫,是制作血蛊的必备材料。
再加上发誓之人的血,教他吞吃入腹,并同时发下誓愿,则此誓非身死则不破。
夏小年咬开手指,将鲜血挤在一朵刚采下的断情花中。花中那只血蛊虫正贪婪地吸吮着血液,就连花一起被揉成碎末一股脑儿塞入口中。鲜红的汁液从他唇角留下,也不知是花汁,还是虫浆,抑或是鲜血。
王怜花在《虫器》手记中曾看见相关记述,见夏小年果然依样而行,又料想他主仆二人穷途末路,无论如何非他们对手,一时半刻耍不得许多花招,倒也无甚疑心。只待夏小年发完誓愿,王怜花才不紧不慢道:“我方才突然想到,若你在继承族长之位前便杀了我们,应当不算破誓。”
鱼先生僵硬地道:“王公子说笑了,我等就算有心,也无力。”
王怜花道:“我方才见你过断情花丛,一无防护,其余人却非罩牢全身上下不可,你可否告诉我,那是什么道理?”
鱼先生勉强道:“我自幼学习各种隐秘蛊术,体质特异,百蛊不侵。”
王怜花拍掌道:“这便是了。你无需亲手杀人,只要在断情花丛中故意弄破他人衣衫,那人便难以从此中生还。”
鱼先生苦着脸道:“以各位之能,若我欲图不轨,岂不害到夏小少爷与我自己的性命,我这又是何苦来哉?”
王怜花笑道:“你这样说,也很有道理。为了不被人下毒手,我得牵着夏小少爷的手才行。万一你有什么不轨之举,我也来得及结果夏小少爷的命。”
说着,便伸出右手,抓住了夏小年的左手。
他一这样说,便又有一只手,急切切地抓住了夏小年的右手。
林镜花的手。
林镜花这下眼明手快,不料得手之后,一抬头便看见两道冷若寒霜的目光。
王怜花的目光。
王怜花满含恶意地讥讽道:“林姑娘,听说林女侠是一不小心被夏小少爷结果的?”
林镜花面色惨白,立刻缩回了手。
夏小年有多可怕,没有人的体会比她更深。
王怜花继而命令道:“沈浪,你拉着夏小少爷的手。”
沈浪又只得苦笑:“遵命。”
他刚一拉住夏小年,自己的另一只手也立刻被人紧紧抓住。
又是林镜花。
林镜花见蓝岚与夏小年交好,鱼先生又绝对不敢动沈王两人,自己与夏小年宿怨极深,毫无疑问是现时下最危险的一个人。
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人,非自己莫属。而这里有可能救她的人,只有沈浪而已。
难为她算盘打得这样精细,再抬起头来,发现狠狠盯着她的人又多了一个。
是夏小年。
一大一小两个煞星。
林镜花突然发现这两人眼神很有点像。
满满的都是不许他人染指的警告,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若是常人,被这么两个人看着,恐怕早就吓得魂飞天外,乖乖松手。
林镜花尽管被看得又低下头去,却完全没有松开双手的意思。
她自度必死,已将沈浪当成救命稻草,如何肯放。
不仅不放,还连忙伸出右手,抓住了一个嗣童,心想着若鱼先生真对自己下手而沈浪来不及相救,也只得靠自己反应够快,用嗣童给自己挡一挡。
穿越断情花丛的序列安排,实则是一场心智与力量的博弈。
王怜花还空了一只手,却并不情愿去牵鱼先生,便牵了蓝岚。鱼先生在列首,拉住蓝岚的另一只手。蓝岚神思昏昏,只道现时下只有自己无害无碍,因此而全不在乎。
每个人似是都找到了对自己而言最安全的位置。
剩下的问题就是——这个位置是否真的安全?
穿越断情花丛的路程并不长。
就算是提了心眼小心翼翼杯弓蛇影,这一路也是平静地无可挑剔。
跋涉了不多时,鱼先生便宣布:“各位,已出了花丛。”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揭开了面罩。
是王怜花。
只是揭开面罩的那只手虽然是他的手,揭开的却是夏小年的面罩。
他生恐鱼先生诓他,立刻拿夏小年来试。
然后便是一声高亢的尖叫。
夏小年的尖叫。
这一下的变故着实激烈,除了嗣童们之外的所有人都立刻掀开了自己的面罩。
就算是死,也不能稀里糊涂地死!
但在他们能看见之后,便发现鱼先生并没有骗人。
队伍行列的确已在花丛之外。
就算是死掉的那个人,也并不是如王怜花所料的死于血蛊虫,而是明明白白地被人杀死的。
左胸肋下,五指血洞。
死的人是蓝岚。
在他接受这个看似最安全的位置时,便已离死不远。
【番外】镜花75
(七十五)
“该死的人,总是要死的。”
鱼先生十分细心地擦干指尖的血污,似是十分欣慰地下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结论。
夏小年停止了尖叫,死死地盯着鱼先生。
在进入断情花丛之前,鱼先生对夏小年还是一副俯首听命的模样,此时却假装没看见他愤怒的目光,只转头对沈王二人道:“巫族长死了,需要一个凶手。”
夏小年咬牙道:“为何杀他,不杀……”话说到一半,他自觉口不择言,硬生生地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但会懂的人,至此也已经懂了。
林镜花目光中的惊惧怨毒,无可隐藏。
鱼先生并不回避,淡然道:“因为她挟持过你,所以不会留下里应外合的话柄。”
道理其实再明白不过。
夏小年虽已立下血蛊之誓,但族长之死并非儿戏,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年幼的新族长就算即位之后勒令部下再不追究,也难以服众。
男宠反叛,谋害族长,最后同归于尽,正是一个绝妙的理由。
巫行云专宠蓝岚,得罪不少族人,这样死法也许正是众望所归。此外,将族长之死归于族内事务,也是息事宁人的做法,使得剩下的三个人,无需再背负巫蛊一族的仇恨。
所以,蓝岚简直非死不可。
夏小年带着不甘的表情,轻轻地道:“我刚才还和他说——从今以后,我要保护你——可是我……”
鱼先生僵硬的面容突然缓和下来,涩涩地应和道:“夏小少爷,你若再长大一些,便会明白,世上的事大多不能如愿以偿。”
从今以后,我要保护你。
鱼先生在心灵深处寻找这句话的回声。
这是一句,在唇齿之间萦绕千回,却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
雷山起火那夜,鱼先生在花园里发现了雁先生的尸体。
然后,他在尸体的伤口深处,找到了一小片蓝色的指甲,就像是鸢尾花的碎片……
他发誓要让凶手一边倾听那个秘密,一边被痛苦折磨至死。
可蓝岚却死得这样快,没有挣扎,甚至也没有呻吟。
闭着双眼,没有一点不甘的表情,只剩眼角一点浅淡泪渍,却也不知为何。
他这一生随波逐流,便是死亡也似乎了无痕迹。
既然如此,这个世界上能够倾听那个秘密的人已经没有了。
这可笑得令人难以启齿的秘密。
说给他人听,只嫌猥琐轻薄。
其实我在成为蛊童之前,已能够人道。
并不需要用那种方式来发泄。
我本可以抱你。
原本可以肉体交融,亲密无间。
只是害怕。
若被你知道我其实与你不同,是否便会永远失去与你一起的资格。
鱼先生想,这也许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
谁教你不说。
那么,便永远剥夺诉说的机会。
夏小年听出了鱼先生话语中似是而非的安慰,终于颓然,只低低地道:“等不及长大一些,我便已经明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沈浪。
王怜花总是眼尖。
他看见了,在喉咙深处发出轻轻的嗤笑声。
沈浪总是明白。
他轻咳一声别开了头,故意不去看王怜花唇边泛起的那抹促狭微笑。
喂喂!
罢了罢了。
你想不到罢?
谁能想得到?
守在迷踪林外的宗族大家长们,看到眼前情景,个个目瞪口呆。
被寄予厚望的孩子们,穿着洁白的罩袍,依旧手牵于绳,整齐有序地被领了出来。
只是牵着绳的人是林镜花,而不是鱼先生。
鱼先生人呢?
鱼先生被王怜花押着,似是完全无法反抗。
巫族长何在?
巫族长不在。
如此情势,围观众人也已猜到,巫族长可能的结局。
比巫族长的生死更重要的是,下任族长是谁?
由照心镜作主。
照心镜就被举在夏小年的手中。
他依旧排在列首,其余孩童蒙头罩脸,他却已除下兜帽,一双眼睛熠熠有光。
鱼先生尽管受人挟持,却还是口齿清楚、明白无误地阐述了巫族长的死因,和照心镜的选择。
杀人的是蓝岚,被选中的是夏小年。
这一事实似乎无可辩驳。
只有叶尤之,以怀疑的眼神看向一个人。
沈浪。
沈浪似乎有点虚弱,衣衫上尽是血渍,左肩包扎着几片碎布,也被底下透出的血染成鲜红。
别人也许不知道沈浪是个什么样的人,叶尤之却是明明白白地见识过的。
犹如鬼神般的人物。
重重围困之中,凛然不惊,全身而退。
谁能令他如此狼狈?
整个雷山,也许只有那么一个人。
巫行云,前任族长大人。
若巫行云是被蓝岚趁其不备所杀,重创沈浪的又能是什么人?
叶尤之吞了吞口水,想到了那个可能的后果,顿时从头顶一阵凉到脚尖。
但他很识相地没有说出心中的怀疑。
因为在这时候,探讨凶手是谁已不是最重要的事。
上一任族长死了,新一任族长在敌人挟制之中,这实在是很不妙。
更何况,各家如珠如宝的小少爷们,还罩着头脸,被牵在那个恶狠狠的女人手中。
女人衣衫凌乱,双眼发红。
一个女人连自己的形象都不管不顾的时候,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王怜花像个标准的恶徒一般,提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
两匹快马,西江寨口一里放人。
若发现有埋伏追赶,杀人示众!
这个条件实在比众人想象的要低很多,完全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只有林镜花发出了质疑:“难道不应是三匹快马?”
王怜花抬了抬眼皮,对着她露出戏谑的微笑。
“你要牵着他们,实在是不方便牵马。”
这样胡说八道不害臊的理由,林镜花居然完全没有反驳。
【番外】镜花76 END
(七十六)
出西江寨口半里便是阳关大道,顺畅通达,有无追兵一望皆是了然。到了一里处,便是有恃无恐,再骑上快马,等到雷山追兵蜂拥而至之时,早就逃遁至天外。
王怜花的算盘,永远打得响当当。
这时,一路上不发一语的林镜花突然提出了一个特别不识时务的要求。
“王公子,可否匀妾身一匹马?”
王怜花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看着她笑。
他微笑的面孔看上去秀气而谦和,即使衣衫凌乱破碎也不失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采,说的话却像是个标准的恶棍。
“请你替我们挡一阵追兵,然后死吧。”
听见这样的话,林镜花却也神色不改。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把刀。
她的剑王怜花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还怕她的刀?
何况是这样小小的一把刀。
小得就像一片叶子,薄得就像一张纸,轻得就像一片月光。
王怜花略有动容。
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他还是记得这把刀。
林镜花初次造访水月阁时,带来的宝物。
若非一时贪恋,何来之后的血雨腥风?
如今眼见得便要脱身而出,看见此物,这一路的风尘困苦顿时涌上心头,百感交集。
王怜花不动声色道:“林姑娘的意思,是要拿这把刀换一匹马?”
林镜花道:“是。”
王怜花愣了一愣,突然弯下腰去,捧腹大笑。
“无论何等宝物,不过身外之物,林姑娘真当我王怜花是如此没有眼界之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林镜花十分沉着地摇了摇头。
“妾身哪敢如此侮蔑王公子?只不过王公子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妾身不过是要告诉王公子——若王公子肯匀妾身一匹马,妾身便将宝物奉上;若王公子不肯,妾身也毫无办法,也奈何不了二位,最多杀了这群小孩,再杀这两匹马试试。”
一群嗣童虽然蒙昧无知,听了林镜花的话也害怕焦躁起来,队伍开始推搡挤让,还有人在轻轻的啜泣。
夏小年离林镜花最近,看上去并不怎么害怕,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却时不时地盯着她瞧。
林镜花发现了,对他露出一个可以说是可怕的笑容。
她恨不得将这小孩千刀万剐,难为他身份重要,若轻举妄动,怕是真要和巫蛊一族结下血海深仇,而她见识过巫行云随意展露的蛊术,对此全无对抗的自信。
王怜花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大家各让一步,换便换罢。”
林镜花似是不放心,道:“沈大侠肯否?”
王怜花道:“我拿我的马和你换,和他有什么干系?我没有马要蹭他的马坐,和你有什么干系?”
沈浪本想说什么,听了这话,只得低下头去,摸摸鼻子,苦笑一声。
王怜花又道:“一匹小马坐我们两个大男人,肯定比你的马跑得慢。为了公平一些,你得先待我们跑出五十步再行动。”
林镜花点头答应。
王怜花也不多话,十分随意地取过她手上那把小刀,而后一跃上马。
沈浪紧随其上,之后轻击马臀,那马便要撒蹄飞奔。
林镜花见他二人离开约有四五十步远,立刻跃上马背,狠狠一策。
马突然往前倒去,发出极凄厉的嘶叫!
原来马身已前进了几步,四蹄却齐膝而断留在原地,咕噜噜地滚落了开去,就像四段木柴。
肥壮的马身无所依撑,轰然落地。若非林镜花反应敏捷立刻飞身下马,差点就被狂甩开来。
好一把削肉断骨刀!
只是若看见了这把刀,恐怕谁也说不出赞赏的话来。
这样精致美丽的小刀,怎舍得用它来削马蹄!
何况那刀尽管薄利,却并不十分坚韧,削过硬物之后掉在地上,眼见得刃也翻卷了一片。
简直就是煮鹤焚琴,亵渎佳人。
始作俑者在不远处勒马急停,大声笑道:“谁稀罕你的刀!我也不怕你吓我!”
林镜花气急败坏,一用力便从地上弹起,立刻拔剑,便要往前追去。
怒火烧毁了理智,她已不管自己是否沈王二人之敌,只想着要玉石俱焚。
王怜花又拍掌笑道:“杀你娘的仇人都不管,却来追我找死作甚!”
这一句笑语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林镜花立刻转身,恶狠狠地寻找她的仇人。
幸好她转身地快。
夏小年在她背后,已悄悄地挪过去,抓住了那把落在地上的刀。
其实林镜花现在应该给王怜花叩头谢恩。
因为若非他提醒,这把刀极可能就在下一刻插入她的身体!
夏小年吃了一吓,刀未拿稳,又落在地上,发出极清脆的响声。
林镜花举起剑,对准了他的咽喉。
一剑、就要、穿喉!
有什么东西,映着明亮的日光,突然闪耀了一下,炫花了林镜花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伸手挡在眉前,眨了眨眼睛,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照心镜!
夏小年举着照心镜在胸前,好似盾牌一般。
这可真是天真,区区一面镜子,能作何用?
只要一剑,连人带镜透心凉!
林镜花刚要下手,突然又迟疑起来。
这是照心镜。
若有了此物,今后此生,便再不用看那张脸,便可以永远生活在自己营造的幻境之中。
王怜花不杀她已经很好,难道还奢望他为她施术?
于是这面镜子,便成了她最大的念想。
杀人留镜!
有了这层心思,事情便大不相同。
林镜花怕弄坏了镜子,不敢随意下手。
夏小年抱了那镜子左躲右躲,在地上翻滚,狼狈无比。
在躲避的间隙里,他以求援的眼神看向一个方向。
两人一马,静静地停在不远处。
就这么看着。
纹丝不动。
好半晌,王怜花吐出一口气,道:“都这样了,还没有人来救夏小族长,看来他们乖得很,确是没有追兵埋伏。”
沈浪点点头,波澜不惊地回答道:“嗯,我们走吧。”
王怜花叹了口气,假装十分正经地道:“沈浪,你好像你答应了夏明珠,要在离开雷山之前,保护夏小年。”
沈浪唇边露出淡淡微笑,说了一句十分正确的话。
“可是,我们现在已下了雷山。”
夏小年并没有听到沈浪的话,却也已经懂了。
会救的,早就救了!
林镜花几不得手,杀得火起。
她心念一转,脸上露出极可怖的神情。
“你以为用此物能挡得了几时?既然你不肯被我一剑杀死,那我就先斩断你的手脚,把你切成一段一段,到你的血流干为止!”
她的面孔原本不过是平凡,此时看上去奇丑可怖,就像地狱来的修罗恶鬼。
索你的命!
林镜花又刺出了一剑。
剑势凌厉,不死不归!
这样的一剑,如何能避?
夏小年见剑到眼前,立刻做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中的照心镜丢了出去!
林镜花看见了,顿时收剑,向他的反方向猛扑而去!
是什么事,能比刻骨的仇恨更要紧?
贪婪的欲望。
林镜花的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若镜子落地而碎,自己此生的梦想,就要落空!
沈浪已回转身,就要策马离去。
他听见有物破空而来的风声,全身一凛,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谁发的暗器?
待他把那东西稳稳地接到手中一看,不由苦笑。
这暗器虽然个头实在太大了一点,却着实了得!
照心镜。
王怜花抬眼看了看,本想嘲讽几句,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兴致勃勃地道:“沈浪,我早有一事想不明白,一直忘了和你说。幸好他把这镜子丢过来了,否则再也无以验证。”
沈浪问道:“何事?”
王怜花道:“我在这镜中看见自己是骷髅,却不知你看我是什么?总不会也是骷髅罢?”
沈浪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那你看这镜中我是什么模样?”
王怜花道:“万一我看见自己是骷髅,你却人模人样,一定心里很不舒服。可若看见你也是骷髅,心里又会更不舒服。为了不让我自己心里不舒服,我还是不看,也不想。”
沈浪哑然失笑:“你说的很有道理。”
王怜花十分满意他的回应,于是将镜子举到眼前,自己却闭上了眼睛,问道:“镜中如何?”
沈浪不回答,却伸手将王怜花手中的镜子抽了出来,远远地往回一抛。
王怜花正要大声抗议,却被他揽住腰身,堵住了双唇。
策马飞奔,破土扬尘。
归去归去,管他凡尘俗世恩怨知多少。
世间纷扰,唯有你好!
镜中如何?
“镜中有花。”
(镜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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